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了次日,西门庆无事,在书房闲坐。闷的了不的,叫春鸿、文珮二人拿了气球踢了一回,便提起兴来。于是让文珮叫了四个大丫头来也踢气球。小玉、楚云答应,挽起袖子,拽起衣襟,露出红绿汗巾,舞动小脚儿踢了一回。次是秋桂、珍珠儿也免了袖子,拽起衣襟,带着黄橙橙的响镯,踢将起来,如落花飘舞。早有小丫环报与众姊妹,春娘、蓝姐、屏姐、黄姐都来了,惟有月娘、金宝无来。春娘说:“你们好乐,就不叫我们一声?怪行货子,安着什么心!我们偏来搅你,看你怎么着!”官人笑了,说:“小油嘴,单管胡说。我坐的闷得很,叫他们耍子解闷,还安什么心?”
春娘说:“既如此。咱们大家耍耍、我出个主意:点着名儿叫他们拿着对踢。”官人说:“很好。先叫春鸿与楚云踢。”二人答应,踢了一回,果然好看。春娘说:“我也要点一对,叫秋桂与文珮踢。”二人答应踢了一回,也甚可观。官人说:“又谁说了?”小玉、珍珠儿说:“我们二人踢吧。”蓝姐说:“小脚儿对小脚儿才好呢!”二人答应,也踢了一回。珍珠儿滑倒了,蹬开了汗巾,几乎掉了膝裤,把众人都笑瘫了。
官人说:“既来之则安之。你们既说小脚儿好,我要你们里头一对。二娘有孩子,三娘不会踢。”望着屏姐、黄姐说:“我要叫你们踢一回可使得么?”二人说:“有什么使不得的?大家凑趣才热闹。”言罢,二人拽起衣裙,天气炎热,都穿着漏纱膝裤、五色香络、绣花弓鞋,踢将起来,只听得响镯叮咚,如蝴蝶一般。神出鬼入,遍地金莲,风也不透,雨也不漏。官人连声喝彩,把春娘、蓝姐都看呆了。蓝姐说:“不知四娘、五娘有这般武艺!明白教给我也学着踢。”二人踢了半日,把气球踢上天去,用手搂住才不踢了。
官人叫人摆酒杯娘们道乏。丫环拿了一个攒盒,五个人在书房痛饮。酒至半酣,春娘叫春鸿、文珮拿琵琶来,说:“相公们别竟认得爹,今日要劳动劳动,二位唱几个曲儿听听。”春鸿暗笑说:“二娘又犯了醋了。”忙答道:“娘们赏脸,敢不尽心?”于是二人唱了几折比寻常声响神足。官人也乐了,换了大杯又饮以一会。五个人只吃的前仰后合,大醉而归不题。这一来,毕竟又当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遇恩诏任转沂州 甘小姐寅夜被盗
话说西门庆联姻之后,寒来暑往,不觉过了一年,这日是喜哥、乐哥的一周岁。月娘叫丫环在大厅上放了八仙桌,铺上红毡子,摆了许多的什物,是梳抿、戥子、算盘、笔墨、历书、如意、文玩、瑟剑、元宝之类,预备抓周。
众姊妹都来了,都是穿红挂绿,着紫被蓝。春娘带着奶子碧莲、丫环香玉,每人抱着一个娃子来至大厅上,一齐坐是。丫环上了茶,月娘说:“抱过娃子来就抓起来看。”于是碧莲、玉香把娃子抱在桌子上,众姊妹看着抓周。月娘说:“我儿爱那个就抓起来。”只见喜哥先抓了历书,乐哥儿后抓了戥子。众姊妹说:“大哥儿后来必是好念书。”大丫环们说:“二哥儿后来必有钱使。”又看着玩耍了一会,收起历书、戥子来。
须臾抓毕,就在大厅上摆了酒,大家畅饮。春娘与屏姐、黄姐、金姐说:“今日咱们自己喝,也多喝盅儿。”三人说:“好极了。谁唱错了罚酒三盅。”月娘、蓝姐说:“既是四位高兴,我们也出个主意,叫大丫头跑竹马,小丫头跑百戏耍子,好不好?”春娘说:“这才有趣儿。”说罢,大家弹唱起来。丫环们跑跳玩耍。
大官人来了,说:“我将赶上。打发了县官起了身,又有人告状,耽误了功夫。发放了才来的。”说着抱过两娃子来问:“抓了什么了?”月娘说:“大的抓了历书,小的抓了戥子,好不好?”官人点头说:“吉祥如意。”将娃子递与了碧莲,丫环斟上酒,赶了几盅。又叫姊妹四人每人唱了一个曲儿,看着丫头们跑竹马、跳百戏。
正饮着,玳安回说:“谢爹与常爹来了。”官人出迎,二人作了揖说:“我们赶嘴来了。今日正在酒楼吃酒,遇见王经说哥今日家中与小哥儿抓周,怎么不告诉我?特来要酒吃。”官人说:“小儿俗事,故此未敢惊动。既来了,酒是现成的。”说着进了书房,三人坐下。叫文珮搭了桌子,立刻摆了许多的嗄饭。春鸿斟了酒,大家唱起来。官人说:“我正想个人,大家坐半日。你们来的巧,咱们尽醉方休。”又说起乔家续亲之事,二人夸奖不绝,叫春鸿、文珮唱了回南曲子。三人划拳行令,整吃了半日酒,点上灯才吃饭。又坐了一会,天交了二鼓,告辞回家不题。
话不可重叙。且说这一年是建炎十二年,宫中皇后生了个太子。天下放了净牢大赦,内外大小官员,文职拣才学好的,武职拣军功大的,俱实加一级。军民各有赏赍,蠲免一年地丁钱粮。天下颁了诏,雨露均沾。
言不着别省之事。单说太监蓝壁见圣旨一下,心中记持着女婿,奈他文才太浅,难以保奏。忽然想起西门孝,来他是科甲出身,且文章通达,现署历城县抚民州同,不荐举他保谁?主意已定,次日五鼓朝参上了保本,荐举了西门孝。龙心甚喜,准了本,将西门孝实加一级。现有山东沂州府知府员缺,即着西门孝补授钦此。部文行到济南府,即转到历城县,西门孝接了文书,见是奉旨补授沂州府的思旨,不由的喜出望外,即排香案,望诏谢恩,阖城官员都来道喜,把甘小姐喜得眉欢眼笑。丫环丹凤、青鸾与小官人磕了喜头。
小官人先差人与云里守道喜。参府闻知,喜之不尽,即来到衙中与西门孝道喜。衙内大摆筵宴,衙役三班都来叩喜。西门孝叫聂雨湖,修了一封报喜的家信,差人上清河县报喜。这里即文行书委员署印,先拜了阖城官员,本城府道县官每日会酒。
不上半日,委员到了。西门孝打点行囊,定于月外起身,择吉交代印信,交割府库钱粮,雇了驮轿,装了箱子整忙了十日。
云里守特来送行。云夫人与女儿难割难舍,送了好少的路仪。坐至二更,与甘小姐洒泪而别。
到了次日,李海、杨安上了驮子,扣备鞍马。西门孝带着家眷,坐了驮轿,官役护送,全分执事起了身。大小官员送至十里长亭。西门孝下了马,领了饯行酒,辞了同寅官吏,上了官塘大路。行至首站,早有云参府在那里等候,历城县预备下程,西门孝与甘小姐住了一夜,翁婿父女不忍分离。到了次日,官差不出自身。无法,与云里守拜别上了轿马。家人在前引路,往沂州府上任去了。
话分两头,且说西门庆这日从衙门中来,将至大门就遇见下书的承差下了马,与官人叩喜。官人说:“喜从何来?”承差将恩诏加级少老爷吹升沂州府的话细细说了一遍。官人听了说:“这才是在肠纯嘏。”连忙与来人道乏,叫王经让到学房里坐。
官人来到上房见了月娘,学说一遍。月娘说:“有这等事!可有书信?”官人说:“还未问他。”说着玳安进来,将书呈上说:“承差说,因包马来迟,未能面递,问有回书无有,即刻回县交差。”官人看了书信,见上面都是文话,把春鸿叫了来,细细讲了一遍,才知是重沾雨露,与父母叩喜,上了任再来省亲,阖家都好,其余不过是吉祥话。末尾写“不肖男某叩拜”。夫妻大喜,众姊妹都来了。春娘说:“咱们可好了!双喜临门。”都与官人、月娘道了喜,纷纷议论。西门庆叫玳安待来人酒饭,修书一封,又赏了二十两路费,打发去了。
这里官人把来兴儿叫了来,差往沂州府与西门孝贺喜。一面排了捍案答谢天地。月娘在上房摆酒请官人、众姊妹吃酒。四个家乐家常打扮,都是比甲裙衫系逢各色汗巾,下边弹唱,阖堂欢庆。#p#分页标题#e#
正饮中间,贾守备、秋提刑、张团练、刘学官、张二官、李知县差人道喜,又有吴二舅、乔大户来了。官人让至书房,将坐下,谢希大、常时节、贲弟付、二捣鬼来了,与官人道了喜。大户道:“亲家今年迎着喜神了。你看一连几件喜事。小大官三四年的光景,连升三级,往后还不可限量呢!”谢希大道:“别的不以为奇,最好的是三任未离本省;也是祖功宗德,才能光前裕后。”玳安、胡秀、春鸿、文珮递了茶,六人说:“失陪了,我们还有事呢!”说罢,站起,官人送至仪门,有吴典恩会了孙寡嘴、祝麻子、白赉光也来道喜。西门庆让里面坐,四人告辞说:“哥也有事,我们再来罢。”说罢去了。
