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欲吃茶.只听得一声呐喊,那庵前后跳进三五十个打手,团团围住,大叫:“我们是来迎娶云小姐的!”小姐一唬,同丫鬟到尼僧房中去了。夫人大喝:“你们是那里来的?胆敢如此放肆!”言还未了,只见一人,头戴紫金冠,身穿团龙直摆,上前打躬道:“岳母大人休惊,小婿这厢有礼,我乃子婿刁虎便是。只因求娶会爱千金,岳母无故不许我择日过门,今日无奈,只得亲自来迎,巳打了花轿在外,诸事现成.求速命令爱上轿,休误了吉日吉时,不费多事。”夫人不听犹可,听了这一番不经人道的话,顿时无名火乱冒,七窍内生烟,便拍案大喝道:“清平世界,不料你宦门之后,尤胜强盗行为!满口胡言,何堪人耳!况婚姻须大礼之周,为何前来强娶?难道你老子娶你妈妈,谅想也是如此,不然官家之根,何得如此非法举动?快快滚出去!”刁虎听了,也不回答,喝道:“众妇女们快快动手!”一声吩咐,那带来的七八个大脚老婆子便扯住夫人,那几个抢进尼僧住房,推倒采苹丫鬟,抱了小姐出来。刁虎叫抬进花轿,将小姐轻轻抱入。老夫人同几个丫鬟、妇女来夺,都被推倒,哭在一处,闹在一堆。刁虎封了花轿,喝声:“快走!”来人抬起,如飞而去。有几个挑盒担的云府家人来赶,刁虎大喝一声,拔出宝剑,众打手看见,也执短棍在手,云府家人怎敢近前?眼睁睁看着他抢了去了。一行人马如飞而走,早去了一里之遥。
云老夫人大哭在地.众人正在无法、面面相觑之际,忽见雁公子到了。说了备细,雁公子大怒道:“反了!反了!有这等事还好!”夫人道:“只好回去告他一状便了。”雁公子道:“此事何等紧急,告状原是慢事,加之现在贪官污吏,全是他门下的走狗.告他也无益。那太平庄是无人敢搜的;况且太师又不在家,如何弄得过他?不若伯母请回,待小侄单人独马去救小姐。”夫人道:“他人众兵多,势焰又大,你如何救得来呢?”雁公子道:“夫人休得多虑,自古道:一人拼命,万夫莫当。我自有道理。”遂改了装,带剑上马,飞赶去了。夫人只在庵中痛哭不表。
再言刁虎抢了云小姐,回到太平庄,好不欢喜,遂吩咐内里的丫鬟、妇女扶进小姐,道:“你们劝好了小姐,我二爷自有重赏。”众人答应。遂又吩咐:“收拾洞房花烛,就是今晚成婚。有话明日再讲。”那些家人一个个欢天喜地,张灯结彩,设席铺毯。不一时,预备停当,只待天晚成亲。正是:假富贵为真富贵,恶姻缘认好姻缘。那张英、包成二人忙来贺喜,刁虎设宴相待,三人欢宴,专等天晚洞房不表。
再言雁公子上马加鞭,不一时赶到太平庄,只见四面濠河上有小桥往来,一带黄墙,宫门紧闭。那官门四面,又有几座小帐篷,乃是三百羽林军在那里护宫的,十分严紧。思想:“怎么去救?若是冲进去,他先将小姐藏起,越发难救。”
想了一会道:“有了。”遂藏了宝剑,住了马,挂了弓箭,步行到庄门口道:“我是云大爷的心腹家将,有心腹话要面见刁二爷的。”门公听了,进去禀刁虎。刁虎道:“叫他进来。”门上遂引雁公子到内跪下。刁虎坐在席上,道:“有话禀来。”雁公子思想:“要遣去了众人,方好下手。”遂禀道:“乞退左右。”习虎道:“左右退后。”雁公子抢上一步,左手一把扯住刁虎,右手拔出剑来,大喝一声道:“有问话说?只叫你好好放出云小姐来,万事俱休。若道一个不字,先赏你一剑!”刁虎大惊,只吓得魂不附体,手脚无处安排,话都说不出来。包成来救,被雁公子一脚踢一个狗吃屎。将刁虎捉下阶,左右大叫。正是:杀人龙潭虎穴内,闹昏雁阵群鹏中。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云小姐女扮男装 雁公子改名换姓
词曰:
想当年,论富翁,数陶朱,让石崇,金银此日谁家用?有钱难买君王寿,
无药能医禄命终,阎王不受人间俸。甚来由忙忙碌碌,依然是渺渺空空。
右调(要孩儿)
话说那雁公子一把提起刁虎,扯下丹墀,左右那些家将、打手和张英见这般光景,一个个都执出兵器向前来救,到面前正欲动手,怎奈俨然单刀会上关公执定鲁肃臂的故事一样,大家故不敢动手。只听雁公子大喝一声道:“你们这些狗头,敢来动手!等我先杀你主人,然后杀你们的狗头!”
说罢,右手一扬,宝剑向刁虎脸上晃了两晃。刁虎喊道:“不要!不要!左右快些退去!”众人不敢动手。雁公子道:“快些送云小姐回去,我便饶你!”刁虎被扭,没奈何,只得叫左右:“快些送云小姐回落贤庄去吧。”众妇女遂将云小姐拥出后宫。雁公子扯了刁虎,送出庄门。看着云小姐上轿,过了壕河,去了两箭路,方才自己扯了刁虎到小桥边,解了马,取了弓箭,跨上马,方才把左手一撤,放了刁虎,道:“公子受惊了,改日再会。”把马一夹去了。正是:鳌鱼脱却金钩钓,摆尾摇头再不来。那刁虎与张、包二人气得目瞪口呆,一场无趣,不表。
再言雁公子同云小姐来到水月庵,老夫人一见,好不欢喜,道:“难为贤侄了!”忙上家人收拾,即刻回府,不一时到了家中。云文听了这信,暗中叫苦,假意到后堂安慰了母亲、妹子,致谢了雁羽。夫人叫女儿拜谢了恩兄,治酒压惊不表。
单言刁虎气了个昏,叫道:“罢了!罢了!我拿住此人,碎尸万留,方泄我胸中之气!”本是犯法之事,又不敢声张,只得吩咐家将、打手并三百军兵道:“你们有人拿得此人,我赏白银千两,还要重用。”那众人领命,每日三五成群,到落贤庄缉拿。包成道:“何必如此,二爷改日问云文便知端的了。”
不表刁虎寻踪问迹。再言那公文一吓,躲在家中,也不敢见刁虎的面。过了几日,云小姐因着了惊,心中结闷,同采苹在后楼开窗玩景.忽见庄外有无数弓兵,三五成群,来往窥探,一日数次。小姐心中明白,道:“不好,这必是刁贼差人前来缉拿雁羽,倘若拿去,连奴也不保了。爹爹又不在家,哥哥又是他的人,恐他奏闻刁后,择吉娶奴家去,并搜雁羽,那时怎了?”
不表小姐心忧。再言云文一日到庄外闲行,不想遇见包成,一把拉住道:“好人呀,刁二爷请你呢。”不论好歹,就扯云文到太平庄。见了刁虎,刁虎道:“总是你鬼供我,费了多少事抬了来,你却又叫人来夺了去,凡乎将我唬死,今见我有何分说?”云文道:“真真冤枉!前日不知家母叫那个来抢了回去,我恨了这几日。”刁虎道:“不管你闲事,你只将此人送来,然后我请娘娘旨来娶亲便了。”云文道:“此人是---是母---亲的侄子,叫我如何进来?只有我同你去捉。”刁虎道:“你庄上是奉旨不许人进出的,哄我去拿我的?”云文道:“小弟怎敢?”张英、包成二人道:“如有失误,再领三百羽林军来,一发连小姐抢了,有官司再打。”刁虎道:“也说得是。一不做,二不休!”遂向张英道:“张兄,托你保我一行。”张英道:“将众打手只好埋伏在外,再叫了有本事的同我进去才好。”刁虎道:“有理。”遂叫他一个贴身的家将来。此人姓季名德,山西平阳府人氏,因犯罪投在刁府。三十以外的年纪,有三百斤膂力,会些拳棒,善能飞墙走壁。那日领命,同张英扮做家将的模样,带了暗兵器。商量已定,同了刁虎,骑了马,黄昏时分,都隐到落贤庄来,云文引路,众人随后而来,不表。
再言云小姐刻刻留心,那日在楼窗口,又见四下有人窥探,心中明白,忙到母亲房中,说了备细,即请雁公子到来告诉一遍。雁公子和夫人大惊道:“他众我寡,怎生是好?恐他来一齐抢了去,明日再去告他,也是迟了,况且也是受过他家聘礼,就是到了官,也无大罪,反张扬出来。”小姐道:“我自一法,只得如此如此便了。”夫人大喜,各去装扮不表。
且言深黑时分,云文回家,先寻雁公子。寻了一会,并不见踪影,问家人,也回不知,心中疑惑。来到后堂,只见夫人、小姐又同一位少年书生坐着说话,细看却认不得,心中越发疑惑。走到面前,夫人道:“云文,快来见礼。”云文道:“此位是何人?”夫人道:“是你舅舅的公子。是你表弟赵素。”云文听了,认以为真,忙作揖道:“不知老弟驾到,失迎,失迎。”礼毕坐下。云文有心问道:“雁兄不知那里去了?”夫人道:”他今早来辞。说往关西去了。”云文一听,半喜半忧;忧的是雁羽去了,无人交与刁虎;喜的是刁虎来抢亲,无人阻挡,无人夺回。想了一会,道:“表弟请坐,我就来奉陪。”说罢,走出后堂,来到后园,命了刁虎差来的人传了消息,复进后摆家宴,陪表弟饮酒。假赵素同云文并坐,夫人同小姐并坐,饮了数杯。
约有一更时分,正饮酒时,猛听得一声嘈嚷,拥进三个人。夫人大惊,抬头一看,不是别人。乃是刁虎,带了张英、季德闯将进来。说时迟,那刁虎跨上一步,抢进来一把抱住了小姐往外就走。云文同夫人假意来救,被张英、季德大喝一声,明晃晃掣出腰刀道:“谁来送死!”众人按应,一溜烟走了。夫人赶到门口.只见无数灯球火把、人马轿夫,将小姐捺入轿中,如飞而去。夫人假意大哭,喝叫:“云文,快些到顺天府、九门提督那两处衙门递报呈去,老身明日亲告御状便了!”云文这一吓非同小可,忙忙躲出去了。
不言云府之事。再言那刁虎抢了小姐,心中大喜,一行四十余众回太平庄而来。行到半路小桥边,把马一夹,才上桥,忽见迎马头“呼”的一棍,刁虎避不及,叫声“不好”,“扑通”跌下水去了。张英叫声“怎样了?”忙上桥来看,“扑通”也跌下水去了。左右家丁一齐叫道:“不好了,二爷同张爷不知怎样的,忽然都撞下桥去了,快来,快来,救人要紧!”那季德忙叫歇下轿子,赶到桥边,一气“扑通”、“扑通”跳下十数名家人,闹在一处,慌在一团,下水救人。这季德心中疑惑道:“怎么好好的会跌下去?”
叫众打手:“随我来看。”一行人都摆了轿子,跟随季德来看,只见那刁虎、张英被众人救起来.早淹得半死,湿淋淋的蹲在那河边上,乱舞乱救,救在一处。猛回头,见岸上的轿子有人抬回去了,季德大叫;“谁人抬轿?为何反到河那边去了?”那轿越走得快了。季德叫声:“不好,遇见歹人了!”忙领众人来赶。上搭桥来,猛见一人大叫道:“桃花山大王全伙在此,往那里走?吃我一棍!”就地滚来。李德大惊,忙举棍来迎,杀在一处。这小桥上又不能容多人,季德又斗不过,看看斗到二十回合,那人回头,见轿已去远,便一棍将季德搠倒,喝声:“饶你狗命罢!”回头走了。
这边张英换了于衣,喘息方定,见季德大叫:“张爷,不好了,人又夺去了,快快赶来!”刁虎昏头昏眼的,听了此言,不论好歹,踉踉跄跄的爬起来道:“快赶!快赶!”一行人又赶过桥来。只见那人奔河边下去了,众人拼命赶来。
来到河边,只见河内一只小船,那人跳上船,一棍点开,四个人摇桨,如飞而去。原来就是雁公子和云小姐定下的妙计。那家内的赵素,就是小姐装的,那抢的小姐是采苹装的,那桥头的强徒是雁公子装的,那船上、轿上人等,是众丫鬟装的。只说是桃花山的强盗、一者使刁虎绝望,无处拿人;二者使老夫人次日假意告状要人,使刁虎无辨。这都是才女的妙计,后人有诗赞曰:
天生才女果风流,定下机谋胜武侯。
虎穴龙潭能闯出,凡夫俗计尽皆休。
话说雁公子上船而去,这岸上刁虎,只气得目瞪口呆,如活死人一般,便大叫:“众人快快与我沿河赶去,如赶回,我公子定有重赏!”并说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尔等果实力帮我的忙,但看这狗强盗走到那里去?”一齐赶来。雁公子哈哈大笑道:“先叫做试试我的本事。”便左手取弓,右手搭箭,扣满弓喝道:“我射你第一个的左眼罢。”
说着“嗖”的一声,正中那前头第一个家丁的左眼,大叫一声,往后一跤跌倒。众丁吃了一惊,呐喊一声,回头就跑,连刁虎也唬走三魂,吓掉七魄,忙救起家将,回身就走,不敢追了。这雁公子哈哈大笑.摇橹缓缓而回。不一时到了落贤庄,上了岸,夫人早着人悄悄接回后楼不表。
再言刁虎回庄,气了个臭死,自己又跌伤了,吃了一肚皮的水;家将又被射瞎了眼,哼声不止,又不知是那里的强盗,十分凶恶,自叫痛苦,闹了一夜。次日起来,忙传捕快并地方,四路缉访强盗。正在忙忙碌碌,忽见云又跑得气喘吁吁的走来,口中不住的叫道:“不好了!祸到了!”刁虎忙道:“甚么事?”云文道:“你---你---你昨日抢了舍妹---妹,今---今---老母要喊御状---状了,岂---岂不连累了我?快些---些把我的那舍妹,仍然送回---回去还可以,以免生出别的事来罢。”刁虎听了,大惊道:“这还了得!如今令妹又被强人抢去了,叫我拿甚人还他?”云文急道:“怎怎怎么讲?”刁虎道:“令---令妹又---又被强人抢---抢去了。”云文大惊道:“今番是完了!完了!”二人急在一堆。包成在旁插嘴道:“事已如此,急也无用了,只好如此如此,先安住了老夫人再讲。”刁虎、云文无奈,只得依计而行,不表。
且言云府中雁公子次日起来,到后堂向夫人道:“我想刁贼此番吃了大亏,怀恨既深,访拿必紧,侄与小姐都在家不得了。倘他闻知消息.带人来搜,反有大祸。”小姐道:“恩兄所言极是。况哥哥不是好人,看出我在家中,必要走漏风声,如何是好?”老夫人道:“计将安出?”小姐言道:“只有孩儿避一避才好。”夫人道:“你爹爹去后,举目无亲,只有常州武进你舅舅家,可以放心住得。只是路远山遥,女孩儿家如何去得?”小姐道:“不妨,奴还是女扮男装,带老苍头夫妇并采苹去便了。”夫人哭道:“叫老身膝下无人,如何舍得?恨只恨这不肖育生,弄得如此!”夫人无奈,只得写了一封备细的书子,叫苍头王大夫妇并采苹都装扮已毕,大哭一场,小姐女扮男装去了。下文自有交代。这雁公子也改了姓,姓双名飞,以号为名,悄悄投文翰林家去了。
老夫人思想:“此气难出,不如告他一状再讲。”遂穿了诰命,写了状子。才要动身,忽见刁虎同云文现了无数的礼物前来请罪。夫人一把扭住刁虎道:“来得好!来得好!我同你去见皇上去。”正是:凭空万丈风波起,搅得三江水不清。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文翠琼私定终身 刁国舅求偕佳偶
词曰:
论贵人,是君王,乘凤辇,坐龙床,九州四海由他掌。八年治水劳神力,
七载桑林祈祷忙。凶荒水旱劳心上,倒不如终南羽士,无得丧,荣辱俱忘。
右调(耍孩儿)
话说那云老夫人见女儿避去了,心中苦楚,在没处出气,见刁虎来了,一把扯住,驾道:“小畜生,我同你面圣去!”刁虎跪下磕头,如捣蒜一般,口中不住哀求道:“望岳母大人息怒,令爱已是我家的人了。只是小婿昨晚得罪,今日特备两件菲礼前来谢罪。”遂叫家人搬上礼物来。只见千两黄金、十端细缎、四套衣服,又是无限果品食物、果酒羔羊。夫人暗笑道:“这畜生折了本了,人又没有抢了去,倒花了多少钱钞。”便问道:“我的女儿如今在那里?”刁虎不敢说是又被别人抢了去,只得含糊答道:“在小婿庄上,好好的呢。”夫人也不顶真,便道:“我也要接回来看看老身呢。”刁虎硬着嘴应道:“是。”夫人方才假意放手道:“且看我女儿面上如何,再同你讲。”云文遂扶起刁虎,到书房坐下谈心。刁虎道:“罢了!罢了!是那里说起,真真晦气!晦气!今日虽然瞒过一则,久后老夫人要看,怎么处?”云文道:“那就要现相了。”刁虎道:“且回去访拿强盗,便有着落了。”遂打轿进城,到刑部大堂张宾那里,说了备细,要了火牌、令箭,又到顺天府,要了快手兵丁,四下里画影图形,寻访踪迹。按下不表。
且说雁公子当日改换了青衣小帽,藏好了弓箭,腰间挂了剑,打扮做家将的模样,备现成了马,乘云文不在家,到后堂拜辞云老夫人道:“小侄一向多蒙照应,今日要进城到文老伯那里探探家母的消息,特来拜辞、”说罢,推金山、倒玉柱,朝上就拜,云老太大忙忙拉住道:“贤任,你去城中须要小心,无事还来悄悄的看看老身。小女也去了,你今又去了,云文又不孝,叫我好苦!”说毕大哭起来。雁公子看此光景,不由得一阵心酸,二目中不禁滔滔流下虎泪来,口称:“伯母不要忧愁,小侄自然要来的。”说毕起身。夫人忙取出五十两银子送与雁羽道:“倘有风声不好,你就将这银子做路费,远走高飞去罢。”雁公子再三不受,谦让一番说道:“多谢伯母。”方才收了。雁公子原是生就的英雄气概,硬着心肠说道:“小侄就此去了。”二人哽咽流泪。夫人送至中门,雁公子拭泪悄悄上马出庄门去了,夫人流泪而回。暂且不表。
单言雁公子恐人看见,上马加鞭,赶过了太平庄的地界,然后缓缓的进城。不敢走大街,转小巷,曲曲弯弯到了文府,叫道:“门上有人么?”门公道:“是那个?”公子道:“烦你通报一声,说是落贤庄来的。”门公急忙通报过,引公子到了书房。见了文正,说了备细。文正吃了一惊道:“自从云太师去后,令堂宝眷软禁在刑部衙中,老夫去看过两次.令堂知你在云府,倒已罢了。忽然昨日在顺天府衙中,见刁虎递报呈,说太平庄、落贤庄二处被盗,老夫吃了一惊。今日正欲到云府探望一番,因不见学生云文来报,只道无甚事,也就罢了,谁知这畜生弄出这些事来。罢了!只是外边风声甚紧,四路访拿,画影图形,十分利害,如若是你,罪上加罪了。你如今既到我家,只躲在书房,不要出去,就叫你做双飞,连雁字儿也不要说出来,便说是远方来的亲眷便了。”公子答应。当日文老爷瞒了家中大小,只叫雁公子做双相公,在书房宿歇,只有夫人、小姐晓得,余皆不知。
次日,文正又到刑部内班房,会了雁夫人,悄悄将雁公子如何闹了太平庄、如何装了强盗、如何救了云素晖的话,—一细说了一遍。夫人听了,吃了一惊,暗急道:“这冤家现在犯罪隐藏,还如此惹祸,倘若被刁贼拿住,连我都是死了。”遂向文正道:“多蒙文伯伯留他,只是他在京住不得了,等外面风声略宽些,就叫他远走高飞去罢。”文正答应辞回,将上项事向雁羽说了一遍。雁公子会了意,遂自在文翰林家悄悄住下了。正是:鱼潜大水埋踪影,鸟入深林隐羽毛。
话说雁公子住在文府书房歇宿,那书房紧对文翠琼小姐的后楼。这文小姐也是一位有才有貌的千金,识见过人,与众不同。日间做些针线,天天晚上温习诗书,吟诗作赋,过目不忘。那四书五经、六韬三略无所不知,更兼琴棋书画无不精通。这也不在话下。
不觉光阴似箭,又早六月炎天。这雁公子是个武将之才,性情暴躁,自到文府,每日坐在书房,又不能出门,心中烦闷。那日天气暑热,在书房睡不着,他便端条藤凳,在天井内乘凉,在芭蕉树下,舞了一会剑。困了就睡在芭蕉树下。也是天缘凑巧,赤绳系定,那日文小姐也因天暑.无心刺绣,开了楼窗,乘凉玩月,凭空而望。只见天空云净,暑退风清,十分爽快。忽闻接下天井内鼻息之声,回头一看,只见芭蕉树下、月光之中,睡着一只吊额金睛斑斓猛虎。翠琼小姐吃了一惊。正是:白虎星光现,赤绳系足成。
那文小姐仔细一看,只见那张藤凳上睡着一位少年书生,面如满月,两耳垂肩,真是非凡之品。心中暗想道:“此必是雁公子乘凉睡着了。方才见他白虎现形,后来必是一员大将,必有大富大贵,只不知他内才何如,不免待我试试他看。”遂取石子往下一抛,一声响,将他惊醒,自己取本诗依窗而诵。这雁公子惊醒,坐起身来,正在揉目伸腰之际,忽听得耳畔书声朗朗,抬头一看,只见一位千娇百媚的一位佳人,手捧诗书,倚窗吟哦,颇类文君之风。听他念了一遍,又自言自语叹道:“天下的凡夫甚多,全才甚少。也有能文而不能武的,更有能武而不能文的,像这月色横空,能舞剑吟诗便妙了。”雁公子听了这番言语,心自想道:“这分明是笑我只会舞剑,不会做诗的话,也罢,待我吟一首诗与他听听,也见我能文能武。”使抬头向那一钩新月道:“如此好月,不可无诗,不免高吟一绝,以赠知音便了。”遂向那一轮新月朗吟道:
是谁红指甲,画就碧天痕。
影落长江里,鱼龙不敢吞。
雁羽吟罢,文小姐吃了一惊道:“看他才情敏妙、口气高强,必非凡品。”遂步下楼来道:“适聆妙句,令人拜服,诚不亚子建之才,可敬可敬。”雁公子忙道:“珠玉在前,未免造次,还求小姐改正为是。”小姐道:“久闻雁兄蠖居舍下,不知有如此大才,一向失敬,尚望海涵,只是方才冒渎了。”雁公子见文小姐言来语去,甚是多情,然而十分庄重,尚不失千金体态,倍加钦慕,便道:“小生粗鄙,深蒙小姐错爱,但不知可能长聚否?”说罢,凄然泪下。小姐沉吟半晌不语:“看此人尚且诚笃,迥非轻薄者流。”转想到终身之事:“佳人配才子,自古宜然,岂可当面错过?”遂含羞答道:“寸心千里,只要得遇知音,何愁聚散!”公子见说话有因,心中会意,便身边解下白玉连环,双手递与小姐道;“但愿如此玉坚贞,请小姐终身佩服,千金一诺,永矢弗谖!”文小姐含羞收下道:“愿君早干功名,以完终身大事。”遂转身进楼去了。二人真是美玉无暇,惟天可表。
自此二人定下终身,暂且慢表。
再言刁虎自失了云小姐,十分气闷,道:“再也没有这样标致的女子了。”那日进城,同张英、包成二人到顺天府催拿强盗,会了话,三人到御园后面看荷花,打从文翰林后楼经过。无巧不成词,也合当有事,那日文小姐在后楼开窗乘凉闲坐,恰恰刁虎等一行人骑了马从墙外经过,刁虎也没有留意,打马过去了,不防包成在后,骑在马上,见那一带粉墙掩映、绿树浓荫,便赞道:“是谁家的房子?好一座院落呀!”赞不绝口。猛抬头,见楼窗边文小姐乘凉,他便仔细一看,道:“好位姑娘!真是天姿国色,与云小姐不相上下。”遂纵马赶上刁虎马前:“二爷,你一向谓再没有比云小姐标致些的女子了,你回头看看这楼上的女子如何。”刁虎道:“在那里?”包成用手指道:“那绿柳荫中、红楼窗内,不是一位美人么?”刁虎在马上回头一看,道:“果然好!比我那云小姐也差不多呢!”只顾呆着。不防文小姐回头,见墙外有人窥虽,忙一闪进去了。这刁虎道:“好个亲亲,怎么不见了,就躲进去了,可惜!可惜!”包成道:“二爷你好呆呀,望也无益,如若爱他,就想法弄他家去,有何难处?”刁虎道:“不知这是那家女子?姓甚么?访真了再讲。”
一行人说说笑笑,到御花园看过荷花,依旧回来,打原路径而回。刁虎在马上问包成道:“老包,你代我去访访来,看是甚么人家,我们缓缓的等你。”包成答应,纵马前去。去了半日,回来笑道:“容易,容易,明日叫徐令叔做媒。”刁虎道:“怎么容易?”包成道:“你道是谁?原来是那文翰林的女儿。”刁虎道:“莫非是真儒么?”包成道:“正是他。”张英道:“如此说未,容易,容易,明日定叫我家叔叔做媒,还用文正不肯么?”刁虎道:“家父已知定了云家这头亲事,却不知我弄出这些事来,好说甚么又定亲事?那时连令叔也难说。”包成道:“如此说,更容易了。明日叫云文在千岁那里报声云小姐病故就是了。”张英道:“也不消云文,随便叫个人假报一声便了。”三人商议已定。
回到太平庄,刁虎先叫人在父亲那里说声假信,然后自己打轿,同张英带了礼物,到刑部衙中。张宾接住,道衙内见礼已毕,茶过三巡,张宾道:“舍侄在府,一向多蒙照应,尚未来奉候。”刁虎道:“岂敢。令侄在舍,多有怠慢,望老伯大人见恕。”张其道:“不敢,不敢。”二人叙了些闲话,刁虎不好启口,张英在旁道:“刁世兄此来,非为别事,只因他有一头系事,要求叔叔作伐,故而同侄儿来禀。”张宾道:“这有何难,但不知是那位府上的千金?”#p#分页标题#e#
张英道:“就是向日来看雁翎家眷的文翰林。”张宾道:“可是那文正?”张英道:“正是,正是。”张宾道:“容易,容易,我今日去会会令尊,明日便到文府代世兄作伐便了。”刁虎称谢。当下辞去,张宾相送而别。正是:无端俗子思才女,又起干戈不太平。
话说刁虎托过张宾,辞出内堂,同张英回去,到在静候佳音不表。再言强宾次日朝回无事,思想:“受了刁虎之托,必须代地做成才好。”遂打道先到侯府,会了刁国舅。
言道:“今有一门好亲,特来代令郎作伐。”刁国舅问了备细,道:“如此拜托。”张宾辞出,遂打道望文府而来。不一时刻了,门公即忙通报道:“刑部张大老爷到了。”文翰林正与公子闲话,闻得此言,吃了一惊道:“此人莫非有甚么风声?”慌在一处。正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必多后事与前因。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文翰林考才择婿 刁国舅设计强求
词曰:
夫妇非同儿戏,姻缘本是前缘。贪花爱色总徒然,天瞋怎随人愿。
女貌虽然可爱,郎才方得周全。图谋设计反成冤,结下冤仇无限。
右调(西江月〕
话说那文正听得刑部大堂张宾到了,只道是雁公子躲在他家,有甚风声,他来缉获,唬得面如土色,忙叫雁羽往后躲去,整衣开中门迎接。张宾入内,二人到正厅行礼已毕,茶过三巡,文翰林道:“不知大人到舍,有失远迎。”张宾道:“岂敢,岂敢,无事不敢造府。今有一件美事,特来奉候。”文正道:“请问大人,有何美事,敢劳大驾?”张宾道:“只是做妥了多请我吃几杯喜酒就是了。”文正道:“不知大人所说何事?敢求明示,自然请大人吃酒。”那张宾拿班做势嗟道:“闻得先生有一位千金,尚未恭喜,本部有一门上好的亲,特来做媒。过门之后,连皇上都是亲眷了,你道好也不好?”文正道:“敢问是那一家皇亲有劳作伐?”张宾道:“不是别家,就是当今天子第一个当权的皇亲太平侯国舅刁千岁,他的二公子刁虎尚未娶亲。本部昨日在朝会见国舅,言及此事,托本部作伐。本部因想起贵翰有位令爱千金才貌双全,特来作伐。望即发一庚帖与本部,好到刁府做媒,便可合婚,择吉行礼。”文正听了此言,心中不悦。平日知道习国舅为人横暴,必无结果;又知云府一段故事,怎肯允亲?想了一会,又不好明回他,只得说道:“大人在上听禀:小女多蒙作伐,感之不尽。只是小女平生为人耿直,曾立过誓,凡有人来做媒,不论贫富,只要才貌双全,小女要亲自出题,在厅前垂帘考一考他才学,方肯允亲,倘若才学平常,宁可终身不嫁,断不允亲,连卑职也拗他不过。既是大人代刁公子作伐,卑职放肆,改日就请刁公子到舍面试一试,然后方能发帖。”张宾听了,心中不悦,道:“女婿那有先考之理?只要父母作主、门当户对就罢了,那里费这些事!”文正道:“这是他终身大事,也要一生相安无怨,故此连卑职也不好拗他,求大人原谅。”张宾道:“既是这等说,待本部改日同刁公子到府,请面试便了。”说罢,张宾起身辞去,文正送至仪门,一躬而别,张宾去了。
文正回到后堂,将张宾来做媒的话对夫人、小姐说了一遍。夫人埋怨道:“你就回绝了他也好,又要甚么面试,到惹鬼上门做甚么!”文正道:“怎好明回他?据闻,刁虎乃是不学无术之辈,饭囊衣架之徒。改日他来考时,如果才情风雅,就许他也不害人事,若学问不好,他也不敢来考了,有甚么鬼上门?”小姐在旁边听了,便道:“倘若来考,须要女儿出题,爹爹面试才好。”文正笑道:“自然。”
不表文府谈心。单言那刑部张宾来代刁虎做媒,只说手到擒拿,开言就妥的,谁知文正如此为难。他一路回来,心中想道:“这文翰林真真书呆,放着这头好亲事,寻也寻不着,他还要面试才学!又不知刁二相公腹内何如,不知可得成呢?”不觉回到衙中,命家人去太平庄请刁虎来商议。家人领命,即忙上马,出了城到太平庄来。不一时到了庄门,门公通报了刁虎。刁虎听见说是刑部大堂张宾请他,想道:“莫非文家的媒做妥了?”好不欢喜。忙换了两套新鲜衣服,备了马,打扮得十分整齐;同张英带了家人出庄门,上了马。不一时进了城,早到了刑部衙门,投了帖,会了堂官。堂官报与宅门,宅门进内禀张宾。张宾吩咐道:“请。”
不一时,只见两番吹打,开了中门,家丁分列两边,张宾迎出中门。刁虎忙打一躬,同到内堂行过礼,张英也过来见了叔子。分宾主坐定,刁虎道:“连日多烦大人费心,尚未道谢,不知是何消息?”张宾道:“不敢,只恐效劳不周。今日访世兄到来,正为此事。”遂将文翰林要面试的言语细细说了一遍。刁虎听了,心中想道:“却是晦气!我自小也没有念过书,他要面考,这便怎处!若回他不去考,又相张宾见笑。”想了一会,便硬着嘴道:“既是如此说,亲事允不允尚未知道,倒要见我才学。”张宾见刁虎说话硬铮,满心欢喜,便说:“既是世兄大才,可以面考,以见我说亲不差,今日何不就送世兄到他家一考,以见我媒人的言下无虚,也争争光辉,脸上好看了。”刁虎本不过是信口胡吹的说了句大话,不防被张宾几句话老住了,倒不好回他,便说:“就是明日去罢了,只是诸凡要求尊叔遮盖才好。”张宾道:“岂敢,岂敢。”二人叙了几句闲话,刁虎告辞出来。张宾送出宅门,一拱而别。
上马回庄,一路思想,心中踌躇:“允是允了他,但只是明日到文家怎生应考?倘若关防严紧,题目利害,岂不要现了相?”一路踌躇。回到太平庄,入书房坐下,却好包成到了。刁虎将上项事对包成说了一遍,道:“想甚法才好?”
