谈论考古和艺术,"时间"具有绝对的价值。一千多年前的佛像,不管多么粗糙,只要能流传至今,便有惊心动魄的魅力。"文物"之所以显得"古雅",小半赖人力,大半靠天工。不必"嗜古之士",一般人都会对此类能引发思古之幽情的"文物"感兴趣。在这一点上,东京是贫乏的--博物馆自然除外。对于曾经在长安城根拣过秦砖汉瓦,或者在西域路上遭遇"秦时明月汉时关"的中国人来说,这种感觉尤其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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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东京的古寺
作者: 陈平原
但如果换一个角度,不从"考古"而从"历史",不从"艺术"而从"人情"来品读,东京其实不乏值得一游的"古寺"。叹息东京"古寺不古"者,大概忘了历史时间的相对性。倘若东京的古寺能帮助我进入历史,阅读我所希望了解的江户文化,那又何必过分计较其年龄?今日的东京,到处是高楼大厦,想追寻江户时代的面影,还真的只能借助这些不太古老的寺庙。"江户东京博物馆"固然让我动心,也给了我许多有关"江户"的知识;可我更愿意在香烟缭绕的寺庙边,抚摸长满青苔的石碑,似乎只有那样才能真正感觉到"历史"的存在。
当初不大满足于"博物馆文化",主要是考虑到其中凝聚了太多的专家的理性思考,一切都解释得清清楚楚,限制了自家想像力的发挥。野外作业有惊险,有失败,也有意料不到的"发现"--在专家或许不算什么,在我却可以陶醉好几天。精鹜八极,神游四海,尚友古人……一觉醒来,眼前依然是东京的高楼大厦。既不感伤,也无惊喜,对自己笑一笑,上图书馆去也。
很快地我就明白这里的陷阱:东京的"野外"其实一点也不"野",我的作业对象并非"原初状态"。寺是重建的,墓是重修的,碑也有不少是重刻的。除了地震和战争的破坏,还有重建时整理者有意无意的"歪曲"。常会诧异江户人为何不讲礼节乱搁石碑,事后想想,可笑的其实不是整理者,而是我之"信以为真"--呈现在我面前的并非"真正的历史"。明白了这一点,"古寺巡礼"时便有了双重的考据任务:既考古人,也考今人对古人的理解。带上一册"江户古地图"(此类图书甚多),还有安藤广重的"名所江户百景",在东京街头散步,不时会有莫名其妙的叹息或微笑。
相对于观赏国宝级文物时的"焚香顶礼",摩挲路边饱经沧桑的石灯笼或者街角略为残缺的地藏菩萨,心情轻松自由多了。没那么多谦恭,也没那么多虔诚,用一种通达而又略带感伤的眼光来看待古人和今人,思维自然活跃些。更重要的是,在这种古今对话中,"艺术美"逐渐为"人情美"所取代。所谓"线条"、"结构"、"韵律"等的思虑,实在抵挡不住佛家的"大慈悲"--起码在东京的寺庙里是如此。比如,位于目黑的大圆寺里,有一尊很不起眼的道祖神像,在墙角的大树底下"乘凉"。此乃中国的行路神,在日本则专管儿童和爱情,故刻成男女合体"勾肩搭背"的浮雕。我不知道这一对矮敦敦、胖乎乎、笑嘻嘻的小儿女组成的道祖神是否真有法力,一瞬间竟把我"镇住了"。无暇借问作者是谁,也不想考据创作年代,只是隐隐约约感觉到这充满稚气的神像里,蕴含着对世俗人生的热爱,以及周作人所再三赞叹的日本之"人情美"。
东京寺庙之所以让我流连忘返,很大程度正是这种充溢其间的"人情"。不管是大名鼎鼎的浅草寺、增上寺,还是我居住的白金台附近的若干"无名"小寺,都是有信徒,有香火,有佛事,因而有生命的"活寺"。我很看重这一点,这正是收藏丰富的博物馆所不具备的。参加过大大小小的佛事,也见识了真真假假的信徒,自认对日本人有了进一步的了解。这大概是我逛寺庙的最大收获吧!
