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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续金瓶梅 

来源:网络 时间:2017-09-03 04:52
  三续金瓶梅   [清] 讷音居士  自 序  闲窗静坐,偶看到“第一奇书”,始于王凤洲先生手作。观其妙文,金针之细,粉腻香浓;至藏针伏线,令人毛发悚然。原本《金瓶梅》一百回内,细如牛毛千万根,共具一体,血脉贯通,千里相牵。自“悌”字起。“孝”字结,天理循环,幻化已了。  但看《三世报
,摆上西瓜、月饼、桃李、苹果、沙果、葡萄、枣子、鲜藕、毛豆,供上月光马、香腊阡、张元宝。摆好了,月娘拈香,众姊妹行了礼。
  那边南十番打起《万年欢》,《将军令》来,只听见鞭炮连声,好不热闹。只见众仆妇、大小丫环跪了一地,也随着磕了头。
  众姊妹回到聚景堂,仍归旧位。摆了二十个果碟,重斟美酒,复饮琼浆。下边四个家乐唱了几折小曲,又唱了几枝昆腔。只见皓月当空,照如白昼。乘着那花荫竹影,灯烛辉煌。十分可爱。月娘说:“丫头们别唱了。你们跑竹马、跳百戏耍子,比唱曲子有趣。”小玉、楚云、秋桂、珍珠儿一齐答应,打扮了,拿了一根大绳拉开,小丫头跑竹马,大丫头跳百戏。跑跳起来,似蝴蝶儿一般。满堂欢笑,直至二鼓,天气凉了,吃了月饼,又听着两个姑子唱佛曲儿,讲了回因果方散,众姊妹各自归房。
  西门庆在月娘房中歇了。玳安不在家。小玉也在上房睡,接了衣服,递茶递水,打发官人歇下。官人不免旧情勾起,翻来覆去只睡不着。暗想道:“小玉模样儿甚好,可惜配了玳安。李瓶儿死后,看他秉性纯良,我原要补他的缺,谁知他无这段造化。”想到此处,不由得心痒难撓,见月娘睡熟了,四更天就起来,叫起小玉来说:“我儿,想杀我了。自从你配了玳安,你们在外边住,无处下手。今日他不在家,天赐良缘,咱们可自在自在。”说罢将小玉带到倒扎里。怎见的?有诗为证:
  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
  家中巨富人趋奉,手内钱多任意来。
  他二人萍水相逢,如漆似胶。小玉渴想官人,百般迎奉,把西门庆喜了个事不有余。自半夜狂至攒点,才云收雾散。
  官人出到外间屋内,大声叫小玉点灯,又要喝雨前茶。月娘睡醒了,说:“官人起的太早了。”西门庆说:“睡至五更,被猫捕耗子混醒了,再睡不着,只得起来,无故的坐了半夜。”月娘道:“喝了茶了么?”官人说:“渴的我了不得,叫起小玉来泡了盏雨前茶喝了。”月娘道:“既你喝了,小玉把泡的茶拿一盅我喝把。净面汤也拿了来。”
  月娘与官人梳洗已毕,西门庆说:“我到前边走走。院子里也得察看察看。”将至书房,春鸿迎出来说:“谢爹与常爹在屋内坐着呢。”官人道:“很好。我说这几日他们无来,还要请他们去。”说着二人出迎,叙礼已毕,让入房中。三个人坐下,文珮递上茶来。谢希大道:“听见说小官儿考试去了?”官人说:“去了十数日了。先生说,叫先闯一闯,万一碰着了,岂不是好事?”常时节道:“也无得送送行。中定了,小官儿好聪明。再,者哥忘了李铁嘴说,哥八月里见喜,不是这个喜是什么?”一句话把官人题醒了,说:“你倒记的。”叫春鸿摆酒,文珮搭过桌子来,拿了个攒盒,把酒来斟,说:“今日还是节呢!把我定做的月饼切了来,果子倒罢了。咱们多吃几杯,叫春鸿、文珮唱几个曲子下酒。”三人饮了一回,春鸿、文珮唱了几折。二人连声喝采,一连告了个“干”。只喜的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官人说:“再唱两个!”希大道:“我们不能久坐。老孙、祝麻子还等着说话呢!”说罢站起,与官人道了扰,告辞出门不题。毕竟此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p#分页标题#e#

  第十九回 小登科得中贺喜  西门庆夸富兴工
  话说这日西门庆在上房会着与月娘闲谈,说道:“天要冷了,咱们这各屋里的窗户也得上棚,也都旧了。花园各处掉了油漆的也得粘补,东西两座楼房还得勾抹。若不修理,日久了工程就大了,就是略粘补粘补也得好少的钱呢!”月娘道:“也是无法的事,谁家少得岁修!”
  官人叫小玉你:“把进福儿叫了来我,告诉他话。”小玉答应。去不多时,进福儿来了。官人说:“你把瓦匠、木匠、油匠、糊匠叫来,我要裱糊各房,粘补花园,叫他们搭看了用多少纸签、颜料、石灰、钉铁、砖瓦、木料,择日动工。”进福儿说:“是包工还是做卯子。”官人说:“都叫他包了去。”进福儿答应去了。
  这里摆上饭,春娘、蓝姐、屏姐、黄姐、金姐都来了。大家坐了一桌子,丫环斟上酒。西门庆对春娘说:“方才我与大娘商量要糊各屋的棚,粘补花园。已是叫匠人去了。”春娘道:“早就该修理,旧的看不得了。匠人来了,叫他看看我那楼上截段板子,夏天热的很,叫他安八扇纱厨子。里间屋里,冬天太冷,叫他倒扎内再套一个暖间。都要加工细做,五彩雕刻。”蓝姐道:“打墙也是动土,动土也是打墙。我那屋里也叫他看看,里屋里我要安一个暗楼子,有东西无处装。南窗上要安一面屉窗,夏天好支窗户。”官人说:“不难,叫他们看了收拾就是了。”
  西门庆又问到别人还有收拾的无有。月娘、屏姐、黄姐金姐一齐说道:“我们屋里都好呢,无有可修理的。”说着拿上饭来,按次又斟了酒,上了许多的嗄饭。大家吃了,漱了口。丫环递上茶来,官人说:“我要喝珠兰茶,放上几朵茉莉花,闷好了拿来。”如意儿答应,往蓝姐屋里取了茶叶放上茉莉花,在茶房里泡了,拿到上房闷了一回递与官人。西门庆说:“给众娘们都递一杯,大家品品。”丫环们给每人递了一盅。蓝如玉道:“此茶品格最高。那一日我作了一首诗不知好不好。”官人道:“既有诗,何不念一念,大家听听。”蓝姐道:“信口胡诌,不过凑个趣儿。”说道:
  见说珠兰价最昂,既然惠我我何当。
  因怜纤懒频频阅,为爱清奇细细尝。
  郑氏声名应泯灭,蒙山品格亦荒唐。
  莫言肠胃多宽润,口角于今尚有香。
  蓝姐吟罢,官人虽不甚懂,也略知一二,连说:“今日此茶不枉白喝了。”众姊妹亦都喝采。
  正在消饮中,忽见进禄儿跑进来说:“报喜的来了,小官人中了第三名文童。”官人说:“果然应了!”进禄说:“现在报喜的要浆子贴报条呢!”月娘众姊妹喜之不尽,都与官人道了喜。西门庆也喜出望外,说:“这可是家门有幸,祖上的福荫!”叫丫环排香案,答谢天地。官人拈了香,又到祖先堂、佛堂行了礼。众丫环仆妇与官人磕了喜头,进禄拿出浆子去贴了报条 。
  正乱着,只见孝哥带着玳安、王经从南来了。进禄儿又跑进来说:“小官人来了!”喜的西门庆同月娘众姊妹一齐迎至仪门。见孝哥下了马,八个鼓手吹吹打打,摆列两旁引路。孝哥头戴儒巾,身穿蓝衫,两朵金花,十字披红,步行走来。玳安先跑来与官人、月娘众姊妹磕了头。随后孝哥也到了,忙与父母、姨母等行了礼,又拜了揖,说:“孩儿托父母之德中了文童,梦想不到。”官人说:“一路平安?”孝哥说:“托爹爹福庇,诸事平顺。”月娘道:“你中的是第三名么?”孝哥说:“才疏学浅,中的低了。”官人说:“话长呢里面再叙罢。”
  说着进入里面,先拜了祠堂,又拜了佛堂。到学房来拜圣人,把师傅聂雨湖喜的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同孝哥过来与官人道喜。西门庆说:“全赖老师之功,下官感之不尽。”先生道:“都是老爹的福田,小官人才能入学。”说罢辞去。
  官人复入中堂,看着孝哥,眉欢眼笑说:“我儿头场得中,实为侥幸。”月娘道:“少年登科,天榜有名了。”孝哥说:“还得念书,入了会试场就好了。”
  正说着,吴二舅来了,与官人月娘道了喜。将坐下,乔大户、谢希大、常时节也来了。西门庆让至书房,见了喜礼,春鸿、文珮递了茶。玳安拿进张二官、李知县的帖说:“二位老爷有公事,今日不得来,差衙役具帖与爹道喜。”官人说:“知道了,原帖代拜。”玳安答应。才出来,又有贲弟付、韩伙计、孙天化、祝实念、白赉光齐来贺喜。官人也让至书房,将见了礼,坐下叙了几句话。王进又拿进帖来说:“吴巡检出差去了。门公听见,差人具帖与老爹叩喜。”官人说:“他官府不在家,何必又多礼。”王经说:“给他道乏就是了。”官人这才叙坐,都递了茶。乔大户道:“亲家这个喜可同不得寻常之喜,我们大家贺一贺。”官人道:“虽是喜事,怎敢动劳众位光临 。”
  正说着,吴道观和尚道坚来了。西门庆出,迎正遇见张团练、刘学官也来了。一齐让入里面,道了喜,叙礼坐下。乔大户道:“这不是又来了四位?我们才说着要与小大官贺喜,想来你们四位也无辞。我那里也无别的,东平府新来了一班女戏,名曰‘对子戏’,都是两口子一对,共二十对,唱的是昆弋两腔,梆子乱弹。前日才到这里,正要叫来唱两日。可巧遇见小大官大喜。明日我送了来,一来贺喜,二来大家听听,咱们在地闲柱,我都替面请了。”官人说:“多承美意,不敢推辞。我这里预备就是了。”众人说:“如此甚好。我们也不坐了,客去主人安。明日早来吃定了喜酒了。”一齐站起辞别而去。
  西门庆来至上房说:“众人明日来贺喜,亲家送了一台女戏。孝哥别歇着,带上玳安、王经,原来的鼓手,到左邻右舍、众亲友家登门叩拜。一家漏不的,又名‘夸官’趁早儿就去罢。”孝哥答应,写了“新科文童西门孝顿首拜”的帖,骑上马,带了玳安、王经夸官去了。
  这里官人叫进福儿叫了搭彩匠在大厅前搭了一个大戏台。叫厨子预备果酒筵席。大厅上结彩悬花,满堂挂了灯。
  正乱着,进禄儿回说:“戏房里进戏箱来了。”官人说:“叫他们拿进来。”只见一箱一箱都是珠红油皮包边的,里面装的是元领、靠子、衫裙等类。长箱里装的是刀枪、把子。圆笼里装的是头脑、玉带,还有锣鼓、喇叭、号筒、笙笛、唢呐、大铙、大钹、云锣等物。都抬进来。又见各处送来的礼物不少,不过是猪羊鸡鹅、南酒白酒等类。也有送碗菜,馒首的。西门庆都叫春鸿写了谢帖。整忙了一日。
  等孝哥回来,官人众姊妹都在上房吃了饭。孝哥坐在椅子上就睡了。官人说:“明日你们姐妹都要起早。乔亲送来的女戏,大家见见不好么?”春娘道:“这里也有了女戏了?我们倒要瞧瞧。我也不能早睡,回去还得发银子,派家人行当呢!”说罢,一齐起身回房去了。孝哥仍跟着月娘,官人在屏姐房中歇了。一宿不题。
  到了次日早晨,吴二舅、谢希大、常时节先来张罗,后是乔大户、贲弟付、孙寡嘴、祝麻子、白赉光、聂先生来了。西门庆安了座,王经回道:“堂客们来了。”只见大户娘子、应二娘子、大妗子、二妗子、薛姑子、王姑子都来了。众姊妹让入厢房,放下帘来。又有李桂姐、吴银儿、郑爱香、郑爱月也来贺喜。末后张二官、李知县、刘学官、张团练一齐到来。西门庆让至大厅上席坐下。还未斟酒吴,道官和尚道坚来了,一齐与官人拿了酒。孝哥行了礼,众客都安了位,上了南北碗菜。僧家另有素席。
  把酒来斟,只听的锣鼓齐鸣。戏台上撩起了大红绣花台帐,调开了绣帏,开了大戏。头出唱的是《宫花报喜》。果然齐整行头,也新唱的响亮。齐声喝采,引动了两廊的女客从堂帘内往外观看。见角色出众,连声夸赞。月娘说:“太太们入了席,饮着酒看罢。”众人说:“再等一等,忙什么?”春娘道:“无人来了,上菜罢。”只见登时摆了几桌,里外一样筵席。众女客也回敬了,按位坐下,饮酒看戏。只见头出唱完了,第二出是《状元及第》,第三出是《五代恩荣》。唱完了三个帽儿,两个小旦下了台,拿着笏板、戏单到席前说:“衣众位老爹与堂客太太们随意点戏,奶扮了唱。”众人都不肯点。
  谦让多时,张二官点了一出《卖胭脂》,刘学官点了一出《藏舟》,乔大户点了一出《杨妃醉酒》,聂先生点了一出《春香闹学》。又让别位,都不点了。
  两个小旦又到两厢里掀开堂帘,众姊妹与亲眷抬头一看,见两个人都有二十上下年纪。下了台,更显出面上红白。大户娘子道:“你二人叫什么名字?”一个应道:“我叫凤儿。”一个应道:“我叫玉儿。”说:“你们都是一对一对的么?”二人答道:“都是夫妻。”说罢,看了铂板、戏单,彼此谦让了一回,大户娘子点了一出《渔家乐》,二妗子点了一出《铁弓缘》,再往下让,都不点了。于是两个小旦回了后台。
  戏台上,先扮出《卖胭脂》。这一对男女,扮生的叫芳官,唱旦的叫美姐,都不过二十年纪。芳官不过中年。这个美姐真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但见他乌云巧挽,云鬓堆鸦,面似芙蓉出水,目如秋水凝眸。上穿月白绣衫,下罩百折百裙。桃红膝裤,衬着二寸半的金莲。千娇百媚,做出那一片风情。慢说官客,连女客们都看呆了。别人尤可,把个西门庆乐的眉欢眼笑,连声喝采。
  列公:优娼隶卒,专会奉迎。见大官人欢喜,唱至情浓处卖弄轻狂。临下场斜瞟了官人一眼,又一笑,才下台去了。西门庆只觉得心痒难挠,坐不住了。瞅空子溜下席,来到书房,叫春鸿到后台去问老板:“那个唱旦的叫什么名字,说我在这里等,叫了来有话问他。”春鸿答应,去不多时把美姐带进书房。官人说:“你叫什么?”戏子磕头,说:“小旦叫美姐。”又问:“多少岁了?”答应道:“十九岁了。”又问:“你男的叫什么,多少岁了?”美姐道:“叫芳官,二十岁了。”又问:“你会多少戏?”美姐说:“大小戏会二十多出。”官人说:“你们都是那里人氏?”答应道:“都是苏杭二州人。”又问:“唱了几年了?”美姐说:“我唱了六年了。”官人说:“你坐下。”美姐握着嘴笑说:“当着老爹怎敢坐呢!”西门庆说:“但坐无妨,我是疼人的人。”美人着一瞟,说:“巴不得老爹痛呢!”官人见他身无四两,妖妖媚媚,不由的春心荡漾,说:“你过来!”把他抱在杯中坐下。美姐撒娇撒痴,官人与他脸挨脸,拉着说:“别忘了,我有心要留下你,碍差怕误了扮戏。”无话说话,缠绵了良久,怕有人来,无奈何说:“你唱去罢,自有重赏。”美姐答应,捏了官人一下,又瞅了一眼,回后头去了。
  西门庆来到席前说:“一阵肚子疼,失照了。”众客说:“长官尊便。”说着点的小戏唱完,出来了一个穿红袍带纱帽的文官,带着个鬼脸,拿着笏板,满堂上乱跳,跳了半日,桌上拿起一个茶盘,盘内盛着一顶纱帽,一个纸卷,又跳了一回,盘内放下一条红纸,上写“加官进禄”四个大字,让众人一见,叫从人搭上桌子来,只见一抬一抬都是整桌的银封,整桌的串钱。搭上台去,戏子叩了赏,进去就开了轴子,唱的是全本《平龄会》,都是金脸套头,三头六臂,各洞群仙,满台的把子,腾云驾雾,十分热闹,先上果酒,饮够多时,上了割刀点心。拿上饭来,又是羹汤、热炒,你布我让。大家吃了,上了茶。《平龄会》直唱至日落,归宫才煞了台。众亲友溜的溜了,散的散了。
  只有大妗子、二妗子、两个姑子未去,同到上房,点上纱灯、羊角灯,又摆上果酒。大家坐下,众姊妹斟了盅。四个唱的说:“该我们了。”一齐拿了家伙,琵琶三弦,轻摇玉腕,慢吐娇音,唱了几折。下边四个家乐也陪了几折清音弹唱,另一番幽雅。大妗子说:“今日这个戏倒热闹。”月娘说:“比咱们本地的好多了。”又饮了一回,西门庆进来说:“唱戏倒罢了,就是累的荒。”大妗子、二妗子与两个姑子忙进里间屋里去。官人说:“怎的都散了?”月娘众姊妹说:“我们正要散呢。天不早了,都乏了。”官人说:“既如此,大家歇了罢。”言罢,姊妹各自归房。
  官人扶着秋桂同蓝姐回房,奶子接去衣裳,递了茶。蓝姐说:“喝酒不喝?”官人说:“不喝了,咱们睡罢。”说罢,二人携手上床,秋桂掩了帐子,安歇不题。这一来毕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如意儿私通玳安  护犊子苦打刘包
  却说过了几日,西门庆在书房坐着与春鸿、文珮闲谈说:“前日那班女戏,那个唱旦的美姐儿十分可爱。我要给你们两个认亲。”春鸿说:“认什么亲?”官人说:“那日在这里,我问他来着,说你认得这小优儿么?他说他是我的儿子。怎么不认得?”春鸿笑成一堆说:“爹买我的这个便宜,我无这个养活的妈妈。”官人说:“不是你的妈,就是文珮的妈了。”文珮说:“他今年才十九岁,我到十八岁,他一岁就嫁了我爹,两岁就会养孩子吧?”说的官人大笑不止。
  正在热闹中间,进福儿进来回话说:“瓦匠、木匠、棚匠、油匠都来了,请爹略估了好动工。”官人说:“很好,叫他们头儿跟我瞧去。”于是出了书房相见,匠人磕了头,跟着大官人到里边各房并两座楼房看了,又带至花园各处都细细的看了一遍,用五尺丈量了,开了单子,要了算盘各行算自己的。木匠合银十五两;瓦匠合银二十两;裱糊匠合银二十两;油漆匠比他们多,合银三十五两,共合银九十两整。官人说:“太多了,共给你们六十两就是了。”匠人摇头说:“办不下来。管家往我们讲的是连工带料。老爹想,净工钱得多少?人们还能赔上么?”官人说:“既你们只是说,再添上十两银子还不够么?”匠人说:“就是的。”官人说:“银子不少给你们,活计要做的好好的。”匠人答应说:“老爹万安,活计那里错了,情愿包赔。”官人说:“明日就是好日子,你们就来做罢。”匠人答应运材料去了。
  且不言兴工之事,再说小玉自从贺喜喝了一天,又搭着连日辛苦,着了风,存了食,一连三日无吃什么。完了事回到自己厢房,一头拾在竹床上再爬不起来。要茶要水,玳官只无好气。原想一路辛,苦完了差与小玉睡,两夜不想到家就未得出来。及至回家见他病了个扶头不起,好难打熬。赌气出了房要上街找人散闷。
  事有凑巧,将走到夹道里,就见如意儿说:“叔叔上那里去?”玳安说:“家里有病人,要上街走走。”如意儿道:“巧了,昨日六嫂子与你接风,今日我备了点酒儿,请你坐坐,走罢!”玳安说:“又叫嫂子费心。既费了事,我先道扰。”说着二人来到房中。如意儿让玳安上座,放了桌子,摆上八碟酒菜。边斟酒边说:“叔叔一路辛苦未能舒舒服服的喝盅酒。今日你可任意舒服舒服的喝一口罢。愚嫂与你解乏。”玳安忙笑着接来,忙又回敬了。如意儿说:“我自己斟罢。叔叔你歇手。”一连饮了三杯,又只是布菜。玳安很过不去,说:“嫂嫂太多礼了。”如意儿说:“你去多少日子?”玳安道:“走了二十多天。”如意儿说:“这就难为叔叔。从无出过远门子,乍乍的起早睡晚,难为你不想家么?我替你受不得。”说着又斟上酒不住的含情巧笑。
  原来如意儿久旷之人,常与玳安打牙讪嘴,总未得手。今日借此为由,要勾搭于他。玳安也明白了八九分,满心里欢喜,说道:“官差不自身,受不的也得受。这院子里,除了嫂子谁还疼我?”如意儿知成一团,说:“哎哟,你是爹的什么人,倒往我说这个话。瞅着你的下巴头的不知有多少呢!”玳安说:“你与我开了玩了,我就要说了。”如意儿说:“你说什么?”玳安道:“说了不许急。”如意儿说:“脸急就别玩。”玳安道:“你还记得当奶子的时候,满园的果子就显谁红?”妇人唾了一口说:“大睁着眼睛嚷瞎话!”玳安说:“你这个人是腊鸭子煮在锅里,身子烂了嘴还硬。也罢了,如今你不常与爹在一处,如何肯认帐?你既说我是爹的人,我作得替身。”如意儿笑了个拍手打掌,说:“小猴子越发好了。什么叫作替身?”玳安说:“你与爹常在一处,怎么就不与我在一处?”如意儿打了他一下说:“有胆子你过来,当家的知道了剥不了你的皮!”玳安说:“不是你请我,是要剥我的皮?倒要试试。”如意儿说:“你不试算你平常。”玳安见妇人眉来眼去,又搭着久旷未得到家,哪里按捺得住,说:“我就过来,怕你咬了我的?”于是把门关上,任意张狂。
  玳安说:“以后你叫我亲叔叔。我叫你干儿子,”如意儿说:“你这小子没良心。好意往你亲近,你倒往我上头上脸。”玳安笑了说:“几年爱你。未得到手、今日天赐姻缘。我要本利还家。”如意儿朦胧杏眼,二人梦赴阳台。须臾事毕,雾散云收。玳安说:“怨不得爹爱你,原来你真有本事。”如意儿说:“乖乖的,若胡说,明日我告诉爹打你!”玳安说:“我再不敢了。好姨娘饶了我罢。”说的如意儿无言可对,说:“别说了,看人听见。你我都是爹的人,倒不替我瞒着?你若如此说,我就不与你好了。”说着穿好衣服。玳安不敢久留,看无人,出门去了。
  将走至书房,可巧西门庆从里出来,说:“你来得正好。明日花园动工,收拾房子,你无在家,叫进福儿讲的。他一人照应不来,你帮着他,大家观工催着早些完了。还有事呢!”玳安答应。
  官人说:“你跟我来。”西门庆复入书房,在瓷墩上坐下,说:“我问你一件事儿。”玳安说:“什么事?”官人说:“你知道前者那班女戏在那里下着?”玳安说:“知道。他们就在狮子街西头小胡同。进了南口往西拐。有一个小庙儿。过了庙往南便是大公馆,有三座店,他在路东第三座店,赁了房子作了下处。门口还贴着个红帖,写着‘苏杭新到对子戏班寓处’十个大字。”西门庆说:“你既认得,着你打听打听,他那里卖唱不卖唱。若是卖唱,我要到那里走走。”玳安说:“不难,打听了告诉爹就是了。”说罢出门去讫。
  官人往春娘楼上来,上了楼,楚云说:“爹来了。”春娘迎入房中,官人说明动工价钱,说:“对了,你兑七十两银子交与玳安。你们得将就几日,先在那屋里住两天,他们好来收拾。”春娘说:“都搬过去了,就剩下桌椅帐床,明日现搬罢。”官人说:“既如此,不用我操心了。你弄口酒我喝,还有事呢。”春娘叫玉香放桌子。官人说:“不用,只要一壶酒,三个盅儿,拿一碟瓜子儿。叫楚云小肉儿嗑了,咱们下酒。”楚云答应,果然拿了一碟瓜子儿放在个茶几儿上,三人一顺儿坐下。西门庆在当中,玉香斟了酒递与官人。西门庆喝了口递与春梅。春娘也喝了一口又递与官人。西门庆又喝了一口递与楚云,楚云喝了一口,递与官人,正是:
  妻妾传盅情意美,满杯红印口脂香。
  酒过三巡,楚云嗑了一把瓜子仁。一半喂了西门庆,一半喂了春梅。官人说:“小肉儿,你也吃几个。”楚云说:“吃了许多了。”把官人喜的眉欢眼笑,说:“你过来,那边够不着。”于是把楚云揽在怀里说:“嗑一个,我吃一个。”春娘说:“酸杀我了,也不犯疼的这么着。”官人说:“不是我疼他,你看这小样儿太撩人,见了他,不由的叫我难受。”春娘大笑说:“你倒不藏性,有一句说一句。”
  正说着,玳安来了,说:“外头请爹说话。”官人会意,随他同到书房。玳安说:“我到了那里打听了,老板说请爹安,说若是别人可不卖唱。爹是本城的领袖,求爹照应还不能,别说是听唱,爱怎么喜欢求之不得。”西门庆大喜,说:“到底是你,别人如何能?我明日去看看如何。”
  说罢,出了书房,往黄姐房里来。将进门,只见蓝姐从里出来,芙蓉儿抱着二姐儿。见了官人笑嘻嘻说:“爹来了?”官人说:“怎不坐了?”蓝姐说:“我们抱着娃子串门子,丫头困了,回去打发他睡觉。”说罢,蓝姐回房去。
  官人才要进屋子,只听得外面一片声喊叫,急回来,赶上蓝姐问:“芙蓉儿,你听听是那里嚷?”芙蓉儿说:“像是大门上。”西门庆连忙走至仪门。原来是刘包喝醉了与进福打架。王经、胡秀解劝。见刘包躺在地下说:“先生的不知后生的。我是老辈子人,你是什么东西!仗着老婆当差,亘古以来所有工程那里无我的分,你冲什么管事的,裁了我的。连老安还让我一网。你打量我是新来的算算?小子,太爷得势的时候,你还卖水烟呢!好个王八大蛋,落毛的兔子!我不打出你的白来,也不认的祖宗是谁!”
  官人也不言语。只见进福气的跺脚,说:“别拉着,我倒要试试这狗娘养的、万人过的杂种!你说你是老辈子人,就不该出去。先进庙为师兄,后进庙是师弟。工程是有数的,银子你要抽头也使得,张嘴定要十两,小一分不依,这就不是理!还满嘴里混吣嚼毛。他们家养汉惯了,说人仗着老婆当差!”
  官人听到这一句大怒,连声喊叫说:“把他们带过来!”王经、胡秀吃了一惊,才看见官人来了,连忙答应,把二人带到面前,一齐跪倒。官人说:“你们要反了!谁敢在这里大呼小叫,满嘴混吣嚼毛!你们的话,我都听见了。明是刘包的不是,进福说的是。三人抬不过‘理’字去。院内工程是我派的,你又管事,与你何干?怎么该给你银子!还张嘴骂人。别的话尤可,你那里看见他老婆养汉来?”刘包说:“因他瞧不起奴才,我才往他讹银子。骂他是有的,并无说他老婆养汉。”
  西门庆大怒,叫:“拿板子来!”无人答应。官人指出王经来,怎敢怠慢。不一时,取了大板来。玳安、进禄都来了。官人叫重打三十板。刘包说:“不敢了!”官人那里肯依,叫王经、进禄把他按倒,玳安动手。五板一呼,十板一喝,一连打了三十大板,把刘包的酒也打醒了。打的皮开肉绽,放声大哭,不住的磕头,说:“奴才醉了,该死!老爹饶命。”官人见他害怕,赔不是,才无了气,说:“往后小心,看仔细。再如此,活活打死。”刘包磕头,诺诺而退。
  官人复回五房。黄姐说:“爹才来了,怎么又出去了?”官人说:“你还不知,适才走至门首,听见外边喊叫。走去一看,原来进福与刘包打架呢!打了他一顿,发放了才进来。”黄姐说:“下人不和,居家常事。咱们喝酒罢。”叫素兰放桌子,摆了几碟可口的酒菜,斟上酒,二人对饮。官人说:“我着了气,你要好好的哄哄我。”黄姐说:“人家打架与你腿事!我早听见了,护着进福,把人家打苦了。到底是有老婆的占便宜。”官人说:“小油嘴,不许胡说。圣人云:既往不咎。寡酒难当,我要叫你唱个曲儿可使得?”黄姐笑了说:“好曲儿还无听够?我唱的怕入不了耳。”官人说:“那里的闲话。”于是黄姐弹着琵琶唱了个《瑞兰降香》,有“吃着碗里看着锅”之句。官人说:“又胡说了!”又唱了个《一轮明月》,有“脱了绣鞋打了几下”之句。官人乐了说:“愿意你打,越打越舒服。”乐极情浓,二人入房,鱼水和谐,巫山欢会,不必细说。
  次日官人才起来,玳安回话说:“张二官来了。”西门庆说:“恁早,有什么事?先让至书房。冠戴了就见。”忙梳洗出迎。二人见礼,分宾主坐下,春鸿、文珮递了茶。二官说:“不然也不早来,特有一事相求。”官人说:“不知何事。”张二官道:“下官岳丈是淮安府人氏,当时聘礼赔了盐船数只,每年取租。不意今岁差人去了,半年杳无音信。昨日有船头来供说:下官的差人说我的话,将船只尽卖。拐了银两,不知去向。这件事若在本省也好查拿。淮上隔着几省,难道白丢了不成?无法,特求长官讨个主意。若肯与下官找回,恩有重报。”
  原来张二官说的半真半假。此船原有四只,因李娇儿盗来的银两,还有卖法赃银,要再添买四只盐船取租。差新挑的节级办理。此人姓吴行二,号叫吴二鬼,又嫖又赌,是个奸诈人。领了盘费,一路花尽,把办船的银子使了。到淮上起了不良之心。假捏虚词,说船主不要船租,将四只变卖了。得银二千两,拐向他方,不知去向。张二官不肯实言,设法巧辩。
  官人闻听说:“岂有此理!这等人若不拿究不成世界了。长官放心,我这里差人上南京求蓝内相,虽隔着省,一封书打到淮安府与他要人,迟早务要拿获重办。”二官大喜说:“事完再来叩谢。”言罢告辞回衙。
  西门庆立刻把进禄叫了来,修书一封,说:“派你上南京太监府下书,紧要之事,务要办妥,急去快来。”进禄答应说:“我知道。”给路费上临安不题。
  官人吃了饭,来到金宝楼上,正遇她宿酒未醒。与珍珠儿摆手,只见她在芙蓉帐内穿着银红短褂,青绸膝裤,大红绣鞋,绿锦兜肚,杏黄汗巾,散着裤腿,乱挽乌云,斜别一枝金钗,一朵大菊花,四个响镯,两腮红晕,杏眼双合,斜倚绣枕,醒睡正浓。
  官人那里受得?暗暗与他松了钮扣,解了汗巾。妇人尚在梦中,官人坐在椅上,远远观看芙蓉帐内雪白一个春睡。珍珠儿看呆憋不住一笑。妇人惊醒,才要翻身不防官人上床,说:“咱们一搭里睡。”妇人躲之不及,已入阴台楚梦。金宝也笑了,将计就计,狂了个不亦乐乎。这一来毕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访娇娘西门迷本  包女戏屏姐正色
  却说西门庆这日才起来,玳安回说匠人们来了。官人说:“叫他们收拾罢。”玳安答应,带进匠人来一齐动手。棚匠先从上房糊裱,木匠楼上安隔扇,瓦匠勾抹各房,油匠花园粘补油饰,只见房上房下,满花园自大卷棚、翡翠轩、木香亭、藏春坞、玩花楼、卧云亭、燕喜堂、芙蓉亭等处,共有十多个匠人,闹的满院都是砖瓦木料、青白石灰、泥土刨花成堆。只听的锛凿斧锯之声,掷砖撂瓦连响。西门庆查看了一回,说:“细细的做,不可草率了。匠人答应。”
  官人过前边来叫玳官来备马,戴上眼纱同玳安出门往狮子街来。过了花子虚的旧宅,走到西头,果然有个小胡同。进了南口往西拐,真有一个小庙儿。从小庙前往南就看见大公馆。一直奔到路东第三座店。果然有红纸报条。来至门前,玳安说:“只管进去,在后头呢!”