包成道:“这有何难?明日待晚生扮作二爷的家人,紧随左右,不是晚生夸口,任他四书、五经出甚题目,都也领教得来。那时晚生代二爷做就写起来,就说是二爷做的.有甚难处!”刁虎大喜道:“老兄,你果然有本事代我做成,过门之后,重重赏你了!”包成道:“全仗二爷照应。”当日商议已定。
次日绝早,刁虎起来,梳洗已毕,浑身上下都换了簇新的鲜明衣服。早膳已毕,忙请包成改妆,扮作随身的家人,同了张英,骑了马,带了十数个家将---都换了新衣,骑了马,一行人出庄,不一时进城,到了刑部,会过张宾,张宾随即吩咐打道,摆齐执事,陪刁虎骑马,一行奔文府而来。
不一时到了翰林衙署,长班忙忙通报,投了二人名帖,文翰林听了,忙开中门迎接、二人入内见礼,分宾主献茶已毕,张宾道:“这刁世兄文章饱学,诗赋俱佳,久仰文先生大名,今日特来请教。”文正道:“不敢,不敢。久仰世兄大名,实为幸会。”刁虎笑道:“幸会,幸会。”文翰林邀张宾、刁虎、张英到书房小花圃内闲坐。坐了一刻,张宾道:“世兄在此请教文先生指示,不要搅乱你的思文,失陪了。”刁虎道:“岂敢。”文正不留,遂起身送张宾去了。
这刁虎在书房,只见小小书房十分幽雅:一阶花影、四壁图书,他在那里光着眼乱哼乱念,假装斯文.不防文小姐躲在楼上,在空中张见,见刁公子乱哼乱念,满脸俗尘,鬼头鬼脑,并无一点清秀之气,文小姐见了,不觉好笑。正在窥探,忽见父亲到了,小姐忙忙闪开。文正道:“今日刁公子前来面试,我见他不像是斯文模样,还是怎样考他?”小姐想道:“这等人,也不足考他了。”又一想:“雁公子那首咏新月的诗,本是记得。”便道:“孩儿前夜有一首咏新月的五言绝句诗,就叫他依韵和了,和得好,再来领题目;不好便罢。”文正道:“说得是。”遂取一幅花笺,写了题目、韵脚,走到书房,便向刁虎道:“久仰世台风雅,本不敢班门弄斧,但既蒙下顾,只得请教。老夫前日偶吟了一首新月诗,敢求教和。”遂在袖中取出题目花笺,递与刁虎。刁虎接了一看,道:“领教。”文正送命家重端过文房四宝,摆好书案,命书童伺候,遂携了张英的手道:“张世兄,老夫陪你外边顽顽,不要吵了刁世兄的诗思。”
张英道:“是,是,”文正遂同张英向花圃外去了。
这刁虎铺开笺纸,假意吟哦思索。却好包成扮家人在旁服侍,看看题目,是咏新月,韵脚是“痕”“吞”二字,足想了半会,一字也做不出。刁虎暗暗催促道:“快些来好。”
包成道:“韵难得狠,这月如何用吞字?”刁虎道:“难道不做罢了?”包成被摧,便诌成四句道:“你看何如?”刁虎喜道;“有就好了。”拿来一看,上写道:
明月当空挂,四面总无痕。
老天张大口,平白把他吞。
刁虎念了一声佛道:“好,好,就是他!就是他!”忙忙写了,叫书童送与文翰林着,书童接去。
不防小姐在楼窗看得明自,笑道:“也不知诌些甚么胡话?”忙令丫头:“下楼接来我看。”丫头答应,下楼接了上来。小姐一看,不觉哈哈大笑道:“该死的夯货,诌甚胡话!让我嘲他一嘲。”遂写四句于后道:
皎皎银钩挂,纤纤玉一痕。
仙蟾非俗品、虾蟆岂能吞?
写毕,又添一行小字道:“改日请教罢。”遂叫丫头交还书童。
书童呈与习虎,刁虎同包成一看,刁虎不懂,包成道:“罢了,罢了,去罢。”刁虎道:“为何如此?”包成分剖诗句道:“他笑你虾蟆想吃仙娥肉呢!又道‘改日请教’,这分明是暗里驱逐,笑我一场!罢了,既不允亲,还在此何益?”刁虎大怒,起身就走。不防文翰林知道消息,吃了一惊,忙到书房道:“老夫失陪,为何就要回去?”刁虎怒道:“你分明辞我,倒还说此话?”遂将原诗递与文正道:“这不是你写的?”文正一看,忙陪笑道:“这是小女无知得罪,非老夫之过。”刁虎冷笑道:“有这一句书,难道老先生不知么?‘养不教,父之过’,非你过而何呢?”文正道:“凡事包涵,老夫改日到府陪罪。”遂邀那二人忙忙设席款待,二人只得勉强饮了数杯,怏怏起身而去。正是:只因一口气,结下数年仇。
不言刁虎满面羞惭而去,再言文正回楼,抱怨女儿道:“允不允罢了,不该结仇于他。他是个平地生波的小人,又仗着他父亲椒房之宠,有权有势,好不利害,钟御史、雁都统二人也只为一点私仇,如今都被他害出去了,死生未保。你今日得罪了他,他久后怀恨报仇,如何是好?”小姐道:“不妨,他果然来寻我,我自有道理。”不表父女谈心。
且言刁虎回庄,气了个死,骂道:“这小贱人,如此可恶!我偏弄他到手,方泄我心头之忿!”刁虎道:“老包,还是怎生是好?”包成道:“二爷不要慌,冷淡些时,还烦张大人如此如此,请文正到庄,这般这般,也不怕他不允。”
刁虎道:“此计好是好,不要再像前番才好呢。”包成道:“预备便了。”
不觉光阴迅速,又早秋光明媚、丹桂飘香。那日刁虎借请着桂花为名,命家人拿了一个邀单,写了一封请帖并书信与张宾,托他如此如此。张宾受了计,忙令请文翰林说话。
文正不敢怠慢,随至刑部。见了张宾,张宾道:“请先生驾来,非为别事。因太平庄桂花大放,弟约了几位幕友去做诗会,特请驾主坛。此乃一时盛亭,还求勿吝珠玉为幸。”说罢,吩咐打道,遂与文正一同起身去了。
这文小姐听得张宾来请爹爹去了,吃了一惊.正是:看破奸人多妙计,闺中也解二三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雁公子二闹太平庄 文翰林三上辞朝本
诗曰:
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
时人不识余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
偶录七言诗
剪断闲言,言归正传。前回书说的是包成定计,请文翰林至太平在做诗会、看桂花,在酒席筵前逼勒文翰林写庚帖。文正不知就里,就到太平庄去了。那文翠琼听了这个消息,不觉吃了一惊道:“不好了!爹爹中了计了!”一个纸条儿,叫丫鬟快到书房与雁公子看。丫鬟即送到书房。雁公子看了一遍,道:“晓得了,你去罢。”丫鬟回楼不表。
且言雁公子受了文小姐的密计,忙忙便去改装已定,带了东西,出了门跳上马,加三鞭往城外去了,不表。
且言文翰林同刑部张宾骑了马.摆了道,一路上整鞍按辔,徐徐而行,不一时早到太平庄。过了溪河,到了庄门,门公通报.不一时,只见刁公子同了张英、包成整衣出接。
张宾见了刁虎,假意问道:“列位诸友俱到齐了么?”刁虎道:“诸友尚未到来,想在迩了。”张宾、文正二人一同下马进门,走甬道,登大厅。见礼已毕,茶过三巡,刁虎向文正道:“前日在府多谢。”文正忙陪笑道:“不敢,不敢。前日有慢,多多得罪。”刁虎忙道:“岂敢,岂敢。”张宾道:“既是众客未到,何不我们先看看花儿,徐徐等他们便了?”刁虎道:“是。”遂命家丁拿钥匙去开了耳门,刁虎遂邀文正等一行人步进耳门。只见一条石径,翠柏古松,小桥流水,弯弯曲曲。走了一会,又见一带大黄墙,当中一门,朱漆金钉,门上墙内砌了一座石匾,上写“禁院”二字,门横金锁。刁虎令开了门,邀文正入内。文正道:“禁院之中,如何敢入?”刁虎哈哈大笑道:“我们时时在内顽耍,如何进去不得?”张宾笑道:“沾刁世兄之光,进去无妨,总是瞒上不瞒下的。”文正只得进去。入门一看,湖山回映,殿阁巍巍,十分幽雅。一行人来到桂花亭中,果然清香幽幽,犹如一片剪碎的黄金,十分可爱。刁虎邀文正等入亭坐下,命家丁捧茶,伺候午饭。文正遂同张宾等在内闲坐,不表。
单言雁羽一马冲出城来,到了太平庄,过了大河,下了马到庄门。门官问道:“是那里来的?”雁公子道:“是文府来的。”门官道:“你来做甚么?”雁公子道:“因家爷在此吃酒看花,家主母命小人送件秋衣,恐晚凉,叫我当面交与家爷,在此伺候。烦通报一声。”门公道:“我家二爷同张爷、文爷已入行宫内院看花去了,吩咐送的一切人来,俱不许入内。”雁羽道:“老伯伯,我是昨日才来到他家的,若不送到这东西,我回去就要打发我了。可怜老伯伯方便方便,我请你吃酒。”说毕,便向身边取出二百文来,假意战兢兢的双手送与门公。门公一看,大笑道:“你这乡里老实孩子,也罢,让我带你进去,须要小心。”遂领了雁羽,转弯一直入内院而来,用手指道:“你家老爷在那桂花亭子上吃茶,你去见来。”雁公子挟有衣服,走到面前。却好包成、刁虎等俱四下顽耍,不在面前,只有张宾同文正二人坐在亭中,对面下棋。雁公子走向前叫声:“老爷,小的叩首。”
张宾道:“你是那个?”雁羽道:“家爷在此,小的来伺候的。”文正一见雁公子,吃了一惊,便倒过脸来问道:“你来此何事?”雁羽怕露出马脚,忙道:“奉夫人之命,惟恐晚凉,叫送衣服来的。”便解开在包,取出在眼---暗藏有一条小小字儿---递与文正道:“老爷穿了罢.”文正接衣穿了,道:“在外边伺候。”雁羽答应下去。文正复坐下下棋。张宾道:“好位盛管。”文正道:“不敢。小价前日才来的。”张宾道:“口音不像本地人么?”文正道:“是西人,一位同年荐来的。”文正不下棋,推净手,到后边看了字,道:“原来是女儿差来的。”遂看了定中之计。
不觉天晚,文正道:“诸友未来,改日再会罢.”刁虎道:“岂有此理?诸友不来,留一席候着他们,我们先吃便了。”随吩咐家人在萃文轩摆席。原来这萃文轩是刁后行宫的卧房,内有皇上的御用陈设、古籍等件,是不许外人入内的。上有御笔亲书道:“擅入者斩”。文正不知,遂同张宾、刁虎等人内。不一时进殿,摆上席来,两行奏乐安席。
众人谦了一会,文正首席,张宾二席,包成三席,张英、刁虎横头相陪。四围有数十个家丁伺候。吃过了几杯,文正道:“何福克当,多承世兄这番盛意。”刁虎道:“薄酒无谦,休得过拘。”张宾便开口道:“文先生,刁世兄日后孝敬你的日子长哩!”文正道:“大人何出此言?卑职吃罪不起。”包成道:“这老先生,实对你说了罢,我家刁二省慕令爱的贤名,前日蒙盛意,到府面试诗文。我家二爷因平日在家好学弓马,精通兵书,文字欠些,不想却被令爱耻笑一番。我家二爷一气回来,告诉了千岁。千岁大怒,就要借端参坏你的官职,多亏张大人再三解劝,允了千岁道:‘改日是必做此亲,金币聘礼即送过来便了。’所以今日刁公子、张大人二人因不能违千岁的命,敬请驾到来,面议此事。但婚姻大事,俱是父母作主,只求先生慨允,那怕令爱不从?况刁府赫赫皇亲、堂堂国舅,也不辱没了你。过了门,有多少照应,岂不两全其美?这是晚生几句知己之言,乞应允便了。”文正听了,便想道:“应了女儿的话了!”便随机答道:“卑职得世兄为婿,真是喜出望外,但小女性直,恐过门不睦,反为不美。既如此见爱,卑职允亲便了。”包成道:“既蒙见允,望即书一庚帖为之。趁张大人在此,一言为定了。”叫左右;“取文房四宝过来。”左右是伺候现成的,忙捧上大红喜帖、文房四宝道:“请老爷写。”文正便道:“容卑职回去同寒荆商议,写了择日送来便了。”张宾在旁道:“既蒙见允,就请书了,着回府商议,又是不管的局。”包成道:“如是,二公前程俱不稳了。”文正正色言道:“婚姻必须成礼,那有强逼之理?前程不稳,也是小事。”张英在旁大怒,手边取出宝剑喝道:“这是甚么所在,还敢支吾?杀了也不偿命的!”包成做好做歹劝道:“张公子息怒,文老先生是写的。”便自墨催写。
文正正被逼勒,猛听得一片喊声报道:“宫外火起!”
刁虎吃了一惊,忙丢个眼色道:“张世兄陪着文先生,我们去看来.”说毕,刁虎、张宾等众人一哄去了。这文正听得火起,心中着急,也要走,张英一把拦住道:“写了走不迟。”不防雁公子乘间闯进来道:“老爷,走了水了,还不走么?”文正听见就走。张英又拦,被雁公子一推,跌了一跤,喝道:“火烧进来了,还拦人么?”抱着文正往黑处一溜烟去了。这张英大怒,爬起身来往外就赶,出来只见烟火连天,火势猖狂。原来,雁公子先在灶下放火,后又在楼下放火,两处齐烧,好不利害!张英见这般光景,也不赶人,便来救火。朝前一跑,撞了一跤,爬起来问是谁,乃是刁虎。
刁虎忙问:“文正写了么?”张英急道:“走了!走了!”刁虎道:“快快去赶!”张英道:“晓得。”忙上马来市桥口赶,不表。
且言雁公子扶文正到黑处,忙道:“文老伯,快脱下上盖衣服,与我穿了,上马去罢!”文正依言改了装,上马前走。雁羽换了文正的衣裳,上马后走出了庄门。只见烈焰滔天,好不利害!那些在庄的校尉官兵、军民人等,一个个鬼哭神嚎,乱奔乱跑。不一时,合京城的六部九卿、文武百官,听得太平庄走水,烧了娘娘的行宫,都蜂拥而来救火,齐奔到太平庄上。这里文正乘间,纵马走了。张英不曾提防,忙问时,只见火光中后面来的正是文正的模样,张英又叫:“文先生那里去?”雁公子故意不答,纵马就冲了过去。张英大叫:“那里走!”拍马赶来,两马相并,伸手来抓。雁公子见他伸手来抓,乘势顺手一拳,“扑通”一声把张英打下马去了,然后把马一夹,如飞而去。
这张英跌了个昏,爬起来,四面昏黑,不知文正到那里去了,只得回庄救火。大小官员救了半会,才救熄了火、烧毁了三进多屋,伤损了无数的器皿、饰物。众官俱辞去了。
刁虎会合包、张等家丁,一切人众,查问如何起火,家丁俱回不知。刁虎气道:“晦气!晦气!受了惊,又走了文正,明日还要入朝请罪。”张宾也只得辞别回衙。刁虎气了一夜,次日五更上朝,不表。
且言文正、雁羽二人逃回家中,夫人、小姐接见,说了备细。文正道:“今后刁成越发仇恨,要设计来害了,不如告老回家,不做此官,倒还安静。”遂写了本。次日央掌院说要告老,掌院道:“新修国史,翰院事多,岂容告老?”
文正再三说了两次,掌院不允。文正大怒道:“我明日亲自告奏便了!”正是:只因奸佞多当道,遂使忠良各弃官。
次日早朝,朝贺已毕,先是刁发带子上朝,报上请罪。
天子道:“发工部修理,下次小心,恕卿无罪。”刁发父子谢恩下去。然后是文正上前,山呼已毕,呈上告老的本章。内监接上,天子观看已毕,忙开金口问道:“观卿不过五旬以外的年纪,为何就告老?”文正奏道:“臣因有一暗疾,不时举发,恐不能再任王事,尸位素餐,扪心有愧,故敢告老。”天子沉吟,正欲准奏,只见班中闪出标本黄门官太平侯国舅刁发,向前奏道:“翰林院文正并无暗疾,年正服官,况目下新修国史,乃翰林院有事之时,何得假病告老?臣该标本,不得不奏,乞旨定夺。”天子听了这言,便开金口道:“翰院有事,何得归林?既言有疾,赐银一千两养病治事,毋得再奏,谢恩。”文正听了,唬得不敢再言,只得谢思。退出朝来,心中怏怏。正是:可欲归闲安乐地,谁知仍在雁摩天。
且说那文翰林出朝,即到户部领了赐银一千两,打道回衙。一路上,只见那军民人等,三三五五,议论纷纷,围在一处看告示,都有惊慌之色。文正心中疑惑,便向左右道:“打轿到面前一看。”只见朱标大字,一连两张告示:头一张是九门提督的,第二张是刑部大堂的,上写着:“本月二十日,据太平庄报称,夜静有强人放火。现打伤公子张英,面貌可对。”后面画了图形,道:“报信者赏银三百两,捉拿者赏银一千两,收留者查出一同治罪。”文正吃了一惊,道:“这分明是拿雁羽的了,倘若他们察出,怎生是好?”
正是:魂飞海外三千里,魄绕巫山十二峰。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雁公子独闯西羌 钟相公私奔北直
词曰:
道上栉风沐雨,途中戴月披星。江湖奔走几曾停,白发催残青鬓。
豪杰隐藏陌路,英雄埋没风尘。文章休说掷金声,时未来兮孤冷。
右调(西江月)
剪断闲言,词归正传。话说那文正在街上看了那两张告示,画影图形,捉拿放火闹庄的大盗,四门设立了弓兵,十分利害。思想:“雁羽躲在家中,终非了局,倘若外面知道风声,他又是钦犯,那时在我家提了去,怎生是好?非但不能救他,倒反害了他了。”想了半时,一路行来,早到家中,把御赐的一千两银子抬到后堂。夫人、小姐接着,见文爷面带忧容,夫人便问道:“相公,今日告老,圣上曾问甚么?未知准与不准?”文正道:“夫人不要说起!下官早朝呈上告老的文章,蒙皇上圣思,问了几句,倒也有准本之意。不防那太平侯刁贼上前上我一本,说目下新修国史,翰院有事;又说我是无老病,何得辞朝?那时天子听了刁贼的言语,不准告老,赐银子一千两,养病供职。下官思想告了这一领前程,回常州安享田园,离了这龙潭虎穴,省得是是非非。谁知刁贼不允,将来定有一番是非,如何是好?”夫人道:“他只为女儿的婚姻没有遂愿,留存在京,他好慢慢的再来图谋,倒不可不虑。”小姐在旁又问道:“爹爹,外面可有甚么别的风声么?”文爷道;“多呢!”遂将那两张告示,并画影图形、捉拿放火闹庄的大盗细细说了一遍,小姐吃了一惊。正是:平地风波三千丈,怎得平安了夙缘?