木屐
小时候不喜欢木屐,主要是嫌重,穿上无法快跑或者蹦跳,玩游戏时总吃亏。
上学了,按规定不能打赤脚,可抄近路需要跳水沟踩田埂,穿鞋实在不方便。把鞋带一结,挂在书包上,光着脚丫子在泥地上跑,挺舒服的。偶尔也把鞋挂在脖子上,但那必须是新鞋才好看。到了学校门口,擦擦脚,穿上鞋,一下子"文明"起来。
十五岁那年当了"知青",来到一个三面环山一面临水的小山村,终于体会到木屐的好处。村里的水沟不大通畅,加上母猪率领小猪东游西荡(肉猪可圈而母猪必须放养),一到雨天街上猪屎和着稀泥,只有穿着木屐才能安然无恙。村民一般早睡早起,夜里十点以后,周围静悄悄的。巷口传来木屐声,大半是朋友找我聊天来了。石板路上深夜走木屐,清脆又悠扬。失眠时,数着远处夜行人的木屐声,也能渐渐沉入梦乡。
久居城市,重做"文明人",只好告别木屐。挤公共汽车或骑自行车,木屐实在不方便;住楼房深夜踱步,楼下肯定抗议。当然也有"从众"的压力,不敢过于"招摇"。已经隐去了的记忆,读黄遵宪和周作人关于日本"下驮"的描述,才重新恢复过来。此次东渡,很想听听东京街头的木屐声。顺便理解黄、周二人之争议。
黄遵宪《日本杂事诗》述及"声声响画廊边,罗袜凌波望欲仙"的木屐:
屐有如兀字者,两齿甚高,又有作反凹者。织蒲为苴,皆无墙有梁;梁作人字,以布绠或纫蒲系于头。必两指间夹持用力,乃能行,故袜分两歧。
据黄氏考证,此乃中国古制,与其时尚流行于南方的木屐样式不同。周作人赞赏黄氏的观察,不过认定日本木屐的"梁作人字","比广东用皮条络住脚背的还要好"。吾乡与黄氏家乡相邻,风俗相通,自是不能同意周氏的意见。穿木屐到底是夹着还是套着方便,很大程度是习惯使然。周作人将其归结为中国女子裹脚故脚指互叠不能衔梁,未免牵强。不同于黄遵宪的风俗介绍,周作人之《日本的衣食住》带有强烈的感情色彩,很能体现其个人趣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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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木屐
作者: 陈平原
去年夏间我往东京去,特地到大震灾时没有毁坏的本乡去寄寓,晚上穿了和服木屐,曳杖,往帝国大学前面一带去散步,看看旧书店和地摊,很是自在,若是穿着洋服就觉得拘束,特别是那么大热天。
那是半个多世纪以前的事情了。如今本乡东大附近旧书店仍在,可难得见到穿和服着木屐的读书人,更不要说"曳杖"了。
偶然在校园里见到一位着木屐的学生,看他上身西装,下身牛仔裤,肩上的书包前后晃荡,再配以踉跄的脚步,实在有点滑稽。那学生大概自觉很好玩,一路左右顾盼;我则从这颇具反讽意味的摹仿中,意识到木屐的"死亡"。
那天雪后初晴,我从东大回家,忽闻前方有念佛声。转过街角,见三位僧人各持一面小鼓,匆匆赶路。伴随着鼓声和念佛声的,便是那清脆的木屐声。大概出于苦行的考虑,天寒地冻仍不着袜。平日走路已属"匆匆"的我,赶上着木屐的僧人也都不易。踩着鼓点,跟在僧人后面念佛,直到实在跟不上才想起应该回家了。
于是,站在路边,目送渐渐远去的僧人,还有那木屐声……
"初诣"
刚刚忙过圣诞节,车厢里、车站外又贴满"初诣"的精美广告。明明是汉字,可就是不明白其意思。读了说明,方才知道指的是新年的第一次参拜。"初"字好懂,"诣"字从颜师古注《汉书》到新版《辞海》,都只作"至"解,最多有往候之意,而不曾引申为拜神祈福。虽说"初诣"乃日本人创造的词汇,但与中国人之"烧头香"习俗大同小异。据说每年初一到初三,日本有一半以上的人参拜神社和佛寺。很想入乡随俗,体验日本人的宗教热情,也为自己祈祈福。
听完新年音乐会,还不到凌晨一点。拿来音乐厅提供的附近有名神社和佛寺的地图,略为商量,选中了日枝神社和增上寺,取其历史悠久且类型不同。
说是"附近",步行也得半个小时。好在路上并不寂寞,尽可跟着人潮流动。位于千代田区永田町的日枝神社,江户时代以山王祭闻名天下,原有被指定为国宝的桃山建筑样式的华丽社殿,战争时烧毁了。现在的神殿为钢筋水泥结构,想来无甚可观。神社建在百米高的山崖上,盘旋而上的石阶两边挂满红灯笼,走近了方知是各种小吃摊。这景象十分亲切,一如吾乡之庙会。望着手持破魔矢、捧着达摩像来回涌动的人群,听着四周不绝于耳的欢声笑语,实在无心考察神社的建筑风格。
正殿前面排长队等着敲钟奉纳祷告神灵,一派庄严肃穆;旁边是着白衣的巫女在神乐的伴奏下起舞,为送来破魔矢者行法事。我对神社的规矩不甚了然,不敢贸然参拜,只是默默欣赏。临时搭起的棚子里,参拜者依次品尝屠苏酒,这我倒不妨参加。新正时节,饮屠苏以防病驱邪,这习俗大概起源于汉代,起码《荆楚岁时记》中就有记载。王安石《元日》诗中提及的爆竹、春联和屠苏,在吾乡潮州只留下前两种;没想到在东京补上了"春风送暖入屠苏"。屠苏酒以白术、桔梗、山椒、大黄等中药浸泡而成,或甜或苦可以自己调节。神社的屠苏味道欠佳,远不如我后来在伊藤先生家所饮用的香醇。
