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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境

来源:网络 时间:2017-08-09 15:26
一“糟了!”“什么?”“那块德国国界标……野狼高地的圆形空地上的那块国界标。”“怎么了?”“倒了。”“不会的。”“你自己看吧。”老莫雷斯塔尔走到一边。他的妻子从客厅
    一
    “糟了!”
    “什么?”
    “那块德国国界标……野狼高地的圆形空地上的那块国界标。”
    “怎么了?”
    “倒了。”
    “不会的。”
    “你自己看吧。”
    老莫雷斯塔尔走到一边。他的妻子从客厅里走了出来,在晒台顶头那个支撑着望远镜的三角架前站住了。
    “我什么也看不见。”过了片刻,她说道。
    “你有没有看见一棵比别的树高出一截、叶子更稀疏一些的树?”
    “看到了。”
    “在这棵树的右边,稍往下一些,冷杉中的一块空地,看到了吗?”
    “是的。”
    “那就是野狼高地的圆形空地,国界就划在那里。”
    “啊!我看到了……就在这里……倒在地上,对不对?躺在草丛里……绝对是昨晚的暴风雨把它连根拔起的……”
    “你说什么呀?千真万确是有人用斧头把它砍倒的。砍口从这里都看得见。”
    “的确……的确……”
    她直起身子,摇了摇头:
    “这是今年第三起了……又要引起争端了。”
    “嗨!什么呀,”他喊道,“他们只需把那截木桩换掉,换成一块结实的国界标就行了。”
    他用骄傲的语气补充说道:
    “那块法国国界标在离它两米远的地方岿然不动!”
    “那当然啦!它经过铸造,固定在岩石里面。”
    “但愿他们也这么做!他们并不缺钱……他们从我们这里掠走了五十亿财富!……
    不,可毕竟……八个月里,这已是第三次了!……他们在孚日山脉的那一边,将会如何采取行动呢?“
    他无法掩饰那种令他心旷神怡的滑稽而又欢快的表情,他在晒台上来回踱步,狠命地跺着脚。
    他突然走到妻子身边,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你想知道我内心深处怎么想吗?”
    “是的。”
    “嗯,这一切结果会很糟糕。”
    “不会的。”老太太平静地说道。
    “怎么不会?”
    “我们结婚都三十五年了,三十五年来,你每个星期都对我说,这一切结果会很糟糕。可是,你明白……”
    她转身回到客厅,开始用掸子掸去家具上的灰尘。
    他耸了耸肩膀。
    “噢!你这个人,显而易见,你是个无动于衷的母亲。没有什么事情能使你激动。
    只要你的衣柜里井井有条、被单整整齐齐,罐子里装满果酱就行了。……可你不该忘记是他们杀死了你可怜的父亲。“
    “我不会忘记……只是,都过去四十年了,你想怎么样呢?……”
    “这事发生在昨天,”他低声说道,“就是在昨天……”
    “哎呀!邮递员来了。”她说道,急于改变话题。
    他们确实听见从朝花园开的窗户那里传过来的沉重的脚步声。底楼大门上的小木槌声响了起来。片刻之后,仆人维克多把邮件送了过来。
    “啊!”莫雷斯塔尔夫人说道,“儿子的来信……拆开看看,我没戴眼镜……毫无疑问,他写信回来是向我们明告他今晚到家,既然他是今天早晨离开巴黎的。”
    “没有的事!”莫雷斯塔尔先生把来信通读了一遍之后喊道,“菲律普和他的妻子把他们的两个儿子送到凡尔赛的朋友家里,他们出发后准备在科尔纳尔的圆形顶峰过夜,在那里看日出,肩背行囊,徒步旅行。中午到这里。”
    她显得慌乱起来:
    “有暴风雨啊!碰上昨晚的暴风雨可咋办?”
    “我的儿子会嘲笑暴风雨的。这个小鬼曾多次历经暴风骤雨。一个小时后,我们便可以拥抱他了。”
    “可这是不可能的!什么都没准备好,怎么欢迎他们呀!”
    这位小个子老太太立即全力以赴开始忙活儿起来。她的身体过胖了一些,略显疲惫,但依旧很灵活。她是那么有条不紊,根本不必担心会出现什么不能立竿见影的不必要的动作。
    他呢,继续在阳台和客厅之间踱着步子。他迈着均匀的大步子,昂首挺胸,两手插在上衣口袋里。他的上衣是用蓝色人字斜纹布料做的园丁服,从口袋上露出一把整枝剪和一支烟斗来。他身材高大,脖子粗壮,满面红光,看上去依然青春焕发,尽管脸上蓄着一圈银白的大胡子。
    “啊!”他喊道,“这个善良的菲律普,多么高兴的事情啊!我们已经有三年没见过面了。当然啦!那是因为他在巴黎取得了历史教授的资格。天哪,他已经上路了!我们得照顾他半个月!步行……锻炼……嗳!怎么说呢,他是一个风度翩翩的小伙子,像他的老子莫雷斯塔尔一样!”
    他笑了起来:
    “你知道他需要什么吗?在柏林城边宿营六个月。”
    “我不担心,”她说道,“他是高等师范学院里出来的。战争期间,教师们是不会离开他们的岗位的。”
    “你胡说些什么呀!”
    “是小学教师亲口对我说的。”
    他暴跳起来:
    “怎么!你又跑去问他了,问那个懦夫?”
    “他是一个非常正直的人!”她肯定地说道。
    “他?一个正直的人?竟持有这样的论调!”
    她赶忙跑出去,免得他大发雷霆。但莫雷斯塔尔已经控制不住了:
    “是的,是的,他的那些论调!我坚持使用这个词……论调!作为区议员,作为圣埃洛夫镇镇长,我有权听他的课。啊!你想象不出!……他教法国历史自有一套!……
    在我们那个年代,英雄是阿萨骑士①,是巴亚尔②,是拉。图尔。德。奥佛涅③,是这些家伙为国争光。今天,却换成了艾蒂安。马塞尔先生④,多雷先生⑤……啊!他们的理论是多么出色啊!“
    ①阿萨骑士(1733—1760),法国军官。在担任奥佛涅兵团上尉时,他向一支正准备抓法国人的敌军猛扑过去,发出警报,被敌人杀死。伏尔泰曾描述过这番英雄主义行为。——译注
    ②巴亚尔(1475—1524),法国贵族,曾跟随查理八世、路易十二、法朗索瓦一世征战,被誉为“无畏无过的骑士”。——译注
    ③拉。图尔。德。奥佛涅(1743—1800),法国军官。曾在萨瓦和西比利牛斯的革命军中服役,被波拿巴称为“共和国第一号投弹手”后即被谋杀。——译注
    ④艾蒂安。马塞尔(1315—1358),法国政治家。曾率领他的拥护者占领王宫,杀死了查理五世的两名大臣,胁迫他重新修改1357年的法令,后被查理五世的手下暗杀。
    ——译注
    ⑤多雷(1509—1546),法国人文学者、印刷师,因鼓吹思想自由而被判处绞刑。
    ——译注
    他挡在妻子往回走的路上,劈头盖脑地说道:
    “你知道为什么拿破仑在滑铁卢战役中败北了吗?”
    “找不到咖啡牛奶碗了,”莫雷斯塔尔夫人一门心思做自己的事。
    “好吧,去问你的小学教师吧,他会用今天的理论向你解释拿破仑的。”
    “是我自己把它放进碗橱里了。”
    “就是这么回事,他们想方设法扭曲孩子们的心灵。”
    “这只碗使我那一打碗大为逊色。”
    “啊!我向你发誓,要是在以前,我们会把这个小学教师,把他丢进水里去,只要他胆敢……当然啦,那时的法兰西占据着重要的位置。什么样的位置啊!那是索尔费里诺①时代!……马让塔②时代!……那时,人们并不仅仅满足于毁坏国界标……人们跑着越过边境……”
    ①索尔费里诺是意大利伦巴第的一个村庄,1859年6月24日,法国、撒丁岛联军与奥地利军在此交战,近四万人战死。这次战役使亨利。杜南想到创立红十字会。——译注
    ②马让塔:意大利北部米兰的一个地名。1859年6月4日,法国军队在康罗伯尔、麦克-马洪和维诺瓦的指挥下大败奥地利军,取得辉煌的战果。——译注
    他停了下来,犹豫着,侧耳细听。远处传来嘹亮的军号声,在小山谷之间回荡,碰到大块花岗岩障碍后,军号声倍加响亮,左冲右突,仿佛被森林的阴影遏止住了。
    他非常激动地喃喃道:
    “法国军号……”
    “你能肯定吗?”她问道。
    “是的,阿尔卑斯山猎步兵正在演习……黑山部队的一支……你听……你听……多么欢快啊!……多么勇敢啊!啊!在离边境两步之遥的地方,事态发展……”
    她也在谛听军号声,同样心情激动。她焦虑不安地说道:
    “你真的认为战争有爆发的可能吗?”
    “是的,”他回答道,“我是这么认为的。”
    他们有那么一阵子没有说话。后来,莫雷斯塔尔又重复道:
    “我有一种预感……战争会像一八七○年那样再次爆发……可以肯定,我满心希望,这一次……”
    她把从壁橱里找出来的那只咖啡碗放下,倚在丈夫的手臂上:
    “你说,儿子来了……和他的妻子一起,她是一个善良的女人,我们非常喜爱……
    我想把屋子弄得漂亮一些,气氛欢快一些,摆满鲜花。欢迎他们的到来……你去把花园里最美的花都采来。“
    他微微一笑。
    “这么说,你觉得我有些夸夸其谈了,嗯?你想怎么样呢?我永远都是这样,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伤口太大了,永远也愈合不了。”
    老两口儿含情脉脉地互相凝视了片刻,就像两个老伙伴,在旅行途中,时不时地停下来,没有特别明确的理由,把他们的目光和想法融汇在一起,然后又继续上路。
    他对她说道:
    “要砍掉我的玫瑰……我那些‘第戎的骄傲’吗?”