那小姐、夫人听了此言,一齐害怕道:“倘露风声,如何是好?”正在心焦,忽见雁公子入内。见礼已毕,文正致谢前日太平庄相救之情,又命小姐拜谢恩兄。拜见已毕,雁公子道:“小侄在此,终非了局。欲去寻父,又丢不下老母在京。欲在此,又不知老父存亡,果否未决,事在两难,如何是好?”文正道:“贤侄差矣!令堂在京,不过是软禁,大事无妨,早晚我自去请安问候。等云太师回来,自然设法相救;但令尊孤军万里,出征在外,未知兵败之后生死存亡,身在何处,依我愚见,贤侄自然是寻父要紧。若寻见令尊老将军,同心合力报仇,救出家眷方好。”雁公子听了这一番言语,如醉方醒,便道:“多蒙老伯指教,小侄明日就去寻父。只是家母在刑部衙中,要求照应。”说罢,不知不觉虎目中滔滔流泪,哭将起来。正是母子情深,不能割舍。
文正见了,也流泪道:“贤侄休悲,令堂在京,有我照应,只是你要出城,目下四门设兵,张挂着你的影形,倘被人盘问,如何是好?”雁公子道:“待我黄昏时分,一马冲将出去,倘有兵来,让我杀他几个,看他敢也不敢!”小姐在旁道:“这个使不得,他众我寡,若被拿住,岂不自送其死?只须如此如此,便出去了,有何难处?”文正、雁羽二人听了,一齐道:“就是如此,好计!好计!”当晚文正备酒饯行,封了一百两银子,与雁羽做路费。
次早,雁羽装扮已毕,装作大脚丫鬟模样,坐了小轿,文正夫妻吩咐家人抬了祭礼,备了马匹,两乘大轿,后跟四五乘小轿,只说上坟,往城外而来。门兵见是上坟的人,看了一看,又见是文翰林,便不盘查,让他出去。文正出得城来,好不欢喜。送了二十里,过了两个营房,见是文府上坟,俱不盘问,安然而去。到了无人之处,雁公子方才下了轿,改了装,带了弓箭、绣袄、将巾、行李等件,捎在马上。文正命家人摆开抬盒,杨树之下,夫妻同把盏饯行,道:“一路保重小心!若有好音,望即寄我。好让我夫妇放心。”雁羽道:“家母在京,求早晚照应。有信小侄自然寄来。”说罢,彼此流泪。略饮三杯,雁公子便拜别而去。文正看着他上了马,加三鞭如飞而去。正是:鳖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回。那雁公子从此往西羌寻父去了。一路上悲悲苦苦,路远山遥,好不凄凉,下文自有交代。#p#分页标题#e#
再表这文正夫妇见雁公子去了,心中悲苦不忍,直望不见他的人影儿,方才回路。不一时回到家中,小姐接着,问了备细,心中悲苦,回上楼暗暗流泪道:“但愿苍天保佑他一路平安,早早见父,成功回来,骨肉团圆,早完奴的姻事。”不表文正之事。
话分两头.再言那常州钟府家眷,自从那年钟御史送家眷回乡,钱氏夫人带领公子、小姐来到常州府武进县东门外离城十里,地名丹凤村,有二百亩良田,小小庄院,三四进草庄房,夫人领了公子、小姐在内居住。教公子读书赋诗,自已躬治桑麻,终日绩纺,倒也安然,只是思想丈夫万里风尘,不知何日回来,放心不下,终日痴痴呆呆,苦苦恼恼。
那日母子三人无事,在后堂谈心。夫人道:“儿呀,我们在家安享田园,倒也罢了,只不知你爹爹在万里之外,封赠各国,回来还要修造万里长城,被这奸臣陷害,去了四年,杳无音信,不知那一年才得回来,夫妻相见、骨肉团圆呢?”说罢,凄然泪下。玉环道:“不知爹爹到也未到?这消息只有京中晓得。不知云太师近日如何?为何这两年都没有信来?是何缘故?”夫人道:“女儿有所不知:那云太师是告老之人,他那里还管这些闲事?况且你爹爹去后,我这里也为山遥路远,不曾差人去京中云府问候问候。自古道:人在人情在,一年不来往,就疏失了。他那里不只管有信来,除非我这里差人去才好。”公子在旁道:“母亲差人去,也只讨得一人信,也是无益。我想我爹爹此去,万里长城修造的工程浩大,一时怎得回来?除非是朝内有人保奏本章,圣上差官轮流更替,才得回来,不然,只怕不能回来了!”说罢,放声大哭。夫人流泪道:“我儿言之差矣!目下刁贼专政当道,他同你父亲是仇人,那满朝文武都是他的狐群狗党;这件事原是他害的我家有冤没处喊的,人所共知,谁敢保奏?除非是你一朝得第,那时保奏你父亲差不多,外人怎肯饶舌多事?”公子道:“也罢,不若待孩儿悄悄进京,奔云太师那里,求他设法相救便了;不然,待孩儿求云太师指引,面见皇上,亲递御状,将身替父回来,或者天子见怜准奏,也未可知。不知母亲以为何如?”夫人道:“我儿,你说话好容易!那面君岂是当耍的?如何使容作偌大一个孩童去替父之事?谅云太师也不敢指引。况刁贼是你对头,倘若害了性命,那时如何是好?不如在家苦读,倘若一举成名,就有出头之日了。”公子只得在家攻书。
不觉光阴迅速,日月如梭,正逢学院案临江苏科、岁两考之事。先是苏、松、常、镇四府的生员人等应考,那些在学之人,一闻此信,都纷纷收拾到郡应考。钟山玉欢喜,入堂禀告夫人,要去应考。夫人依允。公子遂进县报名,由府、县两考高高取中,到院试之期,公子收抬进场。真是文章锦绣,遂入了武进县学。报到家中,夫人心中好不欢喜.赏了报录人等。不日公子回家祭祖,夫人治家宴,母子三人,天伦之乐。饮酒中间,夫人不觉流泪,向公子说道:“若是你爹爹在家,也让他心中欢喜欢喜,可怜他风尘万里,音信全无,不知何日方能团聚?”说完,放声大哭。母子三人,哭在一处,连左右丫鬟无不下泪。哭了半时,公子含悲止泪说道:“母亲,不若等孩儿悄悄进京,一者访访信息,那京城内是时时有边报的,二者看看云太师近日如何,也好求他谋为相救;三者倘皇天开眼,孩儿求得一官半职,也好讨个出头之日。不知母亲意下如何?”夫人道:“我儿一片言语,虽说得有理,但是你年纪幼小,又不曾出过门,一路上千里遥遥,为娘的怎生放心得下?况且你上无兄、下无弟,膝下无人侍奉,如何去得?”公子道:“这个不妨,孩儿自然小心无事,一到京中,便寄信来家便了。膝下有妹子侍奉,母亲放心,孩儿是一定要去的。”夫人再三不肯,公子不依。夫人拗地不过,只得叫苍头钟安备了马匹、行李,当晚治酒进行。母子三人不忍分离,哭在一处。夫人道:“我儿,你一路上须要小心谨慎,饥渴饮食,寒暑当心,一到京中,便写信寄来要紧,不要使老母挂念。”公子哭道:“母亲放心,孩儿晓得。求母亲放心,不要忧虑,苦坏了身子,无人侍奉照应。”转身向玉环小姐道:“贤妹,愚兄去后。母亲在家全要你早晚侍奉,小心劝解。愚兄此去,多则一年,少则半载,一定回来,不要挂念。”小姐道:“愚妹晓得,不劳哥哥吩咐。只见哥哥千万珍重,愚妹只得心送哥哥,神驰左右而已。务要早寄信来才好。”公子道:“这个自然。”母子三人说说谈谈,夫人只是流泪悲苦。正是:人间万般愁苦事,无非死别与生离。
一宵晚景已过。次日五更,夫人起来,吩咐家人备了早膳,收抬了衣巾、行李、路费。公子入内见了母亲,拜了四拜,兄妹又拜了两拜,拜罢,三人抱头痛哭,哭了一场。夫人哽咽,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只叫公子吃早饭,好动身。公子勉强吃了半碗饭,备好了马匹.系好了肚带.捎上行李,拉出中门。公子道:“母亲,孩儿去了。”夫人点头说道:“娘于此时心神已乱,胸中虽有千言,口内难道一语,我儿小心保重去罢。”不觉同小姐一起哭将起来了。公子见这般光景,硬着心肠,忍悲含泪道:“不要悲苦,孩儿是去了。”遂上了马,带了苍头钟安出门而去。正是: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
钟老夫人见公子去了,心如刀绞,两泪交流,硬咽悲泣,和小姐回后堂,足足哭了半日。幸有小姐忍住哭,在旁解劝道:“母亲过于悲伤,或恐坏了身子,做儿的年幼无知,家中又无多人,如何是好?”小姐殷勤解劝,这且按下不表。
再言钟山玉离了家门,一路上如醉如痴,十分悲苦,两下耽忧:一头忧的是家中母亲年高,无人侍奉,妹子年小,无人照应门户;一头忧的是自小未曾出过门,那京城之内,不知何日方到?坐在马上回头一望,只见夕阳古道,衰柳寒鸦,一片凄凉景况,触目伤心。不觉一阵心酸,二目一晕,大叫一声:“苦死我也!”两腿一松,跌下马来.苍头连忙来救。
不知死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云文设计害钟生 刁虎通谋差季德
词曰:
世事危如覆卵,人心险似江湖。平空风浪实堪虞,教你暗中难御。
祸福分于倾刻,吉凶判在须臾。看来机变只丝须,不可不为早虑。
右调(西江月)
话说那钟公子只因过于悲苦,坐不稳鞍桥,一跤跌下马来。忙得那苍头钟安连忙来救,双手抱住公子叫道:“相公,醒来!醒来!”连叫数声。那钟山玉叹—日怨气,两目悲泪,哭道:“苦杀我也!”老家人道:“相公少要悲苦,出门之人,倘若苦出事来,怎生是好?不如乘此离家不远,老实回去罢,一来免得太太在家悬望,二来免得在路上千山万水,受那风霜之苦,三来免得老奴在路上受怕。不知相公意下如何?”钟山玉道:“岂有此理!我上天下地,一定要救父还乡,方才了愿。恨只恨刁发天诛地灭,害得我父子分离,抛家失业,好不凄惨!此仇不共戴天,何时能报?”老家人道:“只求皇天开眼,愿相公进京早早金榜题名,这仇就报得成了,有何难处?只是相公在路上要保重身子,少要悲苦,方好行路。”主仆二人说了几句闲话,日已西山,主仆二人投了宿店。次日又走。每日夜宿。苍头扶相公上马,从新又走,走了四十里路,时已晚了。饥餐渴饮.渡水登山,也非止一日的光景。
那一日午后到了京都地界。那公子虽是自小生在京中,只因他的年纪小,不曾出过门,又离了四年,却认不得路,苍头钟安又是一向在武进县看守家园的老家人,不曾进过京,也认不得路。主仆二人一头走,一头说还是奔那里好,苍头道:“太太在家曾吩咐道,先到云太师爷那里去的。”
公子道:“云太师如今不知可在落贤庄了?”苍头道:“即不在,自然到那里便知明白。”公子道:“也说得有理。只是我却忘记了那落贤庄桃花店的去路了,这便如何?”苍头道:“自古说的好:鼻子底下就是路。走两步向人问声就是了。”
主仆二人又走了二三里路,到了三叉路口,二人抬头一望,只见右边隔有一里远近,隐隐的见一带瓦楼房高耸耸的,四面多是大树,围绕十分齐整。公子道:“是了,那里一定是落贤庄云府上了。”苍头道:“引路。”公子带转马头,向右首转弯,奔大路而来。走了半时,到了面前.抬头见一带黄墙、四围楼阁,当中一座五彩雕龙篆凤的牌楼,上写“行宫”二字。公子一着,吃了一惊,道;“不好了!”
正是:冤家偏路窄,狭路两相逢。
话说那钟公子一见行宫,连忙叫声“不好了”,回马就走。苍头忙问:“相公为何这等失惊?”公子道:“错了,错了,这正是那太平侯刁贼的庄院。快走!快走!恐他盘出,不大稳便。”苍头听了此言,打马就跑,跑有一里多路,方才放心,纵马缓缓而行。行了数步.只见一株大桑树上挂了一张榜文,上面字迹犹存。公子近前一看:
敕授太子太保、加三级、刑部大堂张 为悬赏缉盗,以正钦犯事:
实因某年月日三更时分,钦授太平侯庄宅,突遭大盗放火劫人,失去财物若干,盗已逃脱。今着各地方官严加捕获外,外仍悬赏图形,令一应军民人等知悉。如捕到者,赏银一千两;报信者,赏银三百两;隐藏者同罪。特示。
后写年貌、身形、衣服,又画图像.
那钟山玉不知是雁翎二闹太平在闯下来的祸,便道:“好大胆的强盗!却也打劫他得好!”正在看完,只见来了十数骑马、三五十人,乃是刁虎打猎回来,从此经过。两下不知。那苍头使问道:“诸位请了。借问一声,这里有个落贤庄云太师府上在那里?”不防刁虎听见问出个云字,忙来问道:“你是那里来的?”苍头正要回答,钟公子见有些不尴尬,忙接口道:“山东来的。”刁虎道:“还是亲,还是友?”钟相公道:“非亲非友,是太师的门生,因到京会试,顺来一拜。故来一问,求尊公指引。”刁虎见是门生来拜云大师的,使用手指道:“过了石桥二里路,便是落贤庄了。”公子谢道。“多蒙指引,请了。”一拱而别,自走路不表。老家人便问公子道:“相公问路,因何不说真话?”
公子道:“你有所不知,你方才见此人模样,必是太平庄刁贼家里的人。若说出真话,反惹是非,故尔如此回答就罢了。”不表主仆二人在路闲话。
再讲那云府之事。那赵氏太夫人自从送小姐去后,时时悲苦,云太师又不曾回来,逆子云文每日嫖赌,不理家务,只有刁虎来往,倒转相好。太太时常讹刁虎、云文要女儿看,所以他二人凡事不敢违拗,太太也不顶真,倒也罢了。那一日云文在家无事,在庄门口闲耍,只见远远两骑马奔庄上而来,云文只认做是刁虎,便迎上前去,拱拱手道:“刁兄连日因何不见?”那钟公子听见口音,便道:“不是刁兄,却是个老实人,难道连旧同窗都不认得了?”云文听这声口不是本处人,倒想不起来了,忙道:“是那位砚兄?小子失迎了。”钟山玉便下马道:“岂敢,岂敢。请问尊兄可是云文么?”云文道:“正是。不知尊兄却是那个?”钟山玉道:“是常州武进一个姓钟的,特来奉拜的。”云文一想,大笑道:“原来是旧同窗钟林云兄大驾,失迎!失迎!真是远客,不知甚风吹来的?请里边坐。”
二人入内,见礼已毕,分宾主坐下。左右献茶,茶罢,山玉便问道:“太师云老伯在府好么?”云文道:“今二年未回。”山玉听得太师不在家,吃了一惊,想道:“我命好苦也!实指望千山万水,奔到京都,求太师想法,好教父回朝,谁知又走了一场空!”正是:风吹荷叶分两下,一片东来一片西。
山玉心中闷闷,又问道:“老伯母太夫人好么?”云文道:“不敢。托福,也还康健。”山玉道:“求兄引见。”云文道:“不敢,不敢。”遂起身引山玉来到后堂。先命丫鬟通报,然后进了三堂。太人传请,挂起金钩,卷起珠帘,太太起身。山玉一见了太太,便道:“老伯母大人请上,待小侄叩见。”太太道:“贤侄一路上风尘劳苦,免礼罢。”
山玉道:“岂敢。”遂推金山、倒玉柱,朝上拜了四拜。太太还礼命坐,山玉打躬告坐。左右丫鬟奉上香茶。茶罢,太太问道:“令堂太夫人在府纳福么?”山玉道:“岂敢。家母在舍,托庇也还康健。只因家父久不回家,又无音信,时时悲苦,所以也就老了。”云老夫人一听此言---叫做见鞍思马,想起丈夫也在南岭封王,不曾回来,一般的悲苦,不觉的眼中流泪道:“也怪不得令堂在家挂念!老身也只为太师不曾回来,时时挂念,老身放心不下,也是悲伤,惟有自嗟自叹而已。”山玉道:“正是。适才小侄听见云老伯出外,却也挂念。”二人谈了几句寒温,不觉晚了,太太吩咐家人治酒接风,一面叫安童收拾外边书房一进,摆设床帐伺候。家人答应去了。不一时上席来款待公子,十分齐整。正是:云中飞鸟山中兽,陆地猪羊海底珍.
左右丫鬟摆上席,太太就命云文道:“在后堂,待老身也陪一杯。”云文领命,就在后堂叙坐已毕,坐下,酒过三巡,肴进几味,彼此叙了些别后的心事,早已更深.太大道:“贤侄辛苦了,早些睡罢。”遂命云文送钟山玉到书房去安寝。
次日起来,梳洗已毕,便入内谢谢太太。早膳已罢,便要进城去见文翰林,商议教父之策。太大道:“我儿不要性急,城中耳目颇多,倘刁发那厮知你进京,暗算于你,反为不美。等过几天,老身请他来见你便了。”公子只得从命。
那太太见山玉为人温柔长厚、潇洒风流,自幸女儿终身有托,十分亲爱,比嫡亲的儿子还不同些,把那不肖云文越发比下来了。那云府中人等,见太太如此待他,个个奉承、人人服侍,比云文更加一倍。
那文翰林一日来到云府,见了山玉,细言衷曲,一见云文来时,便不言了。那云文在旁冷眼看出,口内不言,心中暗暗恨道:“可笑母亲甚是不通,看待钟家的小畜生还胜我一倍,连家中一切人等都去奉承他了。久后爹爹回来,见他如此,连我这现成的万贯家财,还要被这小畜生骗了去呢!自古道:打人不过先下手。想个法撮吊了他才好,免得日后淘气。”正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世事浑如螂捕蝉。
那云文想了一会,道:“有了,待我到刁府去商议,有何不可。”遂推他故,入内辞了太太,别了山玉,出门往太平庄而来。这云文是来惯了的,到了庄,也不通报,向内就走。刁虎正无事,与包成在那里下棋,一见了云文,便起身道:“云兄连日发财,我这里都不到了,发了多少财?快快告诉我。”云文道:“没有发财,倒发了些气。”刁虎道:“还要赖嘴?我那日打猎回来,见一个少年举子问路,口称山东进京会试的,是云太师的门生,特来拜老师的,岂没有厚礼?太师不在家,这礼自然是你莫纳了,还说没有发财?”
公文听了,道:“本不说起,正是这小畜生进了门,带起我发了多少气!”刁虎道:“为何有气?想是银子送少了些了;不然,是太大收进去了?”云文道:“不是,不是。”刁虎道:“这又作怪了,却是为何呢?”云文道:“他那里是山东乡试的举子,他就是钟佩钟御史的儿子钟山玉。他到京来打听他父亲的消息的,不想我母亲十分过,留他在家十分款待,连我反不如他了。只是一件:我家舍妹曾许过他的,倘若他知道是我逼嫁与你,被强人抢去,现又无人了,倘他不忿,串同老文告到官司,如何是好?不可不虑。”刁虎吃了一惊,道:“怎么处?”包成便道:“何必着急!只须如此如此,就送他的命了,有何难哉?”正是:计就月中擒玉兔,谋成日里捉金乌。
不知后事如何,且所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季德行凶错杀人 云文使贿先鸣状
诗曰:
暑往寒来春复秋,夕阳西下水东流。
将军战马今何在?野草闲花满地愁。
话说包成定下计来,要害钟山玉的性命,刁虎,云文二人听了,大喜道:“好计策也。”刁虎道:“等我叫季德来问他一番,着他口声何如,肯与不肯?”遂叫书董刁喜,“快叫季德进来。”刁喜出来,忙唤季德道:“李叔叔在那里?二爷在书房叫你,有话吩咐呢。”那季德听了,忙随刁喜进内道:“二爷呼唤小人,有何吩咐?”刁虎道:“我二爷有件要紧的公务差你去干,不知可肯去?若事成之后,我二爷还有重赏,将来还要重用你。”季德听了,道:“二爷说那里话,小人蒙二爷屡屡抬举,患重如山。莫说有所差使,就是命小的去偷营劫案、放火杀人,小人也是去的。”
刁虎听了,大喜道;“好,有胆气!”遂向怀中取出五十两银子,递与季德道:“不瞒你说,我二爷正欲差你去杀一个要紧的仇人。这五十两银子,你且拿去,做两件衣服穿穿,待事成之后,再赏你二百两银子,好娶亲成家,将来还有重赏。”那季德听了当真是要杀人,倒搁住了,半晌道:“既是二爷差使,小人怎敢要银子?不知还是杀那个?”刁虎笑道:“你不要吃惊!若有大事,都是我二爷一力承办,与你无干就是了。”季德方才收了银子。刁虎又将上项事细细的说了一遍,道:“他又是异乡人,谁来管事?”季德听了,欣然领命。刁虎道:“等到临期,随我去使了。”正是:欲杀人间忠孝子,难期天上有神灵。
当下刁虎打发季德去了,治酒在书房,同云文、包成三人在内欢呼大饮。饮了一会,云文起身道:“我要回去了,明日只看我字来,你便带季德来便了。”刁虎答应,预备此事不表。
单言云文回到家中,与往日不同,笑盈盈的来到外书房,与钟山玉说话道:“老砚兄,我与你同窗一年,原指望同攻黄卷、共奋青云的,谁知后来被些事情弄得你离我散、颠颠倒倒,一别四年有余不能相见。今天砚兄到来,小弟尚未尽地主之情,我欲奉邀到野馆一叙,畅谈 番,以伸薄意,不知允否?”钟山玉道:“岂敢,岂敢。小弟远来,也没有带些菲礼奉送,来打搅尊府,也就不当了,怎好多扰?”云文道:“老兄又来了!你我世交,不比别人,怎说此话?好歹在舍住些时,等家父回来,救令尊回朝,那时我代大哥捐监,北场考中头名,在锦还乡,方遂我一点私心,怎说此客套话?我因连日有事,不曾奉陪,昨闻桃花店桃花已开,后日是清明佳节,意欲请砚兄到彼村郊一乐,千万不可推托。”山玉道;“领尊意便了。”云文大喜,随即写了字儿,时约刁虎不表。
再言当时云太太备下晚饭,请山玉到后堂用饭,方才入席,忽见丫鬟来禀说:“山东云大爷到了。”原来是云宗的长子云元,因家中流荡,该了人的利债,衣食不敷,思量到云太师家来,找兄弟云文想法,却好到了。太太听见,遂叫“请进来。”丫鬟传命,不一时刻,云元来到后堂,见过婶母,又与山玉、云文见礼已毕,丫鬟倒过茶,太太道:“你路上来,想是饿了,就请吃晚饭罢。”云元遂同山玉等入席。晚饭已完,太太问了些家常话,叫家人搬大爷的行李,就在外书房另设床铺,与山玉同住。那云文自然也与哥哥叙些别后的话,这且不言。一宿巳过。
次日,太太吩咐云文:“明日是清明节了,我年年规矩要去祭孤,我儿明日就同着哥哥与山玉一同前去顽顽便了。”云文听了,满心欢喜,答应道:“是,遵太太之命。”家人治酒,办了春盒、杯盘、纸钱等件,俱已完全。到了次日,云文清早起来,诸事已完,入后见过太太,家内烧过香,同山玉、云元用过早饭,辞过太太,命下人抬了物件,备了马,兴兴头头出了庄门,请钟山玉上马。正是:只道游春同上马,谁知已中计牢笼。
当时山玉上了马,有苍头钟安随了,云文、云元也上了马,带了十数名家人,一路上往桃花店而来。三人在路上,春光明媚。正是:花明柳暗千般是,燕语莺呼一片春。
那钟山玉坐在马上,看见那花柳争妍、和风淡荡,不觉见景伤怀,心中悲苦,想道:“想我去年此日身在家中,母子欢聚,兄妹团圆,也一般的到郊外祭孤游青,好不快乐!
