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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境

来源:网络 时间:2017-08-09 15:26
一“糟了!”“什么?”“那块德国国界标……野狼高地的圆形空地上的那块国界标。”“怎么了?”“倒了。”“不会的。”“你自己看吧。”老莫雷斯塔尔走到一边。他的妻子从客厅
    “好吧!”菲律普气愤地说道。
    他开始在帐篷里兜圈子,几乎是在跑步,就像一头寻找出口的猛兽一样。他会放弃他所奋斗的事业吗?不牢固的障碍碰到激流会被冲垮吗?啊!他会多么高兴地奉献出自己的生命啊!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他明白,也许是从肉体上明白,当一种伟大的思想激发他们时,那些笑着走向死神的人的牺牲是怎么回事。
    但死神是如何处理那些事情的呢?应该说出来,说出对苏珊娜不利的话——无穷无尽的痛苦比死亡更难以忍受——或者听其自然。非此即彼,别无选择。
    他走来走去,就像被吞噬他的大火缠住一样。他应该扑在玛特的膝下,请求她的宽恕,或者在勒科尔比埃面前双手合掌?他不知道。他的脑袋都要爆炸了。他懊恼地感觉到他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费功夫,都会反过来把矛头指向他。
    他停了下来,说道:
    “部长先生,只有您的想法最重要,我想做根本办不到的事情让您的想法与事实相符。我已经全都准备好了,部长先生……准备好一个条件,这就是我们的谈话要秘密进行。当着您的面,您一个人的面,我可以……”
    他又一次看见玛特,这个不期而至的敌人出现在他的面前,就像把他当成猎物抓在爪中一样,绝不会放过他,毫不留情,气势汹汹,连最微小的诡计都看在眼里。
    “我有权在场!”她喊道,“你必须当着我的面做出解释!你的话只有当我在场时才具有价值……否则,我会否认它,就当它是一个重新编出来的谎言。部长先生,我要您提防一个阴谋诡计……”
    勒科尔比埃做了一个赞同的手势,然后他问菲律普:
    “有必要吗?先生,一次秘密谈话?不管我多么愿意相信您的知心话,为了证实它没有私下的想法,我也需要您的妻子和您的父亲对此加以核对。不幸的是,听完您自相矛盾的说法之后,那个疑问允许我……”
    “部长先生,”菲律普暗示道,“有时候,有些情况……有些不能泄露出去的事情……有些具备那种性质的秘密……”
    “你撒谎!你撒谎!”玛特喊道。菲律普的招供使她疯狂。“这不是真的。一个女人,是不是!不……不……啊!我求你了,菲律普……部长先生,我向您发誓他在撒谎……我向您发誓……他会撒下弥天大谎的。他背叛我!爱上另外一个女人!是不是,菲律普,你是不是在撒谎?噢!不要说出来!不要说出来!”
    突然,菲律普感觉到有一只手扭住了他的胳膊。他转过身,看见约朗塞特派员脸色煞白,十分可怕,菲律普听见他用低沉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
    “你想说什么?那人到底是谁?啊!我会逼你回答的,我!”
    菲律普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他也看见玛特那张陌生的面孔。他感到很奇怪,因为他心想自己并没有说过那些能引起他们怀疑的话。
    “你们都疯了!”他说道,“哎呀,约朗塞先生……哎呀!玛特……发生什么事了?
    我不知道你们明白了什么……这也许是我的错……我太疲惫了!“
    “那人到底是谁?”约朗塞重复道。他气得直发抖。
    “老实交待吧!”玛特强烈要求道。她用她全部的憎恨把他逼得走投无路。
    菲律普注意到她身后的老莫雷斯塔尔被击垮倒在椅子上,仿佛他遭受打击后无法复原一样。这是菲律普的第一个牺牲品,这个老头子。他会牺牲另外那两个吗?他跳了起来:
    “够了!够了!所有这一切都让人讨厌……我们之间发生了一场可怕的误会……我所说的一切只会加深误解……稍后,我们再做解释,我向你保证,约朗塞先生……你也一样,玛特,我向你发誓……你会明白你是错的。我们都闭上嘴巴,我求你们了……我们已经互相折磨够了。”
    他显得那么坚决,致使约朗塞犹豫不决,玛特也发生了动摇。他说的是真的吗?这只不过是个使他们不和的误会吗?
    勒科尔比埃猜到了这场悲剧,轮到他上场向菲律普发起进攻了。他对菲律普说道:
    “这样的话,先生,我必须放弃您向我指出的这一点的全部解释吗?这是不是你结束争论的最后的态度?”
    “是的。”他坚决地回答道。
    “不,”玛特抗议道。她不知疲倦地再次发起进攻。“不,这还没完,部长先生,不能就这么了结。不管我的丈夫愿意与否,他说了一些话,我们都理解成同一个意思。
    如果有误会的话。现在就要让它消除掉。只有一个人能消除它。这个人也在这里。我请求把她带过来。“
    “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菲律普结结巴巴地说道。
    “不,你知道,菲律普。你知道我指的是谁,知道给予我这种权利的所有证据是什么……”
    “闭嘴,玛特。”菲律普怒气冲冲地喝斥道。
    “那么,坦白吧。否则,我发誓……”
    约朗塞先生的目光里没有了威胁。约朗塞不知道苏珊娜也在野狼高地,所以他看不明白,菲律普的不慎所引起的他的怀疑渐渐消除。最后关头,在即将提出无法挽回的指控的时候,玛特犹豫了。她的仇恨在父亲的痛苦面前化解了。
    而且,就在这时,出现了一个牵制进攻的机会,就像给不可缓和的争论带来的休战一样。勒科尔比埃突然站起来,拉开了门帘。他们听见外面传来的一阵急速的脚步声。
    “啊!你回来了,德。特雷邦。”
    他几乎是跑着迎向那个年轻人,然后急不可耐地问了一些问题。
    “你同参议院议长联系过了吗?他跟你说了些什么?”
    德。特雷邦先生走进帐篷。但是,当他瞅见莫雷斯塔尔一家人后,便转身往回走。
    “部长先生,我看最好是……”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德。特雷邦。这里没有人妨碍……相反……哎呀,有什么事?是坏消息吗?”
    “非常坏,部长先生。柏林的法国大使馆被烧了……”
    “噢!”勒科尔比埃说道,“没有人保卫它吗?”
    “有的,但部队被人群包围住了。”
    “还有呢?”
    “德国调遣了边境的兵团。”
    “那么,巴黎呢?巴黎呢?”
    “骚乱……大马路被挤得水泄不通……现在,巴黎保安警察负责疏散波旁宫里的人。”
    “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战争。”
    这两个字像丧钟一样回荡着。几秒钟后,勒科尔比埃问道:
    “就这些吗?”
    “参议院议长焦急地等待着您回去。‘请他不要浪费一分钟,’他对我说,‘他的报告可能会让我们获救。这是我最后一发子弹了。如果它打不响,我也哑口无言了。’
    他还补充说了一句:“还有,这不会太迟吧?‘”
    在帐篷罩住的小小空间里,在桌子周围,最残酷的悲剧在这里把这些由最忠诚的爱连在一起的高等动物一一推向你死我活的较量,出现在这里的寂静真的是悲剧性的。他们每个人都忘记了自己的特殊痛苦,只想到了明天的恐怖。那两个可怖的字眼在他们的内心深处回响。
    勒科尔比埃做了一个绝望的手势:
    “他的最后一发子弹!是的,要是我的报告允许他退却就好了!可是……”
    他看着老莫雷斯塔尔,仿佛希望他突然临阵脱逃。有什么用呢?就算赶在老莫雷斯塔尔前面削弱他的证词,这誓不妥协的老头子也是能揭穿这个尽人皆知的谎言的。到那时,政府能采取什么含混不清的姿态呢?
    “好吧,”他说道,“听天由命吧!我们做了根本办不到的事。我亲爱的德。特雷邦,汽车停在十字路口吗?”
    “是的,部长先生。”
    “你拿好材料,我们马上就走。我们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去火车站。去那里要不了一小时。”
    他拿起帽子和衣服,左右来回地走了几步,然后在菲律普身边停下。这一位,在他看来,也许没有做根本办不到的事情。也许,这一位,还剩下一段要跨越过去。可怎么能知道呢?怎样走进这个神秘的灵魂、解开这个难以解开的谜呢?勒科尔比埃了解这些人,学说宣传捍卫者的一丝气息就能使他们欢欣鼓舞,为了他们的事业,完全可以令人赞叹地献身,几乎超出常人地做出牺牲,但也能做到虚伪、狡猾,有时甚至去犯罪。这个菲律普。莫雷斯塔尔有什么价值呢?他到底在扮演什么角色?他生出个爱情约会的设想是有意的吗,是假的吗?或许真的是英雄主义促使他把真相说出来?
    勒科尔比埃慢慢地、若有所思地仿佛受新的希望的驱使,回到座位上,把衣服丢在桌上,坐下来,招呼德。特雷邦先生:
    “还要一会儿功夫……放下材料。请你把苏珊娜。约朗塞小姐带到这里来。”
    德。特雷邦先生走了出去。
    “苏珊娜也在这里吗?”约朗塞用充满焦虑的声音问道,“她刚才就已经来了吗?……”
    他没有得到回答,他徒劳地依次留意着他询问过的那些人的面孔。三四分钟过去了,剧中的演员没有一个人做手势。莫雷斯塔尔坐在那里,脑袋歪向胸前。玛特两眼紧盯着帐篷的入口处。至于菲律普,他惊恐地等待着这额外的不幸的降临。大屠杀并没有结束。
    继他的父亲、他的妻子和约朗塞之后,命运要他自己献身做第四个牺牲品。
    勒科尔比埃看着他,不由自主地对他充满了同情,甚至有些可怜他。这时,菲律普的真诚在他看来是绝对的,他真想放弃试验。但是,怀疑占了上风。那个假设是那么荒谬,他感觉到这个人会在他的妻子、父亲甚至约朗塞面前欺骗地指控那个年轻姑娘。而苏珊娜一出现,谎言即变成不可能的事。这个试验是残酷的,但是,无论从什么意义上讲,它都会带来一种不容置疑的确切性,没有这一确切性,勒科尔比埃是不想给这场调查下结论的。
    菲律普感到一阵战栗。玛特和约朗塞站起身来。帐篷打开了。苏珊娜走了进来。
    突然,她做了一个往后退的动作。从第一眼起,从这些一动不动的人们的神情上,她已经猜到她的女性本能已经预感到的危险。她脸色煞白,没有力气,再也不敢往前挪步。
    勒科尔比埃抓住她的手,和蔼地说道:
    “请您坐下,小姐。为了弄清楚几个疑点,您的证词可能对我们非常珍贵。”
    只有一张空椅子,就在约朗塞旁边。苏珊娜向前走了几步,看着她的父亲。从圣埃洛夫的那天晚上起,她就再也没见过他。他转过头。她颤抖着坐了下来。
    这时,急于完成调查的勒科尔比埃迅速地走近菲律普,对他说道:
    “我这是最后一次问您,先生。几分钟后,一切都将不可逆转地结束。这要看您的意愿……”
    但他没有说更多的话。他还从来没见过像菲律普这样憔悴的面孔,也从来没见过他抽搐的乱七八糟的脸部轮廓显出的如此充满力量的表情。他明白菲律普已经决定跨越最后一步了。他一言不发地等候着。
    实际上,菲律普仿佛也一样,渴望碰到可怕的目标,他说道:
    “部长先生,假如我告诉您那天晚上我所呆的确切地点,那我的话对您来说具有无可争辩的价值吗?”