饮过屠苏,自认百病俱除妖魔不入,雄纠纠来到平日不大敢光临的神签桌前,呈上一百日元,开始倾听神灵的声音。真扫兴,我得到的是末吉,妻子得到的也是末吉,而且两张神签一模一样。大年初一,神社和寺庙都没有凶签,末吉便是最没运气的了。唯一的安慰是,这下子夫妇总算真的"同命运"了。同行的尾崎君也是末吉,不过签文比我们的略好些。西川君则得了个大吉,笑得合不拢嘴,真令人妒忌。回家查查日本历书出版协会推荐的《平成六年神宫馆家庭历》,果然我今年有"前厄"。书上注明避地东方即可,正好我旅居东京,不免暗自庆幸。谁知"在劫难逃",半月后便传来北京家中被小偷光顾的消息。让我大失所望的不只是北京的小偷,也包括东京的神灵。当初见签文不好,我见寺就进见佛就拜,谁知一点效果也没有。后经高人指点,我才恍然大悟:事关主权,东京的神灵不管北京的小偷。
从日枝神社转到港区芝公园的增上寺,已是凌晨两点。此寺创建于室町时代,江户时为德川家的菩提寺,供有六代将军的灵庙。曾来此参观过被列为国家重要文化财的三门,反倒怠慢了大雄宝殿。这次以拜佛为主,连庭园带大门全都忽略不计。可惜佛像太小,大殿中间又用绳子围起来,大有拒人千里之外的架势。倒是让人奉纳的"钱箱"特别大,大约长十米,宽五米。尾崎君劝我别大惊小怪,说是还有比这更大的。不知是夜深游人倦呢,还是日本人更喜欢神社,反正大雄宝殿里奉纳者不多。
听说历年初诣人数,以明治神宫为最多。看来还有"更上一层楼"的必要。回家好好睡一觉,下午再赶一次热闹。
果然名不虚传,明治神宫里人山人海,远非日枝神社和增上寺可比。二十米宽的表参道挤满了人,如此庞大的纵队竟一望不到头。路边巨大的电视显示屏播放着神宫里正举行的仪式,维持秩序的警察不时发布"建议",参拜者慢慢向前挪动。真的是"别无选择",就这么一条参拜之路。古人礼佛需"焚香沐浴",今人一切从简,删去繁文缛节的同时,也丢弃了必不可少的"虔诚"与"恭敬"。如今被迫排长队,正好借此"修心养性",培养出一点参拜的"诚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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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烟雨佛寺
作者: 陈平原
没有人争先恐后,也没有人大声喧哗,保持一定的距离,挪两步,停十分钟。老人多一脸严肃,年轻人则小声说笑。和妻子讨论旁边少女的服饰,评判周围几件和服的色彩构成,不知不觉已挪到了大门边。一看表,总共花了一个小时。进了门不等于就能"登堂入室",除非你愿意花大钱请神官做法事,否则就只能在大殿外"奉纳"了。周围人都在准备硬币,等着挪到大殿前时来个"天女散花"。往年经济状况好时,撒十元、百元的硬币,也有撒千元、万元的纸币;今年则多挑一元、十元的撒,有个千八百元就能出手满堂彩。
随人流涌到大殿前,撒钱、拍掌、祷告;又随人流涌到东门外。以为还有什么精彩的仪式,发现人群已经开始散去,方知参拜已告完成。接下来的节目是花钱买法物。二三十个摊位围成一大圈,兜售破魔矢、绘马和福袋。福袋形状一样,可颜色和功用大不相同。自认没有升官发财的希望,挑了那种专保"身心健康"的。把不到半个巴掌大的福袋揣进大衣口袋那一瞬间,心里感觉踏实多了。
回到神宫的入口处,0041电话局正在做广告,提供免费国际电话。给北京的亲友拜个年,顺便说说我们的"初诣"。还没等我把什么叫"初诣"解释清楚,规定的三分钟时间已经到了。
【附记】
据NHK报道,今年初一至初三,全日本共有八千五百四十四万人次参加"初诣",其中参拜明治神宫的有三百四十八万人次。
烟雨佛寺
吾乡潮州有座开元寺,顾名思义,是唐代开元年间敕建的。小时候听了一脑子关于开元寺和韩愈的传说,也隐隐约约记得那四大金刚的尊容。文化大革命毁佛驱僧时,我不在潮州,无缘目睹。只是在我插队的山村附近,有位被迫还俗的僧人,暇来与他"闲坐说玄宗"。那时开元寺已改为文化馆,既无佛像也无香火,大雄宝殿被用来办阶级斗争展览,各个配殿也都派上用场,我就曾在观音堂里参加过县里组织的乒乓球赛。八十年代重修开元寺,我恰好又出外念书,无法恭逢盛典。虽说此后每次回家乡,都不忘上开元寺走走,但已经没了儿时的那种神秘感与神圣感。坐在菩提树下,望着香火日盛的大雄宝殿,抹不掉当初荒凉的记忆,实在难以参悟。
明知"文革"中各寺庙的境遇大同小异,但没有切身体验,游五台山或洛阳白马寺时,便更多注意佛像之庄严。俗话说:远来的和尚会念经;还应该加一句:远去的寺庙会显灵。道理其实一样。只有"出凡",才能"入圣";对于太熟悉的和尚与太亲近的寺庙,很容易发现法衣底下的"世俗相"。常人不觉,转而寄希望于陌生的"远方"。我也喜欢远方的寺庙,与其说出于信仰,不如说是想借此了解此地的历史、文化与艺术。
有幸到日本来"游学",感觉就像挂单的和尚一样,无拘无束到处游荡,但仍以佛寺为主。阅读古代及近世日本的最佳途径,除了博物馆,就是佛寺。日本的"国宝"和"文化财"多集中在寺院,其中雕刻占了九成,建筑占了六成。经历了明治初年的排佛毁释以及神道的迅速崛起,佛教在当今日本人的精神生活中已经不起主导作用。即便如此,日本寺庙之多仍然令人叹为观止。据说单东京一地,大大小小的寺庙就有两千多座,我游览过的尚不足十分之一。