官人回至上房,众家丁妇女与官叩了喜。先不吃饭,与月娘到祠堂磕了头,又到佛堂烧了香才吃晚饭。点上灯,越想越有趣。官人要了鼓板来,叫春娘吹笛,屏姐抓筝,自己唱了几支昆腔。天交二鼓才入房安歇,不在话下。
且说西门孝上了路,饥餐渴饮,晓行夜宿,走了十几日。这日到了沂州府的交界,早有阖城的官员满副执事,预备着大轿在郊外迎接。西门孝下了马,按次接了手本,见了礼。上了大轿,一把红伞引路,排开旗锣伞扇,黑红帽子,手执板棍。只听得十三棒锣鸣,衙役喝道来到关厢,早惊动了军民百姓。人山人海,齐来观看。不多时进了城,只见三街六市,甚是齐整。过了几道牌楼,来到了府衙。各门上结彩悬花,三班衙役排班伺侍。大堂上拜了印,到二堂坐下,属员齐来参见。
公事已毕,掩了门,官眷到了。进入后堂,卸了驮子,一切箱笼搬到里面,安放妥了。
西门孝出衙拜了同寅官吏,都有下程礼物。回到衙中,大摆筵宴,不必细说。
自次日起,每日众官摆酒唱戏与西门孝接风,整忙了十数日。接见了纯制,告了假,择日省亲。查完了仓府库,不觉过了一个月。西门孝叫李海、杨安雇了头口,收拾行李,定于次日起程。与甘小姐告别,夫妻吃了半夜酒。
次日骡夫到齐,扣备鞍马,将开城门就起了身。李海引路,马夫、驮子跟随,众官在十里亭送行。西门孝领了帖说:“回程再叙。”鞭鞭打马,径奔清河县省亲去了。
不言西门孝起程去后,且说沂州府衙中只甘小姐带着青鸾、丹凤,每日闷坐衙中。这日无事,娘儿们做针线解闷,至三更方睡。都乏了,睡得人事不知。不想本府有一伙帮闲的捣子输急了,勾起贼心,说:“新任的知府来的火伞,必有资财。咱们定一计,趁本官不在家,你我都打了脸,今夜至他家偷些衣物,大家受用,岂不是好?”众人甚喜。主意已定,是夜果然抹的黑煤乌嘴,带了熏香来到府衙的后墙。听了听,鸦雀无声。众人越墙而过,原来是座花园。转了几个弯子,从罩房墙上跳入后院,也无动静。只见有一个后门,又听了听,俱已睡熟。众人大悦,点了熏香,拨开门,点起了亮子,如走无人之境。
你这话说离了:堂堂府衙,岂无人知觉?看官:天下衙署,宅门以里为内宅,官役不能入内。虽有侍女丫环,又被熏香熏住。就是英雄好汉也敌他不住。故众贼放心大膽,任意狂为。
闲言少叙。这些人也不进内室,将西屋收放衣物箱柜打开,把上样的皮棉衣服、绸缎尺头包了七八包,零星余物丢了一地,仍归旧路。出了后门,只听一阵狗咬,早惊动了两个巡更的更夫。一个拿着挠钩,一个带着顺刀,将走至罩房后更道,见一伙人扛着大包袱藏藏躲躲,就知有了贼了,他二人是打拳脚弄枪棒出身,不慌不忙隐住了身形,见临近了,一个用挠钩先搭住一个,抡拳乱打,一脚也踢倒一下,拔出刀来说:“往那里跑?”众贼见势头不好,撂下包袱都东窜西逃,上了墙逃命去了。
这里二人见得了包袱,只顾寻找物件,被获的两个贼得便也跑了。这人说:“人在这里看看,你到里面叫人来,大家查看。”那人答应,来到它门,叫了半日无人答应,还是茶房的老婆子在梦中惊醒,说:“不好了,怎么都叫不应了?”拨开门进房一看:见后门大开,甘小姐与两个丫环都背了气了,大睁着眼睛说不出话来,婆子就知是受了熏香。忙点上灯,叫起伙伴来取了酸菜汤给甘小姐、两个丫环灌将下去。半日才苏醒过来,吓的浑身打颤,放声大哭,说:“眼瞅着十几个人进了西屋,明灯蜡烛,开了箱柜,把衣物都拿出来,只不能说话,也动转不得。你们还不拿住?不然,东西都丢了。”婆子们说:“外面报的:东西夺下,贼都跑了。”甘小姐说:“虽无拿住,难道饶了他不成?”婆子说:“先查点了衣物再作道理。”于是到宅门叫:“来人,将包袱交进,查明听信!”更夫即到更道,二人将包袱交进来,丫环与甘小姐一一查点,一件不少,才把心放下说:“此事也不是我办的,等小官人回来再办不迟。”婆子们忙跑下说:“求奶奶千万不究才好。若官府知道了,阖衙的人都耽不住,就是街道厅也有不是,姐姐行好得好,开恩饶了罢。”甘小姐点头说:“既如此,以后叫他们小心。我不究就是了。”婆子磕了头到宅门说:“你们放心罢,夫人施了恩。”二人大喜,回班房去了。
说着,天亮了,婆子回房整理不题。
再说西门孝在路上走了十几日。这日到了清河县交界,早有探马报了各衙门,有贾守备、秋提刑、张二官、李知县、张团练、吴巡检都到接官厅迎接。递了手本,西门孝见了吴典恩的名字,想起了旧日的仇恨,点了点头,一声也无言语。下了轿,与众官见礼,都称叔伯,瞅了吴典恩一眼就上了轿,进城去了。
大官人早已差人来接。到了家,西门庆、月娘众姊妹都接到仪门,跟依衙役闪在一旁,西门孝下了轿,进了大门,与官人、月娘叩了安,又与众姊妹见了礼。父子久别,不免伤心难过,拉着手进入里面。西门孝又与官人、月娘众姊妹行了喜礼,悲喜交加,又到祖先堂磕了头,拜了佛堂,回到上房。众家丁妇女与小官人叩了喜,递上茶来,父子这才叙话。问了媳妇好,说起恩诏沾恩,喜出望外,是侥俸。从人献上土仪与甘小姐叩喜的禀帖。月娘甚喜,叫丫环与各房分送。
说着,吴二舅、乔大户来了。官人让至书房,道了重喜。将坐下,有贾守备、秋提刑、张团练、刘学官、张二官、李知县来送下程。西门孝说:“知道了,收下罢。”又有谢希大、常时节也来道喜,一同让至书房,叙了寒温,与大户、二舅同坐。春鸿、文珮上了茶,四人共饮。大户道:“小大官福遂貌转,发了福了。”希大道:“衣锦荣归,天伦乐事。”又坐了一会,四人告辞。官人也不强留,都回去了。
西门孝又到各房里看了家人男妇,各赏银十两。这才摆上酒,父子、月娘众姊妹坐了一桌,上了整桌的席面。丫环斟了酒,骨肉团圆。官人叫四个家乐唱了几个吉祥曲子,又唱了几支喜庆昆腔。整吃了半日酒,至晚安歇。西门孝仍跟着月娘,官人在春娘楼上歇了。
次日一早,西门孝与大官人同至坟上祭了祖,叫张安办理修理坟茔。西门庆先回来,西门孝后进了城,拜了各衙门官员、亲友,至晚回家,不必细说。
第三天,是乔大户与西门孝接风。叫了名班大戏,请了官人、月娘、新亲家众姊妹吃酒,至晚方散。西门庆大醉而归。
话休饶舌。西门孝一连住了十天,今日这里接风,明日那里担虚,一日无闲。这日,西门孝要回任,月娘哪里舍得?西门孝道:“为儿的也不愿去,但食君之禄,身不由己。望父母宽心保重,明日景起程了。”说罢,叩辞了,又至各房告辞,都恋恋不舍。一面叫从人收拾行李,打点包裹。众姊妹备了饯行酒,整吃了半夜,次日拜辞了官人、月娘众姊妹,送至大门,母子洒泪而别。西门庆与吴二舅送至永福寺,众官吏送至十里亭。只见李海大打着顶马,西门孝穿着行衣,骑着大马,杨安在后带领官役、驮子,前呼后拥,回任去了。毕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辨秋审连升三级 过沂岭绝处逢生
却说西门孝省亲加任,走了数日。这日到了本府交界,早有本县带领四衙衙役三班迎接。西门孝下了马,大家见礼,换了大轿,全副的执事进了城。穿街过巷,喝道鸣锣,进了衙门。
众官参见已毕,掩了门,甘小姐带着青鸾、丹凤接入里面,叙了些远别的离情。在后堂摆酒,与小官人接风。又有本道知县来送礼物,全行收入。整吃了一日酒。至晚,夫妻入房,青鸾、丹凤伺候上床,放下帐子。久别胜似新婚,不免鱼水和谐,相亲相爱,不必细说。
到了次日,坐了堂,办了公事,又出衙拜了本道大小官员,至晚回衙。
有本道姓徐名继祖是个四海人,久闻西门庆的大名,未能见面。今见西门孝本府同寅,十分爱慕。意欲换帖,差人送了一台戏,四个家人。门上的回了西门孝,叫戏子外边等候,将四个人带进来与小官人磕了头。举目一看,见是两个小童,两个长随。西门孝问道:“小的多大了,叫什么名字?”二人答应:一个叫侍书,十五岁了;一个叫待砚,十六岁了。又问道:“那两个大的呢?”二人答应:一个说小的叫吕有,三十七岁;一个说小的叫崔成,三十五岁了。又问:“有家小无有?”吕有说:“小的女人二十五岁。”崔成说:“小的女人二十三岁。都愿投主人讨碗饭吃。”西门孝大喜。又看小的,眉清目秀,伶俐聪明。再看大的,年力精壮,善相老诚。西门孝说:“好,正无人使,都留下罢。先拿帖致谢,明日会酒面见再谢。叫戏子在戏台上预备,客厅上摆席,游廊上挂灯,各门上都要挂彩绸。须聂先行写了请帖,备下南北筵席。”