    他的声音几乎是平静的。他的眼睛盯住了帐篷的一个固定点,再也不敢从那里移开,因为他担心会碰上玛特或约朗塞或苏珊娜的目光。
    勒科尔比埃回答道:
    “有无可争辩的价值。”
    “我父亲的那些证词会相对减弱吗?”
    “是的,因为我应该用一个我再也不能怀疑其真诚的人的话来衡量。”
    菲律普沉默了。他的额头上淌着冷汗,他摇摇晃晃,就像一个喝醉酒、快要摔倒的人一样。
    勒科尔比埃坚持不懈地说道:
    “先生,说吧,不要有什么顾虑。在有些情况下,必须朝前看,要到达的目标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必须使您眼花缭乱。”
    菲律普继续说道:
    “那么,部长先生,您认为您的报告经这么一改,就能对巴黎产生决定性的影响吗?”
    “我可以肯定。参议院议长让我隐约看到他的个人想法。此外,我知道他能做什么。
    如果我的报告结果让他有一些余地,他就会给德国使馆打电话,他会登上主席台让议会以及整个国家面对既成事实。内阁在一片嘘声中倒台,会出现骚乱,但那将会是和平,像您先前所说的那种和平,先生,是一种没有耻辱的和平,以自尊心的微不足道的牺牲为代价,这种和平会使法国强大。“#p#分页标题#e#
    “是的……是的……”菲律普说道,“但如果太迟了呢?如果我们什么也不能阻止呢?”
    “这一点,”勒科尔比埃说道,“不知道……也许确实太迟了……”
    这对菲律普来说是最残酷的想法。他的两腮凹陷下去。这几分钟就像长年的疾病一样,仿佛把他变老了。一看见他,就会想起那些原始绘画上的垂死的殉道者的脸部表情。
    唯有肉体的痛苦才能如此扭曲一副面孔。真的,他那副痛苦的表情就像是有人让他在拷问架上受折磨、用一块烧红的铁块烙他一样。然而,他感觉到他的头脑是清醒的,就像那些哀求着的牺牲者一样,他清楚地明白,经过一系列不可逃避的事实,他在某些时刻——在可怕的条件下——也许有能力能为世界免除战争之祸。
    他坚强地控制着自己,脸色苍白。他吐字清晰地说道:
    “部长先生,我妻子预感到的,你们已经猜到的,的确是事实。星期一、星期二之间的那个晚上,拘捕发生、他们带着两名俘虏去德国的那段时间里,我跟苏珊娜。约朗塞在一起。”
    可以说,约朗塞站在他后面,正密切留意他那像人身攻击一样的指控,并毫不延误地给予回击。
    “苏珊娜!我的女儿!”他一把抓住菲律普的衣领喊道,“你胆敢说什么,混蛋!”
    玛特没有动,就好像是蒙了一样。老莫雷斯塔尔气愤地发出抗议。菲律普嗫嚅道:
    “我说的是事实。”
    “你撒谎!你撒谎!”约朗塞吼道,“我女儿是最诚实、最纯洁的!承认你是在撒谎……承认……承认……”
    这个可怜的人激动得说不出话来。那些话在他的喉咙里哽住了。他的整个身体都在颤抖,从他的眼里可以看见怒火、想杀人的意念及气愤,尤其是痛苦,人类可怜的无尽的痛苦。
    他哀求着,他命令菲律普:
    “承认……你在撒谎,是不是?这是为了你的那些思想……是这样的!为了你的思想!你需要一个证据……一个不在现场的证明……于是……”
    他向勒科尔比埃求助:
    “让我跟他单独在一起,部长先生……他会向我承认他说的是谎言,他这么说是言不由衷的……或者是由于疯狂……我怎么知道?是的,是由于疯狂!她怎么会爱他呢?
    为什么?从什么时候起?她是你妻子的朋友……哪里会!我了解我的女儿!……回答呀,混蛋……莫雷斯塔尔,我的朋友,你要他回答……要他拿出证据。你,苏珊娜,你为什么不朝他的脸上吐唾沫?“
    他转身面对苏珊娜。玛特清醒过来,像他一样,冲向那位姑娘。
    苏珊娜站在那里摇摇晃晃,目光游移不定、躲躲闪闪。
    “好了,说呀!”她父亲咆哮道,“你也不回答吗?哎呀,什么,你对这个谎言也无话可说吗?”
    她想说什么,结结巴巴地说了些含混不清的音节,然后又闭上了嘴巴。
    菲律普与她那种走投无路的野兽般的目光相遇,她那可怜的眼神在寻求援助。
    “你交待!你交待!”约朗塞大声说道。
    突然,他冲向她,菲律普就像在噩梦中一样,看见苏珊娜倒下了,被她父亲摇晃着,被玛特粗暴地对待着;玛特也一样,气势汹汹地要求她做无用的交待。
    这个场面可怕而又激烈。勒科尔比埃和德。特雷邦先生进行着调解。这时老莫雷斯塔尔挥拳朝菲律普吼道:
    “我诅咒你!你罪该万死!放开她,约朗塞。她是个受害者。罪人,是他……是的,你,你,我的儿子!……我诅咒你……我要赶走你……”
    老人把手放在胸口上,还嘟囔了一些话,请求约朗塞原谅,答应收养他的女儿,然后转身倒在桌子上,昏了过去……
    十七
    “夫人!”
    “叫什么呀!什么事啊?”莫雷斯塔尔太太被惊醒后问道。
    “是我,卡特琳娜。”
    “有事就快说呀!”
    “有人从镇政府来,夫人……他们要先生……需要进行训练……维克多声称他们在调动兵力……”
    莫雷斯塔尔老爹自从前一天晚上在野狼高地昏倒后,被小分队的士兵放在一付担架上抬回了老磨坊。陪他回来的玛特向她的婆婆做了一些解释后,也不管这位善良的老太太的埋怨,也不跟她说菲律普,说他可能变成什么样子,而是跑回自己的卧室,把自己关在里面。
    波莱尔医生被紧急召来。他替病人做了检查,也诊察到了病人心脏部位的严重紊乱,但他拒绝说出诊断意见。
    那天傍晚,从星期天到星期一的那一整夜,全家人都手忙脚乱的。卡特琳娜和维克多走来走去。莫雷斯塔尔太太终于冷静下来,但她习惯于在盛大的场面里发出呻吟声。
    她监护着病人,吩咐一个接一个。她已经两次打发园丁去圣埃洛夫药店。
    半夜时分,老头子痛苦难熬,他们只得把波莱尔医生叫回来。他看上去很着急,给病人打了一针吗啡。
    打完针后,病人平静了几个小时。莫雷斯塔尔太太尽管还因菲律普的失踪而痛苦—
    —她担心他会草率从事,但她还是能在一张长沙发上躺一下了。
    就在这时,卡特琳娜突然闯进卧室,险些打搅到病人的休息。
    最后,莫雷斯塔尔太太把她推了出去:
    “你闭嘴吧!你没看见先生睡着了吗!”
    “他们调动兵力了,夫人……肯定要爆发战争……”
    “让我们和你的战争一起安静一会儿吧,”善良的老太太一边把她推出门外,一边嘟哝道,“去把先生的水烧开,不要浪费时间尽说些废话。”
    她自己也立即投入工作。但是,她的周围,从晒台、花园和房间里传来的尽是隐隐约约的窃窃私语声和叫喊声。
    九点钟的时候,莫雷斯塔尔醒过来了。
    “苏珊娜呢?……苏珊娜在哪里?”他眼睛刚一睁开便问道。
    “什么呀!苏珊娜……”
    “是的……是的,苏珊娜……我答应过她的父亲……只有她才有权利住在这里……
    我想菲律普不在家吧?“
    他直起身子,怒气冲冲的。
    “他还没回来,”他的妻子说道,“大家都不知道他在哪里……”
    “太好了!谅他也不敢回来!……我把他赶了出去……现在,我想苏珊娜……以后让她照顾我……她一个人,你听好了……”
    “哎呀!莫雷斯塔尔,你不要这么苛求……是不可能让苏珊娜……”但是,看到她丈夫脸都气歪了,她也不敢过多地提出异议了。
    “随你的便,”她说道,“无论如何,如果你觉得合适……”
    她通过电话问了波莱尔医生。他回答说,不应该以任何借口违背病人的意愿。而且,他负责去看那位姑娘,向她讲明她的使命,叫她到老磨坊,他也负责让她消除疑虑。
    实际上,临近正午的时候,波莱尔医生就把苏珊娜带来了。她的眼睑被泪水泡胀了,脸羞得通红,忍受着莫雷斯塔尔太太充满侮辱的接待,在老人床边的那个护理位子上坐了下来。
    一看见她,他就长叹一声:
    “啊!我很高兴……这已经好些了……不要离开我,不会吧,我的小苏珊娜?……”
    几乎就在这个时候,在另外一支针剂的作用下,他重新入睡了。
    像前一天晚上一样,老磨坊的餐厅里空空荡荡的。女仆用托盘给莫雷斯塔尔送了一些吃的,然后又给玛特送过去,但玛特甚至都不回答她的叫声。
    少妇早晨没有出房间,她一整天都一个人呆着,门插上了销,百叶窗也关上了。她坐在一张椅子的边上,弯下身子,拳头顶住下颌,咬紧牙关以免叫出声。哭会让她好受些,她有时以为她的痛苦会随着哭泣声一起蔓延开,但有益于健康的眼泪却没把她的眼睛弄湿。她固执地狂怒地把整个悲哀的故事回忆了一遍,她想起苏珊娜在巴黎的那些日子,菲律普引诱这个姑娘去做的那些散步——回来时两人脸上都洋溢着同样的喜悦;他们在老磨坊的会面,菲律普出发去圣埃洛夫,回来后的第二天苏珊娜的奇怪态度,她那些模棱两可的问题,她企图让这个做妻子的受伤害,梦想取代她的充满敌意的恶毒微笑。
    噢!多么残酷的命运啊!从前那么温柔的生活现在在她看来是多么可憎、多么恶毒啊!
    六点钟时,肚子饿得受不了了,她便走进大厅里。当她吃了一点面包、喝了一杯水,正准备出去时,她看见莫雷斯塔尔太太正走下台阶去见医生。她这才想起她的公公病了,她却没去看过他。那间卧室就在隔壁。她穿过走廊,敲了敲门,听见一个声音——无疑是个女看护的声音——说道:“请进。”于是,她推开了门。
    在她对面,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在沉睡的老人旁边,苏珊娜出现了。
    “你!你!”玛特低声吼道,“……你,在这里!”