    “是的。”
    “那就去吧!英勇一点。”
    莫雷斯塔尔,富裕农民的后代,在临近的一个大镇子圣埃洛夫镇修建了一个机械锯木厂后,把祖辈们遗留下来的财富翻了好几番。他是一个刻板的人,正如从前他曾说过的“头脑简单,两袖清风,身无分文……”。他有为数不多的尽可能朴素、尽可能古老的道德观念,而这些观念本身屈服于一种占据他整个生命的感情,这种感情对莫雷斯塔尔来说,意味着对过去的悔恨,对现在的悔恨,尤其是对战败的苦涩的回忆。
    当上圣埃洛夫镇镇长,继而又成了区议员之后,他卖掉了自己的工厂,让人在边境最显眼的地方,在一座磨坊废墟旧址上建了一幢宽敞的楼房,按他的意图设计,而且可以说是在他的亲自监督下建起来的。莫雷斯塔尔一家人在这儿住了差不多十二年了,跟他们在一起的还有两个仆人:维克多,一个总是乐呵呵的圆滚滚的正直男人;卡特琳娜,原籍布列塔尼的女仆,是她奶大了菲律普。
    除了几位朋友之外,他们几乎不与别的人交往。朋友之中,来往最密切的有政府特派员约朗塞和他的女儿苏珊娜。
    老磨坊坐落在一个小山冈的圆形山顶上,山冈的斜坡上排列着一层层宽阔的花园,莫雷斯塔尔十分精心地照料着它们。这些花园四周围着一堵高大的墙,墙头镶着尖头铁栅栏。一泓清泉飞流直下,在装饰着野生植物、苔藓和蕨类植物的岩石凹洞间形成一道道瀑布。
    莫雷斯塔尔采了一大把鲜花,破坏了玫瑰园,牺牲了他引以为荣的“第戎的骄傲”,然后返回客厅,亲自把花束插进高大的水晶花瓶里。
    客厅是位于房屋正中的那种大厅,显眼的木梁和一座闪着铜光的巨大的壁炉使客厅显得明亮而欢快。客厅两面都是通的:东面有一个长长的门洞,开向晒台;西边是两扇窗户,朝着那座比底楼还要高的花园。
    客厅的墙壁上挂着几幅参谋部的地图、内务部地图和本区地图。一个橡木枪架上挂着十二支一模一样的款式新颖的步枪。旁边,三块粗粗地缝在一起的肮脏、破旧、凄惨的蓝色、白色、红色的破布片直接钉在木头上。
    “这一切效果很好,你说呢?”他下了个结论,就像他的妻子也在客厅里一样。
    “现在,我认为一支好的烟斗……”
    他掏出烟斗和火柴,穿过晒台,靠在环绕晒台的石头栏杆上。
    黛绿色的山峦起伏有致,牧场呈现出浅绿色,冷杉和落叶松则是凄凉的墨绿色。
    在他的下面,三四十步远的地方,有一条从圣埃洛夫通往老磨坊的公路。公路绕墙而上,然后又急转直下,通向僧侣水塘,从水塘的左岸经过,最后突然中断,换成了糟糕的泥土路,远远望去,就像一架靠着围墙的梯子,进入两座山之间的山沟里,那荒山野岭的形状与孚日山脉的普通景致形成了强烈的对比。那便是魔鬼山口,离老磨坊一千五百米远,海拔同它一样高。
    几座建筑悬挂在山口的一面山坡上,那是沙布勒克斯农场。往左边看。从沙布勒克斯农场到野狼山谷,如果顺着一条莫雷斯塔尔认识所有方位标、所有看不见的蜿蜒曲折、所有上坡道和下坡道的路线,人们可以辨别、猜测出边境。
    “边境,”他喃喃道,“……这儿的边境……离莱茵河二十五里①……在法国!”
    ①此处的里是指法国古里,一里约合四公里。——译注
    每一天,他都要苦苦地凝望它,不下十次,凝望着那条无可选择的痛苦的路线。在那条路线的另一边,通过他在想象中所切开的孚日山脉的空隙,他看见了天边雾霭中的德意志平原。
    这一次,一如从前,他苦涩地重复着,岁月的流逝并不能抹去这种苦涩。
    “德意志平原……德意志丘陵……童年时我散过步的整个阿尔萨斯地区……法国的莱茵河是我的河流,我祖辈们的河流。德国……德国的莱茵河……”
    一阵轻微的口哨声使他颤栗了一下。他朝那座通向晒台的用岩石凿磨成的石级俯下身子。从边境过来的人为了免走弯路,经常通过这道石级进入他的家。石级上寂无人影,对面混杂着小灌木和蕨类植物的斜坡上也没有一个人。
    口哨声又响了起来,谨慎、隐隐若若,同样的音调变化。
    “是他……是他……”莫雷斯塔尔心想,他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从荆棘丛中伸出一个脑袋,一个瘦得皮包骨头的脑袋,活像是一个解剖标本。他的鼻梁骨上架着一副铜眼镜,面孔上似有一道刀痕,那个缺牙豁齿的嘴巴像鬼脸上的一样。
    “又是你吗,杜尔卢斯基?”
    “我可以来吗?”那人问道。
    “不行……不行……你疯了……”
    “有急事。”
    “不可能……而且,你知道,我再也不想干了。我已经对你说过……”
    可那人一再坚持:
    “今天晚上,今天夜里进行……那是波厄斯威仑驻军的一名士兵……他不想穿德军制服。”
    “一名逃兵……我已经烦透了……让我安静吧。”
    “做做好事吧,莫雷斯塔尔先生……你想一想……说好了,四点钟在山口的沙布勒克斯农场碰头……像上一次一样……我等着你。到时候再谈……真是怪事……”
    “安静!”莫雷斯塔尔先生说道。
    有个声音从客厅里响起:
    “他们到了,先生,他们到了!”
    是仆人的叫喊声,莫雷斯塔尔夫人也闻声跑了出来,说道:
    “你在那里干什么呀?你刚才跟谁说话?”
    “没跟任何人。”
    “是的,我听见了……”
    “没有,我保证……”
    “啊!我还以为……那好,你知道,你有道理……到正午了,他们俩已经到了。”
    “菲律普和玛特吗?”
    “是的,他们到了。他们到了花园门口。我们快一点……”
    二
    他的样子没有变……总是面色红润……那双眼睛略显疲惫,也许……但他气色很好……
    “你们俩对我审查够了没有?”菲律普笑吟吟地说道,“这是什么样的审查啊!还是拥抱拥抱我的妻子吧。”
    玛特扑到莫雷斯塔尔夫人的怀里,然后又扑进公公的怀抱,最后轮到她接受从头到脚的检验了。
    “噢!噢!面部没那么圆润了……我们必须重新努力……那是被大雨淋的,我可怜的孩子们!”
    “我们一直在暴雨中淋。”菲律普说道。
    “你们知道我有什么感受吗?”玛特说道,“我害怕!……是的,害怕,就像一个小姑娘一样……我失去了知觉……菲律普必须抱着我……至少半个小时……”
    “嗯!”老莫雷斯塔尔对他的妻子说道,“……半个小时!这臭小子,总是那么强壮。你的孩子们呢,为什么不把他们带来?真是遗憾。我敢肯定,他们是两个正直的小家伙,而且很有教养……我了解玛特!他们有多大了?十岁,还是九岁?再说,你们的母亲已准备了两间房子。你们现在分室而住吗?”
    “噢!不,”玛特说道,“在这里不分开……菲律普想早早起床到大路上去巡视……
    至于我,我需要休息。“
    “好极了!好极了!孩子他妈,带他们去房间……孩子们,一准备好,我们就开饭!
    吃完午饭后,我驾车去圣埃洛夫取行李箱,火车会把行李送到那里的。假如我碰到我的朋友约朗塞,我就把他带过来。他一定很忧伤。他的女儿今天动身去卢内维尔了。但她曾对我说她给你们写过信……
    “是的,是的,”玛特说道,“前些日子,苏珊娜给我写了一封信。她也不高兴离开家。”
    两个小时以后,菲律普和他的妻子在二楼相邻的两个漂亮房间里安顿下来了,房间朝向法国这一边。玛特倒在床上,一下子就进入了梦乡,她的丈夫则把手肘支在窗台上,凝望着静谧的小山谷,他就是在这座小山谷里度过了他最幸福的童年时光。
    就是在那儿,在圣埃洛夫-拉-科特镇,在搬往老磨坊之前他的父辈们住的那栋简陋的房屋里。他曾是黑山中学的寄宿生,在村子里和他的父亲一起度过了许多激动人心的假期。他们游玩或者在孚日山脉里奔跑。他管他的父亲叫“喇叭爸爸”——那是因为所有的喇叭,军号、号角和小猎号,同各式各样的战鼓,剑和匕首、头盔和护胸甲、步枪和手枪,一起组成了他少年时代的独有的礼物。莫雷斯塔尔有些严厉,对原则、习俗、纪律和精确性有些过于执着,脾气有些暴躁,但他懂得如何让他的儿子爱他,那是一种何等崇敬而又真诚的爱啊!