到今日,身在燕京,离家万里,也不知老母、幼妹家下如何?云太师不在,又不知爹爹何日回朝,叫我一心挂两头,好不悲苦!虽然蒙云太太盛意相留,终非了局!”一头走一头思,闷闷不乐.不表钟山玉的心事。单言那日刁虎带了包成、季德并数名家将,先到桃花店背后田上佃房内安下计策,不表。
且言云文命家人沿路上烧化纸钱祭孤。只见一路上男男女女,轿马纷纷,都是上坟看青的,十分热闹,不消细说。
那云文叫人化完了祭孤的纸锞,邀山玉下马。“到前面桃花店中,有上好的酒家,我们就将春盒抬到前面去顽顽,有何不可?”山玉道:“领教。”当下云文引领,转弯抹角,来到那里。见十字路口竖有一个牌坊,写“桃花店”三个大字。进了牌坊一望,只见周围有数万株桃树,第一层是卖酒的店,第二层便是园主开的一个大馆,里边品竹吹萧、笙簧盈耳,且有上好的名妓前来陪酒。这都是那些在京的大老先生、王侯公子前来饮酒看花,所以十分热闹。当下三人步入店门,只见招牌上写道:“武陵仙境”。那招牌之下,又挂了一副金字的对联,上写:
一湾流水藏春蜜 十里桃花放暖多
山玉见了,连声赞道:“果然雅!”三人步进一堂,只见那桌椅条合,都是洋漆雕花、花梨紫檀,架上杯盘都是洋磁古董、实金实银,真是那四壁辉煌,十分富丽。三人穿过中堂,转入耳门,只见桃花丛中有一座小小的亭于,格外幽雅。云文道:“我们就在此亭坐了罢。”山玉道:“如此甚妙。”三人入亭,家人铺下春盒,命家人叫酒保过来,点了几样莱。三人坐下,左右家人献过茶。茶罢,随即捧上杯盘,进上肴馔。三人谦逊了一会,遂入席饮酒。
才饮了数杯,忽见亭子背后走出一行人来---原来是刁虎同了包成、带了家人在此等候,见他们入席已毕,方才走出来。进了亭子,大笑道:“云兄,你好人呀!就不约我一声?”云文抬头见了刁虎,假意道:“失敬!”忙忙离坐,陪笑道:“得罪,得罪。如不嫌弃,就此请坐陪。”刁虎笑道:“不瞒兄说,小弟已备租席,在此园后小庄,时来闲踱,岂敢叨扰。”又对云文道:“如此说,何不就请到小庄一聚,有何不可?”云文道:“先吃我三杯,方才领命。”
刁虎道:“不必入席。”就立饮三杯。才饮罢,就邀山玉、云元道:“诸位不弃,就请贵步走走”二人正要推辞,怎当得云文倒先走了。正是:只因不识其中意,已落千寻陷阱中。
话说山玉见云文并不推让,只得同众出了亭子,转弯抹角到了一个去处:只见小小的一所庄房,门前一带垂杨绿柳,进了庄门,里面却是一所花圃,甚是精致。刁虎遂邀山玉等入草堂,只见家人早已伺候现成,摆下席面,众人叙坐,再三谦了半会,山玉坐了首席,第二席包成,三席云文,刁虎侧席相陪,左右敬酒上莱。从了数林,刁虎道:“云兄,这哑酒吃不来,叫几名歌妓来劝酒何如?”云文道:“如此更妙。”遂叫家丁去了。一会,只见来了两名妓女,进得厅来,娇娇滴滴的,在五人面前道了万福,遂人席饮酒。酒过数巡,刁虎道:“请教唱两支小曲,与众爷下酒。”二妓遂启朱唇就唱。正是:莺声燕语差多少,凤啭鸾鸣胜几分。那歌妓唱,他们吃了又吃,不觉玉兔东升,天色已晚。
山玉要回,刁虎道:“仁兄,你我今日幸会,正要畅谈.为何就要回去?如迟,就在小庄歇了,有何不可?”山玉无奈,只得坐下。这叫做有心人算没心人,不觉得把五人都吃醉了。刁虎笑道:“二位美人还是愿陪那位爷去歇?”那一个道:“我陪钟爷。”这一个道:“我陪刁爷。”刁虎大笑道:“如此甚妙。”叫家人撤席,刁虎同云文、包成三人入后去歇,让钟山玉在东边房里,同妓女去歇。各人散后,不防那云元却是好色之徒,见山玉带醉同妓女看月。那妓女催山玉去歇,山玉道:“美人先去,我就来奉陪。”那妓女果然先去了。这山玉是个雅人,便只管在那外边看月,不觉得隐几而眠了。这云元见山玉睡在外边,好不欢喜,便轻轻的装做钟山玉的声音,到东边房内来偷妓女。正是: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步进房内,只见残灯憧憧,他便低低叫道:“美人,钟山玉来相陪了。”这一声未曾说完,忽听脑后大喝一声道:“呔!看刀罢!”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寒光,夹耳根扑将下来,躲也躲不及了,“扑通”一跤跌倒在地。可怜只为好色贪花,替钟山玉做了替死鬼,死在季德刀下。这才是:生有时辰死有地,自家人害自家人。那季德只道杀了钟山玉,便丢下刀去了,不表。
单言那钟山玉伏在外边桌上,倒睡着了,猛听房内一声响,惊醒了起身去看,走进房门,不防脚下被死尸一绊,绊了一跤,爬起来两手一摸,摸了两手的热血,忙到灯下一看,见是淋淋鲜血,一个死尸倒在一边,唬走三魂,忙喊道:“救命!救命!”那后面刁虎、云文、包成三人是伺候现成的,听见喊叫,只道是季德同山玉动手了,便带了家丁、掌起灯烛,一拥来到房中.只见山玉一人在那里喊叫。众人惊疑,掌灯—照,只见一个死尸杀死在地。云文叫声:“不好”
仔细一认,乃是哥哥,云文好不悲苦。正是:未曾害人先害己,欺得人来怎欺神。
当下云文明知暗中错了.登时反转面皮,一把捉住钟山玉道:“我把你这大胆畜生!我好意请你,你为何杀我哥哥?是何道理?”抡拳就打。刁虎道:“不要打,只送他到顺天府去便了。”忙取绳子夹头捆住,包成即时写了状词。#p#分页标题#e#
闹了一夜,到五更时,一众人将山玉推进城来。可怜这山玉有口难分,只得预备听审。这一来有分教:就地撮将灾祸起,漫天惹出是非来。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钟林云问罪充军 红元豹半途相救
诗日:
昨夜风开露井桃,未央殿前月轮高。
平阳歌舞承新宠,帘外春寒赐锦袍。
闲言少叙,言归正传。说罢云文、刁虎将山玉扭到府前,天方大亮,投进刁、云两家名帖。那知府姓元名正,乃是云太师的门生,一见了名帖,怎敢怠慢?忙叫家人请二位少爷入内。二人步进三堂,见礼已毕,茶罢三巡,云文呈上状词。元知府接来一看,吃了一惊,道:“有这等事!”忙命升堂。又道:“二位世台请便,待卑职严究便了。”二人告退。元知府一面委宛平县前去相尸,一面传齐三班、点齐左右升堂已毕,先带原告家属并见证,问了备细,然后叫带凶手钟山玉听审。
那山玉来到丹墀,口叫冤枉,双膝跪下。元知府定睛一看,见山玉年纪不上二十,唇红齿白,一表非凡,不像个杀人模样,心中有些疑惑,便问道:“你这小小年纪,为何黑夜杀人?还是有仇,还是无故?从实招来,免受刑罚。”山玉爬了一步,口中禀道:“大公祖在上,容难生细禀:难生世代书香,颇知法律,怎敢杀人?只因难生为父出边廷,代皇上修造万里长城,多年无信,是以难生到京讨信,蒙云老伯母相留,未曾回去。昨日因是清明节令,蒙砚兄请到桃花店踱青,又遇刁公子邀在他庄上饮酒留宿,妓女陪酒。生因酒困,在外看月,就在外边隐几而卧。睡梦之中,猛听得一声响,难生惊醒,入房去看,不想看见一人已经杀死在地,旁有钢刀一口,不知何人所杀。看见喊起声来,云文兄误认是难生所杀,遂扭至公祖台前。难生与死者相隔万千里,并无半面之交,又无仇怨,焉肯失手杀人,致干法纪?求老公祖笔下超生,明鉴万里。”那大守听了这片口供,句句入情,言之有理,便道:“下去。妓女上来。”那妓女爬上一步。元知府问道:“昨日人是那个杀的?只有你在房中,必知就里,快快招来,免受刑罚。”那妓女从头至尾说了一遍,与钟生口供无二。知府又问道:“莫非你爱上钟生,你二人因奸斗殴,杀死人命,代他隐瞒么?”妓女道:“小妇人烟花人物,人人都可从,岂分厚薄,敢欺王法?求大老爷详察。”
知府正要动问,忽见宛平县相了尸前来申详。知府看了详文,便道:“待本府亲自相验一番,便知明白。”送叫衙役将一干人犯收监,打道前去相尸。消息传将出去,入人道怪,个个称奇,纷纷议论。这钟府老家人钟安好不惊慌,慌忙回庄报与云太太去了,且不表。
单言元知府打道奔桃花店而来,不一时到了刁府的庄子.刁虎同云文远远前来迎接,接入中堂.见礼已毕,茶罢三巡,元太守起身,亲自入门一着,只见尸首倒在门里,背朝天,脸着地,脑后一刀,深有三寸,鲜血淋淋,旁边朴刀一口,房中一切摆设,俱没有打动,不像斗殴的形迹。周围细细一看,只见地下有灰尘的脚迹;依着脚迹一看看到房门背后有一双大脚的印子,却像双脚并站的模样,却一步—步到尸边。元知府道:“好奇怪!这分明暗中智杀的形迹。”
遂拿笔画了影迹,走将出来,坐在公案上。云文上前打了一躬道:“先兄的冤枉.要求老父台申冤。”元知府道:“世兄这件事,据本府看来,事有蹊跷。观此形迹,同钟山玉和那妓女的口供,不像是钟山玉杀的,必定另有凶手。”云文听了道:“若不是钟山玉杀的,难道我杀的嫡亲哥哥,图赖他不成?”知府道:“黑夜之中,事多讹错,人命重情,岂能轻轻便认了?尚容本府回去审明奉复便了。”正是:只道人情能陷害,谁知王法不容情。
云文见元知府口角顶真,遂请刁虎来商议,封了五百两银子,候知府起身,他悄悄的送上道:“些须菲仪,作为纸笔之费,事毕之后,等家父回来,少不得还要奉谢。”元知府见了,明知其中有故,只得收了,笑道:“领教,领教”遂一拱而别,上轿去了。
云文又见元知府去了。回到草堂,同刁虎议道:“我看老元耿头耿脑的有些真情,倘若家出真情,如何是好?倒不可不虑。”刁虎道:“不要慌,且看他明日如何定案。好不好我明日到刑部大堂张老伯那里去说个人情,那时亲提严审,看他如何。”云文大喜道:“如此甚妙。”谈谈说说,云文告别回家。刁虎与包成商议,着人到府前打听。正是:任君使尽千般计,到底难坑有福人。
不言刁虎二人定计要害山玉的性命。单表钟府的老家人,见了这一出段儿,唬得他悲悲苦苦,战战兢兢,慌慌忙忙跑到云府后堂,喘在一团,哭在一处,连话也说不出来。
云太大见了这般光景,吃了一惊道:“你们去祭孤,就去了一夜,使老身悬望,今日回来,为何这般光景?快快说来。”那钟安一头喘一头哭道;“老太太,有---有有所不知,我---家相公弄---弄出祸来了!如---如---如今坐在那---那---哪顺天府牢里!”太太道:“ 怎怎么讲?”钟安道:“坐---坐---坐在牢---牢---里呢!”那云老夫人一听此言,吃了一惊。正是:魂飞楚岫三千里,魄绕巫山十二峰。
云太太听见钟公子坐在顺天府牢里,忙问为何事,钟安就把昨日出门,如何看花,如何吃酒,如何遇见刁虎,如何被他请去,如何到庄上,如何妓女唱曲,如何吃醉去睡,如何响,如何捆了人,如何扭到官,如何坐进牢,细细的说了一遍。云老太太听了此言,唬得目瞪口呆,道:“有这等事?分明是又中了刁虎之计了!只是老太爷不在家,谁人相救?”苍头哭道:“可怜我家小主人,实指望来救老爷,如何反送了性命!太夫人不救,则小主人死无葬身之地了!”说罢伏地而哭。太太道:“你不要哭悲,待老身想法。”
正在仓惶,忽见安童前来禀道:“今有元太爷到了,前来请安。”太太听了,道:“来得甚好,快请相见!”不一刻元知府来到后堂,向云太大道:“师母请上,待门生拜见。”太太道:“岂敢!请坐罢。”元知府遂行了常礼。礼毕,茶过三巡,太太道:“老身正欲来奉请,贤契来得甚好。闻得刁虎那厮和不肖云文,不知怎样昨日引诱小婿钟山玉到他庄上宿娼饮酒,却将人命陷害他的性命。如今发在贤契贵衙定案,诸事要仰仗大力伸曳才好。”那元知府听得太太说钟山玉是他的女婿,吃了一惊,想道:“其中必有缘故!”忙打一恭道:“请问师母,师妹是几时完姻的?门生也未来恭贺。”太太道:“尚未完姻。”遂将如何定亲,如何被害分别,如何刁虎来谋,如何在桃花店抢去,如何夺回,如何隐去的实话说了一遍。元知府道:“原来有许多委曲,门生那里知道!如今告在门生衙中,门生只好从宽审断,那从前的事,只好等我老师回来再作道理。只是上司衙门要师母用力,门生无不周全的道理。”
正在谈论,却好文翰林在城外听了这个消息,慌忙打轿到云府来讨音信,正遇元知府在那里说话,文正遂行礼坐下,动问起来。老太太将前后诉了一遍。文翰林道:“定案自然要求老父台从宽,刁府中只须老夫人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就是了。”太大听了大喜道:“好计!好计!”正是:计就南山擒猛虎,谋成北海捉蛟龙。
当下三人商议已定,文翰林同元知府一同辞了云太太,各自回衙料理,不提。
且言云老太太遂命家丁二人:“快请刁虎、张宾二人前来说话,要紧!要紧!”家丁分头去了。不一刻,刁虎与张宾二人齐到。见礼已毕,茶过三巡,太太头扎包头,手拿拐杖,怒容满面,问张宾道:“大人,我家小女好端端的许了钟姓,不想大人前来做媒与刁家,老身彼时不许,谁知刁虎他串同不肖,强娶了小女,这也罢了,怎么昨日又约了不肖,引诱我女婿钟山玉去饮酒宿娼,却把人命大事陷害他的性命,是何道理?我如今也不管你们杀人不杀人,你只把女儿还我,万事干休,不然,趁张大人在此.我与你面至去便了!”说罢,便立起身来抓住刁虎。刁虎唬得面如土色,道:“太太,你宽宽着些再讲。”那张宾便劝道:“太夫人息怒,如今木已成舟,不必说了,但令爱千金少不得改日本院送来拜见;那钟山玉之事,掌在本院身上,开活他便了,太太何必费心!”云太太道:“既然如此,便罢了。倘若要问我女婿的死罪,我少不得将从前之事草成一本,面见天子,那时休怪。”张宾、刁虎连声道:“是,是,是。”
当下二人退出。刁虎道:“这事怎了?”张宾道:“你好呆!那云文与小钟为家产仇斗,你代他作甚的孽?只要自已事不要紧就好了,凭元知府怎生判断便了。”刁虎道:“也说得是。但是他日竟认真要起女儿来怎么处?”张宾道:“过些时你刻一张讣闻去,只说他女儿已经病故,岂不断了根了?”刁虎道:“妙计!妙计!”不言二人回去。
再说云文假意哭哭啼啼,回到家中,指望将哥哥被害哭诉夫人,由母亲做主。不想太太早知其中就里,伺候现成,见云文进来,把嘴一歪,两处拥上,原先服侍小姐的几个丫头一齐上前,将云文揪住,捆倒在地。太太手执拐杖,喝道:“你做的好事!先害了妹子,如今又杀了自己哥哥,来害妹夫,天理何在?良心何在?”云文大叫道:“母亲,冤枉!冤枉!”太太也不由他分诉,打了几拐杖.吩咐丫鬟:“与我带到柴屋内锁了,不许放他出来!”正是:一朝打入囚笼内,若要行凶身不能。
话说云文被他这些丫鬟—把揪住,用绳子插了双手,你扯我拉.送在后边柴房内,扣在柱子上,反锁了门去了。这云文急在一处,这且不表.
再言元知府回到衙中,即刻升堂,带齐见证家属,当堂候审,到监提出钟山玉来,元知府问道:“钟山玉,本府方才去相验,已知备细,你细细从实供来,你得隐藏。”可怜钟山玉两泪交流,又诉了一遍,与前词一样。又道:“难生与死者无仇,何肯妄杀?与妓女无隐,焉能串通?求太爷详察。”元知府道:“但人虽不是你杀的,尸到现在房内,况且夜深酗酒,醉后宿娼,也有大过。如今本府将相验的形图与你的口供申详上宪,看你的造化如何。”遂定成疑案,叠成军罪的文书,先详刑部。张宾是受过云太太的气的,遂批转施行。到府中,元知府见了,好不欢喜,遂在三堂提钟山玉来,当面吩咐道:“如今上拟军罪,发到河南为军。”遂点了长解,限三日起行。给了文书,又赏了路费。
钟山玉谢了,同解子出来,道:“大哥,我同你到云府走走如何?”解子道:“使得。”遂出城来到了落贤庄,见了云太太,大哭一场,拜别而行。太太送了百金路费,赏了解子二十两银子,备席饯行。
那日山玉起身,带了苍头同解子,哭辞太太,上路而行。不上半月,到了一个去处:地名两界山.只见那冈岭巍巍、崎岖险裂,三人害怕。正行走之间,猛听得一派锣声,跳出一班强盗,大喝一声:“留下买路钱来!”便一拥而上。山玉唬倒在地,解子和苍头来迎,早被杀死在地,便转身来杀山玉。这一回有分教,且听下回使见.平空追出英雄汉,云里飞来救命星。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钟公子西湖卖画 章小姐南院抚琴
闲话少叙,言归正传。那强盗正转身来杀山玉,山玉早已唬晕在地,瞑目受死。那强盗一共是八个,那七个见杀了解子、苍头,俱去剥衣衫、搜金银、扛尸首去了,这一个抡起刀来就劈山玉。双手一举,正往下砍,猛听得一声弓弦响,当胸一箭射来,叫声“不好!”躲不及了,此盗往后“扑通”一声倒了。第二个强在正剥衣衫,见这一个倒了,忙叫道:“怎样了?”便跑来救着。不防才到面前,“啪”的一声,腿上穿了一箭,又“扑通”倒了。那六个看见俩伙计倒了,忙丢了尸首,一同来看着。只见这一个腿上穿了一箭,还未曾死,那—个射透胸膛,早已没气了。那六人大惊:“这箭是那里出来的?”回看山玉,早已昏倒地上,动也不动。那六个强盛道:“奇怪!奇怪!”一齐抬头,四下一望,只见一个彪形大汉,身背弓箭赶将来了。那六个强盗不见犹可,见了之时,人人痛恨、个个伤怀,各仗兵器拥来。正是:交逢水曲山湾内,恶战龙潭虎穴中。
话说那六个强盗大喝道:“瞎眼的死四,敢来送死么!”遂提刀来杀这大汉。大汉不慌不忙,去了弓箭,执棍来迎,一根棍敌住了六口朴刀.战了一会,那六个人不是这大汉的对手。到了三十个回合,那大汉大喝一声,一棍打倒一个。
那五个知道不是他的对手,叫一声“不好了!”一哄而散,各逃性命,败下去了。正是:凡鸟焉同凤凰斗,群羊怎与虎争雄。
那大汉见五人走了,也不追赶,拾起朴刀将二强盗杀了,便扶起山玉道:“相公,醒来,醒来。”山玉唬得战战兢兢的跪下,只叫:“大王饶死!”那大汉道:“我不是大王,我特来救你的。”钟山玉听见说是救他的,方才放心,叫道:“是那位恩公前来救我?莫非是梦中么?”那汉子道:“不是梦中。你且起来,定定神,莫要怕。”山玉坐起,四下一望,见那地下睡着六个尸首,细细一看,见是老苍头钟安和那解子,都被杀死在地,放声大哭。正是:生死存亡一刻内,悲哀永别片时中。
话说钟山玉见老家人已死,好不悲哀,放声大哭。那汉子劝道:“相公不要哭!他们已死了,哭也无用,我们还想我们的法才好。”山玉道:“正是。请问恩公尊姓大名?因何得知我钟山玉有难,前来教我?”那汉子道:“小恩公你认不得我,我却认得你。我姓红名元豹,旧住在京中皇城脚下,平日打猎为生。因那年元宵佳节,我家妹子看灯,被刁国舅那厮抢去,多亏雁大人途中救回;我父子三人喊冤,又蒙令尊大人前去指引门路,作了见证,奏了一本.御审之后,方才救回小妹。此恩未报。后来钟、雁二位大人俱为我之事,被刁贼记沈,陷害出去。那年令尊老大人去修造长城,半途迷了路径,我兄弟二人曾会见,请到草舍去住了一宵,至今全不听见信息。前日到京有事,从桃花店经过,只听见信息说刁家庄杀了人,元知府前来相验,我跟到府前去看,才知道小恩公被害。后来听见叠成疑案,发到河南充军。这河南路上我曾走过,路上多有剪径强人。我因要到西湖买点东西,连日赶来奉送一程,不想果然遇见强盗,来迟一步,几乎弄出事来,累恩人受唬!”红元豹说完了,钟山玉听了,如梦方醒,忙忙跪下道:“多蒙恩公指引老父,又救了小生的性命,真是重生父母、再养的爹娘,此恩此德,何时得报!”说罢往下就拜。红元豹一把拉住道:“钟相公,莫要拜,恐有人来,不大稳便,走一步再讲.”遂将包裹、行李、银两等物代他捎在身上,那时又代山玉扭去刑具,二人一同挽手而行。
走了二十多里,到一古庙,二人席地而坐。山玉道:“恩公,你要往西湖有事也罢了,只是小生虽蒙搭救,倒弄得有家难奔、有国难投了,如何是好?欲要前去找父,又是万里迢迢,又要从京里经过,倘被盘诘,如何是好?欲要回家,又不知何日方得出头见人---长解被杀,军犯在逃,官司查到家中,又有不便。”红元豹道:“相公若依愚见,不若同到杭州西湖安下了身,慢慢打听外边的消息,等事平伏了,再作道理。不知相公意下如何?”山玉道:“也说得有理。”进同红元豹收拾了行李、在服,雇了牲口,晓行夜宿,一直奔走杭州西湖去了。正是:打破玉笼飞彩凤,遁开金锁走蛟龙。
不表红元豹同钟山玉到西湖去了。再言那两界山几个尸首。过了一日,有人行走看见,飞报本处地方官,前来相验,自然收了尸首,申文到各宪,彼此缉获凶手并在逃的军犯,这且不表。
单言钟山玉一路哭哭啼啼,又想教父,又念老母无人侍奉,又悲老家人死在中途,十分苦楚,如醉如痴。幸有红元豹作伴,一路上劝解劝解。话休烦絮,二人在路,晓行夜宿,渡水登山,非止一日,那天到了西湖上。寻了一个下处静室.名为水月庵,租了他后边一进小小的阁儿,十分幽雅,正对西湖,但见柳暗花明。村环水曲。当下二人讲明房租、伙食,下榻住下。行交代了一个月房租,早有道重前来伏侍。一连住了十数天,红元豹的事已经备完,思想这庵转合钟相公的心路,只是要想个长久之计才好。遂买了些果品、菜肴,沽了一壶酒,当晚同山玉饮酒谈心,道:“钟相公,我如今要回去了,只是放心不下你来,须要想个过活才好。不知相公可有甚么技艺么?”山玉道:“小生乃一个儒生,毫无能处,只有笔墨之中还知一二。”元豹道:“如此甚好。目今三月天气,扇子将兴,西湖繁华之地,相公买些扇子写画写画,也是生意。”山玉道:“只好如此。”当晚已过。
次日元豹上街.买了一百柄扇子,并颜色、画笔等件送与山玉,门口挂起写画的牌,又办了酒席,托了房主照应,拜别山玉而去。山玉带泪相送一程,道:“恩公此别,不知何年才会?”说罢哭将起来。红元豹道:“相公不必悲伤,过些时少不得前来看你。不要送,请回罢。”洒泪而别。正是:世上万股愁苦事,无非死别与生离。当下红元豹自回去了,这边不表。
单言山玉独自回寓,孤孤凄凄,十分悲苦。叹了两日,方才画了两把扇子,挂在门面招牌之下,铺开案子,画将起来。山玉本是个才子,与众不同,果然正是:画疑摩诘差多少,字比羲之胜几分。
这杭州府乃是人烟凑集之处,见水月庵到了一位画士,那一时哄动多少人,都来请教。也有要写的,也有买扇子的,十分热闹。也有识货的,还有本城写画的名士,见山玉学问有余,都来拜望,相与起来了。正是:自有文章惊海内,何劳车马驻江干。
当了惊动了本处一个少年有名的人,你道是谁?就是从雁翎出征的先锋章清的堂弟章江。这章江表字烟涛,年方二八,生得眉秀目清,一表非凡,诗画棋琴,无所不精。父名章曲,母亲周氏,就在水月庵隔壁。这章员外一生好善,所生一男一女。女名章紫萝,年方十五,真是广寒仙子、月殿嫦娥,而且博古通今,无所不见,这也不在话下。那一日,章江闻得隔壁水月庵到了一个写画的名士,他便悄悄的过来相访。走入后房,钟山玉正在那里题画,章江便拱手在旁坐下,看他下笔。正是:春蛇入草行书妙,满纸云烟画笔精。
那章江少年方士,为人最狂,一见山玉,不觉心服。忙忙起身作揖道:“钟兄真仙笔也,失敬了!”山玉抬头一看,看见章江同自己一般的少年潇洒,不觉失惊,忙忙答礼道:“岂敢!不过借此糊口,还求指教。”当下山玉遂收了笔砚,命道童烹茶。各自通了姓名、乡贯,讲了些诗文笔墨的学问,二人彼此相亲相近。正是:萍水相逢如骨肉,只为兰芝气味投。
当下谈了一会,不忍分手,山玉便留章江在寓,治酒相待,直谈至更深方散。次日绝早,章江起来,便过庵来邀山玉到家一聚。山玉再三谦逊,章江执意要请,山玉只得同章江一同来到章府。见过员外,分宾主坐下。茶过三巡,章江道:“小园碧桃盛开,请钟兄入园一玩如何?”钟山玉道:“奉陪。”当下二人同行,转弯抹角,人耳门,穿过小巷,但见湖山相映,碧绿桃花丛中有座小小亭子。山玉抬头一看。
见上边有一匾,写着“武陵仙境”,庭柱上有一副对联,上写:
未必柳间无谢客 也应花下有秦人
中间挂一幅字,写的唐人谢叠山写的诗句道:
寻得桃园好避秦,桃红又见一年春。
花飞莫过随流水,怕有渔郎来问津。
真是满壁图书,十分精致。当下二人坐下,有书童在旁煮茗伺候。山玉道:“章兄此地念书,真乃一绝!”章江道:“小弟无事,也就在此吟哦吟哦,看看书儿。此后还有一进书房,可以下榻。兄如不弃,就请移寓到舍,有何不可?”山玉道:“岂敢,岂敢。”当日二人谈谈讲讲,不觉晚了。
一轮明月盈盈,四面花荫寂寂,章江命家人就将席摆在亭中,二人对饮。
饮了半会,忽有门公禀道:“今有封书信在此,立等回音的,请大爷去看。”那章江听了,使向山玉说道;“尊兄请坐,小弟就来奉陪。”说罢,起身入内去了。这山玉独坐亭中,忽听见后边一片琴音,山玉便起身出席,顺着花荫石径一步步走去。原来是章紫萝小姐在南楼看月,焚香弹琴。
正弹得高兴,不防山玉在下窃听,那弦忽然断了,那小姐道:“弦断,必有人窃听。”
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题诗偶逢好友 买剑结拜良朋
词曰;
人心曲曲弯弯水,世事重重叠叠山。
古古今今多改变。贫贫富富有循环。
将将就就随时过,苦苦甜甜总一般。
话说章紫萝小姐见琴弦忽断,便叫丫鬟定金下来张看。
那山玉听了此言,唬得慌了,心中想道:“好没主意!倘章兄见了,成何体统?”回头依旧路就跑。不想章小姐在楼上,目光之中看得分明,便用手一指道;“那是甚么人在此走呢?”定金一把拦住山玉道:“你是那个?”山玉见丫鬟拦住,便立住了脚道:“小生是来听琴的,并无他意。”章小姐在上问道:“既是听琴,可知我方才弹的什么曲词?”山玉道:“不过一曲常调,有何难处?小生也略知一二。”
小姐见他回话从容,品格丰韵,便知不是下流之辈,就向道:“你是何人?因何到此?”那山玉便把自己的姓氏、家乡,和章江相好的话说了一遍。章小姐听了,心中想道:“好位书生!又是名宦,我哥哥又同他相好,毕竟腹内也通。”便道:“既是尊客,请便罢。”那章小姐这一番动问,早已有心了。正是:一曲秦楼调,已谐楚岫缘。
那山玉听说请便二字,方才转身走出。却好方才走到亭边,那章江已经看过信出来,向山玉道:“因友人见约诗会,失陪,失陪。”山玉道:“岂敢,岂敢。”章江道:“意欲奉邀尊兄一往,不知肯赐教否?”山玉道:“若蒙携带,定当奉陪。”章江大喜.当晚尽醉而散。
次日绝早,章江起身,即过水月庵来。却好钟山玉方才梳洗已毕,一见章江到了,忙起身来迎接道:“昨日多谢。”章江道:“岂敢,岂敢。有慢,有慢。”二人茶罢三巡,章江道:“昨晚奉约,今日到西湖一游,不知可即同行否?”
山玉道:“但贵相知奉邀,小弟怎好轻造?”章江道:“这个何妨!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不嫌有亵,就此同行。”山玉不好过却,只得整顿衣冠,同章江起身,出了寓所,一路上奔西湖而来。不一时来至西湖口边,只见:山青水秀传今古,柳暗花明胜画图。
二人正在徘徊,忽见画桥边一只小船,船上站立两个安童,见了章江,便大叫道:“章相公来了么?我家相公到府奉迎去了。”章江回头一看,道:“你们好早呀,倒先到这里了。”那安童道:“快请相公上船坐下,我家相公迎不着相公就回来了。”章江听了,遂邀了山玉上船坐下。不多时,只见岸上来了两个人,走得一身是汗,跑到船边,一见章江,便道:“章兄,你好人呀!还哄我们乱跑。”章江道:“小弟因约一密友特来奉陪,因此失迎,得罪,得罪。”
那二人听了,遂上船来,一同见礼已毕。那三人向章江道:“此位是谁?”章江遂代山玉说了姓名。那二人道;“原来是御史的公子,失敬,失敬。”山玉道:“岂敢。”亦向章江问二人的姓氏。章江道:“此二位乃小弟同学,姓贾名文,此位名秀。”山玉道:“如此,失敬,失敬。”当下四人叙了礼,贾文吩咐开船前去游玩西湖。那船家随即开船,傍西湖游玩。
正是暮春天气,那一路上,只见山明水秀、绿暗红稀,十分可爱。章江便向贾文道:“闻得六桥烟柳颇佳,何不就此一游?”贾文道:“如此最好,且有诗料,不知钟兄意下如何?”山玉道:“极妙的了。”遂荡小舟奔六桥口千柳庄而来。不一时到了桥口,贾文命船家扣定了船,在此伺候。四个人一同上岸。抬头一望,足有十里多远近一条溪都是垂杨碧柳。但见:千条软翠迎风舞,万缕青烟带露垂。
山玉一见,连声叹道:“果然名不虚传,真仙境也!”
四个人步了一会,只见柳荫之下,往往来来,无限游人士女,也有名士山人,吟诗吃酒,十分热闹,四人不觉高兴。
章江道:“贾兄,何不就将舟中的酒果移在柳下一谈,有何不可?”贾文用手一指道:“那柳荫深处,一带红栏,青帘飘荡,不是酒店么?我们何不就进去一乐,岂不便益?”章江道:“也好。”一行人来到跟前,只见临水靠桥一座小小的茅店,招牌上字迹分明,写的“贳绿轩”三个字,门口摆几只酒缸,案上列多少菜蔬,倒也精致。四个人谦了一会,进了店门,步人后堂,抬头一望,只见桌椅条台十分齐整,四壁上贴着斗方画片,有旧的,有新的,也有来游玩的人题的。看了一会,拣到座头坐下。有酒保来问道:“诸位爷还是候客,还是就饮?请点菜肴。”贾文道:“也不候客,也不用点菜,有好酒美肴,拣上好的随便掇来便了。”酒保答应,登时捧上杯壶小莱并那时鲜的果品、美味佳肴,次第而上。
四个人传杯弄盏,饮了一会,章江便动了诗兴,向贾文道:“如此春光,又有佳客,不可虚度,须有诗句,方不伤雅。”山玉道:“贾兄贤昆玉自然是好的,小弟也免不得献丑了。就请贾兄命题如何?”贾文道:“小弟怎敢放肆,还是尊兄命题才是。”山玉道:“不敢,不敢。”谦了半日。#p#分页标题#e#
章江道:“二兄不必过谦,让小弟放肆,就以春柳为题,以阳、春、烟、景为韵分拈,不知二兄意下如何?”贾文道:“好,还是章兄爽快,遵命,遵命。”当下章江命书童回船,取了文房四宝等件来到酒店。章江写了题目,又写了“阳”、“春”、“烟”、“景”四个韵,各人分拈。山玉先拈了一个“春”字,章江拈了一个“烟”字,贾文拈了一个“景”字,道:“罢了,罢了,独独拈了一个仄韵,如何下笔?”贾秀道:“我这‘阳’字也不好做呢。”当下分了题、拈了韵,各人去思索不表。
单言山玉偷眼看那章江提笔在手,略为思索,便挥毫就写,回看贾氏弟兄握笔愁眉,在那里苦吟,却像做不出来的光景。那山玉看在眼中,随即将自己的诗也不草稿,一气写完了,又做了一首。正是:倚马千言真敏捷,输他工部与青莲。
当下山玉写完,却好章江也做完了。山玉道:‘章兄好敏才,一下就做完了,小弟还来下笔呢。”章江道:“未必。”那贾文、贾秀见章江做完了,都搁笔来着。章江不肯,道:“诌谬不堪,要求指教。”山玉道:“一定是好的。”遂取来一看,只见上写道:
春柳分韵得烟字:
春雨春风又一年,纤腰舞向晚妆前。
莺梭燕剪般般巧,织就长堤万缕烟。
那山玉看了,心中想道:“如此好诗,真正是不愧当年才子,与他相交,不枉了取友一场。”使极口称赞道:“章兄之句,宛然张绪风流,如在目前,我等竟搁笔了。”贾文便道:“章兄珠玉在前,愚弟兄越发难做了。”山玉道:“我们甘罚无辞,诗题本来也不好做。”贾文道“是,是。”章江道:“钟兄不可吝教,你做完了,还要赖甚么?