  官人下了马,进入里面,见前边一层倒是伙房,两边是马棚,中间一个穿堂门。进去都是一间一间的房子。对面四合坐北,有三间正房,南边有一眼井。官人说:“在那里坐?”玳安说:“爹先在正房里坐着。他们还不知道呢!”官人进了上房,只见设摆着桌椅倒也干净。在上首里坐下,只见各屋里拨头探脑。玳安大叫:“老板在那里?”只听一人答应说:“出去了,就来。我找他去。”官人只得等候,与玳安闲谈。
  等了半日,老板才来了。进门就磕头说:“不知今日大驾光临,小的才出去买脂粉去了。他们也不认得,茶还无递呢!”官人说:“我又无说下,你怎的知道?不大紧。你姓什么?”老板说:“小的姓毛。”官人说:“你们正角有多少?”老板说:“生、旦、净、末、丑是五对,外有正旦、花旦、样旦三对,还有老外、老旦、萃花生、武生、文丑、大花面、油花脸七对,连柴头、吹歌五对,共二十对。”西门庆说:“昨者那一个叫美姐的是什么旦角?”老板说:“他是花旦。”官人说:“还有好的无有?”老板说:“我们一班中,他是帽儿,人材又好。所有的粉戏他会的多。余者一个正旦叫凤儿,一个样旦叫玉儿,一个贴旦叫三元儿,都比他次一等。”官人说:“那两个我看见了,你把美姐与三元儿叫来我看。”老板答应。
  去不多时,回说:“叫了,梳洗了就来。”一面献上茶来说:“老爹净吃酒,还是连夜?”官人道:“明日我才去呢!”老板答应。只见从东屋里出来了两个娇娘,一个是美姐;那一个无见过,大概是三元儿。二人来至客堂,插烛也似磕了头。西门庆先不看美姐,留神细看三元儿,但见眉目五官虽然端正,无甚风流媚气,脚儿虽小,配着红绿衣裙,不见动人春色。官人说:“你就叫三元儿么?”妇人签应:“是。”又问:“多少岁了?”答道:“二十岁了。”官人又看美姐,另一番出色。自古道:情人眼内出西施。看着她如花似玉。正是:
  惚似嫦妙离月殿,尤如神女到席前。
  别说一个三元儿,就是十个也比不上。官人道:“留下美姐儿,叫那一个去罢。”
  于是,摆上酒,上了十六个果碟。美姐儿忙斟了酒。尖尖十指双手奉与官人说:“酒不好,喝个手罢。”官人接来,叫他坐下。一面喝,一面看,越瞧越爱。说:“你会唱什么?”美姐说:“会唱昆腔。”官人说:“还会什么?”答应道:“还会唱南曲。”官人说:“甚好,我最爱听南曲儿。你唱两个我听。”美姐叫老毛拿了琵琶、横笛、鼓板来,老毛弹着,美姐唱了个《南叠落》,果然另一个味儿。不独嗓子好,一切发脱卖相,苏白南韵,十分动人。另说优伶小唱,就是院中的妓女也不是他的对手,把西门庆喜了个拍手打掌。
  官人说:“你过来!”叫美姐坐在膝盖上,一递一口的吃酒。美姐施展本事,又做出千般妖媚,万种轻狂,把西门庆的魂勾得出了壳了,不知要说什么。又唱了个《粉红莲》。官人说:“好是好,不知你下地儿拿着式子唱两支昆腔我听。”美姐答应说:“爹听什么?”官人说:“你唱一支《琴调》。”老板唱起来,官人自己打着板。美姐下地走着,唱了一支。官人连声喝采,说:“你再唱一支《佳期》我听。”老毛又吹起笛来。美姐又拿着式子唱了一支,不但字句清楚,一切颠飞哦溲、唇齿喉音。无一不备。把官人听呆了。一扬手,将淮鼓落地,把美姐儿笑成一团。
  官人说:“你笑我,我就不饶你。”顺手牵羊,把美姐拉到里间屋里。老毛忙把帘子放下亚军就溜了。里间现成的夹绸帐幔,设着栽绒毯子,一张炕桌,两个坐褥。美姐说:“不用忙。”把桌子挪在一边,两个坐褥凑成一处,说:“我还得告便,去去就来。”说罢,往后头去了。
  去够多时,只见他脱了裙子,口含着香茶,笑嘻嘻的走进来。官人急了,跑出来抱入房中。说不尽相亲相爱,百般温柔。二人复又入席。
  老毛又来了,说:“老爹吃饭罢。”官人说:“有就拿来。”于是众柴头七手八脚摆了一桌嘎饭。美姐又斟了美酒,陪了几盅。上了羹汤、点心,吃了饭,点上灯烛,又唱了一回。官人甚喜。柴头送了铺盖、妆台来,又饮了几杯酒。官人说:“睡了罢。”二人进房把门关了。老毛看着收了家伙,才吃饭去。
  原来苏杭妇女与北方不同,离不了处女丹、揭被香,奇巧的睡情,勾魂的妙法,把西门庆治住了,由不的许金许玉,海誓山盟,一夜无眠,直到东方大亮。
  次早,官人先起来,美姐儿头昏脑闷,爬不起来。官人说:“你怎么不夸嘴了?有本事再试一试。”美姐说:“不敢了。你们北方人惹不得。”官人说:“不妨事,你喝口酒多躺一回就好了。”于是把昨日剩的酒喝了几口,蒙上头又睡了。官人在一旁坐着等了半晌,只见美姐醒了说:“我好了。”这才穿衣下床。二人梳洗已毕,老毛拿了三鲜腰子汤来,每人吃了半碗。
  官人说:“我要回去了。”叫玳安拿出五两银子来递与老板,千恩万谢。美姐舍不得,苦留不住。官人戴上眼纱,骑上马,带着玳安回家去了。
  来到家中,也不往后边去。到了书房,换了衣服。叫王经往谢希大家先送寿礼,又骑上马往他家做生日去了,整吃了一日酒。也有几个朋友摘不开,至晚回家。
  到上房坐了坐,说:“我乏了。”就往翠屏房中来。紫燕接了衣服。屏姐说:“摆酒罢。”官人说:“不喝了,在谢子纯那里整吃一日,酒太多了,喝盅茶罢。”紫燕递了茶。二人坐下,屏姐说:“爹昨日在那里歇了?”官人说:“在院里吃了一夜酒。”屏姐说:“还诌谎呢!听见你把对子戏的美姐儿又挂拉上了。”官人说:“你怎么得知道?”屏姐说:“我有耳报神。亏了是我听见,若是别人听见了,爹又要吃不了兜着走罢。”官人说:“好油嘴,你告诉我。”屏姐说:“够你猜半年的。白日里听小工子往棚匠说,对子戏班里要糊棚,烦我找匠人,说这里老爹要常过去,怕屋冷。我想把这活揽给你。棚匠说,散了工瞧瞧去。小工子又说,这老爹才会乐呢,包了他的帽儿解闷,比听戏强百倍。‘有钱使的鬼推磨’,此话真不假。我在旁边坐着瞧糊窗户,他无心说,我有心听。你还弄神弄鬼不告诉我。这有什么,打量我是醋坛子?往礼上说,钱是爹挣的,爱怎么乐谁敢管着?就是我们几个屋子,爹爱在那里就在那里,讲什么那屋里多去了几趟,那屋里少去了几趟?”官人说:“不是瞒你,怕的是人多嘴杂。你既然知道,我告诉你。前者,那一个唱《卖胭脂》的名叫美姐。我很爱她,因此昨日在那里过了一夜。”屏姐说:“他们唱戏的也接人么?”官人说:“错了是我,不能接别人。这个唱戏的比院里的婊子还好呢!只你知道别告诉人。”屏姐说:“几时你见我说过什么,不是我也不问,试试你的心。别人我也不管,拿我说,你包着十五个不与我的筋疼,只不要伤了身子。是真的难以抵换,是假的懒入公门。说一遭儿,老婆汉子是真的,那个浮萍草有根呢?”
  一夕话,说得西门庆心服口服。说:“我娶着了你了。句句说得入骨,疼杀我了,叫我心里痛快。叫紫燕泡盅茶吃。咱们睡觉。”屏姐瞅了一眼说:“这么早就要睡觉,可要老老实实的。”丫环递上泡茶,二人喝了,携手入房,同上牙床,亲亲热热的睡了。
  不言屏姐房中之事,且说这日过了重阳节,西门庆在上房坐着与月娘闲谈,说:“明年九月节咱们定做些花糕吃吃。昨日买的这花糕无有味。我记得前任李知县送我的那花糕好似五层翻毛皮,夹着山楂、荔枝各样的果子,甚是可口。那时叫他们照样儿做了,一半送人,一半自己过节。”月娘说:“可是好呢!这几年也无吃着好的,买搭的不过是个名儿。”
  正说着,玳安、进福儿回话说:“各处的工程都完了,请爹查看。还欠他三十两银子。工程头儿还往老爹讨赏。”官人说:“我都看见了,活计做的好,兑给他们三十两银子外,给匠人们一顿饭吃,多给他们些酒喝。说我说了,做的好,再有了工程还叫他做。”二人答应,兑了银子,开发众匠人去了。
  话分两头,再说袁碧莲。自从挨了打,大病了一场。原有身孕,幸无伤胎。过了半年,将近临月,不想被郑婆闻知,忙来见金宝说:“我告诉你一件事。”金宝说:“什么事?”郑婆说:“袁碧莲有了孩子,将近临月,他家无人。趁此机会,我常与他贴好儿,买住他的心。临期自不请别人,我与他收生。他又是个头生儿,偷了他的衣胞来,用阴阳尾焙了,配上怀胎的药,你与珍珠儿都吃了。不拘谁,若坐了胎,养个男娃子,把他们都衬下去,比你那胭粉计如何?”金宝大喜,说:“到底妈妈是上年纪的人,想的到。这一向,他爹也瞧俗了。丫头无本事,拴不住他的心,白费了我多少功夫。妈妈此计真乃擒龙捉虎的手段。若我们两个吃了药,我倒靠不的,珍珠儿十拿九稳。怎么说,我在院里这几年未免受了伤。他是才开花的女儿,有什么不见效的?若是不拘谁养了男娃子,不但把他们衬下去,还要赚他的许多金银。但此物难得,千万别叫他知道才好。”郑婆说:“这个不难,只要我手急眼快,百般的工夫,无有得不了的。”金宝说:“事不宜迟,先把他买住才好。”郑婆说:“还得下本钱。先买些鸡蛋、小米、红糖、白糖拿了去,我好说话。”金宝说:“不用买,都现成。”说着叫珍珠儿取出来,见一百个鸡子、二斗小米、五斤红糖、五斤白糖放在桌子上,说:“还有核桃、芝麻,要不要?”金宝说:“用不着。”郑婆说:“这是那里的?”金宝说:“事有凑巧。这东西有了日子了,还是凤凰下蛋的时候,我买了要送去。见别人比我的强,赌气子无给他,赚下的。”婆子说:“也用不了许多。”拿了五十个鸡子、半斗小米、红糖、白糖各分了一半,装了一盒,小米装了小口袋,说:“我去了。”携男抱去往外所走。一边走着,一边打算。毕竟此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盗河车虔婆设计  服邪药二女争夫
  却说郑婆铺谋定计暗算碧莲,拿了盒子使了一身汗来至进福门首。说:“袁妹子在家么?”碧莲说:“是谁?”出房一看,见是郑妈妈,吓了一跳,说:“老太太从那里来?”婆子说:“特意瞧你来了。”碧莲说:“请屋里坐。”忙递了一盅茶,说:“一向未能给你老人家请安,今日不知有何见教?”婆子说:“你还提呢!我知道你难往那里去,委屈你病了一场。我也难来瞧你,逢人至人打听,说你好了,我才放了心。劝你别恼她。那日她喝醉了,言投意不和,起了疑心,与你闹起来,把我急的了不得。你走了,我说了她半夜,她才明白了。她就是雷声大雨点小,有嘴无心。如今好不后悔,倒不好见你了,昨日还是听见我说,你差些把人家的孩子打掉了。眼看着要临月了,她心里很过不去,叫我拿了这盒子东西与你赔不是。说但愿你养个小子,别计较她。等你养了,还来瞧你呢!”
  碧莲先打量不知什么事,听婆子一片胡说把心放下来。古语云:女人见不了三句好话。听见说金宝回心转意信以为实,说:“主子打奴才是常事。六娘太多心了,又赏东西,实当不起,明日再磕头去。”婆子说:“你这几日怎么样?你看着不远了。”碧莲说:“我也不懂得,又无娘空,地北天南,明日要养时才苦呢!他又常不在家,连个作伴的也是无有。风火事要来了,谁请姥姥去?不怕你老人家笑话,至今连一尺布也无有,要张纸在那里?”婆子听了正中下怀,说:“你说的苦情,我是个心软的人。你放心,一切应用都交给我。有人就罢了。若夫人,我就会接小人。”碧莲说:“倒不知老太太有这段本事,就只谁敢劳动你老人家。”婆子道:“这有什么?你若不嫌弃我,还要认你作个干女儿。”碧莲说:“求之不得,只怕老人家是玩话。”婆子说:“你果然愿意,就叫我声娘。”碧莲连忙跪下说:“我的亲妈。”婆子大喜,说:“我儿,从今不用愁了。接小人、熬粥,有什么,都交给我,无有不尽心的。”碧莲说:“全仗着母亲疼爱。”
  说罢,放了桌子,让虔婆上座,有现成的酒,还有两个柿子,一嘟噜葡萄,装了两碟,说:“母亲来到屯里了,喝口空酒罢。”说着斟了一盅递与婆子。虔婆说:“又生受我儿了。”碧莲陪着喝了两盅,吃了几块柿子。婆子说:“这个你倒少吃,看塞了胎。”碧莲说:“吃不得就不吃他。”婆子说:“是亲三分向,是火热炉灰。如今你既是我的女儿,福官就是我的女婿。你们可别拿我当外人。叫你女婿诸事不用管,家里有我呢!”碧莲说:“他算不了人,他还不知叫谁管呢!有你老人家,是他的造化好多了。”婆子说:“我也不可久坐,还得给你张罗事去。”说罢就起出门去了。
  回至楼上,欢天喜地说:“好事办成了,倒凑巧,这就是你们的小造化。不但他愿意上当,还认了我做干娘。既认了亲,这事易如翻掌。”金宝喜的拍手打掌,说:“这才是个瞎子给个棒槌就认了真。得了她的紫河车,我们就有了本钱了。”珍珠儿道:“吃了就有么?”金宝笑了说:“这才是个傻子!春天不下种,苗从何处生?吃了她如同上地,还得下种儿才能有呢!你可好生记着,吃了药若带不上身子,挖了你的眼睛。”珍珠儿也笑了,说:“这由不得人啊!”
  话休饶舌。过了几日,婆子买了些草纸、白布、蓝布,还打了一瓶黄酒,拿到碧莲屋里,正遇见进福在家,见他拿了许多东西,心中甚过不去,说:“这个干女儿认不着了,倒叫老人家操了心。”婆子说:“姑爷说哪里的话,也是娘儿们的缘法,尽点心也是该的。”进福道了谢就出去了。碧莲也道了万福。婆子坐下,递了茶,才待打包袱。忽然一阵肚子疼,站立不住。婆子说:“你过来,我瞧瞧。”看了看手说:“还早呢,这叫转胎。你把东西收拾了,过几日我再来。”碧莲忍着疼说:“妈妈忙什么?”婆子说:“还有事呢!”说罢告辞回家。见了金宝说:“你大喜了。”金宝说:“什么喜?”婆子说:“今日我去了,正遇他转胎,也不过三五日就养了。”金宝喜之不尽。
  过了五日,不见动静,婆子说:“我再看看去。”言罢,下了楼,往碧莲房中来。相离切近,忽听得屋内有人哭,婆子进房一看,原来是碧莲要养了,痛得满炕乱滚。婆子说:“不要哭,我来了。”妇人才住了声说:“亲娘,疼杀我了!”婆子道:“我来得巧了。不用忙,我瞧瞧。”伸手一摸,说:“是时候了。”说着,王六儿也来了,说:“我说是不是?才我还在这里,他说还早呢。不是石头儿说她哭,我还不知道呢!亏了老太太在这里。不然,还了得?”婆子说:“你来的正好,快上来抱住他的腰,前头有我呢!”王六儿果然把他抱住。碧莲疼的更紧了,泪如雨下,说:“这可了不得!我好了,与他隔了房,再不受这个罪了!”婆子也笑了说:“姑娘,这个嘴可落不得。”说着又一阵疼。虔婆寸步不离,又连疼了几阵。婆子说:“把他按住。”用手在腰子上一揣,只听“呱啦”的一声,养了个白胖的男娃子。
  婆子大喜,也不言语,手急眼快,取下衣胞,裤腰上有个兜子,眼所不见藏在里面,这才收拾小儿。王六儿撒了手说:“胎胞在那里?”婆子说:“等了半日未见不来。男胎火力大,想是化了。”王六儿也不在意,说:“人好就好,你老人家收拾着,我给他熬定心汤去。”说着出去了。婆子得了手说:“我儿大喜,养了个男娃子。”妇人点头要瞧,婆子说:“别睁眼,看伤了元气。”碧莲又把眼闭上。婆子得便拽藏妥当,王六儿拿了粥来给她喝了。倒是年轻气壮,不多时精神百倍,说:“我好了,过几日亲自给二位磕头。”王六儿说:“这就不怕了。”婆子说:“有你看着,我歇歇去。”王六儿说:“老太太乏了,有我呢,就请罢。”婆子得便回归楼上去了。
  郑婆见了金宝,笑嘻嘻说:“这才凑巧呢,宝贝拿来了!”于是从兜里取将出来分与金宝观看。金宝一见满心欢喜说:“妈妈真有妙法,海底摸珠的手段!”即收藏起来说:“种子房在那里?”郑婆说:“现成的,等我取去。”说罢回房取了来说:“谁打药还得嘱咐他,有人问,就说替别人打的。”金宝说:“知道。”即把王经叫了来说:“有替人配的一料药,快些打来!”王经答应,接了方子说:“面子药还得研呢!”说罢去了。#p#分页标题#e#
  去够多时,药拿来说:“这个药有油性,她容易才研开了。原来是黄面子,通共二两。”妇人收了。婆子找了阴阳瓦在后院子里将紫河车扣在里面,用盐泥封口,着砖支好了,使炭火慢慢炙去。费了一日的功夫才炙干了。拿出来,去净火毒,研成细末,兑上种子仙药。合妥了,用戥子秤来,整三两五钱。一包分作六包,每人三包。婆子看着金宝与珍珠儿用黄酒次早吃了一服,晌午吃了一服,晚上又吃了一服。一日之间把三服吃完。
  可煞作怪碧莲三日,郑婆洗三,奶就下来了。到了第四日,这里服了药,碧莲格登的无了奶,一口也挤不出来。小儿无吃的慌了手脚,把郑婆请了来说:“母亲这是怎么了?昨日好好的,今日就无了奶了。”婆子假意惊慌语:“必是脚硬的踩了奶,快去买涌泉散、七星肘子吃。”言罢,虔婆就走了。
  碧莲叫进福买了药来,一连吃了三服,又喝了肘子汤,杳无音信。娃子饿的只是哭,幸而芙蓉儿来看,给他吃了顿才不哭了。自碧莲断了奶,多亏芙蓉儿每日将养,小儿才保住了,按下不表。
  再说冯金宝与珍珠儿二人吃了药,只觉肚子里发热,像火攻心,盼官人回家,只不见来,谁知又在东大店戏班里与美姐儿住了。二人一夜无眠,珍珠儿说:“这药吃了好难受,心里痒痒楚楚,只想爹来了才好。”金宝说:“我也是如此。这行货子又不知往哪里去了,急的人胡梦颠倒。”说着天亮了,二人梳洗了,粉又洗了,重新擦了胭脂又抹粉,好容易才打扮完了。娘儿两个对熏香、香串、香包带了一身,梳的两鬓蓬蓬的,缠的小脚尖尖的,穿上了扎绣的衫裙,带上了响镯、环珮。打扮的花朵儿一般,千娇百媚,别样温柔。咬指托腮等候,只不见来。
  这一日如过一年,躺着也睡不着,坐着只是发呆。直盼至日落,西门庆才来了。珍珠儿忙跑下楼迎至议门,手拉着手儿把官人接上楼来。金宝一见,眼内发火,恨不能一口水把他咽在肚内,说:“怪行货子,真无良心。我们是你的爱用儿,高了兴,十天八天的戏弄我们;过了新鲜,三不知,又不知挂拉上谁了!”官人说:“无往那里去。昨日在铺子里算帐,天晚了没得回来。今日又叫谢子纯邀到酒楼上吃了一日酒,故此来晚了。”金宝还要说几句,又怕得罪了他,把话掩住说:“咱们喝酒罢。”珍珠儿忙摆上酒,斟了盅。三个人坐下,摆下许多的南果子,饮了一回酒。官人叫珍珠儿唱曲儿,那里唱得上来。唱了两个倒错了两个。西门庆说:“这个小肉儿怎么了?”珍珠儿只是笑。金宝闹得酒也喝不下去。不等官人说话,二人连推带搡,把官人拉入房中,按在床上。
  这一夜,他们商量着把西门庆翻江搅海,闹的时刻无闲。官人也笑了说:“这两个疯了?倒像几年未见汉子的。”珍珠儿说:“好容易得住你,我们要本利还家。”官人说:“既如此,可别央给我。”眼所不见,吃了一丸三元丹,把二人闹的气喘吁吁,香汗淋漓,无罔儿不叫出来。官人说:“你们可草鸡了。”直狂至东方大亮。
  三个人起来,金宝还好些,珍珠儿到底岁数小,头昏脑闷,两条腿乱颤,扎挣着下了床。
  三个梳洗已毕,郑婆端了三鲜腰子汤来,每人吃了半碗。西门庆穿好衣服到上房坐了片时,这了些闲话,叫进福备上马,带了玳安上衙门去了。这一来毕竟又当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祭灶神珍珠见鬼  现世报郑婆遭瘟
  话说光阴似箭,不觉过了三个月。郑婆配了种子方,二人吃了,果然是珍珠儿带上了。每日害口,杏干、山里红不离嘴,各样儿想着吃,吃上了又吐。
  西门庆也喜的了不得,掰着口儿问:“如何?”又请太医与她安胎,把个春娘闻知气得难过,说:“我们正头乡主带不上,怎么三不知这丫头就怀上了?要是我们楚云,我倒无说的,那丫头算什么要紧?身无四两,活像个浪三儿,给我们楚姐拾鞋也不要,偏那行货子爱他!”往着楚云说:“也怨不得你爹,他那里搁的住那丫头招。你看,每日打扮还像么?跟着那院里出身的妈,教的挤鼻子弄眼浪不出水来,如今怀上身子越发狂的了不得。给他熬药羹汤,见了他眉欢眼笑,碜杀我了!”楚云说:“他还可恕,都是他娘教的。无听见他们说呢,明日养了一定是个男娃子,长大了叫他念书,也像孝大叔那么考。考中了,他就是人了。”春娘笑成一团,说:“别说了,我从脚后跟麻到脖颈子了。好个不要脸的蹄子,脸都无了,偷着跟着主子睡了几夜怀上孩子,不知臊呢,倒贴在脸上。十几岁的人就久惯牢城,再过几年就要成精了。”
  正说着,只见玳安回话说:“请示奶奶,明日祭灶,领了钱好去治办。就照旧,还添什么?”春娘说:“老规旧例,有什么添的?你先办了,明日再领。”玳安答应去了。
  春娘来到上房见了月娘说:“差些儿忘了事。明日又是小年下,祭了灶,咱们在那里摆酒?”月娘道:“今年天冷,别处都不暖和,你那楼上新收拾的很好,又暖和,就在你那楼上,咱们斗牌耍子,岂不是好?”春娘说:“就是这样。”
  正说着西门庆来了。月娘说:“我们才商量了明日在二娘楼上过节好不好?”官人说:“我正要在那里。咱们试试新,糟蹋糟蹋他。”春娘说:“你糟蹋谁?那只是我常糟蹋你。”说的月娘也笑了。又说了些散话。官人说:“你们坐着,我困的了不得,歇觉去。”
  说着往屏姐屋里来。紫燕接了衣服,换了便衣。屏姐说:“不喝酒么?”官人说:“你们慢慢的摆好了,我闭闭眼睛就来。”说着进到屋中枕着靠枕就睡着了。紫燕盖了一件大毛斗篷,屏姐在旁边坐着。只见官人一翻身拉住葛翠屏说:“睡不成,你吸的我受不的。咱们喝酒罢。”于是二人入座,紫燕斟了酒,夫妻对饮。屏姐说:“我听见珍珠儿带上身子了?”官人说:“三个多月了。”屏姐说:“我不好骂你,大丫头你一个无放。明日要对养起来都认不出来了。我们有了,名正言顺;他们养了,你臊不臊?明摆着偷馋摸嘴,不打自招。”官人说:“你们都搭了伙计,都是一样的麻烦我。我说了,谁要多嘴多舌,我就不饶他!今日你又说,我先拿你开张。”
  说着把屏姐拉到屋中。屏姐只是笑,说:“我不敢了!”官人那里肯依,把他强拉入帐中。一宿晚景不题。
  次早起来,梳洗已毕。西门庆往灶君庙行香去了,公事已毕,至晚回家,先到灶王爷前摆上祭礼,拈了香,行了礼。众姊妹也磕了头。
  官人过春娘楼上来,众人一齐上楼,在新安的暖阁内团团坐下,玉香递了茶。月娘举目观看,只见屋内糊的雪洞一般,满堂的字画,摆设着硬木桌椅。正中有十二扇围屏,一张拨步大床,两间是一架落地明地罩,一张大理石面大八仙桌,桌上摆着素窑花罇。前边是一个三香果盘,南床上炕桌上设都盛盘、文房四宝,引手靠背俱全。当中一个大罩子盆,八张太师椅子。里间是新安的八扇碧纱厨,北面是真假门,一对大穿衣镜。一个月牙桌上设着随手妆台。床上挂着绣花帐幔。地下有四盆花,一对梅妆,一对天竺。桌上一个宝鼎,一张瑶琴,湘帘一落,满楼香气扑鼻。
  月娘说:“你倒是个能人,真会陈设。谁屋里也无你这楼上雅趣。”春娘说:“有什么陈设,不过我干净,一日多撢几遍。有何雅趣?”说着中堂上摆上桌椅,上了糖食果品。官人与众姊妹团团坐下,满楼上点起纱灯、羊角灯,把酒来斟,妻妾开怀畅饮。下面四个家儿,琵琶筝笛,唱昆腔小曲。
  饮过数巡,月娘说:“别叫他们唱了。咱们打牌罢。”于是在东间内另放一张八仙桌,铺上红毡子,放上三十三张牙牌,两个骰子。一齐坐下,告了么。月娘的头牌,斗了一回,三天九满了。次是黄姐好牌,打了全探山后。第三是西门庆,斗了副对九满了。第四是春娘,无有,牌满了个钻三儿。打了半日,蓝姐、金姐、屏姐都输了。又添上文武对兄弟,点的色样打了一回。官人与金姐赢得多。月娘、春娘、蓝姐、屏姐、黄姐输苦了。按下这里打牌不题。
  且说珍珠儿唱了一回,趁打牌的空儿,到厨房里与王六儿要酒吃,说:“今日天太冷。嘴都唱凉了。”这王六儿拿了一壶酒,两块关东糖,说:“你就着炉子,喝到暖和。”珍珠儿接来,也给王六儿斟了一盅,自己也喝了一盅。见炕炉子封着,说:“我何不烤烤!”于是上了炉台,骑着炉口烤火。两只手吞在里面,腾着衣衫说:“我这才是骑着灶王爷的脖子梗子呢!”这一句谁知惹恼了东厨司令。
  且说每年腊月二十三日,灶王在各处受享香火,清查人间善恶,汇奏上帝。这日正查至西门庆厨下,见一四眼女子骑着炉口烤火,冲了炉光,急忙回避,圣心大怒。即看了善恶簿,说他身怀不正之胎,全是虔婆作恶。吾神未及查出,使他漏网。不知小心谨慎,反冲撞吾神,十分可恶!说罢,用圣手一指,喷了一口法水,只见珍珠儿翻身栽倒在地,目瞪痴呆,口内胡言乱道,二目如灯。
  王六儿着了忙,跑到楼上叫:“六娘,快瞧珍珠儿去!”官人说:“怎么了?”王六儿说:“他说天冷,往我要酒喝,在炉子上烤火。正说着话,只见他打了一个冷战就栽倒在地,口内胡言乱语,只是求饶。”金宝慌了,大家称奇,一齐来到厨房,举目一看,只见他躺在地下说:“天神爷,饶了我罢。冲撞了神癨是我无心,再不敢了!”众人都诧异说:“这是一件怪事。”金宝上前才要扶她,珍珠儿更嚷起来说:“别动我,我肚子里的肠子都折了。”
  正乱着,郑妈妈也来了,说:“我瞧瞧。”珍珠儿说:“你们躲开,罪魁来了。”婆子说:“少要胡说。我从不信鬼神,你是撞客了,快拿桃条来,拿珠砂喷他!”打着问他:“谁是罪魁?我把你这邪神怨鬼送到阴山背后,叫你顶冰!试试老娘,还不快走?”