    他们唯一的一次冲突发生在学哲学的菲律普宣布会考结束后他将继续进入高等师范学院深造的那一天。父亲所有的美梦都化为乌有,他做梦都希望看到菲律普穿上军装,金饰带挂在缝着肋状盘花组的短军装上,手执军刀。
    猛烈而又痛苦的打击使莫雷斯塔尔惊呆了。他面对的是一个固执、有思想、能主宰自己的菲律普,一个坚决要按自己的意愿去安排自己生活的菲律普。他们争吵了一个星期,互相伤害着,和好后仍有怨气。后来,做父亲的在一次争吵中突然让步了,仿佛他突然明白了他的坚持不懈只是因为虚荣心在作怪。
    “你想那样过,”他喊道,“是吗?你是个迂夫子,既然那是你的理想……但我提醒你,我对你的未来不负任何责任,我对以后发生的事都不插手。”
    以后发生的事情非常简单:菲律普进步很快、成绩优异,在卢内维尔实习一段时间后,又在夏多鲁培训了一下,然后在凡尔赛被提为历史教授。相隔才几个月,他就出版了两本引起激烈争论的令世人瞩目的作品:《古希腊人的祖国概念》和《大革命前的祖国概念》。三年后,他被调到巴黎的卡尔诺中学。
    如今,菲律普快四十岁了。工作和夜晚在灯光下刻苦钻研对他那种山里人的粗犷性格似乎没有产生一点影响。他肌肉结实,同他的父亲一样身强力壮,教学、科研之余总要进行激烈的锻炼,到乡下或郊区的森林里骑车赛跑。此外,在学校里,学生们对他充满崇敬,常常谈论他的成绩和骑车赛跑的力量。
    而且,他是一个和蔼可亲的人,特别是他那双眼睛,那是一双蓝色的非常善良的眼睛,它们在他说话时满含笑意,休息时则显得很天真,甚至可以说很稚气,充满梦幻和柔情。
    这时,老莫雷斯塔尔为他的儿子感到自豪了。儿子被卡尔诺中学录用的那一天,老头子天真地写了一封信过去:
    好极了!我亲爱的菲律普,你终于成功了,很快就能获得你想要的一切。我向你承认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我一直认为,依你的才能、你的坚韧不拔和你严肃的面对生活的方式,你肯定会到达预期的目标。是的,好极了!可我能对你说你的第二部关于法国的祖国概念的书有些让我迷失方向吗?很明显,我敢肯定你在这方面的看法不会改变,但我似乎觉得你试图用更为次要的理由解释祖国的概念,而且这种概念对你来说并非人类社会固有的,而是稍纵即逝的,就像人类文明的一个短暂的进步一样。可能是我理解错了。但无论如何,你的这本书并不是那么明白易懂。读者会以为你瞻前顾后。我急不可耐地等着你的另一部阐述我们这一时代和将来的祖国概念的作品问世……
    莫雷斯塔尔所影射的这本书已经写好快一年了,菲律普却因为一些他不愿说出来的原因不同意把书稿交给他的出版商。
    “你来这里感到幸福吗?”
    玛特走过来,抱住他的手臂。
    “太幸福了,”他说道,“假如我和父亲之间不必有那种解释,我会更加幸福的……
    我来这里是为了向他做解释的。“
    “一切都会好的,我的菲律普。你的父亲太爱你了!而你又是那么真诚!……”
    “我的好玛特!”他充满柔情地在她的前额上吻了一下。
    他是在卢内维尔经约朗塞先生介绍认识她的,她是约朗塞先生的小表妹。他立即便从她身上感觉到她将是他生活中的伴侣,会在艰难的岁月支持他,会为他生养许多漂亮可爱的孩子,会把他们养育成人,在他的帮助下,按照他的处世原则,把他们塑造成配得上他的姓氏的健壮的男子。
    也许是玛特希望过大,也许是做姑娘时,她天真地以为女人不只是配偶和母亲,也是丈夫的情人,她不久就发现爱情对菲律普来说无足轻重,他是个学者,对思辨和社会问题比对所有感情的表达更感兴趣。于是,她像他希望的那样爱他,就像人们扑灭火苗一样,闷熄了她身上所有激动的感情——这种感情是由未满足的欲望、抑制的热情和无益的嫉妒组成的,而只是在他痛苦和失败时给予他所需要的能温暖他的心的东西。
    她又瘦又小,显得很柔弱,但她很骄傲,能忍受痛苦,在困难面前无所畏惧,失败以后却不失望。她的眼睛又黑又富有生气,显示出她的活力。尽管菲律普在她那里享有绝对的权威,尽管他激起了她的无限崇敬,她还是保持了她自己的个性、她自己的生活、她的爱好和憎恨。对于一个像菲律普这样的男人来说,这绝对是无价之宝。
    “你不睡一会儿吗?”她问道。
    “不,我准备去找他。”
    “找你父亲吗?”她焦急地问道。
    “是的,我不想去得太迟。跑到这里来拥抱他,他却不知道我内心的真实想法,这几乎已经是一种不好的行为了。”
    他们俩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问。菲律普似乎犹豫不决,心中充满痛苦。
    他问他的妻子:
    “你不同意我的意见吗?你觉得应该等到明天再说吗?……”
    她替他把门打开。
    “不,”她说道,“你自有道理。”
    她那些不期而至的手势很快便能消除犹豫,把你推到事情面前。别的女人会费一番口舌,而玛特呢,她马上就履行自己的职责,哪怕只是面对日常生活中最细微的琐事。
    这就是菲律普笑着说的日常英雄主义。
    他拥抱着她,深受她的保证的鼓舞。
    下楼后,他得知父亲还没有回来,便决定在客厅里等候他。他点了一支烟,又让它熄灭,刚开始时有些心不在焉,然后兴致越来越浓厚地看着周围的东西,仿佛他试图从这些东西身上了解与它们亲密相处的那个人。
    他察看那十二支并排放在枪架上的步枪。这些步枪都装了子弹,随时都可以拿起来射击。是要对付什么样的敌人呢?
    他看见那面旗子。从前在圣埃洛夫的老房子里,他经常凝视这面旗子,这面破旧的旗帜懂得光荣的历史。
    他看见挂在墙上的那些地图,它们都仔细地描绘出孚日山脉西侧的边境以及周边的国家。
    他俯身看着摆在小书架上的那一排排图书,读着它们的名字:《一八七○年战争,根据德国总参谋部资料》、《布尔巴基①的撤退》、《如何准备复仇?……》、《和平主义者的罪行》。
    ①布尔巴基为1870年普法战争中的法军东部军队的统帅。法军在普鲁士军打击下陷入重围。布尔巴基放弃解救贝尔福之围,让部下进入瑞士,最后全部被俘。——译注
    有一本书引起了他的注意,就是他写的那部有关祖国概念的书。他翻开书,发现有几面写满了字而且被铅笔划破了,便坐了下来,开始阅读。
    “正是这些观点,”过了一会儿他喃喃道,“我们以后能相互理解吗?我们双方站在什么样的阵地上呢?要他同意我的观点对他来说是不能接受的,我又如何能屈服于他的观点呢?”
    他继续往下读,注意到一些严密得让他不愉快的观点。二十分钟就这样过去了,悄无声息,唯有书页翻动的声音。
    突然,他感觉到两只光着的手臂抱住了他的脑袋,两只柔润的光手臂抚摸着他的面孔。他想挣脱开,但那两只胳膊箍得更紧了。
    他突然使劲儿,然后站了起来。
    “您!”他往后退着喊道,“您在这里,苏珊娜!”
    一个如花似玉的少女站在他的面前,笑盈盈的,同时又很羞怯,想挑逗却又害怕,两只手绞在一起,然后再次伸出手臂,从她那细麻布衬衣里露出来的两只白皙、秀美的手臂。她那一头松开的卷曲的金发从中间分开、紧贴于两鬓,不听话的环形鬈发像是在玩冒险游戏。她的眼睛是灰色的,又细又长,黑黑的睫毛把眼睛遮去了一半。她那一口细小的牙齿在两片红唇之间笑着,两片嘴唇红得让人误以为是画上去的。
    她就是苏珊娜。约朗塞,特派员约朗塞的女儿,玛特的好朋友,她们俩很小的时候就在卢内维尔认识了。去年冬天,苏珊娜还在巴黎的菲律普。莫雷斯塔尔家里过了四个月呢。
    “您,”他重复道,“您,苏珊娜!”
    她兴奋地回答道:
    “是我。您的父亲去圣埃洛夫,到了我家里。我父亲散步去了,他就把我带来了。
    我下了车,然后就到了这里。“
    他抓住她的手腕,差点儿要生气了。他声音低沉地说道:
    “您不应该留在圣埃洛夫!您写信对玛特说您今天早晨动身走了。您不应该留下来。
    您很清楚您不应该留下来。“
    “为什么?”她局促不安地问道。
    “为什么?因为上一次您在离开巴黎之前跟我说了一些我有权解释的话……我觉得我听懂了……如果您没有走,我可能不会来的……”
    他停了下来,被自己的激动情绪弄得很尴尬。苏珊娜泪水盈眶,脸涨得通红,相比之下,那两片红嘴唇倒不怎么红了。
    菲律普被自己说出来的话惊呆了,更惊异于自己即将脱口而出的那些话。在这位年轻姑娘面前,他觉得应该温柔一些,友好一些,应该改变一下他那无法解释的粗暴脾气。
    一股来曾预料到的怜悯之情使他软下心来。他双手握紧那两只冰凉的小手,亲切地用大哥哥的语气责备她:
    “您为什么要留下来,苏珊娜?”