一定要请教的。”贾文听道:“钟兄只怕也未必完呢。”山玉道;“有倒有了两首,只是不敢献丑。”贾文听见说有了两首,唬了一跳,道:“难道比章兄又敏捷些?就有了两首?快些请教请教。”山玉在袖中取出道:”要求三兄指教才好。”那贾文、贾秀、章江三人接来一看,上写道:
春柳分韵得春字:
灞上堤边汉水滨,丝丝缕缕拂轻尘。
东风荡起千条线.只系离愁不系春。
章江看完一首,便连声赞道:“妻仙笔也!虽李白也不过如此,敬服!敬服!”又看到第二首:
炀帝行宫汴水滨,轻烟十里隔红尘。
章台风景萧条后,怕舞纤腰懒试春。
那章江看完二首,不觉心服,道:“真仙才也!”当下贾文见三诗在前,也不做诗了,吩咐安童收过笔砚,重整杯盘,入席饮酒,将三首诗贴在店内壁上。
才吃了几杯,忽见店门口一片喧嚷,那两个酒保打得跌跌爬爬,跑到后边,口内喊道:“打死人了!反了!反了!”
那一堂的人都哄起来了,惊得章江等忙站起身来一看,见一个黑凛凛的大汉,赤发黄须,浓眉大眼,身长九尺,头戴一顶元色旧将巾,穿了一件玉色绫的破箭衣,一只手拿了一口带鞘的宝剑,剑上插了一支草标,一只手抡拳来打酒保。章江见他相貌不凡,便上前一把拉住道:“壮士息怒,有话好好讲,不要动鲁,打坏了人,不是当耍的。”那人便停了步道:“相公有所不知,俺因路过,缺少盘川,将这口剑来店中货卖。可恨这酒保不许俺进店,因此赏他一顿拳头。多蒙解劝。”章江道:“既是如此,幸会,幸会。请坐一坐如何?”那汉道:“怎好闯席?”章江道:“这又何妨!”便拉那汉坐下,问道:“壮士尊姓大名?贵乡何处?”那汉道:“在下姓陈名玉,字昆山,西边居住。因俺爹爹在北狼关胡申手下为官,被他害了性命,俺到此投亲不遇,少了路费,故卖此宝剑,却遇相公相问。”山玉在旁听了这一番言语,同病相怜,不觉叹息道:“壮士,你这口宝剑要卖多少银子?”陈玉道:“论俺这口宝剑,是祖遗的,也要二百两银子,如今急需,随便,即二三十两银子也就卖了。”山玉道:“壮士岂可无剑?若无路费,小弟寓所还有几两银子,可以来奉赠。”那陈玉一听此言,心中感激,便道:“蒙相公如此盛情,叫俺陈玉何以为报?”正是:萍水相逢如骨肉,皇天自不负良人。
当下章江、山玉、贾文等又敬了陈玉几杯酒,还了酒钱。山玉道:“壮士何不就同船而去,以便到敝寓即银,岂不两便?”陈玉道:“俺奉陪。”当下山玉、贾文等一行五人,上船缓缓而行.
才走了里许之遥,忽见后边岸上一个家将飞奔赶来道:“那只船上是钟山玉相公?快快转来,俺老爷请呢!”山玉听了,只道事犯,吃了一惊。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钟相公客邸传书 雁公子途中射雁
诗曰:
吹笛扁舟楚水长,碧天无际夜茫茫。
多情一片江南月,直送行人到武昌。
话说那钟山玉同章江、贾文等坐在船中,在西湖游玩,忽然见岸上一员家将飞奔赶来,口中喊着钟山玉的名字,沿湖边船上,逐个喊问。这钟山玉听得分明,又怕是捉拿逃军的,只是低头,并不答应。看着喊到船边,章江却听见了,便向山玉道:“钟兄,你看岸上何人找你呢?”山玉道:“不知是那个,小弟便认不得他。”章江道:“待我喊来一问,便知明白。”那山玉又不好拦阻。这章江便在船上应道:“呔!岸上的是甚么人喊钟相公名字?”那岸上家人听见有人招呼,忙奔到湖边道:“钟相公可是顷在贳绿轩吃酒做诗的么?”章江道:“正是,便怎么?”那人道:“既是如此,炔请上岸,家爷奉请呢。”章江道:“你家爷是那一个?因何认得钟相公?”那人道:“见面便知了。”章江便同山玉上岸,跟那人而走。
走了半晌,到了一只大船面前,只见那船上旗帜鲜明,十分威武,两扇牌上,写的是“巡抚部堂进京复命”。走到船边,先是那家将禀明,然后船门开处,走出一位少年官人,紫袍金带,迎将出来。你道是谁?原来是山东云老夫人的侄子,姓赵名璧全,因随他父亲入京复命,路过杭州。游玩西湖,在贳绿轩吃酒,见壁上题的春柳诗,爱他才学,又见下面题着“钟山玉”的名字,他因在云府见过的,故而知道有了钟山玉,故命家丁找寻。当下山玉、章江上了官船,赵璧全接进官舱,见礼已毕,茶罢三巡,各通了名姓,因细问山玉的祖居籍贯、父母的根苗。这山玉细细说了一遍。赵璧全道:“不知近日云舍亲如何?”那山玉听了“云舍亲”三字,不觉二目通红,叹了口气。璧全听见这般光景,心中惊疑,忙问道:“是何原故?”山玉道:“不要说起!小弟也只为去投云府,而今弄得有家难奔、有国难投,落在此地。”璧全道:“却是为何?”山玉就把自小如何结亲,如何分散,如何被刁贼、云文陷害。如何充军,如何遇红元豹相救,从头至尾,细说一遍。璧全道:“如此,是我表妹丈了。”连忙重又见礼。正是:邂逅相逢亲骨肉,交情更见两相投。
当下三人重又见礼坐下。璧全道:“老妹丈如此大才,久流于此,终非了局,不如同我进京,以图上达。”山玉道:“不可,刁贼耳目非凡,倘若我进京,来捉逃军,岂不是连累舅兄?只是小弟有信二封,烦舅兄寄往云府,若太师回来,求他救回老父,则感思无尽矣。”璧全道:“既如此,家父在杭州府中还有一日耽搁,我明日到尊寓奉候,来领尊札便了。”当下二人又叙了些寒温,彼此各别。这才是:一朝逢旧识,千里达音书。
山玉等当日游湖,至晚才散,章江、贾文各自 回家不提。且言山玉同陈玉到寓所,用了晚饭,就留陈玉同榻。次日早起,山玉方才梳洗,忽见章江过来,手中拿了二十两银子,道:“钟兄,昨日陈兄可在这里了?”山玉道:“还未动身呢。”章江道:“弟有小项,在此赠他。兄在客边,可以不必多费。”山玉道:“正是。”正在那里说话,却好陈玉解手回来,见了章江,拱拱手坐下。山玉吩咐拿早饭。三人一同用过早饭,山玉便将云太太送他的银子取了五十两出来,向陈玉道:“壮士,这是些须薄敬,请收,权为路费;这是章兄二十两银子,收了置办行李,以便动身,不要推却。”陈玉见山玉同章江二人这般义气,使英雄流泪,道:“蒙二位相公如此感情,日后咱陈玉定当补报!”说毕,往下就拜。正是:施恩不望报,望报不施思。
那山玉同章江连忙扶起,道:“些须薄恩,何须如此!”陈玉起身。山玉道:“陈兄,依我愚见,你就在我敝处再住两日,置办行李,诸事停当了,再回府也不迟。”陈玉道:“不瞒二位恩兄说,咱家本是西人,自从父亲被害,咱流落四方,也无家可奔。思想要到京中,大小挣个前程,才好出头。”山玉道:“兄言差矣,目下京城之中豺狼当道,非钱不行,非亲不荐,你况且又有对头在那里,还去寻甚是非?
不如还在外的好。”陈玉道:“外边只有松江府海防营的都统,是咱父亲相好,除非前去投他,再作道理。”山玉道:“如此甚好。”当下山玉、章江就代他置办衣服、行李,预备动身。这且不言。
再言赵璧全当下命家人打轿,摆了父亲的执事,到水月庵来拜钟山玉,正是:香车宝马多威武,凤旆旗幡甚显扬。
不一时来到了水月禅林,有家人通报,早惊动庵中的长老,和山玉一起出来迎接。接进客堂,见礼已毕,茶过三巡,山玉道:“草野山人,何劳枉驾降临!”璧全道:“你我至亲,何出此言!但家父今晚就要动身,若有书信,即交小弟带去。”山玉道:“小弟在两封书信:一封是寄与云太师的,千祈烦兄不可与云文看见;一封是寄与业师文翰林的,亦求面交才好。”璧全道:“领教。”山玉遂取出书来,打一拱交代,璧全收了。长老又备了素斋,留赵公子顽了半日,彼此谈了些心,不觉午后。璧全别了山玉,动身回船而去。山玉送至门口,又叮叮一番而别。正是:山水还有相逢日,人生何处不相逢。
当日赵公子进京,自然在两处交代书信。云太师问了行迹,亦自放心。此是后话,还是前书未尽,先交代了,按下不表。
再言山玉代陈玉置备了行李,那日早起,备了饯行的酒,又请章江过来,打发陈玉动身,往松江而去。那陈玉十分感仰,谢了又谢,当下收拾衣服、行李,竟奔松江而去。下文自有交代,这且不言。
再言钟山玉自从在贳绿轩题春柳诗之后,又有赵公子来拜,才名大振。自古道:人的名儿,树的影儿。自此一传,那杭州的一切山人名士、财主乡绅都来交结,或求诗的,或求画的,比前越发多了。写了一幅书条,便送几两,画一把扇子,又是几方。那章员外见他才名如此,有心要将女儿与他连姻,只是未敢出口,那章紫萝小姐也十分挂念,这且不言。后人单道钟山玉周济陈玉的这一段好处,有诗为证:
少年义气,结识英雄,
捐银相助,人有成功。
闲言少叙。钟公子客寓西湖,倒也要紧,每日不是你请,便是我邀,更兼章江日日过来盘桓,倒有照应,这也不在话下。
话分两处,拨转话来再言雁公子自从在京中二闹了大平庄,救回了文翰林,那刁虎十分怀恨,托了刑部张宾,四下里画形图形,十分严禁.京中安插不住。多亏文小姐定计智出京城。那雁公子自从出了京城,晓行夜宿,思想要到西羌去寻老父,可怜一人一骑,四海遥遥,举目无亲,十分凄楚。
日间不敢行走,草里安身,只可夜来私行。行了五日,离京城远了,方敢日间行走。往西大路直走,走了半月有余,早到了西潼关;也走了二千多里,早已至关口,只见那关上立了五座营头守住关口.这关乃是张成把守,出了关,还有五千里路,方是西羌的交界,乃是刁龙所管。
这日雁公子来到关门,思想不能出关,如何是好?心生一计,跳下马来,改了装,装做个马贩子的样子,手拿草标,到关前卖马.这匹马乃是他府中一匹能行的好马,更兼鞍辔鲜明,倒也动火,被关上一个外营的千总看见,要买这匹马,便叫道:“呔!马贩子,你这马买卖多少银子?”雁公子暗道:“待我唬他一唬。”便回道:“要卖五百两银子。”那千总道:“为何就要这许多银子?”公子道:“我这马一日能行五百里,故卖这些。”千总道:“且持我骑到关外试试看。”公于暗喜,巴不得随他出关,便接口道:“待小的伏侍爷出关试试罢了。”那千总大喜,就骑着这匹马,出了西潼关。到了荒郊,向雁公子道:“你骑我的马,同跑一头,看看如何?”雁公子道:“也好。”当下二人上了马,加了三鞭.只见雁公子的马四足如飞,如风而去,这千总的马再也赶不上。跑了一程回来,这千总便道:“你这马让我些,三百两罢。”雁公子道:“三百两,还要贴我一匹马。”那千总道:“也罢,把我这匹马贴了你罢。”雁公子无奈,只得收了银子,骑了这匹马而去。正是:鳌鱼脱却金钩钓,摆尾摇头再不来。
话言雁公子因卖马智出潼关,晓行夜住,不觉又走了半个月的光景,下去一千多里,那就比不得关里路径了。一路上人烟稀少,皆是高山峻岭、崎岖小路,爬过去多少巉崖危石,见了多少老树苍松。路上并无宿店,吃的是干粉,住的是古庙,好不凄凉。
那日来到一个去处,地名董家庄,两边是高山,中间一条涧,涧上有一桥,过了桥有一个小小山亭,山亭后又有个住院,一带山涧,四边围绕,有十里多阔的地面,十分雄壮。庄门口有一座敌楼,楼下有墙,墙外有百十棵合抱不交的大树,树上系了十数匹牲口。那雁公子口中赞道:“好个庄子!”正在亭中赞叹,忽见空中一派雁声,到亭边飞过。
雁公子道:“我久没有跑马射箭了,今日待我试试着。”跳下了马,弯弓搭箭,往上射来.正是:弓开如秋月行天,箭到似流星落地。那箭正中那雁的左翅,带着箭落在那庄院内去了。雁羽到庄子内寻雁。
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董家庄雁羽安身 乌风洞红光落草
(西江月)
三杯能和万事,一醉可解干愁,阴阳和顺喜相求,孤寡须知绝后。
财乃富家之宝,气为丧命之由,助人情性反为仇,持论何多差谬。
话说那雁公子一箭射中那只雁左拐,那雁带箭落在那边庄上去了。雁公子思想:“只有三支箭在身边,再失却一支,便不成群了。”便纵马上庄来讨箭。才走得几步,只见那庄门开处,跑出两个庄汉来,一个人拿着箭,一个人拿着射伤的雁,后边又跟着一个少年的公子,头戴大红将巾,身穿大红箭衣,足下穿一双鹿皮靴子,腰束玄色裹肚,手提一条棍棒,走出庄门。看见雁公子在马上,生得雄壮秀丽,料想这雁是他射的,便大喝道:“呔,是那里来的野人,敢射我庄上的家雁?”这雁公子在马上闻听此言,心头大怒,想道:“好欺负人,怎么是他的家雁?”便大叫道:“雁是我射的,便怎么样?”那人见雁公子说话声音雄壮,有些胆量,故意将脸一沉,大喝道:“你有多大的本领,敢在这里撒野?”雁公子也是大喝道:“你有多大的本事,敢不还我箭?”那人道:“你要我还你箭也不难,敢下马来我手内取箭?”公子仗着自己武艺,便道:“这又何难!”遂跳下马来,丢了弓箭,大着步走过濠河来。那人见他来取箭,便双手提起短棍,照头一下打来道:“看箭!”雁公子见一棍打来,叫声:“来得好!”将身一闪,早接住了棍,左脚飞起一脚,喝声:“去罢!”正踢着那人右背,“扑通”跌去。
正是:拳打南山虎,脚踢北海龙。
那人才跌出去,只听得一声号子,两边跳出十数个庄奴,一个个都是齐眉短棍,四面八方,就地滚来。这雁公子吃了一惊,想道:“不好,莫要受了他的伤!”使双手将短棍就地一抛,跳过数步。不防那些庄奴不分好歹,十数条棍子一齐打来,这雁公子左闪右掠后身遮,好不吃紧,一连五六十人来了。这雁公子正在危急之时,猛听镇庄房放楼上“当、当、当”救声锣响,那些庄汉都退进去了。正是:一声暗号如军令,四面八方不见人。
雁分子见人多了,心中着慌,忽听在楼上一声锣响,那些人呐声喊,多四散去了。雁公子心中疑惑.抬头一看,见那敌楼上栏杆面前站着一群女子,当中女子生得千娇百媚,头戴珠冠,高挑雉尾,身穿绣甲,碎砌鱼鳞,手拿令旗,十分威武。雁公子暗想:“这一定是强盗婆了!待我取弓箭来赏他一箭便了。”才动步,只听得一声梆子响,后边跳出几个大汉,将吊桥扯起,跳过山涧,将他的马匹、行李都抢去了。雁公子一见,大叫:“谁敢盗我的行李、马匹?”赶来救时,又扯起了吊桥,不得过去。回头一看,只见在门紧闭,那敌楼上的女子也进去了。雁公子急得暴跳如雷,欲要走,又不得过去;要打,又闭了庄门,这正是:守战俱无策,进退两难中。
那雁公子正在着急,忽见敌楼上窗子开处,先前那个少年人坐在上边,叫道:“客官,你要回去么?”雁公子道:“为何不要回去?”那人道:“你要回去也不难,只依我一件事。”雁公子道:“依你甚么事?”那人道:“你的箭好,我园中立了一根旗竿,竿上有三个金钱。你若能射过钱眼,便放你回去。”雁公子道:“这有何难?快领我前去射。”那人便自下楼,开了门,引雁羽来到后园一看,只见有五丈高的一根旗竿,旗竿上有三个金钱,有酒杯来大小。
雁公子取了弓箭在手中,站在百步之外,扣满了弓,望上射来,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婴孩儿,一箭射去,正中钱眼;一连三箭,连中了三个钱眼。那人连声喝采道:“真真好箭!”
忙忙邀请公子登堂见礼。左右村童捧上香茶。茶罢,那人道:“小弟有眼不识泰山,适才多有冒犯,望乞恕罪。请问客官贵乡何处?尊姓大名?为何单人独马来此口外?”雁公子遂将姓名、乡贯细诉一遍。那人听了.连忙起身作揖道:“原来雁老将军的公子,失敬!失敬!”雁公子道:“岂敢,岂敢。请问姓名、家世?”那人道:“公子有所不知:我这是望西关一霸,地名董家庄。在下姓董名仁,单有姊弟两个,自小学得一身武艺超群,能中金钱眼的,不论贫富,便许终身。今见吾兄如此英雄,真是前缘有定,若不嫌村鄙,愿偕秦晋,不知吾兄意下如何?”雁羽道:“多蒙不弃,理当从命,但小弟目下四海孤零,一身无主,母囚京内,父落番邦,不知何日报仇泄恨,才得出头?如今且要奔到西羌.会合家父,商议归国,倘若联姻,诚恐耽误令姐青春,反为不美。”董仁道:“兄言差矣!救父报仇,乃人子之大节,况家姐年纪尚小,就迟三五年的光景,亦不为迟,日后令尊回朝,有政事,家姐与小弟亦可助一臂之力,不必推却,就请言定。”那雁羽暗想:“在外举目无亲,不如允下了亲,日后也有照应。”遂答道:“既蒙错爱,怎敢推辞?只是客边,无可为定。”便将手旁的一张画鹊弓,双手奉与董仁道:“就将此弓权为聘礼,请吾兄将此收了。”那董仁见雁公子允了亲事,满心欢喜,遂将弓收下去了。正是:一张弓作红绳系,已定百世好姻缘。
当下董仁令家人摆席,款待雁羽,十分丰盛。那董仁本是关外土豪,百万家财,无所不有。当日张灯结彩,管待雁羽,在酒席筵前讲些武艺,讲些兵法,郎舅二人十分投机。正是:一朝得会皆非偶,千里相逢是宿因。
话说当晚二人传杯弄盏。直吃得尽醉而散,董仁命四个家人在内书房铺设床帐等件诸事,服羽安身。一宿晚景已过。再言次日,董金瓶小姐见雁公子武艺超群,不知学问如何,兵法怎样?想了一会,计上心来,拿出一卷兵书,拣了一个顶难的阵图,叫兄弟董仁道:“此阵久不排,生了,你拿将出去,叫雁公子在后园排排着。“董仁遂到书房,手拿阵图,向雁羽道:“弟有一阵图在此,却不会排,托老姐丈在后园排排看。”雁公子接过阵图一看道:“这有何难,这是武侯八阵中的车轮阵,但其中变化无穷,须要演习熟了的人方知进退。”董仁道:“我这里有百十名庄汉,平日俱学过些武艺,颇知号令。”雁羽道:“如此甚妙。”遂同董仁来到后园中,拣了一块平阳之地,先点了名字,按下队伍,设立中军将台、金鼓旗号之类。雁公子手执令旗就上将台,一声鼓响,挥动令旗.左旋右转,前指后挥,虽然是百十名庄奴,犹如千军万马一般,十分威武.只见左盘右旋,不多一时,早排完了一座车轮大阵,只见:兵按八方多整肃,光分五色甚威严。
雁公子排完了阵,向董仁道:“还求指教。”董仁道:“岂敢,岂敢。拜服,拜服。”二人说话。不防金瓶小姐在妆楼上看见排完了车轮阵,心中暗喜道:“真将才也!”不多一时,收了阵,下了将台,董仁邀雁羽入内,用过中膳,讲了些兵法。自此,雁公子在董家庄安身,每日里教董仁些武艺。
不觉光阴迅速,早已一月有余。那日雁羽独坐书房,思想:“父母不知何日团圆?在此终非了局,还是到西羌寻父为是。”当晚就说要动身。酒到中间,向董仁道:“多蒙舅兄盛意相留,但终非了局,意欲明日动身,到西羌寻父,特来告辞。”董仁道:“既是老姊丈出关寻父,乃人伦大节,不敢相留,只是此去三千多里,单人独马,叫我如何放心?我这里叫两名庄汉随你动身,也好作伴,而且路径熟识。”
雁羽道:“若得如此,足感盛意。”当下董仁置备行李、马匹,封了三百两程仪,点了两名庄汉,置备得停停当当,置酒饯行。
次日五更,雁公子起身,梳洗装束已毕,带了弓箭,宝剑,备了马匹.两个庄汉装好行李,在外伺候。这董仁又备了早膳、干粮,到书房来与雁公子作别。左右端上筵席,二人对饮。那雁公子是住熟了的,一朝分别,心中忧苦;那里吃得下酒?略饮了几杯,遂叫人收了。正是:世上万般哀苦事,无非死别与生离。
董仁也不忍分离,吩咐:“撤去酒席,待我奉送一程。”二人出门,一同上马,奔西大路而走。董仁道:“老姊丈一路小心,倘到西羌,即寄一信来,使我放心。”雁羽道:“这个自然。”二人说说走走,不觉下去了三十里。雁羽道:“老舅兄请回,不要送了,就此辞别罢。”二人下马,就在草地上拜了几拜,二人留连不舍,挥泪而别。这正是: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
不表董仁回庄,单言雁公子带领两个庄汉,三人骑马,在路上饥餐渴饮、渡水登山,非止一日,到一个去处,地名乌风寨,周围三百余里,都是荒山,当中有一条十字路,南通中华,北通长城,东奔大海,西通西羌。雁公子一行人奔西走了半日,一望无边,无有人烟,两边尽是怪石巍巍,苍松古树,中间只有窄路,只容得一人一骑。雁公子看了,向庄汉道:“这乌风寨如此险峻,倒好藏兵---”言还未了,只听得一声锣响,树林内跳出无数的强人,拦住去路,大叫道;“呔!留下买路钱来,放你过去!”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太平侯南园断义 老御史北寨思乡
(西江月):
义侠始终侠义,化冤到底冤仇。一朝义侠两相投,重叙新朋旧友。
客里迢迢含泪,他乡夜里凝眸。悔教当日觅封侯,戴月披星奔走。
单言那雁公子同两个庄汉,走到乌风寨半山之中,猛见山凹里拥出无数的喽罗,挡住去路。雁公子在马上哈哈大笑,骂声:“大胆的强徒,敢拦住我的路!”便叫庄汉:“跟我来夺路!”便掣出宝剑,一马冲来。那些喽罗拦阻不住,两边的喊声:“让条路!”冲出去了。不防两个庄汉,被后边的喽兵扯下马来拿去了。这雁公子回头一看,见两个庄汉被拿,大喝一声:“好瞎眼死囚的,敢拿我的伙伴!”
回马来夺,跑得急了,不曾防备,只听得一声响,连人带马跌下陷坑去了。那些喽兵见雁公子跌下陷坑,大家欢喜,一齐前来,用挠钩套索将他搭起来,一众喽兵捆进去了。正是:龙游浅水遭虾困,虎落平阳被犬欺。
那些喽兵将雁公子抬进山寨,来到聚义厅。只见厅上坐着一个大王,有六十岁的年纪,旁边坐着两个儿子并众头目。那众人将雁公子拥上厅来,喝声:“跪下!”雁公子大骂道:“小爷不幸跌下陷坑,被你拿住,不然,我杀尽你这一班狗强盗,方消我恨!”说罢,将牙一咬,把身上绳子挣断了两根。那大王见他少年英雄,一表人才,又听他口音好似同乡,便问道:“你姓甚名谁?何方人氏?因何到此?”