到了是日,先是徐道台来了,西门孝道了谢,后是本县教官、参府、守府、千户、百户都到齐。新来的待书、待砚上了茶。茶罢入席,把酒来斟。开了大戏,徐道说:“久仰大名,幸得同府一见如故,可见有缘多矣!欲讨脸,若不弃嫌,你我何不做个兄弟,岂不亲近?”西门孝大喜说:“既蒙抬爱,求之不得。”于是二人叙了年齿:徐继祖长五岁,称为年兄;西门孝是世弟,二人换了帖,又拜了揖才看戏饮酒。小戏唱完,上了热吃点心,跳了加官,放了赏,开了胄子,吃了饭,大家品茶。天晚了,煞了台。众官站起道了谢,一齐散去。
话不可重叙。光阴似箭,不觉到了中秋。是年是大考之期,本府各县都来考试。西门孝出了题,也是搜检入场。沂州府十分热闹。各行买卖,园馆居楼,是人山人海。送场的,应役的,不记其数。完了篇,交了卷子,出了场,西门孝与聂雨湖批点了,拟了次序。出了榜,大家观看,中了的欢天喜地,落第的无精打采,不在话下。
且说西门庆打发西门孝回任去后,四月二十五日是春梅的生日。官人说:“今年同不得往年,她是有功之臣,必须好好的办一办。”叫人定下对子戏与四个家乐合唱,在木香亭摆酒。
到了是日,月娘差天香儿请了春娘众姊妹都来了。春娘说:“姐姐又多礼,年年做什么?”说着摆上席,开了大戏。丫环仆妇拜了寿。春娘斟了盅,大家畅饮。春娘说:“我的扇子忘了,叫玉香取了来。”丫环将走到仪门,遇见了胡秀。这小优儿想起了心事,拉住玉香往学房里跑,说:“今日可等着你了。”玉香不知是哪一葫芦药。胡秀说:“完了事告诉你。”不容分说,巫山交会。玉香要喊,被胡秀握住嘴,软语温存,百般哀告。玉香无法,只得依从。
正在难解难分,不想官人解手,募地走来,见屋内有人。进房一看,见二人正在拉拉扯扯。官人大怒,说:“你们做什么呢?”胡秀跪下哭着说:“爹别生气,小的实说:玉香未来时原许了我,不想主人把他卖到爹家。小的投来,一为报爹的恩,二来实是不舍玉香。”说罢,只是磕头。官人也笑了,说:“既如此,何不早说?若是别人断乎不依。不必哭,明日把他给了你就是了。”胡秀磕了头,官人仍回木香亭吃了饭。听完了戏,天晚了,点上灯,又坐了一会,大家安歇,不题。
再说西门孝到任一年。这日办理秋审有两件人命重案,看着不符,即调出口供案件,经细细查访,始知前任贪赃枉法,屈打成招,定了死罪。西门孝禀明本道,重新会审,才将恶棍并歹徒拿究,翻了案。又审出诬良为盗,借剑杀人的无头公案一件,洗明冤枉,释放良民,将凶犯入于情实,收监候旨。徐道台大喜说:“若非老弟秉公勤政,险些儿屈杀了人命,可嘉之至。”于是详报臬宪,回明按院,亦甚夸奖。将此事奏明天子高宗皇帝,龙心甚喜:先嘉奖保官蓝壁;后降旨西门孝秉公办事,慎重秋审大典,着即补山东泰安府兵备道,查访杂犯。使地方清静,钦此。钦命到部,用了印文,按站飞递沂州府。西门孝接旨,不免一愣,说:“我有何能,才到任年半又,调了泰安府兵备。道皇恩太重了!西门孝以何报答?”即排了香案,谢了恩,阖城都来贺喜,把甘小姐喜的无可不可。西门孝说:“好在泰安府离此不远,容易上任。”甘小姐说:“几时起身?”西门孝说:“新官到了任交待了,就得收拾起程。”说罢,即修书一封,差人上清河县禀知父母。
甘小姐摆酒与小官人贺喜,夫妻痛饮,满面春风。叫青鸾、丹凤弹唱歌舞。原来这两个丫环是自幼有师傅教授,故而排演的有板有眼,幽雅动听,真有绕梁之音。饮至二更,酒够了,撤去残席,上床安歇。
次日,各衙门贺喜会酒,不必细说。
过了三日,甘小姐打点细软,叫裁缝做了道台的袍衬,银匠钉了一条蓝鞋玉带,帽匠做下三品乌纱,靴匠做了方头朝靴。诸事已毕,等候上任。过了半月,新官只不见来。
这日,西门孝在书房闷坐。衙役报道:新官离此不远,接到何处?西门孝说:“预备全副执事,接到官厅。我在衙门里等候。”差役答应,接待去了。
衙门内结彩悬花,堂上贴了“上任大吉”。不多时,新官到来。西门孝接至仪门,大堂上交待了印信,叙了礼。新官告辞暂回公馆。
这里,小官人收拾行李。住了三天,大摆酒席,与新知府、徐道台、阖城官员吃酒话别,不忍分离。
次早起程。前呼后拥出了城,来到十里亭。众客都在那里送行。西门孝下了马,各领了三杯酒,告别上马,带着家眷上任去了。在路行程,正遇阳和天气,看了些青山绿水,住的是公馆驿站。
走了几日,这日起得早。走至一座大山,是沂州府有名的沂岭。天降一阵大雨,甘小姐的驮轿落在后面。西门孝进入山口,只见道路难行。过了几个弯子,有两条路,不知从那里走。正然寻路,只听的一棒锣鼓,出来了无数的喽罗,拦住去路,说:“往那里去?犯吾境界,留下买路金银,放你过去。牙迸半个不字,叫你目下作鬼!”西门孝一见,掉下马来。骡夫、从人都跑了。吓的浑身打战。李海、杨安跪在地下说:“我们是上任的,这是官夫,那有金银?放我们过去罢。”内中一个头目说:“上任的更走不得,宋朝的官有什么好人?必是赃官污吏!孩子们,与我拿上山去!”喽罗们答应,不容分说,把西门孝、李海、杨安押上山来。
喽罗们将西门孝、李海、杨安押到剥皮亭,令其朝上跪倒,后告寨主说:“适才巡哨,拿了三只肥羊,乞令定夺。”
列公:此山叫作沂岭,山下是泰安的大路,山上住着个“草寇”,绰号“黑旋风”,假名李逵,手使两把板斧,身高力大,招聚了上千的喽兵,哨聚山寨。只因此山出了草寇,把沂州进香的都断了。如今坐在剥皮亭上的是个不学好的歹人,自号“李天王”。他闻听来报,满心欢喜,说:“在那里?带进来!”喽罗答应,把西门孝推推搡搡,拿到剥皮亭,朝上跪倒。只吓得:
魂飞海外三千里,十二重楼唤不回。
李天王问道:“你是那里来的?”西门孝满眼淌泪说:“启上大王爷爷,小官是泰安府上任的,并无冲撞,望乞饶命!”李天王大怒说:“大宋的官儿那有好的?我们不久要夺他的天下,满朝文武全行杀尽!别说你一个狗官也提在话下?”喝令:“孩儿们,与我把他绑在桩上,用凉水浇头,摘心渗酒!”喽罗们答应,将西门孝剥了衣服,五花大绑,绑在桩橛上。可怜一个文字官,小小年纪,那里受得?只吓得放声大哭,魂不附体。喽罗跪倒说:“请大王几时开刀?”假李逵说:“且住,待我问明来历,再斩不迟。”说罢,下了金交椅,走到桩前说:“那汉子叫什么名字,那里人氏?”西门孝大放悲声说:“小可是沂州府知府,名叫西门孝,东平府人氏。”假李逵又问:“你是上任的,是回任的?从实说来。”西门孝喘了半日说:“只因秋审大典,翻了两条人命重案,天子龙恩,把我补授泰安道上任的是实。”说罢昏将过去。
李天王闻听,半晌无言。心想昨日我母亲说,表兄因无头案屈打成招,定了死罪,亏新任知府翻了案,释放回家,别是此人?待我再问他一问。想罢,复又问道:“那汉子,果然是沂州府么?有什么凭据?”西门孝苏醒半日才答道:“现有劄符为证,不敢说谎。”假李逵回嗔作喜,叫喽罗快松了绑,拖地一躬,说:“恩官,受惊了!小人不知,多有得罪。”忙叫喽罗穿好衣服,让至剥皮亭叙礼让座。西门孝那敢坐?李天王说明缘故,方才坐下。
西门孝复又站起说:“谢大王不斩之恩。”李天王笑道:“长官若不说明,险些儿白送了性命。若不是表兄说起,如何得知?喽罗冲撞,小人之过。”西门孝说:“大王大恩感之不尽。既蒙释放,外面还有家眷未知存亡,就此告别。”李天王还要摆酒,西门孝执意不肯。无奈,叫喽罗护送下山。李海、杨安也放出来。
原来甘小姐的驮轿走至山口,听的锣鸣人喊,就知有了歹人。衙役头儿说:“不好,快些逃命!”与吕有、崔成保着驮轿藏在一丛树林内一座破庙中躲避,把小姐的魂都吓冒了。青鸾、丹凤抱头痛哭。衙役头儿说:“不可高声,听天由命罢!”