忽忆及唐人杜牧的《江南春绝句》:"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历来注家多喜欢在"四百八十寺"上做文章,强调此诗主旨为讽诫朝廷之大建佛寺糜费钱财。我却对"烟雨"二字感兴趣,总觉得这里面有一种说不出的朦胧美。此次东游,更证实了我的直觉:寺庙的魅力离不开"烟雨"。对于真正的信徒来说,进寺庙自是不必考虑"阴晴圆缺";可像我这样缺乏坚定信仰的人,往往需要外缘来接引,这时"烟雨"便起了很大作用。
烟雾缭绕的大雄宝殿,与微风细雨中的石塔,同样给人暂时脱离尘世的感觉。"烟"好烧而"雨"难求,因而,我更喜欢后者。
下雨了,如果记得带雨伞,我会顺路拜访寺庙,或者就在路边站一会,聆听断断续续随风飘来的念佛声。和尚所礼何佛所念何经与我无干,我只是欣赏这种"幽玄"的情调。此时路上行人稀少,寺庙益显凄清,大都会的喧嚣暂时隐去,心境格外澄明。远观佛寺,若有若无,若隐若现,平添几分神秘的意味,不若丽日中天时的"造作"。东京的寺庙大都为战后所重建,且因地皮昂贵而缩小规模或干脆改为楼房,外观上远不及奈良、京都的古寺有魅力。只有在虚无飘缈的烟雨状态下,可以忽略新寺庙造型上的缺陷,而专注于隐隐传来的梵钟。
当然,如果忘记带雨伞,或者雨如倾盆,那还是赶快回家好。
踏雪访梅
昨夜大雪,电视报道东京附近若干高速公路关闭,铁路上发生撞车事件。今早起床,撩开窗帘,但见白皑皑一片。对面楼顶积雪十几厘米厚,路边栏杆悬着的雪挂也有手掌宽。忽忆起半月前游附近寺庙,似乎在那里见过一株寒梅,今日说不定已悄然开放。东京不乏赏梅的好去处,旅游书上多有介绍;可我更愿意拜访"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的"隐士",何况还有踏雪之"雅趣"。只可惜当初没在意,记不得此梅隐居何寺。好在那几个寺庙相距不远,不妨逐家寻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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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踏雪访梅
作者: 陈平原
说来惭愧,虽然念过不少咏梅诗词,可"踏雪访梅"这还是第一次。粤东平原气候温和,不适于寒梅的生长。小时候,每当忆及林逋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陆游的"月中疏影雪中香,只为无言更断肠"时,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家乡常见的"桃红李白"。学画时,我的梅花总显得过于肥大,无论如何出不来"冰清玉洁"的感觉。直到负笈广州,方才见到"众里觅它千百度"的梅林。只是广州四季如春,有"梅"无"雪"。十年前初到北国,最为激动的"事件"便是终于见到真正的"雪花纷飞"。此后,每当窗外洁白一片,我便"踏雪"去也。遗憾的是,北京有"雪",却又无"梅"。
雪仍在下,不过变得若有若无。风过处,抖落一树梨花。撑着雨伞,朝最远的常光寺走去,目的是一路包抄,保证不会错过。
常光寺有"国史迹"--"福泽谕吉先生永眠之地"纪念碑,地图上作了标示,很好找。寺不大,两层楼房,乃战后所建。上次已经侦查过了,除了福翁之碑,无古迹可寻。墓地静悄悄,修剪过的矮树丛上铺着一层厚雪,墨绿色的碎叶缀着如此"飘逸"的白花,居然给人一种沉重的感觉。大概是看多了葬礼上的花圈,很容易由白花联想到死亡的缘故。奇怪的是,墙角真的摆着四个挺厚实的花圈,这在东京的墓地里很少见。走近一看,不禁哑然失笑:原来是寺僧废弃的汽车轮胎,一夜大雪竟成了天然的"花圈"。
福翁墓前雪地上,已有两行清晰的足迹。脚印颇为零碎,大概来访者年纪不小。墓前供养的鲜花,本就以白色居多,一夜之间忽然"长大了";远远望去,分不清哪是雪哪是花。正在墓前合十,忽闻妻子惊叹,说是又发现了一处"古迹"。就在福翁墓的斜对面,有一座"幼稚舍创立者和田义郎碑",碑文乃福泽谕吉所撰。福翁不用汉文写作,猜读起来不免稍费工夫。以我的日语水平,见到复杂一点的句子就头痛,碰上俳句或和歌则只有投降一路可走。
忽想起鲁迅留学东京时,不知是否也有踏雪访梅的雅兴。之所以有此联想,就因为《野草》中有一则,提及朔方的雪花"永远如粉如沙",而江南雪则"是极壮健的处子的皮肤"。后者"隐约着的青春的消息",正是借此寒梅透露出来:"雪野中有血红的宝珠山茶,白中隐青的单瓣梅花,深黄的磬口的蜡梅花;雪下面还有冷绿的杂草。"东京的气候及生活习惯,近绍兴而远北京,想来其雪也是远朔方而近江南。鲁迅见此梅花点缀的东京雪景,是否也给予"滋润美艳"的评价?我没有在江南踏雪访梅的机缘,正好借此行补读鲁迅先生的《雪》。