    苏珊娜在她的目光下开始颤抖,结结巴巴地说道:
    “是你的公公……他要求……医生跑去……”
    她双膝发软,三番五次地说道:
    “我求你原谅……原谅我……原谅我……是我的错……决不是菲律普……”
    玛特一动不动。也许原本她能克制自己,但是,以菲律普的名义,以被这个年轻姑娘发音清晰地说出的菲律普的名义使她跳了起来。她扼住苏珊娜的喉咙,把她掀翻,摆在桌子上。她气得发抖,就像一个终于制服对手的动物。她真想毁掉这副被一个男人紧紧拥抱过的身体,消灭这具爱的肉体,撕烂它,撕碎它,让它受苦,尽可能受最大的痛苦。
    苏珊娜在她的攻击下发出嘶哑的喘息声。这时,玛特失去了理智,用她那些僵硬的手指,用指甲抓她的前额、面额和嘴唇,抓伤菲律普吻过的她那温湿的嘴唇。她的仇恨随着手指的每一个动作而加深。鲜血夹杂着眼泪从苏珊娜的脸上流下来。玛特用从未说过的最肮脏的话侮辱她。她气急败坏,三次朝她的脸上吐唾沫。
    然后,她跑着走了,还回过头来甩出最后一句咒语,砰的一声关上门,在走廊里一路喊过去:
    “维克多!卡特琳娜!”
    她跑进卧室,摁着电铃的按钮,直到仆人们跑过来。
    “我的皮箱!叫人把它搬下去!让人套好马车,是不是,维克多!马上……”
    莫雷斯塔尔太太听见这边的叫声,突然跑了过来。波莱尔医生陪着她。
    “您怎么了,玛特?出什么事了?”
    “事情是我不想在这里再多呆一个小时!”她说话时对医生和仆人的在场毫不在乎,“是苏珊娜,还是我留下,你们选择好了……”
    “是我的丈夫答应过……”
    “说定了。既然你们选择这个女人,那我走好了。”
    她打开衣柜抽屉,把裙子和内衣扔得乱七八糟的。她一抬手扯掉了桌子上的台布。
    所有的小摆设都掉了下来。
    波莱尔医生试图让她理智一点。
    “这一切非常好……可您要去哪里?”
    “去巴黎。我的孩子们在那里等我。”
    “您难道没看报纸吗?局势每时每刻都在变严重。他们调遣边境部队了。您肯定能通过吗?”
    “我要走。”她说道。
    “假如您到不了呢?”
    “我要走。”她重复道。
    “那么,菲律普呢?”
    她耸了耸肩膀。她明白,对她来说,不管是她丈夫的存在,还是战争的威胁,什么都不重要了,没有什么东西能同她的绝望做斗争。
    然而,医生同莫雷斯塔尔太太一起离去时,他用玛特听得见的方式说道:
    “说到菲律普,您不用着急。他去看过我,向我打听了一些他父亲的消息。他会回来的。我答应让他知道……”
    七点钟,当维克多宣布车已备好时,玛特改变了主意。一想到菲律普在周围转悠,可能会进来,苏珊娜和菲律普住在同一个屋顶下,随随便便就能见面了,这种想法让她觉得不能容忍。于是,她留下来了,但她站在门背后,两耳警戒着。当所有的人都入睡后,她走下楼,躲在前厅的一个凹洞里,一直呆到黎明。只要听到一点细微的响声,她都准备跳出来。她确信苏珊娜会从黑暗中钻出来,企图跑出去同菲律普会面。这一次,玛特会杀了她。她的嫉炉是那么强烈,以至于她守候在那里不仅不害怕,反而充满残忍的希望,希望苏珊娜真的会在她面前出现。
    这样的发作在玛特这样的女人身上是反常的,在通常情况下,在理智与本能之间,她更愿意服从理智,这样的发作是稍纵即逝的。最后,她突然抽油噎噎地哭了起来。她哭了很久,然后上楼走进卧室,筋疲力尽,一下子就睡着了。
    星期二早晨,菲律普在老磨坊出现了。有人去通知莫雷斯塔尔太太,她兴冲冲地跑了出来,激动不已,很想把这个丢脸的儿子臭骂一顿。但是,当她看见他在晒台的门边出现时,尽管很有必要训斥他一顿,但她没对他做任何指责。看见他的脸色那么苍白,她都吓坏了。
    她问道:
    “你去哪里了?”
    “这个无关紧要!”菲律普说道,“我本不该回来……但我不能,因为父亲……这件事使我深受震动……他好吗?”
    “波莱尔医生很难做出诊断。”
    “你的看法呢?”
    “我的看法?唉,说真的,我满怀希望。你父亲是那么强壮!可是,这个打击毕竟太大了……”
    “是的,”他说道,“这就是我为他担心的原因。我两天没看见他了。我在不能肯定他的病情的情况下,怎么可能走呢?……”
    她有些担忧地暗示他:
    “那么,你想住在这里吗?”
    “是的……只要他不知道。”
    “问题是……这个……苏珊娜也在这里,在你父亲的房间里……他要求……”
    “啊!”他说道,“苏珊娜在这里吗?”
    “你想让她去哪里呢?她没有任何亲人了。谁知道约朗塞什么时候出狱?再说,有一天他会原谅她吗?”
    他若有所思地问道:
    “玛特碰见过她吗?”
    “她们两人之间出现过可怕的场面。我看见苏珊娜的脸上布满血迹,伤痕累累。”
    “噢!两个不幸的女人……”他喃喃道,“两个不幸的女人……”
    他低下头。不一会儿,她看见他在流泪。
    由于她没有任何安慰的话要对他说,她只好转身朝客厅走去,把那里的家具弄乱,为的是从中找到把它们放回原位的快乐。她为她的积恨寻找一个借口。菲律普在桌子旁边坐了下来,她把报纸递给他。
    “你看过了吗?”
    “是的,都是坏消息。”
    “我说的不是那个。内阁因为副部长的报告垮台了。整个议会都发出抗议。”
    “怎么搞的?”
    “怎么搞的,报告就是由那名副部长根据最后那次调查起草的……前天……在野狼高地……所以,你看……”
    菲律普觉得有为自己辩护的必要。
    “你忘了,妈妈,发生过一件未曾预料到的事。议会开会之前,他们通过一则电讯了解到德国皇帝听完阿尔萨斯-洛林总督的解释后说的那几句话。”
    他指着一份报纸说道:
    “喂!妈妈,读读这个,这是皇帝的原话:”现在,我们问心无愧。我们从前有力量,我们现在有权利。愿上帝做出决定!我准备好了。‘议会反对和推翻一名准备求和的副部长后,想对这些他们认为具有挑衅意味的话做出回击。“
    “好吧,”老太太说道,“可那份报告还是什么也没制止。”
    “的确没有。”
    “那么,所有这些事情都有什么必要呢?既然这些事一点用都没有,有什么必要遭受那么多苦呢!”
    菲律普摇了摇头。
    “必须这么做。有些行为必须完成,不能根据它们偶然产生的结果来判断它们,而应根据人们按照人类的全部逻辑和全部诚意赋予它们的结果来评价它们。”
    “无稽之谈!”她执拗地说道,“你不该……那种英雄主义毫无用处。”
    “不要相信它,妈妈。这么做没必要成为一个英雄。只要做一个诚实的人就行了。
    像我这样能清楚地看见会发生什么事的第一个人也不会犹豫不决的。“
    “就是说你一点悔恨都没有喽?”
    他抓住她的手,痛苦地说道:
    “噢!妈妈,你是了解我的,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我怎么会对找周围的破坏无所谓呢?”
    他说这些话时是那么沮丧,以致于她预感到了他的困境。但她因为这件事对他怀恨在心,尤其是,母子俩的个性迥然不同,她不为之感动。她下了结论:
    “不管怎样,我的孩子,这一切都是你的错。如果你没有听信苏珊娜……”
    他没有回答,这个指控触到了用什么也不能抹平的伤口的最痛处,而且,他不是那种为自己寻找借口求得原谅的人。
    “好了,来吧。”母亲说道。
    她把他带到三楼的另一个房间里,离玛特住的第一间更远一些。
    “维克多会把你的箱子拿过来,在这里侍候你,这样更好。另外,我马上去通知你的妻子。”
    “把这封我准备好的信给她,”他说道,“我只求与她见一面,做个解释、她不会拒绝的。”
    就这样,星期二这一天,莫雷斯塔尔一家又在同一个屋顶下相聚了,可那是在多么使人不愉快的气氛下啊!是什么样的仇恨使这些从前由深挚的爱连在一起的人不再和睦啊!
    菲律普感觉到这个可以说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灾难,在这样的时刻,每个受伤的人都好像是被关在一个痛苦的房间里一样。没有任何东西能让他摆脱萦绕在心头的烦恼,甚至对这场他没能阻止的该诅咒的战争的恐惧也无能为力。
    然而,每时每刻都有消息传到他耳朵里,非常可怕,就像是听见大灾大难尽管天遥地远、远隔重洋,但还是慢慢临近的消息一样。
    中午,维克多刚端着盘子跨进来,就高喊道:
    “菲律普先生知道那则英国电讯吗?英国首相在国会上宣布,如果发生战争,一支十万兵力的部队将在布雷斯特①和瑟堡②登陆。这是公开的联盟。”
    ①法国港口,位于法国大西洋海岸,是法国最大的海军基地。——译注
    ②法国港口,位于法国西北部,临拉芒什海峡,重要军港和商港。——译注
    没过多久,他又听见园丁的儿子昂利奥特骑自行车从圣埃洛夫回来,对他父亲和维克多高喊:
    “斯特拉斯堡③发生暴动!人们修筑街垒!一座兵营被炸!……”
    ③法国东北部阿尔萨斯地区城市,重要河港。普法战争后为德国占领,一战后由法国收回。——译注
    维克多立即以所谓的莫雷斯塔尔先生的名义给《孚日侦察兵》报社打电话,之后,这个仆人又急匆匆地跑上楼来:
    “菲律普先生,斯特拉斯堡发生武装暴动……周围的农民都拿起了武器。”
    菲律普心想已经没有希望了,政府会无法控制局面。他几乎是很平静地想着这些事。
    他的角色演完了。除了他本人的痛苦、他父亲的身体以及玛特和苏珊娜——这场可恶的灾难的前两个牺牲品——的悲伤之外,什么东西也提不起他的兴趣了。
    五点钟时,他获悉一个国家向另一个国家发出了最后通牒。谁向谁发最后通牒?这个最后通牒意味着什么?他无法知道。
    九点钟时,快讯宣称,由大部分反对派成员组成的新内阁建议议会立即成立一个“救国委员会,负责在战争时期采取一切必要的措施保卫祖国”。议会紧急投票赞成这个建议,任命巴黎市长为“救国委员会”主席,有自由决定权。这有可能是独裁。
    星期二到星期三之间的那一整夜,老磨坊屋里寂静无声、死气沉沉;屋外则吵吵嚷嚷、动荡不定,人们深受大灾难降临前的头昏脑胀折磨着。维克多、园丁、园丁的儿子轮番跳上自行车,奔向圣埃洛夫,那里有人从专区捎来新的消息。女人们发出哀叹。临近凌晨三点钟时,菲律普听出了沙布勒克斯师傅气冲冲的说话声。
    拂晓时分,出现了暂时的平静。菲律普经过几个晚上的熬夜已经筋疲力尽,终于睡着了,入睡时他还听见从花园的石子路上传来的来来回回的脚步声。早晨稍晚些时候,喧闹声又突然把他吵醒了。
    他猛地跳下床。台阶前面,维克多从马上跳下来,大声喊道:
    “最后通牒被驳回!要开战了!要开战了!”