雁公子见问,使细细诉了一遍。那大王听了,忙忙离座,亲解其绑,纳头便拜道:“原来是雁恩公在此!方才冒犯虎威,望乞恕罪。”雁公子忙忙扶住道:“不知老大王是谁?多蒙释放,望道其详。”那人道:“在下姓红名光,那年小女看灯,被刁贼抢去,多蒙老将军救命,又害他征西被陷,时时挂念恩公,不想今日相会!”说罢,便救了两个庄汉,又叫两个儿子作速过来叩见。
当日设宴相待。饮酒中间,红光道:“小恩公单身救父,惟恐不便,我这里现有五千兵马、数万粮草,不如反出西关,会合老将军,杀进中原,救取家眷,扫除奸贼,报仇泄恨,岂不为妙?”雁公子道:“不可轻动,等我寻着爹爹,会了羌兵,暗传消息,大王那地会了董家庄的人马,着他断往中原的救兵,大王起兵来捉刁龙,里应外合,方的成功。为今之计,我写书一封,大王着人送到董家庄,叫他招军买马,积草囤粮,以便行事。”红光大喜。雁羽登时修书去了。红光遂留雁羽在寨操演喽兵、教习阵法。那乌风寨的威名,从此大振。每日里冲州破县,聚草囤粮。那些临近的府县,闻知这个消息,连夜就飞报申文奏朝廷去了。正是:一声兵振连三寨,万里关书连九重。#p#分页标题#e#
话说那告变的文书雪片也似来到京中,详报部内。这刁国舅闻知此信,吃了一惊,想道:“这西关一带地方乃是我大孩儿汛地,倘若朝廷知道风声,岂不见怪?”遂按下本章不奏,心中思想道:“乌风寨不过一隅之地,纵有强人,也不为大害。”遂暗暗写书一封,知会儿子刁龙,叫他用心防守便了。一面思想:“张宾的侄子张英,他托我谋官,至今无缺,不如乘着乌风寨有事,着他前去做个参将,镇守那里地方便了。”又想:“钟佩修造长城,至今无信,不如奏地一本,说他克减官粮、督工不紧,以致防守误事,边地生乱,那时将他们斩草除根。”思想已定,连夜草成本章,早朝见驾。正是:黄金殿前臣朝主,白玉阶前虎拜龙。
话说刁发草成一本,早朝见驾,第一件奏的:“西羌作乱,皆因雁翎反国,合将他家眷斩首,以戒后人。命张英为参将,镇守乌风寨,以防不测。”第二件奏的:“钟佩减粮误工,贪赃旷职,四载未完工程,以致长城难守。合将钟佩家小拿问立决。”天子准奏:“着张英领参将之职,前去镇守;钟、雁二事,候朕详察。”圣旨已批,百官朝散,刁发回衙,张英领凭上任不提。
且言西关刁龙,接了父亲的书信道:“闻得乌风寨一带地方甚是作乱,尔须小心操守汛地。倘有疏虞,朝廷见怪。我不日有张英前来做参将,奏准本章,同你镇守,要紧,要紧。”那刁龙接了书子,便选择英雄,操演人马,各去安排不提。
再言那北狼关总兵胡申,接了妹夫刁国舅的书信,写的命他催赶长城的工程,要逼钟佩的性命。这叫做有心人算计没心人,可怜这钟御史是个书呆子,如何知道?正是:人心难测真好险,世路崎岖甚可悲。
那日胡申早堂点齐执事,下教场操过了兵,便向长城之内工料场查查,又命过中军传钟佩说话。钟佩正在监工,领着随来的四个侍卫---张炳、赵魁、路瑶、李俭,在那里督工,听得胡申传他,忙到官厅。见札已毕,茶罢三巡,胡申道:“请问先生,连日修了多少?不知何日才得完工?”钟佩道:“大人,这工程浩大,其实难完,更兼边地寒暑风雨,便不能动手。自从卑职开工以来,还没有修了十股之二。若问完工的日子,不知何日方了!”胡申听得此言,将脸一沉,道:“修理长城,如此费力,若是起造长城,倒要几千年还不得完工么?”钟佩道:“大人之首差矣,昔年秦始皇命蒙恬起造长城,不知费了几千万的钱粮,伤了多少人的性命,流离辛苦,日夜不宁,然犹十载方完。卑职在此,不过几名人夫.倒有一半老弱,阴雨寒暑又重,也不想回乡去了。”说罢,不由得凄然泪下。正是:死生未保由天命,诉到心酸泪暗流。
胡申道:“我也不管你这些闲事,昨日有部文到来,由我督工,上紧催赶。你方才说人夫不足,我如今发四百名步兵与你,凑成五百,各人领一百,十日一换.按月关粮。凡一应瓦灰砖料,俱在本督处来取。每人一月俱要修一丈,无论寒暑,俱要动手,怠慢按军法从事。”说罢,令中军官拿过花名册子,就点了四百名步兵,当堂交代。
这钟佩听得部文是着胡申督工,吃了一惊,心中想道:“我休矣!这胡申乃刁贼羽党,刁贼乃是我仇人,倘有不是,便按军法,如何是好?”没奈河,只得领了人夫,关了粮,支了砖料,辞了胡申,下了场。和这四个侍卫商议道:“不好了!如今部文已到,着胡申看工。我想胡申乃刁贼的妻舅,是我的仇人,倘他公报私仇,害我等性命,如何是好?”那四个侍卫都是武进士出身,心粗胆大,便道:“御史休惊,好便受〔疑有缺文)富贵,省得受小人之气,岂不为妙?”钟佩道:“此事断断不可。自古食君之禄,必当忠君之事,将军们前程远大,岂可出此不忠之言?以后只是尽心办事,不可如此,有背皇上的恩典。”正是:忠君一点丹心重,宁死无须背主恩。
那四个侍卫听了钟御史这番言语,唯唯而退。当下钟佩将这四百名步兵分在四处,去动手修造。谁知这四百名兵,只会吃粮,不会做工,更兼有一半老弱不堪的在内,那里做得动?一个个搬砖弄瓦、挑水和泥,七手八脚的,一个人一天到晚也做不得多少工,莫说砌一丈,连三四尺也砌不完。
钟佩一见,心中着急道:“如此光景,如何是好?”又心慈不忍督责,只得连自己的家人小厮,都叫他帮着做工,将自己的供膳俸禄,都犒赏众人,众人虽然欢喜,却赶不起那工程。那四个侍卫,见工做不起来,也心中着急,凡有怠慢者,扯下就打。钟爷代众人讨了多少情,怎当得那些人越慢。做了十天,胡申下来看工,每人只派四尺,一天倒少了一大半,心中大怒。第一次不好拿钟佩发落,便将四个侍卫提来要打,是钟佩上前讨情。胡申道:“钟先生,你不要讨情,本总督奉部文督工,谁敢怠慢?下次查工,倘钟先生慢工,也是要追究的。此乃皇上公事,休怪本总督无情。权记这次初犯,去罢。”可怜钟佩,满面羞惭而退。正是: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
不言胡申查点一番回衙去了,单表钟佩心中好不忿恨,道:“不想今日命丧小人之手!若得回朝,除奸去佞,好不恨也!”说罢,仰天大哭。那四个侍卫道:“依我们,还是走他娘的路,再作道理。”钟佩道:“岂可背君废事?”侍卫道:“不背君也是一死,背君也是一死,倒不如留此有用之身,再作道理。”钟佩还是不肯。五个人谈谈,不觉晚了,钟佩闷闷收工,自去睡了不表。
单言那四个侍卫商议道:“我看钟呆子执意不走,将来必有杀身之祸,我们不可不早为之计。”张炳道:“明日我们先将细软收拾了,去觅下一个存身之地,有事时我们就好走了。”三人道:“好,甚妙。”当下计议停当,张炳去了。正是:明枪容易躲,暗前最难防。
话休烦絮。钟佩等督了工。不觉又是十天了,还是一样,那里赶得及?胡申知道风声,三日前便拿一支令箭,吩咐旗牌官:“若是他工还未完,捆来见我!”那旗牌得令,飞马而去。
不知后事如何,且所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重义番官留御史 无情国舅害忠良
(西江月):
世事颠颠倒倒,人情覆覆翻翻。几番遭险受艰难,怎屈忠心赤胆。
瘦马奔驰峻岭,孤舟飘泊江干。风涛经过几千番,回首苍山日晚。
话说那个旗牌官姓马名训,乃是胡申帐下一名得力的官儿。当下马旗牌领了令箭,飞身上马。来到关下工料场中查工。那钟佩是个书呆子,那里把个旗牌放在眼内,见他来查工,并不在意,也不起身,也不来送礼。那马训见钟佩不瞅不睬,心中大怒,便拿条尺竿下场来量一量,又算了一会,见每日一人没有一丈工,心中大怒,向钟佩道:“吓!好个监工官儿,大老爷吩咐每人要按工记算,你怎么如此怠慢,有违大老爷的军令?如今大老爷委俺来查工,如有怠慢,就扯你去见大老爷,那时才知道呢!”钟佩听了这番言语,心中大怒,喝道:“咄!我慢了皇上的工,并没有慢了你家大老爷的工,除非将我解上京治罪!连你家大老爷也无法奈何我,你在此大呼小叫做甚么?放肆的狗才,如此大胆无礼!”
这才是:不知身落河东地,独把雄心自使威。
那旗牌本欲诈钱的,听了此言,只气得火星三尺从太阳穴中冒出,大叫道:“俺奉大老爷的令箭下来监工,难道查不得么?也罢,扯你去见大老爷,看你狠也不狠了!”说罢,便跳起身来扯钟佩。可怜钟佩只气得面如土色、四肢作冷.往后一交跌倒,登时气死在地。正是:龙游浅水遭好困,虎落平阳被犬欺。
那旗牌见钟佩气死在地,心内也自着忙。幸得四个侍卫向前扶起,救了一会,方才苏醒。那侍卫李俭见钟佩醒了,便大骂道:“我把你这个该死的旗牌,你逼勒朝廷的命官,是何道理?”提拳就打。张炳乖巧,见此光景,使双手拦住李俭的手道:“不可,他是奉大老爷的令,概不由己。方才原是钟爷的不是,我们如今代钟爷陪礼,治水酒一杯,留马爷在关外顽顽,等三日后,我们同马爷前去缴令,岂不为妙?不知马爷意下如何?”那马训道:“你我总是办公的,有话好好的商议,就张爷这等说话,有甚么做不来的,怎么开口就骂?”说罢要走。正是:小人惯会装模样,做势拿班了不成。
那张炳道:“马爷又来执意了!我们诸事俱要仰仗马爷在大老爷面前方便方便,事过之后,少不得还要慢慢的来孝敬马爷呢,怎么马爷就要走呢?”说罢,便叫李俭道:“你陪钟爷先去到我们住处,备了席,我陪马爷看看工就来。”说罢,丢了个眼色,叫李俭:“去罢。”这马训见他们去了,向张炳道:“不是俺放肆,可恨老钟那人过于做大了。”
张炳道:“那老钟是个书呆子,为人不活套,连我们也不喜欢。马爷你代谅些罢。”二人谈谈说说,来到城边监工。这马训大呼小叫、指东划西,在那里摆布众人做工。张炳乘此偷了个空,叫过手下带来的一班家人,暗暗吩咐道:“大老爷作对,催工甚紧,只怕我们都是没命的,不如走罢。你们可将一切细软收拾停当,搬到我前日寻的所在寄下,不可出来。连钟爷也不可与他晓得。总在今夜三更会齐,一同出寨,要紧要紧,不可有误!”家丁领命去了。这才是:谁识计中计,须知机内机。
那张炳和家人会过了话,笑盈盈的又走来陪定马训,说长道短。监了一会工,不觉的日暮,张炳道:“今日倒得罪马大爷,费了半日的心监工。”马训道:“都是公事,这有何妨。”张炳道:“马大爷在此,今日赏他们早些收工罢。”
遂吩咐众人道:“呔,今日马老爷在此,赏你们早些散工,有酒五十坛、羊五十口赏你们,去罢。”那些人答应一声,一哄而散,去领羊、酒不提。
单言那张炳打发众人散了工之后,向马训道:“就请马爷行罢。”马训道:“怎好多扰?”张炳笑道:“马老爷又来了,见笑了,一杯水酒.不过聊表敬意,不要过谦,快请上马。”那马训不解其中之意,遂不再言,带了令箭,整整衣冠,同张炳一同上马,奔关下而来。可怜马训,只为贪威爱宝,这一来有分教:喉中绝了三分气,野外埋将六尺尸。
那马训、张炳二人上马,行了一刻,早到钟佩的寓所,二人下马入内。那钟佩等早早来迎接。进中堂见札已毕,茶罢三巡,分宾主坐定。钟佩始终不肯小意奉承小人,把马训不放在眼内,转是张炳乖巧,言来语去,在两下里调和。不觉天晚,摆上酒席,大众谦了一会,马训坐了首席,钟佩二席,那四个侍卫左右相陪。见那席面甚是齐整丰盛,正是:山珍海错般般有,只少龙肝与凤心。
那张炳是和那三个侍卫串成一局的,有心要灌醉马训,以便行事,只有钟佩不知就里。他四个侍卫,你一杯,我一盏,把个旗牌吃得醺醺大醉。钟佩道:“这样人舍酒与他吃?”张炳道:“我有用他之处,你看看瞧。”钟爷在旁,只见他四人一齐动手,先拨下那支令箭,然后脱下他的盔帽衣服,张炳穿将起来,腰内插了令箭。说时迟来时快,只见李俭拔出腰刀,认定马训项下一刀,只听得一声响,一个血淋淋的人头滚下来了,身在东,头在西,血流满地。把个钟爷唬得战战兢兢道:“这---这还了得!倘胡---胡申--- 申---知、知道了,如何是好?”李俭道:“我不杀他,他就要杀我了。此处非我们存身之地,还不走,等待何时!”说罢,那李俭不由分说,一把将钟爷抱上了马,叫一声:“走吓!”那些家人总是伺候现成的,一个个带了兵器,捎了干粮、行李等件,跳上马一齐走了。这正是:打破玉笼飞彩凤,遁开金锁走蛟龙。
那钟佩糊糊涂涂的跟着上马,跑了一夜,走了一百多里。到五更少歇片时,吃了干粮,不敢停留,上马加鞭走了一日,又是一百多里。初更时分,到了南北交界的地方,乃是胡申标下两个参将在那里把守,有二千兵马、十员将官,立营守关。这张炳装做旗牌,拿着令箭叫关。关上首将见了令箭,随即开关,让他们走了。正是:鳌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来。
当日钟佩等出了关,又走了两日,恐防追赶,又走下二百多里。那日走得又饥又渴,又无宿店安身,只得趁着星光往前奔走。来到一个去处,四面高山,中间一条小路,路旁有座小小的古庙,众人道:“好了,我们且到里边安歇安歇。”一行人下了马来敲门。内里有个老番借问道:“是那一个,此刻还来敲门?”张炳道:“我们是出关打猎的,因迷了路,来借此坐坐的。”那番增才掌了灯,开了门,放众人进来。大家上大殿,搬下行李,在两壁靠着坐下。只有钟爷一人坐立不安,又想家乡,又想朝廷,十分痛苦,那里睡得着?抬头一看,只见庙内大殿上一个匾,上写“苏武祠”三个字。这钟爷见了,不觉心酸,哭道:“昔日苏武身陷北方十几年,方才回南,可怜我钟佩,今日也被奸贼所害,有家难为,有国难投,不知用有回南之日了?”想到伤心处,不由得大放悲声,哭倒在地。不防那庙内的老僧在后听得分明。吃了一惊道;“原来是南边的逃宫,不免我去盘他一盘。”遂走出来,扶住钟佩劝道:“老客官不要哭,我且问你,你是那里人民?因何到此?”钟爷是个老实人,并不隐瞒,从头至尾说了一遍。那番僧道:“原来是南朝的钟御史!昔日封赠各国之时,舍侄称说御史的清德,不想今日得会。”钟爷道:“师父令侄是谁?”番僧道:“老衲舍侄姓津名梁,现守北关,在贺老都都手下做了酋长,也管着五千个儿郎。昔日出关,也曾拜见过御史。此来无地安身,倘那边追兵一到,如何是好?不如待老衲写封书信,送到舍侄标下安身,不知尊意如何?”钟爷道:“若得如此,已感慈悲。”那老番僧遂写了书信,次日打发钟爷投番去了。正是:龙归大海藏鳞甲,虎入深山隐爪牙。
不言钟爷自此在番邦,且表胡申等到三日后不见旗牌回话。心中大怒,又取令箭一支,叫两个中军官下关去看。那两个中军官到了关下去看,只见那些做工的七零八落的在那里做工,问及原由,那些人道:“自从旗牌那日下关之后,至今三日,也没个人来监工,不知往那里去了?”中军吃了一惊,叫做工的领他去找钟佩寓处。到了门口,只见反封了门,并没有一个人。那两个中军心中疑惑,遂下马打开门,走进中堂一看.只见血淋淋的一个尸首倒在地下。中军吃了一惊,细细一看,乃是马旗牌杀死在地。中军大惊,叫做工的看好了尸首,随即飞身上马,奔进北狼关,禀了胡申。
胡申大惊,遂点了一千兵、两个中军,到关下追赶。一面又吩咐手下人埋马训尸首,一面令四十名健快到关内关外四处缉获;一面做了本章申奏朝廷;一面暗写密书,去报与刁国舅,足足忙了两日。只见两界关守将同中军前来缴令,言:“钟佩等已于三日前出关去了,请令定夺。”胡申大怒道:“谅他也跑不远!”遂点了一千兵马、两个参将前去追赶:“倘已投番,即向番邦要人便了。”正是:从今两下生嫌气,搅得风波不得清。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抄家产钟府遭殃 逃乡土夫人避祸
(西江月):
仇里寻仇更甚,恩中结恩愈深。一边一报甚分明,我劝为人要醒。
避土离乡受苦,栉风沐雨耽惊忧。脚小犹叹零仃,却喜英雄有命。
剪断言辞归正传。话说那两参将领了胡申的令箭,点了一千军马,出了两界关,一路迎来,耀武扬威,十分勇壮。出关走了三日,却到了北番的地界。那北番边只见南边有兵来了,那时守汛的小番儿一个个慌慌张张去报酋长都都道:“不好了!南边有兵犯界了。”那些酋长都都吃了一惊,登时传令五营四哨、大小儿郎来厮杀,一面上关飞报贺总兵大都儿。那大都儿姓贺名兰,生得性如烈火,大眼浓眉,其力有万夫不当之勇。当日传闻此信,心中大怒,登时点了一万毛袂番兵,就命:“酋长津梁做先锋迎敌,本部领大兵断后。”当下津梁得令,回营领兵,问钟佩道:“老御史,为何你三日前来投我,三日后就有兵来到,恐其中有诈么?”
钟佩道:“恩公说那里话来!我钟佩立身无地,蒙酋长收留,恩莫大焉,敢有诈连累恩公?恩公如其不信,待我等下关破了南兵就是了。”津梁大喜,遂点兵下关。摆阵对圆,津梁纵马出阵,大喝:“南蛮!”两个参将心中大怒,骂道:“天朝的元帅到此,还不下马跪接?怎么叫我南蛮?好大胆的狗才,好好送出逃宫,献上贡礼便罢,不然杀进,连你主儿总要问罪的!”那津梁听得叫他送出逃官,他留钟佩,原是瞒着贺都都的,又听他出言不逊,心中大怒,也不答言,打马挺枪冲将过来。那两个参将仗着胡申的势力,大骂:“狗奴如此无礼!”两口刀一齐杀将过来。方战了十五六合,不防张炳隐在番兵队里,恨胡申不过,道:“我们逃在番邦,你还要追赶!也罢,待我伤他一个,也出出气。”
就拍马向前,拈了弓箭,看准迎头的一个参将,“当”的一箭,正中面门,“扑通”跌下马来。正是:一箭到穿金甲透,三分气已化清风。
那参将见伤了一个,吃了一惊,败下去了。津梁不舍,把鞭梢一指,大小番兵一齐赶上,可怜一千南军,伤了一半。这津梁追了五十多里,方才收兵,回关献功。从此以后,越发厚待钟佩了。这且不言。
单言那名参将败到北粮关,查点军士,折了三百多名。到帅府见了胡申,细言前事。胡申大怒,欲起大兵出征,又怕番兵凶勇,不敢轻动,遂传令各处关前添兵把守,昼夜小心,不可乱动,候旨回来同他打仗。正是:从今南北生嫌隙,惹了干戈闹不清。当下胡申吩咐各路守定关口,预备番兵。这且不表。
单言那告急的文书,并胡申的密信到了京中,先到太平侯府中接递。那刁发看了文书与告急的本章,看完吃了一惊,当夜写成表章,候人朝见驾。次日五鼓,刁发早朝见驾,山呼已毕,呈上本章。皇上看毕龙心大怒,骂道:“好大胆的奸臣,长城不曾修完也罢,为何反入番邦,情殊可恨!”遂降旨一道,命锦衣卫速到松江海防营王都统那里,会合常州府,将钟佩的家产抄入公府,把他一门老少俱拿入京中勘问,违旨者斩。圣旨已下,谁敢不遵?那个锦衣卫领了圣旨,带了兵丁,背了黄绫,飞马出京,奔往松江去了。正是:一声霹雳惊天下,顷刻风波遍海滨。
话说那锦衣卫一路赶来,非止一日,那日到了松江海防营辕门,上来传下圣旨。事有凑巧,那日辕门值日听事的官儿却是陈玉。原来陈玉自得山玉、章江二人的盘费,即投到松江王都统那里,做了一个听事官儿,王都统念他父亲的交情,十分厚待他。当日陈玉听知这个消息,吃了一惊:“恩兄此番性命休矣!我不救他,更待何时?只是分不得身,如们是好?”想了一想,计上心来,遂向锦衣卫道:“大人请在迎宾馆少待片时,待小人禀过都统接旨便了。”那锦衣卫即入迎宾馆去了。这陈玉出来.吩咐伙伴道:“若大人点我,就说到营中催钱粮去了。”说罢,飞身上马奔出城,来到江边,叫只快船,却好遇着顺风,扯满了篷,连日连夜的奔至常州武进县钟佩府中把信去了。正是:天叫忠良逃脱命,连江满助一篷风。
不言陈玉如飞而去,再说锦衣卫坐在馆中,呆呆等了半日,也不见动静,性急起来,且到辕门大叫道:“圣旨已到,还不快接旨么?”这辕门上众人听得此言,忙忙通报都统。都统吃了一惊,不知何事,忙叫摆香案,开中门接旨。锦衣卫正立中堂,宣读圣旨已毕,王都统方知是为钟府之事。遂备晚膳,陪锦衣卫饮过酒,然后坐堂,点了一千兵,同拿钟宅家眷。点过了名,点各官时,不见陈玉,同伙代他回了话,都统才另点别人同行。直忙到一更时分方才动身,到江边叫了几十号大船,放炮开船,往常州进发。
岂知那陈玉先行一日,又是顺风快船,一日一夜,早到武进县地界。上了岸,也不进城,他虽不曾到过钟府,因向同山玉谈心,知道地名、路径,他想着山玉的话,一路问来,早到钟府。却好钟夫人那日思念孩儿一去几年无信,不知生死存亡,在那里痛哭。忽见家人禀道:“外面有一人,口称送家书来的,要面见太太。”夫人听见“家信”二字,满心欢喜,便道:“叫他进来.”正是:一闻音信传鱼雁,强似天宫降珍宝。
那家人领陈玉来到后堂,见了夫人,倒身下拜道:“伯母在上,小侄叩见。”夫人见这般模样,吃了一惊,忙道:“请起。敢问尊姓大名?”那陈玉便说如何会见山玉,如何承他借盘费,投到松江,如何探得京信,特来相救。夫人听了,唬得魂不附体,大哭起来。陈玉道:“事在危急,走为上着,快些收拾奔杭州,找到钟兄,再作计较。”夫人听得此言,立在中庭,就如泥木一般。不想玉环小姐在后听得明白,叫声;“母亲不要恍惚,我看此人之言毫无虚事,只好如此如此。”夫人无奈,只得依了小姐之计,得细软打成包袱,带了一个大脚丫头,妆做小厮,小姐扮做相公,叫过家人,吩咐道:“今日我要往镇江金山拜佛,与我叫船,我去五七日就回。”安排已定,只见那家人道:“船已现成。”夫人、小姐上轿,来到江边上了船,吩咐开船,对船家道:“我如今先到杭州顽顽,多与你些船钱。”船户道:“听随太太。”扯起篷来,往杭州去了。
当时都统同了锦衣卫来到常州,令地方官同行,带了兵丁,登时将钟府团团围住,收了家资入官。那些兵丁将众家人俱皆绑起,只不见了夫人、小姐。官员齐吃一惊道:“钦犯在逃,如何缴旨?”无奈收拾以后出了门,点了捕快,来到金山拿人。谁知天佑忠良,夫人动身那日,镇江江内狂风,坏了无数的船只,淹死多人,总漂入江了。那快手的船户见淌了一个尸首,正与钟夫人面貌、衣服差不多,家人见了,大哭道:“不好了,夫人淹死了!”众捕快看见他们哭以情真,道:“敢是已死,我们到金山却也无益,不如带着这尸首。”众捕快打禀贴回都统,都统道:“有这等事?”
叫钟宅众家人都来看认,众家人说道:“夫人死了!”哭在一处。锦衣卫见这般光景也认为真,王都统只得同常州府合做了本章,开了单子,送了锦农卫一千两银子下程:“凡事求大人方便”。锦衣卫大喜,收了本章,回京复旨。到了京中见驾,天子见了本章,便道:“伊妻既死,尸首现在何处?”锦衣卫奏:“深恐有误,是王都统封了棺,候旨定夺。”天子听了,半信半疑,遂降旨:将钟宅家属发配三千里,尸首存验。”不提。
再言钟夫人、小姐、大脚丫头坐在船上,好不悲伤,想起:“丈夫在长城吃苦,弄得家破人亡,料想今生难会了!”那一日行到一个去处,名叫毛家滩,离西湖还有八十余里。因风阻泊了船。到了三更时候,夫人正睡蒙眬,忽听得船头一声响,上来两个大汉。夫人惊醒,在月光之中看见有人,大叫:“有贼!快快起来!”小姐和丫鬟唬得战战兢兢,起身一看。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章员外仗义疏财 钟公子母子相逢
剪断闲言,言归正传。话说那玉环小姐和夫人、丫鬟见船上来了两个贼人,一齐叫道:“有贼!有贼!船家长快些起来!”那船家只有夫妻两个和一个十五六岁的儿子,听见中舱内有贼,慌忙起来,拿了根竹竿,开了后舱门,出来大喝道:“甚么人?敢上船来!”那两个贼见舱内无人出来,便放大了胆,大喝一声,骂道:“大胆的亡八肏的,大王爷爷在此,好好献出宝来送咱,免咱一齐动手!”那船家用蒿来搠,被个贼一把接住,顺手撑开,将他一交跌倒,捺在船中,用绳子捆住,放在岸上,由他喊叫。复上船来,劈开中舱门。正是:屋漏又遭连夜雨,行船更遇顶头风。
可怜钟夫人那里经过这宗事?唬得战战兢兢,只是乱抖,连话总说不出来了。小姐、丫鬟扯着夫人往后舱,躲在船板底下去了。这两个强徒进了中舱,点灯一照,只见铺了两床铺盖,并无一个人,那个贼也不管好歹,先将两床行李铺盖、衣衫打了一个包袱,放在半边,然后来舱寻人要宝。多亏那大脚丫鬟本是装着书童的模样,穿男人的衣服。拦住后舱门,见事不偕,迎舱跪下,口叫:“大王爷爷饶命!小的是奉主差往江南有事的,随身一人,只有些须行李、衣服,并无甚么宝.要求大王爷爷饶命!”那强徒大喝道:“你既是远行的人,焉无元宝之理?快快献出,免得动手!”那丫鬟再三哀告,这两个贼便掣出一口明晃晃的刀来,一把揪住道:“快快献宝!”正是:清清世界胡生事,朗朗乾坤出歹人。可怜这丫鬟唬得魂不附体,叫道:“大王爷爷不要动手,我---我有几两盘川银子献与大王罢。”那强徒喝道:“快快献出来!”丫鬟爬下中舱,到夫人卧榻之下,掀开锁伏板,拎出一只箱子,里边还有三百两银子,头面首饰一总在内。丫鬟开了箱子,拿出一半银子,双手献上道:“大王爷爷请收。”那强徒贪心不足,喝道:“连箱子献来罢了,还说长道短做什么?”一个捺住丫鬟,一个来拿箱子。丫鬟大叫道:“大王,里边还有许多书信、纸札,大王要他无用!”那强徒也不睬他,扛着箱子上岸去了。这个扛着行李也上岸而去了。丫鬟来扯行李、衣包,被强徒一脚,“扑通”踢倒,飞身而去。正是:严霜偏打无根草,祸来单奔失时人。
可怜钟老夫人,也是家运乖张,前生定数,被奸臣凌逼,弄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险些儿丧了性命,多亏陈玉冒险送信,方能逃出来;也指望上杭州寻着公子,再作计较,谁知走到半路,又遇强徒打劫一空,连衣衫、行李都去了。真正苦中之苦,悲上之悲。后人有诗叹曰:
皇天何事陷忠良,家破财空实可伤。
骨肉一家分几处,天涯漂泊断人肠。#p#分页标题#e#
那丫鬟被贼一脚踢倒舱中,半晌方才爬起身来,望外一看,只见两个强徒倒去远了,只有船家在那里喊叫救命。那丫鬟忙叫船家的儿子上岸,解了绳子,船家扒上船来。丫鬟向后舱叫夫人、小姐:“太太快些出来里,贼已去远了。”可怜夫人、小姐惊得目瞪口呆,爬到中舱。夫人抬头一着,只见船舱中抖得稀乱,铺盖、行李都去了,大叫一声:“我好苦命呀!”登时气塞咽喉,跌倒在那船板上。正是:三分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
话说夫人跌倒在舱中,把个小姐、丫鬟唬得慌在一处,忙近前抱住,救了半日,方才悠悠苏醒。叹口气道:“叫---叫我如何是好?怎生过活?”放声大哭不止。小姐在旁劝道:“母亲少要悲伤,哭坏了身子。自古道:留得青山在,何愁没柴烧?钱财乃身外之物,去了,可以挣得回来,倘若哭坏身子,如何是好?那时叫孩儿怎生摆布?”夫人哭道:“我儿虽是这等说,如今四海茫茫,若无盘费,寸步难行,叫我如何不哭?”小姐道:“只好且说且走,哭也无益了。”劝了一会。查查失物,一切都去了,幸亏丫鬟有个旧行李,扎在船底下,不曾拿去,里边是丫鬟积的八九两散碎私房银子、两三件小衣衫,小姐身上每日零用的银子还剩了五六两,且做盘费再讲。
查查点点,早已天光大明。船家开船,叫道:“太太不要哭了,恐前边营汛知你失了盗,报起官来,反要连累小船耽误日子。”夫人听了,不敢作声。可怜这一口怨气闷在心中,连饮食也不吃了。小姐在旁,惟有心中悲苦,暗暗流泪。
一路行来,日落西山,却到了杭州东门的码头泊了船。船家问小姐道:“相公还是投亲朋家去,还是寻下处安身?”小姐一想,并无投奔,倒回答不出。正是:凄惶好似孤飞雁,失队离群没处栖。
小姐想了一会,道:“船家长,这件倒要难为你:我们也不投亲朋,也不要下处,要寻个尼庵静处与家母居住。船家长你是两头走惯了的,路还熟识,托你领小价去寻,寻了回来打酒请你。”船家答应,带了那假小厮上岸,沿西湖去寻。这西湖上有七十二个有名的静室,其余的小庵也不计其数。那日般家带着丫鬟寻来寻去,寻到一个去处,地名叫做雪峰坛,坛边有个小小尼庵,名为雪峰观。观外湖中就是雷峰塔,乃当年白蛇精在西湖上迷许仙,后来被金山法海禅师用塔镇住蛇精,雷火焚烧,故名雷峰塔,乃西湖第一个胜景。当下那船家进了雷峰观,会了老尼姑,讲明了房租,复回到船上,向玉环道:“相公,静室租定了,乃是雷峰观,是西湖第一胜景,十分清雅,每月房租一两银子,相公还是如何?”小姐道:“难为难为。”遂收抬了,叫两乘轿子,同夫人上轿。丫鬟同船家押着行李,一直往雷峰观而来。
不一时早到观门口,下轿入内。老尼早来接进去。拜过佛,见过礼,小姐安下行李,打发轿夫、船家去了。看着铺了床帐,不觉天晚,老尼备了晚斋,夫人、小姐略用些,也就去睡了。谁知夫人因心中悲苦,又受了惊唬,不觉感冒风寒,染成一病,睡到三更时分,可怜浑身发寒发热,哼声不绝。那玉环小姐惊醒,叫声:“母亲,母亲,怎样了?为何声唤?”连叫几声,那老夫人昏昏沉沉,并不答应。慌得小姐连忙起身,下床剔剔残灯,近前叫声:“母亲,怎样了?”