东京的寺庙门口多有应时的和歌或俳句,我大部分"熟视无睹"。没想到今日隆崇院所书白隐禅师诗句,既好解又切题,似乎为我而设:"旧年寒苦梅,得雨一时开。"白隐乃江户时代复兴临济禅正宗的名僧,有《夜船闲话》、《槐安国语》等传世,不知此诗句出自何集。隆崇院并无梅花,倒是有一尊延命地藏大菩萨铜像颇为可观。此像已有两百五十年历史,原为纪念一心院专念寺某上人说法一万回而造,一九二七年方才移居此寺。铜像本不算高大,加上座基也就四米左右;可周围是墓地,菩萨身上又披着雪,静穆中确有普渡众生的慈悲在。此寺的僧人颇勤快,墓地里几条主要的小石径已经打扫过了,而且路边的雪堆也略作修饰,没有突兀的感觉。尽管我更喜欢白茫茫一片因而显得圣洁的墓地,但还是很感激寺僧的好意。#p#分页标题#e#
对面的清岸寺又是另一番景象。两个少女正捧着小树丛上的积雪,一边说笑一边打闹,见游人来便回屋里去了。此地寺庙与民居杂处,没有截然的分界;再说日本和尚允许娶妻育儿,寺庙有少女出入一点也不奇怪。我访此寺,纯粹为了那株两百多岁的樱花。时近立春,樱花尚未苏醒,半截枯死的主干上堆满白雪,跃跃欲试的旁枝也镶了一道白边。倚着树干的,是一幢两米高的石灯笼。东京随处可见石灯笼,但要找古拙质朴且显得很有年纪的也不太容易。关键是那象征着岁月流逝的青苔,不大好伪造。或许是因为下半截有矮小的柏树遮丑,上半身有苍老的樱花陪衬,再加上雪天雪地作背景,此君忽然"古雅"起来了--记得上次来访时并无如此风韵。
就剩下离家最近的妙圆寺了,寒梅准在那儿!转过几道弯,远远望去,果然一树红梅,正傲雪怒放。没有竞争对手,也没有欣赏者,倚着佛寺,独立寒风,自得其乐。数千朵小红梅,顶着厚厚的白雪,显得不胜娇羞的样子,让人又爱又怜。眼中只有梅花,不免怠慢了雪地。下坡路滑,险些摔了一跤。为避"乐极生悲",只好谨慎着脚下。好在寒梅不会舍我而去,总能一步步接近……
又是鲁迅,不过这回是《在酒楼上》:"几株老梅竟斗雪开着满树的繁花,仿佛毫不以深冬为意;倒塌的亭子边还有一株山茶树,从暗绿的密叶里显出十几朵红花来,赫赫的在雪中明得如火,愤怒而且傲慢,如蔑视游人的甘心于远行。我这时又忽地想到这里积雪的滋润,著物不去,晶莹有光,不比朔雪的粉一般干,大风一吹,便飞得满空如烟雾。"今日北京之飞雪迎春,并不总是如粉如沙、如烟如雾;未名湖边红男绿女的游走嬉戏,更使得白茫茫的雪地充满生机。久居燕园,本不以鲁迅南雪北雪之说为意;直到目睹此红梅之"傲慢",方才明白江南雪的"滋润美艳",确有不可及处。只是阴差阳错,我本南人,居然像鲁迅所说的,用"北方的眼睛",来阅读并惊叹"江南的雪";而且还必须借助此异国的红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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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伊豆行
作者: 陈平原
一九九四年一月二十九日初稿,岁末修订
伊豆行
三日伊豆行,饱览山光水色花香鸟语,也品尝了名闻遐迩的海风和海味。可最让我难忘的,却是此行浓厚的文学色彩。开始以为是为了满足主客的"雅兴"而刻意安排,回家读旅游指南,方知此乃伊豆行的保留节目。以前也见过"文学之旅"的广告,只是一笑置之;实地体验,惊讶文学与旅游相结合所产生的经济效益竟如此之大。同行诸君互相笑谑,庆贺自家从事的工作不再毫无用处了。
明知带文学名著游山玩水显得有点造作,我还是舍不得拉下川端康成。主人大概嫌我准备不足,釜屋君带来了井基次郎,芦田君则携上松本清张。于是,旅途之夜,变成了日本文学"读书会"。川端康成和井上靖二位因著作多有中译本,客人也都拜读过,这次就"免了"。看两位教授讲课的认真劲,似乎缺了这四家,游伊豆就不够格似的。
原先并无游览热海之计划,是根据我的提议增加的。我之知道热海大名,一因早稻田大学演剧博物馆里坪内逍遥的画赞《热海远望》,一因黄遵宪《日本杂事诗》中"要从热海浴温泉"的诗句。黄诗自注:
豆州热海有温泉,老树参天,游者云集。诸省郎吏,多尽室而行者。
其时热海作为旅游胜地已享盛名,一个多世纪后的今天,更因其交通便利,备受东京人的青睐。
从东京开车到热海,不到两个小时。已在伊豆半岛中部的天城汤岛町订好旅舍,因而未能领略热海的温泉。在颇负盛名的人工沙滩散步,看小孩拾捡成人故意撒下的贝壳,十分感慨。大概这就是日本之所以为日本。中国的教科书开篇便是地大物博历史悠久,而日本的教科书则强调资源不足危机四伏。在不太有利的自然环境中争取尽可能大的生存空间,这种意识根深蒂固。去年秋天在神户六甲山的回转式展望台上观风景,赞叹其人工岛的巧夺天工,同行的日本友人马上声明:这是不得已而为之,日本不像中国"地大物博"。初来日本,看不惯其风景的人工化,以为未免"小家子气"。逐渐理解这种古已有之的危机感,体贴其于有限中追求无限的心情,方能欣赏在人造沙滩上撒贝壳这样不太自然,但又显得相当优雅的行为。