    十八
    菲律普一穿好衣服就下楼去了。他看见所有的仆人都聚集在前厅里议论那个消息。
    维克多向他证实了这个消息:他刚从黑山回来。
    此外,邮递员从一名警察那里获悉专区火车站已被军队占领。至于他自己,从圣埃洛夫离开时,他在邮局里看见了许多通讯兵。
    这些紧急措施与最后通牒被驳回是协调一致的,证实那个令人忧虑的结局的逼近。
    菲律普也禁不住说道:
    “要开战了。”
    “两天以来,我一直在大肆宣扬这件事!”维克多说道。他显得特别激动。“……
    这里难道不早就应该做一些准备吗?……离边境只有二十步远啊!“
    突然响起了一阵铃声。卡特琳娜冲进大厅里,莫雷斯塔尔太太在那里出现了。
    “你到哪里去了?我在找你。医生还没来吗?啊!是你,菲律普!快点,给医生挂电话。”
    “是不是爸爸……”
    “你爸爸很好,只是,他睡得太久,还没醒过来……也许是吗啡……挂电话吧。”
    她走开了。菲律普拿起听筒。就在这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是维克多,他的激动一分钟一分钟地增长,他一脸茫然地问道:
    “该怎么做,菲律普先生?我们留下来,还是把屋子锁上、离开这里?夫人不明白……”
    还没等别人回答,他又转过身去问道:
    “不是吗,卡特琳娜,夫人不明白……先生完全恢复健康……那么,我们要做决定了!”
    “很显然,”女仆说道,“应该把什么事都预见到。假如敌人侵犯我们怎么办呢?”
    他们俩一起穿过大厅,打开门,然后又关上,向窗外打着手势。
    一个妇女走了进来,是个老妇人,老磨坊雇她来洗衣服。她挥舞着双臂。
    “是真的吗?是真的吗?要打仗了!我的儿子,最小的那个正在服兵役呢!……另外一个在预备队……是真的吗?不是真的,对吗?是瞎编出来的故事,对吗?”
    “瞎编出来的故事!”园丁的老婆突然跑出来说道,“你等着瞧吧……他们俩全都要上战场的……我丈夫也一样,他是本土保卫军士兵。”
    一个三四岁的小孩跟在她后面,怀里还抱着另外一个小的,裹着襁褓,动不动就哭鼻子。
    “他们肯定要走,”维克多说道,“……我也一样!你们等着瞧,他们会召唤我的,尽管我已经过了年龄!你们等着瞧吧!”
    “你跟别人一样,”园丁也参与进来,冷冷说道。“只要拿得起枪……可我们那十六岁的大儿子昂利奥特,你认为他们会忘记他吗?”
    “啊!这孩子,”做母亲的喝斥道,“如果有人想把他从我这儿抢走,我就把他藏起来。”
    “如果是那些警察呢?”
    所有的人都指手画脚,互相谴责。这时,维克多重复道:
    “眼下,应该离开这里。把大门关上,离开这里。这是最明智的。我们不能就这么呆着,呆在离边境才二十步远的地方。”
    在他的眼里,战争表现为老人和妇女的溃逃,成群结队地逃难,推着装满家具和床铺的推车。他跺着脚,恨不得马上就搬家。
    这时,晒台上响起了一阵嘈杂声。一个小农民钻进了客厅。
    “他看见了!他看见了!”
    他走在他的师傅沙布勒克斯农场主的前面;农场主像龙卷风一样跑到这里,眼珠都快暴出来了。
    “我看见了!我看见了!总共有五个。我看见了!”
    “看见什么了?”维克多摇晃着他问道,“你看见什么了?”
    “枪骑兵!”
    “枪骑兵!你肯定吗?”
    “就像看见你一样肯定!总共有五个,骑着马!啊!从前我太熟悉他们了……枪骑兵,我告诉你……他们会把一切都烧光的!”
    听见这边的喧闹声,莫雷斯塔尔太太也跑了过来。
    “你们闭嘴吧!你们都怎么了?”
    “我看见他们了,”沙布勒克斯吼道,“……枪骑兵!他们出发去找同伙。”
    “枪骑兵!”她惶恐不安地喃喃道。
    “是的,就像那个时候一样!”
    “啊!上帝啊……这可能吗!……”
    “我看见他们了,我跟你说……通知镇长先生。”
    她感到气愤。
    “通知他!可他生病了……最后,你们还是闭嘴吧……菲律普,医生呢?”
    菲律普放下话筒。
    “电话被军队占用,私人通话都已中断。”
    “啊!”老太太说道,“这真可怕……我们会怎么样呢?”
    她一心只想着被困在卧室里的莫雷斯塔尔,想着事态给他造成的不便。
    他们听见自行车的铃铛声。
    “瞧啊!”园丁俯在花园的窗户上喊道,“我的儿子过来了……小家伙,瞧他踩得多快啊!孩子他妈,你以为他们会把他留在小木屋里拔鹅毛吗?像他那种机灵鬼儿!……”
    不一会儿,这个淘气鬼就进了大厅。他上气不接下气,走路摇摇晃晃,倒在桌子上,用低沉的声音结结巴巴地说道:
    “战……战争……”
    一直固执地抱着希望的菲律普扑到他身上。
    “战争?”
    “是的……开战了……”
    “谁先开战的?”
    “不知道……”
    沙布勒克斯又气呼呼地嘟囔道:
    “当然!我早就说过了……我看见了枪骑兵……他们总共五个人。”
    仆人中间又起了一阵骚动。所有的人都拥过去看一个新来的人——格利都,他是乡村警察,在晒台上奔跑着,一边挥舞着手杖。他把仆人们一把推开。
    “让我安静一下!……我有差事!镇长先生!他必须去!大家都在等他!”
    圣埃洛夫镇镇长没去那里,这位乡村警察好像对此很生气,准备随他前往。
    “不要那么大声,格利都,”莫雷斯塔尔太太苛求地说道,“……你会把他吵醒的。”
    “必须把他吵醒。是镇政府委派我来的……他必须马上就去。”
    菲律普一把揪住他:
    “已经跟你说过叫你闭嘴。见鬼!我父亲病了!”
    “没关系。我有屠夫用的小推车……我就这样直接把他送去。”
    “这是不可能的,”莫雷斯塔尔太太悲叹道,“他卧床不起。”
    “没关系……必须有他下命令。有整整一个连的士兵……演习兵……镇政府里乱七八糟的……只有他能东奔西跑。”
    “哪里会!那些副镇长呢?阿尔诺呢?瓦尔特呢?”
    “他们都失去了理智。”
    “镇政府里有些什么人?”
    “所有的人都在。”
    “神甫呢?”
    “像只落汤鸡!”
    “牧师呢?”
    “像个傻蛋!只有一个人不像别人那样哭丧着脸……只是,莫雷斯塔尔先生决不会同意……他们都会生气。”
    “是谁?”
    “小学教师。”
    “那就让大家服从他的指挥吧!……小学教师,也好!……让他以我丈夫的名义指挥吧。”
    她希望免除莫雷斯塔尔的一切烦恼,这种愿望赋予了她一种突如其来的权利。然后,她把所有的人都赶到楼梯边,赶到前厅……
    “好了,走吧……格利都,回镇政府去……”
    “是的,”沙布勒克斯一边说,一边抓住乡村警察的胳膊。“回圣埃洛夫,格利都,叫他们派些士兵到我家里来,好吗?要他们保护我,当然喽!那些枪骑兵会把一切都烧光的,我的房屋!我的谷仓!”
    他们闹嚷嚷地出去了。过了很久,菲律普仍能通过窗户分辨出沙布勒克斯师傅的叫喊声。所有这些人吵吵闹闹、焦躁不安,说话、走路的声音震耳欲聋,受不理智的冲击风吹两面倒,此情此景让他想起那些像大洋里的海浪一样的战争所引起的狂乱的庞大的人群。
    “走吧,”他暗自寻思,“是行动的时候了。”
    他从桌子上拿起一份交通指南,寻找朗古车站。在朗古,有一条新的具有战略意义的干线经过,它沿着孚日山脉而下,向贝尔福①和瑞士延伸。他知道,当天晚上,他就能抵达巴塞尔②,在苏黎世③过夜。
    ①贝尔福:法国东部城市,贝尔福省首府。——译注
    ②巴塞尔:瑞士第二大城市,在西北边境,瑞士同法国、德国的交界处,——译注
    ③苏黎世:瑞士最大城市,最大工商业和商业中心。——译注
    他站起身来,看了看周围,一想到就这样离开,一句告别都没有,他的心就收得紧紧的。玛特没有对他的信做出答复,对他避而不见。他的父亲把他赶出了家门,也许永远也不会原谅他。他必须像一个坏蛋一样,偷偷地溜走。
    “唉,”他一边想他正准备采取的行动,一边喃喃道,“这样最好。毕竟,无论如何,既然战争爆发了,我在我父亲眼里难道不该成为一个坏蛋、一个叛徒吗?我有什么权利从他那里听到一句充满爱意的话语呢?”
    莫雷斯塔尔太太从花园里走上来,他听见她的叹息声:
    “战争!上帝呀!像从前一样的战争!可你那可怜的父亲仍然卧床不起!噢!菲律普,真是世界末日啊!”
    她把几件家具摆回原位,用围裙擦着桌布。当她觉得客厅整洁后,便朝房门走去,一边说道:
    “他可能醒了……当他知道情况后,他会说些什么呢!……但愿他能安安静静的!
    他那么大岁数了……“
    菲律普本能地冲到她身边。
    “你知道我要走了吗,妈妈?”
    她反问道:
    “你要走?是的,你说的有道理。我决定让玛特与你见一面……”
    他摇了摇头。
    “我很害怕……”
    “不,不,”她肯定地说道,“玛特非常爱你。再则,还有孩子们把你们连在一起。
    我会处理这件事的……你跟你父亲之间的事也一样。不用担心……随着时间的流逝,你们俩之间的一切都会平息的。走吧,孩子……经常给我写信……“
    “你不亲亲我吗,妈妈?”
    她在他的前额上亲了一下,既冷淡又迅速,反映出她对他的怨恨的持久性。
    但是,在开门的那一瞬间,她停了下来,想了一下后,说道:
    “你真的是回巴黎去吗?是回家吗?”
    “为什么问这个,妈妈?”
    “我突然想到的。我因为你爸爸的关系,脑袋一直稀里糊涂的,所以先前没想到……”
    “想到什么?能跟我说吗?”
    “关于这场战争的……不,不是吗,作为教授,你可以免服兵役……”
    他明白了她担心的是什么,要是把内心里的隐秘想法说出来,是不会让她放心的,于是他就让她保留了这种错误的想法。
    “是的,”他说道,“我免服兵役。”
    “可是,你是不是当过一段时间的预备役军人?”
    “坐办公室。战争时期,我们在办公室里服役。”
    “啊!……”她说道,“太好了……太好了……不然的话,我会很担心的……你知道吗……一想到你可能上战场!……受伤……啊!那真可怕!”