  他这里胡言乱语,灶君听得明白,说:“他罪重如山,还敢不信神佛,胡言乱语。他要打谁?”说着气冲两胁,口中念念有词道:“快把个屈死鬼拘来!”屈死鬼一身浓疥,往灶君叩头说:“拘小鬼哪边使用?”灶君道:“今有虔婆郑氏,移花接木,作恶多端,叫你魔障他一个月,现世报。但他阳寿未终,魔障的他怕了,速去脱生,不得有误!”灶君说罢站起,带领判官童子往别家查善恶去了。
  再说脓疥鬼领了法旨,见人多不敢上前,看着婆子瞎闹一回。珍珠儿苏醒过来,大家才放了心。丫环搀扶着珍珠儿送至楼上,众姊妹各自归房。
  西门庆同金宝来看珍珠儿。金宝说:“我儿,好了么?”珍珠儿放声大哭说:“心里好难受,腰节骨又酸又疼。”正哭着,一阵肚子疼,往茅司里飞跑。将蹲下,又一阵疼,把胎气就掉下来了,吓得乱嚷。
  金宝下楼一看,见他掉了,说:“可惜,还是男胎呢!”灰心丧意,把珍珠儿带回房中。官人说:“怎么了?”金宝说:“猫咬尿胞,竹蓝打水,想不到她小月了。”西门庆叹气不语。呆了半日,赌气子睡了。
  不言楼上之事,且说浓疥鬼跟了虔婆回到房中,这才得了手。抓了一把沙子往着婆子一洒,婆子才坐下,“哎哟”一声,栽在炉坑里。官人惊醒,同金宝下楼听了听,是郑婆的声音。忙进房一看,见婆子爬上炉坑,满嘴胡说,起了一身潦浆大泡,满地磕头,只叫:“天神爷饶命,再不敢了!”又见倒像有人问他,他自己通说:“我姓郑,名叫胖姐。从十三岁就叫个小官破了瓜,被他拐出来。当是好意。谁知把我卖到水里,无法做了十年买卖。虽坑了许多客商,遇见性暴酒醉的,我也吃了好少的亏。后来从了良,可好了。谁知是个毛贼,每日与他窝脏。犯了事,又坐了半年监,把他发配了。亏了我偷空养汉,牢头替我打点,将我作了官妓。做了些没天理的事,就该改恶从善。不当又买良为娼,损人利己,太认得钱了。这辊我自做自受,我都招了,若问我什么车,我无坐过,只求饶命罢。”又见他自己抓自己,把衣撕烂,一身泡都抓破了,黄水直流,说道:“招了,招。”
  金宝说:“妈妈你怎么了,抓着不疼么?”婆子开言大骂说:“碰了我的蟒袍了!”将破衣脱了个精光,满地滚得头发稀烂,说:“都不是为你叫我受这样罪孽?”便哈哈大笑,说:“我可发了财了,这一身珍珠,一辈子使不了。”笑罢又抓,抓的鲜血直流。官人摸不着头脑,亦不敢上前。无奈,叫王经看守,送茶也不喝,送饭也不吃。每日吃屎喝尿,一连二十几日都是如此。金宝只是哭,也不敢见面。
  这日,众姊妹在上房吃饭,金宝不在座。月娘说:“金宝楼上也不知怎么了。珍珠么掉了崽子,不过是撞客。郑妈妈为什么疯了?日子也不少了。”春娘冷笑说:“姐姐是至诚人,不问也不好说。一样的姊妹谁肯多言。今日他不在坐,说句公道话不算口过。《千字文》上说的:‘祸因恶积,福缘善庆’。他娘儿们太欺人了,无处不嫉妒。郑妈妈自己通说他是什么出身。六姐在行院多年,久经大敌,还讲什么仁义礼智。这是天灾叫他出丑呢!”众姊妹点头,笑而不答。
  正说着,西门庆来了。众人站起,官人也不坐下。月娘说:“从那里来?”官人搓着手说:“了不得,郑妈妈断了饭了。王经报来,我亲眼看见躺在地下喘气呢!”月娘慌了,同众姊妹来到楼下。进房一看,只见他倒在地下,叫着不应。月娘说:“这可怎么样,难道看着不成?大夫也益,还不请个僧道,与他禳解禳解?”一句话把官人题醒了,忙叫玳官请了玉皇庙的吴道官设弦拜忏。念了三日经,可巧正遇脓疥鬼魔障已满,脱生去了,郑婆才得了命了。有劝世文为证: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大家欢喜,冯金宝看着将养了半个月渐渐地好了,瘦的不像人。周身的皮都脱了。这一来,毕竟后文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太监府西门行贿  小秋桂女扮男装
  却说这一年到了会试的年头,西门庆到了学堂与先生聂雨湖商议。二人坐下。官人说:“不知小犬文章又长了些,书念到那里了?”先生说:“《五经》早念完了。目今学的是七纬五典,古文性理。”官人道:“今年会试可以去得么?”先生说:“不但去得,还要望中呢!就只一件,会试比不得乡试。天下人太多,小官人虽学的好,还有比咱们好的呢!学生会了几次试,把肚子都气破了。任你文章怎么好,不合试官的眼不能中的。南京若认得人,托人往试官说说,一来有望,二来还有照应。如今的时候,空口说不得白话,还得点人事,保管万无一失。” 官人说:“这倒不难。临安御前都总管是我的舍亲。老师写一封密书,先差人上南京下到太监府。蓝内相看了,满朝文武那一个不贴着他?俟点出试官,不拘是谁,只用一句话,无人敢驳他的回。”先生大喜说:“如此更好了。写书时不但托人情,还请老太监清目。有这样坐主,不但中,必然另有好处。”官人说:“就是这样,我派人去。”
  说罢,出了学房,来到书房,叫春鸿叫来兴儿。去不多时,来兴儿见官人,磕头。官人说:“眼看要会试了,你还得上临安走一趟,到太监府里下书,还有些人事带了去。事完即速回来,得了你的回信,好叫他上京会试。再看看路上好走不好走,从那里走好。明日就是好日子,雇了头口,收拾妥了就去罢。明日领书信、人事,不得有误。”来兴儿答应,办理去了。
  这里官人叫春鸿开个单子。春鸿拿了纸笔,官人说:“你写:金器八只,银器八对,古玩十六件,挂屏四扇,彩灯四对,围屏一架,穿衣镜一对,石花盆八个。”春鸿一件一件都写完,递与官人,西门庆说:“你把这单子拿到二娘楼上,告诉把金银器找一份,外兑五百两银子,一百两路费。明日来兴儿来了,我交给他。”春鸿答应,乐的跳躜躜的拿着单子往春娘楼上来。
  楚云一见说:“有人来了。”春娘问:“是谁?”楚云说:“哥儿来了。”春鸿瞅了他一眼,一笑,入房给春娘叩了安。且不回话,只是笑。春娘说:“怪囚根子,笑什么?”春鸿说:“我笑小梦儿。他说我是‘哥儿’。”春娘说:“他说的不错。不是‘哥儿’,凭长耳朵?”春鸿说:“耳朵大造化,将来将金银库。”春娘听了说:“这兔羔子说起我来了。”叫楚云把他按住春梅下了床说囚根子你敢动拉下楚云的腿带来把春鸿捆了个四马攒蹄,叫玉香给她擦了一脸粉,抹上红嘴唇。楚云研了墨在脑盖上画了个王八,才把他放起来。春娘笑成一堆,拿了个把儿镜说:“你照照,像个缝穷的老婆。”春鸿接来一看,也笑了,说:“我就这么着。有人问我,就说不知那个小挨烟袋刀儿铁画的。”玉香说:“你说谁挨烟袋刀儿?你挨一千烟袋刀儿,一万烟袋刀儿。”春娘说:“别饶他,骂他个足性!”
  春鸿说:“说正经话。”把单子拿出来与春娘过目。春娘说:“是了,我知道了。”叫玉香:“拿我的洗脸盆取一盆水来。这是什么样儿?叫人瞧着好看?”说着拿了水来。春娘说:“滚过来!我给你洗三。”于是将春鸿掐着脖子,按在铜盆架上,撩着水与他洗脸。搓了胰子肥皂,连脖子带脸,洗了一个干净。叫楚云:“拿手巾来。”楚云说:“他不配使手巾,拿我的裹脚条子给他擦罢。”春鸿说:“快拿来,灌了一肚皮水了。”楚云说:“灌些才蔫不了呢!”说着拿了手巾。有半盅茶底儿,趁他低着头,往脖子里一灌,从脊梁流至肚里。春娘只是笑,不撒手,春鸿说:“你饶了我,你就是我的妈!”楚云说:“好孩子,真嘴乖!”春娘与他擦干了才撒了手。
  春鸿说:“把我闹的饿了。二娘赏些点心吃。”春娘说:“罢了,也够他受了。把我的饽饽赏他几个吃。”玉香说:“有太阳糕、芙蓉糕、槽子糕、南蜂糕,你吃那个?”春娘说:“都拿了来,拣着吃罢。”丫环装了四碟,春鸿每样吃了一块,喝了茶,与春娘谢了赏,说:“我回去了。”春娘恋恋不舍,说:“无事,你可来。”楚云伸着一个小拇指说:“不来就是这个!”春鸿答应说:“就是你!”笑了笑,回书房去了。
  到了书房,谢希大、常时节在那里坐着,春鸿说:“单子给二娘看了,说知道了。”官人点头,叫摆酒。希大道:“寡酒难当,不如咱们到院里走走。”官人说:“院里去俗了。咱们还往狮子街戏房里去不好么?”常时节说:“更好。自从那日去了一次,一向无到那里。不用商量,咱们走吧。”说叫备了三匹马,西门庆戴上眼纱,带着王经,三人到了狮子街。转弯抹角来到女戏门首。
  三人进入里面。老毛迎接进房。美姐道了万福,递了茶。官人说:“还是叫他们两个陪酒。”老毛答应去了。
  不多时,只见三元、玉儿、凤儿打扮的油头粉面,穿红挂绿,与三人磕头。柴头放了桌,摆了一桌果碟。四人上来斟了酒。西门庆带着美姐、三元,谢希大带着凤儿,常时节带着玉儿,开怀畅饮。酒过三巡,老板拿了家伙来,四个人下了地,两个两个地对唱。每人唱了一个帽儿。官人说:“美姐与凤儿打花鼓子,三元同玉儿唱《双鱼婆》。”老毛吹起来,先打花鼓子。不但唱的好,鼓打的如迸逗一般。三人连声夸奖。次唱《双鱼婆》,一句高似一句,把笛都压下去了。官人连连唱彩,说:“不知三元有这等一条嗓子!”每人各干了三盅。
  谢希大道:“别瞧不起茄子皮眼的臭虫,他们谁知竟比婊子强多了。婊子净会唱,不会下地儿。他们比不穿行头的戏更好听,又会跟着睡。行市都叫他们衬足了。”美姐儿打了他一下,说:“谢花子,羊角葱靠南墙,越发老练了。你把我们比作婊子,我们可不是朝接暮送的。你们二人不是借老爹的光儿,想闻上味儿也不能罢。”
  常时节也笑了,说:“我又无说你,连‘我’都‘们’上了。我往你划一拳,你赢了便罢,若输了罚酒三盅!”于是二人划起拳来。美姐输了,连饮了三杯。官人看着馋了,说:“我也往你划一拳。”二人划了半日不见胜负。谢希大道:“我挡一拳!”一伸手就输了,与官人每人饮了一盅。又划了一回,是西门庆输的多,一连喝了数盅,二目乜斜。二人见官人酒至半酣,从溺遁里溜了。
  官人见他们不来,趁着酒性顺袋中取了一丸三元丹,用酒送下,把四个妇人都带到屋里,乐了个夜度四美。只见美姐、三元、凤儿、玉儿争强赌胜。顶针绪麻侍奉官人。把西门庆喜了个事不有余。
  次日,王经拿马来接官人才起来。梳洗已毕,戴上眼纱,回家去了。将到书房,来兴儿来了。官人叫把书札、金银器、六百两银子交与他,说:“就是昨日说的话,到那里见了太监老爷,将书递上,一切备细都在书内写着,说什么话,好好的记着。送的人事,到湖州照单置买。仍照上次一样办法。再有回书,不可着外人瞧。就去罢!”来兴儿磕了头,领了东西,装载妥当,上南京去了。
  西门庆回到上房吃了饭。与月娘众姊妹正说来兴儿上临安之事。玳安说:“韩主管与吴二舅、贲四叔来了。”官人让至书房,三人进见,说:“我们交帐来了。”吴二舅与贲弟付说:“我们,药铺一年清算,除本银,今年共赚了七百五十两整。”韩二说:“昨日与来伙计算明,我们绸缎铺一年清算,除本银,今岁共赚了一千三百五十两。官来的俸银六十两,养廉银四百两,支来薪红银四十两,纸扎银一百两,共银六百两。领来地丁银三千两,杂税银五百两,通共交银六千二百两整。”官人说:“都拿来检点检点。”三人从外一箱一箱,共六箱,外有小口袋一个,拿进来开了锁头,一包一包,共数了一百二十四包,都放在桌上。
  官人叫春鸿摆酒,文珮放了桌子,摆了许多的嗄饭,斟上葡萄酒。官人让座,韩二不敢就座,说:“爹在这里怎敢同坐!”官人说:“你是主管,是坐得的。”韩二谢了座。
  四个人坐下,看着银子下酒,西门庆说:“今日不同往日,必须尽醉方休才有趣。”叫春鸿、文珮唱南曲儿。拿了一支横笛,吴二舅吹着,官人打着板,唱了一回。四人又划拳耍子,贲弟付输的多。划了半日,吴二舅说:“酒够了,我们铺中还有事呢!”官人说:“拿饭来吃了再去。”吹口之力,上了羹汤、点心。吃了饭,三人告辞。官人说:“再谢。”步送至书房中说:“失送了。”官人叫玳安、王经叫了进福、进禄同春鸿、文珮把银子一包一包的仍装在箱子里,连口袋,送到春娘楼上。
  春娘检点了,立刻分出每房费一百二十两,脂粉银三十两,共银九百两。聂先生银六十两,佛堂银五十两,祠堂银五十两,厨房银九百六十两,茶房银二百四十两,马圈银七百二十两,花园香烛银一百二十两,柴炭银三百六十两,家人仆妇月规银共二百两,斗粮折银二百两,共使银三千八百六十两,余下的叫楚云上帐,收入里间暗楼大柜内,封了封皮。
  正分着,只见秋桂乱挽着头发,端着一盘南茉莉花,说:“俺二娘叫给二娘送来熏茶叶的。”春娘笑道:“又生受你娘了。你怎么还不梳头?”秋桂道:“才洗了,正要梳,俺娘叫送这花儿。怕蔫了,我就跑了来了。”春娘说:“你别走,我给你梳梳好不好?”秋桂说:“怎敢劳动二娘?”春娘说:“这有什么?”叫玉香开了妆台,取出梳抿等物。春娘打开秋桂的头发,足有四尺长。只闻扑鼻的桂花油香。与他梳通了,才要挽起,忽说:“小肉儿,我给你梳个辫子,看像个小娃子不像。”于是分作三绺,编成一个大辫子,用红绒扎了。转过脸一看,说:“有趣,倒像个小戏子。”叫玉香快去与春鸿、文珮借一套衣衫,连靴帽都拿了来。玉香答应跑了去。
  不多一时,拿了一套敞衣、衬袄、包巾、皂靴来,说:“春鸿哥不在书房,与文珮哥要了来的。”春娘说:“好,他的才对身量、”叫秋桂穿上,秋桂说:“他们小子的衣服,穿他怎的?”春娘说:“怕什么?打扮上糊弄你爹!”秋桂果然穿上靴子,三寸弓鞋还不够,一头用棉花塞满了。包上头巾,穿上衣裳,系上丝绦。春娘一看,满脸堆下笑来。见他身穿月白敞衣、大红衬袄、白脸红唇,衬着他一双俊眼,两道蛾眉,活像个书童儿。春娘说:“你先在这里藏着,等爹来了,我带了你去哄他一哄。”楚云说:“那里来的个小旦?你有老板无有?”秋桂赶着打他说:“小蹄子,你才有老板呢!你有十二个,叫你黑家白日不闲着!”说的春娘也笑了。叫香玉拿两碟饽饽给他吃。
  秋桂磕了头,可巧西门庆回来了。春娘说:“看他往那屋里去?”楚云爬着栏杆说:“那不是往三娘屋里去了?”春娘说:“小肉儿,跟我来。”于是大家往蓝姐屋里来。
  官人见了春娘说:“银子收发完了么?”春娘说:“早完了。我使了十两银子买了个小戏子,你瞧好不好?”官人抬头一看,见进来了一个粉白的娃子,低着头拜了四拜。官人说:“那里的人?抬起头。”来众人只是笑。西门庆说:“笑什么?”春娘说:“不必管,你要不要?”官人说:“看着倒罢了,不知他十几岁了。”秋桂憋不住一笑。官人走到跟前一看,也笑起来,说:“差些叫这小油嘴哄了我去。”秋桂笑得蹲下。蓝姐说:“装扮的倒像,我也无看出来。”
  秋桂问春娘说:“我脱了罢?”官人说:“不许脱,摆上酒叫他唱曲儿。把楚云也叫了来,一个装生,一个装旦,唱两支昆腔我听。”于是摆上酒。官人上座,春娘、蓝姐下陪。把酒来斟。一个装张生,一个装红娘,唱了一出《寄简》。官人说:“虽唱得好,不如秋桂装潘必正,楚云妆陈妙常,唱一支《偷诗》。”楚云说:“他太便宜了,我们俩换衣裳。”春娘说:“唱罢,那里就把你占了?”说的官人也笑了。二人拿着式子唱起来。果然美耳中听。秋桂真像个出色的小生,且女扮男装比小生分外的娇媚。官人越瞧越爱。
  酒至半酣,不觉得按捺不住,说:“今日在地无闲柱,咱们办个连床大会。”春娘说:“不好,这行货子又来了!”说着站起来带了楚云一溜烟的走了。
  这里,西门庆见春娘去了,拉着蓝姐、秋桂,三人进房,鱼水和谐,琴瑟和鸣。这一夜,相亲相爱,直至四鼓方睡。
  金鸡报晓,天亮了。西门庆下床,梳洗已毕。这日无事,到书房看着春鸿、文珮更换字画。玳安回说:“南边的花儿匠来了,问爹用花草树木不用?”官人说:“正好临节近了,我要在花园里添些花树,点缀点缀。既来了,叫他进来。”
  不多时,玳安把花儿匠带进来与官人磕了头,一傍侍立。官人道:“你几时到的?”花儿匠道:“小的昨日才到来。”
  又问:“你贩的都是什么花树?”花儿匠道:“小的从南贩了些紫竹、毛竹、桂花、栀子、石榴、玉兰、西府海棠、碧桃、丁香、南茉莉、夹竹桃、夜来香,盆景是长春、月季、芍药、牡丹、白玉棠、十姊妹、仙人掌、金丝桃、金丝藤、玫瑰花、绣球梅、西番莲、兰蕙、梅妆。”官人问:“还有什么花?”花儿匠说:“还有芭蕉、棕榈、木槿、百日红。老爹用什么,种在那里?”官人说:“我的花园内要堆一个土山,挖一道曲河,山子上种些花树,山怀里安一个石床,前面有个木香亭。这曲河要绕过亭子,亭前修一道小桥。河边安上曲栏,河口藏在土山后,井上安了辘轳,引过水来。倚亭种一片竹子,配几棵花木。连工带料,一包在内,得多少银子?包种管活。”花儿匠道:“小的看看,无有不成的。”于是西门庆同花儿匠来到花园,到木香亭挨次略估了。花儿匠通盘一算,说:“除了石、床石、墩木、料灰砖是老爹的。连工带树净银一百八十两。”官人说:“谎太大了!好银子给你一百两整,多不出去了。”匠人说:“办不来,土工用的多,花木运脚重。”官人说:“办不来就罢。”匠人为难说:“老爹再升升。”官人说:“不添了。”匠人说:“赔上罢,小的效劳。几时用,好动工。”官人说:“早动手,节不完了才好。”匠人说:“那用许多的日子。一个月保完。”官人甚喜,说:“既如此,明日你们就来。我这里办下砖石木料。工完一总再算。”花儿匠答应去了。官人回后不题。
  次日。花儿匠带了几个伙计。各行匠人十数。个土工先挖曲河,堆起土山;石匠开了材料,凿出石床、石墩;瓦匠砌起小桥;木匠安上栏杆;油匠上了颜色;花儿匠将树木、竹子运来。土山上种上碧桃、海棠、桂花、玉兰,亭子旁种了两块竹子,山坡上种了些芍药、牡丹、丁香、玫瑰、木槿、金银藤,沿河原有几棵山川柳、茶树。又点缀了几棵芭蕉、棕榈。井上放进水来,将曲河灌满,花草树木都坐了堰子,浇灌停妥。各行都上了细,不上一月,诸事完成。大官人甚喜,兑一百两银子;看了一遍,果然好,打发匠人们去了。这一来毕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把兄弟追欢行院  张二官劳命伤财
  却说西门大次早起来与月娘说:“花园的工程完了,倒可观。临节近了,仍叫碧莲蒸了棕子送节礼,熬些杏仁茶、凉藕粉。那日在新修的木香亭摆酒。叫下对子戏墩四个帽儿,打软包来唱昆腔小戏。各门上贴灵符,插上蒲艾,晒了雄黄酒。咱们投壶行令好不好?”月娘说:“今年比往年好多了。木香亭修了比芙蓉亭又好了。有山有水,清目爽神。大家可好好的过过。”
  官人分配已毕,备了马往衙门中去了。走至半路,遇见谢希大。大官人下了马说:“你往那里去?”希大道:“才要到宅里会哥去,可巧碰见了。”官人说:“有事么?”子纯说:“无事,要找哥说说话儿。”官人说:“既如此,我不往衙门里去了。无甚公事,咱们喝酒罢。”希大道:“要吃酒,请哥到院里去。郑爱月想的了不得,托我遇见哥千万请过去坐坐,还有话说呢!”官人说:“一向有事无得闲,我也要瞧瞧他去。你无骑马,我先去等你。”希大说:“如此更好。”说罢,西门庆上了马,带着王经往院里去了。
  不多时到了院中,鸨子接入房中。爱月儿一见官人,眼圈儿红了,说:“爹好狠心!搭上了对子戏班就不认得我了。”说着泪珠儿滚下来。官人说:“谁说的?我还不知他们在那里住呢!一向有事未得瞧你,你就疑惑了?”爱月儿说:“还瞒着我呢!那日我妈妈从他门首过,看见王小官从店里出来,不是接爹是接谁?”官人说:“我无去过,必是王经那日定戏去,他碰见了。”
  正说着,谢希大来了,鸨子递了茶,说:“常二爹来了无有?”鸨子说:“无见来。”话未了,常时节同贲弟付进来说:“好快腿!我到茅房里遇贲四哥,不大功夫就赶不上了。”说罢,大家坐下。希大道:“今日凑巧,适才来时正遇见老常找我,把他带了来,他又遇见四哥,不约而同。”官人说:“这倒有趣,但咱们四条大汉,爱月儿一个人,那里搪得开?叫鸨子把李桂姐、吴银儿他姐姐都叫了来,大家热闹热闹。”鸨子答应。
  不多时,只见三个人万福。官人吩咐:“摆酒,咱们喝着说话儿。”登时摆上桌子,上了十六个果碟子。爱月儿先与官人斟了酒,李桂姐、吴银儿、郑爱香按次斟了盅,自己各陪了一盅,大家抢坐。爱月儿说:“你们三个花子听见了么?我才问了爹,说没往那里去,还不认得门呢!”常时节说:“无有,你不信,今日可说开了!”爱月儿说:“虽说开了,到底信不得。”官人说:“不信就罢,常言说的好:‘心中无病,不怕冷粘糕’。咱们且喝酒。这小淫妇,他不麻烦我受不得。还不唱个曲儿?”爱月儿说:“我们淫妇家有什么好曲儿?喊干了嗓子,那有那南边的苏白内造昆腔好听!”希大道:“瞎说什么!老爹们偏爱你的巧腔儿,乖乖的唱几个与四位爹听。”爱月儿也笑了,说:“给老爹听是正礼,你们三个花子,有曲儿也不唱给讨吃鬼听!”说的官人大笑,说:“好好的唱罢。”叫鸨子拿过琵琶来说:“谁再胡说罚酒三盅!”先是李桂姐、吴银儿、郑爱香各唱了一个吉祥曲儿,次是爱月儿改了平调唱了一个《心中乐》。希大道:“我说的不是瞎话,听这个唱的对不对?”官人干了一盅,说:“再唱一个还要比这个对景的。”爱月儿定了定弦,又唱了一个《烟花寨》,把官人唱动了,疼的无可不可,把爱月儿揽过来说:“你真想我了?”灌了她一盅酒,复又坐下。
  西门庆说:“咱们行了令儿。谁要说不上来,罚酒三盅。我作令官。要一句文话,下家接说,顶线绪麻,不可重了。说慢了,罚酒一盅。好不好?”贲四道:“别算我,我不会说文话,情愿喝酒。”众人说:“算他输了。咱们听令。”官人说:“我先说:云淡风轻近午天。”谢希大接说:“天官赐福到门前。”该常时节说:“前门接了后门送。”李桂姐打了他一扇子,说:“对的巧。”郑爱香说:“送出花子变老圆。”谢、常二人齐声大笑说:“好淫妇,骂了爹,不怕天打雷劈!”官人、贲四都笑了,各饮了一盅。官人说:“又该我说了。”说道:“二八佳人怕上床。”希大说:“这个难绪。”想了半日,总对不上来。吴银儿说:“这有什么,我替你对了罢。”说道:“床上恩情似海长。”谢希大说不上来,罚酒三盅。该常时节说了,忙说:“长远相交一口气。”爱月儿说:“弃旧迎新薄幸郎。”西门庆大笑说:“好小油嘴,敲打起我来了!要饶了你就饶了蝎子!”于是也不管有人无人,与爱月儿拉拉扯扯。谢希大、常时节、贲弟付见官人有酒气,努了个嘴,一齐溜了。
  官人见三人走了,正中下怀,说:“一向未能消洒,今日咱们赴个连床大会。”李桂姐道:“我们有什么本事?不过是朝银子搭个戥儿。”官人说:“你又来了,可不要央激我。”顺袋里取出一丸三元丹,用酒送下,把四个拉到屋中。官人装醉,枕着爱月儿假睡。不多时,药性行开,也不言语。李桂姐、吴银儿、郑爱香那里受得。先是吴银儿把官人推醒,四个人一齐动手。争强赌胜。这一场把西门庆也闹迷了,正是:
  任你终朝奸似鬼,今日也喝洗脚水。
  此话怎讲?西门庆虽有药力,怎当得四个行院是久惯牢城,翻江搅海,顶针绪麻。官人说:“你们以多为胜,算我输了罢。”四个人那里肯依?千方百计,到底把人闹草鸡了才云收雾散。
  少歇片时,官人说:“我也不能久坐,他三人在外等着,我还有事呢,天不早了。”爱月儿道:“好容易来了怎么不过夜就要走?”官人说:“由不得我,这还是忙里偷闲。改日再来。”爱月儿苦留不住,说:“爹吃碗汤再去。”说着鸨子端了一盘鸡蛋汤来,每人喝了半碗。官人说:“我去了。”整理衣巾,戴上眼纱。四人恋恋不舍,无奈送至门首,看着骑上马,带着王经回家去了。
  到了家,已掌灯时候,与月娘坐了坐,说:“我乏了。”往黄姐房里来。素兰接了衣裳,吃了半日茶,不住的打哈气。
  官人说:“今日酒多了咱们睡罢。”说罢,携了黄姐的手,二人上床,并肩叠股,鸳鸯交颈的睡了一宿。晚景不题。
  这日到了端阳节。月娘早在木香亭摆了酒席,请官人看新堆的山子、小河。众姊妹也来了。只见满门上插了菖蒲、艾子,贴着灵符。亭子上挂了彩灯。摆设的齐齐整整。大家散坐了,八个大小丫环按次递了杏仁茶。官人说:“此处堆了这山子,挖了河,好不好?”春娘道:“无有花钱的不是,你看,添了这些树木,配着这曲栏,才像个花园。原先虽有花草,敞落托的,不收眼。山原有石山、土山,这土山接上藏春坞的石山才连的上气,得了风水,园子就要兴旺了。”月娘说:“咱们先安了座,还有软包戏呢!”于是西门庆上座,众姊妹按次坐下,斟上雄黄酒,官人先吃樱桃、桑椹,说:“你们也尝尝新。”你一盅,我一盅,开怀畅饮。
  下边美姐、三元、凤儿、玉儿磕了头。老板们吹弹起来。在红毡上穿了行头,唱昆腔南曲。四个家乐也帮着扮了角次,合唱单出杂戏。一连唱了几折,煞了晌台。
  官人说:“咱们别闲着。到山怀里投壶耍子。”众姊妹答应,一齐走到石床前,在石墩上坐下,每人抓了一把筹,投了一回壶,都是官人赢了。丫环捧上了五福粽子来,大家吃了。
  月娘说:“谁与我下盘棋?”官人说:“我与你下,叫他们打胜家。”丫环摆上棋盘,两个黑白棋盒。夫妻下了半日,官人输了五招;次是春娘打胜家,下了一回,月娘输了七招;次是蓝姐打胜家下了半日蓝姐数子儿共输了三招又次是屏姐打胜家,下了一回,屏姐输了十五招。
  正下着,来了一对侣凤球。玉香、紫燕说:“娘们快瞧,新栽的芭蕉树上,一对鸟儿哨呢!”众姊妹赶了来看,果然一对鸟儿寸步不离,在那里哨呢。春娘说:“怎么能得了才好。”玉香拿了一根门闩走到树下一捅,鸟儿一展翅飞在玫槐花上。官人上前双手一握,得了一个。原来那一个竟不动,一回手,两人都得了,众人大喜。春娘接过来叫楚云找了个笼子装下,大家玩赏。金宝说:“这叫相思鸟儿,若失了群,那一个就活不成了,最老实,从不乱飞。人那能像他?弃旧迎新!”官人说:“怪油嘴了不得,说着好话,吃鱼带上刺了。”众姊妹都笑了,一齐点头说:“六妹子说的很是。”
  正说着,玳安跑进来说:“实任守府与新任提刑贾老爷、秋老爷都到了,离此不远。”官人说:“此话早了,总未到任,怎么今年才来?快备马到接官厅去!”衙役伺候,出了城,来到了接官厅。等了半日,二人才到来。叙了礼,说:“劳驾远迎,实不敢当。”坐了一会,贾仁义、秋正明说:“我们先接印,到城中登门拜谢。”说罢,出了官厅,摆开执事,三人同进城,各自归衙,二人上任不题。
  西门庆到家才吃饭,玳安回话说:“来兴儿与进禄儿一同回来了。”官人说:“来的快!快到书房,唤进来!”二人进见,与官人见了礼。西门庆说:“你们怎么一搭里来了?”来兴儿说:“小的到南京见了太监老爷,礼物都收了。蓝老爷甚喜,说:又生受你家主人。些须小事何须费心。叫多上复爹:请放心进场。托了试官无有不中的。出了榜,见景生情,自有道理。一切备细,有书信。爹看了自然明白。”说罢将书信呈上。进禄儿说:“我领了书信,因事紧急,抄道加站到临安,见了太监老爷,看了书说:此事可恶,即交刑部发一角公文与淮安府立即要人。不上十日,船头作眼,拐了未出省,落得烟花巷捞毛。人可得了,审了三天,脏银已被花尽,一分也无追出。太监老爷大怒,叫刑部立即起解,杖打八十,流徙三千里,惩治结案。还有书信一封。兼程回来,走至黄河渡,我二人遇见,一同来的。”言罢,将书递了。
  官人展开两封书信一一看了,与二人说的不差上下。来兴儿带来的书内还有可托的事:六月内有侄儿蓝世贤由都察院御史奉旨代天巡狩,大约六月底到贵处。你等原系至亲,不可以上司待他,他还要到府上看他叔伯姐姐,借此倒好认亲,贤婿亦不可过费了,总以实诚为本,断不可客套了。
  官人看完,喜出望外,说:“早听见你三娘说,他有个兄弟是蓝内相胞弟之子,在京做正卿未得见面。今得了御史,奉旨巡狩到咱这里,又得了一门亲戚,倒要会会。”来兴儿说:“小的在太监府里见过,好一个风流人物,见人很谦恭,一些儿不大道,且善谈。”官人说:“道理如何?荒乱不荒乱?”来兴儿说:“今年雨水调匀,路上很好走,年景好,并无歹人。”官人甚喜,说:“歇罢,另日接风。”二人答应,各回铺中去了。
  官人又叫玳安将书送与张二官看。玳安到了衙中见了二官将书呈上。张二官展开细看,长叹了几声说:“伤财惹,气倒叫你爹费心。回去替我候安,说我感之不尽,面见再谢。”正是:
  得人一牛还人一马,来之不善去之亦易。
  玳安回家一一说了。西门庆这才来到蓝姐房中将来兴儿回来其兄弟不久到此的话细说一遍。蓝姐喜之不尽,说:“活该骨肉重逢,我三叔养着了他了。”官人说:“你们到底弟兄几个?”蓝姐道:“我是大哥的女儿,当太监的是老二,这新升了御史的是我三叔的儿子。我们三门只看着他一个,今年才二十岁。从小儿我们一齐攻书,比亲的还好呢!我想他,怕见不着,如今来了,倒是件奇事!”