正对着沙滩的广场上有一棵"假作真来真亦假"的阿宫松,那是为了纪念明治作家尾崎红叶的长篇小说《金色夜叉》而"创作"的。松树的一侧立着红叶山人及其《金色夜叉》纪念碑,另一侧则是小说中男女主人公贯一与阿宫的塑像。妻子不太愿意在此塑像前留影,虽说是根据小说情节立像,可贯一踹阿宫的动作以及倒在地下的阿宫伸手哀告的神情,让她不高兴。好说歹说,才使其从"被踹"的感觉中走出来。妻子不算合格的女权主义者,尚有如此反应,想来此塑像日后必有厄运。
吃过热海的荞麦面,转道修善寺町。此处温泉也很有名,许多文化人来此疗养兼创作,近日在东京举行的"修善寺町所藏日本画展",竟是此地一位旅店老板结交画家的"纪念品"。参拜过千年名刹修禅寺,也见识了已经接近绝迹的"混浴"--就在寺边不远的免费露天温泉"独钴之汤"。面对着观光图上十几个景点,举手表决,居然一致同意就访夏目漱石。此碑很不好找,在别墅区背面的小山坡上转了大半天,未见明确标志,只好栅栏边停车。眼前是一条铺满松针和碎石的山路,半信半疑往前走,拐过两道弯,三米多高的夏目诗碑赫然出现。一九一○年八、九月间,刚写完《门》的夏目君因胃病到此地的菊屋旅店休养,其间病情加剧,直面死亡时顿悟生命的尊严,于九月二十九日作如下汉诗:
仰卧人如哑,默然看大空。
大空云不动,终日杳相同。
夏目君的汉文及书画修养甚深,见过其去世前不久书写的此诗条幅,一手真草潇洒飘逸。这四句诗近乎偈语,主要表达悟道的心境,非以文学性见长。据说这段经历对他后来的创作风格颇有影响,故文学史家相当重视,我因不谙此道,不敢妄加评议。本以为路远地偏,就我们能寻幽探胜;没想到刚拍过照,又陆续来了两三拨游人。
车走西伊豆环山路,在达磨山顶观看伊豆落日,别有一番滋味。
夜宿汤岛天城,浴温泉,听釜屋先生讲井基次郎的故事。当初井与川端同在汤岛静养兼写作,二人过从甚密。前者的小说充满孤独与绝望,直面死亡且善用象征手法,可惜三十二岁便英年早逝,故名声远不如后者显赫。日本人似乎对"夭折"的艺术家格外感兴趣,信浓速写馆专门收藏并展出"薄命画家"作品,小樽文学馆中则有许多"薄命诗人"的照片和手迹,参观者除了人生无常的感慨外,大概还会平添一层"千古文章未尽才"的惆怅。我没读过井君的作品,无法判断到底是其经历,还是其小说让世人如此感动。
第二天一早,沿着当年井拜访川端必经的小路,来到其寄居的汤川屋。此旅店位于猫越川边,终日得闻流水潺潺。老板正在屋外锯木头,见有客人来访,也只是微笑着点点头。门口一块"小小文学馆"的木牌,楼里则有一间专门收集井文学活动资料的展室,入室参观者捐一百日元,作为每年举行纪念活动的费用。上一代老板与旅客井君略有交情,于是在井君去世后着意筹建此文学馆。旅店旁边山坡上,建有井基次郎文学碑,整块山石上刻着他致川端信的手迹。四周的小树和石阶错落有致,收拾得很整洁,好在并不显得过于修饰。大概附近多温泉的缘故,樱花早开早谢。来时东京樱花尚含苞待放,此地则连"落英缤纷"都已成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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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扪碑记
作者: 陈平原
比起忧郁且早逝的井君,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的川端康成更为世人所称道。川端君久负盛名的《伊豆舞女》写作于此地,为整个伊豆半岛的旅游业作出巨大的贡献。至今东京每天仍有多趟开往伊豆的"舞女号"列车,旅游巴士上更不时掠过装扮成"伊豆舞女"模样的导游小姐的倩影。最让人拍案叫绝的宣传品还是属于此书的"发祥地":走在汤岛街道上,忽然发现下水道的铁盖上居然铸着《伊豆舞女》中的男女主人公。设计者大概缺乏想像力,让舞女和学生整天与污水打交道,而且忍受车碾人踩,实在非我辈所能接受。
当年学生和舞女从汤岛到下田经过的路,如今不再通行。承芦田君雅意,开车绕一大圈,转到已废弃的天城隧道南口。在阴冷的隧道里唱歌,回声效果很好。遥想当初从这里走过的文学人物(从抒情的《伊豆舞女》,到推理的《越天城》--松本清张此作未见中译本,倒是其《砂器》早为国人所熟悉),不知可曾"引吭高歌"。隧道北口多有游人走动,也立着几块说明性的木牌,当然不会忘记提醒此即大名鼎鼎的"舞女隧道"。只可惜木牌上没有标明隧道长度,随身携带的各种旅游指南也都漏了这一笔,只好由我来补阙--踱了一遍,共六百五十步,约合四百五十米。
其实,在隧道怀古之前,我们还参观了伊豆近代文学馆。之所以倒过来讲,纯属文人积习,为了"文气"而牺牲"真实性"。文学馆乃此次伊豆行的重点,很想将其作为"压轴戏"来唱。只可惜贪玩,对花时费力的文字考据不大感兴趣,只是走马观花一番。到过伊豆或写过伊豆的知名作家实在太多,这里展出的一百二十家几乎囊括了大半部近代日本文学史。此馆最可骄傲的,一是《伊豆舞女》的原稿以及六次改编成电影的相关资料,一是出生于此地的历史小说家井上靖。刚好碰上了"井上靖与丝绸之路"专题展览,拍拍披满征尘的越野车,再观赏那熟悉的西域风光,颇为亲切。井上的小说多以古代中国为背景,我很喜欢;不想在此见到他"沼津"时代的家。在复原的建筑物周围徜徉了好一阵,听水车,看浮云,于宁静中感觉生命的跃动。只是限于管理规则,未能"深入堂奥"--但愿这不是对我辈读者的暗示。
