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要看情况。”苏珊娜说道。
“怎么?看什么情况?”
“是的,这要看我的心情。我聪明、坚强的时候是密涅瓦。我用我充满爱情的心看她的时候,她是维纳斯。她在不同的时刻,可以是疯狂女神……眼泪女神……或者死亡女神。”
她的诙谐使菲律普很忧伤。他问她:
“今天呢,她是什么女神?……”
“是告别女神。”
“告别?”
“是的,向苏珊娜。约朗塞告别,向五年来每天都要来这里而今后永远也不会再来的那位年轻姑娘告别。”
她把身体靠在那座雕像上。
“我的善良的女神,我们俩都做着同一样的美梦!我们都在等待。等待谁呢?蓝鸟……可爱的王子。有朝一日,王子一定会骑着马来到这里,策马一跳跃过花园的围墙,把我横放在马鞍上带走。总有一天晚上,他一定会钻进树丛中,跪着走上台阶,膝盖上流淌着鲜血。我向这位善良的女神发过誓!你能想象吗,菲律普,我向她保证过,永远不带任何男人来见她,除非我爱这个男人。我没有食言。您是第一个,菲律普。”
他的脸在暗影中涨得通红,她继续用装出来的快活的声音说道:
“您要是知道一个年轻姑娘幻想、赌咒是多么愚蠢就好了!您瞧,我甚至答应她我要和这个男人当着她的面接第一个吻。这是不是很荒唐?可怜的女神,她看不到那个爱情之吻,因为,我猜想您终究不会亲我,是不是?”
“苏珊娜!”
“不是吗?没有任何理由,所有这一切都是荒谬的。您也承认这个善良的女神没有普遍意义,应该受到惩罚。”
她一挥手把雕像推倒在地,雕像碎成了两大块。
“您在干什么?”他喊道。
“不要管我……不要管我……”苏珊娜恶狠狠地大声说道。
好像是他的行为激起了她克制了很久的愤怒和她再也无法控制的丑恶天性。她冲过去,气愤地叫喊着,用脚跟狠狠地踩着雕像的碎片。
他试图劝解,抓住了她的手臂,她转过身去,背对着他。
“我不准您碰我!……这是您的过错……不要管我……我讨厌您……啊!是的,这是您的过错!”
她从他那儿挣脱开,朝屋里跑去。
这个场面持续不到二十钞钟。
“真该死!”菲律普咬牙切齿地说道。但他并不是心甘情愿要诅咒别人的。
他怒气冲天,假如那座石膏做的善良女神没有被踩成碎片,他也会把它摔到底座下面去的。但是,他思前想后,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离开这里,再也不见苏珊娜,让这件事随同这些让他觉得可恶、可笑的故事一起彻底了结。
他也在屋前的小路上飞快地奔跑起来。不幸的是,他不认识其他可以逃走的出口,只好穿过前厅。饭厅的门开着。他发现苏珊娜躬着身子坐在一张椅子上,双手捧着脸。
她在哭泣。
他不知道一个女人的眼泪里会有矫揉造作的成分,他不知道那些眼泪对那个激动地看着它们流出来的人有多么危险。但他知道他还是留下来了,因为一个男人的怜悯是无穷无尽的。
七
“好了,”几分钟过后,她说道,“暴风雨过去了。”
她扬起她那闪耀着一丝微笑的美丽的面孔。
“眼睛上没有黑影,”她快活地接着说道,“嘴唇上没有口红……但愿别人心里明白……它们不会褪色。”
这种多变的性格,这种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的绝望以及随之而来的让他觉得同样真诚的喜悦,所有这一切把菲律普都弄糊涂了。#p#分页标题#e#
她开始笑了。
“菲律普!菲律普!您好像对女人的事情了解得不多……对年轻的姑娘知道得更少。”
她站了起来,走进隔壁那个房间,从白色的窗帘和家具的布置上可以看出那是她的卧室。回来时,她的手上拿着一本相册。她翻开相册的第一页,让他看一个哭鼻子的孩子的照片。
“您看,菲律普。我没有变。我两岁的时候跟现在一样,心里充满忧伤,眼泪就像泉水一样流个不停。”
他翻着相册,里面有苏珊娜每个年龄段的照片。儿时的苏珊娜,小姑娘时的苏珊娜,大姑娘时的苏珊娜,每一次都要比前一次更有魅力。
有一页下面写着:苏珊娜,二十岁。
“天哪,瞧您多漂亮啊!”他喃喃道。这个既美丽又快活的形象使他头昏目眩。
他无意地看着苏珊娜。
“我老了,”她说道,“漫长的三年过去了……”
他耸了耸肩膀,没有回答,因为他发现她相反比以前更漂亮了。他继续往后翻。两幅没有固定在相册上的照片掉了下来。她伸手去捡,但够不着。
“允许我为您捡吗?”菲律普问道。
“是的……是的……”
他仔细地看着其中的一幅照片,显得非常吃惊。
“这张照片上的您,”他说道,“比您的实际年龄要大……多么奇怪啊!为什么穿着这条过了时的裙子?……为什么发型也是旧时的?……这是您……又不是您……到底是谁呀?”
“是妈妈。”她说道。
他十分惊讶——他一点儿也不知道积在约朗塞心中的长久的憎恨——约朗塞会把一张他女儿以为死了很久的母亲的照片送给她。他想起那位离了婚的妻子的那些纷繁复杂的冒险经历,她今天已是美丽的德。格拉利夫人,报纸的社会新闻专栏常常殷勤地赞美她的服饰和珠宝,游客可以在利沃里大街①的橱窗里欣赏到她的照片。
①巴黎的一条大街。——译注
“的确,”他尴尬地说道,有些不知所云,“的确,您很像她……这一幅也一样……”
他避免了一个惊慌失措的动作。这一次,他仔细地看清了苏珊娜的母亲,或者不如说是利沃里大街上的格拉利夫人,光着臂膀,戴着钻石和珍珠,傲慢而又夺目。
苏珊娜抬眼看他,不做回答;他们俩面对面坐着,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她知道真相吗?”菲律普暗自寻思,“不……不……这是不可能的……她一定是觉得这张照片上的人与她自己的神情相似才把它买下来的,她什么也不怀疑……”
但是,这种假设不能让他满意,他不敢直截了当去问她,因为他担心自己会触及到她那些隐秘的痛苦,使它们加深而且不再是秘密。
她把两幅照片放回相册,用一把小钥匙把它锁好。之后,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她把手放在菲律普的手臂上,对他说——她说话的方式很怪,那些想法让他困惑:
“不要恨我,我的朋友,尤其是,不要太苛刻地评判我。我的身上有一个我很难了解的苏珊娜……她常常令我害怕……她古怪、嫉妒、狂热、无所不能……是的,无所……
真正的苏珊娜是乖巧、理智的:“今天,你是我的女儿。‘我小的时候爸爸这么对我说。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听上去是那么幸福!但是,第二天,我再也不是他的女儿了,我徒劳地抗争着,徒劳地尽一切可能,可我却不能变成那样了……有一些事情阻碍着我,我哭泣,因为爸爸好像讨厌我……我也想变得乖巧……我现在仍想这样,永远都这样……
但世界上没有比这更难的了……因为另一个……另一个不这么想……再则……“
“再则什么?”
她停下了一会儿不说话,像是在犹豫,然后继续说道:
“再则,这另一个苏珊娜,她所向往的,在我看来并不那么缺乏理智。这是博大的爱的需要,但很疯狂,没有极限的,爱得过头……我似乎觉得生活没有别的目标……剩下的一切都让我厌烦……噢!爱情,你知道吗,菲律普,在我很小的时候,这两个字就震撼着我的心灵。后来……现在,在某些时刻,我感觉到我的脑袋离开了我,我的整个灵魂在寻找,在等待……”
她再一次掩住面孔,仿佛突然感到了羞耻,菲律普透过她的手指缝隙,看见她的额头和面孔涨得通红。
同情心在他的身上膨胀。透过这些条理混乱的知心话,他看见一个原原本本的苏珊娜,他不了解的苏珊娜。她所袒露的自己与现实生活中的她大不相同,她对一些未满足的感情的渴望让她困惑,她被两种相互对立本性的无情争斗撕扯着,她的女人本性只有在具备意志坚强的痛苦的品德时才拥有平衡的力量。
他要是能助她一臂之力该有多好啊!他靠近她,非常温柔地说道:
“您应该结婚,苏珊娜。”
她点了点头。
“有一些年轻人到这里来,我不讨厌他们,但没过几天他们就无影无踪了。别人以为他们害怕我……或者他们知道一些事情……知道我的想法……而且……我并不爱他们……我要等的人并不是他们……而是另外一个……他却不来。”
他明白她正准备说一些无法挽回的话,他热切地希望她不要把这些话说出口。
苏珊娜猜到他的想法后沉默了,但她内心里的爱情显而易见,即使不吐露出来,菲律普也能从她长时间的沉默中觉察到她的全部感情。苏珊娜心花怒放,仿佛那些话语的牢不可破的关系把他们俩联在了一起。她补充道:
“您也有过错,菲律普,您在吃晚餐的时候也有这种感觉。是的,您也有过错……
在巴黎,我在您身边过着一种危险的生活……您想一想,我们俩总是单独呆在一起,形影不离。在那些日子里,我有权相信,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您和我,再也没有别的人。
您说的那些话是因为我,您向我解释那些我不懂的事情是为了让我配得上您,您把我带到那些美丽的景点,到教堂,到那些古城……我呢,我惊叹不已。为我看到的东西吗?
噢!不,菲律普,而是为那个突然在我面前微微敞开的新世界。我倾听的不是您说的那些话,而是您的声音。我的眼睛注视您的眼睛。我欣赏您所欣赏的那些东西,您美丽的爱情创造了我的爱情。菲律普,您教我认识的,教我去爱的只是您自己……“
尽管他在抵抗,那些话还是像抚爱一样深入到菲律普的心中。他也一样,忘我地聆听着她温柔的说话声,注视着她含情脉脉的眼睛。
他只是问了一句:
“那么,玛特呢?”
她没有回答。他感觉到她就像许许多多女性一样,对这一类的因素不加考虑。对他们来说,爱情是一种可以原谅一切的理由。
于是,为了牵制住她,他重复着:
“您应该结婚,苏珊娜,您应该结婚,这能使您得救。”
“啊!”她绝望地拧着双手说道,“我知道……只是……”
“只是什么?”
“我没有勇气。”
“您必须有这种勇气。”
“我没有……应该给我这种勇气。应该……噢!也许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一点微不足道的快乐……一丝快乐的回忆……想到我的生活并没有完全失去……想到我也拥有过爱的时刻……但我在追求这种时刻……我乞求这一时刻的来临。”
他结结巴巴地说道:
“您会在婚姻生活中找到这一时刻的,苏珊娜。”
“不会,不会,”她更激烈地说道,“只有我爱的那个人才能给我……我想……我想品尝,至少一次,两只胳膊搂着我的滋味,除此以外我别无他求,我向您发誓……把我的头靠在您的肩上,在那里靠一会儿。”
她离他那么近,她的平纹细布上衣都碰到了菲律普的衣服,他嗅着她的头发的气味。
他疯狂地想搂住她。而且,她也说过,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只是想采撷一个幸福的时刻留作回忆。
她看着他,现在已经没那么忧伤了,也没那么屈从。她笑盈盈的,卖弄着风情,把女人想征服男人的所有优雅的一面都展示了出来。
他脸色煞白,喃喃道:
“苏珊娜,我是您的朋友。做我的朋友吧,只是朋友。不要去想别的。”
“您害怕了。”她说道,
他试图笑一笑。
“我害怕!怕什么呢?我的上帝!”
“害怕我刚才说的小小爱情举动,大哥哥拥抱小妹妹的那种小举动,您害怕这些,菲律普。”
“我之所以害怕这些是因为这不好,违反常情,”他气愤地说道,“没有别的原因。”
“不,菲律普,有另外一个原因。”
“什么原因?”
“您爱我。”
“我!我爱您?……我!”
“是的,您,菲律普,您爱我。我挑动您与我面对面坐着,注视着我,对我说不。”
她不给他时间回答,向他俯过身子,继续热烈地说道:
“您在我爱上您以前就已经爱上了我。是您的爱创造了我的爱情。不要提出异议,您现在再也没有这个权利了,因为您知道。而我第一次就知道。噢!相信我,一个女人是不会弄错的……您的眼睛看着我时流露出一种新的目光……瞧您刚才的目光。菲律普,您从来也没有像这样注视过另外任何一个女人,包括玛特……没有……包括玛特……您从来没爱过她,没爱过她也没爱过别的女人。我是第一个。爱情对您来说还是很陌生的,您还不懂……您坐在那里,坐在我的面前,目瞪口呆,惊慌失措。因为您看到了事情的真相,因为您爱我,我的菲律普,因为您爱我,我亲爱的菲律普。”
她攀住他,满怀希望和信心,菲律普好像也不反抗。
“您害怕,菲律普。这就是您下定决心不再见我的原因……这就是为什么您刚才对我说了那么尖刻的话……您害怕,因为您爱我……现在您明白了吗?……噢!菲律普,如果您没有爱过我,我也不会像这样跟您闹……我永远也不会有这么大的胆子……但我早就知道……早就知道……您不会跟我说不,是不是?噢!我忍受了多么大的痛苦啊!
我又嫉妒玛特!……今天,当她拥抱您的时候也是这样……我多想远走高飞,连个再见也不跟您说啊!……我又想到我的这场婚姻……那将是多么痛苦的折磨啊!但这些都了结了,是不是?我再也不会痛苦了,因为您也爱我。“
她说最后这几句话时有些犹豫和担忧,目光直视着菲律普,仿佛她在等候他的回答,这回答能平息让她心碎的突如其来的恐惧。
他缄默不语。他目光茫然,前额上布满了皱纹。他好像陷入了沉思,再也不怕这位年轻姑娘离他那么近,挽着他的胳膊。
她喃喃道:
“菲律普……菲律普……”
他听见了吗?他无动于衷。渐渐地,苏珊娜放开了她的手臂。她的双手垂下来了。
她痛苦地注视着她所爱的这个男人,突然间她倒下了,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啊!我疯了!……我疯了!我干吗要说出来呢?”
在让她激动不已的希望之后,这种灾难对她来说是可怕的。这一次从她脸上淌下来的是真正痛苦的泪水。她哭泣的声音把菲律普从梦幻中惊醒了。他伤心地听着,然后开始走着穿过房问。他是那么容易受感动,在他的身上发生的事情使他因感不解。他爱苏珊娜!
他一刻也没有逃避事实的念头。从苏珊娜刚才说的那些话开始,不必去寻找别的证据,他就已承认了他对她的爱情,就像承认一件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的存在一样。这就是为什么苏珊娜一察觉到菲律普的态度,就突然犯了不谨慎的错误,说出了“小心,菲律普要逃走”这样的话。他属于那一类男人,在他们认识到错误的那一时刻会意识到自己的职责。
“菲律普,”她又说道,“菲律普!”
由于他默不作声,她又握住了他的手,喃喃说道:
“您是爱我的……您爱我……那么,假如您爱我……”
泪水不会毁坏她那妩媚可爱的面庞,忧伤相反地却能为她重新扮美,使她显得更加端庄,更加动人。她坦率地把话说完:
“那么,如果您爱我,那您为什么要拒绝我?别人在恋爱时是不会拒绝他所爱的那个人的……您也爱我……”
她那张漂亮的嘴在哀求。菲律普从中看出那种给人以快感的动作。有人说过,两片嘴唇在表达爱的话语时是幸福的,它们不能说别的话语。
他把视线移到一边,以免头昏目眩。他控制住自己,稳住自己的声音,不让她觉察他说话时的颤抖,说道:
“正是因为我爱您,苏珊娜,我才拒绝了您……因为我太爱您了……”
她感觉到这个断断续续的句子无法挽回。她没有表示出异议。完了。她用那么深入的方式才把它弄明白,以至于片刻之后,菲律普打开门准备离去的时候,她甚至连头都没抬起来。
可他没有走,担心这样会侮辱她。他坐了下来。他们俩只隔着一张小桌子,却是咫尺天涯!如果她知道所有女人的诡计、卖弄风情和嘴唇的引诱对征服这个爱她的男人的心是无能为力的话,她会是多么惊奇啊!
钟敲了十下。直到莫雷斯塔尔和约朗塞回到家里时,菲律普和苏珊娜两人一句话都没有说。
“我们准备好了吗,菲律普?”莫雷斯塔尔喊道,“你同苏珊娜道别过了吗?”
她代他回答道;
“是的,我们已经告别过了。”
“那好,现在轮到我与你告别了,”他边说边拥抱着这个年轻姑娘。“约朗塞,说好你要陪我们走一段路的。”
“我陪你们走到野狼高地。”
“如果你陪他们到高地,”苏珊娜对她的父亲说道,“那还不如一直陪到老磨坊,再沿大路返回。”
“这倒是真的,可你呢,苏珊娜,你留在家里吗?”
她决定陪他们到圣埃洛夫那边。她迅速地披了一条丝巾。
“我来了。”她说道。
他们四个人一起从小城沉睡的大街上走过,没走几步,莫雷斯塔尔就急急忙忙地评论起他同达斯普利上尉的会面来。上尉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他透彻地领会到在他看来像“碉堡”一样的老磨坊的重要性,但这位法国军官的另一个观点,在对他的下级军官应扮演的角色这个问题上,与莫雷斯塔尔的意见有分歧。
“你能想象吗,菲律普,他拒绝惩罚我向他揭发的那些士兵……你知道沙布勒克斯抱怨的那些强盗吗?……嗯,他竟然拒绝惩罚他们。这个团伙的头子,一个名叫杜沃歇尔的人,没有祖国观念,吹嘘他自己的那些观点。你明白这些吗?这个无赖用十个法郎的罚金,说了几句道歉的话,答应不再重犯和被上尉训了一通之后,就得以脱身!达斯普利先生声称他运用温柔和耐心最终会把杜沃歇尔和他那一类的士兵培养成最优秀的战士!真是开玩笑!仿佛要制服这些家伙除了用纪律外没有别的办法!战斗打响时让这一大帮坏蛋冲过国界线当炮灰吧!”