    “我能向您承认吗,菲律普?”
    “是的,既然我这样问您。”他有些不安地回答道。
    “我想见您,菲律普……当我知道您来这里……我就把行期往后推迟了一天……只一天而已……您懂的,是不是?……”
    他沉默了,心里却很清楚,即使他只说一个字,她都会说她不想听。他们俩再也不知道如何去面对对方了,再也不敢看对方一眼。但菲律普感觉到她的那双小手在与他的手接触之后变暖了,感觉到这个年轻而又迷乱的女子身上的整个生命在重新流动,就像一泓被释放的清泉,能带来欢乐、力量和希望。
    一阵脚步声传了过来,前厅里响起了说话声。
    “是莫雷斯塔尔先生。”苏珊娜喃喃道。
    老莫雷斯塔尔实际上在进门之前就喊道:
    “你在哪里呀,苏珊娜?你父亲也来了。快一点,约翰塞,孩子们都在这里。是的,你的女儿也在……我把她从圣埃洛夫带来了……你呢,你是从树林那边过来的吗?”
    苏珊娜戴上那双产于瑞典的长手套,就在大门打开的那一刻,她斩钉截铁地说了几句话,仿佛这一承诺可以让菲律普心满意足一样:
    “别人再也不会看到我的光手臂了……任何人都不会看见它们,我向您发誓,菲律普。永远也不会有人去触摸它们了……”
    三
    约朗塞,这个大胖子,看上去显得有些笨重,但他面容慈祥。二十五年前,当他还是埃比纳尔专员署的一名文书时,他娶了一位在寄宿学校里教钢琴课的美若天仙的年轻姑娘为妻。结婚四年后——那是饱受折磨的四年,在此期间,这个不幸的人受尽了屈辱——的一天晚上,他的妻子没做任何解释就离家出走了,还带走了他们的女儿苏珊娜。
    阻止他自杀的唯一原因,是他心存把孩子夺回来的希望,使她长大后摆脱以她母亲为榜样的那种生活。
    况且,他寻找她们并没有花很长时问。一个月后,他的妻子就把小姑娘送回来了,因为小姑娘在她身边毫无疑问是个累赘。但他伤到了内心最深处,岁月的流逝、对女儿的挚爱,都不能抹去这个残酷的意外遭遇留在他心中的记忆。
    他开始投入工作,接受最繁重的任务,以便增加收入,让苏珊娜接受良好的教育。
    他被调到卢内维尔专员署,晚年被提升到边境特派员的重要岗位上。在尽可能地观察邻国有什么事情发生的前哨,工作很棘手,约朗塞却能一丝不苟、非常机智地完成任务,致使邻国的同行在惧怕他的英明、敏锐的同时,却对他的个性和业务能力肃然起敬。
    在圣埃洛夫,他找到了老莫雷斯塔尔,他与莫雷斯塔尔有姻亲关系,是他的侄孙,对他怀有真挚的友谊。
    两个男人几乎每天都要见面。礼拜四和礼拜天,约朗塞和他的女儿都要来老磨坊吃晚饭。苏珊娜常常一个人来,陪老头子出去散步。他也很疼爱她。于是,在他的建议下,在菲律普和玛特。莫雷斯塔尔的怂恿下,前一年的冬天,约朗塞把苏珊娜带到了巴黎。
    刚一进门,约朗塞就向菲律普道谢:
    “你不会相信,我亲爱的菲律普,那对我来说是多么高兴的事。苏珊娜还年轻。让她走出去玩一玩不会让我不高兴。”
    他带着只有亲手把女儿抚养成人的父亲们才有的那种感情,凝视着苏珊娜,他的父爱中夹杂着一种有些女性化的柔情。
    他对菲律普说道:
    “你知道消息了吗?我准备把她嫁出去。”
    “啊!”菲律普喊了一声。
    “是的,那是我在南锡的一个远房亲戚,这个人也许过于成熟了一些,但很认真、活跃、聪明。他深得苏珊娜的喜爱。是不是,苏珊娜,他是不是很让你喜欢?”
    苏珊娜似乎没有听见父亲的问话,她问道:
    “玛特是不是在她的房间里,菲律普?”
    “是的,在三楼。”
    “那个蓝色房间,我知道的。我昨天来这里帮过莫雷斯塔尔太太的忙。我赶紧上楼去拥抱她,”
    她刚走到大厅门口,又返回来,分别在三个男人的脸上亲了一下,目光却一直没有离开菲律普。
    “你的女儿,她是多么漂亮、优雅啊!”莫雷斯塔尔对约朗塞说道。
    但是看得出来,他在想别的事,并急于改变话题。他迅速关上门,然后回到特派员身边:
    “你是从边境的那条路过来的吗?”
    “不是。”
    “还没有人通知你吗?”
    “什么事?”
    “那块德国国界标……在野狼高地上……”
    “倒了吗?”
    “是的。”
    “啊!天哪!”
    莫雷斯塔尔品味了一会儿他的话所产生的效果,然后继续说道:
    “你怎么看?”
    “我看……我看这非常令人厌烦……他们在那一边心情已经很不好了。这件事又要经我制造麻烦了。”
    “怎么?”
    “是的。你难道不知道今天有人控告我向德国逃兵提供救援吗?”
    “不可能吧?”
    “我是多么荣幸地告诉你啊!这里将会设立一个处理士兵潜逃的秘密机构,由我负责。你呢,你是中心人物。”
    “噢!我吗,他们是不能忍受我的。”
    “我也好不到哪里去。波厄斯威仑的德国警察分局局长威斯立希对我恨之入骨。我们彼此间再也不打招呼了。毫无疑问,那些恶意诽谤是他一手搞出来的。”
    “但他们能提出什么样的证据呢?”
    “数不清的证据……都一样的恶毒……在这些证据中有一个:在士兵身上搜出许多法国金币。还有,你是知道的……国界标再一次倒下,又要开始做解释了,又要把调查继续下去了……”
    菲律普走了过去:
    “喂!喂!在我看来,这一切似乎没那么严重。”
    “你是这么认为的吗,我的孩子?你没有看到今天早晨的报纸中的最新快讯吗?”
    “没有,”菲律普和他的父亲同时说道,“有什么新消息吗?”
    “一个发生在小亚细亚的事件。法军军官与德军军官发生争执。一名领事被杀害。”
    “噢!噢!”莫雷斯塔尔说道,“这一次……”
    约朗塞明确指出:
    “是的,局势特别紧张。摩洛哥的问题再次提了出来,有间谍问题,还有法国飞行员在阿尔萨斯要塞上空飞行并向斯特拉斯堡大街扔下三色旗的传闻……半年来,接二连三地出现了纠纷和冲突。报纸的语气咄咄逼人。人们武装起来了,开始修筑堡垒。总之,尽管两国政府怀有良好的愿望,我们却要听凭突发事件的摆布。星星之火……然后就完了。”
    死一般的沉寂笼罩着这三个男人。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按照自己的性格、自己的本能,想象着那可怕的情景。
    约朗塞重复道:
    “星星之火……然后就完了。”
    “是的,一定会了结的。”莫雷斯塔尔猛地一挥手说道。
    菲律普惊跳了一下:
    “你说什么呀,爸爸?”
    “什么!所有这一切都应该有个了结。”
    “可是,这一切可以按另一种方式了结,而不一定非得流血呀。”
    “不……不……有些耻辱只能用鲜血来洗刷。像我们这样的一个泱泱大国遭受1870年的那种耻辱时,它可以等上四十年、五十年,但总有一天,它会把耻辱奉还回去,让他们举起双手!”
    “假如我们被打败了呢?”菲律普问道。
    “那是很糟糕的事!荣誉高于一切!再说,我们不会被打败的。每个人都尽职尽责的话,等着瞧吧!在1870年,我成了战争俘虏,我曾发誓再也不为法国军队效力。我逃出来后,把圣埃洛夫和郊区的青年、老人、伤员甚至妇女都召集在一起,隐蔽在树林里。
    一块白床单、一块红色的法兰绒布和一块蓝围裙,这三块破布嘲笑着我们。条子旗!它还挂在那里……如果有必要,它还会重见天日的。“
    约朗塞禁不住大笑起来。
    “你以为它能阻止普鲁士人进攻吗?”
    “不要笑,我的朋友。你知道我是如何明白自己的职责以及自己该做什么的。好就好在菲律普也明白这一点。你坐下吧,我的孩子。”
    他自己也坐了下来,把正抽着的烟斗扔到了一边,带着终于能把自己最牵肠挂肚的事情讲出来的男人的那种显而易见的满足感,说道:
    “菲律普,你了解边境,或者说边境上的德国谷壁吗?……那是一座险峻的峭壁,绵延不断的陡峭的山峰和细谷使孚日山脉在这里形成了一个不可逾越的壁垒……”
    “绝对不可逾越,的确如此。”菲律普说道。
    “错误,”莫雷斯塔尔激动地喊道,“致命的错误!我从一开始思考这些问题时就想到了迟早有一天敌人会攻打这个壁垒的。”
    “不可能。”
    “这一天已经来临了,菲律普。半年以来,我没有一个礼拜不在那里碰见几个形迹可疑的人,要不就是撞上一些军服外面套着罩衫的散步者。这种事是阴险的,循序渐进的,不会善罢甘休的。所有的人都集中到那里。威尔德曼公司在绝壁边疯狂建起来的电厂只是个骗人的假象。通向电厂的那条路实际上是一条战略要道。从工厂到魔鬼山谷,最多只有五百米路程。不用费多大劲儿,就能越过边境。”
    “只能通过一个连。”约朗塞反驳道。
    “能通过一个连,就能通过一个团,然后是一个旅……在波厄斯威仑,离孚日山脉八公里远的地方,有三千德国士兵处于临战状态。在热尔纳希,二十公里远的地方,驻扎着一万二千名士兵、四千匹战马和八百辆军车。战争爆发的当晚,也许在战争爆发前夕,这一万五千人会越过魔鬼山谷,侵占圣埃洛夫。当我们的部队赶到时,已为时太晚!