只见夫人二目微舒,昏昏沉沉不醒。小姐看见这般光景,不觉一阵心酸,腮边流泪,哭道:“奴指望今日暂住,明日找着哥哥,便有下落,谁知母亲如此大病,叫我如何摆布?”
可怜哭了一夜。这才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小姐哭到五更,早惊动了一个支客尼姑,走来看问。小姐道:“家母不知怎样染了一病,十分沉重,夜间吵闹师父了。”那尼姑道:“原来如此,既是太太欠安,待我去煎些开水来。”那尼姑去煎开水,端进来与夫人吃了两口,略略清爽些。
到了天明,小姐梳洗已毕,叫丫鬟同尼姑去买些柴米等件,又请了两位医生,称了个月房租,可怜那剩的几两银子早已完了。一连几日,夫人病势十分沉重,小姐心慌道:“客邸财空,如何过活?”想了一会,道:“有了!我自小儿学的梅花神数,倒也精通,只好拿他糊口了。”遂同尼姑商议,明日就在观门口挂起招牌,上写着“武进山人敬演梅花神数”,下写“小事三分,君子自重”。小姐每日男妆,坐在那里卖卦,每日转有些生意。
那日是四月初八日,每年年例,雷峰观这日做佛会,凡施主人家宅眷都来拈香,十分的热闹。那日却来了一个救星,你道是谁?就是那章员外,同了院君并紫萝小姐和章江,带领家人、妇女,来到观中看雷峰塔的景致。果然正是:
七层冲白日,百尺上青天。
那章员外因进了香无事,带领院君、小姐、公子等在外闲游。看了一会,回转雷峰观内来,只见观门外搭了一个小小的布篷,蓬下挂了一个招牌,招牌上写着“武进山人敬演梅花神数”,章员外道:“招牌上字迹好似水月庵钟兄的模样。”遂挤进去一氰 只见一位年少先生坐在那里演数,生得唇红面白、杏脸桃腮,不上二十岁的年纪,十分美貌,同钟山玉的相貌不相上下。章员外道:“这又奇了!难道天下有同像的人不成?却又同乡,年纪又差不多。也罢,待我去起一数看。”遂近前坐下,起了一数。玉环道:“何事用?”员外道:“就问今日之事如何?”玉环遂提笔判出四句诗道:
金木水火土,五行步步生。
阴阳颠倒内,必遇有缘姻。
章员外见他笔走龙蛇,十分风雅,连声赞道:“妙才!妙才!真真敏捷!”便问道:“先生尊姓?”小姐道:“不敢,小生姓钟。”员外道:“贵处有位钟山玉兄,表字林云,想是贵族么?”小姐见问着他哥哥,十分欢喜,正要动问,忽见丫鬟跑来道:“太太昏过去了,快快来看!”小姐吃一惊,向员外道:“家母病重,失陪了。”回身就往后跑。正是:风吹荷叶东西折,雨打梨花南北飞。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钟夫人将女联姻 章员外教儿伴读
闲话少叙,言归正传。话说玉环正在起数,听得太太昏过去了,他也不问哥哥的下落,忙别了章员外,飞奔回来,一面叫人去请医生,一面奔后房。来到床前,叫声:“母亲怎样了?这会可好过些了?”只见夫人二目扬扬、四肢冰冷,只有心口内一点之气,连话也说不出了。小姐见了这般光景,不觉一阵心酸,不由得凤目中扑簌簌掉下两行伤心痛泪,哀哀的道:“娘呀!娘呀!你倘若有些长短,这客途之中举目无亲,叫我如何是好!”可怜小姐哭得凄凄惶惶,难分难解。小姐只是哭,不防章员外爱才心重,见玉环有些来历,便跟进来,小姐哭的话都听见了,便叹道:“好个少年美貌,可惜穷途落难!”便推门进来劝道:“钟先生不要哭,且等医生看了脉,看是如何,老夫帮你。”小姐收泪谢道:“多蒙老公公盛意。”正是:纯良终有报,穷途遇好人。
不一时医生到了,入房看了脉,道:“此症皆因心思过度,苦痛伤中,要用二两人参做两帖药方好。”小姐道:“寒士家风,这二两人参如何备得起?”章员外在旁道:“不妨,老夫这里倒有两把人参在此,不知可用的?”遂在荷包内取出一个小小包儿,双手奉与先生道:“请教先生,可用得否?”那先生打开一看道:“用得。”遂撮了群药,一拱而去。章员外道:“钟先生,先将此参煎头一剂与令堂吃,二剂不够,老汉返舍叫人送来便了。”小姐道:“怎敢当公公厚赐!”员外道:“先生不要过谦,医病要紧。”
小姐只得收了,谢道:“家母若得回生,皆公公所赐矣,何日报此大德?”向员外倒身就拜。正是:萍水相逢如骨肉,谢君高义实难忘。慌得章员外忙忙扯住道:“些些小事,何须如此!老汉暂回,煎药要紧。”遂出房去了,玉环自和丫鬟在房煎药。不提。
且言章员外和玉环说话等件,却被章江和紫萝小姐在外看得明自,等员外出来,使问道:“爹爹,此位是谁?爹爹因何如此待他?”员外道:“可怜,再不要提起!方才在观外闲游,见一个起数的招牌,上写着‘武进山人’,与水月庵钟兄差不多,又是武进人,因近前看着年纪、面貌,又与钟兄一样,因请他起一数。不想他的才情敏捷,与钟兄又是一样。及至问起他姓来,却又姓钟,你道奇也不奇?正要问他细底,不想他的小厮报说他母亲要死,就彼此相别了。及至跟他入内,听他哭声甚哀,因怜他年少多才,半途落难,故而赠他人参救母。你道惨也不惨?”说着说着,员外眼中倒掉下泪来。公子章江和紫萝小姐等听了此言,大家叹息。正是:合家俱生慈悲念,问道穷涂恻隐多。
话说章江和紫萝小姐听了员外之言,都有怜念之心,章江道:“我平日曾问过钟兄,他道并未有本家兄弟等人,家内只有家母和一个妹子,年方十五岁,尚未联姻,他所以每日思乡,时的啼哭。几次写信,并无回音,每日挂念。前日还在我面前说要回去,不知可曾动身?难道就是他母亲不成?他却没有兄弟,只有妹子,年纪又小,此位却是何人?”
员外道:“等他母亲吃过了药,待我再向他一问,便知端的了。”公子道:“说得有理。”三人说说笑笑谈谈,也就各处顽耍去了。不想紫萝小姐,他因爱上钟山玉的才貌,有心与他,听得恐是他的家眷到了,小姐就背着公子,私自前去窥探。正是:此日猜疑总不识,谁知总是一家人。
话说章小姐带了一个小丫鬟,在钟夫人客店前走来走去张望,却好玉环出来取碗水洗药,顶面遇见章小姐,两下一望,彼此留神。玉环是有心事的,遂取了碗进去了,不提。
单言章小姐一见玉环,留神一看,只见他:
娥眉尖上轻云淡,犹如柳叶春晴,
凤眼梢头露未干,好似梨花含雨。
说甚么美貌潘安,强似风流张敞。
章小姐口内不言,心中暗想道:“我不信天下有这等美貌男子!倘若是钟郎的弟兄,就是天生一对美貌才郎了!”
不知章小姐在外思想,再言钟玉环服侍太太吃了药,看着太太睡了,坐在旁边思想道:“方才不知是谁家的女子在我房前顽耍,甚是多情。我看他珠翠遍身、香风扑鼻,正如广寒仙女、月里嫦娥,我钟玉环若是个男子,倒是天生一对了!想奴在家之地,随着母亲看花玩月,也是这等穿金戴翠、倚绿偎红,谁知今日被奸臣陷害,弄得一家骨肉四散分离,可怜奴瘦损腰肢、花容憔悴!”想到伤心,不由得泪下。正是:愁人莫怨从前事,想起愁来愁更长。
玉环想了一会,又道:“方才难得这位公公高义,萍水相逢,便赠我人参救母,甚是可感!不知他姓甚名谁?若是母亲病好,还要去拜谢他才是。方才他又问武进有个钟山玉,我可认得,难道我哥哥昔日进京之时从此经过,认得他的?不然,我哥哥竟不知可在这里了?也罢,去问他一问,不知可在这里了?”想罢,忙吩咐丫鬟看好太太,就走出房来,来寻员外。员外却同院君、公子、小姐在客堂里吃茶。玉环来到客堂,见了员外,便深深一揖道:“方才多谢员外!”
员外道:“岂敢!先生请坐。”玉环遂与院君、公子、小姐见了礼,就在侧边坐下。外边尼姑又捧进一巡茶来。玉环吃过了茶,员外道:“令堂此刻好些么?”玉环道:“多谢员外,家母此刻定规睡了。”员外道:“这就好了!”玉环道:“请问员外尊姓大名?尊府何处?”员外道:“岂敢。在下姓章名曲,字文高,舍下就在西湖上住。请问先生大名?尊府在武进那一门居住?”玉坏道:“不敢。晚生双名玉环,舍间在武进城外丹凤村居住。”员外一听此言,正是:心中越发生疑惑,却把新朋问旧朋。
那章员外听得玉环又在丹凤村居住,越发又是与山玉同村了,便问道:“那丹凤村共有几家姓钟的?”玉环道:“只有寒舍一家。”员外道:“这等说,那位钟山玉兄却是先生何人?”玉环道:“不敢,就是家兄。敢问员外是那里会过的?”员外便把山玉当日如何流落杭州,如何卖画,如何与章江相好,从头至尾细细说了一遍。玉环听了,不觉喜上眉梢、春风洒面,对员外道:“多谢盛情,家兄又蒙照应!”正是:话逢知己言言好,强似他乡遇故知。
员外道:“还有一言不明:昔日听得令兄曾说,他井无令弟,不知先生还是同胞的弟兄,还是远房的宗支?”玉环听了此言,不觉羞红满面,含糊应道:“是同胞的。拜托员外寄一口信与家兄,就说母亲病在雷峰观中,十分沉重,叫他速速前来,要紧!要紧!”员外道:“老汉回去便说。”玉环道:“如此,多谢了。”一拱而别。正是:相逢不相识,犹如路旁人。
玉环小姐自去服侍母亲不提。单言那章员外父子二人见玉环去了,大家疑惑道:“事有可疑。怎么向日山玉说没有兄弟,这个兄弟又是那里来的?”章江道:“回去一问,便知明白了。”那紫萝小姐在旁道:“哥哥也不须问,我也猜到九分了:此人并不是钟相公的兄弟,有几分是钟相公的妹子。”章江道:“何以见得?”小姐道:“哥哥不曾留心听他的言语,方才他道丹凤村只有他一家姓钟的,除非宗族可知;又道他名玉环,分明是个女子的名字,及至爹爹问他还是同胞还是远房,他红了一红脸,却像回答不出的意思,含糊过去了;后来他去时作揖低头,我留心看他,只见他双耳有眼,分明是除去了耳坠的模样,这还不是他妹子女扮男妆来的么?”正是:聪明还有聪明客,伶俐还有伶俐人。
章小姐这一席话,把个员外与院君、章江听了哈哈大笑道:“会猜!会猜!有理!有理!”章小姐道:“但是一件,他们女道家这样远路迢迢的奔到杭州,又非看山,又非看水,家中必有大故,单人逃出的。”员外道:“女儿之言有理。”遂在身边取出二三两散四银子,拿到客房边,叫道:“钟先生,我得罪了,些许菲意,权为小菜之需,再同令兄来奉候便了。”玉环道:“怎敢又劳厚赐!”送至大门而别,不提。
单言章员外等下了船,不多一刻到了家门,章江也不回,即到水月庵来送信与山玉。山玉见礼已毕,章江道:“特来恭喜,令弟来杭奉候!”山玉道:“又来油嘴了。我并无舍弟,何得相戏?”章江道:“还要强辩!小弟现在会来,那名唤玉环的是那一个?”山玉听说“玉环”二字,吃了一惊,便道:“那是舍妹,章兄如何晓得?”章江听说“舍妹”二字,果是女子了,暗暗称奇,便把雷峰观拈香,怎么会见,怎么谈心的说了一遍。山玉听了大惊道:“如此说,是家母到了!章兄,托你坐坐,弟去看来!”说罢,一直去了,竟奔西湖大路而来。随着星光一气跑去,不觉走下五里大路,抬头一看,只见一派茫茫大水,并无去路,又无渡船。原来是山玉心急,不曾细问,却走错了。正是:足下此回迷了路,不知又起甚风波。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感时光钟生流泪 思父母云姐伤情
剪断闲言,词归正传。话说钟生只为思亲心急,一气跑来,却跑错了,只得敲门问路,问明白了,方才依路找去。
转弯抹角,不一时望见雷峰观,只见雷峰观的山门已关了,山玉叩门。里边老尼姑问道:“是那一个?”山玉道:“是城里章府上来看钟太太的。”尼姑听见是章府上来的,开门引他到内客房边叫道:“钟相公,章府上有人在此看你。”
玉环听了忙出房来,一见是哥哥,尤如:一朝得了珍和宝,犹恐相逢是梦中。
大叫道:“哥哥,你为何久留在此,也不回家看看?可怜苦得你妹子日日悬望!”山玉一见妹子,不由得放声大哭道:“果然是妹子在此!母亲怎么了?”玉环道:“方才睡了,莫要惊他。”山玉道:“你为何到此?”小姐见问,一阵心酸,正是:愁人莫与愁人说,说起愁来愁更长。
玉环道:“哥哥,你妹子同母亲几乎丧命,你还不晓得么?”山玉惊问道:“是何原故?”玉环便将陈玉送信、奉旨抄家拿问、因此逃走的话细细说了一遍。山玉听了,大叫一声:“罢了!罢了!”登时跌倒在地。正是:悲伤忍痛心难忍,气塞咽喉跌在尘。慌得小姐、丫鬟忙忙扶住。救了半日方醒,哭道:“刁贼,刁贼,我与你何仇,害得我家破人亡!”哭个不止。小姐又问道:“哥哥,你进京的,为何在此处?”山玉道:“一言难尽!”遂将进京、云太师不在家,如何云太太留他,如何云文设计,如何刁虎陷害,如何问罪充军,如何遇红元豹相救,如何落在杭州,细细说了一遍。玉环小姐听了,说道:“如此说来,都是死里逃生了!”二人说到伤心之处,兄妹抱头大哭。正是:同胞兄妹情无限,诉到伤心欲断肠。
兄妹二人正在痛哭,忽听得钟太太醒了,哼声不绝,大叫道:“山玉儿呀!”山玉听了,忙同玉环入房,跪在床前,叫道:“母亲,孩几山玉在此。”太太听了声音,回过脸来仔细一看,哭道:“儿呀,莫非是做梦么?”山玉道:“母亲,是孩儿在此。”太太道:“你为何在此的?”山玉便道:“等母亲痊愈了,再慢慢禀明便了。”太太当日一者得了人参之力,二者见了儿子,心中欢喜了些,登时病就好了一半。
当下山玉就在观中歇了。兄妹二人谈心,小姐道:“难得章员外父子十分高义。”山玉道:“章江他与我犹如嫡亲一般,日日不离。”小姐道:“他有位令妹,甚是尖伶美貌,我与他员外说话之时,他一双眼睛只是上下看我,莫非看出我的破绽来了么?”山玉道:“甚么破绽?”小姐道:“我妆扮的破绽。”山玉道:“怪道章江口音有些隐话呢!”小姐道:“不好了,明日怎么好见他?”山玉道:“落难之人,这有何妨。”兄妹二人谈谈讲讲,直到三更时分,还是夫人催他二人安歇,方才去睡。正是:三年别绪怀情重,一日相逢话更长。
话表兄妹二人安睡片时,早已东方日出了。丫鬟取进脸水,二人梳洗,小姐改了妆,伏侍夫人用过开水、丸药,正在商议搬家之事。忽见尼姑报道:“章公子来了。”山玉听了,忙忙整衣出接,道:“昨日多感厚赐。”章江道:“岂敢,岂敢。”二人见礼,章江道:“请令弟奉揖。”山玉道:“并无舍弟。”章江道:“昨日会过,何出此言?”山玉道:“那是舍妹。”章江道:“就是令妹,也要求见。”
山玉无奈,只得叫妹子道:“章仁兄在此,快来拜见。”玉环小姐改了妆,羞惭满面,只得轻移莲步,走出房门,向章江道个万福道;“前日多谢。”章江忙忙答礼:“岂敢,岂敢。”见礼已毕,小姐便进去了。章江暗想道:“好一个才貌双全的佳人!我章江若得与他偕配百年,也不枉为人一世。”正是:怜香爱玉多情处,才子佳人信有之。
那章江向山玉道:“令妹真乃才子,偌远的途程,能女扮男妆,随母到此,可敬,可敬!”山玉流泪道:“也是万分无奈。”章江道:“却是为何?”山玉道:“仁见有所不知。”遂将抄家之事细诉一遍。章江叹息道:“从来好人多难,也是大数该当,不必忧愁,等尊兄鳌头独占之时,自有报仇之日,且自觉怀!”山玉道:“目下无地安身,如何是好?”章江道:“这有何难!今有家父吩咐,命小弟特来奉请太太。道待养好了病,再作道理。”山玉道:“这断不可打扰尊府。”章江道;“又来呆了!令堂年尊的人,庵中不大清静便宜,对我舍下,就是一切的药饵也顺便多少。不要推辞,船与轿子就到了。”遂即命家人再打一乘大轿,家人去了。章江又叫雷峰观的尼姑来,吩咐道:“钟太太是我舍亲,今日接到我家那里去了,所有东西再来查。”尼姑答应道:“晓得。”章江又催山玉道:“快叫令妹收拾收拾,预备动身。”正是:多仁多义真君子,爱朋爱友重金兰。
山玉见他来意真诚,遂入房将章江的话向母亲、妹子说了一遍。夫人道:“好却好,只是怎好打扰他家?”山玉道:“只得如此。”小姐遂去收拾随身的物件,服侍太太梳洗,穿了衣衫,下了床,吃了粥,坐在窗前,叫山玉请章江。章江入房,向太大道:“伯母在上,小侄拜见。”太太慌忙扶住道:“相公请起,老身少礼。”章江起身坐下。太太道:“方才听得小儿之言,多蒙盛意,只是不当打扰。”
章江道:“只恐有慢。”正在谈论家常,忽报家人领轿子到了,章江遂请上轿。山玉同小姐搀扶老太太上了轿,小姐也上了轿,章江引路,同山玉与丫鬟回章府去了。正是:青山绿水西湖景,玉面朱唇舡内人。
夫人、小姐等上了舡,不一时到了章府的码头,早有家人伺候,伏待太太、小姐等坐了轿,一路行来。不一时到了门口,家人通报,章院君同紫萝小姐迎出前厅,接进后堂。
行过礼,宾客坐定。茶过三巡,钟夫人道:“小儿在此,多蒙照应,老身又如此蒙爱,叫我何以为报?”章院君道:“岂敢!”二位夫人言来语去,谈得知心合意。二位小姐、公子也是你亲我爱,十分相得、亲热不过。
当晚章院君设宴相待钟夫人。前厅是员外、公子陪山玉饮酒,后堂是二位太太、二位小姐饮酒,那大脚丫鬟也改了妆,在旁边伏侍。正是:一家骨肉团圆乐,多感恩多义广人。
章院君正席,细看玉环小姐,改了妆比先越发标致了,便向钟夫人道:“令爱这样才貌双全,真是女中男子,但不知青春多少?可曾纳聘?”钟夫人道:“尚未联姻。”章院君道:“小儿今年一十六岁,只是顽劣不堪,意欲求偕秦晋,只恐高攀不起。”钟夫人道:“岂敢,岂敢。今朝老身会见令郎,也有此意。既蒙不弃寒微,定当如命。”章院君大喜,遂在手上抹下金镯一双,双手送与钟夫人收了。玉环见许了章江,心中暗喜,面上含羞,只是低头不语。
不表后堂之话,且言前厅章员外见山玉才貌双全,久欲将女儿许配与他,不好启口,今见钟夫人、小姐到了,便向山玉道:“钟兄,老夫有句话,不知意下如何?”山玉道:“老伯有话,但说何妨,小侄无不听教。”章员外道:“老夫有一小女,钟兄有一令妹,意欲彼此共联秦晋,不知尊意如何?”山玉一听此言,心中大喜,暗想:“章小姐乃绝色佳人,配了我,也不枉我胸中才学;章江乃有情才子,配了妹子,也不枉妹子的风流。”遂离席深深打了一躬道:“敬领老伯的尊命。”正是:一言彼此心如愿,天赐良缘千里逢。
章员外见山玉允了亲,心中大喜,遂吩咐章江道:“你二人亲虽做了,只是要等你们名登黄甲、联步青云,方许花烛。”章江大喜。员外又向山玉道:“你如今也不必在水月庵了,就搬到舍下,同孩儿苦读。倘有好处,一者代令尊报仇,工者又不负老夫之意。”山玉答道:“是。”当晚尽欢而散。钟夫人同小姐在章小姐楼上住了。次日,山玉收拾行李,别了水月庵内僧人,来到章府,同章江在外书房读书。
郎舅二人乃天生的才子,不用请师,每日间就是他二人彼此讲究讲究,每日三更.十分用心。正是: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立志时。自此山玉在章府读书.倒也相安,这且不表。
话分两头。再言云小姐自从被刁虎一抢一闹,他逃到山东赵府上母舅家中过了三年。京中来往虽有信息,他每日只是忧愁,闷怀不展,面带忧容。思想父母,只不知父亲何日还朝,只不知母亲可还康健,又忧着云文不孝,母亲无人侍奉,可怜他每日厌厌瘦损,暗来愁怀。那一日春光明媚,梳洗已毕,同了几个表姊妹们到花园游玩,散散闷怀。偶到书房内里一走,却见哥哥不在书房,桌子上头堆积了无限的书籍,正是满架经籍,四壁图书。云小姐遂人内看看经书,翻翻史籍。忽见一本京报,云小姐从头一看,遂大叫了一声:“痛杀我也!”登时粉面焦黄、桃腮雪白,忽然一跤跌倒在地。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下南闱夫妇相逢不识 会东床宾朋聚会谈心
剪断闲言,词归正传。话说云小姐见了京报,登时哭倒在地,惊得那些丫鬟、妇女不知是何原故,忙忙前来扶住,道:“小姐因何如此?”小蛆只是哀哀啼哭,并不做声。扶至后房,登时睡到了牙床,悲哀不止。慌得赵老夫人也来动问道:“我儿,为何今日这般悲苦?”小姐见是不言。你道云小姐却是为何?他因看见京报上写的某日御史钟佩私投北番,奉旨命锦衣卫抄没钟宅家产,拿问家眷进京严讯,所以悲苦。睡在床上,心中暗想道:“我素晖好生薄命!自小儿我爹爹将奴讲配钟生,也指望佳人才子百年同欢,谁知今日被刁贼害得四分五落、骨肉凋残!可怜我年老婆婆,怎受得朝廷的刑法?钟生也不知生死存亡,奴的终身,想是孤灯一世了!”哭得凄凄惶惶,难解难分。正是:上天飞下无情剑,斩断人间美意情。
话说云小姐足足哭了一夜,茶饭不思,见次欲寻自尽,又舍不得爹娘,只是哀哀凄楚。连赵老夫人也劝解不下,心中忧虑道:“甥女不知为何只是悲苦?问他原由,又不明言,看他茶饭不思、花容憔悴,倘若有些长短,岂不惹姑娘见怪?欲要送他回去,怎奈家下无人,璧全孩儿又随他父亲复命去了,闺中之女,无人相送,如何是好?”只得仍来相劝,早晚到小姐房中解说解说。谁知云小姐一点贞心,思想姑舅、丈夫,那里劝解得开?仍是终日悲悲苦苦、闷闷厌厌。后人有诗赞他曰:#p#分页标题#e#
一诺终身不二夫.松筠节操果贞坚。
谁知忠孝蒙神佑,富贵荣华到底全。
话说云小姐苦了几天,心中想道:“奴想公公逼走番邦,他年尊的人也难回来了;我婆婆、丈夫拿到京中,问成反叛,不是长牢,便是斩首,料想也不能有命。可怜我爹爹又是南岭封王,万里风尘,到如今一去三年,并无音信,也是吉凶未保。我们两家的冤仇何人来报?岂不造化了这刁贼了么?奴想自古以来,有多少女子,他会领兵打仗,出仕做官,报仇雪恨,难道我云素晖就不如他们不成?我就回到家中,这云文不肖的哥哥也是到刁家把信的,那时反惹风波,反为不美。不如我如今纳个监生,到江南寻个下处,仍是女扮男妆,在那里读书,等到南场科学,倘若皇天保佑我,一路功名青云直上,那时合了文先生并我母亲,同上一本,就好报仇了!”