正在危急之间,只见远远从山口里出来了二三十人。丫头说:“不好了,拿咱们来了。”才要跑,只听的西门孝高声叫道:“不要怕,大王是好人,放咱们过去呢!”众人才放了心。虎口逃生,亲人相见,甘小姐复又大哭。西门孝说:“不必哭,走路要紧。”寻着了骡夫,喽罗在前引路。小姐、丫环都上了驮轿,小官人上了马,复入山口,喽罗送下沂岭。西门孝金命、水命,逃出了高山,才上了官塘大道,一气儿走了八十里才敢歇下。
又走了几日,这日到了碧霞宫驿站打尖,有庙内道士迎接,小官人想起殷天锡之事,不由得咬牙切齿,心中发恨,也不言语,忍耐过了。打了尖,复又赶路。
一日,离泰安府不远,早有阖城的大小官员在二十里堡迎接,递了手本,摆开全分的执事,红伞大轿,接进城去,惊动军民百姓,齐来观看。三声大炮,喝道鸣锣,到了衙门,在仪门下轿。祭了门,拜了印,众官参见。家眷也到了,一齐进了后堂。边走边看,不由的感叹:好一座衙署!只见前面东西辕门,三间大门,一座牌楼;进了大门,左边是土地祠,右边是狱神庙;进了仪门,东西是六大科房,大堂上有暖阁、公案;过了大堂,是垂花门;门内是二堂,两边都有配房;二堂后是卧房,亦是东西两厢;卧房后五间大楼;楼后是群房环绕,东边是花园,西边是书院,还有戏台、马号,共二百余间。
从人卸了驮子,搬入里面,各处铺陈已毕。西门孝少歇片时,冠戴出衙。只听的云牌响亮,三声大炮,全副执事。拜了大小官员,至晚回衙,过了一夜。
次日,泰安府衙会酒。此人姓魏名进爵,是个清官,惜军爱民。西门孝长揖入座,把酒来斟。提起地理情形,只见魏知府愁眉不展。西门孝问:“贵府有何为难,何不面讲?”魏进爵道:“道宪才来,不好便讲,奈民生以要,不得不说。泰安府是个冲要地方,自去岁一年荒旱,军民多不能糊口。下官竭力账济,不过暂济燃眉。现在将近五月,并无见个雨点。今年再遭荒旱,人民逃散,如何是好?”西门孝闻听出犯踌蹰,思想多时说:“贵府所言甚是。为官若不爱民,岂不罔食君禄?先吃酒,在下自有道理。”说着上了南北碗菜,羹汤点心,吃了饭,西门孝说:“不可久坐,早些回去还要料理民情。”魏知府说:“过忙了,吃了茶再去。”内司献了茶,茶罢,西门孝告辞回衙。
西门孝见了甘小姐说:“今日遇了一件为难的事。”小姐说:“怎么?”小官人说:“我打量此处年景也好,今日才知去岁一年未见雨,田苗都旱坏了,处处都报饥荒,人心离散。你说怎样好?”小姐说:“这可难办,快想方法才好!”西门孝急得搓手,满屋里乱转。到书房与聂先生商议也无个主意。又思想半日说:“有了!”即出了一张告示写本道:“叩天祈雨,斋戒沐浴。自此日起,吃素七日,派了三十名道士、三十名和尚,在龙王庙设坛拜谶,焚香诵经,书符念咒,叩天祈雨。
西门孝每日步行礼拜,大缸中取水。僧道执着黑旗黑幡,用柳枝乱酒,转咒行香,求了五日不见一块阴云。西门孝急了,升了一通表,把头都碰肿了。也是泰安府有救,虔诚所感,到第七日忽然彤云密布,雷雨交加,下了三日三夜。府界之内,沟满濠平,把西门孝喜的拍手打掌,复到龙王庙叩头谢降甘霖。阖府欢欣,军民人等无不感念。自此之后,人心才定了。这一来毕竟后文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参吴锡大报冤仇 西门庆五十大庆
却说西门庆自二次联姻之后,贾守备甚爱西门二姐,使陶媒与其子贾良玉求亲。蓝姐亦见过公子,人物清秀,十分愿意。二人就割了衫襟,下了定了。
光阴迅速,二姐儿年已及笄。守备府择日要娶,行不的行茶过礼。大官人备了一分上好的妆奁,大厅上摆酒弹唱。是日用八人大轿,大吹大打,迎娶过门。美满姻缘,成其大礼。
次日,两日酒,月娘与蓝姐来上头。二姐儿打扮的如花似玉,花枝招展,同女婿贾良玉拜堂,守备夫妻受了礼。
前面开了大戏,上了二十个碟子的果桌。月娘、蓝姐入席,把酒来斟。女眷们开怀畅饮。三出帽儿戏唱完,小旦下了台,众人点戏。跳了加官,放了赏,上了十二海碗的席面,割开点心,才开胄子。只见旗旛招展,锣鼓喧阗,十分热闹。直唱至日落西山才吃饭。喝了茶,月娘与蓝姐起身,贾夫人再三留座。月娘说:“太太大喜,我们回去了。”众亲友一齐唱迎门盅。贾夫人又递了三杯酒,拦门全礼。二人才上了大轿,丫环们上了小轿。众人目送远去,才回房不题。
四天回门后,住了对月。这日,月娘、春娘、蓝姐、金姐都浓妆艳抹,送二姐儿回家,守备府留吃酒。黄姐、屏姐看家。大官人上衙门中理事。
家中无人,黄姐吃了饭,带着素兰嗑着瓜子儿,信步进了花园。绕过竹篱,芙蓉亭,顺着松墙,转弯抹角来到茶架下,见石床上躺着一个人。细瞧,却是胡秀。夏景天,光着脊背,只穿着漏纱青裤,大红兜肚,杏黄汗巾,腕上戴着一串香珠。一身白肉,俊眼双合,醉得人事不知。黄姐一见,不由得心如火热,由不得坐在石墩上发呆。素兰站在一旁,只是捂嘴笑。黄姐说:“你看这囚根子醉了,咱们耍他一耍。”素兰说:“怎么治他?”黄姐说:“你也不小了,你若与我一心一计,我就不瞒你了。”素兰说:“娘说那里的话,吃何饭抱何桩,有个奴才不抱着主子腿的理么?”黄姐大喜,说:“既如此,你把汗巾子解下来,连我的汗巾,把他的手脚都捆上,看他醒不醒!”丫环答应,忙上前把胡秀的手脚都捆在石床上,并无知觉。只见他下身支起汗巾,把娘儿俩笑成一团。黄姐说:“先别动他,我弄个玩艺儿你瞧。”于是用瓜子儿一个儿一个儿地打那汗巾,说:“这叫作乱箭攒苏烈。”素兰大声一笑,把胡秀惊醒,见黄姐在石墩上坐着,吓得不敢言语。见把他捆在石床上,不知是那一葫芦药。又见黄姐只是笑,才说:“五娘,饶了我罢。小的失礼,再不敢了。”说了半日,黄姐啐了一口说:“把他解下来,我问他话。”素兰答应,放起了胡秀。抓衣要跑,黄姐说:“你敢动!我问你话。”说了又不言语,把胡秀急的要不得。
只见妇人双腮红晕,杏眼乜斜,小猴子才醒了腔,心中乱跳,又不敢造次。半响,见佳人说:“你过来。”拉他在石床上坐。胡秀不敢,只见妇人似醉如疾,拉拉扯扯不撒手,胡秀才放开胆说:“五娘要怎么着?看有人来。”于是叫素兰看着,松了纽扣,露出酥胸。胡秀只是端详妇人的脚,说:“五娘好俊,小小绣鞋十分周正。”佳人一伏身,躺在他身上,半推半就。妇人说:“我早就爱你,不好意思。今日天缘凑巧,千万别告诉人!”胡秀说:“我不是傻子,还要娘别忘了我。”
只听素兰说:“四娘从那里来了!”胡秀即撒了手,从藏春坞山洞里一溜烟跑了。
屏姐走来,笑着说:“我吃了饭,一阵困,睡了一觉。才到前边找你,见房中无人,想你掐花儿来了,果然在此。”黄姐老着脸说:“可不是么,我爱这茶璟花,要掐上几支插瓶儿。才走得热了,在这里歇歇,妹妹来得好,大家掐些耍子。”叫素兰取了茶来,二人品茶。
才要掐花,只听的小丫头嚷:“众娘们回来了!”二人即过前边来,迎至了仪门。只见月娘、春娘、蓝姐、金姐都下了轿。小玉、楚云、秋桂、珍珠儿搀扶四人进了上房。月娘、蓝姐说:“功累二位妹妹看家,我们到了那里,亲家母好生过意不去,整吃了一日酒。二姐儿舍不得,女婿再三不叫来,拉脱了胳膊,好容易才放开手。”黄姐说:“姐姐就该住下,忙什么?”月娘说:“人家人手少,打狼似的一大群搅扰人家作什么?”说着丫环上了茶,又说些散话。月娘说:“天晚了,各自回房,大家歇了罢。”
暑往寒来,又过了几个月,到了长至节西。门庆正分配在聚景堂摆酒设家宴吃头脑。众姊妹都打扮的花枝招展,带着四个女乐,预备着过节。
忽有玳官报到:“小官人差人下书。”官人说:“又是什么事?”拆书一看,见是禀知父母因功调补泰安府兵备道,并候阖家同喜的家报。官人说:“锦上添花,果有此事。”又见后面有几行小字说:“于某月某日起程路过沂岭,遇见强盗,绝处逢生,幸而人口平安。现今已到任所。”看到此处,又吓了一跳,说:“好运不善交,否极泰来。”月娘说:“你说的是什么?”官人将书递与月娘看了,又惊又喜。众姊妹喜之不尽,人人称奇,都说坟上有了风水了。官人叫丫环排了香案谢了恩,又到祠堂、佛堂行了礼,见了来人问了备细,命玳安在书房款待,赏了路费,打发去了。
这里,都与官人道了喜,阖堂欢乐。少时,亲友闻知,吴二舅、乔大户、众官员都来贺喜。官人说:“众位别走,今日大节下就势儿乐一乐。”立刻叫了对子戏来,叫人接了大妗子、二妗子、大户娘子来。谢希大带着会中兄弟也来了。开了大戏,上了许多的嗄饭。众人吃头脑饮酒。众堂客在两厢里饮酒、看戏,也吃头脑。大小丫环都上了后头看扮戏、打脸、包头、穿七寸子。美姐、三元下场斟酒。众客点戏。官人叫四个家乐上了台帮了两出昆腔,众客连声喝采,说:“这可是新样儿,姑娘们比班里的还好呢!”