    她用一股让菲律普感到满意的力量把他拉过来,拥抱着他,就像他所希望的那样。
    他真想对她说:
    “你明白吗,亲爱的妈妈?……你明白那一天我尝试过的事吗?千千万万的母亲都会哭泣……她们是那么伟大,我们内心的痛苦会烟消云散,而明天诞生的痛苦将挥之不去。只有死亡是无法挽回的。”
    可是,何必说这些话呢?她母亲的激动难道没有把理由完完全全告诉他吗?
    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过了好一阵子;老太太的泪水在菲律普的脸上流淌。
    最后,她对他说道:
    “你不会马上就走吧,是不是?”
    “还有点时间收拾箱子。”
    “你也太心急了!再说,这个时间已经没火车了。不,我还想拥抱你,想看看你是不是把该带的东西都带齐了。此外,不可能让你和玛特就这样分手。我会跟她说的,会跟玛特说的。眼下,你父亲可能会需要我……”
    他陪她一直走到病人的房问。由于她中途从一个壁橱里拿了一叠毛巾,腾不出手,她就对他说道:
    “帮我打开门,好吗?”
    于是,远远地,他看见他的父亲,死气沉沉的,脸色苍白;苏珊娜坐在床边。他清清楚楚地看见她的下巴和脸颊上那些被抓伤的血痕。
    “关上门,苏珊娜。”莫雷斯塔尔太太一进去就说道。
    苏珊娜没有违抗。走到门边时,她看到走廊暗影中的菲律普。她没打一声招呼,没感到一丝颤栗;她当着他的面关上门,就好像他不在那里一样。
    “她也一样,”菲律普心想,“她永远也不会原谅我,跟我父亲和玛特一样。”
    于是,他下定决心马上离开这里,他母亲的柔情已经给了他一点点安慰。
    在花园的台阶前,他又看见维克多站在其他仆人中间哀叹,并主张马上就逃走。
    “一个小时内,我们收好银器、挂钟和最贵重的物品,然后就逃走……当敌人赶来时,已经没有一个人了。”
    菲律普叫他过来,问他在圣埃洛夫能不能找到一辆车。
    “啊!先生要走了!有道理。马上就走吗?跟菲律普太太一起吗?我必须带菲律普太太去圣埃洛夫。那里有驿车开往黑山。”
    “不,我不去那边。”
    “怎么?可只有一条线去巴黎。”
    “我不直接去巴黎。我必须在朗古车站乘火车。”
    “去瑞士的那条新干线吗?可它还没有全线贯通,先生!要在贝尔福下车!”
    “的确是这样。从圣埃洛夫到朗古有多远?”
    “五公里,不会超过这个距离。”
    “要是这样的话,我步行去。”菲律普结束了谈话,“谢谢。”
    他急不可耐地准备离开老磨坊,因为他感到情况将急速发展,再过一个小时,他的计划也许就实现不了了。
    实际上,他上楼时,与园丁的儿子昂利奥特交错而过,昂利奥特拍着手说道:
    “他们来了!演习连的士兵……他们向魔鬼山口快速挺进。从晒台那里可以看见他们。”
    他被其他仆人、他母亲和像他一样挥着手的小弟弟簇拥着,所有的人一起穿过客厅。
    菲律普往前一直走到晒台边。那支部队已经秩序井然地到了。他们都是些年轻的士兵,其中大部分是初出茅庐,看上去几乎就像是一些玩纵队行进游戏的孩子。但是,他从他们的脸上看到的却是一副不习惯于忧虑和怀疑的神情。他们静静地走着,低着脑袋,就像是被先前演习的疲劳压弯了腰一样。
    一句口令在队伍后面回荡,两名副官又用命令的声音让它从头开始。横队前进时有点波动不齐①。然后,这支纵队又以小步跑的步伐冲下通往僧侣水塘的下坡道。
    ①军队用语。——译注
    当最后那一部分队伍从比晒台还要低的地方穿过时,两名骑马的军官出现了,后面跟着一名号手。其中一位军官敏捷地跳到地上,把缰绳丢给号手,然后登上台阶,同时喊道:
    “我会赶上你的,法布勒格……你去魔鬼山口……占领沙布勒克斯农场作为阵地。”
    在晒台上,他把手举到军帽边。
    “请问莫雷斯塔尔先生在吗?”
    菲律普走上前去:
    “我父亲正难受呢,上尉。”
    这个消息明显地使这名军官深感不安。
    “啊!”他说道,“……我特别指望莫雷斯塔尔先生。我曾经很高兴地认识了他,他跟我谈起过者磨坊……我现在明白他为什么那样说了。这里的地理位置的确十分优越……可是,眼下,先生,对不起……我知道电话在这里,我有要紧的事……请原谅……
    时局是那么严重……“
    菲律普把他带到电话机旁。军官不耐烦地摁着电话按钮,由于对方没有回答,他便转过身来:
    “现在,请允许我自我介绍一下……我是达斯普利上尉……我因为一个颇具喜剧性的事件认识了令尊大人,那是沙布勒克斯师傅的母鸡被捕杀一事……喂!喂!天哪,真难联系上!……喂!喂!……我拒绝惩罚那个犯罪的士兵,一个名叫杜沃歇尔的人,不知悔改的反军国主义者,这样做甚至引起莫雷斯塔尔先生的反感……这样一来,那家伙便越走越远了……”
    他的外表有些粗俗,面色过于红润,但他的两眼充满真诚和快乐,使他显得特别让人喜欢。他开始笑了起来。
    “作为报答,杜沃歇尔今天早晨向我发誓,当第一声枪声响起来的时候,他就把背转向敌人,逃之夭夭……在瑞士有人为他留了机械修配工的位置……而且,正如杜沃歇尔本人说的那样:”法国的机械修配工,暂时还只有他们。‘喂!……啊!接通了!……
    喂!我是达斯普利上尉……你能帮我接黑山的军事指挥部吗?……是的,马上……
    喂!……黑山吗?……军事指挥部吗?我想跟杜特鲁伊司令说话……把我们接通吧……
    十万火急。“
    上尉停下不说话了。菲律普无意识地抓起另外一个听筒。
    “可以吗?”
    “那当然……”
    于是,菲律普听见了这一段对话,一问一答迅速、急切。
    “是你吗,达斯普利?”
    “是的,司令。”
    “那些骑单车的人见到你了吗?”
    “什么骑单车的?”#p#分页标题#e#
    “我派了三个人去找你。”
    “我一个人也没看见。我在莫雷斯塔尔家。”
    “老磨坊吗?”
    “是的,司令……为此我给您写过信。”
    “那么,有什么事,达斯普利?”
    “一些枪骑兵出现在魔鬼山口。”
    “我知道了。波厄斯威仑的骑兵正在行军途中。”
    “什么!”
    “一个小时之内,他们将越过边境,有两个团的步兵做后援。”
    “什么!”
    “这就是我让我那些自行车手跟你说的事。你们赶快到魔鬼山口去。”
    “我的手下已经在那里了,司令。敌人一来,我们就一边与敌人交火,一边有秩序地撤退。”
    “不行。”
    “嗯!可要守住是不可能的,我只有一个连的兵力。”
    “你会守住的,达斯普利。必须守住两个半小时或三个小时。我的部队已经出了兵营。二十八军正强行军紧随其后。我们下午两点钟左右到达边境。你必须守住。”
    “唉呀,司令。”
    “必须守住,达斯普利。”
    这名军官一个机械的动作把身子挺直,立正,然后回答道:
    “会守住的,司令。”
    他放下话筒,思考了一会儿。然后,他微笑着说道:
    “天哪!开了个好头。两百个人对付成千上万的敌人……顶住三个小时!如果我这个第四连还剩下一个士兵的话,那他真是福大命大……”
    “这简直是发疯!”菲律普抗议道。
    “先生,阿尔卑斯山猎步兵和第二十八军正在路上,他们后面肯定还跟着多那的一个师。假如他们到得太晚,假如孚日山脉山头被占领的话,假如边境被突破,假如圣埃洛夫被侵占,这一切,在战争爆发的当天发生,想一想这第一次失败在全法国引起的震动吧。假如与此相反,少数士兵牺牲了……但仗打赢了,其精神作用就是无可估量的。
    我会守住三个小时的,先生。“
    他的这一席话说得很简单,带着那种预见其行为的全部重要性的人所具有的高度自信。
    说着,他已经走下小石级。他一边向菲律普致敬,一边还说道:
    “你可以向莫雷斯塔尔先生表示祝贺,先生。他是一个很有远见的法国人。现在所发生的一切,他早就预见到了。希望这还不算太迟。”
    他跳上马鞍,用马刺刺马,飞奔而去。
    菲律普目送着他,一直到僧侣水塘。当这名军官在最后一个凹地里消失的时候,他做了一个气愤的手势,低声说道:
    “哗众取宠!”
    当他将望远镜对准魔鬼山口时,他看见许多士兵在沙布勒克斯农场周围奔跑,忽左忽右地攀爬岩石。灵敏得就像那些小动物一样。他心想,他们已经忘记了疲劳,他们好像是利用这种操练来消遣一样,每个人都为操练提供特别的努力、个人的战术以及自尊心和积极性的奉献。
    他就这样静静地想了几分钟。但是,时间紧迫。他叫来维克多,上楼去了他的卧室。
    “快点,我的皮箱。”
    他把纸页、手稿、一些内衣和洗漱用品胡乱地堆进皮箱里。皮箱扣上了,菲律普把它拎起来。
    “再见了,维克多,转告我妈妈我拥抱她。”
    他穿过楼道。但从隔壁房间里突然钻出一个人来。那是玛特。她挡住了他的去路。
    “你去哪里?”她问道。
    十九
    从前一天开始,她躲在家里,足不出户,但对老磨坊里发生的一切都十分关注,透过敞开的窗户和半开着的门,她观察着来来回回的人们,倾听仆人们的喧闹声,感觉到受逼近的飓风威胁的一家人的恐慌和疯狂。
    仇恨和狂怒的发作被控制住了,她已经能主宰自己了,再也不用担心菲律普和苏珊娜之间的可能的幽会了。另一种痛苦包围着她。她的丈夫打算怎么做?而对他以前常常预见到的意外情况,他将采取什么样的行动呢?
    她留意的是他。在离开之前,她想知道。她听见他与维克多的第一次谈话。她远远地看着他与达斯普利上尉的会谈。她看见他走进卧室。她看见他从卧室里走出来。尽管她受到非常明确的感情的驱使,她还是不情愿地像个障碍一样站在他面前。
    “你去哪里?”
    菲律普没有惊慌失措。他回答道:
    “这怎么会让你感兴趣呢?”
    “过来,”她说道,“我们有话要谈……过来。”
    她让他进屋,关上门,用蛮横的口气重复道:
    “你去哪里,菲律普?”
    他同样毫不含糊地回答道:
    “我要走了。”
    “没有车。”
    “我步行去。”
    “去哪里?”
    “去黑山。”
    “坐哪一趟火车?”
    “去巴黎的火车。”
    “这不是真的,”她激动地说道,“你不是去巴黎。你是到朗古去搭乘去贝尔福的火车。”
    “确实,可明天早晨,我会到巴黎。”
    “这不是真的。你不会在贝尔福停留。你一直去到巴塞尔,直到瑞士。如果你去瑞士,那就不是去一天,而是去几个月……去一辈子!”
    “你说什么?”