  正说着,玳安拿着两个帖说:“张二老爷与知县太师拜会。”官人见是手本一帖,写副千户张懋直顿首拜;一帖写清河县李昌期顿着拜。官人说:“什么事,用官衔帖!先让至书房,我冠戴了就出去。”于是穿了衣服,忙到书房迎接。三人叙礼归座。二官说:“前事费心,感之不尽。”长揖到地,特来面谢。官人说:“略尽寸心,何劳挂齿。”知县说:“我们衙门得了一角文书,是都察院御史由京巡狩两广两湖河南山东的信牌。大约六月底到咱这里奉旨饮差,非同小可。咱们得细细商量才好。应用公馆、车马、道路、桥梁,是本县承办的。一切工程应都是咱们的差使,必须前先办妥方保无事。稍有不到谁耽得起?”官人笑了笑说:“二位放心,我也得了信了,此人是在下的舍亲。他来了不过草草了事,虽是钦差,他与我是姐夫郎舅,也不用支应下程,叫他在我舍下住,吃食一切都有我呢!不过李老兄预备车马,跟来的在公馆打发饭食,也无人敢勒索。驿站上若有讹诈等情,告诉我,舍亲也不是那样人。不过,咱们些微备点人事就完了。”叫春鸿、文珮摆酒,说:“今日不约而同,大家畅饮一杯。”二官府大喜,说:“我们不是长官的至亲。饮差最大,愁的了不得。若办的不好了,老大的考成。今闻长官之言,我二人喜出望外。不但省银子,还要赚个满脸,长官赐酒,倒要痛饮几杯。”
  于是,搭了桌子,摆了二十个果碟。春鸿、文珮斟了金华酒,三人对饮。官人叫他二人唱南曲子。一面说,又一面笑。二人说:“这事才先难后易,若不是长官之亲,这一来事就费大了。”西门庆道:“差官最怕不认得:深了不是,浅了不是。”又饮了一会,上了南北碗菜、羹汤、点心。二官府说道:“扰了。”举筋便吃。又上了四红四白,要了饭。须臾吃毕,上了茶,一齐站起来说:“我们要回去了。”言罢,出门骑马坐轿,衙役围随,鸣锣喝道,同衙去了。
  官人送了回来说:“我可要歇歇了。”来到蓝姐房中,秋桂接了衣服,蓝姐说:“喝酒不喝?”官人说:“酒多了。咱们睡罢。”说罢,上床安寝,一宿无话。
  次日,西门庆与贾守备。秋提刑接风。在燕喜堂摆酒,结彩悬花,挂了纱灯、宫灯,叫了名班大戏,还有四个唱的,是李桂姐、吴银儿、黄娇儿、韩金钏。请了张二官、李知县、张团练、刘学官作陪。还有乔大户、吴二舅、谢希大、常时节当支客,都先来了。女眷是大户娘子、应二娘子、大妗子、二妗子,带着郑三姐、段大姐与两个姑子也来了。众姊妹打扮的花枝招展,香气扑鼻,出堂迎接,让至堂后碧纱厨内坐下。#p#分页标题#e#
  只听的喝道鸣锣,二新官坐轿一同到来。官人与众客接入里面。二人说:“同寅契友,何必多礼?”官人说:“远路风尘,略表寸心。”说罢,大家入座。开了大戏,上了果桌,把酒来斟。官人全了礼。开怀畅饮。先唱了三出吉祥戏。小旦下了台,官客、堂客点了戏,按次唱毕。跳了加官,放了赏,上了四平八稳的筵席、割刀点心,开了胃子,只听的锣鼓齐鸣,好不热闹。
  天晚了,吃了饭,二官与官人道了谢。大家散去。众堂客到上房又摆了酒。众姊妹斟了盅,大家消饮。春娘说:“今日咱们无事,可要凑个趣儿,多吃几杯。”四个唱的说:“我们新排了几折花鼓子、霸王鞭、凤阳歌、金钱莲花落,演与众娘们听。”众人大喜,说:“这才有趣。”
  说着,四人改了装,都是蓝袖裹耳,挽起袖子,拽了衣襟,露出小小金莲。先是李桂姐、吴银儿打花鼓,配着霸王鞭,鼓如迸豆,鞭响金钱,十分好看。后是董娇儿、韩金钏,打起锣儿、板儿唱凤阳歌,打莲花落,美耳中听。四个家乐帮腔合唱。众人连声喝采。酒入欢肠,直唱至二更方散。这一来毕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翡翠轩芙蓉蒙爱  林太太情献生活
  且说这日是清河县年例过社火之期。满街上人山人海,都来瞧看。西门庆带着妻妾在玩花楼摆酒,众姊妹都穿着扎绣的衣裙,满头珠翠,打扮的娇娆袅娜,体态轻盈。大小丫环都是新衫新裙,镶沿比甲,五色汗巾,在旁执壶打扇,消饮着等候社火。
  少时,街上喧嚷说:“来了!”只听的锣鼓齐鸣,好不齐整。众姊妹举目观瞧。只见正西上游人如蚁,团团围绕,看不真切。只见花红柳绿,十分热闹。众姊妹齐声喝彩。说着到了面前,近看更觉好看。春娘说:“怎么得叫进来细细看看才好。”官人说:“这有何难?”即着玳安告诉会长说:“我说了,叫他们进来。叫王经带到楼下耍耍我看。”玳安答应。
  过不多时,把社火从花园门带到楼下。会长与官人磕了头,打进锣鼓来,按次演唱。先是几对太平车过去,后跟高跷、秧歌,五虎棍打的热闹,耍叉的半空飞舞,跨凤的对音吹箫,还有狮子滚绣球,各样的抬歌、吵子、十番。令人看花了眼。官人甚喜,搭了桌子,憋蜇的官中放了赏。有四个扮丑的、唱旦的小娃子众姊妹甚爱叫上楼来盘问了一会赏了香包点心,打发下楼。会长谢了赏,仍是王经带出大门游街去了。
  这里猜拳行令饮酒,楼下众丫环也放了桌子,把剩下的果子装了攒盘,饮酒作乐。也是合当有事。楚云多吃了几杯,正在竹叶穿心,桃花上脸。可巧丑丫头石头儿爬着桌子要果吃,“嘭——”打了酒杯洒了楚云一身。楚云说:“下作黄子,浣了我的新衣服!”这丫放声就哭,说:“不是我!”跺着脚儿放起刁来,把楚云登时紫胀了面皮。酒往上撞,说:“我倒无说什么,你仗着什么敢与我放刁?你妈不敢错待我。反缝了眼皮子,认认我是谁,别茄子、黄瓜一倒数。打量我与你们一样?别叫我告诉爹剥你的皮!”说的石头儿不敢言语,一溜烟儿跑了。众丫环做好做歹才劝开了。
  官人在楼上听得吵嚷。正要问是谁。细听是楚云的声音。就不言语了。又饮了一回,官人说:“天不早了,歇了罢。”酒阑席散。
  西门庆往春娘楼上来,归了座,见楚云无精打采,官人这才细问:“你怎么了?”楚云抽抽打打说明缘故,才知是石头儿得罪了她,与她擦抹眼泪说:“你别委屈。”立即把王六儿叫了来,告诉一遍。王六儿打了丑丫头一顿,与楚云赔了不是,才不哭了。官人揽在怀内,百般温存,说:“咱们睡觉罢。”与春娘同入罗帏,三人上床才说和了。一宿晚景不题。
  次日早起,官人无事,信步闲游,进了花园。从聚景堂穿堂走至芙蓉亭,见百花盛开。看了一会,顺着松墙绕过翡翠轩、木香亭,上了盘道,走至卧云亭。四下观看,甚是眼亮。独自坐了一会,从山子后曲弯下来,穿过山涧,到了藏春坞,见芙蓉儿抱着二姐儿,带着小丫头石头儿在那里顽耍。官人说:“你们倒会乐。”石头儿要跑,官人喝住。芙蓉儿站起,往二姐儿说:“咱们的爹来了。你说:我想爹了。”官人接过来,抱了一回。二人眉来眼去,打牙讪嘴的,笑容可掬,都有了意了。官人说:“你带了石头儿把他打发睡了,我在翡翠轩等你说话。”芙蓉儿答应说:“知道,我去了就来。”笑着带了石头儿送二姐儿去了。
  官人又往前行,绕过竹篱,从小卷棚复过芙蓉亭,顺着新堆的山子又过了木香亭,从葡萄架后来到了翡翠轩,走了个浑身是汗。进入屋中,坐在椅子上歇息半日,只不见来,躺在床上就睡着了。睡了多时,正在舒服之间,只觉有人摸他。
  谁知芙蓉儿送了二姐儿回去,白是不睡。费了半日功夫好容易才睡了。将溜出来,蓝姐又叫他给大娘送活计去。送到上房,月娘往他说话儿,给东西吃。芙蓉儿那里咽的下去,胡乱吃了两个,千方百计才得脱身,忙跑到翡翠轩,见官人睡了,蹑手蹑脚坐在身边,悄悄伸手摸他。
  西门庆醒了,说:“你怎么去了这半日?等的我火冒钻天。”芙蓉儿将小姑娘不睡,在上房不得脱身的话说了一遍。官人说:“我量你不来了才睡了。”于是把妇人拉到屋中,手忙脚乱解衣上床,学窃玉试偷香,巫山欢会。云雨已毕,穿好衣裙。将出房门,见春娘蓦地走来,楚云拿着像支栀子花,把二人吓了跳。春娘见官人同芙蓉儿从翡翠轩出来,假装无看见,用手往北指着说:“楚云你看,那对蝴蝶儿飞过墙去了。”一面说,一面赶着一直往北去了。官人说:“幸尔她无看见,你快回去罢。”芙蓉儿羞的满面通红,一溜烟就跑了。
  官人走出花园,不放心,来到春娘楼上。玉香说:“俺娘掐花儿去了,大概就来。”正说着,春娘来了,手内拿着个马尾小花篮,内盛一篮南茉莉花。见西门庆在此,就知他怀着鬼胎,故意说:“爹无上衙门去么?”官人将计就计说:“才从衙门中来。”春娘往地下唾了一口说:“没脸的行货子,还诌谎呢!将才打量我无看见你与奶子在翡翠轩做什么?”官人无的说,忙推言:“适才我走到那里碰见她,有什么做的?”春娘说:“早做完了,再要做也不能。”官人笑了说:“小油嘴,单管胡说。”春娘说:“口说无凭。”叫楚云:“把你爹按住,我要验验。”楚云果然把官人按住。春娘动手一摸说:“楚姐,你来看,是真是假?”楚云说:“爹还说什么?”官人说:“没什么,都是叫你们娘儿俩气的。”春娘打了他一下,才要撒手,被官人一把揪住,将春娘、楚云按在床上,先把春娘的衣服剥了,后把楚云剥了个光儿。春娘只穿着漏纱膝裤,系着绣花汗巾,大红兜兜,三寸弓鞋。把楚云臊的蹲在地下。西门庆说:“我要是带着药断不饶你们。暂写一笔欠帐。晚上本利归还。”说罢,撂下二人,一溜烟儿下楼去了。官人回后不题。
  次日,西门庆吃了饭,正要往衙门里去,吴二舅来看月娘。官人让至上房吃茶,说了些买卖的光景,添了多少货物。
  正说着,玳安回话说:“张团练与爹请安,差人送了四桶金鱼,说与二姐儿玩的。”官人说:“又叫人家费心。既送来,拿进来我看。”玳安答应。不多时抬进来。官人与吴二舅大家观瞧,只见一桶文鱼,一桶龙睛鱼,一桶柘榴鱼,一桶鸭蛋,共十六尾。五色金鳞,十分好看。官人说:“拿帖道谢,赏来人二两银子。”又说:“好是好,也得一个好缸才不辜负这个鱼。”吴二舅说:“现成,我那里有原先当铺当老了的青花白地大缸一口,是素窑古器,是我赚下的。我那里无有用处,差人取了来养鱼甚好。”官人大笑,即着进福弟兄登时取到。官人叫抬到翡翠轩陈设。倒了四十担水,将鱼放入缸内。众姊妹齐来观看,但见摇头摆尾,游鱼戏水。蓝姐说:“我玩过,不得配上闸草、金丝荷叶,做一个架子,插上五色旗,叫丫头们每日执旗教演才有趣。”官人即着王经去办。
  这里摆了酒,大家赏鱼。叫四个家乐下边弹唱。越瞧越有趣。大家划起拳来,直饮至日落西山,酒阑席散。话不可重叙。
  日往月来。到了六月半头、衙门中来报:巡按业已出京,不久到这里。官人闻知,即派吴典恩带领衙役执事馆出三站。接着了,递了手本,差人送信,不得有误。吴典恩答应去了。
  这里着人打扫花园。在大卷棚预备床帐,陈设,交周老看守。叫下厨子备办猪羊、鹅鸭等类。悬花结彩,搭了个大戏台。与贾守备借了三个铁镜子。诸事已毕,官人到书房歇息。玳安说:“文嫂见爹说话。”官人说:“叫他进来。”文嫂进房与官人万福。低言悄语说:“小媳妇奉林太太之命,叫与爹请安。说一向无过去,无事请爹有句话说。”官人说:“我也要瞧他去。因钦差巡阅,忙了这几天。今日倒有空儿,你先去,我随后就到。”文嫂答应,又到上房与月娘请了安。月娘说:“一向少见。”文嫂说:“也不知做些什么,总未得闲。今日抓了个空儿瞧瞧众位娘们。”月娘待了茶,文嫂说:“我还到各屋里都看看。”说罢,先到春娘楼上。春娘说:“贵人,那阵风把你刮来了?”文嫂陪笑说:“二娘怪小媳妇少礼,该打一顿才是。”春娘说:“我说玩话呢!你们买卖人那里的闲空儿?坐下罢。”文嫂道了万福,叫玉香递了茶。文嫂说:“你们几个倒投娘儿们的缘。我瞧着都出脱了。秋桂、珍珠儿,我知道,爹收用了。这两个还是女孩儿么?”春娘也笑了,说:“不是女孩儿可怎么样?难道有一百他都要了不成?”文嫂也笑了,说:“爹就是坐家女儿偷女匠,缝着就上。也是他老人家的造化。差些的也擎受不起。”把个玉香脸上一红一白。又说些散话,文嫂站起来说:“再来罢,还到三娘、四娘、五娘、六娘屋里瞧瞧去。”春娘道:“忙什么?”文嫂说:“我都瞧了还有事呢!”于是下了楼,到各房打一卯,先往昭室府等官人去了。
  不一时,西门庆到来。下了马,文嫂接入里面。谁知林氏早在花亭上等得不耐烦了。官人一见,拉着她的手说:“一向未得看你,可好么?”林氏眼圈红了,说:“好人儿,若不着人请去,还不来呢!想杀我了。”说着进了卧房。二人并肩坐下,小丫头递了茶。林氏说:“我也不说,真的有了心爱的,还稀罕我么?俗语说:痴心老婆忘恩汉。想的我神魂颠倒,连个影儿也见不着。”官人说:“怎么能忘了你?这一向好不忙呢!眼看差钦差到来,不独我,连知县通不得闲。”林氏说:“到底不放在心里,若真惦着,忙破了脑袋也要摘个空儿走走。”
  说着,文嫂放了桌子,摆上南鲜果品。妇人把盏斟上木瓜酒,递与官人。自己也斟了陪坐。二人对饮,叙了些离情软语,把官人也说动了。妇人说:“我请你不为别事,因想你,亲手儿打了一条香络子,还绣了一对护膝,也是我的痴心。夏天热了,看见我的络子凉爽,冬天冷了想起我的护膝暖和。不知你要不要?”官人说:“在那里?”妇人叫小丫头从柜子里取出来,果然好活,计如鱼子一般。西门庆连声夸奖说:“难为你的心。”连忙收起。
  又饮了一会,妇人说:“我有两坛酒,名瓮头香,是官药房得来仙方。此酒有通宵不倦的好处,补血养气的奇功。我与王爷用了一坛,还有一坛总未肯动,还有一本册页,是南边虎丘女孩儿画的。王爷的千秋,外边随礼进的。你何不尝尝瓮头春酒,看看虎丘册页?这都是外头无有的。”官人甚喜,说:“你有这样好东西,怎不早说?快拿来,这倒有趣。”
  于是,林氏亲自带着文嫂抱了一个小磁坛来,打开七层封皮,只闻的满堂奇香。文嫂灌了一壶,官人说:“温了来我尝。”文嫂答应。去不多时,温来与官人斟了一盅。又与妇人要斟,林氏笑了,说:“傻老婆,我喝不得。”文嫂会意,与妇人斟了木瓜酒。官人饮了一盅,说:“好酒。”妇人说:“你喝罢,好处多着呢!”叫丫环“把我常看看的册页拿了来。”小丫头答应。从屋内案上取出来递与妇人、官人接过来一看。见外是绿锦板皮。展开是细绢。沿边果然画的像活的一般精工。五彩点缀入神,二十四页都有名色,且神情式样百般奇巧。看得二人心痒难挠,勾起药酒发作。说:“拿到屋里看罢。”二人携手入内室。入下纱帐来,打开册页,如法行事,把个林氏喜的没口子叫“达达”不绝。
  少睡了片时,饭也无吃,连了夜,直缠至四更,次日睡至日出三竿才起来。官人说:“好厉害酒!”妇人只是笑。丫环递了茶。二人梳洗已毕,文嫂拿上三鲜燕窝汤来,每人吃了半碗。
  王经拿了马来,官人才告辞回家。妇人恋恋不舍,送至后门,看着上了马去远了,才回房去了。这来毕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蓝世贤探亲巡狩  二优童得钞沾恩
  却说西门出了昭宣府,将走至门首,只见衙役迎来回话说:“巡按大人差人与老爹请安,说又劳差人迎接,面见再叙。”官人闻知,忙到里面换了衣冠,嘱咐预备,复又上马,带了玳安、王经、十数个牢子飞奔十里亭。不多时到了那里,见贾守备、秋提刑、张二官、李知县、张团练、吴巡检早来了。还有官军、衙役、大家会在一处。
  不一时,只听大炮惊天,鸣锣击鼓,一把大红伞先行,后是旗、锣伞扇,“肃静”、“回避”牌,令旗、令箭、引马、对子马。蓝大人坐着四人大轿,后跟一对标枪,有三四十人围随。又听十三棒锣鸣,来到面前,守府、提刑、千户、团练、巡检都跪在道旁,唱衔递手本。独西门庆站在一边,看着轿临近,强一跪,递上手本。蓝大人忙叫住轿,官人迎上虚要行礼,只见蓝大人满脸陪笑说:“姐丈少礼。”拉着手说:“至亲几年,今日方会。”官人说:“请大人上轿,到舍下再叙。”蓝世贤道:“恭敬不如从命,有罪了。”上了轿竟奔清河县来。
  进了城,只见军民百姓拥挤不动。穿街过巷,来到西门庆的大门,放了三个铁铳子,直至仪门下轿。官人下了马迎接,戏台上笙吹细乐。让至聚景堂,叙了亲情,礼毕坐下。春鸿、文珮献了茶,与蓝大人磕了头,一旁侍立。内司回禀:“大人在那里住,好卸驮子。”蓝世贤道:“我就依实了。叫从人把铺盖、衣箱留在这里,只留两个人,余者都往公馆里去罢。”内司答应,传话去了。世贤道:“姐丈带着我先与姐姐请了安,回来再叙。”官人说:“不劳老弟大驾。他大概就来。”
  正说着,只见蓝如玉扶着秋桂带着芙蓉儿来到大卷棚,见了兄弟不由得悲喜交加。世贤跑上来叩了安,托地一揖。蓝姐说:“几年未见,发达的白胖了。三叔身上安?弟妇可好?自娶了来还无见呢!我知道他是十七岁娶的,今年二十一了,比你大一岁。”世贤说:“姐姐记性不错。”说着入了座,丫环也磕了头。蓝姐又问:“二叔可康健?”世贤说:“愈发鹤发童颜了。”说:“你怎么就得了巡按?”世贤说:“也想不到。自从那年中了进士,在翰林行走,全仗着二伯父的鼎力,把我补了学士。未满三年,得了御史。因了几件事,合了圣意,特旨叫兄弟巡查四省。不是有山东,还不能见姐姐呢!”官人说:“如今难以官称,既是至亲不敢客套。老弟里边坐,还有房下也都见见。我家与你家一样,不可拘泥了。”蓝姐说:“别处他是大人来我这里他可大不成了。在家时都叫他舍人,称佑人比大人文雅多了。”说着笑了一回。
  蓝舍人跟着蓝姐来到上房,月娘迎接,见礼坐下。小玉献了茶。月娘说:“大人一路鞍马劳顿,我们还未去请安,倒先来看我。”叫丫环快到各房请他们姐妹来见见新亲。丫环去不多时,众姊妹都穿新衣新裙,打扮的花枝招展,带着一群丫环来到上房,都见了礼。月娘说:“这一个穿月白的是我们二娘,这一个穿红的是我们四娘,这一个穿藕色的是我们五娘,这一个穿绿的是我们六娘。”蓝世贤都叫“姐姐”,又拖地一揖,舍人坐了客位,众姊妹按次坐下。春娘说:“请问大人贵庚多少?”舍人道:“虚度二十岁。”又问:“府上几位娘子?”答道:“除房下还有两个。”说着丫环上了茶。茶罢,舍人说:“我到姐姐屋内看看。”众人站起,蓝姐陪着来到房中。
  姐弟坐下,秋桂递了茶。世贤说:“姐夫好所宅子。这屋里也是一样。”蓝姐说:“你才到了两处。他二娘、六娘住的都是楼,比我这里还好呢!你住的是花园,大厅后面还有七处。虽不甚好,收拾的都是内造款式。”说着叫丫环摆酒。一上八仙桌来,上了南鲜果品,斟上金华酒,姐弟闲谈。
  蓝姐说:“天气热,把大衣脱了罢,别往我拘着。”舍人答应,脱了红袍,解了玉带,身着月白衬衫、真紫敞衣,说:“错了,姐姐,这里那里也不能脱衣衫。整日家衙役三班,把兄弟管了个笔管条直。”蓝姐说:“你这一路也是好事儿,到那里不送下程?千礼儿也收了不少。”舍人说:“这叫作肥猪拱门。这一趟差,少说着也得他几千两银子。不用要,他自己送来,无什么别的,给姐姐带了三十颗珠子,一百片叶子金,二十匹大缎,四十匹库绸,留着做件衣裳,打只首饰罢。我都带了来了。姐夫难送他什么,我已说明了。叫秋桂到大厅上,叫我的人把物事都拿了来。”丫环答应,去不多时,一包一卷的都拿进来放在桌上。
  蓝姐说:“倒生受你。我这里送你什么?”舍人说:“姐姐还要回礼么?”说着笑了。蓝姐说:“你多少吃一杯,算我的礼罢。等你回来再给你接风,还给二叔叩安呢!”舍人未及回言,蓝姐又问:“你有了小的无有?”舍人答道:“只有两个女儿:一个三岁;一个才怀抱儿。”
  正说着,玳安拿进五个手本来跪着说:“阖城官员给大人请下马安。”世贤说:“知道了。叫他们歇着罢。”玳安答应,退出去了。随后西门庆进来。舍人忙让坐。官人说:“请老弟前边坐,摆上饭了。”二人出了厢房,来至聚景堂。官人让上座,舍人执意不肯,二人对坐了。台上开了大戏,唱的是《六国封相》。上了十二海碗的筵席,尽是海参、燕窝、鱼翅、鸽子蛋、整鸭、整鸡、鲜鱼、火肉等等。还有看桌二张,四红四白,烧猪、蒸猪、烧鹅、酿鸭,又上了蒸炸小吃,斟上金华酒,开怀畅饮。
  小旦下了台:“请大人点戏。”舍人说:“随便唱罢。”让至再三才点一出正本《长生殿》的胄子,叫内司赏银十两。
  戏子磕了头,回后台去了。春鸿、文珮席上巡酒,台上开了胄子。舍人说:“至亲之间,何必如此费心。太盛设了。”官人说:“老弟初次到此,别叫从人笑话。下次就是家常饭,不敢违命。”
  说着,春鸿又巡酒来。舍人见他眉清目秀、粉嘴粉眼的,说:“此童是姐夫的么?”官人回答:“就是。”问春鸿:“多大了?”春鸿答道:“十九岁了。”又问:“你是那里人氏?”答道:“小的是江苏人。”
  说着,文珮也来巡酒,世贤举目一看,这一个也是白面红唇,俊俊俏俏,就知是两个小官。又问文珮:“你多大了?”文珮说:“小的十八岁了。”说:“你是那里人氏?”答道:“小的是安徽人。”舍人点头不语。
  原来蓝世贤最好小官。说着话,目不错珠,只是端详他二人。官人见他看上春鸿、文珮,说:“大人的内司都辛苦了。你二人晚夕就在此伏侍大人。他们还会唱南曲词呢!”一面要了鼓板来,叫二人唱了两支南词,把蓝舍人喜得眉欢眼笑。
  西门庆道:“老弟几时上衙中查点仓廒库?”舍人道:“明日先察清河县,后日连守府、刑所,咱们衙门一并看看,大后日就可起身。”官人说:“断无此理。若在别处,查了就走还使的,好容易来我这里。剩了一省的差使,忙什么?住十天不多。”舍人说:“我倒使的,从人太多,知县难支应。”官人说:“太体情了。你我若不是至亲,知县再添十倍也不够,吃他点子算什么?”舍人说:“既如此,我就多住几日,弟兄们谈谈心。”官人叫春鸿、文珮,问大人爱听什么,点了再唱。舍人说:“谁会《南叠落》?”二人答应说:“小的们都会。”于是二人合唱了一回,舍人连声喝采,说:“你们会《锁南枝》不会?”二人答道:“小的们更熟了。”说罢又合唱一折,把蓝舍人都听呆了。唱毕上一羹汤、凉菜,吃了饭,满常上点起灯烛,撤去残席,漱了口,递上茶来,又看了一回戏。
  天有起更时候,官人往春鸿、文珮使了个眼色,说:“老弟乏了,可以随便歇歇罢。我到前面,暂且失陪。”言罢出门去了。
  这里,春鸿、文珮铺了床。蓝世贤又坐了一回。天交二鼓,二人与他脱了衣服,打发他上了床,放下帐子来。春鸿、文珮与他捶腿。一面捶着,一面眉来眼去瞅他,又与他揉肚子。手贴着肉皮摩挲。
  列公:万不出那“理”字。蓝世贤最好男风,又有了酒。三个人在一个帐子里挨肩擦背,世界上那有点不着的柴薪?缠至了三更,舍人十分按捺不住,也顾不的是姐夫的人了,把二人揽入被中。二人半推半就,做出百般的娇媚。顶针绪麻,如妇人一样讨他的喜欢。自三更整狂了一夜,把舍人喜的都忘了,舍不得起来。奈天亮了,只得下床。二人伺候着净了面,文珮又与他篦头,才知他是待招出身,更加一番怜爱。每人费了十两银子、一对罗缎。二人谢了赏,递了茶,冠戴已毕,上了大轿。三声炮响,全副的执事,往县里盘查去了,不必细说。
  整查了三个时辰,这里听得大炮惊天,就知回来了,官人迎至大门,下了轿,二人携手揽腕进了仪门,早有蓝姐亲自出迎,说:“兄弟请在我屋里吃饭。”舍人答应,跟着蓝姐入房,同官人同入座。摆上了南北碗菜、山珍海味的筵席,斟上葡萄酒,三人共饮。下面四个家乐吹弹歌舞,还有郁大姐、申二姐两个瞎姑儿说书唱曲儿。
  酒过三巡,菜上五味。官人说:“县里查了如何?”舍人道:“有姐夫在,这里察什么?不过草草了事而已。”官人说:“多谢了!感之不尽。”又饮了一回,蓝姐说:“你饿了,吃饭罢。”上了姜汤、点心。三人吃了饭,漱了口,丫环递上茶来。下边又唱了一回。舍人说:“姐姐,真好戏儿,他们四个排了个十全。”蓝姐说:“不是我,都是你姐夫排的。”官人说:“我要会排曲儿倒好了。也是叫教习教的。”说着笑了一回。舍人说:“前边坐罢。”官人陪至聚景堂。春鸿拿了净面汤来,文珮拎着手巾擦了脸,换了衣服。官人说:“老弟歇歇,我去去就来。”蓝世贤送出官人,拉着春鸿、文珮叙了回家常,枕着靠枕就睡了。
  少时,西门庆进房,舍人站起。二人坐下。官人说:“老弟也该吃饭了罢。”世贤说:“也该吃了。”官人叫摆饭,仍是肉山酒海,把酒来斟。下面四个家乐扮了昆腔小戏。春鸿、文珮也合唱杂出。舍人连声夸奖。赏了香囊、手帕。上了一桌应时小吃、三鲜五香羹汤。吃了饭,又唱了一回。官人过后边去了。
  这里,点起灯烛,仍是春鸿、文珮陪着睡了。这一夜,枕上绸缪,被中恩爱,比妇人尤甚,不必细说。蓝舍人离家日久,久旷之人,铁器见不了磁石,吸住了轻易难开。正是:
  卷点杏花红绽盖,风欺杨柳绿翻腰。
  两个人施展本事,把舍人迷住了。
  次日,不愿下床,奈时刻管着,无奈起来。还是文珮篦了头,春鸿伺候净面、冠戴。吃了茶,用了点心。往文武衙门查去了。
  西门庆冠袍带履,也上了衙门,预备差使。
  话休饶话,各处都悬花结彩,放炮迎接。不过草草了事查点一回:都是公堂略坐片时,从人收了门色,众官送出衙门。三声大炮,喝道鸣锣,回到官人宅内。
  西门庆也回来了,让至翡翠轩,弹唱歌舞吃了饭。舍人说:“别听曲儿了,看看姐夫的花园如何?”官人说:“在下奉陪。”说罢,二人携手,带着春鸿、文珮,过了葡萄架,顺着松墙到了芙蓉亭,远远望见玩花楼、卧云亭。舍人说:“怪不的我姐姐说,姐夫会点缀。话不虚传,果然不错。”用手指着说:“这楼前那一所是何处?”官人说:“那是燕喜堂。”又问:“那亭下大山子叫什么所在?”官人说:“是藏春坞。”舍人点头,连声夸奖。说着过了土山,绕过荼瞡架,来到了小卷棚,十分幽雅。舍人说:“此处有趣。咱们何不歇歇。”说罢,上了台阶看了一回,见是座万宇厅。木间设着桌椅。二人进内坐下。春鸿、文珮递了茶,舍人说:“这叫什么去处?”官人说:“无名,都叫做小卷棚。”舍人说:“为何不挂块牌匾,配副对联?”官人说:“无人会写,也无想起来。老弟若高兴,何不赐一匾额永远流传?”舍人说:“不甚好,小弟献丑。”现成的文房四宝,春鸿、文珮取了纸来铺在桌上,研好了墨。用大抓笔走龙飞蛇写了“怡情斋”三个大字。又用紫毫括好,写了副对联,写的是:
  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
  后边都落款,画了图书。官人看了连夸:“好字!不知老弟博学弘词,字字珠玑。”舍人道:“这是姐夫过奖,献丑了。”官人叫春鸿:“把这个字交给玳安拿到刻字处刻了,交给油匠,要石青地、赤金字,择日悬挂。”春鸿答应,拿出去了。舍人说:“什么好字!也值得费事?”官人说:“这样字求之不得呢!”又坐一会,西门庆:“不早了,咱们吃饭罢。”世贤说:“就在这里倒有趣。”
  于是官人叫文珮端了饭来,仍是四平八稳的筵席,割刀点心。略饮了几杯酒,吃了饭,春鸿、文珮递了茶。二人闲谈,说了些两广的地理,那里干净,那个查出空头来。直坐至红日归宫,方回聚景堂安歇。
  话不可重叙。一连住了十日。蓝世贤见了蓝姐辞行。蓝姐说:“忙什么?多住几日何妨?”世贤说:“王命在身,不敢久留。明日就辞别了。”蓝姐说:“我打量你还回来。问了你姐夫才知从这里就回去了。此一去不知几年才见呢!”世贤说:“我也是官差,不由自身。”蓝如玉见苦留不住,姐弟难舍难分,说:“我已修下家书一封,见了三叔三婶都替叩安。”说:“我这里好,不必惦着。你媳妇若添了男娃子,千万寄一信来。”舍人答应,走出前厅。这里早有县里送来的四百两银子,守府、团练也是四百两,提刑所送银三百两,张二官与大官人凑了银五百两,共凑了一千六百两银子。世贤收了一千整;余银六百两,留下五百两与官人挂匾,阖家男女赏银一百两。官人很为难,只得收下。
  在大厅上备了饯行饭。蓝姐恋恋不舍,递了三杯酒,姐弟洒泪而别。西门庆跟出大门,看着上了轿。三声大炮,喝道鸣锣,全副执事。出了清河县来到十里亭。众官递了手本。西门庆也来了,递了三杯酒。蓝世贤都道了谢,说:“转年再见,慢在了还要巡阅呢!”言罢,上了大轿,只听马蹄乱响,前呼后拥,一窝蜂竟奔河南大路去了。众官进城回衙,不在话下。毕竟后事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大比年南京赴试  欺和尚乔通生灾
  话表日往月来过了七月十五日盂兰圣会。月娘说:“日子近了,也该打点孝哥上京赴考的皮棉衣裳、昭衣袋、状元蓝、铺盖、雨具、琴剑、书箱等类。”官人说:“盘费要紧,拿上三百两银子,还叫玳安、王经跟了去。还得与老太监修书一封。雇下包程的骡子,写下船只,临期就不用忙了。”这里孝哥在本县报了考,行了文书,会了本处会试的举子,定于七月二十日起程。诸事已毕,聂先生先治下饯行酒,教了贡院入场的规矩。
  展眼之间。到了二十日、阖家早起。孝哥穿上行衣。先拜了祖先、佛堂。又拜了大官人与先生、月娘众姊妹。月娘说:“途长路远,诸事小心。晚行早下,登山涉水须要留神,不可大意了。”孝哥说:“母亲放心。我们一般二十余人同行同住,还有几个去过的,万无一失。”众姊妹各有人事一分,都递了三盅饯行酒。玳安、王经按次磕了头。月娘掉了几滴泪,孝哥也眼圈红了。官人说:“你去罢。”只是不走。大家都不舒服。孝哥无奈,起身出了大门。官人、月娘众姊妹送至门口,看着上了马,玳安前行,王经、骡夫在后,步下的挑了琴剑、书箱,还有两个驮子,慢慢而行。
  出了城,会上众举子一同上了大路,往监安会试去了。
  这里,官人进了书房,众姊妹各自回后不题。
  再说乔大户,家有个小官名毓秀,生的面如敷粉,眉湾八字,年方一十六岁。原是花档儿出身,自十四岁卖与大户家当书童,千伶百俐,大户甚喜。这日,乔大户同大官人的约定往城外药王庙出善会,带了书童毓秀与乔通会了西门庆同往。官人带了进福、进禄到了庙里,说:“你二人先回去,喂了马再来。”二人答应了。
  和尚摆了斋,只听的锣鼓齐鸣,开了大戏。各座上鸦雀无声,连声喝采。正在热闹中间,谁知乔通把毓秀带出庙来说:“前面有一片好景致。”书童正在顽皮,况从无出过城,喜的欢天喜地,跟着乔通绕了半日到了一个幽僻之处。几间土房,有墙无门。乔通说:“你看这里头有个古迹儿。”哄的书童进入里面。乔通不容分说,把毓秀按在土炕上说:“你爱杀我了!家中人多,总无得手,今日可要叫我好生乐乐。”毓秀不肯从,乔通硬掐脖。书童那里当得起,满眼流泪,说:“大叔饶了我罢。”乔通那里肯依,一场大作,把个书童闹的放声大哭。乔通怕人听见,说:“好侄儿,你别哭,我给你个好的儿。”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包银子递与书童说:“你留着买东西吃。”毓秀见了钱就不言语了。接银到手说:“你可别告诉人。”乔通说:“你先去,我还要走动走动。”书童忍着疼先出了破房,那里迈的开步儿,扎挣着好容易来到庙中,才开了胄子。乔大户与大官人也无理会,随后乔通也来了。
  少时,各桌上摆了素面。大家吃了,戏房里煞了台,大众散了。官人与大户各自归家。书童与乔通也跟着回来。
  大户问乔通说:“适才你往那里去了?和尚收会印,我找你要银子,不知去向,还是亲见老爹与我垫上了。人家喂马的都回来了,你还无来,带了你做什么去了?我的银子呢,还不拿来?”乔通跪下说:“奴才该死,将才在庙台上打了一个盹,不但误了差使,银子在怀里揣着不知什么人掏了。”去了大户大怒说:“你今年多大了?”乔通说:“奴才四十岁。”了大户说:“岂有此理!凭大人会叫人从怀里掏了东西去?你不实说,我将你送官审问。”乔通说:“大概是和尚偷了去了。”大户说:“既如此,很好。”叫人把乔通看起来,忙写了个帖,叫人送至大官人家。西门庆看了,批交张二官立提城外药王庙和尚与乔通当堂听审。
  张一官抓签差人,立刻将二人提到。坐了堂,细细追问。和尚说:“冤枉冤枉哉!并无见什么银子。”又问乔通,咬定牙是他偷了去了。张二官说:“口说无凭!”叫衙役带了他二人到庙中,看他在那里睡来,有什么形迹,即刻验来。
  二人跟了衙役到庙中。乔通说:“就在这里睡来。除了和尚,再无别人,众人都在前殿听戏,谁往后殿做什么来?不是你是谁?”和尚急了说:“敢与我在佛前起誓么?”乔通说:“别说起誓,你叫我上那里我都敢去!”于是二人来到殿前,点上整股的香,打起磬来。二人跪在佛前,一口同音说:“谁要偷了银子,求药王爷叫他生灾害病,现世现报。讹人的也是一样!”说罢,连连叩首。
  衙役说:“不用瞎闹了,跟我去交差。”把二人仍带回了衙门。张二官还未退堂。衙役说:“小的奉差到了庙里看了。乔通在后殿阶上睡来,众人都前殿看戏。后殿除了和尚再无别人是真。”张二官大怒,问:“乔通,丢了多少银子?”乔通说:“一包四块,整银十两。”二官说:“不打他如何肯招?”喝令左右:“先打他二十大板!”两边答应,不容分说,五板一换,打了二十大板,把和尚打的叫苦哀哉,说:“我实无偷他的银子!”张二官动了无名,说:“还不实招?与我枷起来!”只听的衙役喊堂,掷下了大刑,把和尚就枷起来,枷的杀猪也似的叫喊成。上面说:“实招!”和尚受刑不过说:“我招了,银子是我偷了,只求饶命!”张二官说:“招了就是了。放了他,叫他画招,追出赃银,物归本主!”可怜和尚,屈打成招。回到庙中将衣物折变了十两银子,交官完案。
  乔通心中暗喜,说:“饶乐了心,还白得十两银子!”乐乐的回家,一面走,一面笑,说:“不但冤了和尚,连药王爷也叫我骗了!”