菲律普本能地放慢了脚步。苏珊娜跟在他的身边。他在不同的地方,借助电灯光,看见她的金发上的光轮和她披着丝巾的美丽的身影。
既然再也不怕她了,他感到自己对她十分宽厚。他试图跟她说一些甜言蜜语,就像别人对待自己喜欢的小妹妹一样。但是,沉默显得更加温柔,他也不想打破这种颇具诱惑力的沉默。
他们过了最后那几栋房屋。街道由白色的公路延续着,公路两旁是高大的杨树。他们断断续续听见莫雷斯塔尔的宏论:
“啊!达斯普利上尉,宽容,上下级之间的真诚关系,军营被视为博爱学校,军官像导师,所有这一切都很漂亮,但你知道这样的体制会造就什么样的军队吗?一支由逃兵和叛徒组成的军队……”
苏珊娜低声问道:
“我能挽着您的胳膊吗,菲律普?”
他马上提供热情服务,为自己能让她高兴而感到幸福。看到她像一个女友一样信任地靠在他的身上,他感到特别惬意。他们即将天各一方,什么东西也不能玷污这一天的纯洁的回忆。令人安慰的感受不会给他带来忧愁。已完成的义务总留下苦涩的味道。对牺牲的沉醉再也不能使你兴奋,你明白自己拒绝的是什么东西。
在温暖的夜晚,在微风捎来的所有气味之中,苏珊娜的芳香直向他袭来。他久久地吸着这股香气,心想还从来没有别的香气让他如此激动过。
“别了,”他默默地对自己说,“别了,小姑娘,别了,我的爱情。”
在这最后的时刻,就像是赋予给他不可能的愿望和被禁止的想法的一种至高无上的恩典一样,他沉浸在这一爱情的快乐之中,神奇地使它在他心灵的某个未知的区域里获得新生。
“再见,”轮到苏珊娜说了,“再见,菲律普。”
“您要离开我们了?”
“是的,否则我父亲会回来陪我,可我不想要任何人……任何人……”
而且,约朗塞和莫雷斯塔尔已经在一条凳子边停了下来,那是在两条小路的交叉口,较宽的那一条,也就是左边的那一条,直通边境。大家把那个地方叫做“大橡树十字路口”。
莫雷斯塔尔再一次拥抱苏珊娜。
“再会,我善良的苏珊娜,别忘了我是你的证婚人。”
他的手表铃响了。
“哎呀!哎呀!十点一刻了,菲律普……我们真的一点都不用急……你母亲和玛特一定上床睡觉了。没关系,加油干……”
“听我说,父亲,如果你觉得无所谓,我宁可走直路……野狼高地的那条小路太长,我又有点儿疲惫。”
其实,他跟苏珊娜一样,想独自回去,这样的话就没有任何东西去搅乱他凄凉的充满魅力的美梦。莫雷斯塔尔的长篇大论使他害怕。
“随你的便,我的小伙子,”父亲喊道,“不过千万不要把前厅的门插上插销,不要把链子挂上。”
约朗塞也同样吩咐苏珊娜。然后,两个人走远了。
“再见,菲律普。”年轻姑娘重复道。
他已经踏上右边的那条小路。
“再见,苏珊娜。”他说道。
“握握手,菲律普。”
要让他的手够得上苏珊娜的手,他必须往回走二到三步路。他犹豫了。但她已向他这边走来了,随后,她轻轻地把他拉到小路下面。
“菲律普,我们不能就这么分手……这太让人伤心了!我们一起返回圣埃洛夫……
回我家里……我求您……“
“不行,”他生硬地说道。
“啊!”她撒娇地说道,“我提这样的要求是为了您果更长的时间……这太令人伤心了!不过,您说得对。我们就此分手吧。”
他更温柔地对她说道:
“苏珊娜……苏珊娜……”
她微微低下头,把前额伸向他。
“亲亲我,菲律普。”
他俯下身子,想去亲她的发卷。但她一个很快的动作,用两只胳膊搂住了他的脖子。
他还在做绝望的努力,但已经抵挡不住了。苏珊娜的嘴唇贴住了他的。
“啊!苏珊娜……亲爱的苏珊娜……”他喃喃说道。他筋疲力尽,把这位年轻姑娘紧紧地抱在胸前。
八
莫雷斯塔尔和他的朋友走的那条路一开始就绕了个急弯儿,然后顺着树木繁茂的山坡上的一条山沟上升。这条山沟从前用于森林开发,现在依然铺砌着大块的石头,大雨过后总是积满污泥,往上攀登很费劲。
莫雷斯塔尔气喘吁吁地站在斜坡的最高处。
“我们从这里,”他说道,“想必能看到菲律普。”
月光透过轻薄的云层不那么明亮了,但他们能看清一些光秃秃的地方的山沟的另一头。
他喊了起来:
“嗳!……菲律普!”
“你想听我说吗?”约朗塞反驳道,“那好,我告诉你,菲律普不想让苏珊娜独自回家,他又陪她往回走了,至少走到有房屋的地方。”
“很有可能,”莫雷斯塔尔说道,“这个可怜的苏珊娜,她看上去好像不大开心。
喂,你是不是下定决心要把她嫁出去?“
“是的……我要把她嫁出去……这件事已经决定好了的。”
他们继续上路。途经一个缓坡,到达两棵大树边后,这条路开始向右拐。从此,它开始在冷杉树林中,有时甚至在山脊线上奔跑,划出直到魔鬼山口的边境线。
在他们的左边,是更险峻的德国谷壁。
“是的,”约朗塞接着说道,“这件事已经决定好了的。当然,苏珊娜本应该遇上一个更年轻的男人的……一个讨人喜欢的男人……但是哪个男人也不会比他更诚实更认真……且不说他性格非常坚强,对苏珊娜来说,有一些坚强的性格是必要的。再说……”
“再说什么?”莫雷斯塔尔猜到他有些犹豫不决。
“唉,你明白吗,莫雷斯塔尔,苏珊娜必须结婚。她从我的身上继承了直爽的个性和严肃的道德准则……但她不只是我一个人的女儿……有时我很害怕在她的身上发现……
那些丑恶的本性……“
“你发现过吗?”
“噢!没有,我肯定不会弄错。可是,将来的事情让我惶恐不安。有朝一日,她会受到诱惑的……有人会向她献殷勤……用甜言蜜语把她弄得晕头转向。她能抵制住诱惑吗?噢!莫雷斯塔尔,一想到这些我就急得发疯。我会没有勇气……你想一想,女儿走她母亲的老路……啊!我相信……我相信我会杀了她的……”
莫雷斯塔尔打趣道:
“事情搞得真复杂啊!一个像苏珊娜那么正经的女孩……”
“是的,你说的有道理,这是根荒唐。你想怎么样呢,我没齿难忘……我也不想忘记。我有义务把一切都考虑周到,给她引路,像一个送她建议的导师一样……我了解苏珊娜,她会是一个十全十美的妻子的……”
“她还会生下许多孩子,他们会非常幸福的。”莫雷斯塔尔接过话茬儿说道,“……
好了,你的胡思乱想会让我们心烦的……我们谈谈别的事情吧。顺便问问……“
他等约朗塞上来后,两人一起并排走。对于莫雷斯塔尔,任何与他个人事务无关的话题都不会让他产生兴趣。莫雷斯塔尔继续说道:
“顺便问问,你能告诉我——假如没有什么职业上需要保密的东西的话——你能告诉我那个杜尔卢斯基到底是干什么的吗?”
“要是在半年前,”约朗塞回答道,“我不可能回答你的这个问题。可现在……”
“现在怎么了?……”
“他再也不为我们服务了。”
“你认为他是那一边的人吗?”
“我怀疑是这样,但我没有任何证据。无论如何,那家伙几乎不值得尊重。你为什么问我这个?你跟他有什么事吗?”
“没有,没有。”莫雷斯塔尔说完陷入了沉思。
他们继续前行,默然不语。山脊上的风更加猛烈,在树木之间嬉戏。冷杉的针叶在他们的靴子底下咔嚓咔嚓响。月亮消失不见了,但天空依然很亮。
“那是‘不稳石块’……那是‘土柱’……”莫雷斯塔尔指着两块影影绰绰的岩石说道。
他们又往前走了一段。
“嗯?什么事?”约朗塞问道,因为他的同伴抓住了他的胳膊。
“你没听见吗?”
“没有。”
“你听?”
“是什么?”
“你没听见什么叫声吗?”
“听见了,猫头鹰的叫声。”
“你能肯定吗?好像不大自然。”
“你认为它是什么呢?暗号吗?”
“当然。”
约朗塞想了想,说道:
“不管怎样,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也许是走私犯……但他们选的时辰不对。”
“为什么?”
“当然!德国国界标被人毁了,边境的这一整片地区很有可能成了更狭小的受监视的目标。”
“确实……确实……”莫雷斯塔尔说道,“可是,这猫头鹰的叫声……”
他们爬了一条小坡道后,突然出现在一块平台上,平台比那些硕大的冷杉围成的围墙还要高出许多。这便是野狼高地。小路把平台一分为二,两个国家的国界标面对面地矗立在那里。
约朗塞发现那块德国国界标被重新竖起来了,但也只是临时用一下,因为下面的基柱是由几块大石头顶住的。
“一阵风就能把它刮倒。”他一边说一边摇撼着它。
“喂!”莫雷斯塔尔讥笑道,“当心!你知道你会把它推倒,德国警察会从天而降出现在我们头上吗?……撤退吧,朋友。”
可他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另外一声尖叫直冲他们而来。
“啊!这一次,”莫雷斯塔尔说道,“你承认……”
“是的……是的……”约朗塞说道,“……猫头鹰的哀鸣要比它更低沉……更缓慢……我确信这是暗号,在我们前方一两百步远的地方……很明显,是走私犯,不是从法国来的就是从德国来的。”
“我们折回去吗?”莫雷斯塔尔问道,“你不怕被卷进某件事里去吗……”
“为什么?这是海关的问题,与我们没关系。让他们自己想法应付吧……”
他们谛听了片刻,然后开始往回走,惴惴不安的,边走边全神贯注地倾听着。
过了野狼高地后,山脊扁平了,森林展现出来,显得更加舒适,路也变得更加自由自在,在树木之间蜿蜒,从一个山坡转到另一个山坡,避开树根,绕过凹凸不平的地面。
有时会在厚厚的一层树叶下消失。
月亮从云层里钻出来了,莫雷斯塔尔昂首挺胸地往前走着,毫不犹豫。对于边境,他是太熟悉了。他可以闭着眼睛,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漆漆的夜里,沿着边境线走过。
在某个地方,一根树枝挡住了去路;在另一个地方,一棵老橡树的树干,用他的木棍去敲打时会发出空洞的声音。每到此时,他就宣布前面有树枝,他敲打着老橡树。
他那莫名其妙的焦虑消失不见了。他又看了看表,加快了速度,以便在预定的时间回到家里。
可是,他突然停了下来。他相信在离他三四十步远的地方看见一团黑影消失不见了。
“你看见了吗?”他喃喃道。
“是的……我看见了……”
突然,一声干巴巴的尖厉的唿哨声……好像正是从黑影消失的地方传来的。
“不要动。”约朗塞说道。
他们等待着,心收得紧紧的,即将发生的事件使他们惊恐不安。
一分钟过去了,然后又过了几分钟,传来一阵脚步声。在他们下面,德国那一边,一个男子急匆匆赶路的声音……
莫雷斯塔尔想起了他给杜尔卢斯基指明的那条陡坡上的小路,沿着那条小路可以从阿尔伯恩森林绕过冷泉到达边境。毫无疑问,有什么人借助树枝和在小石子上的艰难行走,爬上了这条小路的最高处。
“一个逃兵,”约朗塞舒了一口气,“不要干傻事!”
但莫雷斯塔尔一把推开他,向两条路的交叉口跑去。他刚跑到那里,就看见一名男子气喘吁吁地出现了,那人显得很狂乱,结结巴巴地用法语说道:
“救救我,我被人出卖了……我害怕……”
几个人影从黑暗中冲出来,仿佛是从树丛里突然冒出来的。
“救救我!……救救我!……”
莫雷斯塔尔一把抓住他,把他甩到路边。
“快跑……笔直往前跑。”
一声枪响。那人摇摇晃晃地呻吟着,但他一定只是受了点儿伤,因为片刻之后,他又站了起来,跑进了树林里。
与此同时,他们开始搜寻。四五个德国人越过边界,开始骂骂咧咧地追那名逃兵;
他们的同伙人数更多,直冲向莫雷斯塔尔。
约朗塞拦腰抱住他,迫使他往后退:
“往那边跑。”他说道,“往那边跑……他们不敢……”
他们返回野狼山谷,但马上就被截住了。
“站住!”一个粗暴的声音命令道,“我要逮捕你们……你们是同谋……我要逮捕你们。”
“我们是在法国。”约朗塞迎击侵略者,反驳道。
一只手突然抓住他的肩膀。
“走着瞧……走着瞧……跟我们走。”
十个人把他们俩团团围住,但他们俩强劲有力,怒不可遏,紧握拳头,终于使他们让出一条通道。
“在野狼高地,”约朗塞说道,“……我们走在路的左边。”
“我们不是在左边。”莫雷斯塔尔说道。没过多久,他就发现他们已经改道朝右边走了。
他们回到法国领土上,但追逃兵的警察让逃兵溜走了后便突然转向他们这一边。
于是,他们俩朝右边拐了个弯儿,犹豫了片刻,小心翼翼不踩过那条路,然后又继续走,一直被那些德国人追赶着,像是踩着他们的脚后跟一样。他们到达了野狼高地的斜坡上。这时,他们俩四面八方都被包围了,两人上气不接下气,必须歇下来喘一口气。
“逮住他们!”那个领头的说道。他们俩认出他就是威斯立希警察分局局长。“逮住他们!我们是在德国。”
“你在撒谎,”莫雷斯塔尔吼道。他挣扎着,爆发出一股野性的力量……“你们没有权利……这是一个罪恶的圈套!”
斗争很激烈,但没有继续下去。他的下巴挨了一枪托,他摇摇晃晃,却仍在奋力抵抗,对他的敌手又打又咬。最后,他们终于把他摔倒在地,并塞住了他的嘴巴,以阻止他大喊大叫。
约朗塞往后一跳,靠在一棵树上,一边抵抗一边抗议:
“我是约朗塞先生,驻圣埃洛夫的特派员。我这是在自己的国土上。我们是在法国。
这是国界。“
他们扑向他,把他拖了过来;他声嘶力竭地叫喊道:
“救命啊!他们在法国国土上逮捕法国特派员!”
一声枪响,然后又出现了另一声。莫雷斯塔尔用一股超人的力量把抓住他的那些警察打翻在地,再次逃走了,他的一只手腕上绑着绳子,嘴巴里也塞着东西。
但是,他往魔鬼山口方向逃跑到两百米远的地方时,他的脚被树根绊了一下,跌倒了。
与此同时,他遭到突然袭击,被捆得牢牢实实的。
没过多久,两名囚犯被德国警察吊在马上,带到去往阿尔伯恩森林的路上。他们被带到魔鬼山口,从那里,经过威尔德曼工厂和托兰小村庄,前往德国的波厄斯威仑市。
九
苏珊娜。约朗塞推开栅栏门,进入老磨坊的领地。
她穿着一身白衣裙,头戴意大利大草帽,容光焕发,黑色的天鹅绒帽带落在肩膀上。
短裙使她露出了小巧的脚踝。她迈着轻快的步子往前走,一只手握着一根头部镶了铁块的拐杖,另一只手玩儿着她从路边采来的野花,然后心不在焉地把它们扔在地上。
莫雷斯塔尔家的房子静悄悄的,在早晨的阳光中苏醒过来。好几扇窗户都打开了,苏珊娜瞥见玛特坐在她卧室的桌子前面写着什么。
她喊道:
“我可以上来吗?”
但莫雷斯塔尔太太在大厅的窗户边出现了,急切地向她示意:
“嘘!不要出声!”
“到底有什么事?”苏珊娜走到老太太身边后问道。
“他们还在睡。”
“谁呀?”
“嗨!父子俩呗。”
“啊!”苏珊娜说道,“菲律普……”
“是的,他们一定是回来晚了,现在仍在休息。两个人都还没有摁铃。可是,怎么搞的,苏珊娜,你不走了吗?”
“明天……或后天……我得承认我并不着急。”
莫雷斯塔尔太太一直把她带到儿媳的房间里,问道:
“菲律普一直在睡,是不是?”
“我猜是的,”玛特说道,“没听见他……”
“莫雷斯塔尔也是……他原本爱早起的……菲律普则喜欢在拂晓时分到处游逛!其实,这也是非常好的事情,多睡一会儿对他们有好处的,对我的两个男人。顺便问问,玛特,昨天夜里你没有被那些枪声惊醒吗?”
“枪声!”
“确实,你的房间在背面。枪声是从边境那边传过来的……肯定是那些偷猎者……”
“莫雷斯塔尔和菲律普在家里吗?”