    “你想逃跑,菲律普。”
    他沉默了。他的沉默使这位少妇惊呆了。激怒她的事情是那么确凿无疑,以至于他没有表示抗议,玛特为此惊得目瞪口呆。
    她结结巴巴地说道:
    “啊!这可能吗?你居然想逃跑!”
    菲律普生气了:
    “嗨!这跟你有什么干系!从昨天起,你手里拿着我的一封信,一封向你做解释的信。可你却连回信都没有写!算了!我对你犯下了无可挽回的错误。由于我的错误,我们的整个生活都给毁了。你直到目前的态度都向我证实你永远也不会原谅我……那么,你有什么权利责问我呢?”
    她又一次两眼发呆地低声说道:
    “你想逃跑……”
    “是的。”
    “这能让人相信吗!我了解你的反战思想……你那些书籍中的所有思想……它们也是我的思想……但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一点……你从来没跟我说起过……再说,我不会同意……”
    “可你必须同意,玛特。”
    他朝门边走去。她又一次冲到他前面。
    “让我过去。”他说道。
    “不行。”
    “你疯了。”
    “听着……菲律普……”
    “我什么也不听。现在不是争吵的时候。我已经决定离开这里。我会走的。这不是一时的冲动。这是在冷静时下定的决心。让我过去。”
    他想把门打开。她又把他推了回去,有一股因为她感觉到她丈夫比她坚强不屈而更加野蛮的力量突然震撼着她。她只有几分钟时间了,正是这一点使她感到恐惧。在这几分钟时间里,她必须用语言,用胡乱地说出来的话语对付一个她了解他的狂热和顽固的敌人,赢得这场战斗。
    “让我过去。”他重复道。
    “怎么!不行,不行,”她喊道,“你不会逃掉的!不,你不会做这种可耻的事情的!有些事情是不可能做的……菲律普,这件事是可怕的!喂,你想要我对你说吗,菲律普?……”
    她走到他的身边,声音低沉地说道:
    “听着,菲律普……听着我的这份自由……菲律普,你星期天的行为,你对你父亲、对苏珊娜,对我们大家的残忍,好吧,是我,我理解这些,我痛苦得要死,我比其他人要忍受更多的痛苦……当时你的每一句话都像火一样烧进我的身体……可是,菲律普,我毕竟还是理解……为了和平,我们必须做自我牺牲。这是你的权利,你有责任和义务为拯救一个民族而牺牲我们大家……可是,你准备做……啊!可耻的行为!你明白吗,如果你以前这么做了……我会像别人现在看你一样看你……我不知道……想到你很卑鄙,让人恶心……”
    他耸了耸肩膀。显得极不耐烦。
    “你要是不理解该有多好。这是我的权利……也是我的义务……”
    “你的义务是加入你的部队,因为战争爆发了;你的义务是参加战斗,是的,为法兰西而战,像所有的法国人一样……像来这里的第一个农民一样,他可怜的整个肉体都在颤抖,内脏被掏空了,但他认为他的义务就是出现在这里……是一往无前,义无反顾!
    像他一样前进,菲律普!我同意你所有的主张,我已经是你的伴侣,你的伙伴……如果我们的联盟被打破,至少让我向你提这个最后的请求:加入你的部队……你的位置在那里……“
    “我的位置无处不在,就是不在那个犯下杀人的可憎罪行的地方,”菲律普大声喊道,刚开始时他勉强听她说话,后来突然反击了。“我的位置在我的朋友身边。他们信任我,我也信任他们。我应该加入他们的行列。”
    “在哪里?在巴黎吗?”
    “不是。我们发誓,第一声警报一发出,我们就在瑞士碰头。我们将在苏黎世发表声明,把所有的思想家、所有的德国法国的反抗者召唤起来。”
    “可是,谁也不会听从你们的召唤的!”
    “那又有什么关系!这个召唤会引起反响的。世界会听见几个自由人的抗议的,几个像我一样的教授、小学教员、作家,几个按照他们的信仰思考和行动的人,而不是像那些走进屠宰场任人宰割的畜生。”
    “你必须保卫你的祖国,”玛特说道。她试图争取时间,希望有人帮助她。
    “我必须捍卫我的思想!”菲律普说道,“如果我的祖国有疯狂之举,我是不会追随它的。这世界上的两个最文明的伟大民族就要打起来了,只因为他们在拘捕一名下属的事情上意见不一致,或者因为其中一个想吃掉摩洛哥,而另外一个由于在筵席上没有份儿而恼羞成怒!为了这些事,他们将要像猛兽一样自相残杀!把悲哀和苦难撒向四面八方!不,我拒绝加入他们的行列!这双手,玛特,我这双手不会杀人!我在德国就像在法国一样有自己的弟兄。我对他们没有一丝仇恨。我不会杀害他们。”
    她假装聚精会神地听他说理,因为她知道像这样她会把他抓得更紧些。她对他说道:
    “啊!你的那些德国弟兄,不管他们有没有仇恨,但可以肯定他们正朝法国挺进。
    法国,你不怎么爱它吗?“
    “不,不,我爱它,但正是因为它是最高贵、最崇高的,因为在它的身上才会萌发、盛开反抗流血和战争的法律的思想。”
    “人们会把你当懦夫看待的。”
    “今天也许吧……可是,再过十年、二十年,人们会把我们当成英雄的。我们的名字会跟人类的大发明家、大学者的名字一起被人提及。恰恰是法兰西会拥有这种荣誉……
    我们带来的!我带来的!……“
    “可你的名字会在你活着的时候被人耻笑的!”
    “被我蔑视的那些人耻笑,被那些具有这名上尉一样的精神状态的人耻笑,他是最优秀的上尉,别人派他跟他的连队一起去送死时,他还笑嘻嘻地开玩笑。”
    玛特气愤了:
    “这是法国人的笑,菲律普,有些滑稽地消除恐惧的法国人的笑。这是令人赞叹的笑,是我们民族的美德!”
    “人在别人死的时候是不笑的。”
    “是的,菲律普,假如这是为了掩盖他们的危险、把所有的恐惧都留给自己的话……
    听着,菲律普……“
    从屋子的另一边远远传来几阵枪声。这是一阵延续几秒钟的不间断的枪声,之后又断断续续,不一会儿就再也没有任何声音了。
    玛待喃喃道:
    “这是第一声枪响,菲律普……他们在边境打起来了……他们在保卫的是你的国家……受威胁的法国……噢!你的心难道就不像一个儿子的心那样颤抖吗?你难道就没感觉到别人给它造成的创伤吗?……”
    他有他的痛苦姿态,双臂环抱于坚硬的胸前,半闭着双眼。他痛苦地回答道:
    “是的,是的,我感觉到了,这些创伤……可它为什么要打呢?为了什么样的光荣得发狂的爱呢?它难道不为成功和征服而陶醉吗?你还记得我们穿越欧洲的旅行吗?……
    到处都能找到它走过的足迹、墓地以及能证明它是最伟大的胜利者的公墓藏骸所。“
    “可是,你疯了,”玛特喊道,“它现在并不是为了征服别人!它是在自卫!你想一想这幅画面吧……法国再次遭受入侵……法国被瓜分……法国在世界版图上被圈去……”
    “不,不,”他做了一个抗议的手势说道,“问题不在这里!”
    “不,问题就在这里,问题在于它的生死存亡……而你,你却临阵脱逃!”
    菲律普一动不动。玛特感觉到他如果不是受震动的话,至少也感到不安、不舒服。
    可突然,他放下手臂,一拳砸在桌子上:
    “必须这么做!必须这么做!我答应过的!……我有理由答应!我会坚持我的誓言的!你所说的逃跑,那是战斗,真正的战斗!我也一样,我也要去参战,但打的是独立战争、思想战争,我那些充满英雄气概的同伴正在等着我。走开,玛特,我再也不想听你的!”
    她紧靠在门上,伸开双臂:
    “那你的孩子们呢!被你遗弃的两个孩子怎么办?”
    “过不了多久,”他说道,“你就会把他们送到我那里的。”
    她举起一只手。
    “绝不会,我以他们的脑袋发誓,你永远也不会再见到他们!一个逃兵的儿子!……
    他们会拒绝认你这个父亲的!“
    “他们会爱我的,如果他们理解的话!”
    “我会教他们不要理解你。”
    “如果他们不理解我,那就会是我不认他们了。那对他们来说太糟糕了!”
    他抓住她的肩膀,想把她甩开。由于玛特在抵抗,他便推搡着她。他担心这个未曾预料到的障碍可能会把他母亲或者老莫雷斯塔尔引出来,这使他忐忑不安、怒不可遏。
    玛特软下来了。他立即抓住她的手腕,拉开了门扇。可是,她使出全身的力量让她丈夫后退了;她气喘吁吁、充满绝望地说道:
    “再说一句话!一句话!”她哀求道,“听着,菲律普,不要这样做……如果你不这么做,那么,我可以……噢!这么约束我真可怕……可是,我不想让你走……听着,菲律普。你了解我的骄傲,我的仇恨,我因为苏珊娜是多么痛苦,我忍受了多大的痛苦。
    好吧,我把这一切都忘记。我给予你的不是原谅,而是忘却。任何一个字都不会让我回想起这件已经过去的事……任何一个暗示都不会……我向你发誓!可你不要逃跑,我求你了,菲律普,不要这么做。“
    她抓住他的衣服,紧挨着他,结结巴巴地说道:
    “不要,不要这样做……不要让你的孩子们蒙受这份耻辱!一个逃兵的孩子……噢!
    我恳求你,菲律普,留下来,我们一起走……生活会像从前一样重新开始……“
    她跪在他的脚下,低声下气地哀求着;她感到很恐怖,因为她说的话不奏效。她撞上了一种思想,与这种思想竞争,她所有的力量都化为乌有。菲律普根本不听她的。任何同情都不能让他朝她倾斜。
    他平静地用一个不可抵抗的手势一只手抓住了玛特的两个手腕,另一只手把门打开,然后,他把妻子推到后面,逃走了。
    玛特感到一阵昏晕。不过,皮箱还在那里,她相信他会回来取的。但当她发现自己弄错了后,立即站起身,开始往外跑。
    “菲律普!菲律普!”她喊道。
    像他一样,她想到了外面有人介入,想到叫喊声会把老莫雷斯塔尔引过来,使菲律普在路上碰到他。
    “菲律普!菲律普!”
    她惊恐不安,不知到哪里去找他。花园里没有一个人影。她回到客厅,因为她好像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实际上,她看见一名中士和一名士兵由园丁的儿子引着,正匆匆忙忙地穿过晒台。
    “跟我来,”淘气鬼吩咐道,“……我们爬上屋顶……从那里可以俯瞰整个山谷……
    啊!望远镜……“
    路过时,他抓住了那台仪器。
    玛特冲了过去。
    “出什么事了?”
    “那边不可能守住了,”中士说道,“……他们的人太多了……我们正在撤退……”
    “可是,他们会来吗?”
    “会的,会的,他们来了……”
    玛特径直走到晒台上。一群士兵从台阶上冒了出来。
    在一个拐角处,她发现了菲律普。
    他责问那些人:
    “他们来了吗?”
    “是的。”
    “他们越过边境了吗?”