说着,薛姑、子王姑子带着妙凤、妙趣来了,与官人道了喜。两个姑子带着徒弟过厢房里去了。
这里上了热吃点心,开了胄子,大吹大打,锣鼓喧阗,好不热闹。
再说西门庆一向未出门。今日见了美姐如何受得?往胡秀努了个嘴,大官人瞅空溜到藏春坞。少时,胡秀带了美姐来见了官人,满脸陪笑,一屁股坐在怀里说:“爹叫我做什么?”官人说:“你猜。”美姐装不知道。官人说:“叫你看看我这山洞儿,还有话说。”叫胡秀关上门,并令他去前面招呼着。胡秀关上门去了。于是官人对美姐说:“今日倒不冷,咱们任意耍耍。”把美姐按在床上鱼水和谐,相亲相爱。正在妙处,忽然一阵大风刮的满屋里冰冷。二人美中不足,拽了衣衫过前边来。众客早散了。官人饮了几盅热酒才化过来。堂客这里,大户娘子西听曲儿。众姊妹叫四个家乐唱了一回,至晚方散。
且不言西门庆之事。再表西门孝到任,过了几个月,,忽然得一角公文,是高宗皇帝广开言路,着天下可奏事的官各递条款的上谕。西门孝心中大喜。想起殷天锡、吴典恩之事,越想越恼,说:“父母养儿女,为的是争气。此二人与我有凌父欺母之仇。若不报,非人类也。趁此朝中大开言路,不可错过。他们都是本省之人,若不早参,恐其漏网。”想罢,灯下修本一道,密差两个干员。次日在大堂上密封了,贴了印花,行大礼,拜了本,放了九声大炮,开了大门,一人引马一人背了本,上南京去了。惊动了军民百姓,不知什么事,议论纷纷。
不上一月,到了南京,在通政寺挂了号,递达黄门官处,正值天子驾设早朝。只听得钟鸣鼓响,皇王升殿,净鞭三下,文武朝参。黄门官递上各省的本章放在龙书案上,高宗按次御览。看到山东泰安府兵备道西门孝本参本府殷天锡横行霸道,抢掠妇女,又有东平府巡检吴典恩私动非刑卖法贪赃二款,龙心大怒,硃批此案交三法司速提人犯严刑审问,定拟具奏。圣旨一下,立刻拿人。奉差的不上十日,先将殷天锡拿到,飞签火票,半月功夫把吴典恩也拿倒了。三法司正卿立刻升堂,把殷天锡,吴典恩带到堂前。二人跪下说:“我们无犯王法。”口叫冤枉。三法司大怒,不容分说,每人先打了四十大板,这才审问,说:“你们在光天化日之下,不思披本,胆敢贪赃受贿,硬抢妇女,从实招来!”二人叩首说:“我们奉公守法,并无此事。”正卿说:“量你也不肯实说。左右,与我枷起来!”只听的下面喊堂,如狼似虎,将二人上了大刑,昏将过去。上面问:“招不招?”二人苏醒,口叫冤枉。只见正卿把一支签丢在地下说:“好囚徒,狠刑不招,与我把他上了脑箍,再加几十镩。”殷天锡、吴典恩二人都昏过去了。衙役用水喷醒过来,说:“招了,招了。只求饶命。”于是把始末缘由一件一件的招了。稿房写了口供,把二人送到南牢监禁。正卿退堂,写本去了。
次日早朝奏明天子,龙颜大怒。奉旨:殷天锡胆敢横行,硬抢妇女,吴典恩私动非刑,贪赃受贿,二人革去官职,发往烟障充军,永不许用。钦此钦遵。可怜殷天锡、吴典恩二人出了三法司的牢门,心中后悔,项带长枷,脚拖铁链,一瘸一拐。四个解子跟随,开言大骂:“你们恶贯满盈,也不给车辆,只好步行,也让我们倒霉!”瞧看人成百上千,指点着唾骂。将至大街就走不动了,四个公差举棍乱打。二人无奈,忍痛低头出了临安城门,按站递解,发配烟障,永远充军。有诗为证:
湛湛青天不可欺,未曾举意吾先知。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证来早与来迟。
且说西门庆闻得小官人上了一本,参倒了殷天锡,又拿到吴典恩,二人都革了职,发往烟障充军。虽解了心头之恨,想到二人的苦楚,说:“‘名利’二字一似浮云。看他们即是样子。就是妻财子禄,更不是久长之计。眼看着烈烈轰轰,不知将来是何结果。”想到此处,不由得心灰意懒。忽然想到普静禅师赐的书,总未得看。叫文珮取了来放在桌上,点了一柱香,先把《悟真篇》打开看了一回,都是参禅悟性之法;又把《参同契》打开看了一遍,见是炼丹养气的道理,心中甚喜,说:“要学此法,必须看破红尘,除却名缰利锁。收住心猿意马,戒酒除荤,才能长生不老。但此法最难,不可太急了,只须慢慢的退步。先学吃素坐功,把这道法一节一节的参悟。得了法,自然就有好处。”
主意已定,来到上房与月娘坐下,小玉递了茶。西门庆说:“我告诉你一句话。”月娘说:“有话请讲。”官人说:“咱们目今家成业就,儿女成双。论财一世足用不了,论官也作了五品。前程还有什么不足之处?我也不小了,也当远虑才好。若尽贪恋繁华,一旦草枯花谢,悔之晚矣!”月娘也愣了。口中不言,腹内自思说:“他从不是这样人,如何今日讲起道来?”想罢说:“你虽如此说,怕的是口是心非,不能由己。”官人说:“主意已定,牢不可破。明白是我的寿日,后日是我的生日,合家欢乐,我还吃两日荤。自八月初一日起,大家说明了,我每日只吃素饭,搬到学房里住,一个人不许进去,有事在书房里办理,我要养静了。”
正说着,众姊妹来看月娘。月娘说:“来得好。我告诉你们一件奇事。”春娘说:“怎么个奇事?”月娘将官人说的话告诉众人一遍,众人也诧异。春娘说:“若说别人还是有之。这行货子要悟道,竟是放屁!”官人说:“是真话。”春娘说:“越真越好,倒要瞧你坐个样儿。大姐姐别拦他,他是无的干了,叫他受几日罪,求咱们还欲的日子在后头呢!今年他整五十岁,明日咱们大家好好的给他做个生日,喝个尽醉方休。谁有功夫管这些闲事,我说个礼与姐姐听。人家和尚、道士修行在庙里还养老婆、轮小和尚,他每日守着个头老婆一大群,还有哥儿姐儿不算。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人要讲道,三岁的娃子也不信。问姐姐:明白怎么办法?请人不请?”月娘说:“怎么能不请人?明日在大厅上摆酒,叫一台名班大戏,叫两个说书的,热闹两天。咱们大家凑银子与他办,他的冠袍带履也取了来。你们各备一份礼物,多备几桌筵席就是了。各门上挂采子,大厅上挂灯,堂中设下十二扇围屏,挂上福禄寿三星,桌上设下香炉、烛台、围桌、椅被都使新的。堂客来了在两厢里坐,挂上堂帘、字画,着一人收礼物,不可乱了。”
商议已定,叫玳安、王经、进福、进禄下了帖。都有寿礼先来了。
到了次日,戏子来的早,挂了台帐,吹了台。先是吴二舅、乔大户来了。次是贾守备、秋提刑、张团练、刘学官、李知县、张二官来了。众人都与官人拿酒,西门庆不肯受。众人都向三星图行了礼,大家入席,又有谢希大、常时节、贲弟付、孙天化、祝实念、白赉光也来祝寿,都行了礼。
开了大戏,唱的是《八仙庆寿》。
正唱着,吴道官、和尚道坚来了。让了座,另有素席。
胡秀报道:“堂客到了!”众姊妹迎接。先是大户娘子、应二娘子、大妗子、二妗子来了。让至厢房,将坐下,有薛姑子、王姑子、李桂姐、吴银儿、蔡姥姥、郑妈妈、薛嫂、文嫂都来了,一齐让入厢房,入了席。两个姑子亦是素席。把酒来斟,上了菜。
西门庆穿着新做的冠袍带履,按次安了席。
戏台上,帽儿唱完。小旦下了台,众人点戏。按次唱完,跳了加官,放了赏。歇台的空儿,是申二姐、郁大姐说书。春鸿、文珮、玳安、胡秀巡了酒,开了胄子。唱的是《永庆遐龄》。上了割刀点心,吃了饭,戏唱完了,大家告辞,一齐散去。
女客都住下了。众姊妹与官人拿了酒。家人男妇拜了寿。
安顿了女眷。从姊妹归房不题。
次日一样摆酒,众客仍旧都来了。又开了戏,大家入席开怀畅饮。乔大户往官人说:“亲家,叫他们把小女婿请出来,我们看看。”官人忙叫碧莲、芙蓉儿每人带一个众人观瞧。好两个俊秀娃娃,戴着孩子发,穿着扎绣衣裳,按次拜揖。看了一回,奶子带去。众人复饮果酒。
两厢里,堂客吃的半醉,见碧莲、芙蓉儿带了娃子来与众娘子拜揖。大户娘子站起说:“这两个娇娇才福相呢!明白我妞儿大了,也像二姐姐那样,聘嫁过一年就要抱外甥了!”月娘说:“亲家太太好急!性金簪掉在井里——有只是有。”春娘说:“听戏罢,儿女事忙不得,愁不作老娘么?”说着小戏唱完了,开了胄子,上了羹汤、点心。吃了饭,天晚了,才煞台。点上灯烛,众官客都散了,众女客也回去了。