“噢!肯定在家。那一定是在凌晨一点钟或两点钟……也许还要晚一些……我不知道确切的时间。”
她在茶盘里放上茶壶和蜜罐,玛特吃午餐的时候要用。她有洁癖,用神秘的匀称准则把她儿媳妇的那些衣物和房间里那些可以移动的物品都摆放得整整齐齐的。整理完后,她的两只手一动不动,眼睛却在搜寻,希望有什么东西迫使她打破这种残酷的无所事事。
什么也没发现后,她走了出去。
“你起得真早啊。”玛特对苏珊娜说道。
“我需要新鲜空气……需要运动……而且,我跟菲律普说过我要来找他。我喜欢跟他一起去参观小修道院遗址……他还没有起床,真让人心烦。”
她好像对自己来得不是时候感到很失望,这剥夺了她的某种快乐。
“你能不能让我把信写完?”玛特边拿笔边对她说。
苏珊娜在房间里闲逛,看看窗外,俯身看看菲律普房间的窗户是不是敞开的,然后在玛特正对面坐了下来,久久地注视着她。她的眼睑有些皱了,面色不均匀,鬓角添了一些小皱纹,中间分开、紧贴两鬓的黑头发中夹进了一些白发,所有这一切都显示出时间对支持不住的青春的小小的胜利。然后,她抬起眼睛,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玛特无意间瞅见她的目光,不无惊叹地叫了起来,但惊叹之中并没有嫉妒的成分:
“你真漂亮,苏珊娜!你看上去就像一位胜利女神。你取得了什么样的胜利吗?”
苏珊娜脸红了,局促不安地胡乱说道:
“可是你,玛特,我觉得你操心的事太多……”
“确实……也许……”少妇承认这一点。
于是,她讲述昨天夜里,当她与婆婆单独在一起时,她把菲律普的那些新想法、他的工作精神、他的辞职计划以及向莫雷斯塔尔做解释的不可改变的愿望都告诉了她。
“她怎么说呢?”
“怎么说,”玛特说道,“婆婆跳了起来。她绝对反对一切解释。”
“为什么?”
“莫雷斯塔尔先生心脏有毛病。二十年来一直照顾他的波莱尔医生叮嘱他要避免与人发生冲突和过度的激动。所以,他同菲律普谈一次话可能引来致命的后果……怎么解决这件事呢?”
“你应该让菲律普知道。”
“那当然。他呢,他必须,要么保持沉默,继续过一种无法忍受的生活,要么与莫雷斯塔尔先生发生冲突,惹他生气,那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啊!”
她沉默了片刻,而后,她用两只拳头敲击着桌子。
“啊!”她喊道,“要是我能把所有这些烦心事都承担下来,让菲律普心平如镜该有多好啊!”
苏珊娜感觉到她的粗暴和全部的力量。任何痛苦都不能把她吓倒,任何牺牲都不能削弱她的力量。
“你很爱菲律普吗?”她问道。
玛特微微一笑:
“尽我所能去爱……他值得我这么爱他。”
苏珊娜心里有些酸酸的,她禁不住问道:
“他爱你跟你爱他一样吗?”
“当然,我相信。我也一样值得他爱。”
“你信任他吗?”
“噢!非常信任。菲律普是我认识的最直爽的人。”
“可是……”
“可是什么?”
“没什么。”
“没关系,说吧……啊!你可以毫无顾忌地询问我。”
“那好吧,我刚才想到这个……假设菲律普爱上另外一个女人……”
玛特朗朗大笑起来:
“如果你知道菲律普对所有与爱情有关的问题都漠不关心就好了!”
“可是,得承认……”
“是的,我承认,”她严肃地说道,“若菲律普爱上了另外一个女人,他爱得发疯,那么……”
“那么,你怎么做?”
“的确……你让我措手不及。”
“你不会离婚吗?”
“孩子们怎么办?”
“可是,如果他想离婚呢,他?”
“那就对他说:一路顺风,菲律普先生。”
苏珊娜陷入了沉思。她盯着玛特,仿佛想从她的脸上看到一丝焦虑的痕迹,或者是想深入到她最隐秘的内心世界里去。
她嗫嚅道:
“如果他欺骗你了呢?”
这一次,击中了要害。玛特颤栗了一下,被触到了痛处。她的脸色刷地变了。她用抑制住的声音说道:
“啊!这不行!如果菲律普爱上另一个女人,想重新过一种没有我的生活,老老实实地向我坦白,我什么都会答应的……是的,什么都答应,甚至离婚,不管我有多么绝望……但是背叛、谎言……”
“你不会原谅他吗?”
“绝不!菲律普不是一个别人可以原谅的男人。他是一个有觉悟的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绝不会动摇,原谅也不会宽恕。再说,我,我不能……不,……确实不能。”
她补充说道:
“我太傲了。”
这句话很庄重,说出来却很简单,显示出一颗高傲的心灵,苏珊娜对此毫不怀疑。
面对能把她压下去的竞争对手,她显得有些惭愧。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使两个女人失和了,玛特说道:
“你今天真坏,不是吗,苏珊娜?”
“我太幸福了,不会坏到哪里去,”年轻姑娘反唇相讥,“只是,这种幸福大神奇了!我害怕它只是昙花一现。”
“你的婚姻……”
“我不想结婚!”苏珊娜激动地说道,“我不想结婚,哪怕付出一切代价!我害怕那个男人……世界上不光只有他一个人,是不是?还有别的男人……其他爱我的男人……#p#分页标题#e#
我也一样,我也值得别人爱……值得别人为我奉献出生命!……“
她说这番话时拖着哭腔,脸上露出极度痛苦的表情,玛特见了很想安慰她,就像她在这种情况下安慰别人一样。可是,她什么话也没说。苏珊娜伤了她的心,不光是因为她的那些问题,还因为她的态度,她讥讽的口吻以及夹杂在她的痛苦表情中的挑战的神态。
她喜欢打破令人沉重的没有意义的场面,但苏珊娜并不觉得奇怪。
“我要下楼去了,”她说道,“邮递员要来了,我在等信。”
“既然是这样,你就把我留下吧!”苏珊娜期期艾艾地说道。
玛特忍俊不住。
“真的,我把你留在这个房间里……除非你拒绝呆在这里……”
苏珊娜跟着她跑了出来,并抓住她:
“你错了!也许一个动作,一句爱的话语就够了……我正遭受一种可怕的危机,我需要帮助,可你却把我一把推开……是你把我推开的,别忘了……是你……”
“听着,”玛特说道,“我是一个心狠手辣的朋友……只是,你明白吗,我可怜的苏珊娜,如果是这一场婚姻使你精神错乱到这种地步,那就应该提早告诉你的父亲……
好了,来吧,平静一点。“
在楼下,她们看见莫雷斯塔尔太太手拿鸡毛掸,腰系围裙,向只是在她的想象中才存在的灰尘开战,天天如是。
“妈妈,你知道菲律普经常睡懒觉吗?”
“这个懒虫!都快九点钟了。但愿他不是生病了!”
“噢!不是的。”玛特说道,“不过,再上楼的时候,我要去看看他。”
莫雷斯塔尔太太陪两个年轻女人走到前厅。苏珊娜已经走远了,一句话也不说,她的脸色正如玛特所说的不大好看。这时,莫雷斯塔尔太太把她叫住了。
“你把拐杖忘在这里了,小姑娘。”
老太太抓住那根长长的铁头拐杖,把它从伞架上取了下来。突然,她开始翻动那些拐杖和小阳伞,一边嚷嚷道:
“啊!这真奇怪……”
“什么事?”玛特问道。
“莫雷斯塔尔的那根拐杖我找不见了,可它总是放在这儿的呀!”
“也许他把它放到别的地方去了。”
“不可能的!这是头一次。我知道他的!怎么搞的!……维克多!”
男仆跑了过来。
“太太,什么事?”
“维克多,怎么搞的,先生的拐杖怎么不在这里?”
“依我看,太太,先生已经出门了。”
“出门了!可他应该跟我说一声呀……我开始担忧了。”
“我刚才还跟卡特琳娜说过呢。”
“你怎么会这么想?”
“首先,先生没像他平常那样把靴子放在门口……菲律普先生也一样……”
“什么!”玛特说道,“菲律普先生也出门了吗?”
“很早的时候……在我起床之前。”
苏珊娜。约朗塞无意间说道:
“不,这是不可能的……”
“当然,”维克多说道,“我下楼后,看见那把锁没有锁上。”
“先生从来不会忘记锁门,是不是?”
“从来不会。门没锁上,那就意味着先生已经在外面了……要不……”
“要不什么?”
“要不就是他没回来……只是,我只是猜测……”
“没有回来!”莫雷斯塔尔太太喊道。
她考虑了一会儿,然后转身上楼去了,腿脚灵便得令人吃惊。她穿过一条走廊,走进她丈夫的卧室。
她惊叫了一声,喊道:
“玛待!……玛特!……”
玛特和苏珊娜已经跟在她后面,登上去三楼的楼梯。菲律普的卧室在最里头。
她迅速打开门,然后站在门边,目瞪口呆。
菲律普也不在,床上的东西动都没动过。
十
三个女人在大厅里会合。莫雷斯塔尔太太惊慌失措地走来走去,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没有回来!……菲律普也一样!……维克多,应该跑出去……可跑到哪里去呢?……去哪里找呢?啊!这真的很可怕……”
突然,她在玛特面前停下来,结结巴巴地说道:
“昨晚的那几声枪响……”
玛特也急得脸色煞白,没有回答。从一开始,她就有同样可怕的想法。
苏珊娜惊叫道:
“无论如何,玛特,你不必着急。菲律普没有走边境的那一条路。”
“你能肯定吗?”
“我们是在大橡树叉路口分手的。莫雷斯塔尔和我爸爸继续上路。菲律普则直接回家了。”
“直接回家?没有,因为他不在这里,”玛特提出异议。“他整个晚上都干什么去了?他连卧室都没回!”
但苏珊娜肯定的语气吓坏了莫雷斯塔尔太太。她再也不会怀疑她的丈夫没有沿边境的那条路走了,而枪声正好是从边境那边传来的!
“是的,是真的,”苏珊娜说道,“可我们从圣埃洛夫出发时才十点钟,而你听见的枪声是在凌晨一两点钟发出的……你自己就是这么说的。”
“我怎么知道?”老太太喊道。她已经完全丧失理智了。“……也许会早很多。”
“可你的父亲,他,一定知道这件事,”玛特对苏珊娜说道。“他什么也没跟你说吗?”
“今天早晨我没看见父亲,”苏珊娜回答道,“他还在睡觉……”
她话还没说完,脑子里就闪过一丝念头,这个念头是那么自然,以至于另外两个女人也同时想到了,可是谁也没有说出口。
苏珊娜直奔门口,但玛特把她拉住了。难道不能通过电话与圣埃洛夫、与特派员家里联系上吗?
一分钟后,约朗塞先生的女仆回答说她刚刚发现主人不在家,床铺也没有弄乱。
“啊!”苏珊娜浑身哆嗦地说道,“我可怜的父亲……但愿他没有遭遇不测!……
我可怜的父亲!我本该……“
没过多久,她们三个就都像呆了一样,不知所措了。仆人走了出去,他说他去给马配鞍,然后直奔魔鬼山口。
玛特坐在电话边,漫无目的地向圣埃洛夫镇政府打听一些情况。那边的人一无所知,但两名警察已经风风火火地穿过广场。于是,根据莫雷斯塔尔太太的建议——她也拿着一只电话听筒,她要求接通警察总队,电话接通后,她提出了一些措施——警察总队答复了她,说那名逃兵正在边境的那条路上,被一位农民载着,那位农民说他在野狼高地和魔鬼山口中间的那片树林里发现一个男子的尸体。他们没法提供更多的情况……
莫雷斯塔尔太太放下话筒,昏了过去。玛特和苏珊娜想照顾她。但她们的手颤抖得厉害。女仆卡特琳娜不期而至,她们俩赶紧逃走,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和一种采取行动、跑去认领尸体的巨大的需要震撼着她们,那个鲜血淋漓的形象使她们不得安宁。
她们走下晒台的台阶,朝僧侣水塘方向跑去。
她们还没跑上一百步,就被维克多策马追过。他朝她们俩喊道:
“回去吧!我已经去了,你们就没有必要去了!”
她们却继续往前跑。但前面出现了两条路,苏珊娜想走右边去山口的那条路,玛特则想走左边,穿过树林。她们说了一些难听的话,同时拦住对方的去路。
突然,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些什么的苏珊娜扑进她朋友的怀抱里,结结巴巴地说道:
“我必须告诉你……这是我的责任……而且错全在我……”
怒气冲冲的玛特不明白她说的这些话,但她以后一定会回想起这些明明白白的话的。
她对苏珊娜态度粗暴:
“你今天疯了……你让我安静一会儿吧。”
她向森林中间飞奔而去,几分钟后到了一座废弃的采石场。那条小路也到此为止。
她的动作像发了疯一样,差点儿扑倒在地上号啕大哭。然后,她继续跑,因为她好像听见了叫喊声。实际上是苏珊娜在喊,她看见一个男子骑马从边境回来,想让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但却是白费口舌。也许,他会带来一些消息……
她们气喘吁吁、筋疲力尽地往回走。但老磨坊那儿除了正在晒台上祈祷的莫雷斯塔尔太太和卡特琳娜外,没有一个人。所有的仆人都跑出去找人了,那个骑马的人是个农民,他头也不抬就过去了。
于是,她们跌坐在石头栏杆边,目瞪口呆,被她们刚才所做的努力弄得精疲力竭。
这是很可怕的时刻。三个女人中,每个人都想着自己的特别的痛苦,而且,每个人都经受着威胁她们三个人的未知的不幸的恐惧。她们都不敢看对方一眼。她们也不敢说话,尽管沉默让她们饱受折磨。一点点声音都会给她们带来荒唐的希望或可怖的恐惧。她们眼睛直盯着黑漆漆的森林,等待着。
突然,她们惊跳起来。在台阶上守望的卡特琳娜站了起来。
“昂利奥特来了!”她喊道。
“昂利奥特吗?”莫雷斯塔尔太太问道。
“是的,园丁的儿子,我认出是他。”
“在哪里呀?我们没看见他过来。”
“他一定是在抄近路……他上了台阶……快一点,昂利奥特!……快一点!……你知道什么情况吗?”
她拉开栅栏门,一个脸上淌着汗的十五岁左右的小伙子出现了。
他赶忙说道:
“死的是一名逃兵……一名德国逃兵。”
话一说完,三个女人心里的石头就落了地。突发事件像暴雨一样降临到她们头上,暴雨一过,仿佛再也没有什么东西会侵袭她们了。死亡的阴影已经从她们的心中散去。
一个人被杀死了,这无关紧要,因为这个男子不是她们的亲人。她们感到特别轻松,都很想开怀大笑一场。
卡特琳娜再度出现。她宣布维克多回来了。三个女人实际上已经看见山口的出口处一个男人冒着在陡坡上摔倒的危险驱马前进。不久,当那个人到达僧侣水塘时,她们又看见有个人大踏步地跟在他的后面,玛特认出了菲律普的高大身影后,高兴地叫了起来。
她挥动着手绢儿。菲律普也向她打着招呼。
“是他!”她有气无力地说道,“是他,妈妈……我肯定他会把情况告诉我们……
而且莫雷斯塔尔也不会晚到……“
“我们去迎接他们,”苏珊娜建议道。
“是的,”她激动地说道,“我自己去。苏珊娜,你呆在这里……跟妈妈在一起。”
她飞奔而去,热切希望自己是第一个迎接菲律普的人。她聚起了足够的力量直跑到下坡路的最低处。
“菲律普!菲律普!……”她喊道,“你终于回来了……”
他把她从地上举起来,紧紧地抱在怀里。
“我亲爱的,你好像很担心……不用担心……我会告诉你……”
“是的,你会告诉我们……快上来吧……快来拥抱你妈妈,安慰安慰她。”
她拉着他,他们登上台阶。他在阳台上突然看见苏珊娜也等在那里,嫉妒和仇恨正使她怒火中烧。菲律普是那么激动,都没向她伸出手。就在这时,莫雷斯塔尔太太急忙问道:
“你父亲呢?”
“还活着。”
苏珊娜也问道:
“我爸爸呢?”
“也活着……两个人都在边境一带被德国人带走了。”
“什么?囚犯?”
“是的。”
“德国人没有伤害他们吧?”
三个女人都围着他。接二连三地向他发问。他笑着回答道:
“先安静一下……我得承认我有些晕头转向了……已经有两个动荡不安的夜晚……
而且,我都快饿死了……“
他的衣服和鞋子上积满了灰尘,一边袖口还粘上了血迹。
“你受伤了!”玛特惊叫道。
“没有……不是我……我会向你解释的……”
卡特琳娜给他端来一杯咖啡,他一饮而尽,然后继续说道:
“我起床时大约是早晨五点钟。我从我的卧室里走出来时当然未曾料到……”
玛特惊呆了。菲律普为什么要说他是在自己的卧室里睡的呢?他难道不知道大家已经发现他没回来了吗?可他干吗要撒谎呢?
她本能地走到苏珊娜和她的婆婆前面。菲律普也停下不说话了,被自己惹出的显而易见的麻烦弄得很尴尬。玛特问他:
“这么说,昨天夜里,你跟你父亲和约朗塞先生分手了?”
“在大橡树叉路口。”
“是的,苏珊娜已经告诉过我们。你是直接回家的吗?”
“直接回家的。”
“那你听见枪声了吗?”
“枪声?”