    “不,还没有。”
    他转向他的妻子,就像告诉她一个好消息一样说道:
    “他们还没有越过边境。”
    然后,他走到另一群士兵前面。
    于是,玛特心想,命运向她伸出了她苦苦哀求的援助之手。她只须听其自然了。
    二十
    军号!……重新集合……快步小跑……悄然无声。
    达斯普利上尉也到了,步履匆匆,但一脸的庄重和坚决,就像要在庄严的一个小时里进行指挥的统帅一样。
    他对菲律普说道:
    “莫雷斯塔尔先生一直在生病吗?”
    莫雷斯塔尔太太正好跑了出来。
    “我丈夫在睡觉……他非常疲惫……吗啡的原因……可是,假如您需要什么东西,我可以代替他。我了解他的意图、他的工作。”
    “我们准备尝试做不可能的事情。”指挥官说道。
    他接着问他的中尉:
    “要说呆在那边,这已经是疯了,不是吗,法布勒格?问题不在于像我们曾经做的那样,打倒几个枪骑兵,而是顶住从那边爬上来的整个旅的敌人……啊!他们都是由手长的人组成的……可莫雷斯塔尔先生是个令人难以置信的人……”
    军号低沉地响着,从晒台上、花园里和仆人们进出的门洞里,四面八方都钻出许许多多阿尔卑斯山猎步兵来。
    “够了!”指挥官命令号手,“他们听见了……不应该让敌人听见。”
    他掏出手表。
    “十二点……至少还要守两个小时……啊!假如我眼下还有二十五或三十分钟为抵抗做准备就好了……可什么也不能阻挡他们……道路畅通无阻……”
    他喊道:
    “法布勒格!”
    “上尉!”
    “所有的人都到花园左边的车房前面去。车库最里面有一个堆饲料的谷仓。你们把门砸开……”
    “维克多,领先生去,”莫雷斯塔尔太太对仆人说道,“……这是门钥匙。”
    “在谷仓里,”上尉继续说道,“有两百袋石膏……你们用这些石膏袋堵住晒台的栏杆……快跑!……现在的一分钟比平常的一个小时还要宝贵!”
    他自己也走到栏杆边,测量着距离,数着栏杆的柱子。
    远处,步枪射程之内的地方,魔鬼山口在巨大的岩石块中间凹陷成深深的堑壕。沙布勒克斯农场守在入口处。那里暂且还看不见一个人的身影。
    “啊!只须二十分钟!……假如我有二十分钟,”指挥官重复道,“……老磨坊的地理位置是一流的。我们还有机会……”
    一名军士和两名士兵又出现在台阶的上面。
    “喂!”达斯普利上尉问道,“他们来了吗?”
    “先头部队包围了工厂,离山口五百米远。”军士回答道。
    “你们后面再也没有我们连队的任何人了吗?”
    “还有的,上尉,还有杜沃歇尔。他受伤了。他们把他放在一付担架上……”
    “杜沃歇尔!”军官焦急地喊道,“……这不是真的吧?”
    “毫无疑问……但我知道的情况不多。”
    “当然喽!可是,这个畜生,在前排队伍里只看得见他……不可能拦住他……”
    “啊!说到这个,”中士讥笑道,“他自有办法在敌人面前临阵脱逃……他直往上冲,这家伙!”
    但莫雷斯塔尔太太担心起来。
    “一个伤员!我去准备些绷带和药箱……该有的我们都有……你来吗,玛特?”
    “好的,妈妈。”玛特应着,却没有行动。
    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的丈夫,想在菲律普的脸上寻找让他激动的表情。刚开始,她看见他回到客厅,跨过前厅,就像他还想着花园出口依然畅通无阻一样。猎步兵的突然闯入把他推到后面,他低声地与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交谈,递给他们面包和一瓶酒。然后,他返回晒台上。在来来回回的人群中,他的无所事事明显地使他不自在。他看了两次客厅里的座钟,玛特猜想他在考虑火车时刻和到朗古车站该要多长时问。可她一点儿也不惊慌。每一秒钟都在他周围形成了不知不觉地拴住他的链子。在玛特看来,这里所发生的事只是为了使她丈夫的出走成为不可能,除此以外没有别的目的。
    这时,抵抗组织起来了。猎步兵们以极快的速度搬来石膏袋,上尉立即把它们摆在两根栏杆之问。每一个石膏袋正好与栏杆间隙的长度、高度合适,每边都留有一个空隙,一个枪眼。老莫雷斯塔尔以前甚至担心过这些布袋的颜色与栏杆的颜色的协调问题,为的是让敌人从远处看见时不会怀疑那里有一座后面躲着枪手的防御工事。
    晒台左右两边封住花园的围墙也受到同样的关注。上尉命令士兵们在墙脚下堆一些袋子,以便站在上面能到达墙头。
    这时一句叫喊声把上尉召回了客厅。园丁的儿子一边从了望台上冲下来,一边喊道:
    “沙布勒克斯农场冒烟了!有火光!可以看见火苗!”
    上尉跳到晒台上。
    烟实际上是在谷仓上面缭绕。有一些火光亮起来了,火苗还很弱。突然,火苗像被解放了一样,疯狂地往外冒了起来。风立即把它们吹压下去。屋顶着火了,几分钟里就酿成一场凶猛的火灾,已被虫蛀蚀的木梁、干茎秆、上百捆堆在谷仓和草料棚里的干牧草和稻草一下子就熊熊燃烧起来。
    “加紧干活儿!”上尉兴高采烈地大喊大叫道,“……魔鬼山口被火焰堵塞了……
    至少要过十五到二十分钟才能散去……而敌人没有别的通道……“
    士兵们也兴奋极了。石膏袋是那么沉重,在它们的重压下,士兵们却没有一人弯下腰。上尉把军士们分派到每个地方,以便他的命令能传到晒台范围内的每一个角落。
    中尉法布勒格突然出现。石膏袋不够,围墙又太高,许多地方枪手都够不着。莫雷斯塔尔太太非常英勇。
    “把那些家具搬去用,上尉,椅子、桌子什么的。如果有必要,就砸烂它们好了……
    烧掉也没关系……像我丈夫在场一样去做吧!“
    “莫雷斯塔尔先生跟我说起过一个弹药箱。”上尉说道。
    “在马具房的箱子里。这是钥匙。”
    士兵们的活动更加频繁了。他们把老磨坊洗劫一空。士兵们走过时,带着床垫、沙发、旧衣柜,还有挂毯和地毯,用它们堵住洞眼和窗户。
    “火势蔓延了,”上尉一直走到台阶边说道,“沙布勒克斯师傅的房屋什么也不剩了……可这是什么奇迹啊?……是谁放了这把火的?……”
    “是我。”
    从台阶下面走上来一个农民,他的罩衫被烧过,脸上黑乎乎的。
    “是您,沙布勒克斯师傅?”
    “是的,是我。”沙布勒克斯恶狠狠地埋怨道,“……这样做很有必要……我在那里听见了您说过的话‘……如果有可能把他们拦住,’您是这么说的,‘要是我有半个小时就好了!……”现在它有了,您的那半个小时……我在木板房里放了一把火。“
    “我差点儿都被烤糊了,”陪在农场主身边的布西埃老爹自嘲地一笑,“我当时正在草堆上睡大觉呢……”
    上尉摇了摇头。
    “喔唷!沙布勒克斯师傅,您那么做真是有胆量!我以前对您的看法不好。请您多多原谅。您允许我握握您的手吗?”
    这位农民把手伸了过去,然后躬着背走远了。他在客厅的一个角落里坐下。布西埃也蹲了下来,从他的褡裢里掏出一块面包,把它掰开,将另一半递给沙布勒克斯师傅。
    仿佛在他看来,与一个已经一无所有的人分享吃的是很自然的事情。
    “杜沃歇尔到了,上尉!”一名猎步兵喊道,“杜沃歇尔到了!”
    台阶太窄,他们必须绕过花园才能把担架抬上来。上尉迅速跑到这名正试图站起来的伤员面前。
    “喂!杜沃歇尔,中弹了吗?”
    “噢!没有,没有,”杜沃歇尔说道。他面无血色,两眼因发烧而闪亮。“一颗子弹刺了一下我的肩膀……就当是开玩笑吧……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你在流血。”
    “没什么关系,我对你说过,上尉……我知道的……作为机械修配工,我见多了!……五分钟后,它就会消失的……我就可以开溜了……”
    “啊!是真的,你开小差……”
    “当然啦!我的同伴们正等着我呢。”
    “那么,从照料你开始……”
    “照料我?啊!她真好!别人对你说的不值一提……真的不值一提……一阵抚摸……
    一丝气息……“
    不一会儿,他站起来了,但他的眼皮打架,双手寻找一个支撑,然后又倒在担架上。
    莫雷斯塔尔太太和玛待立即开始热情服务。
    “让我来,妈妈,没关系的,”玛特说道,“我有这个习惯……你忘记拿脱脂棉了……还有双氧水……快点,妈妈……还需要绷带,很多的绷带。”
    莫雷斯塔尔太太走开了。玛特向伤员俯下身子,然后马上为他搭脉。
    “的确,没什么事,”她说道,“动脉完好。”
    她把他的伤口暴露出来,极其灵巧地止住了流出的血。
    “双氧水,快点,妈妈。”
    她抓住别人递给她的药瓶,抬起头,看见苏珊娜像她一样向伤兵俯下身子。
    “莫雷斯塔尔先生醒过来了,”这位年轻姑娘说道,“……莫雷斯塔尔太太派我来接替她……”
    玛特没有感到颤栗,甚至好像都没有一丝不好的回忆掠过她的脑海,她也就不用努力去克制自己的仇恨了。
    “展开绷带。”她说道。
    苏珊娜在她的仇敌面前也一样平静,没有任何羞耻感和尴尬让她感到拘束。她们俩的呼吸交融,轻抚着那名士兵的脸。
    在菲律普和苏珊娜之间,好像也不存在爱的回忆,也没有肉体的关系把他们彼此连在一起。他们毫不动容地看着对方。玛特甚至叫菲律普帮忙打开一个瓶盖,他服从了。
    他的手碰到苏珊娜的手,苏珊娜和他谁也没有感到颤抖。
    在他们周围,全体人员一刻不停地工作着;他们中的每个人都服从命令,然后积极地执行,毫不含糊,毫无怨言。仆人们拥入客厅。女人们帮忙干重活儿。在压迫着心脏的莫大的恐惧中,在战争可怕的气息中,谁也不再只想着他的个人事务和命运要求我们所有的人都做的英雄主义的奉献。自尊心的小小伤口和对爱情的过严要求在我们身上激起的小小忧伤真的重要吗!日常生活中的小小背叛算得了什么呢!
    “他会好的,”玛特说道,“……喂!苏珊娜,让他吸吸嗅盐。”
    杜沃歇尔睁开眼睛。他看见玛特和苏珊娜后,微微一笑,喃喃道:
    “天哪!……没有必要的……杜沃歇尔是个运气好的人……”
    但是,在宽敞的大厅里出现了未曾预料到的寂静,仿佛所有的机器部件的运转自动停止了一样。突然,从门口传来了说话声:
    “他们越过边境了!有四个士兵越过边境了!”
    维克多喊道:
    “其他人也过来了!看见他们的头盔了……他们来了!他们到了法国!”
    妇女们跪倒在地,其中有一人在哀吟:
    “噢!上帝啊!发发慈悲吧!”