月娘留下两个姑子说因果,唱佛曲儿。坐至起更,众姊妹回房歇息。西门庆同月娘在上房安寝。月娘乏了,睡至三更,忽然间做了一梦,梦见同春娘、蓝姐、屏姐四人走至一个所在,甚是幽雅。四人进入里面,才要细看,只见满园的树叶都落了。一道曲河绿水潺潺,转眼水都干了。月娘与屏姐正然发怔,只听的响亮一声,又是一阵黑风,把四人吓的往回里跑,门槛子绊了一跤,把月娘一嘴牙都跌掉了。屏姐的一支玉簪敲为两段。吓了月娘一身冷汗,惊醒了,却是南柯一梦。听了听,天交三鼓。
月娘叫小玉点上灯,闷坐思量:明明是不祥之兆。
天明了,梳洗已毕。春娘先来问安。茶罢,月娘将梦境细说一番。春娘说:“虽然梦是心头想,此梦大主不祥,不知应在何时。大家都要小心才好。”说着也就过去了。
过了一日,到了八月初一。西门庆一心悟道。叫玳安把铺盖搬到学房里去,不许一个人进去。自此,忌了荤酒。上主床,点了一炉香,打开《参同契》、《悟真篇》细细参悟。一连坐了七天,觉的身轻气爽。白日里,有时也到后边走走,有时也到书房分派事务。除此之外,再不近妇女,一滴酒也不喝了。合家称奇。众姊妹也无了主意。
日月如梭,不觉又坐了两个七日。官人正然轮睛扣齿,觉似河车转动。只听得响亮一声,屋里长蛇乱窜。说着上身上来。官人知是魔障,也不理他。少顷,都不见了。又坐到五七上,忽然一阵大风,裹着一个怪物,巨口獠牙,二目如灯,往着官人乱跳。忽进忽退,要抢道书。西门庆双手握住,说:“见怪不怪,其怪自坏。”只见怪物打一个滚,踪影全无。只觉得满口清秀,一个露珠儿滚在腹内,立刻精神百倍,身子就轻了,把官人喜的自言自语,仍旧打坐。毕竟后文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散资财日配三姻 大悟觉功成了道
却说西门庆这日下了床,到了上房与月娘说:“这几日无来看你,我悟得有了效验了。”说着蓝姐、屏姐来看月娘。大家坐下。官人说:“你们来得好。别人不懂得,你等与大娘还明白这个道理。自古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想人生如同一梦。好梦荣华恶梦贫,若是疾迷不悟,到了那忘病暑床,悔之晚矣。就是你们妇人也要一心向善,不可失了本来面目。”吴月娘好善,自然明白。几句话把蓝姐、屏姐醒悟了,说:“爹说的不错,明日我们学行好了,以免一生之罪。”官人甚喜。小玉递上茶来。官人说:“她已配了玳安,还有三个大丫头。今日趁我有功夫,给他们匹配姻缘,也不枉跟我一场。”又对天香说:“请众位娘说话,把大丫头都带了来。”天香答应,不多时,众姊妹都到来。春娘说:“叫我们做什么?”官人说:“我今悟了性了,丫头们都大了,不可误了他们的青春。天有好生之德,配了人生下子女也是你们的德。我要把楚云配与春鸿,把秋桂配了文珮,把珍珠儿配了王经,好不好?”丫环都愣了。惟有春梅倒很愿意,说:“你说的是。挑个日子叫他们圆了房就是了。”官人说:“既如此,把他们也叫了来。”少时,三人都来了。官人说:“我今日作媒。”先叫春鸿,说:“把楚云给了你。”又叫文珮说:“把秋桂给了你。”又叫王经说》“把珍珠儿给了你。”官人喝口茶,瞅着他们说:“你们愿意么?”三人喜出望外,连忙磕了头。三个大丫头心中暗。喜官人叫拿历书看了,说:“后日上吉日完婚。”
又往春娘说:“你把楼上存贮的金银叫他们搬了来我瞧。”春娘说:“都有帐,看他做什么?”官人说:“不必管,自有用处。”春娘无奈,叫四个大丫头同四个小丫头到楼上开了银柜,一封一封的都搬了来摆了一地,外有金条、金叶子,连元宝、碎银子,共有银二百四十封,金子共一千二百两。官人说:“拿帐来。”楚云递上帐目,分毫不错。官人又说:“把金条子留下,金叶子不要,银子留下一百封,余银收回库内。”丫环答应了,一包一包的收回去了。西门庆说:“既为善,先要把财帛看如瓦砾方见真心。这金银我要济贫施舍了免我的罪。余下的留着你们用度。”众人都傻了,满心里舍不得,又不敢言语,只得答应。
官人点看一笑,说:“这也是你们的造化。”于是将金银分了些与众亲友,又分出几分与把兄弟,又分了些舍在玉皇庙、永福寺与两个姑子;余下的,叫玳安到衙门里要了清河县花名册,拣贫苦鳏寡孤独的,按次匀分了。众人都来磕头,又打听什么缘。故官人也不见面,说:“一概不知。”诸事已毕,说:“我要入定去了。”头也不回,扬长往学房里去了。
这里众人纷纷议论,都说:“咱们爹要疯了。参不成禅要闹个冰消瓦解。”月娘说:“别扭他。先给丫头们做铺盖、衣服、首饰,叫他们圆了房,好开脸。”春娘说:“只好如此,谁敢拗他?把群房收拾三间做洞房。”于是,春梅承办,每人换了新衣新裙,做了铺盖,糊裱洞房。
到了第三日,春鸿、文珮、王经都与众娘磕了头。众仆妇都有份子,小丫头各有人事。也摆了个小小的酒席。韩二、来兴儿、玳安、进福、进禄、周老、刘包、胡秀都来吃酒。还有蔡姥姥、刘婆子、薛嫂、文嫂也来道喜。吃了一日酒。至晚散了。郑妈妈、王六儿、如意儿三人打发楚云、秋桂、珍珠儿入洞房。小丫头都来闹房。也是合卺会帐、子孙饽饽、长寿面。诸事已毕,把三个小伙儿关到屋里,成其夫妇。都是轻车熟路,百样温柔,不必细说。
次日,仍是三个妇人服侍三个新人,上了头,开了脸,打扮的百媚千娇,另一番春色。与月娘众姊妹磕了头,拜了天地,又拜了众伙伴。众姊妹赏了拜钱。看着三对小夫妻粉妆玉砌,倒有趣。月娘点点头说:“这也是月老注定的,非人力所为。”说罢,三对新人回房不题。
单说春鸿、楚云跟了春娘来到楼上。春娘看着眼热,说:“你们可大喜了!”二人复又磕头。春娘叫玉香摆了酒,说:“我们也借个光儿。”三个坐下,楚云与春娘斟了盅。春鸿说:“天从人愿,若把别人给了我,咱娘儿们就难对坐了。”春娘说:“好是好,就只你这囚根子不配我们楚姐。我养得水葱儿一般,你这小兔羔子是那里的造化!我嘱咐你一句话,不可坏了良心,忘了我!”春鸿说:“娘放心,我要坏了良心,天打雷霹,不得好死!”春娘大喜。于是放荡形骸,开怀畅饮。春娘乐了弹着琵琶三人对唱吃的酩酊大醉率由旧章春娘趁着酒兴说:“我看着你们圆房儿。”春鸿答应,说:“别馋傻了。”于是三人颠鸾倒凤大作一回。
再说西门庆自日配三姻大舍资财之后,又坐了一七,将出了定,只见从天上来了一个仙女,百媚千娇,异香扑鼻,笑着身边坐下,也不言语,满身乱摸。官人那里按捺得住?才要伸手、说话,忽然心血来潮,不敢动了。少时不见了女子,只见六根清净,二目有了黄光。坐到七七四十九日,觉的身轻体健,心如铁石。每日存神运气,内丹已成。又觉坐不住了,心中只想名山洞府,海外云游,一心无二,万虑皆空。恐众人拦挡,把两套书包好,揣了些干粮,到天黑,悄悄的溜出学房,趁门上无人走出大门,暗暗绕过大街来到城门,却早已关闭,便藏在一个空院破房内坐了一夜。天明了,才开城门就混出去,无人知觉。
他信步由行,扑了正西飘然而去。走了半日,也不知是那里。遇见一只猛虎,唬得无命的飞跑。跑到天黑才不见了。有一座破庙,暂且栖身。心中后悔,又不能回去。无奈拜了佛,浑衣而卧。
到次日,只得又走。只觉寒风透体,冻得浑身打颤。进了一座大山,见有人在那里烤火。西门庆上前拜揖,也蹲在人丛中向火。因见无人理他,独自出了山,一条大河拦住去路。有一个独木桥长得很,看着害怕不敢过去。迟疑半晌,说:“既要出家,那里怕得许多!”乍着胆子上了独木桥。未行数步,一失脚,翻身掉在河内。水深浪涌,手脚扎煞。眼看着命在旦夕,只见上流来了一只船,上面一个和尚把西门庆救上船来。苏醒半日,睁眼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普静长老。说:“善哉善哉,贫僧久等多时,果然来了。也是你灵根不昧,尘缘已满,才能逢凶化吉,脱了轮回。不必久留,跟贫僧上四川峨眉山修真去罢。”说罢,上了岸。西门庆拜了老僧为师,晒干了衣服,二人奔四川的大路飘然而去。#p#分页标题#e#
到了次日,春鸿、文珮与官人送饭。进了斋房,不见了官人。二人慌了手脚,忙来报与月娘。众姊妹都吓了一跳。忙到斋房里四下找寻,并无踪影。月娘众姊妹放声大哭。都说:“可意人儿,那里去了?”叫家人前后找了一回,又在外面亲友家里找寻,并无下落。惊动了合城,齐来盘问。都说:“奇哉奇哉!”又在花园内找了一遍,都说无有。