“是的,在边境附近。”
“没有。我一定是睡着了……我已经累了……不然的话,我会听见的……”
他预感到自己在冒险,因为苏珊娜试图向他暗示着什么。但是,这个故事的开头编得那么好,以至于几乎不习惯撒谎的他,如果没有失去仅有的一点理智的话,对已说出口的话是一字也不能更改的。而且,他自己也疲惫不堪,不可能抵抗笼罩在他周围的焦虑而紧张的气氛,他又如何能分辨出玛特无意之中为他设下的陷阱呢?他只好这么回答:
“再说一遍,当我从我的卧室里走出来时,我未曾料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我是偶然知道这件事的。我到达魔鬼山口后,便沿着边境那条路走。离野狼高地还有一半路程时,我隐约听见从我的左边传来的呻吟声。我走到那里时,发现矮树丛里躺着一名受伤的男子,浑身是血……”
“是那名逃兵。”莫雷斯塔尔太太明确说道。
“是的,一名德国士兵,名叫让。波费尔德。”菲律普回答道。
现在,他的情绪稳定下来了,因为他讲到故事的真实部分,他同那名逃兵确实相遇过,那是在拂晓时分当他从圣埃洛夫返回的时候。他继续说道:
“让。波费尔德只剩下最后几分钟时间了。他发出临死前的那种嘶哑的喘气声。然而,他还有力气把他的名字告诉我,口齿清楚地说了几句话,然后在我的怀抱中死去。
但我从他嘴里得知约朗塞先生和我父亲曾试图在法国领土上保护他,那些德国警察又返回去对付他们俩了。于是,我跑去找他们。足迹很容易寻找。那些足迹把我从魔鬼山口一直带到托兰村。那里的酒店老板毫不费劲地告诉我,有一帮警察,其中大多数是骑马的,在他那里歇过脚,他们带着两名法国囚犯去波厄斯威仑。两名囚犯中有一人受伤。
我不清楚是苏珊娜你的父亲,还是我的父亲。不管怎样,伤势一定很轻,因为两名囚犯都是自己骑马,没有人扶着。然后,我就放心回来了。在魔鬼山口,我碰到了维克多……
余下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他为自己所做的事情兴奋不已,带着一个男子轻而易举地摆脱困境的满足,一口气喝下第二杯咖啡。
三个女人则保持沉默。苏珊娜低下头,不让别人看出她的激动。最后,没有任何疑问的玛特一心想着菲律普为什么撒谎,便又问道:
“你昨晚是几点钟回来的?”
“十一点差一刻。”
“你一回来就上床睡觉了吗?”
“一回来就睡了。”
“那你的床怎么会没动过呢?”
菲律普吓了一跳。这个问题使他惊呆了。他没有去杜撰一个随便什么借口,而是天真地结结巴巴地说道:
“啊!你进了我的卧室……你看见……”
他压根儿没想到这个细节,也没有想到任何与事实相抵触的细枝末节,他不知道做何解释。
苏珊娜提示道:
“也许菲律普睡在一张沙发上……”
玛特耸了耸肩膀。菲律普完全不知所措了,他试图找到另一种讲法,但他找不到。
他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孩子一样惊慌失措。
“喂,菲律普,”玛特问道,“到底有什么事情?你没有直接回家吗?”
“没有。”他承认了。
“你是沿边境回来的吗?”
“是的。”
“那你为什么隐瞒?既然你在这里,我就再也不用担心了。”
“的确!”菲律普喊道。他胡乱地为自己找了一个台阶下。“的确!我不想告诉你我一整夜都在找我父亲。”
“一整夜!你难道不是今天早晨才知道你父亲被带走的吗?!”
“不。昨晚就知道。”
“昨晚就知道!可你是如何知道的?如果你没有参与这件事,你怎么会知道?”
他犹豫了片刻。他本可以重提他夜里同波费尔德交谈一事,但他没有想到。他语气坚决地说道:
“那么,是的,我是在那里……或者至少离那里不远……”
“那你也听见过枪声喽?”
“是的,我听见了枪声,还有痛苦的叫喊声……当我到达那个战场时,那里已经没有一个人了。于是,我到处寻找……你是明白的,我担心我父亲或约朗塞先生被子弹击中了……我一整夜都在寻找,在黑暗中寻找他们的踪迹……我循着踪迹找到阿尔伯恩森林附近……然后,今天早晨,我发现了那名士兵波费尔德,从他嘴里得知那些入侵者的去向,我就一直赶到工厂和托兰村酒店。可是,如果我告诉你这些事,啊!天哪!……
你会为我的疲劳心疼死的!我很了解你,我可怜的玛特!“
他显得兴高采烈,无忧无虑。玛特惊奇地注视着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当然……你说的有道理……”
“不是吗?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说我是从我的卧室里出来的,睡了一个晚上后,精神饱满……瞧,妈妈,你不也是这么想的吗?你自己,而且……”
就在这时,从花园的窗户下面传来一个声音,卡特琳娜喊着跑进房间里:
“先生!先生!”
维克多也同样跳了起来:
“是先生!他在那里!”
“是哪位先生呀?”莫雷斯塔尔太太一边往外跑一边问道。
“莫雷斯塔尔先生!他回来了!我们在花园尽头看见他……瞧,在那边,离瀑布不远……”
老太太跑到一扇窗户边。
“是的!他看见我们了!啊!天哪!这可能吗?!”
她大惊失色,步履蹒跚,靠在玛特的手臂上,拖着她朝通向前厅和台阶的楼梯走去。
她们俩刚刚消失,苏珊娜就扑到菲律普的身上。
“啊!我求您了……我求您了,菲律普。”她乞求道。
他刚开始还没听明白。
“出什么事了,苏珊娜?”
“我求您了,您要当心。不要让玛特怀疑……”
“您这么认为吗?”
“有一刻,我是这么想的……她看着我的神态那么奇怪……啊!这真可怕……我求您……”
她很快就走远了,但她的话语,她慌乱的眼神,也引起了菲律普一阵真正的恐慌。
到目前为止,他还只为自己撒过的谎而感到尴尬。现在,他突然意识到情况的严重性,威胁着苏珊娜的危险也能毁掉他自己的家庭幸福。一失足成千古恨。这种想法没让他变聪明,反倒增加了他的惶恐。
“必须救救苏珊娜,”他重复道,“首先要救她。”
但他感觉到他对即将发生的事情比别人对付即将来临的暴风雨更加无能为力。隐隐约约的恐惧在他的身上不断地增长。
十一
头上没戴帽子,头发乱七八糟的,衣服被撕烂,没有衣领,衬衫上、手上、脸上,到处都沾着血迹,脖子上一道伤口,嘴唇也受了伤,让人认不出来,样子凶残,但充满无穷的力量,一副英勇无畏、得意扬扬的神情,莫雷斯塔尔老头就这样突然出现了。
他兴高采烈的。
“到!”他平静地说道。
他咧开小胡子下面的嘴巴大笑。
“莫雷斯塔尔?到!……莫雷斯塔尔第二次成了图顿的囚犯……也是第二次获得自由。”
菲律普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仿佛看见幽灵出现一样。
“唉呀!儿子,就是这样迎接我的吗?”
他抓起一条毛巾擦脸,动作幅度非常大。然后,他把老伴儿拉进自己的怀里。
“拥抱我一下,孩子他妈!到你了,菲律普……到你了,玛特!……还有你,美貌的苏珊娜……一次为我,另一次为你的爸爸……不要哭,我的孩子……你爸爸,他很好……在那里,他们侍候他就像侍候皇帝一样……就等着他们释放他了。这不会太久的。
不会的,我对上天起誓!我希望法国政府……“
他就这样像个喝醉了酒的人一样滔滔不绝地说着,声音不大稳定。他的妻子想叫他坐下,他表示抗议:
“要我休息?没必要,孩子他妈!莫雷斯塔尔是不休息的。我的那些伤口?小意思!
什么?找医生?如果他来这里,我就把他从窗户里扔出去。“
“可是,必须照料你……”
“照料我?如果你乐意的话,给我一杯酒好了……喝点法国酒……是的,开一瓶酒……我们要干杯……祝你健康,威斯立希……啊!真滑稽!……当我想到帝国政府的警察分局局长威斯立希的脑袋时……走吧,囚犯!飞吧,鸟儿!”
他放声大笑。当他接连地喝完两杯酒后,他又开始拥抱那三个女人,拥抱菲律普,把维克多、卡特琳娜和园丁都叫了过来,与他们握手,然后又打发他们走,并开始一边踱步一边大声说话:
“没有时间浪费了,孩子们!在圣埃洛夫公路上,我遇见了警察总队队长。检察院已经知道这件事了……再过半个小时,就会有人来。我要拟一份报告。菲律普,拿一支笔来。”
“最要紧的,”他的妻子与他唱反调,“是不让你这么劳累过度。喂,你还是轻言细语地把这件事讲给我们听听吧。”
老莫雷斯塔尔从不拒绝高谈阔论。于是,他开始叙述了!句子简短,像她所希望的那样轻言细语,讲述了入侵的所有细节和去往波厄斯威仑途中的全部过程。他又一次情绪激昂,提高了声音,义愤填膺,怒火中烧,冷嘲热讽。
“啊!尊重,这一点他们少不了!特派员先生!……区议员先生!……威斯立希口口声声这么称呼我们,我们的头衔!尽管如此,到凌晨一点钟,我们还是被确确实实地监禁在波厄斯威仓市政府的两个漂亮房间里……什么呀,拘留所!可能被指控犯了同谋罪、间谍罪、叛国罪,麻烦很多。只是,在这种情况下,先生们,再怎么尊重也不该解下俘虏的手铐,拘留所的窗户也不该安上那么细的铁条,更不该让你们的一名俘虏身上藏着一把小刀。否则的话,这名俘虏很难有勇气……小刀的一面是锉刀……它想冒险。
我让它去尝试,见鬼!凌晨四点钟的时候,玻璃被砸破了,四根铁条被锯断或被拆掉,老莫雷斯塔尔沿着一条阴沟往下走,就这么逃走了。再见,我的朋友们……只剩下如何回家的问题了……魔鬼山口?阿尔伯恩森林?野狼高地?我才没那么笨呢。那些害人虫一定会守候在那里……实际上,我听见了敲战鼓、鸣警号和战马飞奔的声音。他们在找我,当然喽!但我在圣特玛丽的山谷中,在阿尔赞斯的莽莽丛林中,离那里有十公里远,他们怎么能找到我呢?我小步快跑,直到消失不见为止……八点钟时,我越过了国境线……既没有被人看见又没有被人认出来!莫雷斯塔尔行走在他的先辈们的土地上!十点钟的时候,我站在白坡的山顶,看见了圣埃洛夫的钟楼,然后我抄直路以最快的速度回到这里。我终于回来了!我同意,我是有些疲乏,样子不太好看……可是,无论如何,嗯,你们能说莫雷斯塔尔什么呢?“
他站起身,再也想不起昨晚的疲惫,他尖刻的手势模仿使他的故事绘声绘色,但也让他的妻子心痛不已。
“那么我可怜的爸爸没能逃走吗?”苏珊娜问道。
“他吗,他们仔细地搜过他的身,”莫雷斯塔尔回答道,“而且,他们比对我更严密地监视他……这样一来,他不能做的,我做了……”
他接着补充道:
“真是万幸!因为我,等到这起没完没了的案件了结时,我会在他们黑牢的草堆上腐烂掉的;至于他,四十八小时之内……但所有这一些都是胡言乱语。检察院的那些先生们一定离我们不远了。我想把报告尽快写好……有一些事情让我怀疑……所有这一切都是有预谋的……”
他突然停下来,仿佛猛然想起了什么事,他把头埋在手心里,很长时间一动不动。
最后,他猛地敲着桌子:
“好了!我什么都明白了!那么,是真的,我可花了些时间!”
“什么事?”他的妻子问道。
“杜尔卢斯基,毫无疑问!”
“杜尔卢斯基?”
“是的!从一开始,我就猜到这是一个圈套,下级警察设置的圈套。但他们是怎么设下的呢?现在,我明白了。杜尔卢斯基昨天早晨随便找了个借口来到这里。他知道我和约朗塞晚上要沿着边境的那条路走,于是,他与德国警察商量好,那名逃兵走的那条线路当时已经布置了兵力!我们一靠近,就只听见一声口哨,他们毫无疑问让那名士兵相信这口哨是法国同谋的暗号,这名士兵被杜尔卢斯基和他的同伙像牵一条狗一样牢牢地牵住,然后又放走了。这就是其中的全部奥妙!他们要对付的不是那个倒霉鬼,而是约朗塞,是莫雷斯塔尔。理所当然,莫雷斯塔尔要去救那名逃兵。他们便揪住他的衣领,他们制服约朗塞,就这样我们俩都成了同谋。太棒了,先生们,这下可上当了。”
莫雷斯塔尔太太喃喃问道:
“你说说,这件事会很严重吗……”
“对约朗塞来说,”他说道,“是的。因为他被关在牢里了。不过,有那么一点……
追捕逃兵是在法国领土上发生的。我们也同样是在法国领土上被他们抓住的。侵犯边境是不容争辩的事实。所以,什么也不用怕。“
“你是这么想的吗?”苏珊娜问道,“你认为我父亲……”
“什么也不用怕。”莫雷斯塔尔重复道。
接着,他又明确地说道:
“我认为约朗塞会被释放的。”
“噢!噢!”老太太嘟哝道,“这些事不会那么快就了结的……”
“我再说一遍,我认为约朗塞会被释放的,因为有侵犯边境这个绝好的理由。”
“谁能证明他们侵犯了边境呢?”
“谁?我呀!……还有约朗塞呀!……你以为他们会怀疑像我们这样诚实的人所说的话吗?再说,还有别的证据。我们去搜寻他们追捕的踪迹、入侵的痕迹以及我们坚持搏斗的痕迹。谁知道,也许还有一些证人……”
玛特把目光移到菲律普身上。他听着他父亲说话,脸色煞白,此时他目瞪口呆了。
她等了几秒钟后,见他沉默不语,便说道:
“有一个证人。”
莫雷斯塔尔颤栗了一下。
“你说什么,玛特?”
“菲律普当时在场。”
“哪里会!我们把菲律普留在了山坡底下的大橡树十字路口,不是吗,苏珊娜?你们当时是在一起的。”
菲律普很快把话插了进来。
“苏珊娜差不多马上就走了,我也一样……可我还没走到三百步路就又返回头了。”
“难道是因为这样,我在山坡上面喊你时你才没有回答吗?”
“肯定是这样。我返回了大橡树。”
“为什么?”
“为了跟你在一起……我后悔把你一个人留下了。”
“那么,德国人入侵时,你是不是在我们后面?”
“是的。”
“在这种情况下,你必定会听见枪声!啊!你一定是在野狼高地上……”
“差不多吧……”
“你也许看见我们了……从那么高的地方!……借着月光!……”
“啊!没有,”菲律普提出异议,“没有,我什么也没看见。”
“但是,假如你听见了枪声,那就不可能听不见约朗塞的叫喊声……他们用什么东西把我的嘴巴塞住了……但约朗塞在大声喊叫!……‘我们是在法国!我们是在法国领土上!’嗯!你听见约朗塞的叫喊声了吗?”
菲律普隐约感觉到回答这个问题的令人生畏的重要性,他犹豫了。但他看见玛特在他对面越来越好奇地注视着他,他还看见站在玛特旁边的苏珊娜那张抽搐的面孔。于是,他肯定地说道:
“是的,我听见了……我是在远处听见的。”
老莫雷斯塔尔感到抑制不住的喜悦。而当他知道菲律普记下了逃兵波费尔德的最后几句话时,他大声说道:
“你看见他了?他当时还活着?他对你说有人给我们设下一个圈套,是不是?”
“他说了杜尔卢斯基这个名字。”
“好极了!但是,我们与那名士兵相遇,追捕……他一定跟你说过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法国领土上,是吗?”
“我觉得是这样,实际上……”
“我们抓住他们的把柄了!”莫雷斯塔尔大声说道,“我们抓住他们的把柄了!很显然,当时我很镇静……无论如何,菲律普的证词,那名士兵临死前的遗言……啊!这帮强盗,他们必须放开他们的猎物……我们那时是在法国领土上,我善良的朋友们!他们是侵犯边境!”
菲律普发现他说得过头了,他提出了异议:
“我的证词从本义上讲不是证词……至于那名士兵,我勉强才听见……”
“我们抓住他们了,我跟你说。尽管你能看见的不多,能听见的不多,但这一切都与我的证词相吻合,也就是说与事实相吻合。我们抓住他们的把柄了!检察院的先生们也会同意我的观点的,我向你保证!这件事不会拖下去的!明天约朗塞就会被放回来。”
他放下先前握在手中准备写报告的那支笔,快速地朝窗户边走去。他听见一辆汽车的声音,汽车绕过花园的草地开了过来。
“是专区区长,”他说道,“真奇怪!政府已经知道这件事了。是预审法官和检察官!……噢!噢!我看,他们会替我们圆满解决这件事的……快一点,孩子他妈,我们在这里接待他们……我去戴一个假领,穿一件夹克,马上就回来……”
“爸爸!”
莫雷斯塔尔在门口停住了。是他的儿子在叫他。
“什么事呀,儿子?”
“我有事要对你说。”菲律普语气坚决地说道。
“太好了!我们过一会儿再谈,好不好?”
“我现在就要跟你谈。”
“啊!要是这样的话,你就陪我上来吧。这样吧,你帮我一把。维克多正好不在那里。”
他一边笑一边走进他的卧室。
玛特无意间也跟过来了,仿佛她自行建议参与他们的谈话。菲律普一下子束手无策起来,而后,他突然决定:
“不行,玛特,你最好留下来。”
“可是……”
“不行,再说一次不行。很抱歉。过后,我会向你解释的……”
说完,他走到了父亲身边。
当他们俩单独在一起时,莫雷斯塔尔对他的证词比对菲律普的话语考虑得更多一些。
莫雷斯塔尔心不在焉地问道:
“是秘密的吗?”
“是的,非常秘密。”菲律普说道。
“噢!噢!”
“非常秘密,爸爸,你很快就会明白的……这关系到我的处境,一个可怕的处境,我自己是不可能走出来的,如果没有……”
他没有说出更多的话语。出于本能的冲动,预审法官的到来和即将发生的事件的突如其来的幻景对他产生的震动,他责备起他的父亲来。他想说话,说出那些让他解脱的话。什么话呢?他不大清楚。与其做伪证,在一份虚假证词下面签上自己的名字,还不如把一切都和盘托出!
刚开始,他有些张口结舌,脑子不听使唤,试图找到一个可以接受的解决办法。他被一场由敌对势力、偶发事件、巧合和不可逃避的小事实组成的游戏拖上一道斜坡,如何才能在斜坡上停下来呢?如何打破残酷的命运想方设法在他周围划下的圆圈呢?