  谁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人间私语,天闻若雷。正遇药王采药回来,见乔通自言自语,圣心大怒,说:“乔通可恶!他在庙外龙阳,吾神无暇查照,就该愧悔;在我驾前起誓,胆敢说骗了我。若不报应,如何感应众生。”即唤药圣速到乔家,说:“他原是龙阳起见移祸于人,叫他立刻生出莲花痔,底漏三年,蛆蚱臭烂,步履艰难,朝夕受罪,以彰报应,不得有误。”
  药圣答应,脚驾祥光来到乔通房内。见乔通将银子摆在桌上,意思要捏下两块。药圣用手一指,吹了一口仙气。乔通只觉打了一个冷战,身底下痛起来。用手一摸,立刻肿起来,疼的“哎哟”连声,面目更色。他浑家问他:“怎么了?”乔通说:“你看看屁股都肿了。”妇人一看,见起了无数的肉锥子,肿的像鼓琉璃一样。伸手一摸,随手就破,流出臭逐紫血。妇人说:“这是什么疮,来的厉害!”乔通疼的哎声不止,站立不住。药圣见报应已成,归位交旨去了。
  这里乔通一日比一日重,整疼了七天才略轻些。自此,三日好两日歹,总不收口,长了管子,生出蛆蚱,臭不可闻。妇人急了,请了几个太医胡针乱灸,医药无效。就只嘴壮,吃了猪的想羊的。日往月来,整受了三年罪,还是想起讹和尚起誓,大概中了誓了罢?叫浑家药王庙上供烧香。正对着三年限满,花了个精光才好了些。此是后话不题。有谚语四句为证:
  使心弄心,自弄自身。
  暗使机关,神目如电。
  不言乔通之事。且说这日到了八月十五日,是月娘的生日。西门庆在小卷棚挂了匾名怡情斋,就在那里摆酒。众姊妹与月娘庆寿。有吴二舅、乔大户、谢希大、常时节、聂先生、贲弟付、大妗子、二妗子、大户娘子、应二娘子、薛姑子、王姑子,都有礼物。还有李桂姐、吴银儿也来上寿。叫了南十番与李铭、吴惠。预备了供月儿的香蜡纸马。
  众客到齐,在大卷棚聚景堂安席。西门庆让了座,摆上南北碗菜,把酒来斟。众人与官人拿了酒说:“今日与往日不同,新挂了匾是一喜,大嫂子的好日子是一喜,中秋节这样好天气又是一喜,一连三件喜事,可要吃尽醉方休。”官人说:“多谢吉言。”说着,十番奏动,真有绕梁之音,李铭、吴惠与春鸿、文珮唱南曲儿,十分幽雅。
  怡情斋也是一样筵席。众姊妹与月娘斟了酒,丫环仆妇都拜了寿。月娘与众亲眷安了席。大家坐下,李桂姐说:“我们无别的奉敬,好好的唱两个寿曲与老妈祝寿。”说罢,与吴银儿每人唱了一个。月娘说:“干女儿乏了,叫他们唱吧。”四个家乐答应,只听的琵琶三弦,弹的美耳中听,扮了昆腔,又唱小曲,甚是热闹。
  饮了一会,众姊妹猜拳行令,击鼓传花。春娘说:“今年倒有趣,这里挂了匾。咱们就在此处供月光,还要多热闹热闹。大家多吃几杯。”大户娘子说:“这块匾写的实在好,是赵字体罢?”蓝姐说:“像欧字。古语云:一字值千金。白得了三千两银子。”应二娘子道:“我只要一半银子,不要这三个字。”说的大家都笑了。又饮了一回,上了羹汤、点心,吃了饭。月光上来了,月娘叫众丫环摆上祭礼,点上香烛。月娘拈了香,众姊妹行了礼。点了宫灯、羊角灯。众亲眷一同赏月。薛姑子、王姑子唱佛曲儿。果然是灯月交辉,一天如水。
  正在热闹中间,官人见四个家乐唱完了,想起了玳安不在家。抽空子往小玉努了个嘴,先就溜了。走到玳安房中,黑影子里坐着。
  少时,小玉进房。把隔扇就关了。官人一见,满心欢喜。说:“好一个随机应变的小肉儿,终日捞不着你。今日咱们可自在耍耍。”虽是下屋,倒也干净。铺着潞绸被褥,也熏的香香的。小玉禁当不起,说:“爹饶了小玉儿罢。”官人说:“玉儿,你是谁的儿子?”小玉说:“是爹的儿子。”又问:“是谁的宝贝?”小玉拿着声儿说:“是我亲亲的爹的宝贝。”官人大喜,说:“你好生侍奉我,明日我与你三娘要几颗珠子与你镶簪子戴,还给你做套好衣服。”小玉说:“我不能磕头。”复又做出百般的风情,撒娇撒痴。二人穿了衣服,小玉抿了头。官人说:“我先去了,众人还无散呢!”小玉说:“趁厨房里无人,爹先去,我随后就到。”
  于是,西门庆来到大卷棚,众人早已散了。复又回归旧路,往春娘楼上来。楚云说:“爹来了?”官人进房,春娘说:“怎么不在别处?过团圆节,来我这里来做什么?”官人说:“我来睡觉。”春娘说:“往谁屋里?”官人说:“往你们俩人睡。”春娘吐了一口说:“我也不说破了。楚姐问他:脸往那里去了?”楚云说:“爹四面都是脑勺子,脸叫熊舔了去了。”官人也笑了,说:“谁与你们胡咧!弄点酒儿喝吧。”春娘说:“他答应不上来就饶了他,赏他点酒儿补补元气。”叫玉香放了桌子,摆了一桌子月饼、果子,官人、春娘、楚云三人对饮,赛着告干,左一蛊右一蛊,把楚云灌的竹叶穿心,桃花上脸,撒娇撒痴,烧的受不的。借着酒性脱了个光脊梁,露出个桃花瓣一般的白肉,两只小胳膊像嫩藕一般,戴着两个金响镯,穿着苹果绿掐金夕裤,大红乡鸳鸯兜肚,杏黄五色排穗汗巾,配着大红高底三寸弓鞋,衬着美容粉面。两鬓堆鸦,醉眼乜斜,樱桃含笑,又眸流盼,越显的千娇百媚,活像个酒醉的杨妃、灯儿下的美人。官人一见,把楚云抱起来,推着春梅进入暖阁,放下了青纱戳花帐幔。
  这一夜非寻常可比。小玉香在帐外看的真切。笑语声喧。丫头看的如痴如醉,咬指托腮,一阵逆乱就睡着了。这一来毕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孝哥儿荣升县令  云里守寄书认亲
  却说西门庆这日无事,在书房与春鸿下棋。三盘两胜,春鸿输了一盘,官人倒输了两盘。正在观招点眼之间,进福儿跑进来说:“报喜的来了,小官人中了第一名文举,正与济南府历城县出了缺,立时补授了知县。不久到来,还要上任接印去呢!”
  官人听了喜的说不上话来,说:“这才是想不到的事。”忙到上房说:“大娘子,万千之喜。”月娘说:“喜从何来?”
  官人说:“你儿子不但中了,还提升了知县了。”月娘道:“是真么?”官人说:“难道我哄你不成?”月娘大喜,说:“这可是祖宗的吉星,西门之大幸也!”说着,众姊妹也来了,都与官人、月娘道了喜。春娘说:“小官人真是个争气的,明日要赶过他爹去!”官人道:“好的不用,多一个顶十个。你明日也养个比他强的,我才乐呢!”月娘说:“这比不的,上省还得人迎他去。”官人说:“你说的是。”即叫进福、进禄:“你二人先打发了喜钱,明日一早起身,接出三站,迎着了先回来一个报信,不得有误。”二人答应,出门去了。
  这里西门庆预备接风治办酒席,又叫刘包叫了吴道官商量在玉皇庙打醮之事。吴道官即来与官人道喜。二人叙礼坐下,吴道官说:“老爹要打醮怎么个办法?”官人说:“小犬连登之喜,全赖上天佛祖感应,才能改换门庭。下官要烦众位替我打一百二十分寿天大醮,念几卷经,答谢天地。”吴道官说:“老爹虔诚,这是小道分内的事。小官人来了即可起经。”说罢告辞去了。别人未得准信,吴二舅、乔大户先来道喜。聂先生只喜的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整乱了三日。
  第四日,进禄儿先回来说:“奴才迎出两站就接着了,小官人说先与爹叩安,明日即可见面。”官人说:“他是单来的,还是同人来的?”进禄说:“是单来的,祭了祖还要上任呢!”西门庆说:“知道了。歇着去罢。”官人走到上房告诉月娘进禄回来了。将孝哥明日到家的话说了遍。月娘說:“如此,这就放心了。”说着摆上饭来。众姊妹也都来了,大家坐下。丫环斟了酒。奶子芙蓉儿抱着二姐儿说:“我们也来赶嘴来了。”月娘说:“凭大还叫人抱着,你不会走么?”伸手接过来抱在怀中,说:“跟着我吃罢。”春娘夹了一块肉说:“你尝尝好不好,我这里还有肉呢,跟我来。”二姐儿果然奔了春娘来,喂了半碗饭,递与芙蓉儿抱了去,大家才吃饭。须臾吃毕,天晚了,各自归房。官人在蓝姐房内歇了。
  次日,西门庆早起了吃了早饭,正然盼望孝哥,只见进福儿先来了说:“小官人到来了。”慌的官人、月娘、众姊妹都迎到仪门。等候多时,只见满街上军民百姓来看新中的举人,又提升了县令,真是奇闻。携男抱女,拥挤不动。
  又听的锣鸣鼓响,细乐声吹。玳安打着顶马,后面好少的人簇拥着,孝哥骑着马好不威武。原来张二官、李知县都接出去了,派了数十个牢子,都是青衣红帽,半分执事,板子、锁子摆列两旁,一把蓝伞先到了大门。孝哥下了马,见他头戴圆翅乌纱,身穿圆领蓝袍,腰横犀角玉带,足登粉底皂靴,两朵金花,十字披红。见了官人,父子远离,不免眼圈儿红了。请了安,叩了喜,拜了月娘,落了几滴泪。又拜了众姊妹,都喜的眉欢眼笑。这才进入里面,先拜了祖先,后拜了佛堂,复又与官人、月娘长揖,又与春娘、蓝姐、屏姐、黄姐、金娘奉了揖。众仆妇、大小丫环都来磕了喜头。
  然后诉说路上行了多少日,几时到了南京,怎的见了蓝太监,怎的留在府里住,如何款待,怎的与试官说了人情,几时入的场,怎的中了第一名;将住了三日,怎的太监老爷奏明圣上,将儿子补了历城县知县,怎的给了假回家祭祖,定于十月半一准到任的话,从头至尾细细说了一遍。又将太监寄来回书递与官人,面签上写着“贤婿大人玉展”,后面打着两颗图书。拆开一看,件件写的明白,与西门孝说的无异,满心欢喜。
  于是叫丫环摆了香案,西门庆拈香答谢天地。又叫珙安打发了喜钱,赏了排军牢子二十两银子。
  王经回说:“贾守备、秋提刑、张团练、李知县、张二官、刘学官具帖与爹贺喜。”官人说:“多礼,不敢当。”
  不多时,乔大户、吴二舅、黄庄砖厂薛刘二相也来了。将让至书房,未能叙礼,又有谢希大、常时节、孙寡嘴、祝麻子、吴典恩、白赉光都来道喜。还有吴道官、任医官、潘道士和尚道坚、贲弟付、二捣鬼、聂先生、来兴儿都来迎奉。西门庆接送不了。女是左邻右舍。大户娘子、应二娘子、大妗子与二妗子带着郑三姐、薛姑子、王姑子带着妙凤、妙趣。月娘让至上房,都道了喜。又有李桂姐、吴银儿、郑爱香、郑爱月、口婆子、蔡姥姥、郑妈妈、贲四嫂、冯妈妈、文嫂、薛嫂也来了,末后是李铭、吴惠、房奉、韩毕齐来叩喜。官客在书房待茶,堂客在上房款待。把西门庆、月娘、春娘众姊妹忙的手脚不闲。大门上车马成群。正是:#p#分页标题#e#
  运转一番新气象,时来万物有光辉。
  少时,众亲友散了,堂客也散了,就只乔大户、吴二舅、大妗子、二妗子、郑三姐、段大姐、两个姑子与妙凤、妙趣未去。
  官人与孝哥谢了先生。叫聂雨湖与孝哥写下“新授知县恩科文举晚生西门孝顿首拜”的全柬帖,叫孝哥先到五里原拜了祖;进了城,亲友都要去拜。孝哥答应,冠戴了,骑上马。玳安打了顶马,带着王经、进福、进禄,八个鼓手在前引路,吹吹打打,往亲友家游街夸官去了。
  这里西门庆烦先生写了三十多分帖,请了众亲友定下名班大戏,叫了李铭、吴惠与两个干女儿,叫了厨子,杀猪宰羊,预备在景堂,大卷棚贺喜。
  晚餐,西门孝回来说:“天太,短走不过来,那里都要坐坐,三天未必走的完。我出去先到了坟上,进了城走了十来家,日头就没了。明日早出去才好,多赶几家,去迟了,人家都要思量。”官人与月娘都说:“说的是,我儿辞不的辛苦。拜完了大总儿歇着罢。”月娘说:“他今日作了官,岁数也不小了,难叫他哥儿了,叫他小大官罢。”官人说:“很好,就这么叫罢。”于是都称孝哥“小大官人”。
  说着放了饭,众姊妹也来了。大家吃了饭,丫环递了茶。孝哥说:“我在西湖看了好景致,还带了虎丘人、自行船来。”
  月娘说:“你今日做了官,还改不了孩子气。”说的孝哥也笑了。官人说:“这济南府与他丈人到了一处,也该商量着娶亲事了。那里有个上了任现娶官娘子的礼?”月娘说:“你说的是,等明日完了事再从长计议。这时天晚了,大家歇了罢。”说罢,众姊妹回房。官人在黄姐屋里睡了。一宿晚景不题。
  正乱着,吴二舅、聂先生来了。次是谢希大、常时节、韩主管、贲弟付当支客帮忙来了,少时,贾守备、秋提刑、张团练、刘学监、李知县、张二官都来了。官人安了座,未及上茶,又有乔大户、任医官、孙天化、祝实念、吴典恩、白赉光、吴道农、和尚道坚都来了。各按次序入座。先上了果酒。把酒来斟。众人与官人把盏。开怀畅饮、两廊下堂客是大户娘子、应二娘子、大妗子、二妗子、郑三姐、段大姐、薛姑子、王姑子、蔡姥姥、郑妈妈,还有李桂姐、吴银儿,左邻右舍的娘子、姑娘也来了。月娘安了席,众姊妹巡了酒,里外都是四平八稳的筵席,家童使女巡酒。
  一时,开了大戏,只听的锣鼓喧阗,先唱了一出《天官赐福》,第二出是《连中三元》,第三出是《五代恩荣》。
  正唱着,黄庄砖厂薛、刘二相来了,说:“我们可来迟,因交皇差不能脱身才来晚。”官人说:“不晚,才唱了三出戏。”大家入了座,说:“隔席不让了。”吴二舅、聂先生看着,换了席面。二人与官人拿了酒,各赶了三蛊,才消饮看戏。小旦下了台,众客点了戏,上了笏板。后戏扮了,开了小戏。一连唱了五出。跳了加官,放了赏,开了正本《麒麟阁》的胄子。是夜,《打登州》、《大闹琼花观》,十分热闹直饮至日西时候才摆了饭,上了羹汤、点心。大客吃毕才煞了台。众客与官人道谢,各自散去。
  众堂客又听李桂姐、吴银儿与四个家乐琵琶三弦唱了一回。官人与吴二舅、聂先生、贲弟付、韩主管、谢希大、常时节道乏,加摆一席果酒,七人共饮,叫春鸿、文珮、李铭、吴惠唱南词曲儿,女客散了,才撒了残席。众姊妹各自归房,不在话下。
  且说云里守在济南府作参府多年。这日看京报见上有新授本城知县姓西门名孝,甚是诧异,说:“西门孝又是东平府清河县人,此事奇怪,莫不是女婿孝哥罢?但闻得他出了家,又说他回了家。有说他父还了魂,有说他又做了官,未见真假。几次我要另招女婿,奈甘雨儿誓不重婚。因此无心理会了。这几年,我这里本缺礼法,隔着省不得通信。别的是小事,万一他考中了,截取了知县,岂不误大事?须得修书一封,询听询听才好。”主意已定,即叫伴当告诉稿房,如此如此,快写书信一封,装了官封,盖了印,叫马牌子按站递至东平府清河提刑衙门告投,不得有误。伴当答应叫稿房办妥了,行递去了。
  不上数日,李知县得了官封,见是提刑衙门的公文,即差衙役与官人送来。西门庆正与孝哥闲谈,玳安说:“县里差人与爹送公文来了。”官人走至仪门,衙役将文呈上。官人见红笔圈点,印封一角上写“济南府城守营参府加一级云公文一件飞递递至东平府清河县提刑西门大人衙门告投,沿途勿损,至干查究速速。”官人看了,知是亲见私书,说道:“收下了,与县令请安。”说罢来到书房,拆了封皮,内有书信一封,展开细看,见是打听孝哥几时得中,因隔省未能全礼;本处知县是否女婿;再贺亲家回阳,官复原职之喜,阖家候安。还要回信。从头至尾细看一遍,即到上房见了月娘,把来书与月娘看了。
  月娘说:“这倒好。了咱们也修书一封,一面答复,一面议论亲事,岂不两全其美?”官人说:“正该如此。”即叫孝哥:“与你岳父修书一封,你的亲事就在任上娶了才好。途长路远,难道娶了来又回去不成?就说我还去呢,与你母亲一搭里到任上办完了事,我们再回来。”孝哥答应,下学堂修书去了。
  将出门,聂先生来见官人。二人叙礼坐下,先生道:“小官人两场都中了,业已入了学,做了官,学生在此无事。请未老爹:还用我不用?”官人说:“此话从何说起?明日小子赴任,还要求老师作个幕宾教导着他办事,还要大大的谢候未能呈递呢!”先生道:“有何德能,敢劳望谢!若说随任一节,学生倒甚愿往。一来师徒还在一处,二来在下亦可养生。”官人甚喜。又说了些散话,先生辞去。
  西门庆送至院门,又至上房与月娘说:“几乎忘了正事。”月娘说:“忘了什么了?”官人说:“今日见了先生才想起无答谢他呢!”月娘说:“这可是要紧的事,不亏人家,官从何处来?须得好好的一分礼才下的去。”官人说:“我这就办去。”即到春娘楼上叫兑了二百金、十匹大倾缎、二十匹洋布,叫玳安、王经用盘子装了四盘。
  官人带着孝哥到学堂见了先生说:“小子连登金榜,身受皇恩,皆系老师教授,深费心机。我父子无以为报,叫你徒弟磕个头,备了些须薄礼,望老师笑纳。”先生说:“这可不当。教书上进,是学生的本事,得登金樘是老爹府上的阴德。老爹太多礼了。”官人说:“不可过谦,请收了罢。”先生说:“怎敢不收,但却之不当,受之无愧。”又说:“我叩谢了。”才要强跪,官人连忙搀起,先生才受了,叫胡秀收起。大家坐下,胡秀献了茶,孝哥说:“‘书内有黄金’,今日才信了。”又说了些书的好处。官人说:“我还有事呢,失陪了。”先生说:“容日拜谢。”送出月亮门,西门庆、孝哥都回后去了,不在话下,这一来毕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吃螃蟹金宝献媚  就亲事父子同车
  且说过了几日,聂雨湖与孝哥商量,将书写妥与官人看了,即差进福往济南府下书,给了三十两银子,定于次日起身。进福答应,收拾行囊,雇了头口。次日领了书札与官人磕了头。官人说:“到了那里将书投上,一切备细都在书。上问什么答什么,不可多言。”进福答应,出了门,上了骡子往济南府去了。
  西门庆来到上房说:“日子也不远了,咱们也得商量娶媳妇之事几时起身好。”月娘说:“不过在十月初间。所有应用绸缎首饰倒都现成,不过多带银子,到那里缺什么买什么。我带了两个丫头去,叫谁跟着你们?”官人说:“进福儿先去了,再叫玳安、王经、进禄同去也就够了。雇上一顶大轿、两顶小轿,备上几匹马,用几个驮骡驮上铺盖、箱子就是了。”
  正说着,玳安回说:“李知县差人送了两个长随来,还有手本在此。说这两个人很好。听见小官人不久上任,恐爹这里人少,送了来伏侍小官人的。”西门庆说:“很好。我正愁无人使呢!叫到书房里我瞧。”玳安应诺。
  官人来到书房,见二人进来与官人磕了头。西门庆一看说:“你叫什么名字,多少岁了?”一个答应道:“小的叫李海,二十岁了。”又问那一个:“叫什么名字,多少岁了?”这个答应道:“小的叫杨安,二十一岁了。”官人他二人都是眉清目秀,伶俐聪明,满心欢喜。叫春鸿把小大官人叫了来。
  不多时,孝哥到了书房。官人说:“此二人是县官送来伏侍你的,看看好不好?”孝哥一看说:“好!两个聪明人物,留下罢,到任上用的地方多,还怕不够使呢!”官人说:“既如此,我就道谢了。拿我的愚弟帖子给县令道费心收下了。赏来人四两银子。”玳安答应,拿了赏封,交了帖,回复去了。官人叫李海、杨安:“你二人先在学房听候差使。”又说:“先生也是要随任去的,把胡秀换出来随我使用。厨房里乏人,王经跟我回来叫他专管厨房买办日用,省的跟了我,他姐姐闹不过来。”二人答应往学房里换胡秀去了。
  官人叫春鸿看历书。十月几日是出行吉日。春鸿答应,看了一会说:“初二日是极好的日子,星神也好,又宜出行。”官人说:“既然好,就定了初二日罢。”
  正说着,文珮说:“六娘请爹说话。”西门庆出了书房,见珍珠儿在那里等着,说:“你娘叫我做什么?”丫环说:“请爹吃酒,买了好多的大螃蟹,蒸熟了,等着爹呢!”官人说:“又叫你娘费心。”于是跟着珍珠儿来到金宝楼上。冯金宝见了官人堆下笑来说:“无什么好的,今日买着了顶大的螃蟹,一斤才秤三个,又肥又大,蒸熟了,请爹吃酒。”官人说:“甚好,我正想它吃呢!”丫环放了桌子,摆上姜醋碟,放上两大盘热气腾腾大红螃蟹,官人说:“真好螃蟹,必是顶盖子的黄儿。”金宝斟上酒,叫珍珠儿也坐下,三人共饮。官人指着螃蟹说:“谁会掰腿儿,拿来我吃。”珍珠儿瞅了一眼说:“我们都不会,爹自己掰罢。”官人笑了说:“这小肉儿一句话不让,往我耍嘴。”金宝说:“也是你惯的他,怎么不敢往我说。”说着,笑着,大家掰开螃蟹吃了一回。
  官人说:“小肉儿过来,坐下。咱爷儿俩个唱着喝。”珍珠儿撒娇撒痴,躺在怀里喝了一回。官人说:“到底是你唱的。”珍珠儿说:“爹爱听么?”官人拉着手说:“你唱的比别人唱的好,又会哄我。唱一句爱听一句。”珍珠儿抽了他一个斗子说:“那话我可不信,有你们楚姑娘唱的好么?别说我一个,就是十个也比不上他。”官人说:“云儿你听见了?这都是你教的。我要饶了你们就饶了蝎子。”金宝说:“瞎扯臊,我好意请你吃酒,又无招你,拿人家的屁股遮自己的脸,你们好的一口气儿噙到口里怕化了,顶在口怕吓了,还说人家说的不是!”官人说:“你护着他,我就不饶你!”于是不容分说,把二人拉到屋中。官人自己拿着壶斟酒喝,把二人急的了不得。西门庆装看不见,金宝上前夺下壶来,倒搬桨把珍珠儿压在底下。金宝说:“你眼看起身了,便宜了你也不知情。”两个人顶针绪麻,把官人闹的手脚不闲,饭也无吃,连上夜抖擞精神,施展平生武艺。自起更直至四鼓方睡。
  话休饶舌。这日过了重阳节,西门庆在春娘楼上坐着与春孃说:“剩了二十几日,我们就要起身了。家中一切都交给你。我们至快也得个半月功夫。门当要谨慎,小心火烛,不可往哪里去。诸事留神。”春娘说:“何劳嘱咐,一切都有我呢!有什么难办的事?就只你们到得费心,比不得白出门子,到那里娶媳妇都要想到了。天冷了,多带皮衣服。路上凉,银子多带几两。”官人说:“我已都分派了,没什么难事。就只得先打了包,闲空儿都查点妥当,装了箱子,看临期忘了。”
  正说了半截话,胡秀回话说:“亲家老爹差人请爹与小官人明日吃酒,叫爹早些过去。”官人说:“又叫亲家费心。告诉明日必去。”胡秀答应回复去了。
  西门庆来到上房,通知了孝哥,吃了饭,在屏姐屋内歇了,一宿无话。
  到了次日,父子梳洗已毕,冠戴整齐,骑了马,带着玳安、胡秀、进福、进禄往乔大户家吃酒去了。大户家摆席唱戏、整吃了一日酒,至晚回家。孝哥仍回上房。
  官人来到蓝姐房中。秋桂接了衣冠。蓝姐说:“喝酒不喝?”官人说:“不喝了,我瞅瞅妞子想我不想?”芙蓉儿抱了二姐儿来,笑嘻嘻。官人抱在怀内搂着亲:“叫爹爹。”又学卖馍馍。西门庆喜之不尽。秋桂递上茶来,官人喝了。又与二姐儿,玩耍多会。天交二鼓,官人说:“歇了罢。”芙蓉儿抱去二姐儿。官人与蓝姐携手入房,上床安寝不题。
  这日到了九月二十五日。月娘说:“日子近了。”叫小玉将头面首饰、绸缎布匹过礼之物都搬出来,又将官人、月娘、孝哥应用衣服、袍带、如意、牙笏、金绦、银两、零星事物共装了八个大箱,还有铺盖、帽盒、衣包、妆台都打点停妥。众姊妹各送孝哥人事一分,独春娘、蓝姐外有给媳妇的礼物一份,都是珠翠、首饰、项圈、镯子之类。月娘说:“太多礼了,又叫妹妹们费心。”
  自二十六日起,每日各房请官人、月娘、李哥吃饭饯行。整吃了五日。
  到了初一,是吴二舅的东道,借大厅摆酒。大妗子、二妗子、大户妹子、应二娘子先来了。少时,乔大户、谢希大、常时节、贲弟付、聂先生都来作陪客。与官人拿了酒,大家坐下。堂客在上房摆酒,都是一样筵席。四个家乐吹弹歌舞,唱昆腔小戏。众亲眷也与月娘斟了盅,大家畅饮。