春鸿猛抬头,见墙上贴着个字帖。上前一看,上写着:“尘缘已满,归真去也”八个大字。春鸿说:“这不是?”春娘一看,放声大哭。说:“姐姐,他舍了咱们了,找什么!”月娘说:“我看看。”揭下来大家一看,月娘先跌倒了,把蓝姐、屏姐哭得死去活来。唯黄羞花、冯金宝是随班唱喏。众人哭了半日,月娘说:“事已至此,哭也无益。且回房再做道理。”言罢,都到上房彼此解劝。大丫头也哭得动不得,一日都无吃饭。白日还好,夜晚胡梦颠倒。过了几日才略好些。
这日金宝来看黄姐,二人坐下,金宝说:“你可好些了?”黄姐说:“有什么不好的?”说着眼圈红了。金宝说:“傻妹子,还想他做什么?他抛了你我,是无良心的人。你我嫁他,原为一心一计,谁知他口是心非!他既不仁,谁还有义》难道咱们守活寡不成?我劝你另找个主意。”黄姐说:“依姐姐,有什么高见?”金宝说:“咱们最好,论妯娌,你大我小,不敢冒昧;论岁数,我大你两岁,才敢多嘴。俗话说: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明人不做暗事,我已有了主意。过几日,我与大娘说明,仍回院里去。破着功夫,若接着财主,从了良,就有了靠了。”黄羞花说:“我比不得你,举目无亲,可往那里去?”金宝说:“死店活人开,难道你这花朵般的人愁无个主儿?”一句话把黄氏说动了。说:“姐姐真与我好!此话如拨云见日,在这里也不是长法。他走了,我才明白了。不用忙,慢慢的再做道理。”叫素兰摆了酒,二人对饮。得意洋洋,越说越有趣。直饮至日西才散。
金宝走至半路,遇见文珮说:“你往那里去?”文珮说:“大娘叫我媳妇做生活,叫我叫她去。”金宝笑着唾了一口,说:“碜杀我了!才娶了几日,就媳妇长媳妇短,好肉麻!她是我的丫头给了你,就忘了我了?”说着伸手就把文珮的耳朵揪住,说:“小兔羔子,跟着我走,饶了你这囚根子就是饶了蝎子!”文珮只得跟着走来。
到了楼上,金宝说:“许久的不见你,我要问你个底儿吊。
你打量有爹有家护着你,他今出了家,你就是失了群的野猫子,丢了孤老的姐儿,若不哄着我叫你哭天也没泪!秋桂与你算成了亲人了?”说得文珮也笑了,说:“他算什么,娘亲在前,她亲在后,难道爹走了娘倒忘了我了?”一句话把金宝说动了。说:“这小囚根子倒有良心,不枉我疼你。过来,坐下罢。”
于是叫丫环摆了酒,同珍珠儿三人坐下,斟上酒,一递一口的消饮。文珮坐在金宝怀里,说:“娘想我不想?”金宝说:“我也不知道!”又饮了几盅,金宝说:“这样喝没意思。”叫丫环在里面屋的床沿下放一小桌,把果子摆上,往文珮、珍珠儿挤挤眼说:“我们躺着吃酒。”说罢,三人钻在被内。复又斟上酒,一面喝一面唱。饮至半酣,先是文珮与金宝玩耍,次是珍珠儿倒搬桨。你争我夺,非止一次。直狂至东方大亮,三人才起来。梳洗已毕,郑婆子做了水合鸡蛋汤来,每人吃了半碗,才开门将文珮放出。文珮见四处无,人摇摇摆摆回家了。这一来毕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完宿债蓝屏为尼 赴任所团圆重会
话表文嫂闻知大官人出了家,来看月娘,道了万福。月娘说:“叫你惦着。家门不幸,才有这样异事。”文嫂说:“大娘怎么这样说?小媳妇不会讲话,我瞧着倒是好事,常言说:一子出家,九祖升天。咱老爹出了家自有好处。”月娘说:“好是好,就只心太恨了。”
坐了一会儿,文嫂说:“我还要看看众位娘去。”说罢,到各屋里请了安,说劝一番。在黄姐房中说起官人出家的事,黄氏掉下泪来,说:“别人还好,抛的我无依无靠,将来可怎么样?”文嫂说:“哭也无益了,只好想个万全之策。”黄姐说:“我又无有亲人,有什么主意!”文嫂说:“娘子若不愿在此,我倒有个议论,现有个好机会。”黄氏说:“有什么机会?”文嫂说:“你家王三官自从娘子出了门,好不后悔。时常往我说他想的了不得,至今尚未续弦。前日因岁数大了,无有儿子,托我找个美貌娘子养儿子,我找遍了清河县,哪里有合适的?娘子若肯回去,你二人破镜重圆,岂不两全其美?”黄氏说:“他如何肯要我?见了我。眼都黑了?”文嫂说:“他那时出在年轻。如今上了岁数,不像先了。此事交给,我凭三寸不烂之舌,管保必成。”黄氏说:“当真么?”文嫂说:“我几时撒过谎?”黄氏说:“既如此,就求你了。”文嫂说:“今日就去。”说罢,辞了黄姐,来见王三官。
到了昭宣府,见了礼,道了万福。三官说:“我托你的事怎么样了?”文嫂说:“我阖城找遍了,无有合适的。不是丑陋,就是岁数大的。”王三官着急说:“这可怎样好?”文嫂说:“有个现成的,怕你不愿意。”三官说:“是谁家的?”文嫂说:“这个人熟的很,你连骨头都认得。”三官说:“是谁?”文嫂说:“不是别人,是你的小夫人。自从你不要了,她嫁到西大官人家,虽住了几年,时常往我哭想你,不能见面,病了几场。如今大官人出了家,抛得娘子无依无靠,寻死觅活,你若不忘旧,把她接了,来岂不比别人强。这是我为看顾你,还不知她肯来不肯来。”三官听了,打动旧情,连说道:“好是,好怕他不肯来。”
列公:王三官若是人有牙爪的人,自然不能点头。他是个淫色之徒,哪里讲什么礼仪?一闻此话,早有二十分愿意。说:“这件事倒是两全其美。当初原是我的错,她又无不是。一时酒兴撵了她,到今后悔无及。你若说妥了,重重赏你。”文嫂说:“你若愿意,说着瞧。”
于是别了三官,又来见黄氏,笑嘻嘻将一切话说了一遍。黄姐大喜,说:“既如此,叫他定日子接罢。”
文嫂又回复王三官说:“事虽成了,费了我好多的话。他哪里肯来,叫我将今比古好容易才点了头。这一回要你好生待她,稍有不到她就与你散了。”三官说:“不劳嘱咐,知过必改。”赏了文嫂五两银子,不在话下。
且说因黄氏有了去处,便来到金宝楼上,说:“姐姐,前日说的,我也有了主意。长安虽好,不是久恋之家,只可从权搭便。”金宝说:“你往哪里去?”黄姐把文嫂做媒一切细细说了一遍。金宝说:“妹妹倒是有主意的。事不宜迟,咱们往大姐姐说明。你先跟了我住几日,等他来接,叫人家瞧着也好看。咱们就收拾细软,明日就告辞了罢。”
主意已定,二人来见月娘与春娘、蓝姐、屏姐,说:“他爹出家,我们都在年轻,守不住。求大娘放了我们各投生路,感之不尽。”众人都愣了,月娘也无得话说。半晌道:“此话是真的么?”二人说:“也是情出无奈,明白就告辞了。”春娘说:“大姐姐不必为难。他们二人既然商议定了,咱们也拦不得,就如此办吧。”月娘点了头。二人道了谢,回房收拾去了。
到了次日,春娘叫摆了酒,请了黄姐、金姐来,与二人饯行。姊妹们痛饮一番。二人要把丫环带出去,月娘拦阻了。叫家人抬出箱笼、铺盖,雇了两乘小轿。二人假装舍不得,洒泪而别。后来黄羞花二进昭宣府,果然生了儿子,与王三官倒和气无事。冯金宝自回院里,仍做起买卖来,朝接暮送,想要从良总无一个合适的。未满一年,不意得了一个吃血痨症,下部生疮,肉虫内蚀,痛痒难当,步履艰难,腥臭难闻。延医调治,时止时发。如此形景,哪里还做得成买卖?余资花尽,才养好了。奈身不由己,气恼填脑,加之欲火如焚,把二目急瞎了,成了一个废人。这是她恶贯满盈,现世现报不题。
且说月娘送了二人回来,与春娘商议说:“官人出了家,黄氏、冯氏都出去了。现在家无正主。叫人把花园门锁了,你搬到五娘房里来,大家才有照应。买卖也收了罢,还开什么绸缎店?药铺也不用开了。把文珮两口子分给三娘,春鸿你留着使,素兰分给四娘,珍珠儿我留着,叫六儿、王经仍管厨房,胡秀分给四娘代管茶房。你说好不好?”春娘说:“好极了!我想着也是这等办法。”于是叫玳安来:“收起买卖,算清账目回话。”玳安答应去了。又叫众家人把所有楼上金银什物都搬到西厢房里来,锁了花园门,一切铺垫都拿上来,素兰、珍珠儿各归新主。诸事已毕,各自回房。