还有一件小事值得一记,在文学馆附设的餐厅用午餐,妻子要了一份名为"舞女"的套餐,又贵又不好。还是我出来主持公道:谁让你吃的是"文学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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扪碑记
研究文史者多喜欢读碑,我也未能免俗。每次出外旅游,读古碑是主要节目。之所以强调"古碑",因今人之碑多粗制滥造,文既不雅,字又丑陋,再加立意卑俗,几无可观。这里所说的"碑",既包括由帝王封禅祭天竖石称碑发展而来的功德碑,也包括由宫室宗庙里竖木称碑发展而来的墓志铭--后者更为我所看重。起码从东汉蔡邕《郭有道碑》起,碑就有序有铭,而且立在墓上而不是放在坟中。虽说像刘勰所赞让人"观风似面听辞如泣"的墓志铭难得一见,读读同时代人略带夸张的评价,顺便欣赏古代的书法与石刻,也是一种兼及文史与艺术的享受。
没想到访学东瀛,还能继续这种享受。最早提醒我注意东京的"古碑"的,是现任教京都大学的金文京先生。"古碑"其实不古,远者三四百年,近的也就四五十载。不是说此后不立碑,而是或只刻名讳和生卒年月,或改立日文的歌碑、句碑。江户和明治时代不少名人之墓,都有汉文撰写的墓志铭,是我阅读这一段历史的最佳教材。于是,天晴日好且有闲情逸致时,总不忘携妻子游古寺,扪古碑。
说"扪碑",既写意也写实。历经地震和战火,现存的"古碑"并非原貌,或翻刻或移位。翻刻的容易辨认,移位的则必须发挥想像力,否则会惊讶东京的古墓老比例失调。又要保存古物,又要顾及寸土寸金的商业利益,于是有"缩碑"之说。大概现在的日本人很少光顾那些汉文撰写的墓志铭,因此常有碑背靠着围墙或两碑相距甚近以致不堪卒读者。这个时候就只好"扪碑"了。新宿净轮寺中江户前期数学家关孝和之墓乃"都史迹",可碑阴靠墙,我只能摸出前后两行,实在没有体力读完全文;目黑大圣院有大正年间移入的受幕府弹压的切支丹T字形石灯笼,中间那幢两侧各刻一句七言汉诗,可因为旁边两幢夹得太近,摸了半天也没弄明白所言何志。
也有因流连忘返,不觉已是万家灯火,只好改"读碑"为"扪碑"的。"扪碑"虽"雅",可实在不方便。不到万不得已,决不出此下策。倘若是自家的过失,不能怨天,不能怨地,也不能埋怨碑建得不合理,只好夫妇互相推卸责任了。
积习难改,除了"读史",还想"品文"。这可就有点麻烦了。《文心雕龙》"诔碑"篇云:"夫属碑之体,资乎史才,其序则传,其文则铭。""史才"不仅指叙事技巧,更兼"不伪饰"的史家精神;后者与墓志铭专标祖宗盛德的文体特征相左,颇难真正实行。古来为人撰墓志铭者,绝少不"谀墓",故难得好文章。日本人自然也不例外。以提倡古文辞名世的荻生徂徕,其墓志铭由居高位的弟子藤忠统撰写,有传有铭,可就是言之无物。端起架子歌功颂德,尽是"天降文运斯人云受"之类的套语,焉能有好文章?借鉴传记手法,在列举德行的同时刻划人物,是墓志铭成功的奥秘。涩谷祥云寺的荒川显德碑(冈崎壮撰),叙事之余插入关于传主相貌、举止以及性情的描写,最后来一句"夙能国风,晚年尤多佳咏",显得摇曳多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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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招魂
作者: 陈平原
要说文章之美,我最喜欢的还是港区泉岳寺的《烈士喜剑碑》。撰者林长孺有《鹤滦文钞》传世,黄遵宪《日本杂事诗》将其列入"馀子文章亦擅场"。此碑收入文钞时,评者多誉为奇文传奇人的"必传之作"。一句"喜剑者,不详何许人,或云萨藩士,盖奇节士也",省略了许多常见的废话,且有扑朔迷离的神秘感。接着是喜剑如何辱骂国亡而"游荡不已"的大石良雄,听说赤穗四十七义士复仇后,方知错怪了忍辱负重的良雄,于是赶赴江户,自刃于其墓前。整个叙述充满戏剧性,笔法颇类太史公。赞叹过此"古之侠者"的"奇节",该轮到讲建碑的经过了。本以为是强弩之末,没想到还能如此出奇制胜:
中西伯基亦奇士也,恒喜谈忠臣烈士事,不离口。尝憾喜剑有此奇节,而世多不之知也,欲别建一石于泉岳寺,略纪事迹,以示后人。赍费金若干,来征文于余。余时年方二十七八,未尝作金石文字,固辞,不可,乃约自今学文十年,而后草之。时余贫甚,伯基乃留其金,使余自救。尔来荏苒过二十余年,今则伯基年逾六秩,余亦五十余,皆颓然老矣。余乃为文出金,致诸伯基,遂偿两债。嗟乎喜剑之死固奇矣,伯基此举亦奇矣,独恨余文不奇耳。