  正饮中间,薛姑子、王姑子来了,众姊妹一齐站起说:“二位师傅从哪里来?”二人道:“我们才往二舅爹那里去,听见在这里与老爹、大娘送行,我们赶了来了。”月娘让了座,二人入席说:“小大官人真是双喜三登科。”春娘说:“虽是重喜,就只娘儿们朝夕厮守,一旦远离,轻易难见,叫人过不得。”说着秋波落泪。众姊妹也觉伤心。孝哥巡了酒,拖地一揖说:“但请放心,我也无了法了,尽忠难以尽孝,作了皇王的官,就由不得己了。”月娘说:“虽是如此,但母子远离,实难割舍,我更难过。”说着流下泪来。官人说:“喝酒罢。天下事都是如此。哪里有家内养老的不上任?怎么就亲不娶媳妇,多咱抱孙子?”说的阖堂都笑了。这才举筋开怀畅。饮四个家乐调动丝弦,唱了一回,直饮至日色平西,面带春色。众人说:“吃饭罢。”官人前后照应,都不喝了。上了羹汤、点心。大家吃了,上了茶,又唱了一回,众人说:“歇了罢,明日还要起早呢!”说罢大家散去。官人与吴二舅道谢。也回了家,众姊妹各自归房。
  西门庆同春娘来到楼上又摆了酒。楚云斟了盅,三人共饮。官人说:“小肉儿,我不在家不许想我,等回来加倍的还你。”
  楚去瞅了一眼眼圈儿就红了,说:“娘,咱们今日记下个记号,要错最一丝,一倍罚十倍。”官人笑的了不得,说:“这孩子是个护食狗,难缠货!”于是酒也不喝了,把楚云抱入房中说:“我问你,怎么记记号儿?”把春娘也叫上床,三人不免远别之情,难割难舍。末交三鼓,三人才睡。
  到了迟早,轿马骡夫都来了,上了驮子。西门庆、月娘、孝哥都冠戴整齐,先拜了祖先堂,又拜了佛堂。月娘、孝哥到各屋里拜辞了众姊妹。王六儿、如意儿、袁碧莲、芙蓉儿、楚云、秋桂、珍珠儿、玉香、素兰、紫燕都与官人、月娘、孝哥磕了头,春鸿、文珮、刘包、周老、胡秀也来拜见了。小玉、天香拜别了众姊妹。玳安、王经、进禄也拜辞了孝哥,又与春娘、蓝妹、屏姐、黄姐金姐行了礼。众姊妹与官人、月娘、孝哥各递了三杯酒。洒泪而别、
  官人说:“我们去了。”众人送到大门,只有聂先生带着李海、杨安在大门等候。还有乔大户、吴二舅、韩主管、来兴儿都来送行,官人都见礼,才上了马,带着月娘送孝哥上任去了。
  将出城,到了永福寺,早有大户娘子、应二娘子、大妗子、二妗子、薛姑子、王姑子、李桂姐、吴银儿在那里等候。官人与孝哥下了马,月娘下了轿,众各递了三杯酒。官人说:“回来再谢,我们还要赶路呢!”言罢上了轿马,扬长去了。到了十里亭,又有贾守备、秋提刑、张团练、李知县、张二官、刘学官、谢希大、常时节、贲弟付、吴典恩、孙天化、祝实念、白赉光、吴道观、任医官、和尚道坚都在那里。官人与孝哥下了马,各递了三杯酒,让在亭子上坐席。官人说:“都领了,回来再谢。天气短,晚了赶不上宿头。”说罢上了马。孝哥也上了马。玳安在前引路,李海、杨安打前站,进禄、王经跟着轿子,后跟十数个驮子。官人、孝哥、聂先生三人并马而行。饥餐渴饮,晓行夜宿。看了些荒山冻水,野店村庄。虽也有趣,奈隆冬天气,寒风透体,山径奇曲,道路难行。
  这日起的早,正走中间,前面一座大山,往还三十里上下,名长蛇岭。只见彤云密布,一阵凉风,鹅毛大片,飘下一天瑞雪。骡夫说:“不好,走不得了。山下有一个腰站,今日万不能过山,赶到那里宿了罢。”官人说:“怎么走不得?”骡夫说:“此山名长蛇岭,山路陡处极极多,顶着雪走,看不出路来。住了雪,山下都冻了,万不能行。只看天晴了,看清了道儿才走得呢!”官人说:“既如此,看了店住下罢。”说罢,往前奔走。
  雪越发大了。好容易赶到腰站上,只有五座店,余者都是饭铺。王经、进禄问遍了,都有客商住的满满的,再无有房子。官人说:“这可怎了?”一阵寒风刮的站立不住。众人也无了主意。先生说:“这可了不得。若无有住处,我先活活冻死。性命休矣!”孝哥也冻的乱颤,叫玳安不拘那里找半间房子避避才好。玳安答应,去了半日,都不宿客,浑身都湿透了。
  正在为难之际,只见南店里出来了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捆炭,低着头走。玳安上前说:“尊驾是住店的么?里面可有闲房无有?”那人抬头一看,见是玳安,玳安认出是进福,二人大笑。玳安说:“爹娘,小官人都来了,遇见了大雪,找了半天无有下处。你这里容得不下么?”进福说:“我住着两间房子。爹娘住了,咱们只可在火房里罢。”玳安说:“幸而遇见你了,不然就无处住了。跟我来,请爹娘下马要紧。”于是二人见官人,喜出望外。
  进福引路,一齐进了店,在热炕上坐下。把小玉、天香儿都冻哭了。官人说:“你几时回来的?”进福说:“到了济南府,投了书,亲家老爹甚喜。赏了饭,见了两面,住了三天,就回来了。今日将过了山就遇见大雪才住下了。若不是碰见奴才再无有住处了。”官人甚喜,说:“福星高照,什么好不好,将就着住了罢。”这一来,毕竟后文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二优童任意纵横  济南府婚成大礼
  话说西门庆遇了大雪,在长蛇岭住了三日,好容易天晴了。骡夫说:“走得了,起程罢。”官人叫进福仍跟回去,夫妻父子带着从人过了山,至晚投窑,才会着了李海、杨安。
  又行了几日,这日到了济南府的交界,早有历城县县丞带领衙役三班在驿站交界外迎接。递了手本,还有教官四衙也递了手本。西门庆下了马,大家见礼,一齐进了公馆。早有办差的伺候饭食、草料,不必细说。
  次日起身,又行了两日,离府城不远,有云参府道台、知府、千户、百户、举监生员都在金亭驿馆迎接西门孝与官人。下了马进了驿馆,与岳父见了礼,又见了本府、本道,打躬长揖。西门庆也见了礼。两亲家叙了寒温,献了茶。
  少坐片时,外边早有衙役三班预备了大轿、黑红帽、旗锣伞扇。伺候多时。西门孝站起说:“接印要紧。进了城再叙罢。”出了驿馆,上了大轿,喝道鸣锣,上任去了。
  这里官人在金亭驿馆与云里守叙话。众官都进城去了。云里守道:“在报上见了,我说是女婿,果然不错。亲家就亲更办得好,但我实在短礼。也是越省之故,请乞原谅。”官人说:“亲家多心。你我是把兄弟,又结了亲,有什么说的。”
  正说着,西门孝差人来接官人说:“大老爷接了印了,差小的们请太老爷、太夫人进衙安息。”官人说:“知道了。”与云里守一齐上马。月娘上了轿子。不多时进了济南府城,见好一个省分!三街六市,各行买卖俱全。人山人海都看新官到任。
  又走了条街市,来到了县衙。只见上挂着块立匾,上写斗大的“历城县”三个大字。又见黑红帽子闪了门,进了仪门,两边是科房;进了大堂暖阁,才来到二堂;过了二堂,才是卧房、两边厢房是厨房、茶房。各处悬花结彩,新贴的对联。
  大官人与云参府在二堂坐下,门子献了茶。西门孝又与官人、岳父行了礼。下首坐下。参府说:“你我文武无辖。我才说的话,此处是个冲繁疲难的要缺。诸事要小心,案件要公道。府道都与我好,有什么难办的事告诉我,自有道理。别无他嘱,我回去了。安顿了,日子多道呢!”说罢告辞出门。官人与西门孝送出暖阁回来,到了卧房见了月娘行了礼,又到书房与聂先生问了安。
  又有府道来拜,都有饭食礼物。让至书房,坐一会,说了些地理情形。西门孝道了谢,二官告辞。送出府道,又有县丞、四衙、举监生员来拜,都收了手本。西门孝忙着上了轿,闪了门,摆开执事,喝道鸣锣,拜客去了。到了参府、道台、知府衙门,又拜了县丞、四衙、教官、千户、百户各衙门。
  整乱了一日,至晚回衙才用饭歇息。安顿了行李,满堂点了灯烛。官人夫妻父子都乏了。丫环铺了床,各自归房安歇不题。
  且说春梅自从西门庆起了身,就把春鸿留在楼上办理家务。白日里交发帐目,晚夕留在楼上过夜。一黑了就关了院门,与春鸿同起同坐。每日晚上摆酒,连楚云也挂拉上了。三个人打的如漆似胶,但愿官人一年不回来才好。
  一日,春鸿喝醉了,与春娘跪下说:“儿子有句话说。不知娘你依不依。”春娘笑了说:“你这囚根子,越发胆子大了。你与楚云偷馋摸嘴我不说什么就罢了,还敢说什么。”春鸿说:“好亲娘,咱们乐一乐。”春梅虽嘴里如此说,心里巴不得一声儿呢,说:“你敢把楚云抱进去,我就依你。”春鸿趁着酒性说:“这有何难?”把楚云抱住要往屋里去。楚云臊的红了脸。打挺竖直立,那里肯依,把头发都滚散了,吐着沫唾着说:“这小兔子疯了!娘还不打他,叫他上房?”春鸿酒也闹上来了,哪里管得?楚云只穿着大红膝裤,鹦哥绿的兜兜,绣花汗巾,衬着丁香小脚儿,还与春鸿挣扎。把春鸿按在地下,露出一身白嫩肉,穿着月白细夕裤,大红汗巾,绣花兜肚,带着一个鸳鸯香袋。二人滚在一处。春娘看着笑成一团,说:“楚姐,那不算,把他都给我剥了。”楚云才要解他的汗巾,不防春鸿把楚云的裤腰拉开了。楚云臊的撂下春鸿往屋里就跑,被春鸿赶出来。春娘也跟来看热闹,春鸿就把隔扇关了。
  自此更熟了,每日寸步不离。不在话下。
  再说文珮见春鸿搭上了春梅,这小优儿心如火热,虽与金宝有首尾,一心爱上了秋桂,总无得手。这一日,信步走入花园,可巧遇见秋桂从里往外来。文珮:“说姑娘哪里去了?”秋桂说:“管我呢!找你哥哥去了。”文珮说:“谁是我哥哥?”秋桂从袖子里掏出了个白兔儿说:“这不是你哥哥?我买了一对,不知什么时候这一个跑到花园里来,整找了这半日,才从太湖石窟窿里陶出来了。这个兔子淘气的很,他准是想他爹了。”文珮笑个不了:“你骂的巧。我问你一句话。”秋桂说:“什么话文说你瞧见藏春坞的红耗子无有秋桂说别说瞎话了,世界上那有红耗子。”文珮说:“我也说无有。前日我与春鸿特意去瞅,不但是红的,都有一尺多长。你不信,跟我瞧去。”秋桂说:“这倒是个新样儿。咱们就走。”
  于是二人过了山洞来到藏春坞。秋桂说:“在哪里?”文把门关上说:“在这里头呢!”秋桂这才明白了上他的当,羞的面红过耳,说:“你这囚根子疯了?看有人来!”文珮说:“好妹妹,想杀我了,你行好罢!”秋桂说:“我不好骂,你爹不在家,你们都要成了精了!你看春鸿小兔羔子,天天在二娘楼上。眼热了,今日你这小娼妇又来缠我!我可不像楚云招汉精似的,招着我是打!”文珮说:“我情愿叫你打杀了。想出去不能。”于是不管青红皂白,把秋桂按住,硬会巫山。
  原来秋桂是个端正女子,虽经常与春鸿、文配在一处,从不正眼着他,就是殴斗玩笑,也不过伙伴中取笑而已,从无真心,故此不甚理会。今日因前缘注定,脸对了脸,才细看出文珮的好处。秋桂动了怜爱之心。才实意贴在文珮身上,说:“我今日从了你,千万不可坏了良心。以后我也不骂你了,断不可告诉人。”文珮说:“不劳嘱咐,我知道。”两意相投,百般恩爱,海誓山盟。文珮看无人,溜出,来出了角门往书房里去了。
  话分两头,单说西门孝到了任,过了十余日,大官人骑马来拜云里守。门上通报,云参府出迎,让至书,房叙礼坐下。内司献了茶,西门庆说:“今日特来商议娶亲之事。早些办了,我还要回去呢。”云里守道:“亲家那里定了日子,我这里俱已齐备了。”官人说:“我们看了冬了至月初三日是上吉嫁娶吉日,定于本月二十五日过礼好不好?”云里守道:“好极了,就是的。”说着叫了搭了桌子摆上山珍海味、南北筵席,让官人上座,云参府作陪,把酒来斟。云里守道:“咱们是旧日的弟兄,今日虽都做了官,不可太客套了。我这里备些妆奁,一切应用都在小弟身上。”官人说:“既如此,多谢盛情。”又饮了一会,上了割刀点心。
  吃了饭,递上茶来,只见月窗上一片竹影,远远有鹤唳之声。官人说:“窗外是何所在?”参府道:“是我的小花园。亲家高兴,何不看看?”官人说:“正要赏鉴。”二人出了书房,进了钻山门,后边便是,进了花园门,里边虽是隆冬景况,有几处甚是幽雅,只见大湖石、松竹梅花、仙鹤麋鹿,像轴古画。走了好一会,过了花神庙来到一个亭子上,只见堆着一块山子,周围都是梅花,红白相映,甚是有趣。二人进入里面,四面都是玻璃窗户,放下帘子来,满屋里喷雪。
  伴当献了茶。官人见架上诗书、墙上字画说:“亲家太乐了,有这等有所在。夏天还不知怎样好呢!”云里守道:“夏天还无春天好。我这一片桃杏垂杨柳,甚是茂盛,开了花十分可观。”又叙了回散话,官人道:“我回去罢,还有事呢。”云里守道:“既有事,不敢强留。”二人步出花园,送出暖阁,西门庆回衙去了。
  来到后堂,见了月娘,把前后话说了一遍。月娘说:“就娶在这屋里,咱们挪在罩房里,那里又干净又暖和。”说着西门孝退了堂。月娘将定了月外初三日娶亲之事告诉明白。西门孝道:“父母定期,谨遵严命。”
  话不可重叙。到了二十五日,官人下了四套衣裳、两副头面,还有铺盖、被褥、袍带、尺头、棉花、羊酒等类。云里守次日又请女婿赴席,叫了一台戏。连西门庆、月娘都请了去,大摆筵宴,坐了一日。
  到了初二日,参府送了十六个皮箱,还有床帐、桌椅、妆台、衣架、古董、玩器、冠袍、带履,摆了半街。衙门里结彩悬花,大摆酒席。请了府道、四衙、县丞、教官,还搭了一个大戏台,叫了名班大戏。守府、千户、百户、团练送到了嫁妆,坐了席,吃了栏门酒回去了。这里开了戏,阖家欢乐。六房经丞主簿带领衙役三班即了喜,直吃至日落西山。
  是晚,这里用八人大轿、全副执事、十六个灯笼、十二个鼓手,月娘娶亲,三更天请云小姐上了轿。两个陪房,云夫人送亲,灯球火把,将小姐娶到县衙,拜了天地。西门孝揭了盖头,一看见这小姐,真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就只枣糖色身子略胖些。西门孝甚喜,想道:“此人美而丰厚,必主大贵。”又见两个侍女倒是粉团一般,都有十六七岁,越发欢喜。
  列公:云里守只有这个女儿,爱如珍宝。虽他啬吝,待小姐说一不敢奉二。生的时候,天降细雨,故乳名叫甘雨儿,今年才十八岁。自幼读书,诗词琴棋,样样都是好的,女工针黹,无所不会,且又性格纯良。陪了来的女子,一个叫青鸾,一个丹凤,都是小姐自幼伴读的丫环,两个都是千伶百俐,且会弹唱歌舞。西门孝见了怎不欢喜?
  天明了,前边开了大戏。众客都来贺喜。二堂上调开桌椅,上了四平八稳的筵席。西门庆斟了酒,大家开怀畅饮。小戏唱乏,跳了加官,放了赏,开了胄子,上了割刀点心。吃了饭,茶罢,至晚众客散去。
  西门孝入了洞房。月娘与喜婆打发合卺,坐了帐,吃了子孙饽饽,长寿面,回房去了。喜娘服侍新人上了床,带上隔扇,在窗外听喜。半晌,听的甘小姐哭泣,又听得床响、喘息之声。喜婆溜到罩房见月娘道喜说:“娶着了!”月娘说:“怎么?”喜婆说:“我在那里听了半日,只闻得小姐哭注,总无听见说话。又半会才听见床响、喘息之声,岂不是大喜?”月娘说:“参府的千金有什么差迟?你乏了,歇着去罢。”一宿晚景不题。
  到了次日,新人下床,青鸾、丹凤服侍着梳洗。云夫人来了,上了头,冠带已毕,带出来与官人、月娘磕了头,拜了堂,摆上了缘饭。月娘让亲家母坐了席,外边鼓乐齐鸣。
  吃了饭,云夫人告辞。母女难割难舍,嘱咐了好少的话,才出了房门。月娘递了拦门盅,新亲去了。这里阖衙欢庆,大摆筵宴,不在话下。这一来,毕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女戏班蜂狂蝶浪  游行院二童吃钉
  却说春梅与春鸿打得火热,与楚云三人缠成一团。这日,春鸿与春娘要了二十两银子。这小优儿一心不足,搭上文珮两个人,白日里花街柳巷胡串,晚夕不是在春娘楼上缠绕,就是在书房与文珮私合。二人每日吃得无酒三分醉。
  这日,二人商量着要到狮子街女戏下处逛逛。二人穿了新衣,摇摇摆摆到了那里。老板认的是大官人的幸童,怎敢怠慢?二爷长二爷短,百船迎奉。叫美姐与三元陪着摆酒。四人对坐,拿了乐器来弹唱昆腔小曲。春鸿带着美姐,文珮带着三元,真像两对美人。饮了一回酒,春鸿说:“爹不在家,怕你们想他,我们来与你们接短,要好好的叫我们乐乐。要怠慢了,爹回来,你们不得便宜。”美姐说:“那里的话,二位小爷是爹的什么人!我们敢敬错了不是?我们虽是爹包着,咱们倒是亲人。”说得二人大喜。文珮叫三元坐在怀里一递一口吃酒。春鸿拉着美姐的手说说笑笑。
  文珮说:“咱们今日打个官铺好不好?”春鸿说:“就是,那才有趣儿。”又饮了几盅,美姐说:“这个盅子不济事。咱们饮个套杯。”叫老毛换了套杯,只见杯上画的都是春意,二人大喜。自小杯饮起,还未到大杯,二人酒有八分,说:“咱们照这样式样,看他们会不会。”二人把美姐、三元拉到屋里。四个人像一本册页,男女都赛粉团儿,配着红绿兜肚、三寸金莲、白脸红唇,恰似巫山佳境,别一洞天。老毛满满添了一盆炭火,放下帘子来。春鸿与美姐颠鸾倒凤玩耍,珮文与三元凤友鸾交调笑,四个人缠成一处。萍水相逢,如漆似胶。
  此话怎讲?万事不出“道理”二字。他四人都在青年。春鸿、文珮又生得粉嘴粉眼,且终日跟着西门庆学的千般风月,万种轻狂,美姐与三元怎不欢喜?春鸿、文珮软瘫热化,输了个满盘。看了看天不早了,才下了床穿好衣服。老毛端了茶来,二人喝了,定了定神,说:“日已落了,看关了门。咱们回去罢。”说罢,二人留了六两银子回家去了。
  春娘正盼着,只见春鸿进来,春娘说:“你往那里去了?”春鸿说:“一个朋友邀我吃酒,耽搁了半日功夫。”楚云说:“信他的话,不知往那里浪汉子去了。”说罢摆上酒,三人共饮,只喝了两盅就困眼朦胧,楚云在春娘耳朵上说:“别叫他,等他睡着了自有道理。”说着,春鸿睡着了。春娘说:“怎么收拾他?”楚云说:“咱们把他抬进去验验。”春娘说:“正合吾意。”于是叫玉香帮着,三个人将春鸿抬起。酣睡如雷,七手八脚抬下床上。才要验看,春鸿惊醒,说:“你们要怎着?既剥了我,你们往那里跑?”不容分说,缠成一团。玉香得便带隔扇跑了。
  话分两头。且说秋桂自从与文珮相处一次,每日只想着他,就只不得方便。可巧,这日蓝姐与二姐儿玩耍了半日,二姐儿单要跟着娘睡。将点上灯,蓝姐就带着二姐儿躺下了,对奶子、秋桂说:“你们也睡个早觉儿。”秋桂说:“芙蓉儿早睡了,我去关门。”蓝姐说:“睡去罢。”秋桂得便把隔扇倒掩,出了院门,一直往书房里来。一面走着,心中暗喜:这是天缘凑巧。笑嘻嘻来到书房,只见文珮一个人打开了铺盖卷,头朝里躺着。
  秋桂蹑手蹑脚坐在床上推了他一把,文珮吓了一跳。见是秋桂,喜上眉稍,说:“你从那里来?”秋桂说:“我想你非止一日。今日得空儿特来瞧你。”问:“春鸿在那里?”文珮说:“他有好地方去了。自爹出了门,那一夜在这里?”秋桂说:“他往那里去?”文珮说:“你还不知道呢?他与二娘那里搭上了。每日只在楼上吃喝弹唱,离不开了。”秋桂说:“我怎么不知道?故意的问。”文珮说:“今日你来的巧。这里无人来,跟着我睡罢。”秋桂说:“不是俺娘睡的早,我如何能来?你把门关上,咱们自在自在。”文珮忙关了门说:“还有吃喝呢!”书隔上取下一壶酒来,火盆里添上炭,还有两包干果子,一包瓜子儿,一包核桃仁。把酒温了,无有碟子,就着纸包儿,二人对饮。
  文珮说:“爹去了二十几日了,好歹的别来才好。但愿多耽误些日子,咱们多乐几日。要来了就难了。”秋桂说:“就是不来,我也轻易出不来。总得遇了巧,咱们才得一处。我家娘管的太紧,不像二娘、六娘的丫头,由着性儿。你可怕什么,不见我还有六娘呢!”文说:“这是那里的话?”秋桂说:“你别哄我,早就知道你们有首尾。前日在玩花楼下亲眼目睹你与六娘做什么来。”文珮无言可对,说:“你怎么瞧见了?”秋桂说:“打发了晚饭,无心走到那里,听见楼下有,人从窗缝儿一看,原来是你们二人弄鬼。一个像急狼见肉,一个像偷油的耗子。瞧了个足性,我才回来了。”文珮也笑了说:“既你看见,不别瞒你。千万不可告诉人。”秋桂说:“君子不夺人美,与我腿事?咱们喝酒罢。”
  又饮下两盅,文珮说:“别喝了,留两盅,咱们躺下喝。怪冷的,坐个什么劲儿?”秋桂说:“很好,躺着喝暖和。”
  于是二人脱了衣裳,把灯放在炕桌上,上了床钻入被中,斟上酒,一面玩耍。每人才喝了一盅酒就没了,文珮说:“咱们两口子睡罢。”秋桂打了他一下说:“小兔子,越发好了!谁与你是两口子?”文珮说:“你不与我是两口子,怎么跟着我睡?”秋桂无言。他二人打牙讪嘴多时,鱼水和谐。鸡叫了方罢,忙起来穿好衣服。秋桂说:“趁无亮去罢。”文珮难舍难分。无奈开了门,秋桂看着无人,一溜烟儿就跑了。
  少时,春鸿进来说:“你倒起得早。今日无事,咱们吃了饭逛逛去。”文珮说:“往那里逛去?”春鸿说:“咱们到院里走走好不好?爹在家不得出门。他们常在那里,我总无去过。我很爱韩金钏。你爱那一个?”文珮说:“我爱董娇儿,只不认得他们的门。”春鸿说:“你太怯了。到了丽春院还愁无人带了去?”文珮说:“如此快吃饭,咱们就去。”说罢,忙着吃了饭,茶也不喝。
  二人出了大门往院里来。将进了院门,早有帮闲的认得春鸿、文珮说:“二位逛来了?要往谁家去?”二人说:“我们要到韩家、董家逛逛。”帮闲的:“说二位跟我来!小的送了去。”春鸿、文琲大喜,跟着他走不多时,说:“这就是韩家,董家与他一墙之隔,二位略站站,等我叫出人来。”说罢,进入里面,说:“有客来了。”鸨子答应,迎出来说:“二位里面坐。”帮闲的说:“二位去进,用小的叫一声就来。”二人进门直入房中坐下。鸨子说:“有客来了,姑娘们快来。”韩金钏答应走来一看,大家笑了说:“我打量是谁,原来是二位小爷。”又说:“可见是爹不在家。若不然,请也请不至。”先递了茶,忙叫鸨子摆酒。春鸿说:“我们两个人,你一个人,那里张罗得来?还得把董姑娘叫了来才好。”金钏说:“更好了,即叫人叫董娇儿去。”
  这里二人满屋里细看,只见是三间厢房,糊的雪洞儿一般。外边设着桌椅、火盆,也有字画、盆影,里间设着床帐、被褥、衣架、妆台,扑脸的热气,满屋里喷香。
  少时,董娇儿来了,道了万福。四人入了座,摆了十二个三菜碟子,把酒来斟。董娇儿说:“今日是天缘奇遇,想不到二位光临。”春鸿、文配说:“渴想多日,特来打搅。”酒过三巡,拿了琵琶来。二人弹了一回,各唱一曲。文琲甚喜,叫韩金钏、董娇儿弹唱卖弄喉咙,自唱自饮,叫婊子挨近身边。春鸿带着金钏、文珮带着娇儿,又唱了一回,越看越爱,一对一口的吃酒。又猜了一回拳,都是春鸿、文珮输了,被婊子一连灌了几盅酒。又见他百般迎奉,那里受得?把他们带到屋中,蜂逛蝶恋,金钏与娇儿爱的爱不得,拿出平生的本事来,二人那里当得?起跑出房来,笑成一团。光着脊梁,复又进房穿好衣裳。
  正在拉拉扯扯之间,只听外面来了两个人,大声道:“什么人在此,还不出去!”春鸿、文珮,从窗之眼往外一瞧,见两个人恼眼眉眼。宣拳掳袖,走进来,连叫鸨子不绝。鸨子吓的乱颤,说:“二位爷息怒,不甘我事。你老进去瞧。”二人说:“你们虽是道旁的驴——有钱就骑。他们姐儿俩原是我们包下的,谁许他接人?快给我赶出去!”