再说吴二舅、二捣鬼、贲弟付、来兴儿收了铺子,交割账目,货物倒完,本利算清,共合银二千六百两。韩二、来兴儿每人拽了二百两,共交银二千二百两。韩二、来兴儿、刘包、王经叫玳安就势儿回明了春娘、月娘:要带了家小辞了出去。月娘说:“收了买卖,他们要出去也合理。就只白白便宜了王经,一个媳妇,叫如意儿、王六儿、珍珠儿、石头儿都跟了去罢。”四个人假舍不得,流了几点泪,收拾了衣服,与月娘、春娘、蓝姐、屏姐磕了头,跟了二捣鬼、来兴儿与刘包、王经去了。
自此倒无事,月娘每日拜佛,春娘、蓝姐、屏姐安居度日。
光阴迅速,不觉过了半年。这日,薛姑子、王姑子来了。到了上房,与月娘稽首。蓝姐、屏姐跟了来。月娘说:“你们从何处来?”二人说:“特来与娘们请安。”四人坐下,天香、紫燕递了茶,说了些闲话。又讲起因果来,才说到三皇姑出家的故事。只见佛堂内海灯乱迸。蓝姐、屏姐都说:“好头疼!”越疼得紧了。小玉、紫燕扶不住,坐在地下。二姑子也忙了,说:“想是心不虔,冲撞了神佛,见怪了。近来我们娘娘最灵,到庙里烧股香,祷告祷告就好了。”月娘说:“既如此,快去烧香与她们念一卷经。自他出了家,我们缺了香火,神佛见了怪也是有的。”二姑子答应去了。
半日后回来,说:“这事奇怪,我们烧的都是莲花香,从无见过冒黑烟的,定有缘故。你们自己看看,求求才好。”蓝姐也着忙,叫玳安快雇轿子,要往庙里去。屏姐说:“三姐姐,带了我去,大家烧股香才好。”月娘说:“很好,雇上回乘吧。”说罢,二人穿了衣服,带了秋桂、紫燕,拿着香。两个姑子先去了,二人忍着疼上了轿子。出了城不多量,来到庙前。原来这毗卢庵是大唐火山王杨滚所建。靠山依水,是一个古刹名庵。年深日久,霉朽了,东平府捐资重修,公立香火地,立了旗杆。三层大殿见新,东西配殿,钟鼓二楼、塔院、方丈修理齐整。还有果园、菜园。古柏苍松,甚是庄严。两个姑子带着徒弟在此焚修,好一个寺院。
闲言少述。蓝姐、屏姐下了轿,进入庙内,禅堂里坐下。净了手,大殿上拈香。果然不住的冒黑烟,姐妹都无了主意,说:“这事真奇怪。”无奈,拜了佛,见桌上罢着签筒。蓝姐说:“香烟不正,未知吉凶。你我何不求支签指引指引?”屏姐说:“姐姐说的是。”于是二人跪在神前,手擎签筒,摇了一会儿。蓝姐求了支中平签,屏姐也求了一支中平签。签簿上四句言词。先看蓝姐是何言语:
夫妻分离日,出家剃度时,
凡夫如不信,性命在今夕。
蓝姐看了,吓得目瞪口獃,毛发悚然,无了主意。又看屏姐求的签是什么样的言词:
出门可由已,回首路途迷。
若问归何处,削发便为尼。
屏姐看了心中乱跳,说:“这事奇了!明明是不叫回去,就在此庵为尼。可怎么了?”蓝姐说:“天数已定,不可扭转。我已醒悟了,不知妹妹如何。”屏姐:“说我也明白了,这是神差鬼使,就此出了家罢。”二姑子说:“我说必是有显应,果然不错。且到方丈吃茶,慢慢商议。”二人说:“还商议什么?就剃度了罢。”蓝姐也不言语,满屋里细瞧,见床上有把剪子,把心一横,抓起来先把头发铰了。屏姐说:“我要出家,非只一年,今日方遂了心愿。”夺过剪子来,把头发也铰了。叫玳安、胡秀:“你们把丫头们带回去,说我们出了家,不回去了。别的都不要,只把铺盖、念珠送了来。”秋桂、紫燕那里舍得?放声大哭。蓝姐说:“此乃天数,哭也无益。只当我们死了,快回去罢。不然,我就碰死了。”丫头们说:“爹娘都出了家,我们可靠谁?”说着泪如雨下。屏姐说:“我们都铰了头发,难道还回去不成?不必多说,回家去罢。”二人无奈,眼泪汪汪跟着玳安、胡秀回家去了。
四人跑到上房,见了大娘、春娘,说:“了不得了,三娘、四娘往毗卢庵烧香,求了两支签,不知什么缘故,把头发铰了,出了家不回来了。”月娘、春娘闻知,好似凉水浇头,木雕泥塑。半晌说:“此话真么?”丫头说:“谁敢说谎?”二人听了掉下泪来,说:“四娘还犹可;三妹妹出了家梦想不到。”说着放声大哭。楚云、小玉劝解半日,才住了声。月娘说:“快雇轿子,咱们瞧瞧去。”玳安说:“三娘、四娘说了,什么也不要,叫把铺盖、念珠送了去。”春娘说:“既如此说,也难勉强了。”叫楚云拿出二十封银子,二位娘应有的衣服。不一时,轿子来了,丫环们都要跟了月娘去。月娘说:“叫她们见见也好。”二人坐了轿子,往毗卢庵里来了。
到了庙里,下了轿,丫环侍女跟入里面,就看见蓝姐、屏姐。月娘、春娘抱头痛哭。二人也无了主意。二姑子劝了半日才住了声。说:“妹妹好狠心!怎么三不知就舍了我们?”蓝姐说:“非出本心,此乃天定,也是无奈。”春娘说:“都出了家,我们靠谁?不成世界了!”
大家坐下,见二人把头发铰了个精光,事无挽转,叫了丫环每人奉上十封银子,以做香资。二人不收,说至再四方才收下。又说了些恋恋不舍的话,蓝姐说:“你们回去罢,只当我死了。”月娘、春娘那里舍得?大放悲声,众丫环都哭起来。屏姐说:“你们不走,我立刻碰死。”众人无奈,横了心,说:“我们去了。”屏姐、蓝姐洒泪而别。后来,蓝姐、屏姐苦修一世,寿活九十,坐化成了正果不题。
月娘、春娘来到家中,发了半日怔。月娘说:“咱们此处住不得了。依我说,先差人报与小大官人,你我投他去罢。”春娘说:“好主意。”即差了进福进禄修书一封领了路费上泰安府去了。这里月娘请了乔大户来将房产铺户送了亲家,说了备细。大户也愣了晌,说:“办得好。我也不推辞。他们都出了家,二位有个依靠我也放心。看看历书,定日子罢。”春娘看了,定于本月二十日起程。又说:“东西不少,得多少骡子,几乘轿子?”大户说:“不用费心,交给我。”说罢,告辞去了。
亲友闻知,都来瞧看。吴二舅差大妗子、二妗子送礼,说:“原要请过去,不方便。着我们瞧来了。”春娘道了谢,两个妗子要回去。月娘苦留不住,回去了。又有谢希大、常时节凑了分子买礼差人送来,都收下,道了谢。
过了两日,乔大户办妥了驮轿、骡子,亲身来请月娘、春娘吃酒。春娘说:“太多礼了,我们还要去呢。”于是大户先回了家。月娘、春娘带着丫环往大户家来大,户娘子迎进上房,搭了桌子,大家坐下。上了南北碗菜,把酒来斟。大户娘子道:“今日同不得往日。二位亲家一去不知几年才见。可要多吃几杯。”二人先道了谢,说:“我们是不得已而为之。他们出了家,我们也过不来,只可投到任所才像事。”说着,又巡了酒,叙说三娘、四娘出家的话,叹息一会。拿上饭来,上了羹汤、点心。吃了饭,春娘说:“我们要告辞了。日子近,事情多,到任所再写书信罢。”大户娘子苦留不住,二人回家去了。一宿无话。
次日。春娘叫家人收拾衣物细软。打了包。请了神主、佛像。装了木匣。余物装了四十几箱,一节铺垫、被褥不计其数。查明白了,月娘、春娘坐了轿子,带着丫环来辞蓝姐、屏姐。到了毗卢庵,见了蓝姐、屏姐,都是僧衣僧帽,不由的掉下泪来。到禅堂坐下,妙凤、妙趣献了茶。春娘说:“二位娘出了家,我们此处住不得了,我们商量着投了小大官去。今日看看二位娘,后日就起笛了。有什么带的信,我们带了去。”蓝姐说:“我们出了家,还有何贪恋?不过替说出家的缘故,叫丫丫好生过罢。”说着,泪流满面。屏姐也哭了。月娘、春娘都哭起来。二姑子再劝说:“二位娘只管放心,三娘、四娘有我们呢,万不能受累。那些不到,听见了,叫小官人追了我们的度牒去。”春娘说:“如此我们才放心,就只实难割舍。”说着,天黑了。二人只是坐着。蓝姐说:“你们要起身,也不能送你们,就拜别了罢。”二人无法,眼泪汪汪与蓝姐、屏姐对行了礼,洒泪而别。回到家中,安寝不题。
到了二十日,家人仆妇一齐动手,装驮子,备鞍马,合家忙乱。月娘带着两个娃子上了驮轿,丫环仆妇上了驮轿,家人安顿上了马,围随着出了城。到了永福寺,有堂客在那里送行,恋恋不舍而别。又去了几里,到了十里亭,众亲友久等多时。领了酒,月娘说:“后会有期,赶路了。”一齐上了轿马。玳安引路,前呼后拥,投泰安府去了。后来西门孝回乡探母,吴月娘受封诰,庞春娘受清福,乔大户攀亲,月娘、春娘抚养幼子成名不表。一部《三续金瓶梅》全始全终。有诗为证:
夙缘了却万虑空,何善回心在卷中。
二降尘寰人不识,倏然悔过便超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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