黄遵宪在开列一大串"以文名世"的古文家后,称"东人天性善属文",其中之佳作"不难攀跻中土"。此《烈士喜剑碑》大概可算一例。
不过,据明治三十一年出版的大桥义三所著《高名闻人东京古迹志》,喜剑虽隐身江湖,却并非"不详何许人",乃肥后细川家之浪人,本名大川源兵卫。想来当年确是失考,不会是林氏为作文而故弄玄虚,不然立碑时会引起公愤的。
大桥义三此书又名《古墓之露》,专门记载其时东京尚存的名人之墓,包括武臣、国学、儒家、侠客、经济、医术、俳谐、烈士、妇人等三百余众。此君趣味与我颇为相近,可惜不记碑文,而自撰的介绍文字又过于简单。除了关于喜剑的考证,还有一则记载有趣,那就是将日本的"小说界泰斗曲亭马琴",比诸中国的李笠翁和西洋的莎士比亚。
招魂
偶读梁启超主办的《新民丛报》第五号,得悉光绪二十八年正月初三,中国驻日公使蔡钧曾于东京九段坂之偕行社宴请中国留学生。两百多"郁以山河故国之思,肆以春夏少年之气"的留学生与公使共享"团聚之乐",唯一的缺陷只是因此地乃日本陆军军官公所,不能允许龙旗飞扬。
读完这篇《中国留学生新年会记事》,总觉得气闷。所谓"偕行",自是取意于《诗经·秦风·无衣》中的"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句意。明明知道"偕行社"乃日本陆军为纪念甲午战胜中国之役而醵资兴建,为何众人仍能"其乐融融"?那时"排满"一说尚未通行,总不能说战败的是"满清"而不是"中国"?大概学子们一心效仿日本变法维新,只好不计前仇。此前康有为不也曾设想借兵日本匡扶光绪?可见那时中国读书人对日本的感情相当复杂。甲午之战固然警醒国人,但更暴露了大清帝国的脆弱,无形中加剧了列强瓜分中国的步伐。正如坂本太郎所说的,此后,"清国就像一头倒下的、任人宰割的巨兽一样可怜"(《日本史概说》)。对于中国的近代化进程来说,那一仗其实是致命的:既堵死了中国在亚洲崛起所需要的国际空间,又宣告洋务运动的破产,此后只能走政治革命一路。史家曾经庆幸"因祸得福",使得落后的中国快步进入社会主义。百年回首,尘埃落定,人们有理由思考"另一种可能性"。
此代表日本之崛起与清国之没落的"偕行社",在当年可能是领导潮流的时尚建筑。夏目漱石就曾以古式灯塔边盖起"偕行社一般的新式砖瓦建筑"这种不古不今的"滑稽"现象,作为现代日本的象征(《三四郎》)。不想打听此"新式砖瓦建筑"到底毁于地震还是战火,附近的靖国神社更能引起我对中日两国之间百年恩怨的思考。
一八七九年王韬撰《扶桑游记》,叙其游览为纪念"维新之际义士捐躯而殉国难者"诏筑之"招魂社"--此即"靖国神社"的前身。那时中日之间尚无战事,王氏对日人借招魂鼓民气十分赞赏:
每逢设祭之日,角抵竞马,烟火杂沓,鱼龙曼衍,极为热闹。此亦足以见日廷恤典之攸隆,而民生忠义之气奋发而不能自已也。
倘能百年后故地重游,王韬不知作何感想--反正我没王君那么超然,看到的不只是"忠义之气",更包括"腥风血雨"。
走进仍是"树木郁蔚苍翠如幄"的靖国神社,心情格外沉重。平心而论,这是东京最为幽静也最为肃穆的神社。倘若不认汉字也不懂历史,纯从观光角度评判,此地不愧为"胜景"。可惜树林里到处悬挂的第几师团第几连队的慰灵标志,在在提醒我记起那场给亚洲各国带来巨大灾难的侵略战争。迫于外界的压力以及日本国民对战争的反省,神社的布置已经相当收敛,陈列品的说明尽量采用低调;可这仍然改变不了其为军国主义"招魂"的嫌疑--这也是亚洲各国对日本官方正式参拜靖国神社极为警惕的原因。
在日本,"灵魂信仰"古已有之,将死于非命的亡灵尊奉为神而祭祀之,这种想法很有"人情味"。因其不分敌我,只要是死于战乱的人,一律供养,以慰其亡灵。明治初年,这种想法依然流行,比如东京惠比寿附近的台云寺中有座慰灵塔,便是祭祀"日清战争"中阵亡的中日两国军人。而靖国神社之突出"为国捐躯",使得这种"已在国民的宗教意识中扎根的慰灵传统有了本质的改变"。此后,必须是效忠于天皇和大日本帝国的,才有资格享受祭祀。这种置幕府军队与外国士兵之死于不顾的"招魂",在推行天皇崇拜和军国主义的同时,培养了民众的"残忍心"--很难说这与太平洋战争期间日本军队在中国以及东南亚的暴行没有关系(参见村上重良《国家神道》第三章)。当年梁启超等赞赏日本人之"祈战死",只讲激发"尚武精神",不问是否"慈悲为怀"。这种狭隘的"爱国主义"对国民灵魂的扭曲与污染,并非只是日本独有的"偶然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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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节:汤岛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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