  春鸿、文珮大怒,从屋里跳出来说:“你们是什么东西!要赶出谁去?”二人一看是两个后生,那里放在眼里,说:“我们不打你就是造化,还敢出口伤人?还不滚出去,省得太爷们动气。”春鸿、文配开言大骂,说:“你认认我们是谁?”二人那里管得是谁,连声喊叫,抡拳乱打,说:“我看你是那班里的小旦,人家不要的儿子,太爷高兴挂的着你,胆敢与我们撒野。”说着又扑了上来。春鸿、文珮那里支持得住,说:“敌尔不过。”夺门跑了。
  看官:说了半日,还不知这两个人是谁。一个叫鲁华,外号草里蛇;一个叫张胜,外号过街鼠。二人是本地的土豪,发了些外财,都是没良心的钱。所以,眠花宿柳,聚赌窝娼,包占着韩金钏、董娇儿。非止一日、今日见春鸿、文珮在此,从无见过,如何认得?故此气的暴跳如雷,打了一架。两个婊子吓的面如土色,给草里蛇、过街鼠跪着说:“二位老爷息怒,这祸惹的不小。”二人连忙搀起说:“谁惹了什么样祸?”婊子说:“你们太岁头上动土,吃不了要兜着走呢!还说我们胆子大接了别人。才打的那两个人是谁?”二人说:“不认得。”金钏、娇儿同说:“他是西大官人的幸童,一个叫春鸿,一个叫文珮,谁敢惹他?”草里蛇说:“坑了我了。”过街鼠说:“我的眼睛瞎了。要知道是二位舅舅,我们吃了熊心豹胆也不敢。他就是往我们家去,看见也早溜了。这可怎么好?咱们可活不成了。”越说越怕,只急的汗似蒸笼。婊子说:“悔之晚矣,只可听命由天罢。你们二位先别出去,听一听再作道理。”二人无言,低头叹气。
  说着,只听外面叫门。鸨子开了门,见是四个捕快公差提着铁锁,拿着印牌,说:“快叫鲁华、张胜出来,老爷堂上立等对词。”鸨子闻听,魂就冒了,忙进去告诉二人。鲁华、张胜也呆了半晌才回过气来。只听差人等不得,说:“不用装死儿,滚出来罢!”二人藏在门后头浑身打颤。公差大怒,闯进厢房,从屋里掏出来,不容分说,锁了去了。
  原来春鸿、文珮被两个光棍打了一顿,虽无重伤,娇皮嫩肉也赚了几块青肿。气闷不过,二人跑到提刑,所见了张二官,一五一十,具实告了状。春鸿原伺候过他,又是大官人得宠的人,岂有不偏着他的?说:“这两个人太可恶了!”即差了捕快询知是鲁华、张胜。火上浇油。故此锁拿到案。
  张二官立刻升堂,把两个人带上月台跪下。张二官说:“你们就是本地土豪有名的光棍?本官不拿你就是造化,还敢大闹行院?无故伤人,甚实可恶。与我拉下去先打四十板再问。”青衣喊堂。不容分说,当堂按倒,每人打了四十大板。只打的皮开肉绽,口叫青天饶命。张二官说:“丽春院是本县的官妓,无人不往。你二人胆敢包占,不许别人出入,是何道理?”草里蛇、过街鼠只是磕头,说:“知过必改。”张二官又问说:“本官断后,还敢欺人不敢?”二人叩头说:“再不敢了。”张二官说:“也无什么问的,带下去,把他们着两面大枷枷号了,辕门示众。”说罢退了堂。衙役将二人带去,戴了长枷示众去了。
  这里春鸿、文珮打了上风官司,给张二官磕了头,回到家中。二人来到书房对说已往之事,又是气又是笑。气的是美中不足,笑的是有的土豪叫他们治服了。文珮说:“这倒好了,明日咱们再去,管保无人惹,你我由着性儿乐罢,就只身上疼。”春鸿说:“我也是如此。古语云:能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二人越说越有趣。大笑了一回,觉乏了,躺在床上睡了,不在话下。这一来,毕竟又当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普静师途中点化  众亲友团拜接风
  话表西门庆在历城与西门孝完限婚,过了满月,与月娘说:“大事已毕,我也该回去了。”甘小姐闻知说:“公婆在上,千山万水为儿女到此,那有才完了事就回去的理?”官人道:“日子也不少了。我是官身子,难以久留。”
  说着西门孝退了堂,甘小姐将公婆要回去的话说了一遍。西门孝道:“断无此理。想是儿媳缺了孝道,父母如何舍得?”
  官人道:“说那里的话?我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在这里,你母亲是闲人,我的事多着呢,如何住得住?”西门孝说:“爹爹说的是,官差要紧。留母亲多住几个月罢,慢慢的再去。”月娘说:“也罢,你先回去,过两个月再来接我。”官人说:“就是的。”商量已毕,官人定于后日起程。拜辞了云里守、阖城大小官员。
  次日,县中大摆筵宴,仍叫了一台大戏。从官都来饯行,整吃了一日酒。叫玳安、王经收拾了行囊,留下进福、进禄伺候月娘。云参府送了一分路饭、四匹马,府道也有礼物。父子整说了半夜话不,忍分离。甘小姐备了一分请安的书信。西门孝也有一分叩喜的禀帖,备了二百两银子、吃食、路菜,整忙至四更,官人睡了,西门孝才安歇。
  到了次日,官人辞了月娘、甘小姐,各备了三杯酒,恋恋不舍,送官人出了暖阁,上了马。西门孝与聂先生同行,出了城,来到十里亭,早有云参府与阖城的官员在那里送行。西门庆下了坐骑,众人递了酒。父子、亲家洒泪而别。官人上了马,玳安引路,王经与骡夫驮子跟随。说:“太慢了。”于是加鞭顿辔,经捕清河县大路而来。#p#分页标题#e#
  走了几日,过了长蛇岭,只觉天寒地冷,凉风扑面,少不得饥餐渴饮,晓行夜宿,往前奔走。
  这一日正走中间,只见一个和尚往着官人稽首说:“善哉,善哉!”官人一看,认得普静长老,连忙下了马说:“师傅往那里去?”长老道:“久等多时,有紧要话特来见你。”官人说:“不知何事,愿闻。”长老说:“随我来,到洞中自然明白。”官人说:“洞府在那里?”长老说:“不远,过了山坡便是。”于是二人上了山坡,是一片松林,出了松林到了一个所在,好一座洞府!只见山峰叠翠,松柏丛生,掩着古洞。涧水潺潺,白云霭霭。过了石桥,进了洞门,绕了几个湾子,见一个大石旋,中间一个石床前,一个石桌上放着几卷经、两部书,一个香炉、一个木鱼,别无他物。长老让入里面,二人在蒲团上坐下,从后出来了两个道童献了茶。
  禅师道:“并无别事,贫僧有两套书,不知你爱看不爱看。”官人说:“不知什么书,老师指教。”禅师从桌上取来说:“即此书,请看。”官人接来见一部写着《参同契》,一部写着《悟真篇》。展开看时,两部都是道书。“此书何用?”官人问道。长老道:“你那里晓得此书玄妙?因你尘缘将满,沿有清福。贫僧送你悟去,少不了长生之体。若不醒悟,到那时恐性命之忧。限你五年,后会有期。不留坐了,看误了正事。”说罢闭了二目,再不言语了。官人还要细问,奈长老入了定。无奈,向上拜了四拜,自己拿着书,也无人送,出了洞门,回归旧路。
  走出松林,下了山。见了玳安、王经,将到了洞府得了两套书的话说了一遍。二人接了,也不在意。上了骡子说:“天不早了,赶路罢。”官人上了马,带领从人上了官塘大道。话不可重叙。又走了几日来到清河县的交界,投店往下。玳安说:“爹不先着人回家送个信么?”官人说:“你说的是。”就着王经先去:“问众娘们好,说我一路平安。”王经答应,前站去了。
  两三日来到家中,王六儿先迎出来。王经先到春娘楼上请了安,说:“爹明日就到,大娘还住着呢。叫上的先来送信。”众姊妹都来了,问了大官人的起居,得知一路平安,无不欢喜。独春鸿、文珮老大的不愿意。王经又问了众仆妇丫环好,还带了些土物分与众人,都与王经接风不在话下。
  到了次日,西门庆到了十里亭,早有贾守备、秋提刑、张团练、吴巡检在那里迎接。官人下了马。叙了寒温。来接的衙役三班磕了头。官人说:“众位多礼,实不敢当。到城中登门谢步。”说罢,上了马,喝道鸣锣,进了清河县城。
  到了家内,众姊妹接到仪门,都掉了几滴泪,春娘拉着官人的手进临里面说:“昨日王经回来说,今日来。也无别的,叫他们在燕喜堂备了点酒儿,叫了李桂姐、吴银儿与你接风。”官人说:“又生受你。”说着来到燕喜堂。蓝姐、屏姐、黄姐、金姐都与官人道了喜。众丫环仆妇与官人磕了头。楚云递上茶来,官人另瞅了一眼,说:“我先行了礼再喝酒罢。”于是先拜了祠堂,又拜了佛堂,这才入了坐。李桂姐、吴银儿与官人叩了喜,说:“不是我们也接出去了,怕遇见人。我们在这里藏着呢!”上了南北碗菜。春娘先递了酒,众姊妹各换了盅。大家坐下,玳安说:“韩主管与来兴儿与爹磕头。”官人说:“知道了。”上了小吃点心,李桂姐、吴银儿与三个家乐弹唱起来。阖堂欢乐。
  官人说:“我不在家无甚么事罢?”春娘说:“老规旧例,有什么事?连狗毛鸡翅一样照旧。”蓝姐说:“娶的新媳妇好么?”官人说:“娶着嘞,不但人物好,极好的脾气,还赔了两个丫环。我还忘了儿子媳妇都有书札与你们叩安。”
  正说着,玳安回报:“衙门里官员来拜,小的答应回去了。”少时,吴二舅、乔大户来了,官人只得迎接让至书房。春鸿、文珮递了茶,又有谢希大会了常时节、贲弟付、孙天化、祝实念、白赉光也来了与官人接风,都与西门庆道了喜,叙了寒温。整乱了半日,大家散去。
  官人复到燕喜堂,才开怀畅饮。正饮中间,只见对过玩花楼上落着两个鹊雀,望着官人连叫数声。官人说:“鹊雀噪噪,定主喜事。”蓝姐说:“我猜着了,别应在二娘身上罢。我们算着二娘是不久的月子,与爹养个小哥儿,岂不是喜?”春娘说:“我也不明白了,人家带了身子不显眼,我这身子重的委。”蓝如玉说:“姐姐也防着些风火事,别当儿戏。”说的官人也乐了。
  又痛饮了一会,说了些在路风霜,又说些月娘母子离不开不能来的话。李桂桂、吴银儿又唱了一回,拿上饭来。吃毕,天晚了,满堂点起灯烛。
  西门庆说:“我乏了,咱们歇了罢。”说罢,站起,同春娘往楼上来。楚云搀着官人上了楼。玉香递了茶,也无喝,说:“咱们睡觉罢。”春娘说:“也扎挣着些,怪事拉拉的,忙什么?”官人那里等得,拉着春梅、楚云进了暖阁,说:“咱们躺下说话儿。今日可要罗唆了。”春娘瞅了一眼。三人解衣上床。远离胜似新婚,相亲相爱,至四更方睡。
  到了次日,同下牙床。梳洗已毕,官人惦着二姐儿先到蓝姐房中,又到各屋里看了一回。来到书房,想起蓝太监的好处,即修书一封,着来兴儿雇了头口,给了二百两银子,连盘费,顺便贩些绒线,打发上南京去了。分派已毕,叫玳安备了马,带了胡秀、衙门三班往各衙癯拜客去了。
  去了半日,回家换了衣服,又到药铺、绸缎铺与贲四、韩二算了一回帐。至晚回家,往蓝姐房中来。秋桂接了衣裳,摆了酒。官人与蓝姐对坐,把酒来斟。饮了一回,奶子芙蓉儿抱了二姐来与官人请了安。官人抱在怀中说:“早晨未能细看,两个月未见,长了许多,衣服都短了。”蓝姐道:“俗语说:孩儿好养债难还,再过十年就要钱。”说着,酒到了半酣,眼瞅着两个玉人,说:“咱们睡觉罢,也叫秋桂跟着睡。”蓝姐说:“这人渴急了,恐怕不够本。”于是三人共入罗帏,不免旱苗得雨,不必细说。
  话不重叙。自西门庆到家,一夜无闲。第三夜是葛翠屏,第四夜是黄羞花,第五夜是冯金宝,按次歇宿。
  这日在金宝楼上睡至日出三竿才起来,梳洗已毕,有李铭、吴惠与官人叩喜,又与众姊妹请了安。李铭说:“爹的干女儿无甚孝敬,明日治一桌酒请爹过去坐坐,叫吴大姨作陪,唱几个新曲儿孝敬爹。”官人大喜,说:“又生受你们了,明日必去。”留下二人吃了饭,告辞去了。
  到了次日,官人叫胡秀备了马,带上眼纱往院里来。鸨子与官人磕了头。李桂姐、吴银儿接出房来,迤门设着桌椅,让官人上座,二人下陪。上了五湖四海的席面,二人递了酒,同席消饮。桂姐说:“爹去了两个月,想杀我了。无以为敬,我们新排了几个带把儿的曲儿唱与爹听听。”说罢弹起琵琶来,娇声嫩语,每人唱了一个。果然清新美耳,把西门庆喜的眉欢眼笑,说:“真排的好。编的近情。”二人见官人夸奖,越发加倍的逞能,又唱了两个。官人说:“咱们划一拳。”桂姐挽起袖子露出了雪白的胳膊。说:“咱们就划!”与官人划了半日,西门庆输了。吴银儿也挽了袖子,戴着两个响镯,说:“和替爹挡一拳。”才一伸手就输了。官人说:“喝酒罢。”银儿说:“我替爹划,还是爹喝!”官人无奈,喝了盅。又划了一会,官人赢了一拳,倒输了五拳。又叫二人多灌了几盅。酒有八分,二人又撒娇撒痴,百般迎奉。西门庆锁不住心猿意马,拿出行院的本事,狂了个本利还家。二人要把官人买住,做出轻狂虐浪,奇巧的睡情,把官人哄的心痒难挠,整缠了半夜。
  次日,胡秀来接,西门庆才起来。梳洗已毕,骑了马回家去了。
  这日是乔大户与官人接风,请了吴二舅、谢希大、常时节作陪。叫了对子女戏,请了众姊妹赴席看戏。先是西门庆来了。后是众姊妹,都是新衣绣裙,满头珠翠,打扮的花枝招展,带着丫环过来。谢希大、常时节也来了。乔大户让至大厅,对面搭了一个大戏台。大户娘子迎接众姊妹,让到两厢房堂帘内坐下。三处摆了干鲜果品,上了南北碗菜,都是一样筵席。把酒来斟,开了大戏。
  吴二舅来了,说:“我来迟了。将穿上衣服,叫一个打药的拉住了。他配的是眼药,耽误了许多功夫,我才来了。”
  众人让坐,看戏饮酒。头出唱的是《大佛升殿》,都是金脸、新行头,甚是热闹。帽儿唱完,美姐、三元下了台。请众人点戏。官人点了一出《打樱桃》,大户陪了一出《踢气球》,吴二舅点了一出《送灯》,谢希大、常时节说:“咱们点一出热热闹闹的胄子,叫他们唱《凤仪亭》,又吉祥又热闹,好不好?”官人说:“很好。上了笏板,就唱这个。”
  厅上点毕,美姐、三元又到两厢里请众娘子点戏。春娘说:“我们人多,也点一出《盘丝洞》的胄子。”大户娘子说:“很好。我陪上一出不戏。你们加一出《胖姑学舌》。”堂客点完,二人回后台去了。
  少时,按次扮出来,果然角色。小戏唱完,跳了加官,放了赏,上了热吃点心,开了胄子,唱的是《吕布戏貂蝉》,王司巧定连环计,十分热闹。又开了《盘丝洞》的胄子,唱的是七个蜘蛛精洗澡,孙大圣大战蜈蚣精,只听得把子乱响。须更唱毕。
  天晚了,大官人、吴二舅、谢希大、常时节都先告了辞。大户娘子留众姊妹到卧房里坐,还有申二姐、郁大姐两个瞎姑儿。重新摆了酒,说了两回书。天交二鼓,官人差人拿灯笼来接,众姊妹才回家去了。一宿无话。
  次日是贾守备、秋提刑、张团练、张二官、李知县、刘学官东道,也是名班大戏,整吃了一日酒。
  官人至晚回家,爱上了胡秀,且不到各房,将他带到学堂空房里,趁着酒性,关上门,说:“你想杀我了。”胡秀假意推辞说:“有春鸿、文珮还稀罕我么?”官人那里肯依,旧情欢会。胡秀半推半就。
  话不可重叙。接连又是把兄弟治酒接风,整乱了半个月。
  日往月来,不觉腊尽春来,过了年,又到了元宵佳节。西门庆在玩花楼摆酒,满楼上挂了纱灯、宫灯。春娘、蓝姐、屏姐、黄姐、金姐都穿着细毛皮袄。绣花皮裙。满头珠翠。衬着绫袜弓鞋,三个家乐也是穿绿挂绿,打扮的花枝招展。西门庆上座,众姊妹下陪。上了出笼的热菜,把酒来斟。下边三个美女,吹弹歌舞。小丫头在楼下放花炮。
  天气和暖,开了楼窗,往外观看,只见满街上游人如蚁,花炮连声,十分热闹。
  官人说:“今年好半年,就只大娘不在家,不得赏月。”春娘说:“大姐姐也住够了。出了月也该接去。不然,倒像咱们忘了他,也不合理。”官人说:“你说的是,交了二月就差人接去,也瞧瞧孝哥媳妇,好放心。”正说着,丫环拿上元宵,来每人吃了一碗。
  天黑了,楼上点起各样的灯。月炮也上来了。春娘说:“唱空酒什么趣儿?咱们大家投壶耍子好不好?”众姊妹说:“很好。二姐姐高兴,咱们在地无闲柱——大家来!”说罢,丫环设下壶筹。官人起头,众姊妹按次投起来。争强赌胜,耍了多会。西门庆赢的多,众人饮了柱杯,复又入座赏月。
  官人叫三个家乐每人唱了一个大曲儿,又点了几支昆腔。只见灯月交辉,真是良宵美景。又饮了一回,不觉铜壶滴漏。饮至三更,大家方散。
  过了几日,西门庆上衙门开印,与张二官办公事签押,判断案件,整办了一日事,至晚回家。将至大门,只见来兴儿颠着骡子到门前下了头口,与官人磕了头。呈上回书说:“好容易才赶进城来,险些儿关了。”官人说:“你倒来的快。老太监好么?”来兴儿说:“太监老爷很喜欢。说叫爹惦着。些小事。何劳挂心。大远的又差人来做什么?还赏饭吃,带了这封书来。”官人拆书一看,与他说的大同小异不错。外问侄女蓝姐好。西门庆说:“你乏了,歇着去罢。”来兴儿答应,跟着官人进了大门见众娘子去了。
  官人到蓝姐房中将书与他看过,蓝姐甚喜。丫环摆上酒,二人对饮,辩了些家常话。又饮服一回,天交二鼓,上床安寝不题。毕竟后文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吴月娘归家欢会  庞大姐双生贵子
  却说光阴似箭,到了二月初旬,西门庆思想月娘,叫玳安、王经雇了头口。给孝哥、云里守修书二封。拿了一百两银子。说:“你们明日起身,上济南府接你大娘去。见了你娘与小大官说我回来好。大娘起了身,路上须要小心。速去快来,不得有误。”玳安答应,领了书信、银两,与官人磕了头,会同王经收拾行囊,上济南府去了,不题。
  再说袁碧莲,自从进福跟了月娘去后,官人又不在家,每日茶饭懒餐,如失了魂儿的一样。见官人回来,才把眉头展放。见无人,与官人眉来眼去。
  这一日,正在自己房中发呆,见官人蓦地走来,不觉满心欢喜,忙向前一把拉住说:“爹,想杀我了。”把官人吓了一跳,见是碧莲,不觉眉欢眼笑,说:“我儿,你想我,倒不想进福儿?”碧莲说:“一辈子不见他也不想,谁像爹去了两个月,小媳妇为你险些病倒。”说着眼圈儿都红了。西门庆一见,把妇人拉到屋中抱在怀内,与他擦眼泪说:“你不要委屈,我与你整治病,明日就好了。”说着关上门,二人才上竹床,娃子就醒了。碧莲拍了半日,白不睡。无奈给他奶吃,一旁掀开衣衫,扭身迎奉,急得香汗津津。正是:
  十年久旱逢甘雨,万里他乡遇故知。
  和尚洞房花烛夜,老生金榜挂名时。
  正在难割难舍之间,只听窗外有人行走。官人忙走出房来,见是王六儿的女儿石头儿过去,才把心放下,大摇大摆往书房里来。
  进了书房,春鸿递了茶,官人说:“有人来无有?”文珮说:“倒无别人,只有永福寺的和尚,递个善会帖,请爹三月三日拈香、看戏。”官人说:“又打秋风来了,临期看空儿。”
  坐了一会儿,玉香请官人吃酒。西门庆来到春娘楼上,楚云摆了酒,三人共饮。春娘说:“我请你不为别事,只因这肚子太大了,也须备下包袱、褯子、毛衫、小枕、被褥才好。风火事防凑手不及。”官人说:“这有何难?明日告诉如意儿,叫他备办就是了。”又饮了一回,西门庆困了,撒去了残席,三人上床安息,不必细说。
  到了次日,是常时节的生日。官人备了一份礼,差刘包送去。叫胡秀备上马,衣冠齐楚。做生日去了。
  这里春鸿见官人不在家,玳安、王经都上了济南府,得便跑到春娘楼上,眼汪汪说:“急杀我了。咱们正在高兴,偏偏的爹回家来,弄的像棒打鸳鸯,一旦失散。”说着泪流满面。春娘也无了主意,忙用手帕与他抹眼泪说:“你着什么急,怎么就见不着了?”叫楚姐倒茶与他喝:“趁爹不在家,咱们叙叙心田。”春鸿才定了神坐下,楚云拿了茶搂着脖子给他喝,说:“哥儿别哭了,瞧着妈妈罢。”春鸿也笑了,说:“二娘听见了么?小楚儿越发好了。他说她是我妈,不知几时嫁了我爹。也说的出口来!”楚云赶着打,春鸿抱住春梅说:“娘快救我!”把春娘也闹胡涂了,说:“楚云,你敢来?看她碰了我的肚子!摆酒罢。”于是玉香摆上酒、一个攒盒。三人坐下,楚云斟了盅,一递一口的消饮。叙起多日的离情,不由得长吁短叹。春娘说:“你不用着急,你爹常不在家,无事你只管来,有什么说不了的?”春鸿说:“爹不在家是怎生快乐。如今又是一个天下。那梦儿做不着了。”说着连声叹气。三人饮了一会,酒入欢肠不觉得都忘了。叫楚云唱了两支昆腔,自己又唱了两个南曲儿与春娘听。唱的乐了,酒至半酣,拉着春娘、楚云说:“爹来早呢,我告诉你一句话。”春娘说:“看他来,你去罢。”春鸿难解难分,又怕官人来,无奈撒手下楼了。
  光阴迅速,不觉又是一个月的光景。这日西门庆在金宝楼上坐着,远远的见两匹马跑了来。不多时到了门首。原来是进福、进禄。官人叫珍珠儿快迎出去,想必是大娘来了。珠珠儿答应,将下了楼,果然是袁家兄弟。问了好,说:“大娘来了么?”进福说:“来了,早晚就到。”珍珠儿上楼来说:“不错,真是大娘来了。”官人说:“既如此,快到后边告诉众位娘,办下接风酒,预备迎接。”丫环答应,往后边去了。
  西门庆下了楼,进福、进禄磕了头,问了备细,到书房等候。迟了半日不见来,官人步出大门往外张望。不多时,月娘到来,坐着驮轿。小玉、天香也是驮轿、玳安打着顶马,王经带着骡夫驮子在后,一齐下了马。
  月娘下了驮轿,扶着小玉、天香进了大门。见了官人,道了万福。众姊妹在仪门接见。月娘拉着春娘说:“妹妹们都好?我不在家,你可多操了心了。”春梅等又与月娘道了喜。月娘说:“还有喜呢!进去再说。”众仆妇丫环与月娘磕了头。进入里面,来到上房,大家坐下。官人忙问:“你才说还有什么喜?”月娘说:“我定了日子要回来,忽然本城抚民州同死了,报不省,楼台委了候补知县署历城县,着小大官署了抚民州同,你道怎不是喜?”官人说:“有这等事?真是喜出望外。”又说起路途辛苦,春光明媚,怎的孝哥与媳妇不叫来,怎的亲家再四的苦留,怎的我惦着家内无人,怎的他们才应了口,一一说与众姊妹们了。春娘说:“大姐姐也太不放心,家中有我们这些人,有什么事?多住几个月何妨?与他们小夫妻也,好怎能舍得?”
  说着丫环摆上酒,上了南北碗菜。众姊妹与月娘斟了盅,大家坐下,月娘说:“小玉,叫袁家哥儿俩把那要紧的两个箱子搭进来。”不多时,箱子搭到。月娘叫打开,一分一分的都拿出来。二人答应,开了箱子,都是弓鞋、罗袜、手帕、汗巾、金银首饰、尺头、绸缎之类,共是五分,外有一分是给小二姐的。每位娘一分,按次交代了。月娘说:“这是媳妇叫带来的,说不能亲来磕头,些微薄礼望众位娘笑纳。还有一分是小二姐耍的。”春娘道:“途长路远,又生受媳妇太多礼了,叫大姐姐费心,我们这里谢了。”说罢叫众丫环收起。又斟上酒,开怀畅饮。
  正饮中间,吴二舅来了,拖地一揖,说:“他们姐儿俩明日来瞧。”将入了座,乔大户差人问候,韩主管、来兴儿也来叩安,都回复了。官人说:“今日阖堂欢乐,不可草率了,叫三个美女每人敬大娘一支昆腔,我们下酒。”楚云、秋桂、珍珠儿答应,吹弹起来,各唱一支。
  外边玳安、王经、进福、进禄与众位娘行了见面礼,收进了行李,打发了骡夫,小玉、天香收了月娘的什物、箱子。上房里挂上灯,铺垫已毕,这才来巡酒。月娘说:“酒够了,咱们吃饭罢。”上了羹汤、点心,吃了饭。丫环递上茶来。
  月娘说:“你们坐着,我还无烧香呢!把我都闹晕了,也到屋里瞧瞧。”于是先到祠堂行了礼,又到佛堂拈了香。众姊妹陪到上房,官人也跟过来。大家坐下。月娘说:“几个月不在家,你们倒清静。”春娘说:“把我累坏了。正应了俗言‘当家才知柴米贵’的话实在不错。哪个想不到都使不得。姐姐歇歇罢,我们看看屋子去。”言罢,各自归房去了。
  天晚了,点上灯。官人叫小玉又摆了酒,夫妻共饮。说了些日久离情、路途风雨。月娘不胜酒力,倦眼朦胧。官人说:“你乏了,歇了罢。”天香铺了床,二人安寝。小玉放下帐幔,带上隔扇,回房去了。
  次日,西门庆、月娘早起,梳洗已毕,众姊妹与月娘问了起居。大家坐下,小玉、天香递了茶。诉说起西门孝之事,月娘说:“好一座衙门城池,大街市很热闹。云小姐过了门,像个官娘子。赔的两个待女如水葱儿一般,又聪明又伶俐。”
  正说着,只见春娘嚷肚子疼,坐不住。扶着楚云回房去了。蓝姐慌了手脚,说:“大姐姐快请姥姥罢。二娘别是要养了。”
  月娘说:“我打量还早呢!怎么就临月了?待我看看便知。”说着来到春梅楼上,见他疼的满床打滚。月娘说:“不错,请人去罢。”西门庆也来了,急叫玳安先请蔡姥姥,一面请任医官快来。众姊妹也来了,七嘴八舌,乱成一处。春娘疼得哭,屏姐与她揉肚子。
  不多时,蔡姥姥来了,与众姊妹道了万福。月娘说:“你看看我们二娘是要养了不是。”蔡姥姥说:“我一看便知。”于是进了内室。见众丫环围着,春娘疼的更紧了。姥姥上前掀起衣衫,用手一摸,说:“亏我来的早,少时就晚了。”用手拉下裤脚,露出两条雪白的细腿。春娘说:“快盖上,这是什么样儿?”姥姥笑说:“这可怕不得人。”月娘说:“要怕人别偷嘴吃。”怄的春娘皱着眉强笑说:“我也豁出去了,由着你们摆弄罢。”姥姥说:“预备了小儿的毛衫、被褥无有?”蓝姐说:“都有了,草纸、定心汤都备下了。”
  说着,任医官到来,官人请入里面,看了脉。医官说:“吾观二夫人之脉,不像单胎;若是双生,得好生调养。咱们是通家,我是知道的。二夫人纵然年长,这还是头胎,交骨要紧。若开迟了,大有妨碍。先用开骨散一服,车行五里见效,千万要安稳,不可早坐草。《达生篇》说的好:一日睡,二日忍痛,三日慢临盆。再要先备下人参汤。预备下韭菜、醋,防着气虚、血晕。鸡子煮的老老的,黑白糖带茶,不可吃凉的。千万避风。”说罢,告辞去了。
  官人送了回来。往姥姥说:“将才医官说了,脉上像是双胎。姥姥留神才好。”蔡婆说:“我也看出来了,若是单抬早养了。老爹放心,老婆子经多了。”官人叫服了开骨散。
  春娘睡了片时,只见有一阵疼,连声喊叫,呼天唤地,哎声不止。蔡婆说:“是时候了!”忙叫王六儿抱住腰,如意儿帮扶着坐了草。春娘又疼了一阵,蔡婆叫扶住,摸了摸说:“还差些。”又等了等,只听说:“疼杀我了!”“欻拉”一声产了一个雪白的娃子,衣包随着下来。蔡婆说:“别松手,还有呢!”王六儿与如意儿扶住,坐了片时,春娘的肚子又一阵疼。蔡婆说:“别理他,瓜熟自落。”少时,只听春娘说:“我的腰要折了!”姥姥上前才一伸手,“欻拉”一声,又养了一个白胖的婴儿,衣包也下来了。把官人喜的拍手打掌。蓝姐说:“还有罢?”姥姥说:“没有了。一胎两个男娃子,世上少有,还有多少?”众姊妹都喜欢,惟有金宝心中不乐。蔡婆先进了定心汤,扶着坐了。片时,神气定了。
  这里,蔡婆收拾了婴儿说:“一分被褥罢。了一件毛衫给谁穿?”月娘说:“我也糊涂了。”叫碧莲快取你的毛衫来。碧莲说:“旧了,还无洗呢!”月娘说:“旧的才好,若不是他有就要短了。”碧莲答应,跑了去取了来,包裹停妥。只见春娘睁开眼又闭上了。官人说:“二娘太伤神了,把人参汤服此就好了。”楚云灌了几匙,少时春娘心神补起,睁开眼问说:“养了个什么?”蔡婆说:“二娘万千之喜,这不是养的一对双生,都是小官人,才包起来。”春娘往床上一看,果见两个娃娃,说:“真是男娃子么?”蔡婆说:“婆子怎敢说谎?”春娘喜出望外,不由的精神百倍。蔡婆说:“奶奶可别忘了,我婆子要大大的讨赏呢!”说罢,后边洗手去了。
  月娘说:“这两个孩子是天赐的,还得个奶子才好。”碧莲忙跪下说:“娘若放心,小媳妇情愿看两个哥儿。”官人大喜,说:“你既愿意就看着罢。”一面摆了香案,谢了天地,又到列祖先堂、佛堂烧了香。阖家与官人道了喜。众仆妇丫环磕了喜头。月娘叫碧莲自此搬进来看哥儿。又嘱咐楚云、玉香、分派已毕,带着众姊妹回房去了。
  官人也回书房歇息。有乔大户、吴二舅、谢希大、常时节、贲弟付、孙天化、祝实念、白赉光都是道喜。官人在书房待茶,都说天赐的双喜临门。
  少时,大户娘子、应二娘子、大妗子、二妗子、薛姑子、王姑子也来了,齐到春娘楼上。月娘众姊妹都来陪坐,看见两个银娃娃,爱如珍宝。薛姑子道:“二娘子才是有福的,真是‘螽欺衍庆’。”大户娘子道:“我们不白道,喜还要寻你的喜果儿呢!”说:“我们不可久坐。三日再来。”大妗子、二妗子说:“我们下去了,省得又来。”大户娘子与应二娘子两个姑子告辞,众人送至仪门。大妗子、二妗子同月娘众姊妹穿过大厅,回后去了。这一来毕竟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乔大户二次联姻  冯金宝含酸泼醋
  话说春梅一胎养了双生,清河县远近皆知,无不夸奖,到了三天,官人叫在燕喜堂摆酒,叫了四个唱的与四个家乐,一齐到来,都有礼物。西门庆安了席,把酒来斟。下面是李桂姐、吴银儿、董娇儿、韩金钏、琵琶三弦、弹唱起来。
  堂客在春娘楼上摆酒。蔡姥姥来了,众亲春姊妹都来添盆洗了三,包裹起来。官人给了一匹大红缎子,五两银子。众女客都有赏赐,把个收生婆乐的眉欢眼笑,与众人道了万福,这才入座。月娘斟了盅,阖家欢乐。四个家乐都打扮的齐齐整整,袅袅婷婷,吹弹歌箅,十分幽雅。阖家都吃喜面,无不欢喜,整吃了一日酒。官客先散了,堂客吃了饭,又至月娘房中,叫四个唱的唱至二更方散。
  次日,西门庆清早起来说:“几乎了民事,今日是蟠桃会,永福寺请我赴善会,还得去呢!”叫玳安、胡秀备了马,冠戴齐整,往庙中看戏去了。
  话分两头,单表乔大户有一妻三妾。大户娘子只生了一个女儿,许配于官哥。因官哥只活了三岁,将女儿养到十岁与本府洪员外结了亲,十七岁出了嫁了。去岁腊月,二房娘子养了一个女儿,今岁正月四房娘子也养了一个女儿,都才两三个月。这日,乔大户也往永福寺出善会。不约而同,正遇西门庆在那里。二人坐在一处,饮酒看戏。才听了三出,只见乔通跑了来说:“爹回去罢,大娘在分娩了。”乔大户忙告辞。官人说:“无听见,怎么就要养了?”大户道:“昨日亲家的喜事原不叫他去,他说才七个月怕什么?谁知今日就要养了。”官人说:“也是有的,或者是转胎,亦未可知,瞧瞧再来。”乔大户告辞去了。忙到家中,已是分娩了,还是个男娃子,比足月的还壮,把大户喜了个事不有余。
  正乱着,西门庆来了,大户让至书房,毓秀递了茶。茶罢,官人说:“等了半日不见去,我放心不下,特来问候。尊夫人分娩了,是不是?”乔大户陪笑:“说得了一个小儿。”官人道了喜说:“亲家可有了靠了。”大户道:“我告诉一件奇事。自那年李铁嘴到我家看相,因提起无儿子的话。他哈哈大笑说:这有何难!他给了我副对联,说是吕纯阳留下的。说道:‘五更风结桃花实,二月春深燕子巢。’两句话叫拿宋字写了,虔诚焚香挂在卧房,自然生子。我就从其言,如法挂了。先是二房生了一个女儿,后是四房又生了一个女儿。亲家是知道的,今日拙荆又生了这个男娃子,你说信不信?”官人说:“也是亲家虔心所感才有这连生贵子之喜。”大户说:“今日说到这里,我有一句话不知是不是。”官人说:“有什么话,请讲。”大户道:“原先咱们结了亲,美中不足。如今你得了一对双生,我又添了两个女儿,一个大一个月,一个大二个月。我想着天缘凑巧,何不你我仍续上亲,岂不有趣?”西门庆也乐了,连说:“好,好!过是天赐的,等我回家与他二娘商议,咱们就做了罢。”乔大户也喜欢了,叫毓秀摆酒。官人说:“另日扰罢,你也忙,我还商量亲事去呢!”