    黑山被切断了,贝尔福受到威胁,孚日山脉南部被入侵……你能从这里看到道德的作用……我们失败了。这就是他们暗中准备的事情。这就是你无法了解的,约朗塞,尽管你是那么小心翼翼……尽管我警告过你。“
    “上个礼拜,我已经给省政府写了一封信。”
    “去年就应该写这封信了!这段时间里,他们来了,他们向前挺进……他们几乎不隐蔽了……瞧……听一听……听一听……”
    远处的某个地方传来了颤动的军号声,像回声一样,碰到树丛后减弱了。模模糊糊的军号声……但莫雷斯塔尔不会搞错,他压低声音说道:
    “噢!是它!……是它!……我熟悉德国的声音……我能在许许多多种声音中听出它的声音……刺耳的令人讨厌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目光一直没有离开他的菲律普问道:
    “那又怎么样呢,父亲?”
    “怎么样,我的儿子,当我预料到有这么一天时,我便把我的房子建在一座山岗上,在花园周围筑起了围墙,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在附属建筑中准备了防御工具:弹药、沙包、火药……总之,我在这离魔鬼山谷二十分钟路程的地方,甚至可以说是在边境的门槛儿边上,建了这座不为人知的小形堡垒,一旦拉响警报……”
    他站在那里,面朝东方,面朝敌国,双手叉腰,一副挑衅的姿势,似乎在等待那场不可避免的袭击。#p#分页标题#e#
    特派员依然怀疑他在这件事上表现出的热情是错的,他嘟囔道:
    “你那防御差的小要塞坚持不了一个小时。”
    “谁告诉你的,”莫雷斯塔尔激烈地喊道,“谁告诉你这一个小时不正是那应该分秒必争的一个小时?……一个小时!这么说是对的……第一次进攻时就遭到一个小时的抵抗!一个小时的狙击!……这正是我所希望的,这正是我要奉献给我的祖国的东西。
    但愿每个人都能像我这样,尽自己的最大努力;但愿每个人的头脑中梦萦魂绕的是必须为祖国服务的念头。战争一旦爆发,你们会看见一个伟大的民族是懂得如何复仇的。“
    “假如,即使这样,我们也被打败了呢!”菲律普重复道。
    “什么?”
    老莫雷斯塔尔转向他的儿子,仿佛他已换了一拳,脸部涨得通红。他死死地盯着菲律普的眼睛。
    “你说什么?”
    菲律普感觉到如果他胆敢把他的观点明确地讲一些出来,他们俩就会发生激烈冲突。
    于是,他信口开河地说了几句:
    “显然,这种事不能随便假设……但是,无论如何……你们不觉得应该预测一下吗?……”
    “预测失败的可能性吗?”老头子愣愣地问道,“你觉得这种恐惧必定影响法国的行动吗?”
    一次“牵制攻击”将菲律普从困境之中解救出来。晒台尽头的台阶上突然钻出一个人来,嘴里嘟嘟囔囔的,致使莫雷斯塔尔顾不上听儿子的回答了。
    “是您吗,沙布勒克斯?您嚷什么呀!”
    的确是沙布勒克斯师傅,他是从这里可以看见的魔鬼山口上那座农场的主人。一个衣衫褴褛的老流浪汉跟在他后面。
    沙布勒克斯是跑来诉苦的。一些演习的士兵抢走了他的两只鸡和两只鸭子。他看上去怒气冲冲的,遭此劫难使他怒不可遏。
    “我有一个证人:布西埃老爹。我把他带来了。我要他们除了付我赔偿金和对他们进行惩处外,还对我进行赔偿……难道还有什么比这更不幸吗?……我们国家的士兵!……我是一个善良的法国人,可我还是碰上了这种事。”
    莫雷斯塔尔全神贯注于对他所喜爱的观点进行的讨论,所以他对这个老好人的故事没有一点兴趣,而这个农场主的出现恰好是让他回到刚才的话题的最好办法。那正是关于鸡和鸭子的事!那么战争呢?四处响起的令人惊慌的声音呢?
    “您想就此说明什么,沙布勒克斯?”
    这个农场主属于人们有时在东部地区遇上的那种类型的农民,一副严肃的面孔刮得光溜溜的,令人想起的与其说是高卢人或者法兰克人,还不如说是我们的罗马祖先。农场主又发怒了。1870年,他也像别人一样到处流浪,冒着生命危险,饱受饥饿和苦难。
    可当他回来时,他发现他的房子已化成灰土。普鲁士的枪骑兵曾从这里经过……从那时起,他含辛茹苦地劳作,以弥补不幸。
    “您希望这一切重新开始吗?”他说道,“希望普鲁士的枪骑兵跑来放火、洗劫吗?……啊!不,我对这些故事厌烦透了,让我们安静安静吧?”
    大家可以感觉到这个小产业主对所有那些法国人或外国人的仇恨,他们用亵渎圣物者的脚践踏着撒满种子、收获季节漫长的土地。他抱着双臂,神态庄重。
    “你呢,布西埃老爹,假如他们打起来了,你会有什么想法?”莫雷斯塔尔边叫坐在晒台栏杆上吃面包的老乞丐,边问道。
    他又干又瘦,像葡萄藤一样扭扭弯弯,一头长发颜色像尘土,木无表情的忧郁的面孔仿佛是刻在教堂的古木上似的。每隔三四个月,人们就能看见他来到圣埃洛夫,挨家挨户敲门,然后又出发去别的地方。
    “首先,你是从哪个国家来的?”
    他嘟囔道:
    “我不大清楚……很久以前……”
    “你喜欢哪个国家?法国,是不是?经过这里的这些路呢?”
    这个老好人左右摇摆着身体,不做回答,也许是没听懂。沙布勒克斯讥笑道:
    “您以为他会去看那些路吗!他只知道自己是从左边国家来还是从右边国家来的!
    他的国家是有烩肉的地方……是不是,布西埃?“
    莫雷斯塔尔的心情一下子坏透了,他感到气愤,痛斥那些漠不关心的人、热情不高的人、平民百姓、资产阶级或农民,他们只考虑自身的安逸,却从不担心祖国的荣辱。
    但他们又能怎么样呢?某些报纸散布的、流动商贩连最偏僻的乡村里都兜售到了的那些书和小册子,宣传的尽是那些可恶的思想!
    “是的,”他喊道,“那些新思想,是它们的流毒把我们摧毁了,那些小学教师在毒害着青年一代。连军队也受到腐蚀。全军都在反抗……”
    他的目光盯着菲律普,菲律普时不时地点点头,不作回答。父亲把儿子的这种动作视为了对他的观点的苟同。
    “是不是,菲律普?你在那边离得近看得更清楚,看清所有那些不惜任何代价做着和平美梦却使我们越变越弱小的懦夫!也听见他们演讲,所有在公众集会上与政府的同僚一起公开大声叫嚷反对军队和祖国的罪恶的十字军东征……一说到首都!……可外省免不了受到传染!瞧,你读过这本无耻的书吗?”
    他从摊在桌子上的一大堆纸中抓起一本紫色封皮的小册子,放在他儿子眼前。他接着说道:
    “《毕竟是和平》!且不说作者的名字,一本写得非常好的书更显得危险,而且,这本书不是我刚才影射的那些大声叫嚷的人写的,而是一个学者,一个外省人,甚至是家在边境上的一个法国人。他甚至跟我们同姓……一个远房表兄……莫雷斯塔尔家族很庞大。”
    “你能肯定吗?……”菲律普一字一顿地说道。他看到这本小册子时脸色变得刷白,“你是怎么知道的?”
    “噢!很偶然……一封寄给我的信上写着:”亲爱的莫雷斯塔尔,衷心祝贺你的小册子出版。‘“
    菲律普回想起来了。去年,他本该来老磨坊的,那封信是他的一位老朋友寄给他的。
    “你不想把这件事弄个水落石出吗?”
    “有什么必要呢?一家之中出了一个混蛋时,根本不必急着去认识他。而且,他自己也无脸在这本可耻的小书上署上真名……无论如何,这个混蛋,但愿他不要落到我的手中!我们不要再说他了……”
    他继续滔滔不绝地说了很长时间,谈他所想到的所有战争或和平、历史或政治方面的问题。只是在如他自己所说的“掏空了口袋”之后,他才突然惊呼道:
    “朋友们,说得太多了!已经四点钟了,沙布勒克斯,我愿意为您效劳……是不是这样,有人偷了您的家禽了?你来吗,约朗塞?我们会看见几个面孔漂亮的士兵正在准备煮汤呢。没有比法国人的野营更热闹、更令人兴奋的!”