只有一个办法,他还没有意识到就突然碰到了这个办法:马上澄清事实,立即暴露自己的行为。
他因厌恶而发抖。指控苏珊娜!是不是这个念头,这个在他不知不觉中鼓动他的阴暗的念头?为了救自己,他是不是想过要抛弃她?此刻,他明确地意识到自己的困境,因为他宁可自己死上一千次,也不愿玷污这位年轻姑娘的名声,哪怕是当着他父亲一个人的面。
莫雷斯塔尔洗漱完毕后,打趣道:
“这就是你要跟我说的知心话吗?”
“是的……我自欺欺人……”菲律普说道,“我原以为……”
他倚在窗台上,朦朦胧胧地看着那个由树丛和孚日山脉波浪形起伏的草地组成的宽阔的英式花园。其他想法此刻萦绕在他的心头,与他自己的痛苦交织在一起。他转身朝莫雷斯塔尔走过来。
“你能肯定拘捕是在法国领土上发生的吗?”
“啊!问这个,你疯了吗?”
“很有可能,在不知不觉之中,你们越过了国境线……”
“是的……的确……的确发生了这种事。但是,第一次入侵的时刻,同拘捕的时刻一样,我们是在法国国土上。这一点毫无疑问。”
“想一想,爸爸,假如有一点疑问!……”
“什么呀?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这件事不会就此了结。这件事只是制造风声。”
“这无关紧要!事实第一,是不是?我们一旦有理,我们就必须去做一些事,使我们的权利得到承认,使约朗塞获得释放。”
莫雷斯塔尔站在儿子前面:
“你同意我的意见吗,我猜……”
“不。”
“怎么不?”
“你听着,爸爸,我觉得情况非常严重。预审法官的调查至关重要,是其他调查的基础。我觉得我们应该好好想一想,小心翼翼地有所保留地做证……采取行动应该慎重。”
“应该像一个有理的优秀法国人那样采取行动!”莫雷斯塔尔大喊道。他这个人一旦得理总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即使发生战争吗?”
“战争!你跟我胡说些什么呀?战争!这种小事是不可能引发战争的!这些事情以这种方式出现的话,德国会让步的。”
“你这么认为吗?”菲律普问道。这种肯定的语气好像使他宽慰了一些。
“那当然!但有一个前提,那就是我们要不遗余力地确定我们的权利。有侵犯边境这一事实,这是无可争辩的。我们一起证明这一点,所有冲突的机会都会被排除。”
“可是,假如我们没能证明这一点呢?”菲律普问道。
“啊!出现这种情况,那就太糟了!……很明显,大家要进行磋商。不过,我的儿子,请你放心,证据是存在的,我们可以坦然地去那里,万无一失……走吧,他们在等着我们呢……”
他将手放在门锁的把手上面。
“爸爸!”
“啊!你今天到底怎么了?你不去吗?”
“不,现在不去,”他毫不含糊地说道。他看见一个出口,想做最后一次努力溜之大吉。“不,再过一会儿……我绝对必须对你说……我们的出发点各不相同……我的观点跟你的观点也不一样……既然机会到了……”
“不可能的,儿子!有人在等着我们……”
“我必须说,”菲律普挡住他的去路,喊道,“我拒绝随随便便地承担一项与我现在的观点相悖的责任,这就是在我们俩之间有必要做出解释的原因。”
莫雷斯塔尔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你现在的观点!一些与我背道而驰的观点!所有这些故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菲律普比前一天更能感觉到和盘托出将会引发的冲突的激烈性。但是,这一次,他已经下定决心。太多的原因迫使他做出他认为是必要的决裂。他精神紧张,为这种愿望激动不已。当他正准备把那些不可挽回的话说出口时,玛特突然进来了。
“不要拦住你爸爸,菲律普,预审法官在叫他呢。”
“啊!”莫雷斯塔尔说道,“我的好玛特,你帮我解围,我一点也不生气。你的丈夫,他有点儿疯。这十分钟时间里,他说了一大堆废话。你需要休息,我的儿子。”
菲律普微微做了一个手势。玛特压低声音对他说道:
“不要说了。”
她的语气是那么专横,致使他困惑不解。
出门之前,莫雷斯塔尔走到窗户边。远处,号声嘹亮,他俯下身子以便听得更清楚一些。
玛特立即对菲律普说道:
“我是偶然进来的。我先前就肯定你要对你父亲做解释。”
“是的,必须这么做。”
“是你的观点,是不是?”
“是的,必须这么做。”
“你父亲有病在身……心脏……过于生气会使他丧命的……尤其是过了这么一夜之后。什么也不要说,菲律普。”
这时,莫雷斯塔尔重新关上了窗户。他从他们俩面前走过,然后又回头把手搭在他儿子的肩上,用抑制住的热情喃喃说道:
“你听,那边,敌人的军号!……啊!菲律普,我当然不希望这会变成战争的号声……无论如何……无论如何,如果它是这样的话!……”
九月二日,星期二,下午一点钟,菲律普坐在他的父亲对面,在玛特若有所思的目光下,在苏珊娜焦躁不安的目光下,菲律普在以一种非常明确的方式讲述他与那名垂死的士兵的谈话后,宣布他在远处听见特派员约朗塞的叫喊声。
他做完如此申明后,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十二
那天夜里和第二天早晨发生的悲剧事件是那么激烈、尖锐、迅速,以至于老磨坊的主人们都像是当头挨了一棒一样。这个悲剧事件没让他们在同样的激动情绪中联合起来,反而将他们驱散开了,给他们每个人都留下一种尴尬和不舒服的感觉。#p#分页标题#e#
这在菲律普身上表现出的是一种昏昏沉沉的状态,致使他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而且,他醒来时心绪好极了,便有一种强烈的独处的欲望。实际上,他是害怕面对他的父亲和他的妻子。
于是,他一大清早就走了,穿过树林和草地,在一家酒店里停留了一下,然后登上维尔吉克斯的圆形峰顶,到吃午饭时才回家。回家时他非常平静,完全能控制自己了。
对于像菲律普这种性格爽直、心灵丰富但从不浪费时间去考虑那些日常生活引起的小小的良心问题的男子,履行义务的感情在危机时期变成了某种测量仪,他们根据它来判断他们的行为。这种感情,菲律普全部体验到了。一系列反常的事情使他徘徊在出卖苏珊娜和起誓证明某件他不知道的事情之间,不容置疑,他有撒谎的权利。撒谎是正确的,自然而然的。他当然不否认他由于抵挡不住那位年轻姑娘的魅力和诡计而犯下的错误,但是,这个错误,他必须为苏珊娜保密,不管这种严守秘密会产生什么后果。世界上没有什么托辞允许他打破沉默。
他读着他在客厅的桌子上找到的那些报纸——老磨坊收到的《孚日侦察兵》,一份前一天晚上出版的巴黎报纸,以及《波厄斯威仑报》,一份在德国印刷但受法国影响的报纸。看完报纸,他终于放心了。在有关约朗塞事件的各种头版新闻中,他的角色几乎无人注意。《孚日侦察兵》用两行文字综述了他的证词。毫无疑问,他只是,也只会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物。
“最多是个配角。”他满意地喃喃道。
“是的,最多是这样。你父亲和约朗塞才是引人注目的人物。”
玛特早就进来了,听见他喃声说出来的这句话,便笑着这样回答。
她用惯常的充满爱意的手势搂住了他的脖子,对他说道:
“是这样的,菲律普,你没什么好烦恼的。你的证词无足轻重,无论如何也不能对这些事件产生影响。你就放心好了。”
他们俩的脸离得很近,菲律普在玛特的眼睛里看到的只有快乐和柔情。
他明白她把他前一天的行为、开始时自相矛盾的说法、他的迟疑不决和心绪不宁归因于他良心上的不安和不很明确的忧虑,担心这件事的后果,害怕他的证词会把这件事弄复杂化,他曾尝试过摆脱证词的烦恼。
“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他这么说是为了让她更坚信自己的错误,“再说,这件事真的那么严重吗?”
他们聊了一会儿,慢慢地,他一边观察她,一边把话题引到了约朗塞一家人身上。
“苏珊娜今天早晨来过吗?”
玛特觉得很奇怪……
“苏珊娜吗?”她答道,“你真的不知道吗?……确实,你昨晚一直在睡觉。苏珊娜在这里睡。”
他转过头去掩饰他的脸红,然后他又说道:
“啊!她在这里睡……”
“是的。莫雷斯塔尔先生想让她同我们住在一起,直到约朗塞先生回来为止。”
“可是……她现在呢?……”
“她在波厄斯威仑,在那里申请见她父亲的许可证。”
“一个人吗?”
“不,有维克多陪她。”
菲律普一副无所谓的态度问道:
“她怎么样?沮丧吗?”
“非常沮丧……我不知道是为什么,她认为她父亲被劫持是她的错……是她鼓动他去做这次散步的!……可怜的苏珊娜,当时她一个人呆着有什么意思呢?……”
他明确地摸准了他妻子的语调和语气,如果有一些巧合让她觉得奇怪的话,至少她没有产生任何怀疑。她这一边已圆满解决了,危险离他远去了。
这些担心消除后,菲律普感到心情舒畅。另外还有一件事使他很高兴,他得知他的父亲夜里睡得很香,然后一大早到圣埃洛夫镇政府去了。他问过他的母亲。莫雷斯塔尔太太像菲律普一样,认为遭受重大打击后最需要平静和安全,她让菲律普对老头子的身体状况放心。当然,他的心脏有毛病,波莱尔医生要求他过更有规律更千篇一律的生活。
但波莱尔医生看事情太悲观,总而言之,莫雷斯塔尔顽强地顶住了他被劫持和他越狱带来的极度的疲劳。
“而且,你只要看他一眼,”她得出结论,“他这就从圣埃洛夫回来了。”
他们看见他从马车上走下来,像年轻人一样充满活力。他走进客厅里见到他们后,立即高声说道:
“嗯!满城风雨!我给城里打过电话……人们只谈论这件事……还有,你们知道我在圣埃洛夫碰到什么事了吗?六名记者!我把他们全都撵走了!这些人只会把事情激化,然后再按他们的方式把事情摆平!……我们时代的祸害!……我准备给卡特琳娜一些明确的指示……禁止进入老磨坊……不能让他们进来,你们知道那些记者是如何报道我的越狱吗?我本该掐死看守并让追捕我的两名枪骑兵啃泥巴!……”
他无法掩饰内心的喜悦。他站起身来,就像对这类战功见怪不怪的人。
菲律普问他:
“总的印象如何?”
“正如你从报纸上看到的一样。约朗塞的获释迫在眉睫。而且,我已经跟你说过,我们越是肯定并且有权那么做,我们就越能提早解决问题。你要知道,他们眼下正在审问约朗塞,他的回答跟我的十分吻合。于是呢?不,我重复一遍,德国会屈服的。那么,我的儿子,你不用担心,你是那么害怕战争……还有那些责任!……”
总而言之,和玛特一样,他把菲律普在出庭之前面对检察官说的那些缺乏条理的话归因于此,他没有看到更深处,心中对此怀有某种仇恨和一些蔑视。菲律普。莫雷斯塔尔,老莫雷斯塔尔的儿子,竟然害怕战争!又一个被巴黎的毒气腐蚀的人……
他们兴高采烈地吃着午饭。老头子滔滔不绝地说着。他的心情舒畅,他的乐观主义,他在巧妙而直接的解决方法中的不可动摇的信念,使他战胜阻力,菲律普自己也接受这种令他高兴的具有威信的信心的。
下午在同样有利的兆头下继续。莫雷斯塔尔和他的儿子被传唤,来到了边境,在场的还有共和国检察官、专区区长、警察总队队长以及怎么样都赶不走的众多记者。预审法官细致入微地完成他前一天就已经开始的调查。莫雷斯塔尔必须把入侵事件当场重述一遍,明确受到袭击以前以及逃跑时走的哪一条路,确定士兵波费尔德越境的地点以及特派员和莫雷斯塔尔被逮捕的地点。
他毫不犹豫地做着这些事,来来回回,把当时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语气是那么肯定,那么合乎逻辑,那么真实可信,那么有声有色,那么激情洋溢,以至于他所描述出来的场景在这些观众的眼里复活了。他的证词是清清楚楚、毋庸置疑的。这里,开了第一枪;那里,右边的一个急弯儿,在德国境内。那里,又回到法国领土上,再过去一些,在这个确切位置,在边境这一边离边境十五米远的地方,是发生冲突的地点,是被拘捕的地点。痕迹很多,无可辩驳。这就是事实真相,不必担心可能出现的错误。
菲律普也被带去以更明确的方式证实他的第一次声明。在接近野狼高地时,他听见了特派员的叫喊声。“我们是在法国……这里是边界”,这些话他清清楚楚地听见过。
然后,他讲述了他的搜寻经过、他与士兵波费尔德的谈话以及这位受伤者有关入侵法国领土的证词。
调查结束时又获得一个好消息。星期一,入侵事件发生之前的几个小时,沙布勒克斯师傅曾看见德国警察头子威斯立希和一个名叫杜尔卢斯基的小贩在树林里散步,还企图避人耳目。
然而,莫雷斯塔尔没有吐露他与这名小贩的关系,但他把杜尔卢斯基的来访以及要他同谋的提议详述了一遍。杜尔卢斯基和威斯立希之间的协议证明圈套已经设下,十点半钟为士兵波费尔德安排的那条路线只是让特派员和他的朋友落入圈套的一个借口。
法官们毫不掩饰他们的喜悦心情。约翰塞事件,帝国政府会恬不知耻地否认的由一些下级警察策划的阴谋,越来越缩小到一个不会有结果的小事件范围里。
“来吧,”当法官们去沙布勒克斯农场时,莫雷斯塔尔拉着他的儿子说道,“来吧,这比我预料的要更简单。今天晚上,法国政府就会知道调查结果,会照会德国使馆,到明天……”
“你这么认为吗?……”
“我看得更远。我认为德国会抢先下手。”
当他们到达魔鬼山口时,与一个头戴士官帽的男子带领的一小队人马交错而过。
莫雷斯塔尔脱帽行了个大礼,一边讥笑道:
“你好!……进行得还好吗?”
那人一言不发地过去了。
“他是谁?”菲律普问道。
“威斯立希,警察分局局长。”
“其他人呢?”
“其他人?……是德国调查组,他们也开始调查了。”
其时是下午四点钟。
这一天傍晚老磨坊风平浪静。夜幕降临时,苏珊娜兴高采烈地从波厄斯威仑回来了。
他们把她父亲的一封信转到了她手上,星期六可能会获得允许去探望他。
“你甚至都不用返回波厄斯威仑了。”莫雷斯塔尔说道,“是你的父亲来这里见你。
不是吗,菲律普?“
晚餐使他们一起聚在家里的照明灯下。他们感到轻松、舒适、安宁。他们为特派员的健康干杯。而且,在他们看来他的座位并没有空着,他们认为他的返回是肯定无疑的。
只有菲律普不像他们那样兴致勃勃。他坐在玛特旁边,苏珊娜的对面。他的个性太耿直了,判断力太健全了,以至于他不能不遭受不和谐的处境带给他的痛苦。
自从大前天晚上起,自从他在圣埃洛夫,在溜进少女闺房的黎明初照的亮光中离开苏珊娜的那一时刻起,可以这么说,他这还是第一次有时间回忆那些困惑的时刻。他被那些事吓坏了,被他必须坚持的行为忧虑、困扰着,他为苏珊娜所想的只是不去连累她。
现在,他看见她了。他听她有说有关。她在他的面前生活,再也不是他在巴黎认识的、在圣埃洛夫重新见到时的苏珊娜,而是放射出另一种魅力,他知道其中的神奇的奥秘。当然,他能控制自己,清醒地感觉到任何诱惑都不会再次诱使他屈服。可是,他如何能让她没有一头吸引他的金色头发、颤动的双唇以及像唱歌一样动听的声音呢?他又如何能使所有这一切不会渐渐地充满他那每一分钟都在加深的激动感情呢?
他们俩目光相遇了。苏珊娜在菲律普的注视下身体颤抖着。她的脸上泛起了某种羞怯,就像罩了一层面纱一样使她格外美丽。她像一个妻子那样令人想望,像一个未婚妻一样楚楚动人。
就在这时,玛特朝菲律普微微一笑。他的脸涨红了,心想:
“我明天就走。”
他的决定突如其来。他在两个女人中间一天都呆不下去了。她们俩的亲密情景令他不愉快。他会悄然无声地离开这里。他现在明白了相爱的人之间的告别陷阱,告别会使人们变得何等软弱并解除人们的武装啊!他不想要这种折中和暧昧。诱惑,即使抵制过了,也是一种错误。
晚餐结束后,他起身回他的卧室,玛特也跟着去了。他从她那里得知苏珊娜与他们住同一层楼。不一会儿,他就听见那位少女上楼的声音。但他知道再也没什么能让他软弱了。只剩下他一个人时,他打开窗户,久久注视着树木模模糊糊的身影,然后上床睡觉了。
第二天早上,玛特送来了他的信件。菲律普立即就从一个信封上分辨出他的一个朋友的笔迹。
“好哇!”他迫不及待地抓到一个借口,一封皮埃尔。贝仑的信。“但愿他把我忘了!……”
他拆开信,读完信后,说道:
“这正是我所担心的!我不得不走了。”
“今天晚上以前还不行,我的儿子。”
老莫雷斯塔尔突然出现,手上拿着一封拆了的信。
“什么事,爸爸?”
“我们被孚日省省长紧急传唤去圣埃洛夫镇政府。”
“我也要去吗?”
“你也要去。他们要核实你的证词中的一些疑点。”
“那么,又要重新开始吗?”
“是的。这是新一轮调查。事情好像复杂化了。”
“你说什么?”