思量已定.遂叫带来的两个老夫妇上楼,说了备细。先命老苍头拿了银子,就到兖州府,报名云素,纳了监、行了文,诸事齐备。那日清早起来,梳洗已毕,来到舅母房中。见过礼坐下。茶罢三巡,赵老夫人问道:“我儿为何今日起得大早?还该安歇安歇。”小姐道:“正是。甥女今日有句话要来告禀。”赵老夫人道:“我儿有话,但说不妨。”
小姐道:“甥女多谢舅母大人收留,在此不觉三年,日夜思想老母,悠悠成病,今日特来告禀,要回家去看母亲。”赵太太道:“我儿,你一片孝心,理当送你回去,怎奈你哥哥不在家内,无人相送,这样路远山遥,叫老身如何放心?倘有差池,岂不惹你母亲见怪?好歹再住几时,待老身送你回去便了。”小姐道:“不妨,甥女还是女扮男装,一样好走。”赵太大再三不肯,怎当得云小姐执意要去,太太没奈何,只得允了。备了花银三百两为路费.又备了多少礼物,晚间治酒饯行,云小姐诸事俱已现成。
到了次日,改了粉黛油头,换上方巾片玉,摇摇摆摆,便是一个俊俏书生。丫鬟也改了妆,扮做书童,苍头夫妇押了行李,小姐拜别舅母并一众姊妹,大家洒泪而别不提。
单言云小姐上了轿,出了城,到了水路的所在,换了船只。下了大舡,打起篷来,往南京进发。正是:龙飞天上风云起,雷震空中际会来。
那云小姐在路行程不上一月,那日到了南京,上了岸,进了城,就在贡院旁边寻了个大大的下处,有名叫做“王寡妇饭店”的,房子高大,摆设精雅。这王寡妇年方三十岁,只有一个五岁的儿子、一个老妈、八九个伙计。这王寡妇生得甚是风流。当下云小姐扮着公子去租他的房子,王寡妇见了云相公这般风流,心中大喜,便道:“云相公,后边有上房。”遂引他到卧房旁边一间小小的书房,十分精雅。云小姐大喜,搬进行李铺下,四面一望,只见窗外花树荫浓,十分可爱。
当晚王寡妇治酒,款待云小姐主仆四人。老苍头夫妇同书童在外面吃酒,云小姐在里边独自一人坐席,那王寡妇就坐在横头把盏道:“云相公青春几何?”云相公道:“十六岁了。”王寡妇又问道:“可曾恭喜呢?”云素道:“尚未联姻。”王寡妇听了,暗暗欢喜,殷勤奉酒,笑迷迷的只是言来语去,卖弄风流,前来挑逗。正是:弄月邀风空费力,错将神女认襄王。
那王寡妇眉来眼去、送暖偷香,勾引了半日,心中想道:“好一个稳重的书生,毫无邪意!也罢,他今日才来,慢慢再弄他到手便了。”又劝了两杯。云小姐道:“醉了,大娘收了罢。”王寡妇道:“再吃一杯好睡,莫要半夜三更睡不着,要寂寞呢!”说着笑嘻嘻收了杯盘去了。正是:临去秋波一转,怎不引吊人魂。
王寡妇去了,云小姐心中暗想道:“你在我面前卖弄风流,岂知我与你是一样的人。”正在思想,忽见王寡妇亲自打了一桶水,送到房中道:“云相公,来洗手脸。”云小姐道:“放下罢。”王寡妇去了。云小姐用过了水,当晚就同丫鬟在书房居住。苍头夫妇在耳房居住。云小姐每日足不出户,苦读诗书,那王寡妇有心爱他,早晚小心照应服侍,云小姐倒也安心。正是:若非错中错,焉能亲上亲。
不表云小姐身在南京,再言钟山玉住在章员外家读书,深蒙章江照应,倒也相安。不觉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早已到了七月初旬。那日员外到书房向山玉道:“今年南场科举,你二人还该早去。”山玉道:“小侄乃是钦犯,怎敢出头应试?”章江道:“这有何难,改了名字,捐了监生,就考去了。”员外道:“有理,在理,快些改了名字,待老夫就代你捐去。”山玉遂改了名姓,将个钟字拆开,改名“金重”二字。员外道:“改得好,今科必中。恭喜!恭喜!”即刻捐监去了。正是:假名姓作名,真德才为德.
话休絮烦。当日章员外拿了银子,就代山玉捐了监,起了文,诸事齐备。次日员外和院君治了两席酒,封了三百两银子,收拾了琴剑书箱,当晚代他二人饯行。内堂是二位太太、二位小姐,外堂是员外三人饮宴。那两个小姐见二位公子乡试,多多欢喜,巴不得中两个解元。当晚无话。
次日清晨,员外叫家人将行李多件先发下船,备了早膳,二位公子用过,穿了衣巾,各人到后堂拜别母亲、妹子。拜过之后又是章江来拜别钟夫人,钟夫人亦命山玉去拜章院君夫妇。彼此拜别一番,二位公子送出门开船而去。正是:时来风送滕王阁,起凤腾蛟上紫霄。
话说二位公子上了江船,正来顺风,打起篷来,往南京进发。一路上看不尽青山绿水、野树荒烟,那一派长江的景致。非止一日,那天已到南京,上了岸,进了城,到贡院衙门口来寻下处。却好就在王寡妇家紧隔壁租了一个下处,家人们安下行李物件。少不得房主人也治酒接风,自不必细说。章江和山玉的卧房却紧靠云小姐的卧房,每日两边书声,彼此听见,却好作伴,这也不在话下。
单言那王寡妇一心爱上云相公,每日好酒好食,前来服侍,得个空儿便将些风流的话儿前来勾引。岂知这云素晖也是一个女子,毫不介意,只是用功苦读,却真真像个书呆子一般。话休絮烦,一日三,二日九,云小姐在王寡妇店中住了一月有余,足不出户,苦读诗书;隔壁章、钟二位公子也如此,这也不在话下。
那一日是八月初五日,新月初升,王寡妇在房思想云素不得到手,十分耐烦不住,想道:“我每每将风流话打他,却并不动心,天下有这样至诚君子!想他年轻胆小,不敢轻动,也罢,今日只好送上门了。”想罢,打了一壶好酒,先将苍头夫妇并书量勾引出来饮酒,命家内的人陪定他,不许放他出来;自己换了一身衣服,悄悄的出了房门,到云小姐房内。只见月色沉西,花荫寂寂,他轻轻的走进房来,在云小姐背后一把抱住道:“相公,此刻还不去睡么?我特来陪你的!”云小姐吃了一惊。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步青云同登北阙 思白发独步西关
(西江月):
枫叶江边垂钓,芦花滩里停舟。得鱼沽酒饮滩头,看尽江山锦绣。
多少英豪豪杰,一齐付与东流。黄沙白骨与荒丘,知道谁先谁后?
话说云小姐回头一看,见是王寡妇来调戏他,忙忙站起身来道:“王大娘,你名节要紧!”王寡妇笑道:“云相公你好呆!如此美景良宵,岂可空负?”云素道:“不是这等讲。小生临考日近,读书要紧,断不图此,快快下去!”二人正在你推我扯,忽听楼下一声咳嗽,走上一个人来,唬得王寡妇慌忙站开。原来是云小姐的丫鬟,在下面吃了几杯酒,不见王寡妇来了,他心中明白,忙丢了酒杯,在楼下听了一会,见有些不尴尬了,奔上楼来,向王寡妇道:“原来王娘你在这里呢,你儿子在家找你呢,快快去看看。”王寡妇听了,面涨通红,一场扫兴下楼。正是:空劳神女高唐梦,怎奈襄王不是真。王寡妇去后,云小姐主仆二人笑个不止,这也不表。
不觉到了初九,章、钟二人并云素备了考食,领了卷子,过了头场,十二、十五三场已毕,各人无事,静候放榜。那云小姐思想:“自到南京,住了三月,没有出去顽顽,今日天气晴明、秋光满目,不免出去游玩一番,也见见外边景致。”遂问王寡妇道:“王大娘,你们贵处可有甚么有趣所在游玩?”王寡妇道:“多得紧哩!离此不远有座东园,园中有百十株桂树,连日花开,十分有趣。相公要去玩耍,就到那里甚好。”云小姐大喜,遂命苍头备了春盒,往东园看桂花去了。
一路行来,到得东园门首,见园门外一带疏柳垂杨、红栏曲水,十分幽雅。入得园来,只见上有一匾,写的”广寒仙境”。左边有个亭子,紧靠着太湖山石,四面桂花围绕。云小姐吩咐家人提了春盒,就在这边亭子内坐下。正是:天香缭绕飘云外,桂子萧疏落月中。
话说云小姐独自一人坐在亭子中,苍头和书童在旁边伺候。云小姐思想:“昔日在家中,桂花开时,便随母亲赏玩,谁知今日身在他乡,孤身独自,好不凄凉!”想到伤心处,不觉泪下。不由得见鞍思马、触景伤情。正在思想之时,忽见来了四位书生,也来看花。前边二人生得顶平额满,目秀眉清,齿白唇红,如同美女,穿一套淡淡衣服,十分丰韵;后边二人却虽锦绣,却生得额大眉粗、一团俗气。
只见他四个人,带了几个书量,进了亭子,见了云小姐,拱拱手,就在旁边一张桌上坐下。——你道此人是谁?原来是章江同山玉,搭了两个本处同寓的秀才,也到东园看桂。
当下四人坐下。山玉眼快,看着云小姐独自一人坐在那边,生得玉面朱唇、眉清目秀,独自在栏杆旁边,沉吟看桂,犹如芙蓉出水、玉树临风。料想是外来应试的秀才,遂向章江道:“你看那人,倒生得秀气。”章江道:“也是我辈。”遂拱手道:“请问先生尊姓大名?贵乡何处?”云小姐见问,欠身答道:“不敢。小弟姓云名素,敝籍山东。敢问先生贵乡何处?尊姓大名?”章江道:“岂敢。小弟姓章名江,敝处杭州。”云小姐道:“久仰,久仰。”山玉在旁,听见一个“云”字,又是山东,心中疑惑。正是:只为更名和改姓,夫妻对面不相逢。山玉便问道:“先生既是山东云府,那云太师想是大族了?”云小姐道:“不敢,乃是家叔。请问先生尊姓大名?在何处会过家叔的?”山玉道:“岂敢。小弟姓金名重,先曾在京中三年,瞻仰过太师的尊容。”又道:“云太师往南岭封王,不知可曾回来呢?”云小姐见问,不觉心酸流泪,叹息道:“至今并无消息,家中亦甚悬望。”山玉有心盘问云家消息,又问道:“闻得太师只有一位千金,目下与刁国舅大人二公子结了亲了,已经过门。不知可有这话?”正是:一言问到知心处,若问旁人那得知。
云小姐见问此言,不觉得一阵心酸,两行泪下,其中曲折又不能深言,惟有含糊答应而已。山玉见这般光景,亦发问道:“昔日曾闻太师的令爱已许常州钟御史的相公,想是又是一位令爱千金么?”云小姐道:“一言难尽。昔日素晖舍妹原许过钟老伯的公子,不意被奸人坑害,钟老伯身陷北番;前又闻得奉旨抄了家,钟老夫人逃走,俱死在镇江江内,可惜人亡家破。故尔刁发生心,前来谋婚,我那素晖舍妹已经尽节身亡。你道惨也不惨!”说着说着,凄然泪下。
山玉道:“就是刁虎来谋婚,云老夫人也不该允他,害了女儿性命。”云小姐道:“这是云文不肖的孽兄做主,害了妹子性命,与云太大无干。”那山玉听他言语句句真切,只道云小姐当其死了,心中一急,登时泪下,在人前不好明言,惟有低头无语、叹息而已。这才是夫妻对面,不相认识。
话说云小姐见山玉流泪,甚觉多情,疑惑他是钟家的亲眷,便又问道:“尊兄可认得钟府么?”山玉见问,他是反叛,怎敢明言?使道:“只闻名而未曾会其面。”小姐道:“不知钟府上还有甚么人?”山玉道:“死的死了,拿的拿了,那里还有甚么人!”山玉此言不过是掩人耳目,怕人缉获,岂知小姐听了,更加悲苦。问信坚疑生共死,闻言竟以假为真。
彼此正在动问之时,猛听得“轰轰轰”三个狼烟大炮,炮过之后,只见外边一片嘈嚷之声,都道:“出了榜了!”九州十四府的人都去看榜,只有云素与他怕挤出破绽,不去看榜。且言章江一人前去看榜,只见满街上纷纷的十分热闹,那里挤得过去?正是:
人烟如雾集,车马似云屯。
英雄三百辈,个个想头名。
话说章江先挤进去。只见那些护榜官一对对弓上弦、刀出鞘,站在外边望着,一层栅栏里高悬大榜。章江抬头一看,头一名解元不是别人,乃是金重;二名便是云素,三名却是章江。章江一见自己高中三名,十分大喜,也不看榜了,回头就走,向山玉道:“恭喜!恭喜!不必看榜了,解元是你。”山玉不信道:“你是解元,何必戏我?”章江道:“弟是第三名,方才那位云兄倒中了二名,快些回去,走吓!走吓!”山玉和章江十分兴头。回到寓所,只见那些报录人等挤满一堂,两张大红单报贴在中堂。他二人好不有趣。正是:少年举子多荣贵,高中魁元不负书。
章江遂即写了家书,打发家人报喜,一面赏了报录人等,一面同山玉换了吉服,先去拜见房师。房师见他们青年美貌,十分欢喜。那云素也如此,只是报人报到山东,却无下落。这也不表。
单言那边饭店内中了三个美貌少年举子,又是一连的三名,人人羡慕、个个称奇。过了几天,鹿鸣宴了,他三人约齐了动身,都骑了骏马,换了鲜明的衣服,插花披红,前呼后拥。山玉在前,云素第二,章江在后。三个人三匹马,一齐出门,哄动街坊上那些男男女女。都来争看,人人赞道:“好几个美貌的才子,赛过佳人,有趣呀!”正是:才貌生成三个好,风流占尽一时春。
不表众人称赞,单言他三个人见了主考,饮过鹿鸣宴,至晚各回寓所,收拾动身,回家祭祖。只有云小姐悲喜交集:喜的是高中经魁,报仇有日,悲的是离乡在外,无投无奔。只得收拾行李,离了南京。进了京,寻了一个僻静之处隐身读书,伺候殿试去了。下文自有交代。单言章江和山玉回到家中,员外、院君欢喜非常。那钟太太和二位小姐欢喜更甚。二人谢过神,祭过祖,拜过员外、院君和钟老太太,便饮家宴。合家大小无不欢喜,好不风光。忙了几日,然后拜客,那些三亲六眷们贺喜临门。正是:门前骑了高头马,不是亲者也来亲。
他二人自从中了举,足足忙了半个月有余,方才清楚。不觉光阴迅速,又早是冬尽春来,员外问二人道:“感得皇天保佑,你二人中了举,今岁还该早些进京会试,倘得连步青云,那就好了。”二人道:“全仗大人的洪福!”当日员外择了吉日,备了盘费、行李、琴剑、书箱,点了两个老成的家人,进京会试。少不得还要备席饯行,大家拜别一番,自不必提。
单表他二人下了船,一路上青山绿水、野花闲草,看不尽那途中的景致。那一日来到黄河界口,湾住了船,二人上岸游玩游玩。忽抬头见远远来了一队执事,前边两竿旗,中间马上坐着一个官儿,打面前经过,看见二人,使大叫道:“二位恩兄,缘何在此?”惊得二人回头一看。正是:无端歧路途知已,又是他乡遇故知。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旅店擒妖收宝贝 村庄伏盗赠黄金
〔西江月):
义侠心期白日,豪华气奋青云。堂前歌舞日纷纷,多少人来趋敬。
秋月春风几日,黄金白玉埋尘。门前冷落寂无声,绝少当时人问。
话说那章江、山玉正在游玩,忽见马上有官儿叫他。他二人回头一看,只见那官儿生得黑面黄须、浓眉大眼,滚鞍下马,前来作揖道:“二位恩兄,不认得小弟了?”山玉一看,道:“原来是陈恩兄到了!”陈玉道:“二恩公来此何干?”山玉道:“一言难尽,请恩兄到小舟一聚何如?”陈玉道:“正是,正是。”遂吩咐执事兵丁在岸伺候,遂同山玉、章江回到船上,彼此谢了一番。见礼已毕,山玉道:“多蒙相救老母、舍妹,何时报德?”陈玉道:“这话那里说来!若非恩兄,小弟焉有今日!但愿二位恩兄此去双占鳌头,就妙了。”山玉、章江道:“全仗恩兄洪福。请问恩兄何往?”陈玉道:“今有西关外董家庄、乌风寨二处草寇作乱,前有兵部张宾的侄子张英去做参将,闻得被乌风寨的强人害了性命。今奉旨调松江营内的人马前去征剿,王大人命我往前站,故此相遇。即刻就走了,改日再会罢。”山玉道:“但愿恩兄旗开得胜,回来一同相聚便了。”说罢三人各别。陈玉领兵自往西关而去,山玉和章江一面也就开船,进京会试去了,下文自有交代。正是:功名奋志同辛苦,一问军前一夺元。
话分两所,词归一处,单言雁公子从到董家庄之后,又在乌风寨红光那里操练了个把月人马,即在那里竖了招军的大旗。却好张英领刑部人马兵丁,带了火牌令箭,前来乌风寨上擒敌。却被董家庄探听到消息,先送信到乌风寨。红光即命两个儿子带了喽罗杀了一阵,将火牌、令箭进与雁公子。雁公子藏在身边,当日辞了红光,备了行李,带了兵器,单人独马往西羌寻父去了。披星戴月将程赶,独马单身在路行。
话说雁公子寻父的心重,自离了乌风寨,马不停蹄,连日连夜的往西羌直走。身边又有了火牌、令箭,就有那关隘,也不怕阻挡,故尔尽力前去。那一日行到一个去处,地名叫兔儿窝,一眼望见那高山中间一条曲路弯弯,却是撑天的大树,怪石巍巍,蓁莽塞路,十分险峻。后人有诗:
万仞高山,怪石嶙嶙冲路起;十年老树,枯枝隐隐伐了云。茅草丛边,只有毒蛇猛虎;
苍松枝上,多少献果猿猴。月落深林,鬼魅妖狐结队出;夜深岭上,山魈异兽逐群来。
正是:孤身难过,行客惊魂。
话说雁公子坐在马上,见了这般凶恶的山林,一望无际,并无人烟,不觉心中害怕,备了兵器,仗着武艺,打马加鞭,一气跑了五六里。不觉晚了,并无客店可投,心中好不着急。只得趁着亮光往前又走。看看又是二里,远远望见大树林中有一丛房子,那破篱笆射出一点灯光,公子道:“好了!且到那里再讲。”正是:欲投人处宿,且勒马能行。
那雁公子把马紧了一紧,赶到眼前,月光之下一看,只见那庄子上有三五十家人家,只睡得悄悄的,只有一家关了大门,尚点的灯。约有初更时分,公子下马,用手扣门:门缝内一张,只见里面别无一人,只闻两个小儿嚎哭之声,别无动静。仔细再看,中间上面摆了张桌子,桌子上点了两支红烛,中有香炉、碗盏等类的模样。雁公子越发疑心道:“是何原故?不管他闲事,打开门来便知端的。”于是用手打了一把,一个巴掌打在锁上。公子仔细一看时,原来是反锁的,公子想:“人都搬出去了,不该留两个小人儿在那里啼哭。”心中又不明白其中原故。正是:欲知地头事,须问方内人。
随即带了马,又到间壁人家扣门。扣了几下,听得里边叫道:“阿弥陀佛,大王菩萨又到我家来了!小人是不曾不敬大王呀!”一头口内叨咕,一头走来开门。雁公子在外听得明白,又好笑又好气,大叫道:“俺是关内来公干的,又不是响马大盗,甚么大王不大王的乱说?”那人听了口音,方才仗着胆来开门。放进公子,随即关门,向公子道:“客人你好大胆,怎么独独今日跑来借宿?好造化!险些儿丧了性命!”公子道:“却是为何?”那人道:“我此刻不敢说的,日后告诉你。”公子道:“为何又不敢说?”那人道:“利害哩!说不得!”正是:胆小旋来惊唬怕,对人不敢说分明。
公子道:“有我在此,但说不妨。”那人道:“我说了,你不要害怕。”公子道:“你只管说,我不怕。”那人道:“我们这庄上,三年前来了百个青头大王,甚是利害,一到庄上,连鸡犬牛羊都抓了去,又会飞沙走石、驾雾腾云,了当不得!我们没奈何,请了本处的道士,前来设坛打醮,每年春秋二季祭他,那时节,童男童女、整猪整羊前去供祭。到晚,一庄人家各人都关了门,清清净净的,倘有一些儿不好,不是行瘟,便是来抓人。今日是秋祭的日子,我们早早关了门,不想客人却来借宿。若是撞见之时,早已没命了,你道造化不造化?”那雁公子听了此言,心中大怒道:“有这等事!岂有要吃活人之理!此乃必是妖魔鬼怪在那里设祭,待我去看看。”那人道:“不要进去,里面有妖怪呢!”公子道:“不要你去。说与我便了。”那人道:“隔壁便是的。”公子登时牵了马,带了兵器往外走。正是:一言恼破英雄胆,惹起今朝壮士怀。
话说雁公子听了那人一片有语,惹动了他少年豪杰的襟怀,随即起身就要去看。那人再三阻挡道:“客人,不是耍的,性命要紧!”公子不听。那人指门放公子去,随即战战兢兢把门关了,这且不表。
单言雁公子左手带着马,右手按着剑,来到那边一张,只见烛焰犹明,公子便认定门上加力一腿打开,只听得“扑咚”一声响亮,将门打开。公子入内,先将马松松肚带,吃了水草,拴在廊下柱子上,然后自己步上中堂。只见桌上摆着三樽酒,一个猪头、一只鸡、一个鱼,烧得五味熏香,十分可爱。公子走了一天,肚中正用得着,遂抽出宝剑,将猪头、鸡、鱼一一片开,绞在一块,将那三样酒吃着,又将猪头、鸡、鱼吃着,不一时,把酒肴吃了一大半。正吃得高兴,忽见桌底下乱响起来了,公子一惊。正是:无端足下响,疑是鬼魔来。
公子听见桌下响,登时跳起身来,拿起烛台一照,原来是童男女两个孩子。可怜他们哭了一会儿,害怕起来,就在桌旁边睡着了,偶而翻身,故而响动。公子看见是两个小娃子,约有五六岁的光景,身上只穿一件小衣,用红布扣住双手。公子一见,心中惨然,随即代他二人解了双手,扶他起来,放在行李边坐了。两个孩子哭着要回去,要妈妈,公子道:“你不要哭,我带你回家见妈妈去。”正是:慈悲孺子无知义,豪杰应多恻隐心。
话说雁公子正在那里哄那两个娃子,猛听得屋声怪响,门户齐开,就地起了一阵旋风,刮得走石飞沙、昏昏惨惨。公子吃一惊,提了马枪,开门一看,只见那一声风过之处,平空跳出一个怪物来:身长一丈,头如笆斗,青面獠牙,十分利害。跳进堂来,四下一看,看见公子的马,便一口拍去,早将马头咬掉了。公子一见大惊,仗着胆,大喝一声道:“何方怪物,敢伤我马?照枪罢!”说时迟来时快,劈面一枪,挑将进来。那怪物将身一闪,回头一口咬住枪,一扭两断。公子大惊,丢了断枪,拔出宝剑砍来。那怪将身一闪,忽然腰间掣出金晃晃的两柄锤来,敌住公子。两下厮杀,狠狠相争。公子一想,走也是死,不如拼杀一场罢。遂抖擞精神,拿出平生武艺,舞动宝剑,上下遮拦斩断。忽见得这场大杀?有人赞词为证:
妖怪凭临力气,英雄抖擞神威,锤来剑去生寒雾,剑去锤来闪光辉。
一个是星官降世,一个是怪物成精。剑花动处,千条冷艳摄人魄;双锤来时,万道金光惊人胆。
说不尽他二人恨苦相持,道不尽他两个尽心争战。
话说雁公子同那妖怪战了半会,他乃是星宿临凡,所以不怕鬼怪。看看战到五更时分,那怪阴气已衰,被公子紧了一步,在那左腿上砍了一剑。那怪吼叫一声,一道旋风败到后边去了。公子不舍,仗剑随风,紧紧赶来。这一来有分教:深山扫出千年宝,野路擒来万里驹。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少兄老弟拜宾朋 夜走晨眠寻老父
〔西江月〕:
不愿高官厚禄,自甘水曲山环。教儿耕种几分田,无虑无忧无怨。
千卷图书架上,四时花柳庭前。(下缺十三字)
话说那怪被公子追赶,即丢下双锤,回头一口,来咬公子。公子一闪,飞起右脚,拦头一腿,打个正着。那怪大叫一声,就地一滚,现了原身,乃是一匹青马,鞍辔俱全,褡蹬上挂了两柄金锤,浑身淌汗,后蹄上伤了一剑,剑痕犹显。公子一看,道:“原来是你这畜生作怪,害人家儿女!
也罢,本当杀了你,代我的马抵命,怎奈我没有坐骑,不好行走。就将你抵他便了。”说罢,拔下他的两柄金锤来,插在自已腰内,带着缰绳,跳上鞍桥就走。那马不服人骑,一连几纵,早跳过几个山头去了。公子一手抓鬃,两腿夹定,任他纵跳。跳了一会,跑摊了性,然后公子兜他头上打了一掌道:“快送我回去!”那马大叫一声,登开四蹄,渡水登山,犹如腾云驾雾一般,顷刻就跑回原处。正是:英雄又得龙驹马,好似蛟龙得雨时。
公子跑回原处,日已东升,跳下马入内来看行车,只见多少人在那里嘈嚷。公子走进来道:“你们吵甚么?”众人看见公子回来了,大家走来道:“真真是神人下界了!请问神人,妖怪如今在那里呢?”公子道:“在这里不是的!”
众人一看,见是一匹蓝靛般的青鬃马,长有一丈,高有八尺,威风凛凛。众人道:“原来是这个业富作怪!害了我等许多少人家。小厮,打呀!”一个个拿了扁担、杠子前来打马。公子连忙拦住:“不可,不可,我的马被他吃了,我如今就要骑他,你们若打坏了他,我将何物骑坐?”众人道:“既是客官如此说,由他罢。”公子备好行李要走,众人留住道:“小人们蒙客官代我等除了害,歇歇再走。”众人你扛行李我牵马,留到家中备饭,留公子顽了一天。次日,公子绝早起身,众人备了早膳,打了行李备好马,公子用过早膳,别了众人,上马加鞭。正是:寻亲心意重,上马不停骖。#p#分页标题#e#
雁公子得了这匹神马,真是日行千里,十分快速。公子离了兔儿窝,照行了两日,离西关只有二百里路了,回头一看,又日落西山,四面黑了下来了。公子催马赶路,不觉走过宿头,无处安身。向前一望,只见山脚下一个小小的庄子,公子道:“不免且到这庄上借宿一宵,明日再行便了。”
遂将缰绳一带,奔上庄来。过了濠河一看,只见庄中间瓦房内张灯结彩、笙箫细奏,十分热闹。公子近前下马,向庄客拱拱手道:“我是远来之人,出关公干的,因贪行了几步路,无处投宿,特来借住一宿,明日一并相谢。”那庄汉向公子气哄哄的道:“客人,你往常来时,我家员外原和气的,还有款待。如今我家员外弄了桩不遂心的事,再也不行善了,你止好到别处去罢。”公子道:“我明日把房钱就是了,有甚么做不来的?”那人道:“哎,你好嘈唆,说不借宿,还在此觍着脸死泥!快快走,莫要弄出祸来,性命要紧!”公子一听此言,心中大怒,喝道:“借不借罢了,怎么开口便伤人?”那庄汉欺他年小孤身,便回道:“我就骂你这小杂种,怕你怎的?”公子听了,只气得三尸神暴跳、七窍内生烟,大喝一声:“我把你这大胆的死囚,结果了你罢!”走向前探开虎爪一个巴掌,只听得“唉呀”一声,“扑通”的跌倒出去了。正是:群羊焉敌虎,众鸟怎嘈鸾。公子打倒一个,那些庄客都来相打,被公子一顿拳头,打得落花流水。
正在纷争,却好员外看见众人打降,员外喝住庄客,不许动手。公子见了员外,向前打了一躬,员外忙忙答礼道:“小客官,因何打我庄汉?”公子道:“岂敢!”遂将上项事说一遍。员外道:“却是客官来不凑巧!我家小女今日作业招亲,不然倒可以相留了。”说罢,叹了一口气。雁公子道:“老丈令爱招亲,乃是一桩喜事,因何叹气?”员外道:“一言难尽!”公子道:“却是为何?”员外道:“客官有所不知,小老儿夫妇年皆半百,只生这个女儿,年方十六,原指望将来招个女婿,养老送终。谁知就这山中来了一伙强人,聚集五七千人,为首一名王老虎,十分利害,每日打家劫舍,官兵也近他不得。不想前日看见小女有些姿色,前来说亲,若是不允,便拿我去开刀。小老儿没奈何,惧他强行,只得允了。便是今日前来招亲,所以不敢相留,客官休要见怪。”员外未曾说完,把公子气得怒发冲冠,大叫道:“反了!反了!有这等事,这还了得!也罢,等我今日再闯个祸,待我抱个不平便了!”正是:英雄多胆略,不怕恃强人。
公子道:“员外不要心焦,我代你拿强人便了。”员外道:“那强徒四个头领,无数的喽罗,甚是利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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