    四
    玛特和苏珊娜,尽管年龄不一样,两人相处却很融洽。玛特对她的女友宽容大度,很小的时候就认识没有母亲、自己照顾自己的苏珊娜;苏珊娜相对玛特来说,性格却没那么平稳,有时热情洋溢、非常温存,有时则咄咄逼人、冷嘲热讽,但她总是充满优雅的魅力。
    当玛特打开那些旅行箱后,苏珊娜想亲自把旅行袋里的东西全部拿出来,把那些小件物品放在桌子上摆好,其中有孩子的照片、吸墨水纸、最爱读的书等等,借助这些东西可以使这个无人居住的房间显得亲切一些。
    “你在这里会很舒适的,玛特,”她说道,“房间很亮……你和菲律普只相隔一个卫生间……可你怎么想到要两间卧室呢?”
    “是菲律普的主意。他担心早晨会把我吵醒……”
    “啊!是菲律普的主意,”苏珊娜重复道,“是他想……”
    过了片刻,她拿起了一幅照片,仔细地观察着。
    “瞧你的儿子雅克多像你的丈夫啊!……比保尔像多了……你不觉得吗?”
    玛特走上前去,向她的女友俯下身子,用母亲的双眼看着那幅照片,仿佛从这一静止的画面中看见那个不在身边的儿子的生活、微笑和俊美。
    “你喜欢哪一个儿子,雅克还是保尔?”苏珊娜问道。
    “问这种问题!假如你做了母亲……”
    “要是我,我最爱的是最能让我想起我丈夫的那一个。另外那一个总让我感觉到我的丈夫已停止爱我了……”
    “我可怜的苏珊娜,你把什么事都与爱情联系起来!那么,你认为除了爱情之外就没有别的东西了吗?”
    “有许许多多别的东西。可玛特,你自己难道不希望爱情在你的生活中占有更多的位置吗?”
    玛特感觉到苏珊娜的话中带刺,但她还来不及反驳,菲律普已在门边出现了。
    苏珊娜立即大声说道:
    “我们正在谈论您呢,菲律普。”
    他没有答腔。他走到窗户边,关上窗户,然后来到两个年轻女人身边。苏珊娜请他坐她旁边的那把椅子,但他却坐到了玛特身边。玛特从他的神情上看出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你跟他说过了吗?”
    “没有。”
    “可是……”
    他三言两语把他同父亲谈过的话、那本小册子的意外小事故以及他父亲针对这本书的作者说的那些话告诉了她。他接着又把父亲说过的那些话重复了一遍,越说越觉得痛苦。说完,他默然不语,陷入了沉思,用拳头压住两个鬓角,然后仿佛为自己做解释一样,慢慢地说道:
    “这件事已持续三年了……从他谈论我被升为教授和我第二本有关祖国概念的那封信开始。也许那个时候我应该给他回信,把我的思想演变过程以及研究历史和古代文明给我带来的巨大变化告诉他。”
    “也许确实应该这样……”玛特表示赞同。
    “我那时很害怕,”菲律普说道,“我害怕给他造成痛苦……他一定会痛苦不堪的!……而我对他的爱又是那么深沉!……再说,你知道吗,玛特,他所仰赖的那些思想,在我的眼里,是生机勃勃、令人赞叹的化身,这些思想是那么美丽,在没有人去分享它们时,在人的内心深处也会长时间地、永久地对它们保持一种不由自主的柔情。它们是几个世纪以来我们国家的伟大的体现。它们是坚强有力的,就像所有那些严谨的纯洁的东西一样。一旦有个变节者不想坚持这些思想了,所有与它们对立的言辞就都像是亵渎神明一样。叫我怎么对我的父亲说:”你教给我的那些思想,那些我青春年少时奉若生命的思想,我不再坚持了。不,我跟你心里想的已经不一样了。我的人道主义的爱不受生我养我的这个国家的限制,我对边境另一边的人没有仇恨。我同那些不需要战争、不惜一切代价也要避免战争的人是站在一起的,为了让世界消除这种恐怖的祸患不惜抛头颅洒热血。‘叫我怎么对他说这样的事情呢?“
    他站起身来,一边踱步一边继续说道:
    “我没有说出来。我把自己的想法隐藏起来了,就像掩饰一块可耻的伤疤一样。在集会上,在我秘密为之撰稿的报纸上,无论是对我的敌手还是对我的大多数战友来说,我都是菲律普先生。我否认了自己的姓氏和人格,给那些谨小慎微地保持沉默、害怕受牵连的人树立了不好的榜样。我在自己写的小册子上不署真名,还有,那本为我的作品做总结的书槁写好快一年了,写好了却不敢拿去出版。好了,该结束了。我再也不能这样了。沉默让我窒息。我在贬低自己的同时,也贬低自己的思想。我必须在所有的人面前大声呐喊。我会说的。”
    他越说越兴奋,为自己说出来的那些话激动不已。他的声音宏亮起来。他的脸上洋溢着不可抗拒的、常常是盲目的激情,就像那些献身于高尚事业的人一样。他陷入了感情宣泄之中,这种情况对他来说是很少见的。他继续说道:
    “我不知道,不知道对一个男人来说,使他充满激情的思想是什么……但愿那是对全人类的热爱,对战争的憎恨,或者是其他所有美妙的幻想。它照亮我们,指导我们。
    它是我们的骄傲,是我们的信念。我们仿佛有了第二次生命,真正的、属于它的,一颗陌生的心只为它而跳动。我们准备为一切牺牲,忍受一切痛苦,一切苦难,一切耻辱……
    只为了它能取得胜利。“
    苏珊娜无比钦佩地听着他说话。玛特显得很焦急。她完全了解菲律普的个性,她毫不怀疑如果对此听之任之的话,他决不只是被卷进一场动人演说的波涛之中。
    他打开窗户,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清新的空气,他喜欢这种空气。然后,他又走回来,补充说道:
    “我们甚至准备牺牲我们身边的那些人。”
    玛特体会到了他说出的这句话的全部分量。过了片刻,她问道:
    “你指的是我吗?”
    “是的。”他说道。
    “你很清楚,菲律普,在答应做你的妻子的同时,我也答应参与你的生活,不管是什么样的生活。”
    “我从前的生活与我迫不得已要过的那种生活是大不一样的。”
    她有些忧虑地看着他。她注意到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把她当成知己了,只谈他的计划,却不让她知道他的工作。
    “你想说什么,菲律普?”她问道。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封盖了戳的信,让她看信上的地址和收信人:公共教育部部长先生收。
    “信上有些什么内容?”玛特问道。
    “我的辞职报告。”
    “你要辞职!你要辞去教授的职务?”
    “是的。这封信将在我把一切都向我父亲坦白的时候寄出去。我怕你反对,所以一直没有告诉你……是我错了……你应该知道……”
    “我不明白,”她结结巴巴地说道,“我不明白……”
    “不,玛特,你明白。这些渐渐征服我让我毫不保留地为之献身的思想对那些年轻的脑袋来说是危险的。这是我奋力呼唤的一个时代的信念,但不是今天的这个时代,我没有权利把它传授给那些信任我的孩子们。”
    一想到他自己的孩子们,想到这个决定将会损害他们的幸福和未来,她就差一点喊出来:“谁逼你去做这些引起公愤的事的?消除这些徒劳无益的顾虑,继续照著书本教书吧!”但她知道他就像那些宁可看到所有的人受苦受难也不愿传播他们不再信仰的宗教的教士一样。
    于是,她只是对他说:
    “我不同意你的全部观点,菲律普。它们甚至让我感到害怕……特别是那些我不知道但有预感的观点。但是,不管你要把我们带到什么地方,我都会闭起双眼。”
    “那么……到眼下为止……你同意我吗?”
    “完全同意。你必须根据你的良心行事,寄走这封信吧,当然,先去通知你的父亲。
    谁知道呢!也许他同意……“
    “绝对不会!”菲律普喊道,“那些朝前看的人尚能理解从前的信仰,因为那是他们年轻时所信奉的东西。可是那些留恋过去的人是不会赞同那些他们不理解、与他们的感情和本能相冲突的思想的。”
    “那又怎么样呢?”
    “那会怎么样,会发生冲突,会相互伤害,这对我来说是一种无止境的痛苦。”
    他疲倦地坐了下来。她向他俯过身子:
    “不要丧失勇气。我可以肯定这些事情比你预想的要解决得好。等几天……不用着急,你会很高兴地看到……准备……”
    她充满深情地吻了一下他的前额。
    “你一开口,所有的事情都好解决,”他任她抚摸,微笑着说道,“不幸的是……”
    他没有把话说完,他发现苏珊娜坐在对面看着他们俩。她脸色煞白,撇着嘴巴,显出一副难以忍受的痛苦和仇恨的表情。他猜想她准备扑到他们身上疯狂地叫喊。
    他突然脱身,极力说了几句打趣的话:
    “啊!活着的人会看到……诉了太多的苦是不是,苏珊娜?大家稍稍关心一下我的处境好不好?……我的事务走上正规了吗?”