“我说的是今天早晨报纸上的消息。根据最新新闻电讯,德国方面不打算释放约朗塞。此外,巴黎举行了游行示威。柏林也动起来了。沙文主义新闻机构傲慢地谈论这些事。总之……”
“总之什么?”
“唉,这件事的发展趋势非常糟糕。”
菲律普跳了起来。他走到父亲身边,突然发火了:
“嗯!到底谁说的有道理?你看……你看什么事都来了!如果你早一点听我的……”
“如果我早一点听你的?……”莫雷斯塔尔一字一顿地说道。与此同时,他已准备好唇枪舌剑了。
但菲律普克制住了。玛特偶然说了一些话,使三个人都沉默不语了。
再说,话语又有什么用呢?暴风雨已经从他们的头顶上掠过,在法兰西的上空怒吼。
从今以后,他们已经无能为力了,他们必定要遭到回击,听见遥远的回声,却又不能对发生在星期一、星期二之间的那个夜晚里的那个重大事件产生影响。
十三
德国方面的论断很简单:拘捕发生在德国国土上。至少,这是菲律普和他父亲读《波厄斯威仑报》上的报刊摘要中那些报纸的一致观点。难道不应该想见这也将是帝国政府选定的论断吗,即使眼不还不是的话?
在波厄斯威仑——《波厄斯威仑报》并未将此事神秘化——他们毫不含糊。二十四小时的沉默之后,政府以前一天威斯立希在有众多指定官员参加的调查期间所作的解释为依据,大声宣布所有这一切都合乎规定,对于既成事实没有回旋的余地。特派员约朗塞和议员莫雷斯塔尔在一次叛逃事件中因现行犯罪被逮捕,将会被德国法庭提起公诉,接受德国法律的审判。而且,他们补充说,他们还将被控告犯有别的罪行。
至于杜尔卢斯基,问题不在他。没人知道他。
“全部问题都在这里!”莫雷斯塔尔在圣埃洛夫镇政府见到孚日省省长,并同他及预审法官讨论了德国的论断后,大声说道,“全部问题都在这里,省长先生。假如有人证明我们是中了威斯立希的圈套,证明波费尔德的叛逃是由那些下级警察一手策划的,他们的论断又有何价值呢?可是,这个证据就是杜尔卢斯基。”
小贩的失踪使他怒不可遏,但他补充说道:
“幸运的是,我们还有证人沙布勒克斯。”
“我们昨天有这个证人,”预审法官说道,“我们今天已不再有了。”
“怎么会这样?”
“昨天,星期三,在我的盘问下,沙布勒克斯确认威斯立希与杜尔卢斯基碰过头。
他的一些话语甚至让我怀疑他早就在无意之中发现他们为入侵所做的准备工作,是无形的证人……而且可以说是很珍贵的,不是吗?今天,星期四,上午他收回了说过的话,他不能肯定是不是认出了威斯立希,而且,那天夜里,他睡着了……他什么也没听见……
连枪声都没听见……然而,他住的地方离事发地点才五百米远!“
“真是闻所未闻!为什么要退却?”
“我也不清楚,”预审法官说道,“可是,我在他的衣兜里发现一份《波厄斯威仑报》……事态从昨天起就发生了变化……于是,沙布勒克斯权衡了一番……”
“你是这么认为的吗?是害怕战争吗?……”
“是的,害怕报复。他跟我讲过一个枪骑兵以及农场被焚的老故事。说到底,什么呀!他害怕……”
这一天刚开始就不妙。他们默默无语地沿着那条老路直到边境,调查从那里重新一点一点地开始。但是,在高地的圆形峰顶,他们看见三个头戴军官帽的人在德国国界标旁抽着烟斗。
更远一点的斜坡脚下,靠左边的一块林间空地上,另外两个人趴在地上,也吸着烟斗。
在这两个人周围,地上钉了一圈刚漆成黄色、黑色的小木桩,被一根绳子连在一起。
问那两个人是怎么回事,他们回答说,这是约朗塞特派员被拘捕的地方。
然而,对方调查选定的这个地方是在德国领土上,离标志国界线的那条路二十米远!
菲律普不得不拉住他的父亲。老莫雷斯塔尔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们撒谎!他们撒谎!这是无耻的行为……他们心里有数!难道我会弄错吗?我是这个地方的人,我!可他们……一些密探而已!……”
当他平静一些后,他又开始作解释了。菲律普接着重复了他的那些证词,这一次用词更加含糊一些,而且有些犹豫,这一点老莫雷斯塔尔因为注意力太集中而没有觉察到,但却逃不过其他人的耳朵。
父子俩像前一天一样一起返回老磨坊。莫雷斯塔尔再也不欢呼胜利了。菲律普想到沙布勒克斯,他出于农民的敏感,在可能发生的事件的威胁下改变了证词。
一回到家里,他就躲进了自己的卧室。玛特去找他时,见他躺在床上,双手捧着脸。
他甚至不想回答她的问话。可是,四点钟当他得知热切盼望消息的父亲准备坐车走时,他立即下了楼。
他们被带到圣埃洛夫,之后他们更加忧心如焚,又去了离那儿六法里的黑山,莫雷斯塔尔有许多朋友在那里。其中一个朋友把他们带到《孚日侦察兵》编辑部。
那里也没有任何消息。电报及电话都占线。但是,八点钟的时候来了第一条快讯:
一群人在德国使馆周围举行游行示威……协和广场上,斯特拉斯堡市的城市雕塑上布满鲜花和旗帜。
然后,电报蜂拥而至。参议院议长在议员的质询下,在议会的全体掌声中回答道:
“我们要求,我们恳求你们的绝对信任、盲目信任。如果你们当中有人拒绝对部长的信任,那就让他们把信任给予这位法国人。因为这是一个以你们的名义说话的法国人。这是一个将采取行动的法国人。”
在众议院走廊里,一名反对派议员唱起了《马赛曲》,他的同行们也跟着齐声高唱。
从德国传来的快讯则正好相反,沙文主义新闻机构被激怒了,所有的晚报都不妥协,都咄咄逼人,柏林乱哄哄的……
午夜时分他们回来了,尽管同样激动的情绪紧紧扣住了他们的心弦,但它在他们心中激起的想法却迥然不同,以致他们没有说过一句话。莫雷斯塔尔并不清楚他们思想的分歧,不敢像平常那样口若悬河。
第二天,《波厄斯威仑报》宣布有几支部队向边境集结。正在北海巡航的皇帝在奥斯坦①登陆,首相在科隆②等他。人们以为法国大使也会去迎接他。
①比利时北部城市和港口,临北海。——译注
②德国城市。——译注
从那一时刻起,星期五和星期六整整两天,老磨坊的主人们都生活在可怕的噩梦之中。暴风雨现在震撼着整个法国、德国,整个欧洲都在颤栗。他们听见它在咆哮。大地在它的淫威之下发出爆裂声。它将引来多么可怕的灾难啊!
他们,这些引起暴风雨的微不足道的小演员被弃置在背景后面,演完了这场戏的配角,他们从中看见的只有遥远的血红色的微光。
菲律普闷在那里不说一句话,使他的妻子很不愉快。莫雷斯塔尔则坐立不安,神经紧张,心情糟糕透了。他无缘无故地出门,没过多久又返回来,简直坐卧不宁。
“啊!”他喊道。在他虚弱的时刻,思路却很清晰。“我们为什么要绕道边境回来?
我为什么要救那名逃兵?因为,没什么好说的,如果我没救他的话,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星期五晚上,他们获悉德国首相已经拿到了德国方面的报告,也拿到了法国大使转送的法国方面的卷宗。政府要求释放在法国领土上遭拘捕的圣埃洛夫特派员。
“如果他们同意,事情进展会很顺利。”莫雷斯塔尔说道,“德国方面不承认下级警察做的事,也不会给德国丢脸。但是,假如他们拒绝,相信那些警察的谎言,那将发生什么事情呢?法国不能让步。”
星期六早上,《波厄斯威仑报》出了一辑特刊,其中插进了一个短短的按语:“经过认真研究,首相把法国方面的卷宗退还给了法国使馆。德国法庭将仔细审查被控犯有特大叛国罪、在德国领土上被拘捕的约朗塞特派员的案情。”
他们拒绝释放约朗塞。
那天早上,莫雷斯塔尔把他的儿子带到魔鬼山口,弯下腰,一步一步地沿着野狼高地那条路走,察看每一个弯道,记下哪截树根粗一些,哪根树枝长一些,重新绘出受攻击示意图。他让菲律普看他逃跑时碰过的树以及他的朋友和他在它们的脚下抵抗过的那些树。
“是那里,菲律普,不在别的任何地方……你看见这一小块空地吗?是在那里……
我常常来到这里抽烟斗,因为这个小丘可以坐……就是在那里!“
他在这同一座小丘上坐了下来,什么也不再说了,菲律普注视着他时,他的两眼茫然。他不止一次在牙齿缝里重复说:
“是的,的确是在那里……我怎么会弄错呢?”
突然,他握紧双拳,抵住鬓角,结结巴巴地说道:
“可是,我要是弄错了就好了!我要是改道向右边走就好了……要是……”
他突然停住了,环顾四周,然后站了起来:
“不可能!不会犯这种粗枝大叶的错误的,除非疯了!我怎么会犯这样的错误呢?
我只想到这一点:“必须走在法国领土上……‘我这样自言自语,’应该呆在边境线的左边。‘我正是这样做的,当然喽!那是绝对确定无疑的……于是呢?我会否认事实以求得他们高兴吗?”
菲律普一刻不停地观察着他,在心里回答道:
“为什么不呢,爸爸?与可能获得的辉煌的结果相比,这个小小的谎言有什么意义呢?如果你撒谎,爸爸,如果不那么费力去确认一个如此致命的事实,法国就会恬不知耻地退缩,而你现在的证词必然会引起抗议。这样的话,你就能拯救你的祖国……”
但菲律普没有把话说出口。指导他父亲的有关责任的观念,他很清楚,跟他的一样高尚,一样合理。他有什么权利想让他父亲按照菲律普他自己的观念去行动呢?对一个人来说只是一小小的谎言,对另一个人,对老莫雷斯塔尔来说会是损害国家罪。莫雷斯塔尔在做证的同时以法兰西的名义说话。法兰西不会撒谎。
“如果有一种可能的解决方法,”他心想,“也不应该向我父亲询问这种方法。我父亲代表一整套思想、道德准则和不可触犯的传统。可是我,我,我能做什么呢?什么是我的特别责任?我穿越重重障碍必须以什么为目标呢?”
不下二十次,他差点喊出来:
“我的证词是假的,爸爸。我当时不在那里。我跟苏珊娜在一起。”
有什么用呢!这是玷污苏珊娜的名声,而事态不可避免的发展不会因此而停止。然而,只有这一点重要。所有的个人痛苦,所有的意识危机,所有的理论,所有这一切都会在威胁人类的巨大灾难面前,在落在像他那样摆脱了过去、按照新的责任观念自由行动的男人身上的任务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下午,在《孚日侦察兵》编辑部里,他们获悉一颗炸弹在巴黎的德国大使的汽车后面爆炸。在拉丁区,群情激奋到了极点。人们粗暴对待两个德国人,打伤一个被指控为间谍的俄国人。在里昂,在图卢兹,在波尔多,也发生了打架斗殴事件。
柏林和德意志帝国的各大城市也一样混乱,军方指挥这场运动。
最后,六点钟时,有消息肯定德国调动了三个兵团。
老磨坊的夜晚是悲惨的。苏珊娜从波厄斯威仑回来,没能见到他的爸爸。苏珊娜的抽泣和哀号更增添了这种悲惨气氛。莫雷斯塔尔和菲律普沉默不语,目光里充满焦躁,像要逃走一样。玛特猜测到她丈夫的恐慌,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他,仿佛担心他会因一时的冲动离开这里。同样的忧虑折磨着莫雷斯塔尔太太,因为她不止一次叮嘱菲律普:
“尤其不要跟你父亲争论。他病了。所有这些事情已经够让他激动了。你们俩再发生冲突是非常可怕的。”
一想到他不知道的但在他的想象里日益严重的父亲的病痛,菲律普也感到十分苦恼。
星期天早晨,他们全都起床了,因为他们确信战争的消息当天会传到他们那里。老莫雷斯塔尔正准备出发去圣埃洛夫为紧急情况的出现做些必要的准备,这时,找他的电话铃响了。
是黑山专区区长向他传达省里来的新消息。莫雷斯塔尔父子俩中午必须到达野狼高地。
不一会儿,《孚日侦察兵》头版头条刊登了一则快讯,使他们了解到第三次传唤的意义。
昨天,星期六晚上十点钟,德国大使拜会了参议院议长。经过长时间的对话,在似乎不会有结果的会谈即将破裂之时,大使收到一封快件后,递给参议院议长一份皇帝的个人照会。皇帝建议对这一事件重新进行审查,为此他将委派阿尔萨斯-洛林总督负责检查警察的报告。他们立即在这一点上达成共识,法国政府指派一名内阁成员、内务部副部长勒科尔比埃先生为代表。很有可能这两个人之间会有一次晤面。
接着,报纸补充道:
皇帝的介入是他爱好和平的崇高感情的一个例证,但绝不会使局势发生变化。如果法国错了,这几乎是人们所希望的,它会让步的。但是,如果我方再一次证明劫持事件发生在法国领土上,假如德国不肯让步,那将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十四
不管这最后的努力将会产生什么结果,这也是给予两个国家的一次缓解机会。这里有一星希望之光,有和解的可能性。
老莫雷斯塔尔又恢复了信心。他已经充满胜利的喜悦。
“当然是的!”他得出结论,“一切都会妥善解决的。我不是一直都这么说吗,菲律普?我们只需要一点点力量……我们已经明确地说过了,所以,敌人披着谁都蒙骗不了的外衣,正策划着如何撤退。因为,千万要记住,这不是那么回事……”
当他继续读报纸时,他喊了起来:
“啊!好极了……我明白了!……你听,菲律普,这一则短电讯看上去没什么内容:
‘英国调回它的舰队,集结于北海①和加莱海峡②’。啊!啊!这就是谜底!他们会思考的……思考是智慧之母……还有这个,菲律普,这里还有另外一则电讯,也不能等闲视之:“三百名法国飞行员在法兰西的每个角落里听候本土保卫军③上尉、飞越芒什海峡④的英雄雷利奥的充满激情的号令。星期二,他们全体人员将驾驶飞机在夏隆营地集合。‘嗯!你怎么看这件事,我的儿子?一边是英国的舰队……另一边是我们的机群……
擦干你美丽的眼睛吧,我漂亮的苏珊娜,为你爸爸约朗塞准备好今晚的菜汤吧!啊!孩子他妈,我们将喝香槟以示庆贺!“
①北海:位于欧洲大陆与大不列颠之间,海域大部在西欧大陆架上。——译注
②英语称“多佛尔海峡”,位于英吉利海峡东部,介于英国与法国之间,西南连大西洋,西北通北海,是国际航运要道。——译注
③指1914年前法国由后备役军人组成的军队。——译注
④即英吉利海峡。——译注
他这种有些勉强的喜悦没有引起一点反应。菲律普还是沉默不语,额头上横起一道玛特非常熟悉的皱纹。看他的脸色,带黑圈的眼睑,她不怀疑他彻夜未眠,对局势的方方面面都做了权衡,寻找该走的道路。他是不是已经做了决定?那会是什么决定呢?他看上去那么冷酷、粗暴,那么自我封闭,致使苏珊娜不敢向他询问。
莫雷斯塔尔接到一个电话后,三下两下吃完饭,心急火燎地赶到圣埃洛夫去了,内务部副部长勒科尔比埃在那里等他。
传唤菲律普的时间往后推延了。他上楼回到自己的卧室,把自己关在里面。
当他重新下楼时,看见玛特和苏珊娜,她们俩坚决要求陪在他身边。莫雷斯塔尔太太把他叫到一边,再一次叮嘱他要留心他父亲。
他们三个人一起朝魔鬼山口走去。阴云密布的沉重的天空压在一座大山的尖顶上,但天气和煦,种了树的草地上依然弥漫着夏天的气息。
玛特为了打破沉默,说道:
“今天,自然界里有某种平静、温和的东西。这是好兆头。那些负责调查的人会受此影响的。因为,所有的一切,不是吗,菲律普,所有的一切都有赖于他们的心情,他们的感受以及精神状态?”
“是的,”他说道,“全都靠他们。”
她接着说道:
“我想他们不会再询问你了。你的证词是那么无足轻重!你看见报纸上只是稍微提了一下……只是,有关杜尔卢斯基……这个人,他们总也找不到……”
菲律普没有回答。他听她说话了吗?他用他的那根拐杖动作迅猛地打掉歪向路边的那些风铃草、欧百里香、龙胆和当归的花朵。玛特回想起来了,这同一种行为,他曾要求过他的儿子们不要去做。
在到达山口之前,他们通过一条冷杉盘根错节的小径向上拐向树林。他们一个接一个上去。玛特走在菲律普和苏珊娜前面。走到半路上时,小路突然拐了一个弯儿。玛特一消失,菲律普就感觉到苏珊娜的手握住了他的手,把他拉住了。
他停了下来。她立即走到他的身边。
“菲律普,您愁眉不展……这不会是因为我吧?”