    玛特在晒台的入口处与菲律普走到了一起,他们听见上尉用绝望的语气非常低声地重复道:
    “是的,他们到了法国……他们越过了边境。”
    “他们到了法国,菲律普。”玛特抓住她丈夫的手说道。
    她感觉到那只手在颤抖。
    上尉迅速地站起来,发布命令:
    “不要开枪!……谁也不要露面!”
    这道命令从一个人的嘴巴飞到另一个人的嘴巴里。在老磨坊,从一头到另一头,是死一般的沉寂,没有任何动静。每个人都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整个围墙下面,士兵们稳稳站在临时搭起的斜坡上,隐蔽着。
    这时,客厅的一扇门开了,莫雷斯塔尔老爹由他的老伴儿搀扶着出现了。他穿着一条裤子和一件外套,头上没戴帽子,头发乱七八糟的,脖子上围着一条围巾,步履蹒跚地走着,两腿站不稳。可是,就像内心里的微笑一样,他的脸上闪耀着喜悦。
    “放开我!”他对试图扶住他的老伴儿说道。
    他稳住了步伐,径直朝摆着十二支步枪的枪架走去。
    他怀着兴奋的心情,急不可耐地拿起一支枪,像重新认出他最喜爱的武器的猎手一样抚摸着它。然后,他旁若无人地从菲律普面前走过,一直走到晒台上。
    “是您呀,莫雷斯塔尔先生!”上尉说道。
    老人指着边境对他说道:
    “他们在那里吗?”
    “是的。”
    “您抵抗吗?”
    “是的。”
    “他们人多吗?”
    “他们二十个对我们一个。”
    “怎么这样?”
    “必须这样。”
    “可是……”
    “必须这样,莫雷斯塔尔先生。您放心吧,我们会坚守住的……我可以肯定。”
    莫雷斯塔尔先生用更加低沉的语气说道:
    “记得我跟您说过的吗,上尉……那条路上,在离这个晒台三百步距离的地方埋下了地雷……一根火柴……”
    “噢!”这名军官提出异议,“我非常希望我们不要到达这个地步。我等候援军。”
    “好吧!”莫雷斯塔尔说道,“……可是,还不如让他们上老磨坊……”
    “他们不会上的。法国军队到达之前他们就上来是不能接受的。”
    “太好了!只要老磨坊是自由的,他们就不会占领那些山头,威胁圣埃洛夫。”
    他们清楚地看见几支步兵纵队正沿着魔鬼山口的狭道前进。到了那里,他们分成两队,一部分人转向野狼高地,人数可观,因为很显然这是敌人攻击的目标;另一部分队伍向下朝僧侣水塘进发,以便占领那条大路。
    后面的那部分人被一座土坡挡住,有一阵子看不见他们。
    上尉对莫雷斯塔尔先生说道:
    “当这条路被占领,进攻开始时,要再逃出去已是不可能的事……可是,那样做也太谨慎了,比这些女人更谨慎……比您更……”
    莫雷斯塔尔露出那样一种目光,致使这名军官没有坚持往下说。
    “好了,好了,”他微笑着说道,“不要生气。不如帮我教教这些正直的人们……”
    他对仆人们发话,对正取下一支枪的维克多、园丁和昂利奥特发话,提醒他们必须是战士才能呆在老磨坊,所有手上拿武器的人都会招致敌人的报复。
    他们让他说话。维克多再也不想逃离了,他回答道:
    “这是可能的,上尉。可是,这些事,我们是不去想的。我,我留下来。”
    “您呢,沙布勒克斯师傅?您的危险更大,如果他们证实是您放的火……”
    “我留下来。”这位农民简洁地嘟哝过。
    “流浪汉,你呢?”
    布西埃老爹还没有吃完从褡裢里拿出来的那块面包。他听着,观察着,两目圆睁,聚精会神。他打量着上尉,他的军服以及军服袖子上的饰带,似乎在想一些神秘的事情。
    他站起来,抓起一支枪。
    “好极了,布西埃老爹,”莫雷斯塔尔开玩笑说,“你很清楚哪一个是你的祖国;
    当它有需要时,就应该保卫它。“
    还有一个人几乎是在同时与这个无业游民做了同一个动作。枪架上有一格枪已经一支不剩了。
    此人正是杜沃歇尔,他走起路来还有点儿跛,但神色勇敢无畏。
    “怎么,杜沃歇尔,”达斯普利上尉问道,“不逃跑了吗?”
    “您笑话我,上尉!先要那些家伙离开法国!我然后再逃走。”
    “可你只剩下一只手臂有用啊!”
    “这是一只机械修配工的手臂,上尉,而且是法国机械修配工的……一只顶两只。”
    “给我一支枪,一支步枪,”园丁的儿子说道,“我懂得用它。”
    杜沃歇尔开始笑了。
    “你这个淘气鬼也要枪吗?你也需要一支吗?你会看见那些吃奶的婴儿也像别人一样站起来的!啊!他妈的!一想到他们侵入法国领土我就火冒三丈。”
    他们所有这些人都跟着上尉,他给他们指定栏杆边的各个岗位。妇女们忙着把弹药放在枪手们触手可及的地方。
    玛持独自一人呆在丈夫身边。她清楚地看到这些情景让他好生感动。在这些正直的人理解他们的义务并心甘情愿去履行它的方式中,很简单、很本能地自有一种能触到你的灵魂最深处的伟大。
    她对他说道:
    “怎么样,菲律普?”
    他没有回答,脸上的肌肉抽搐着。
    她又说道:
    “怎么样,走哇……你干什么?谁也不会注意到你的逃跑的……赶快走……趁这个大好时机……”
    他们听见上尉招呼他的中尉:
    “低下脑袋,法布勒格……他们会看见你的……”
    玛特抓住菲律普的胳膊,向他俯过身子:
    “那就承认你不能走……承认这一切都让你深受震动……承认你的义务在这里……
    承认你已经感觉到了……“
    他缄口不语。她瞥见他的前额上出现了两道小皱纹,显示出他正进行着痛苦的思想斗争。
    “他们来了!他们来了!”一个声音说道。
    “是的,”正通过一个枪眼观察大路的达斯普利上尉说道,“是的,他们来了……
    最多六百米远……是先遣部队……他们沿着僧侣水塘向这边进发,不怎么怀疑……“
    一名中士跑来提醒他敌人在山口的斜坡上架起了一门大炮。上尉感到惊恐不安,但老莫雷斯塔尔开始笑了。
    “让他们把需要的零部件都搬上去吧!……他们只能把大炮架在我们可以看得见的地方,我已经把那些地方记录了下来。只需几名好的射击手即可使他们架炮发射成为不可能。”
    他朝他儿子转过身,仿佛他们之间从来没产生过任何隔阂一样,很自然地对他说:
    “你来吗,菲律普?我们俩来消灭他们。”
    达斯普利上尉插话道:
    “不要开枪!我们尚未被发现。等候我的命令……会有时间的……”
    老莫雷斯塔尔走远了。
    菲律普下定决心朝通向花园的那扇门走去,朝自由的田野走去。但他没走上十步路就停下来了。他显得痛苦不堪,一直与他寸步不离的玛特着急起来,她充满希望和理解,目睹了悲惨的思想斗争的各个阶段。
    “整个过去都摆在你的面前,菲律普。所有过去遗留给你的对法兰西的热爱。你听着。”
    她也对反对意见做出回答:
    “是的,我知道,你的智慧正在进行反抗。可是,智慧就是一切吗?……服从你的本能吧,菲律普……它有道理。”
    “不,不,”他结结巴巴地说道。“本能从来就没有道理。”
    “它有道理。没有它,你也许已经走远了。可你不能。你整个人都拒绝那样做。你的双腿没有逃跑的力量。”
    那边,从魔鬼山口拥出许多队伍,接连不断。可以看见乱攒乱动的人群。从阿尔伯恩那条路也一定有部队过来,从四面八方,沿着所有的羊肠小道,穿过所有的洞窟,德国人侵入法兰西的国土。
    先遣队占领了那条大路,直到僧侣水塘的最里头。
    一阵震耳欲聋的咚咚战鼓声传了过来,突然,在即将来临的寂静中,有一个沙哑的声音清清楚楚地用德语指挥。
    菲律普跳了起来,仿佛有人拍打他一样。
    玛特无情地抓住他。
    “你听见了,菲律普!你明白了吗!在我们自己家里用德语讲话!强制规定使用他们的语言!”
    “噢!不,”他说道,“那是不可能的!永远也不可能,”
    “为什么永远也不可能?入侵开始了……然后是征服……和奴役……”
    上尉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下命令:
    “谁也不要动!”
    子弹劈里啪啦地打在围墙上,与此同时,爆炸声在回响。楼上的一块玻璃被打碎了。
    子弹还让栏杆顶上的石块弹了起来。敌人已经对法国部队的消失感到奇怪,他们从这座房屋下面经过之前,在地面上试探着前进,这里死气沉沉的景象必定让他们产生怀疑了。
    “啊!”一名士兵叫了一声,他的脚根旋转着,倒在客厅的门边,脸上流着血。
    女人们立即冲了过去。
    菲律普露出惊恐的眼神,注视着这个垂死的人,这个人与他属同一个种族,与他生活在同一个天空下,呼吸着同样的空气,吃着同样的面包,喝着同样的酒。
    玛特已经取下一支枪,把它递给菲律普。他绝望地抓住它。
    “有谁曾对我这么说过?……”他结结巴巴地说道。
    “我说过,菲律普……我以前很相信你。问题不在于是什么理论,而在于无法改变的事实。今天就是现实……是敌人在践踏你出生的、你孩提时玩耍过的一小片土地。是敌人侵入了法兰西。保卫它,菲律普。”#p#分页标题#e#
    他握紧了手中的枪。她看见他的眼里噙满了泪水。
    他因为内心的反抗而全身颤抖地喃喃说道:
    “我的儿子会拒绝的……我会教他们拒绝……我所不能做的,我没有勇气去做的,他们会去做,他们。”
    “也许吧,但未来有什么要紧!”她热情洋溢地说道,“明天的义务有什么要紧!
    我们的义务,属于我们的义务,是今天的那一份!“
    一个声音嘀咕道:
    “上尉,他们靠近了……他们靠近了……”
    另一个声音,在菲律普旁边,照顾那名伤员的那些女人中,一个女人发出呻吟般的声音:
    “他死了……可怜的小伙子……他死了……”
    边境上,大炮轰鸣。
    “你来吗,菲律普?”老莫雷斯塔尔喊道。
    “我来,爸爸。”他说道。
    他迅速地朝晒台走去,靠着栏杆跪在他父亲身边。玛特跪在他后面。她一想到他肯定会受折磨,不禁潸然泪下。然而,她不怀疑尽管他很绝望,他还是诚心诚意地行动了。
    上尉清楚地下达命令——这道命令一直传到花园尽头:
    “自由射击……在三百米远处……”
    还剩下几秒钟庄严的等待……然后,是那个可怕的词语:
    “开火!”
    那边,在枪的那一头,在一棵他从前攀过树枝的老橡树附近,菲律普看见一名大个子士兵拍着手,两条腿一条接一条弯下去,身子慢慢地躺在地上,就像要在那里睡觉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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