    他的唐突使玛特大吃一惊,但他回答道:
    “只剩下你的文件了,我总喜欢把它们留给你亲自整理。”
    “咱们走吧。”他兴高采烈地说道。
    玛特穿过卫生间,走进她丈夫的卧室。菲律普正准备跟她进去,他已经到了门边,苏珊娜却冲到了他的前面,伸开双臂挡住了门。
    她的动作是那么迅速,吓得他轻轻地叫了一声。玛特在另一个房间里问道:
    “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事。”苏珊娜说道,“我们到你那边去。”
    菲律普想过去,她猛地把他推开。看到她的神情,他立即屈服了。
    他们俩像两个敌人一样对视了几秒钟。菲律普低声埋怨她:
    “然后呢?这是什么意思?你没有无限期地把我逮住的企图……”
    她凑近他,她的声音因为有一股抑制住的难以平息的力量而颤抖:
    “我今晚等你……这很容易……你可以出来……十一点钟的时候,我在我的房门口等你。”
    他惊得愣住了。
    “你疯了……”
    “没有……可我想见你……跟你说话……我想这样……我太痛苦了……我都快痛苦死了。”
    她的眼里噙满泪水,下巴抽搐着,嘴唇在颤抖。
    菲律普的愤怒中夹杂进一丝怜悯,他特别感觉到用最快的速度结束这件事的必要性。
    “好了,好了,小姑娘。”他用通常对她说话时的那种语气说道。
    “你要去……我想要……我会一直等在那里的……一个小时,直等到你出现为止!……如果你不去,我就到这里来……不管发生什么事。”
    他一直退到窗户边。他本能地看了看是不是可以翻过阳台跳下去。这很荒唐。
    当他俯下身子的时候,瞥见他的妻子在隔着两个窗户远的地方,把臂肘支在窗户上,看着他。
    他必须笑一笑以掩饰他的窘态,没有什么能比这一出小姑娘心血来潮胁迫他的闹剧更使他不愉快的了。
    “你脸色苍白。”玛特说道。
    “真的吗?肯定是因为疲惫了一些。你也一样,你好像……”
    她接着说道:
    “我好像看见你的父亲了。”
    “他已经回来了吗?”
    “是的,你瞧,那边,花园的尽头!同约朗塞先生一起。他们正在朝你打手势呢。”
    确实,莫雷斯塔尔和他的朋友正沿着瀑布往上走,边走边比划着什么以吸引菲律普的注意。当他走到窗户下面时,莫雷斯塔尔喊道:
    “我们已经商量好了,菲律普。我们俩都去约朗塞家吃晚饭。”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会向你解释原因的。我让人把车套上,约朗塞和苏珊娜先走一步。”
    “那么,玛特呢?”菲律普问道。
    “玛特要是喜欢的话,也叫她去。下来吧。我们来安排一下。”
    菲律普转过身子,迎面撞见苏珊娜。
    “你答应了,是吗?”她激动地问道。
    “是的,如果玛特也去的话。”
    “即使玛特不去……我也要……我也要……啊!我求您了,菲律普,不要让我忍无可忍。”
    他突然有些害怕起来。
    “事实上,”他说道,“我干吗要拒绝呢?我跟父亲一起去您家里吃晚饭是很自然的事情。”
    “是真的吗?”她喃喃道,“……您真的愿意吗?”
    她突然平静下来,她的脸上露出了天真的笑容。
    “噢!我真幸福……我是多么幸福啊!我的美梦实现了……我们一起在暗影中散步,什么也不说……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一时刻……您也不会,菲律普……您也不会……”
    五
    台阶与晒台的连接处有一道栅栏门,一只手从栅栏上部的铁条中间伸进去,抓住了挂在一根铁条上的小电铃的中心锤。轻轻一摁……栅栏门就开了。
    “没有比这更困难的事了。”此人一边说一边在晒台上冒险,“因为大山不会来找杜尔卢斯基……”
    那人停了下来:他听见有人说话。但是,仔细一听,他就发现说话声是从房子后面传来的。于是,他若无其事地走进大厅,从大厅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到了另一面墙的窗户边。他看见稍远一些的地方,草坪下面,套着一辆马车,苏珊娜和她的父亲已经坐在车上了。莫雷斯塔尔一家人围在马车的旁边。
    “你们走吧,”莫雷斯塔尔说道,“我和菲律普步行去那里……我们也同样步行回来,是不是,我的孩子?”
    “玛特,你呢?”约朗塞问道。
    “谢谢你,我不去了。我留下来跟妈妈在一起。”
    “好吧,我们会尽早地把你们的男人还给你们的……因为莫雷斯塔尔要早早上床。
    十点整,他们就从我家里出发,我会陪他们走到高地那里。“
    “是这样的,”莫雷斯塔尔说道,“我们一起去看看月光下那块被推倒的国界标。
    孩子他妈,我们十点半钟回到家里。我保证。抓紧时间,维克多。“
    马车飞驰而去。在大厅里,杜尔卢斯基掏出手表,对着挂钟调准时间,咕哝道:
    “这么说来,他们十点一刻从高地经过。知道这些真是太好了。现在的问题是要通知者莫雷斯塔尔,他的朋友杜尔卢斯基又来纠缠他了。”
    他把两根手指放进嘴里,吹起莫雷斯塔尔早晨听过的音调变化同样的轻柔的口哨声,像是某些鸟儿中断了的鸣叫声一样。
    “好了,”他冷冷一笑,“老头子把耳朵竖起来了。他打发其他人到花园里去转一转,自己却跑了过来……”
    当他听出莫雷斯塔尔在大厅里走动的脚步声时,他后退了几步,因为他知道这个老好人决不开玩笑。实际上,莫雷斯塔尔刚一进来,就直奔向他,一把揪住了他的上衣衣领。
    “你在这里干什么?你怎么胆大包天?……我会教你一条你不认得的路的!……”
    杜尔卢斯基歪着嘴巴笑了起来:
    “我善良的莫雷斯塔尔先生,您会把手弄脏的。”
    他穿着一身积满污垢、油光发亮的衣服,小小的球一样的身体同他那副瘦男人的瘦削的面孔形成了鲜明对比。他整个看上去显得兴奋、滑稽却又忧心忡忡。
    莫雷斯塔尔放开他,语气蛮横地说道:
    “快说吧,抓紧时问。我不想让我的儿子看见你在这里。说吧。”
    刻不容缓。杜尔卢斯基心里明白这一点。
    “好吧!是这样的,有一名波厄斯威仑的年轻士兵,他在那边非常不幸……为德国效劳让他气愤……”
    “一个小懒汉,”莫雷斯塔尔低声埋怨道,“一个好逸恶劳的懦夫。”
    “不,不是我跟你说的这一个,不是那一个。他想到法国外籍军团中服役。他爱法国。”
    “是的,总是千篇一律的故事。过后呢,没有用的东西!再也听不见人们谈论他们。
    又成了坏蛋胚子。“
    杜尔卢斯基显得很生气。
    “您怎么能这么说呢,莫雷斯塔尔先生?……如果您认识他就好了!一个只求为我们国家捐躯的正直的士兵。”
    老头子跳了起来。
    “我们国家!我禁止你这么说话。别人知道你是从哪里来的吗?一个像你这样的无赖是没有国家的。”
    “您忘了我所做的一切,莫雷斯塔尔先生……我们已经让四个人过来了,这是我们两个人的功劳。”
    “闭嘴吧!”莫雷斯塔尔先生说道。对他来说,这好像是不愉快的往事。“闭嘴吧……如果要重新开始……”
    “您会重新开始的,因为您很善良,因为有些事……您瞧……就像这个小伙子……
    您如果见到他肯定会心碎的!……他名叫让。波费尔德……他的父亲刚刚过世……他想与他那住在阿尔及利亚的离了婚的母亲团聚……一个听话的勇敢的小伙子……“
    “什么呀!”莫雷斯塔尔说道,“他只要过来就行了!没有必要让我出面。”
    “要钱哪!他身无分文。再说,没有人能像您那样熟悉所有的小路、好经过的通道和该选择的时问。”
    “等等再说吧……等等再说,”莫雷斯塔尔说道,“一点也不用急……”
    “不行……”
    “为什么?”
    “波厄斯威仑的部队正在孚日山脉侧面演习。如果您肯帮助我,我首先跑去圣埃洛夫,买一件法国农民穿的旧衣服,然后再去找我那个人。今天夜里,我带他到您那小农场的旧谷仓里……像前几次一样……”
    “他现在在哪里?”
    “他的连队驻扎在阿尔伯恩的大森林里。”
    “可那是在边境附近呀,”莫雷斯塔尔喊道,“最多只用走一个小时。”
    “是的,可怎么到达边境呢?从哪个地方通过?”
    “最容易不过了,”莫雷斯塔尔说道。他边说边拿起一支铅笔和一页信纸。“瞧,这里是阿尔伯恩森林。这是魔鬼山口……这里是野狼高地……那么,只需从‘冷泉’那边走出森林,走右边的第一条小道,靠岩石边……”
    他突然打住了,满腹狐疑地看着杜尔卢斯基,对他说道:
    “可这一条路,你是知道的……没有疑问……那么……”
    “确实,”杜尔卢斯基说道,“……我总是从魔鬼山口和电厂那边走。”
    莫雷斯塔尔想了一下,漫不经心地画了几条线,写了几个字,然后突然来了一个坚决的动作,抓起那页纸,揉成一团,把它丢进一个纸篓里。
    “不行,不行,坚决不行,”他喊道,“已经做了太多的蠢事了!我们已经成功了四次,至于第五次……而且,我压根儿不喜欢这门差事。士兵,就是士兵……不管他穿的是什么样的军服……”
    “可是……”杜尔卢斯基嘟哝道。
    “我拒绝做这件事。且不说有人在这件事情上怀疑我。我们碰到一块儿时,那个德国警察分局局长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再说我不想冒险……”
    “您不必冒任何危险。”
    “你快点儿滚蛋,让我安静一下吧……啊!等一下……好像……你听……”
    莫雷斯塔尔一直走到花园的窗户边。
    他还没转过身子,杜尔卢斯基就突然弯腰抓住了莫雷斯塔尔丢在纸篓里的那个纸团。
    他把纸团藏在手中,大声说道:
    “我们不要再说了。既然没有办法,那我也放弃了。”
    “是的,”莫雷斯塔尔发现花园里没有一个人时,说道,“放弃吧,放弃是对的。”
    他抓住杜尔卢斯基的肩膀,把他推向晒台。
    “滚吧……再也不要回来……这里再也没有什么事可以为你做……绝对没有……”
    他希望在没人看见的情况下甩掉这个家伙,可是,当他到达栅栏门的时候,他看见他的妻子、儿子和玛特正在上台阶,他们是从老磨坊的围墙边绕过来的。
    杜尔卢斯基摘下帽子,连连致意。最后,台阶上没有人时,他一溜烟儿跑了。
    莫雷斯塔尔大大吃惊地问道:
    “怎么!你又接待杜尔卢斯基这个家伙了?”