“不是。”他坦然承认。
“我早就知道了,”她说道,并不觉得苦涩,“这三天来,发生了那么多事情!……
我在您的心目中已经无足轻重。“
他没有抗议,因为这是真的。他很思念她,但却是以一种过路的方式,就像对一个人们喜爱、渴望但却没有时间去想的女人一样。他甚至都不去分析他的感情。所有这一切都融进了他所遭受的所有痛苦之中。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您,苏珊娜。”他说道。
“我知道,菲律普。我也不会,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您……只是,我一直想把这一点告诉您,带给您一点点快乐……菲律普,我向您保证我会继续过我的生活……重新开始……在我的身上发生了我对您说过的事……我再也没有勇气了,现在我拥有……我拥有这份回忆……您给我整个人生带来了幸福……我将会成为一个我曾经没能做到的……
忠贞的女人……我向您发誓,菲律普,做一个好妻子……“
他明白她将要结婚,他为此感到痛苦。但他看了看她的嘴唇、光光的脖颈和她整个秀色可餐、令人渴望的样子后,温柔地对她说道:
“谢谢您,苏珊娜……这是您的爱情的最好的证明……谢谢您……”
她接着又对他说道:
“而且,您知道的,菲律普,我不希望看到我的父亲为我而痛苦……我清楚地感觉到他曾经是那样的不幸……那天早晨,如果说我担心玛特发现了真相,那是因为他。”
“什么也不用怕,苏珊娜。”
“不用怕,是不是?”她说道,“没有危险了……可是,这场调查……如果您是被迫承认的话……”
“噢!苏珊娜,您怎么能相信呢?”
他们的目光充满爱意地交织在一起,他们的手也紧握在一起。菲律普想说一些充满柔情的话语,特别想说他多么希望她过得幸福。但是他的嘴边只有爱的话语,他不想……
她微微一笑,睫毛上有一颗泪珠在闪烁。她期期艾艾地说道:
“我爱您……我会永远爱您。”
说完,她松开了手。
玛特往后走了几步,看见他们俩站在一起,一动不动。
在阿尔伯恩小路的拐弯处,他们看见一大群记者和好奇的人聚集在六个警察后面。
这整条路直到圣埃洛夫的斜坡都像这样被封锁了。路的右边每隔一段距离也三三两两地站着德国警察。
他们到达高地。这是一个空旷的圆形空地,地面几乎是溜平的,四周围着一圈百年大树,就像教堂的圆柱一样。那条路在中立区有两米宽,从中间穿过。
西边是法国国界标,非常简单,用黑铁铸成,上面像公路里程标一样竖着一块方向牌。
东边是德国国界标,是用木块做成的,漆成黑白相间的螺旋形,顶上有一块徽章牌,写着“德意志帝国”几个字。
他们为了这次双重调查,支起了两个军用帐篷,中间有八十到一百步的间隔。帐篷上面,飘扬着各自国家的旗帜。帐篷旁边有两名士兵站岗:一名是德国步兵,戴着头盔,帽带扣在颌下;另一名是法国阿尔卑斯山猎步兵,头戴贝雷帽,绑着护腿套——两个人身边都立着武器。
离他们不远,在圆形空地的两边有两个设在大树之间的小营房——一个营房是法国士兵的,另一个营房是德国士兵的。军官也形成两组。
透过树枝,可以分辨出雾霭中的法国和德国地平线。
“你看,玛特,你看,”菲律普嗫嚅道,他的心因为激动抽得紧紧的。“……这是不是很可怕?”
“是的,是的。”她说道。
这时,一个年轻人朝他们走来,腋下夹着一个塞满文件的公文包。
“您是菲律普。莫雷斯塔尔先生吗?我是德。特雷邦先生,副部长办公室的随员。
勒科尔比埃先生正在与令尊大人会谈,请您耐心等一下。“
他把菲律普、玛特和苏珊娜一起带到法国营房。在一张长凳上已经坐着沙布勒克斯师傅和布西埃老爹,他们也一样是被传唤到这里的。在营房里,他们能看到整个圆形空地。
“你的脸色多么苍白啊,菲律普!”玛特说道,“有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他答道,“别管我,我求你了。”
半小时过去了。后来,遮住德国帐篷入口的布帘掀开了,出来了几个人。
苏珊娜惊叫了一声。
“爸爸!……你们看……噢!我可怜的爸爸……我要去拥抱他。”
菲律普拉住她,她服从了,她显得非常柔弱。况且,约朗塞转眼不见了,被两名警察带到另一所营房里去了,然后他们把警察威斯立希和他手下的人也带了进去。
不一会儿,法国的帐篷也掀开了,老莫雷斯塔尔走了出来。德。特雷邦先生陪着他,然后又带走了沙布勒克斯和布西埃老爹。所有这些来来回回都像是规则化了一样,在寂静中进行着,只听得见脚步声。
莫雷斯塔尔也同样脸色苍白。菲律普什么话也没问他,玛特便问道:
“你满意吗,爸爸?”
“是的,我们一切从头开始。我就地向他做了所有的解释。我的证词和论据对他们产生了强烈的印象。这是一个严肃认真的人,做事十分谨慎小心。”
几分钟后,德。特雷邦先生又把沙布勒克斯和布西埃老爹送回来了。沙布勒克斯师傅非常激动,继续抗争着。
“这一回该完了吧?已经是第三次问我了……他们到底想要我怎么样?我已经跟你们都说过我当时睡着了……布西埃也一样……是不是,布西埃,我们是不是什么都没看见?”
他突然一把抓住德。特雷邦先生的手臂,用哽噎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
“您说说,会不会有战争?啊!不!不能打仗!您能跟您巴黎的那些先生们说说我们不想要打仗吗……啊!不,我已经受够了!战争!那些枪骑兵会把一切都烧光的!……”
他好像吓坏了。他那双枯瘦的手在德。特雷邦先生的手臂下抽搐着,他的那双眼睛闪着怒火。
布西埃老爹摇了摇头,嘟哝道:
“啊!不……那些枪骑兵……那些枪骑兵……”
德。特雷邦先生轻轻地挣脱开,让他们坐了下来。然后,他走到玛特面前:
“勒科尔比埃先生很想见见您,太大,您与菲律普。莫雷斯塔尔先生同时去。他也请莫雷斯塔尔先生再去一趟。”
莫雷斯塔尔父子俩和玛特走了,丢下苏珊娜。约朗塞。
但就在这时,一件奇怪的事发生了,对后来那些事件毫无疑问会产生影响。从德国帐篷里突然钻出威斯立希和他手下的人,后面还有一名穿着军礼服的军官,他穿过圆形空地,走到德。特雷邦面前,通知他阿尔萨斯一洛林总督阁下已经完成了他的使命,将会非常荣幸地同副部长先生面谈片刻。
德。特雷邦先生立即通知勒科尔比埃先生。副部长由德国军官领着,朝大路走去,与此同时,德。特雷邦先生把莫雷斯塔尔一家人带了进去。
帐篷里面的面积比较宽,摆着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桌子上面放着这桩案件的卷宗。
打开的那一页上还能看见沙布勒克斯不熟练的签名和布西埃老爹在上面画的叉叉。
他们刚坐定,一阵说话声就引起了他们的注意。透过半掀开的门帘,他们看见一个穿着将军服的人,他身材高挑,非常瘦削,那副神态看上去就像落入圈套里的鸟,但他身着一件黑色长礼服,显得气度不凡。他把手放在军刀的手柄上,由副部长陪着,在那条路上大步走着。
莫雷斯塔尔低声说道:
“那是阿尔萨斯-洛林总督……他们已经会过面,那是在一个钟头以前。”
他们俩在高地尽头消失不见了,接着又返回头。这一次,他们无疑是受德国军官的妨碍,仅在法国领土上往前走了几步。
他们的谈话有一些传进了莫雷斯塔尔的耳朵。然后,这两个对话者停了下来。莫雷斯塔尔清楚地听见了总督的说话声:
“部长先生,我的结论与您的完全不同,因为参加这次拘捕的所有警察一致声称拘捕发生在德国领土上。”
“约朗塞特派员和莫雷斯塔尔先生,”勒科尔比埃先生反驳道,“证实的则恰恰相反。”
“他们只有自己能证实。”
“菲律普。莫雷斯塔尔先生记下了士兵波费尔德的证词。”
“士兵波费尔德叛逃了,”总督激烈地反驳道,“他的证词无效。”
谈话中断了。稍后,德国总督字斟句酌、慢条斯理地说道:
“这样的话,部长先生,由于任何外国证词都不支持两种相互矛盾的说法中的这一方或那一方,我找不到任何理由允许我摧毁德国方面的全部调查所得出的结论。这是我今晚要跟皇帝说的话。”
他鞠了一躬。勒科尔比埃先生摘掉帽了,犹豫了片刻,然后说道:
“再说一点,阁下。在离开这里之前……我想最后一次把莫雷斯塔尔一家人集中在一起。阁下,如果可能的话,我请求您让约朗塞特派员参加这次聚会。我以我的名誉向您担保。”
总督显得左右为难。这种事很显然超出了他的职权范围。然而,他语气明确地说道:
“部长先生,但愿这能如您所愿。约朗塞特派员在这里,听您的支配。”
他突然并紧脚跟,把手举到头盔边,行了个军礼。
事情就这么了结了。
德国总督穿过边境。勒科尔比埃看着他远去,沉思了片刻,然后向法国帐篷走过来。
莫雷斯塔尔也在场使他吃了一惊。但他做了一个手势,仿佛这种偶然无论如何并不是为了使他不高兴。他对德。特雷邦先生说道:
“你都听见了吗?”
“是的,部长先生。”
“那么,要分秒必争,我亲爱的德。特雷邦。你去山下找我的汽车。去圣埃洛夫打电话给参议院议长,向他正式传达德方的答复。十万火急。也许还可以采取一些紧急措施……在靠近边境的地方……”
他说最后的那几句话时,观察着莫雷斯塔尔父子俩,把声音压得很低。然后,他随德。特雷邦先生一起出了帐篷,陪他一直走到法国营房。
他走之后出现了一阵漫长的寂静。菲律普握紧两拳,结结巴巴地说道: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p#分页标题#e#
他转身对他的父亲说道:
“你对你所确认的……对那个确切地点,是不是非常有把握?”
莫雷斯塔尔耸了耸肩膀。
菲律普坚持说道:
“那是在晚上……很有可能出错。”
“不会的,不会的,我跟你说不会的……”莫雷斯塔尔生气地说道,“我不会弄错……你真让我心烦……”
玛特想打圆场:
“喂,菲律普……你父亲习惯……”
可菲律普粗暴地抓住了她的胳膊:
“你闭嘴……我不允许你……难道你知道情况吗?……你多管什么闲事?”
他突然打住了,仿佛他为自己生气而感到羞耻一样。然后,他有气无力地喃喃道:
“请你原谅,玛特……还有你,爸爸,原谅我……我请求你们,原谅我……在某些情况下,大家必须原谅可能造成的所有痛苦。”
看着他痉挛的面孔,你会以为他都要哭出来了,就像一个忍住泪水但力量用尽了的孩子一样。
莫雷斯塔尔用困惑的目光看着他。他的妻子则偷偷地观察着他,感到一阵恐惧向她袭来,如同一场巨大的不幸来临一样。
这时,帐篷帘儿又一次掀开了。勒科尔比埃先生走了进来。约朗塞特派员由德国警察带着,也跟着进来了。
约朗塞朝莫雷斯塔尔点了一下头,说道:
“苏珊娜呢?”
“她很好。”玛特口答道。
与此同时,勒科尔比埃也坐了下来,翻着卷宗。
他三角形的面孔,下巴上长着一撮山羊胡于,嘴巴四周刮得光溜溜的,面色发黄,再加上一身黑色的服装,看上去就像个严肃的牧师。有人设想,若是在大革命时代,他保准是罗伯斯比尔①或圣茹斯特②。他的目光非常友好,甚至充满爱意,这样一来又推翻了上述的假设。实际上,这是一个正直的人,对责任过度地充满感情使他显得很严谨。
①十八世纪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时期雅各宾派领袖,在热月政变中被捕并被处死。
——译注
②法国大革命时期的政治家、理论家,着有《大革命的精神以及法国宪法》等。—
—译注
他合上卷宗,想了很长时问。他的嘴巴发出一些哑音音节。很显然,他在组织词句。
然后,他用一种使人动情的知心朋友的语气这样说道:
“我再过一个小时就要离开这里了。我准备在火车上根据这些笔记,以及你们已经提供或将要提供的个人证词,草拟一个报告。晚上九点钟,我去参议院议长家里。九点半钟,参议院议长在议会上发言,他将根据我的报告中的措辞发言。这就是我首先想跟你们说的。现在,你们应该了解了德国的答复,你们应该了解你们每一句话至关重要的无法挽回的重要性。至于我,我知道自己肩负的重担的全部分量,我想在你们的证词后面,在你们本人之外看看是不是有些你们未曾注意到的细节,这些细节可以摧毁你们的证词,建立起很可怕的事实。我想找到的,我坦诚地告诉你们,是你们这一方的疑问和矛盾的地方。我想找到它……”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用更为低沉的声音说道:
“我几乎希望它出现。”
寂静笼罩着莫雷斯塔尔一家人。他们每个人都克制着内心的激动。突然上升到有任务指派给他们的水平,每个人都准备骄傲地、无目的地、不顾艰难险阻地完成这项任务。
勒科尔比埃先生接着说道:
“莫雷斯塔尔先生,这是您的证词。我最后一次请您向我肯定这是确切的完整的事实。”
“我肯定,部长先生。”
“可是,威斯立希和他手下的人都宣称拘捕发生在德国领土上。”
“这里的平地很宽阔,”莫雷斯塔尔说道,“这条划界限的路弯来弯去……对外地人来说,有可能出错。但对我们,对我,是不会出错的。我们是在法国国土上被捕的。”
“您以您的名誉证明这一点吗?”
“我以我的妻子和儿子的脑袋发誓。我在上帝面前发誓。”
勒科尔比埃转身问特派员:
“约朗塞先生,您认可这个证词吗?”
“我完完全全认可我的朋友莫雷斯塔尔的每一句话,”特派员说道,“这些话说的全是事实。我以我女儿的脑袋发誓。”
“那些警察也发过这么庄严的誓言。”勒科尔比埃说道。
“那些警察这么做证对他们有好处。他们这样做可以掩盖他们所犯的错误。我们,我们没犯任何错误。如果我们意外地在德国土地上被逮捕,那么世界上没有任何事情阻止莫雷斯塔尔和我去承认它。莫雷斯塔尔是自由的,什么都不怕。我虽是囚犯,我也不怎么害怕。”
“这也是受法国政府支持的想法。”副部长说道,“此外,我们还有一份证词。您的那一份,菲律普。莫雷斯塔尔先生。这份证词过于含糊,政府不想正式考虑。我们似乎觉得,第二次的证词比第一次的更模棱两可。可是,尽管这样,它在我的眼里还是具有独特的价值,因为它证实了另外两份证词。菲律普。莫雷斯塔尔先生,您一丝不苟地维持您的证词吗?”
菲律普站起身,看着他的父亲,推开快步走到他身边的玛特,低声回答道:
“不,部长先生。”
十五
这件事来得太突然了。莫雷斯塔尔和菲律普之间的斗争当场具体化了。前几天的那些事件已经为这场斗争做好了准备:从第一句话开始,父子俩就针锋相对,像两个不可调和的敌人一样,父亲性格狂暴、咄咄逼人,儿子则提心吊胆、痛苦不堪,但他坚强不屈。
勒科尔比埃马上就感觉到斗争场面将会出现。他走出帐篷,命令哨兵走远,确信那些德国人听不见这里的哇哇大叫声并小心翼翼地关好门帘,然后回到原来的座位上。
“你疯了!你疯了!”莫雷斯塔尔走到儿子身边说道,“你怎么敢这样?”
约朗塞也说道:
“唉呀!菲律普……这不是真的……你不会否认的……”
勒科尔比埃命令他们安静下来,然后向菲律普说道:
“你解释一下,先生。我听不明白。”
菲律普又一次看了看他的父亲,用努力稳定住的声音说道:
“部长先生,我是说我的证词的某些措辞不太确切,我有责任修正它们。”
“说出来,先生。”副部长有些冷淡地吩咐道。
菲律普没有犹豫,在气得发抖的老莫雷斯塔尔面前,他仿佛急急忙忙想把话说完一样,开始说道:
“首先,士兵波费尔德说的那些事没有我后来说出来的那么明确。他的话很含糊,不很连贯。”
“怎么!可你的声明是明确的……”
“部长先生,当我第一次在预审法官面前做证的时候,我正好受我父亲被逮捕的影响。我受了他的影响。我似乎觉得,如果拘捕发生在德国领土上,这个事件就会没完没了。于是,在叙述士兵波费尔德的遗言的同时,我无心地不知不觉地按我自己的意愿将它们阐述了一番。后来,我明白了我的错误。我现在更正它。”
他没有往下说。副部长翻着菲律普的卷宗,无疑又看了一遍菲律普的证词,然后问道:
“有关士兵波费尔德的事,你没有任何要补充的吗?”
菲律普两腿都好像站不稳了,勒科尔比埃只好请他坐下。
他服从了,克制着自己,字斟句酌地说道:
“有。在这一点上,我必须揭露一件对我来说很沉重的情况。我父亲很显然对此未加注意,但在我看来……”
“你想说什么?”莫雷斯塔尔喊道。
“噢!爸爸,我求你了,”菲律普双手合掌,哀求道,“我们来这里不是为了争吵,也不是接受审判,而是为了履行我们的义务和责任。我的义务和责任是可怕的。不要让我气馁。如果有必要的话,事后你再定我的罪。”
“我已经给你定罪了,我的儿子。”
勒科尔比埃做了一个专横的手势,然后,他用更加粗暴的声音重复道:
“说出来,菲律普。莫雷斯塔尔先生。”
菲律普急切地说道:
“部长先生,士兵波费尔德与边境这边有联系。他的出逃是早有准备的,受人支持的。他知道他应该走的那条安全小路。”
“他是从什么人那里知道的?”
菲律普低下头,垂下眼帘嗫嚅道:
“从我父亲这里。”
“这不是真的!”老莫雷斯塔尔大声说道,他的脸气得通红,“这不是真的!我!
我会准备过……我!……“
“这是我从士兵波费尔德的衣兜里发现的纸条,”菲律普递给勒科尔比埃一张纸条时说道,“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出逃的路线图,标有那名逃兵必须走的那条路,他越境时为逃过哨兵的眼睛必须经过的确切地点。”
“你说什么呀?你竟敢说些什么呀!我和那个可怜虫会有联系吗!”
“‘阿尔伯恩小路’这几个字是你的笔迹,爸爸。而且,这名逃兵也是经过阿尔伯恩小路到达法国的。这张纸是从你的信纸上撕下来的。”
莫雷斯塔尔跳了起来:
“你是在那个纸篓里找到它的,被撕坏、揉皱过!你竟干这种勾当,你,我的儿子!
你真的应该感到耻辱……“
“噢!爸爸。”
“不是你,那又是谁呢?你回答呀。”
“是士兵波费尔德临死之前交给我的。”
莫雷斯塔尔站了起来,面朝菲律普,两臂环抱在胸前,与其说是对他儿子的指控进行辩护,还不如说是在质问一名犯人。
菲律普惊恐地看着他。他偷偷地留意他的每一次打击、每一句话在他父亲脸上留下的伤痕。老人的太阳穴涨得通红,使他深受震惊。他惊慌失措地看见他的眼自上布满血丝。他仿佛觉得父亲就像一棵已经被斧头砍到树心最里面的大树,每时每刻都会轰然而倒。
副部长看了看菲律普递过来的那张纸,又问道:
“不管怎样,莫雷斯塔尔先生,这些杠杠都是你画的吗?”
“是的,部长先生。我已经讲过杜尔卢斯基那家伙在我身上尝试过的手段以及我是如何回复的。”
“这家伙是第一次尝试吗?”
“是第一次。”莫雷斯塔尔令人难以察觉地犹豫了一下后说道。
“那么,这张纸是怎么回事?……这些杠杠呢?……”
“这些杠杠是我与他谈话时画的。我三思后,又把它扔了。我现在知道了杜尔卢斯基趁我转背时又把它捡了起来,用它来实施他的计划。如果那些警察在那名逃兵身上搜到这张纸条,它就成了我犯罪的证据。至少,别人会这么想……就像我的儿子一样。我希望,部长先生,您不会这么认为。”
勒科尔比埃思索了相当长一段时间,他看了看材料后,说道:
“两国政府达成一致意见,对所有与士兵波费尔德出逃、杜尔卢斯基的角色以及对法国特派员同谋罪的指控、对莫雷斯塔尔先生您的指控有关的事都不予争论。这都是些使德国法庭显得更加突出的司法程序问题。我被授权做的唯一事情是明确拘捕是否发生在法国领土上。我的使命非常严格。我不想背离它。菲律普。莫雷斯塔尔先生,我请您告诉我,或者不如说向我证实您对这一点有何了解。”
“我对此一无所知。”
真是荒唐。莫雷斯塔尔狼狈不堪,甚至没想到要进行抗议。很显然,他看他的儿子就好像他得了疯人病一样。
“您一无所知?”副部长说道,他看不大明白菲律普的目的。“可是,您声称您曾听见了约朗塞先生的叫喊:”我们是在法国……他们拘捕法国特派员……‘“
“我没有听见。”
“怎么!怎么!可您当时在后面三百步远的地方……”
“我不在那里。我在大橡树十字路口就与我父亲分手了,我们分手后发生的事情我什么也没听见。”
“那么,您为什么要说相反的话呢,先生?”
“我再说一遍,部长先生,当时我父亲一逃回来,我马上就明白我们在预审法官面前说的最初的那些话至关重要。我原以为,只要支持我父亲的供词,我便能帮他摆脱那些事情。今天,面对无法逃避的事实,我又回到那单纯的朴素的真相上。”
他的回答清晰、迅速。毫无疑问,他沿着一条事先就已设计好的路线走,什么也不能使他偏离。
莫雷斯塔尔和约朗塞惊恐地听着他的每一句话。
玛特一动不动。两眼盯着她的丈夫,一言不发。
勒科尔比埃得出结论:
“这也就是说您不想承担这方面的责任。”
“我对我做过的所有事负责。”
“可您退出了争论。”
“与我有关的,是的。”
“那么我必须取消您的证词,维持莫雷斯塔尔先生不可动摇的断定,对不对?”
菲律普缄默不语。
“嗯!什么呀!”莫雷斯塔尔喊道,“你不回答吗?”
在老人的声音里仿佛夹杂着哀求和对菲律普美好感情的绝望呼唤。他不幸地看见自己的儿子,他的孩子,遭受如此精神错乱的折磨,他几乎要大发雷霆了。
“对不对?”他重新和气地问道,“部长先生能够而且必须维持我的证词,对不对?”
“不。”菲律普执拗地说道。
莫雷斯塔尔浑身颤栗。
“不,可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回答?为什么?”
“因为,爸爸,假如你的证词的性质没有改变,你三天来的态度也能证明你的话中有一些保留和犹豫的成分。”
“你从何而知?”莫雷斯塔尔问道。他全身发抖,但还能控制自己……
“你不能绝对肯定。”
“你从何而知?指控别人,先要拿出证据来。”
“我没有指控,我只是试图把我的感觉明确地表述出来。”
“你的感觉!与这些事实摆在一起,它又有什么价值呢?我所说出来的全都是事实。”
“是些被你阐述过的事实,爸爸。但你对此不能肯定。是的,你不能肯定!你还记得吗,那天早晨,也就是星期五早晨,我们返回这里,当你再次让我看你们走过的那条路时,你是这么喊的:”我要是错了就好了!我要是改道向右边走就好了!我要是弄错了就好了!‘“
“这是夸大了的顾虑!我所有的行为、所有的想法都恰恰相反……”
“没有什么好想的!甚至没有必要回到这条路上来!如果你回来了,那是因为有一个疑问使你苦恼。”
“我没有丝毫的疑问。”
“你以为没有疑问,爸爸!你盲目地相信你是正确的,你相信这一点,因为你看不明白。你的身上有一种感情统治着你所有的思想,所有的行为……一种令人赞叹的使你显得伟大的感情,那就是对法兰西的热爱。在你看来,法国有理由不顾一切,也不顾众人反对,因为犯错误对它来说是一种耻辱。你就是在这种精神状态下在预审法官面前做证的。正是这种精神状态,部长先生,我请求您考虑。”
“你呀,”老莫雷斯塔尔最后暴跳如雷地大声说道,“我指控你受不知是什么样的对抗你父亲、对抗你的祖国的罪恶感情的驱使,受不知是什么样的可耻思想的驱使……”
“我的思想与此无关……”
“我猜想你的思想是你的行为和你精神错乱的原因。如果说我对法国倾注了过多的爱,你则过多地忘记了你对它所承担的义务。”
“我爱它跟你一样多,爸爸,”菲律普激烈地说道,“也许比你更爱它!当我想到它曾经是、现在还是那么美丽、那么睿智、那么高尚、那么因其优雅和真诚而令人崇敬的时候,这是一种有时能让我感动得流泪的爱!我爱它,因为它是所有伟大思想的发祥地。我爱它,因为它的语言是最清晰、最高贵的。我爱它,因为它总是冒着跌断腰身的危险走在最前面,还因为它一边前进一边引吭高歌,那么欢快、敏捷、充满活力,总是充满希望和幻想,因为它是世界的微笑……但我并不觉得假如承认它有一名警察在离边境线二十米远的右边被拘捕的话,它会因此而逊色。”
“如果这不是真的,那为什么要承认它!”莫雷斯塔尔说道。
“为什么不承认呢,如果由此可以导致和平的话?”菲律普回敬道。
“和平!这是一个多么懦弱的大词啊!”莫雷斯塔尔讥笑道,“和平!你也一样,你也被时下的理论毒害至深!以耻辱为代价换取和平,是不是?”
“以自尊心的微不足道的牺牲为代价。”
“这是丢脸的行为。”
“不!不!”菲律普激情洋溢地反驳道,“在这些微不足道的问题上站起来是一个民族的美德。法国配得上有这种美德。在你的不知不觉中,爸爸,四十年来,自从那个可恶的日子以来,自从那场该诅咒的战争①以来,战争的回忆萦绕在你的心头,让你看不见所有的现实,而就在这时,另一个法兰西诞生了,它的目光转向了别的现实,这是一个想摆脱艰难的过去、放弃从前的野蛮行为留下的一切、解除流血和战争的律法的法兰西。它暂且还不能这样,但它正以它所有的年轻的热情和所有的日益增强的信心走向这个目标。十年以来,已经有两次了——在非洲的中心,面对英国;在摩洛哥海岸,面对德国——两次,它都控制住了它古老、野蛮的本性。”
①指1870年的普法战争。——译注
“充满耻辱的回忆,所有的法国人都会为此而脸红!”
“这是光荣的回忆,我们应该为自己感到自豪!有朝一日,这将会成为我们时代的最美丽的篇章,这些岁月将会抹去那个可恶的日子的。这才是真正的复仇!但愿一个从来没有害怕过的民族,一个总在它的历史的悲惨时刻按照古老的野蛮的方式手持利剑解决争端的民族,但愿这样一个民族上升到一个美丽而聪明的民族,我认为这才是它最美丽的光荣称号。”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这就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争取和平的论调,这就是你要向我建议的谎言。”
“不,这是我请你承认的可能的事实,尽管他对你来说可能是那么残酷。”
“可事实,”莫雷斯塔尔挥动着双臂,大声喊道,“你是知道的。你已经发过三次誓!你用你的名字签过三次字!那就是我们受攻击的那天夜里你耳闻目睹的事实。”
“我不知道,”菲律普语气坚决地说道,“我不在那里。我没有参与你们的劫持事件。我没有听见约朗塞的叫喊声。我以我的名誉发誓。我以我的孩子们的脑袋发誓。我当时不在那里。”
“那么,你当时在哪里?”玛特问道。
十六
短短的一句问话,简洁得可怕,一下子就将两个对手拉开了。
他们父子俩受各自信念的冲击,将争论扩大到一场唇枪舌战,每个人都激烈地为自己的宝贵思想而斗争。勒科尔比埃没有打断这场争论,他猜想,到最后从这些无聊的话中总会迸出一些未曾预料到的火光来。
玛特短短的一句话使这片火光出现了。勒科尔比埃从一开始就注意到这位少妇的奇怪态度,她的沉默不语,她那像是要探测菲律普。莫雷斯塔尔的灵魂的焦灼的目光。一听见她的语调,他就明白了这个问题的全部价值。再也不会出现空洞无物的长篇大论和滔滔不绝的思想理论了!问题再也不是要弄清楚父亲和儿子,哪一个想得正确一些,哪一个对自己的国家更忠心耿耿一些。
只有一点很重要,玛特用一种不容置疑的方式指出了这一点。
菲律普被问得狼狈不堪。在沉思默想的过程中,他预先考虑过所有的问题,所有的假设、所有的难题,简而言之,他考虑过他下定决心所做的这一行为的所有结果。可他不知道玛特会参与这个最重要的谈话,他又如何能预料到这一点呢?在勒科尔比埃面前,在他的父亲面前,就算他们想到了这个细节,他也可以随便找个什么借口搪塞过去。可在玛特面前怎么办呢?……
从这一刻起,他已经看到事情正在酝酿可怕的结局。他出了一身冷汗。他早就应该勇敢地面对危险,积累一些理由,以防出现自相矛盾。他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说不出话。他已经被逮住了。
莫雷斯塔尔重新坐下来。勒科尔比埃无动于衷地等待着。玛特在这片沉寂的气氛中脸色苍白,声音缓慢,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咬得很清楚地说道:
“部长先生,我指控我的丈夫做伪证、撒谎。现在,他又收回前两次的证词,同事实唱反调,同他了解的事实……是的,他知道,我可以肯定。通过他对我说的一切,通过我所知道的一切,我发誓他从来没有怀疑过他父亲的话。我发誓他也参与了袭击事件。”
“那么,”勒科尔比埃问道,“为什么菲律普。莫雷斯塔尔先生现在要这样做呢?”
“部长先生,”少妇宣布,“我丈夫是那本名叫《毕竟是和平》的小册子的作者。”
这件事的泄露就像产生了戏剧效果一样,勒科尔比埃跳了起来。特派员一脸的愤怒。
至于老莫雷斯塔尔,他想站起来,但他立即又摇摇晃晃跌坐在了椅子上。他再也没有力量了,他的怒火已经让位给了无边的绝望。他就是得知菲律普的死讯也不会这么绝望的。
玛特重复道:
“我丈夫是那本名叫《毕竟是和平》的小册子的作者。出于对他的思想的热爱,为了与他那深深的信仰,与他的观念在他身上激起的狂热的信仰相一致,我的丈夫有可能……”
勒科尔比埃暗示道:
“有可能撒谎吗?”
“是的,”她说道,“一个伪证在他极力避免的大灾大难面前只会显得毫无意义,唯有他的意识支配他的责任。不是真的吗,菲律普?”
他严肃地回答道:
“那当然。在我们所处的情况下,当两个民族为了可悲的自尊心问题而互相对抗的时候,我是不会在对我来说是责任的谎言面前退缩的。但我没有必要求助于这个方法。
我知道什么是事实。我当时不在那里。“
“那么,你在哪里?”玛特再一次问道。
这个短短的句子再一次无情地回响着。但这一次,玛特说出来时,语气里充满敌意,她的手势也强调了这句话的全部重要性。与此同时,她又用问题紧逼他,补充说道:
“你早晨几点钟才回家。你的床没有动过。因此,你没有在老磨坊睡觉。你是在哪里过夜的?”
“我在找我的爸爸。”
“你早晨五点钟才从士兵波费尔德那里得知你父亲被劫持的消息。所以,你只是到了早晨五点钟才开始寻找你爸爸的。”
“是的。”
“可那时,你还没有回老磨坊,因为,我再重复一遍,你的床没有动过。”
“是的。”
“那么,你是从哪里回来的?从晚上十一点钟你离开你父亲的那一时刻起,到早晨五点钟你得知他被劫持的那一时刻,你一直在做什么?”
她的问话很紧凑,逻辑性无可置疑,没有任何漏洞可以让菲律普逃脱。他感到没有希望了。
有一刻,他差一点儿打退堂鼓,差一点儿大声喊道:
“好了,是的,我是在那儿。我什么都听见了。我父亲说的有道理。应该相信他的话……”
但像菲律普这种誓不妥协的男人必须拼命抵抗。再说,他怎么能背叛苏珊娜呢?
他双臂抱在胸前,嗫嚅道:
“我没有什么要说的。”
玛特扑向他,突然抛开了她那控诉人的角色,惊恐不安地喊道:
“你没有什么要说的?这可能吗?噢!菲律普,我求你了,说出来吧……承认你在撒谎,承认你当时在场……我求你了……我产生了一些可怕的想法……有许多事情发生……让我觉得奇怪……现在却困扰着我……这不是真的,是不是?”
他以为在这种突如其来的困境中看见了解放。他的妻子解除了武装,他的妻子被迫因为一个他会改变的口供而闭上嘴巴,他的妻子成了他的帮凶,会拯救他,而不再攻击他。
“你必须闭嘴,”他命令道,“你的个人忧伤必须抹去……”
“你说什么?”
“闭嘴,玛特,你所要求的解释,我们会有的,但你现在应该闭嘴。”
这是一种愚蠢的无用的行为。像所有充满爱情的女人一样,玛特只会为这种不明不白的招供感到痛苦。痛苦使她勃然大怒。
“不,菲律普,我不会闭嘴的……我想知道你所有的话中包含什么意义……你没有权利找个托辞溜掉……我要求你马上做出解释。”
她站了起来,面向她的丈夫,动作生硬、吐字清楚地说着这一番话。由于他没有回答,勒科尔比埃便接过话茬儿说道:
“菲律普。莫雷斯塔尔太太说的有道理,先生。您必须做出解释,不是为她——这是你们之间的事情,而是为我,为了让我的调查结果真相大白。从一开始起,您就按照事先拟好的某种计划行事,这是很容易识别出来的。您否认前面的证词后,又试图推翻你父亲的证词。这个我一直在您的回答里寻找的疑问,您在使您父亲的证词变得可疑的同时竭力引起我的注意,而且是想方设法。我有权询问这些方法里面是不是有谎言——
这话不是我说的,先生,而是您的妻子——还有您对您的思想的爱是不是超过对事实真相的爱。“
“我说的是事实,部长先生。”
“那么,证明它。您现在做的是伪证,还是前面两次?我怎么才能知道?我必须明确。否则,我将继续维持一个从没改口的证人的证词。”
“我父亲是错的……我父亲是幻想的牺牲品……”
“如果拿不出相反的证据,先生,您的指控就没有任何价值。只有在您做出不容置疑的明确的表示时,您的指控才具有价值。然而,只有一样东西才具有这种不容置疑的性质,而您却拒绝向我提供……”
“可是……”
“我跟您说,先生,”勒科尔比埃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另外还有问题要解决。
要么,敌人入侵时,您在边境附近,听见了约朗塞先生的抗议声,在这种情况下,您前面的两次证词和莫雷斯塔尔先生的证词都保留它们全部的重要性;要么,您不在那里,在这种情况下,您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向我证明您在哪里。这很容易,您当时在哪里?“
菲律普进行反抗,大声回答那些折磨他的想法:
“啊!不……不……哎呀,逼我是不可能的……哎呀,说什么呀!这真可怕……”
他仿佛觉得有一个存心作恶的鬼怪,四天以来一直在努力按照这样的方式牵制着这些事情,以至于菲律普不得不可怕地指控苏珊娜。
“不能,千万不能,”他气愤地说道,“没有什么力量能把我束缚住……就当我一整夜都在散步,或者躺在山坡上睡觉好了。就当是你们心里想的那样……但要让我有行动和说话的自由。”
“那么,”副部长拿起卷宗说道,“调查结束了,我相信莫雷斯塔尔的证词。”
责任编辑:admin
浏览:162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