    “啊!偶然……”
    “你犯了个错误。你知道他从哪里来、从事什么职业吗?”
    “他是小贩子。”
    “不如说是间谍,到处都是这么说的。”
    “啊!是哪个国家雇来的?”
    “也许是双重间谍。维克多确信上个礼拜天看见他和德国警察分局局长在一起。”
    “威斯立希吗?不可能的。他认都不认识他。”
    “我对你说的都是别人说过的话。无论如何,莫雷斯塔尔,对这个人要小心。他会带来不幸的。”
    “好了,好了,孩子他妈,不要说不吉利的话。今天是个值得高兴的日子。你去吗,菲律普?”
    六
    有好几条路通往圣埃洛夫。首先是那条公路,全长三公里,蜿蜒向下延伸;然后是几条比较险巇的捷径;最后还有北边那一条森林中的羊肠小道,其中有一段路甚至靠近孚日山脉的峰顶。
    “走公路,好不好?”莫雷斯塔尔对他的儿子说道。
    他们一上路,他便兴高采烈地拉住儿子的胳膊。
    “你能想象吗,我的孩子,我们刚才在营房里遇见演习部队的一名中尉。我们谈了一下沙布勒克斯的那件事。今天晚上,他一定会把我们介绍给他的上尉,上尉正好是达斯普利将军的侄子,负责指挥这个兵团。你明白吗,我要把我设在老磨坊里的工事展示给他看,他则会跟他的叔叔达斯普利谈谈这件事。这下子,老磨坊便成了评价甚高的莫雷斯塔尔防御工事……”
    他神采奕奕,昂首挺胸,挥手把一根刁武用的木棍扔得团团转。有一次,他甚至停下来,摆好架式,跺着脚。
    “起跳三次……与对方的剑相碰……冲刺!嗯!你觉得怎么样,菲律普?继续进攻,老莫雷斯塔尔。”
    菲律普微微一笑,充满柔情。由于他遵循了玛特的建议,推迟了向父亲做痛苦的解释的时间,生活对他来说又显得无限美好、非常简单、非常容易了。他沉浸在再次见到父亲、见到他喜欢的景色和找回童年回忆的快乐之中。童年的回忆仿佛在大路的每个角落里等待着他,随着他的走近而升起。
    “你还记得吗,父亲,我是在这里从自行车上掉下来的……这棵树被雷电焚烧起来时,我正躲在它的下面。”
    他们休息了一下子,追忆那件往事的所有细节,然后又继续上路,臂挽着臂。
    走到稍远一些的地方,老莫雷斯塔尔又说道:
    “那个地方……你还记得吗?你是在那里杀死你的第一只兔子的……用一根吹管①杀死它的!啊!你那时已经答应要做一名优秀射手的……真的,要做圣埃洛夫首屈一指的射手!……可我忘记了……你再也不打猎了……先生不喜欢杀生……胆小鬼,一边去!
    可像你这种朝气蓬勃的小伙子!但是,我的小伙子,打猎是打仗的最初的尝试……“
    ①一种吹射弹丸的武器。——译注
    圣埃洛夫-拉-科特镇从前是一座繁荣的小城市,在饱受战争的灾难后,它没能医治它的英雄气概给他带来的创伤,现在挤在一座已化为废墟的老城堡周围,从大路最后的那个拐弯处可以看见。它坐落在该省的边界上,离专区政府所在地黑山二十公里远。它所处的靠近边境位置的地势是起伏不定的,对面便是德国驻军。那边儿日益增加的活动成了令人担忧的原因,约朗塞被任命为特派员只是因为这个原因。
    约朗塞是哨所的第一位正式任职者,他住在镇子的另一头。那儿有些偏僻,一座低矮的小房子是按照苏珊娜的兴趣和爱好改建的。周围是一座由棚架和娴熟地剪过枝条的老树组成的花园,花园边上有一条清澈的小溪从门口的石块下面流过。
    莫雷斯塔尔和菲律普一起走进去时,夜幕降临了。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地迎接他们的到来,餐具摆放在一间贴着色调明快的墙布的大厅里,桌布上放着去了叶子的鲜花,两盏灯亮着,投射出静静的灯光。苏珊娜笑盈盈的,显得很开心,妩媚可爱。
    所有这一切都非常简单。可是,菲律普感觉到这是他们为他临时安排的晚宴。他是他们等候的人,是他们想征服、想用无形的链条留住的客人。他感觉到这一点:在整个晚宴期间,苏珊娜用她那可爱的眼睛、亲切的手势以及倾向他的整个生命把一切告诉了他。
    “我不该来的,”他寻思道,“不,我不该来。”
    他每次碰到苏珊娜的目光,就会想起他妻子审慎的举止和沉思的样子。
    “菲律普,你是多么专心致志啊!”莫雷斯塔尔喊道。他一边吃东西,一边滔滔不绝,口若悬河。“你呢,苏珊娜,你在哪里?跟你的未来丈夫在一起吗?”
    “绝对没有。”她不慌不忙地说道,“我在想去年冬天我在巴黎度过的那几个月。
    你对我是多么好啊,菲律普!我对那几次散步依然记忆犹新……“
    他们谈论着这几次散步,渐渐地,菲律普惊奇地发现那一段时间他们俩的生活如水乳交融一般。玛特呆在家里料理家务。他们俩却跑到外面,像两个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伙伴。他们参观巴黎的博物馆和教堂,法兰西岛的小城和城堡。两个人建立了亲密的关系。现在,那些事把他弄糊涂了:苏珊娜离他既是那么亲近又是那么遥远,亲近得就像是他的女友,遥远得像是一个陌生女人。
    晚餐刚吃完,他就坐到父亲身边去了。莫雷斯塔尔急着出去与达斯普利上尉会面,便站起身来。
    “你陪我们一起去吗,菲律普?”
    “当然。”
    三个男人拿起帽子和木剑。走到门口的时候,莫雷斯塔尔与约朗塞低声地秘密地交谈了一会儿,然后对他的儿子说道:
    “经过缜密考虑,最好还是我们单独去。会见必须尽可能秘密地进行,三个人都去的话没那么放心……”
    “再说,”特派员补充道,“你可以好好地陪一陪苏珊娜,这是她的最后一个夜晚。
    孩子们,待会儿见。当教堂里的钟敲十下的时候,你们可以肯定两个密谋犯已经回来了……是不是,莫雷斯塔尔?“
    他们走了,留下十分窘迫的菲律普。
    苏珊娜捧腹大笑:
    “我可怜的菲律普,您看上去很狼狈。好了,勇敢一些。喔唷!我又不会吃了您。”
    “不会,”他也笑着说道,“可是,无论如何,很奇怪……”
    “无论如何,很奇怪,”她接过话茬儿说道,“我们俩在花园里肩并肩地散步,就像我像您要求过的一样。听天由命吧。是月光注定要我们这样的。”
    确实,月亮正慢慢地挣脱堆集于山峰尖顶的厚云层,月光在草地上描绘出冷杉和紫杉的有规则的影子。暴风雨就要来了,天气很沉闷。一阵和煦的风吹来树木和青草的芳香。
    他们沿着花园外面的小路,沿着一道篱笆和一堵围墙,转了三圈。他们什么也不说,这种菲律普不能打破的沉默使他的心中充满悔恨。此时此刻,他对这个在他们俩之间制造暧昧时刻的荒唐的、丧失理智的小女孩产生了反感情绪。他不习惯与女人交往,在她们面前总显得很腼腆,这让她觉得很神秘。
    “我们去那里。”苏珊娜边说边指着花园中间那一片茂密的灌木丛和千金榆树丛,那里的树影好像是堆积起来的。
    他们俩通过一条绿荫蔽天的小径进入树林,来到一个只有几道阶梯的石级上。那里有一块圆形空地,四周围砌着石头栏杆,里面有个小水池。对面的树叶中间,有一尊女人雕像,一缕月光在上面颤动。一股霉味在这个陈旧的地方弥漫。
    “是维纳斯①,还是密涅瓦②?即也许是科里娜③?”菲律普为了掩饰自己的局促不安,打趣地说道,“我承认我不大分辨得清。她梦想要一件无袖长衣,还是一条裙子?
    头上是戴一顶头盔,还是一块头帕?“
    ①罗马神话中爱与美的女神,掌管人类的爱情、婚姻、生育及一切动植物的繁衍和生长。——译注
    ②即希腊神话中的雅典娜。是智慧女神、女战神。——译注
    ③科里娜(前6世纪—前5世纪),古希腊女诗人,诗人品达罗斯的情妇,被誉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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