  说罢,辞了大户来到家中,一直到春娘楼上见了春梅,将前后话说了一遍。春娘也很愿意,说:“自幼联姻才亲热,就做了罢。”官人说:“等你满了月,大家商量妥当,他家办百禄儿,你们都去,就势儿放了定就完了。”说着楚云摆了酒,三人对饮,又说了散话。点上灯,官人说:“你歇着罢,我要睡个早觉儿。”
  于是走出外间屋内,暗暗与碧莲睡了。这袁碧莲自从当了奶子,白日里看两个哥儿,晚夕陪着官人睡。两个人打得如火热。
  过了十二天,春娘渐渐的硬朗了。这日与官人闲谈,说:“这两个孩子出长了,也该起个名字。”官人说:“现成。那日在玩花楼,两个鹊雀报喜,果然一胎生了两个孩儿,一个就叫他喜哥,一个就叫他乐哥儿,好不好?”春娘大喜,说:“好两个名子,就这么叫罢!”于是都称为“喜哥”、“乐哥”,不在话下。
  到了三月二十五日,是春娘的满月。官人在聚景楼摆酒,叫了对子女戏。堂堂在翡翠轩备席,预扮了四个家乐。有乔大户、吴二舅、谢希大、常时节、贲弟付、孙寡嘴、祝麻子、白赉光,都有礼物。还有任医官、吴道官、韩主管、和尚道坚也来作满月。西门庆让至聚景堂,入了座。堂客到了,是大妗子、二妗子带着郑三姐、段大姐、应二娘子、薛姑子、王姑子、李桂姐、吴银儿、蔡姥姥。众姊妹都打扮着出来迎接,各献了礼物,都是八仙、寿星、铃铛、锁子之类。还有各衙门差人送的烧猪、烧鹅、整鸡、整鸭,各色包子、馒首,摆了几桌。月娘安了桌,把酒来斟。开了大戏,唱了三出帽儿,点了杂剧,跳了加官,放了赏,又有砖厂黄庄薛、刘二相送礼贺喜。官人叫回帖致谢了。
  这里开了胄子,上了割刀点心,吃着饭看戏。
  翡翠轩也是一样筵席。四个家乐与生旦帮场接唱。只听的锣鼓丝统,好不热闹。众客堂齐声喝采,笑语喧哗。整吃了一日酒,至晚才唱了,煞了台。春娘与众亲眷道了谢。
  官客先散了。
  众堂客来看满月的婴儿,一齐上了楼。碧莲抱着喜哥,玉香抱着乐哥。大家看了一回,按次坐下。大妗子道:“众位看,年成赶的,这娃子都会笑了。”二妗子说:“姐姐说的不错,这一个比哥哥还鬼头,都会吃手了。”众人喜之不尽。丫环上了茶,又坐了一奉,大家告辞,回家去了。
  不言众姊妹也各自回房,单说冯金宝来到自己楼上,满心的不快活。与珍珠儿说道:“你看老天不公道,咱们百计千方连个女儿不能养,你看他二娘不知什么时候合了辙儿,三捣两捣就怀上了。养个娃子我也不恼,怎么偏生了一对双生?岂有此理!”珍珠儿说:“我也是看不上,想是爹才起来,谁又补了一个。”金宝说:“也罢了,才养了几天就商量着要结会么亲!保的住谁活定了?可巧就有两个孽种,他们就闹翻了!气杀我也!蓝如玉不是样子?白是个丫头,还疼得像凤凰蛋,如今又有了这两个崽子,还不当祖宗养活么?你我熬什么,瞅着下巴过罢!明日楚云也美定了。你看他不像浪六儿?每日变着法打扮,不知要怎么哄你爹!那行货子认假不认真。若哄转了,她是个才开花儿的丫头,还愁弄不出唾沫蛋来?”说着哭起来,开言大骂。珍珠儿说:“不妨事,咱们想个方法,唤虎出洞,把爹抻过来,咱们也养个双生争口气。”金宝说:“傻丫头,还抻什么?你看楚云小娼妇粉头还算不了什么。二屋里的三十岁的人还浪出水来。他们又是从小儿的陈帐,咱们骑着马也赶不上,还说什么?任命罢了!”越说越恼,一头躺在床上赌气睡了。
  到了次日,月娘回家未能歇息,闻知金宝妯娌不和,暗中争论。几次看不上,又难解劝。日夜忧思,酿成一个肝气病。连日办理喜事尚还不觉。这日吃了饭睡了一觉,忽然心里疼,两肋发胀,就不好了。叫小玉摩挲心口,揉肚子,越发疼的很了。唑疼的满床折饼,哎声不止。众姊妹都来了,七嘴八舌乱成一处,说:“昨日还好好的,今日就病的这样!”金宝说:“人吃五谷杂粮,那里保的住不生病?好运不善交,丕极泰来。”春娘瞅了一眼才不说了。只见月娘略疼的好些,说:“你们不用害怕,把刘婆子叫了来瞧瞧,我就好了。”春娘忙着人叫刘婆子去。
  不多时,刘婆子就来了。进门先烧香,看了看说:“大娘是撞客了。”给了一道符,一包面子药,用凉水吃了。少时,疼的更紧,抱着心,四肢冰凉。小玉慌了,告诉官人。西门庆跑来一看,心下着忙,即叫玳安请任医官去。看看大娘怎么了。玳安答应去了。这里月娘出起汗来,只是害冷。官人也无了主意,连声叹气。
  正在着急,大夫来了。官人说:“快请进来!”迎至房门。
  医官进了上房,与官人见了礼,说:“看哪一位?”官人说:“我家大娘不知怎么了,求老兄看看。”医官进了内室,诊了脉,问了起居。大夫说:“大娘是六郁伤肝,肺受风寒,闭滞不通,名寒火肝气。此症必须急治。不然,日久传经就作了根子担不起。必须五积散再加平肝气的茏,方能见效。若看错了非同小可。”官人也愣了,说:“求老兄救她才好。”任医官说:“不妨,脉气有余,就费手。学生无不尽力。”开了方子,说:“吃了药,明白再看。”言罢告辞了。
  这里,玳安抓了药,小玉煎好打发月娘吃了,睡了一觉,略见好些。
  次日,医官来了诊了脉,改了方子,又吃了两剂,虽解了急止了疼,只是饮食不进,四肢无力。众姊妹说:“还得吃饭。人是铁饭是钢,不吃东西着什么调养?”又服了两剂香砂平胃散才渐渐的见效。胃口大开,一日好似一日。整病了一个月,用心调养才大好了。西门庆亲身谢了医官,送了八匹大缎、一对元宝。
  日往月来,不觉过了两个月。这日乔大户家办百禄。月娘也大好了。众姊妹都打扮的齐齐整整,袅袅婷婷。备了八只羊、八坛酒、十匹大缎、十匹锦缎,还有金镯、珍珠、宝石、缨络、项圈之类,带了侍女、丫环,也是新衣新裙,到乔大户家作百禄代放插带。大户娘子迎接,道了生受,让至大厅上摆酒。早备四下名班大戏。只听的锣鼓喧阗,鼓乐齐鸣。上了南北碗菜,把酒来斟。开了大戏,先唱帽儿,后唱小戏。阖堂欢庆。
  饮酒中间,月娘、春娘说:“我们一事两勾当,亲家老爷许的亲插带了罢。”大户娘子道:“我们也议妥了。既是众位娘们不弃嫌,亲上结亲,祥瑞无比,就赏了罢。”春娘大喜,说:“把我们媳妇抱出来,大家看看。”大户娘子说:“这是自然。”忙叫奶子一人抱着一个来到席前。月娘抱了大的,春娘抱了小的。仔细观看,虽是小儿,都穿着扎绣的衣裳,带着孩儿发,都是面白如玉,口似涂硃,两双眼如一汪秋水,四只手似出土葱根。好两个女娃子,把春娘爱的动不得,忙叫楚云递了如意,又与小娃子各戴了四个小金镯,说:“大的是喜哥的媳妇,小的是乐哥的媳妇,是我们的人了,过了十岁再磕头。”大户娘子大喜,说:“好是好,就是太便宜了二娘,养大了还得我给我们饭钱!”说的哄堂大笑。奶子抱了小娃子去。大户娘子与春娘换了盅,全了结亲之礼。大家饮酒看戏。
  正饮中间,乔通说:“西门老爷来了。”大户忙整衣出迎。西门庆说:“今日是女眷的事务,必要我做什么?”大户说:“虽是如此,怎么亲家倒不来呢?咱们不是外人,不可上俗套子。”说罢让至里面。众姊妹都站起来与官人道了喜。西门庆与大户娘子也道了喜,又与乔大户相对长揖。
  廊下东西原设两席。东边让官人坐了,西边是大户亲族陪坐。乔大户斟了酒上了席面。小旦下了台,官人与堂客点了戏,按次唱起来。大户不许跳加官,包了赏,开了胄子,上了羹汤、点心。吃了饭,官人告辞,先回去了。
  众姊妹又到大户娘子卧室与女娃子玩耍一会,看了百禄小儿虽不足月,比足月的还壮。丫环递了茶,大家坐下。才要点灯,月娘说:“天晚了,我们回去罢。”大户娘子让至再三,春娘说:“这还怕不来么》”说罢,月娘带领姊妹丫环回家去了。一宿晚景不提。
  至了次日,西门庆无事,在书房闲坐。闷的了不的,叫春鸿、文珮二人拿了气球踢了一回,便提起兴来。于是让文珮叫了四个大丫头来也踢气球。小玉、楚云答应,挽起袖子,拽起衣襟,露出红绿汗巾,舞动小脚儿踢了一回。次是秋桂、珍珠儿也免了袖子,拽起衣襟,带着黄橙橙的响镯,踢将起来,如落花飘舞。早有小丫环报与众姊妹,春娘、蓝姐、屏姐、黄姐都来了,惟有月娘、金宝无来。春娘说:“你们好乐,就不叫我们一声?怪行货子,安着什么心!我们偏来搅你,看你怎么着!”官人笑了,说:“小油嘴,单管胡说。我坐的闷得很,叫他们耍子解闷,还安什么心?”
  春娘说:“既如此。咱们大家耍耍、我出个主意:点着名儿叫他们拿着对踢。”官人说:“很好。先叫春鸿与楚云踢。”二人答应,踢了一回,果然好看。春娘说:“我也要点一对,叫秋桂与文珮踢。”二人答应踢了一回,也甚可观。官人说:“又谁说了?”小玉、珍珠儿说:“我们二人踢吧。”蓝姐说:“小脚儿对小脚儿才好呢!”二人答应,也踢了一回。珍珠儿滑倒了,蹬开了汗巾,几乎掉了膝裤,把众人都笑瘫了。
  官人说:“既来之则安之。你们既说小脚儿好,我要你们里头一对。二娘有孩子,三娘不会踢。”望着屏姐、黄姐说:“我要叫你们踢一回可使得么?”二人说:“有什么使不得的?大家凑趣才热闹。”言罢,二人拽起衣裙,天气炎热,都穿着漏纱膝裤、五色香络、绣花弓鞋,踢将起来,只听得响镯叮咚,如蝴蝶一般。神出鬼入,遍地金莲,风也不透,雨也不漏。官人连声喝彩,把春娘、蓝姐都看呆了。蓝姐说:“不知四娘、五娘有这般武艺!明白教给我也学着踢。”二人踢了半日,把气球踢上天去,用手搂住才不踢了。
  官人叫人摆酒杯娘们道乏。丫环拿了一个攒盒,五个人在书房痛饮。酒至半酣,春娘叫春鸿、文珮拿琵琶来,说:“相公们别竟认得爹,今日要劳动劳动,二位唱几个曲儿听听。”春鸿暗笑说:“二娘又犯了醋了。”忙答道:“娘们赏脸,敢不尽心?”于是二人唱了几折比寻常声响神足。官人也乐了,换了大杯又饮以一会。五个人只吃的前仰后合,大醉而归不题。这一来,毕竟又当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遇恩诏任转沂州  甘小姐寅夜被盗
  话说西门庆联姻之后,寒来暑往,不觉过了一年,这日是喜哥、乐哥的一周岁。月娘叫丫环在大厅上放了八仙桌,铺上红毡子,摆了许多的什物,是梳抿、戥子、算盘、笔墨、历书、如意、文玩、瑟剑、元宝之类,预备抓周。
  众姊妹都来了,都是穿红挂绿,着紫被蓝。春娘带着奶子碧莲、丫环香玉,每人抱着一个娃子来至大厅上,一齐坐是。丫环上了茶,月娘说:“抱过娃子来就抓起来看。”于是碧莲、玉香把娃子抱在桌子上,众姊妹看着抓周。月娘说:“我儿爱那个就抓起来。”只见喜哥先抓了历书,乐哥儿后抓了戥子。众姊妹说:“大哥儿后来必是好念书。”大丫环们说:“二哥儿后来必有钱使。”又看着玩耍了一会,收起历书、戥子来。
  须臾抓毕,就在大厅上摆了酒,大家畅饮。春娘与屏姐、黄姐、金姐说:“今日咱们自己喝,也多喝盅儿。”三人说:“好极了。谁唱错了罚酒三盅。”月娘、蓝姐说:“既是四位高兴,我们也出个主意,叫大丫头跑竹马,小丫头跑百戏耍子,好不好?”春娘说:“这才有趣儿。”说罢,大家弹唱起来。丫环们跑跳玩耍。
  大官人来了,说:“我将赶上。打发了县官起了身,又有人告状,耽误了功夫。发放了才来的。”说着抱过两娃子来问:“抓了什么了?”月娘说:“大的抓了历书,小的抓了戥子,好不好?”官人点头说:“吉祥如意。”将娃子递与了碧莲,丫环斟上酒,赶了几盅。又叫姊妹四人每人唱了一个曲儿,看着丫头们跑竹马、跳百戏。
  正饮着,玳安回说:“谢爹与常爹来了。”官人出迎,二人作了揖说:“我们赶嘴来了。今日正在酒楼吃酒,遇见王经说哥今日家中与小哥儿抓周,怎么不告诉我?特来要酒吃。”官人说:“小儿俗事,故此未敢惊动。既来了,酒是现成的。”说着进了书房,三人坐下。叫文珮搭了桌子,立刻摆了许多的嗄饭。春鸿斟了酒,大家唱起来。官人说:“我正想个人,大家坐半日。你们来的巧,咱们尽醉方休。”又说起乔家续亲之事,二人夸奖不绝,叫春鸿、文珮唱了回南曲子。三人划拳行令,整吃了半日酒,点上灯才吃饭。又坐了一会,天交了二鼓,告辞回家不题。
  话不可重叙。且说这一年是建炎十二年,宫中皇后生了个太子。天下放了净牢大赦,内外大小官员,文职拣才学好的,武职拣军功大的,俱实加一级。军民各有赏赍,蠲免一年地丁钱粮。天下颁了诏,雨露均沾。
  言不着别省之事。单说太监蓝壁见圣旨一下,心中记持着女婿,奈他文才太浅,难以保奏。忽然想起西门孝,来他是科甲出身,且文章通达,现署历城县抚民州同,不荐举他保谁?主意已定,次日五鼓朝参上了保本,荐举了西门孝。龙心甚喜,准了本,将西门孝实加一级。现有山东沂州府知府员缺,即着西门孝补授钦此。部文行到济南府,即转到历城县,西门孝接了文书,见是奉旨补授沂州府的思旨,不由的喜出望外,即排香案,望诏谢恩,阖城官员都来道喜,把甘小姐喜得眉欢眼笑。丫环丹凤、青鸾与小官人磕了喜头。
  小官人先差人与云里守道喜。参府闻知,喜之不尽,即来到衙中与西门孝道喜。衙内大摆筵宴,衙役三班都来叩喜。西门孝叫聂雨湖,修了一封报喜的家信,差人上清河县报喜。这里即文行书委员署印,先拜了阖城官员,本城府道县官每日会酒。
  不上半日,委员到了。西门孝打点行囊,定于月外起身,择吉交代印信,交割府库钱粮,雇了驮轿,装了箱子整忙了十日。
  云里守特来送行。云夫人与女儿难割难舍,送了好少的路仪。坐至二更,与甘小姐洒泪而别。
  到了次日,李海、杨安上了驮子,扣备鞍马。西门孝带着家眷,坐了驮轿,官役护送,全分执事起了身。大小官员送至十里长亭。西门孝下了马,领了饯行酒,辞了同寅官吏,上了官塘大路。行至首站,早有云参府在那里等候,历城县预备下程,西门孝与甘小姐住了一夜,翁婿父女不忍分离。到了次日,官差不出自身。无法,与云里守拜别上了轿马。家人在前引路,往沂州府上任去了。
  话分两头,且说西门庆这日从衙门中来,将至大门就遇见下书的承差下了马,与官人叩喜。官人说:“喜从何来?”承差将恩诏加级少老爷吹升沂州府的话细细说了一遍。官人听了说:“这才是在肠纯嘏。”连忙与来人道乏,叫王经让到学房里坐。
  官人来到上房见了月娘,学说一遍。月娘说:“有这等事!可有书信?”官人说:“还未问他。”说着玳安进来,将书呈上说:“承差说,因包马来迟,未能面递,问有回书无有,即刻回县交差。”官人看了书信,见上面都是文话,把春鸿叫了来,细细讲了一遍,才知是重沾雨露,与父母叩喜,上了任再来省亲,阖家都好,其余不过是吉祥话。末尾写“不肖男某叩拜”。夫妻大喜,众姊妹都来了。春娘说:“咱们可好了!双喜临门。”都与官人、月娘道了喜,纷纷议论。西门庆叫玳安待来人酒饭,修书一封,又赏了二十两路费,打发去了。
  这里官人把来兴儿叫了来,差往沂州府与西门孝贺喜。一面排了捍案答谢天地。月娘在上房摆酒请官人、众姊妹吃酒。四个家乐家常打扮,都是比甲裙衫系逢各色汗巾,下边弹唱,阖堂欢庆。#p#分页标题#e#
  正饮中间,贾守备、秋提刑、张团练、刘学官、张二官、李知县差人道喜,又有吴二舅、乔大户来了。官人让至书房,将坐下,谢希大、常时节、贲弟付、二捣鬼来了,与官人道了喜。大户道:“亲家今年迎着喜神了。你看一连几件喜事。小大官三四年的光景,连升三级,往后还不可限量呢!”谢希大道:“别的不以为奇,最好的是三任未离本省;也是祖功宗德,才能光前裕后。”玳安、胡秀、春鸿、文珮递了茶,六人说:“失陪了,我们还有事呢!”说罢,站起,官人送至仪门,有吴典恩会了孙寡嘴、祝麻子、白赉光也来道喜。西门庆让里面坐,四人告辞说:“哥也有事,我们再来罢。”说罢去了。
  官人回至上房,众家丁妇女与官叩了喜。先不吃饭,与月娘到祠堂磕了头,又到佛堂烧了香才吃晚饭。点上灯,越想越有趣。官人要了鼓板来,叫春娘吹笛,屏姐抓筝,自己唱了几支昆腔。天交二鼓才入房安歇,不在话下。
  且说西门孝上了路,饥餐渴饮,晓行夜宿,走了十几日。这日到了沂州府的交界,早有阖城的官员满副执事,预备着大轿在郊外迎接。西门孝下了马,按次接了手本,见了礼。上了大轿,一把红伞引路,排开旗锣伞扇,黑红帽子,手执板棍。只听得十三棒锣鸣,衙役喝道来到关厢,早惊动了军民百姓。人山人海,齐来观看。不多时进了城,只见三街六市,甚是齐整。过了几道牌楼,来到了府衙。各门上结彩悬花,三班衙役排班伺侍。大堂上拜了印,到二堂坐下,属员齐来参见。
  公事已毕,掩了门,官眷到了。进入后堂,卸了驮子,一切箱笼搬到里面,安放妥了。
  西门孝出衙拜了同寅官吏,都有下程礼物。回到衙中,大摆筵宴,不必细说。
  自次日起,每日众官摆酒唱戏与西门孝接风,整忙了十数日。接见了纯制,告了假,择日省亲。查完了仓府库,不觉过了一个月。西门孝叫李海、杨安雇了头口,收拾行李,定于次日起程。与甘小姐告别,夫妻吃了半夜酒。
  次日骡夫到齐,扣备鞍马,将开城门就起了身。李海引路,马夫、驮子跟随,众官在十里亭送行。西门孝领了帖说:“回程再叙。”鞭鞭打马,径奔清河县省亲去了。
  不言西门孝起程去后,且说沂州府衙中只甘小姐带着青鸾、丹凤,每日闷坐衙中。这日无事,娘儿们做针线解闷,至三更方睡。都乏了,睡得人事不知。不想本府有一伙帮闲的捣子输急了,勾起贼心,说:“新任的知府来的火伞,必有资财。咱们定一计,趁本官不在家,你我都打了脸,今夜至他家偷些衣物,大家受用,岂不是好?”众人甚喜。主意已定,是夜果然抹的黑煤乌嘴,带了熏香来到府衙的后墙。听了听,鸦雀无声。众人越墙而过,原来是座花园。转了几个弯子,从罩房墙上跳入后院,也无动静。只见有一个后门,又听了听,俱已睡熟。众人大悦,点了熏香,拨开门,点起了亮子,如走无人之境。
  你这话说离了:堂堂府衙,岂无人知觉?看官:天下衙署,宅门以里为内宅,官役不能入内。虽有侍女丫环,又被熏香熏住。就是英雄好汉也敌他不住。故众贼放心大膽,任意狂为。
  闲言少叙。这些人也不进内室,将西屋收放衣物箱柜打开,把上样的皮棉衣服、绸缎尺头包了七八包,零星余物丢了一地,仍归旧路。出了后门,只听一阵狗咬,早惊动了两个巡更的更夫。一个拿着挠钩,一个带着顺刀,将走至罩房后更道,见一伙人扛着大包袱藏藏躲躲,就知有了贼了,他二人是打拳脚弄枪棒出身,不慌不忙隐住了身形,见临近了,一个用挠钩先搭住一个,抡拳乱打,一脚也踢倒一下,拔出刀来说:“往那里跑?”众贼见势头不好,撂下包袱都东窜西逃,上了墙逃命去了。
  这里二人见得了包袱,只顾寻找物件,被获的两个贼得便也跑了。这人说:“人在这里看看,你到里面叫人来,大家查看。”那人答应,来到它门,叫了半日无人答应,还是茶房的老婆子在梦中惊醒,说:“不好了,怎么都叫不应了?”拨开门进房一看:见后门大开,甘小姐与两个丫环都背了气了,大睁着眼睛说不出话来,婆子就知是受了熏香。忙点上灯,叫起伙伴来取了酸菜汤给甘小姐、两个丫环灌将下去。半日才苏醒过来,吓的浑身打颤,放声大哭,说:“眼瞅着十几个人进了西屋,明灯蜡烛,开了箱柜,把衣物都拿出来,只不能说话,也动转不得。你们还不拿住?不然,东西都丢了。”婆子们说:“外面报的:东西夺下,贼都跑了。”甘小姐说:“虽无拿住,难道饶了他不成?”婆子说:“先查点了衣物再作道理。”于是到宅门叫:“来人,将包袱交进,查明听信!”更夫即到更道,二人将包袱交进来,丫环与甘小姐一一查点,一件不少,才把心放下说:“此事也不是我办的,等小官人回来再办不迟。”婆子们忙跑下说:“求奶奶千万不究才好。若官府知道了,阖衙的人都耽不住,就是街道厅也有不是,姐姐行好得好,开恩饶了罢。”甘小姐点头说:“既如此,以后叫他们小心。我不究就是了。”婆子磕了头到宅门说:“你们放心罢,夫人施了恩。”二人大喜,回班房去了。
  说着,天亮了,婆子回房整理不题。
  再说西门孝在路上走了十几日。这日到了清河县交界,早有探马报了各衙门,有贾守备、秋提刑、张二官、李知县、张团练、吴巡检都到接官厅迎接。递了手本,西门孝见了吴典恩的名字,想起了旧日的仇恨,点了点头,一声也无言语。下了轿,与众官见礼,都称叔伯,瞅了吴典恩一眼就上了轿,进城去了。
  大官人早已差人来接。到了家,西门庆、月娘众姊妹都接到仪门,跟依衙役闪在一旁,西门孝下了轿,进了大门,与官人、月娘叩了安,又与众姊妹见了礼。父子久别,不免伤心难过,拉着手进入里面。西门孝又与官人、月娘众姊妹行了喜礼,悲喜交加,又到祖先堂磕了头,拜了佛堂,回到上房。众家丁妇女与小官人叩了喜,递上茶来,父子这才叙话。问了媳妇好,说起恩诏沾恩,喜出望外,是侥俸。从人献上土仪与甘小姐叩喜的禀帖。月娘甚喜,叫丫环与各房分送。
  说着,吴二舅、乔大户来了。官人让至书房,道了重喜。将坐下,有贾守备、秋提刑、张团练、刘学官、张二官、李知县来送下程。西门孝说:“知道了,收下罢。”又有谢希大、常时节也来道喜,一同让至书房,叙了寒温,与大户、二舅同坐。春鸿、文珮上了茶,四人共饮。大户道:“小大官福遂貌转,发了福了。”希大道:“衣锦荣归,天伦乐事。”又坐了一会,四人告辞。官人也不强留,都回去了。
  西门孝又到各房里看了家人男妇,各赏银十两。这才摆上酒,父子、月娘众姊妹坐了一桌,上了整桌的席面。丫环斟了酒,骨肉团圆。官人叫四个家乐唱了几个吉祥曲子,又唱了几支喜庆昆腔。整吃了半日酒,至晚安歇。西门孝仍跟着月娘,官人在春娘楼上歇了。
  次日一早,西门孝与大官人同至坟上祭了祖,叫张安办理修理坟茔。西门庆先回来,西门孝后进了城,拜了各衙门官员、亲友,至晚回家,不必细说。
  第三天,是乔大户与西门孝接风。叫了名班大戏,请了官人、月娘、新亲家众姊妹吃酒,至晚方散。西门庆大醉而归。
  话休饶舌。西门孝一连住了十天,今日这里接风,明日那里担虚,一日无闲。这日,西门孝要回任,月娘哪里舍得?西门孝道:“为儿的也不愿去,但食君之禄,身不由己。望父母宽心保重,明日景起程了。”说罢,叩辞了,又至各房告辞,都恋恋不舍。一面叫从人收拾行李,打点包裹。众姊妹备了饯行酒,整吃了半夜,次日拜辞了官人、月娘众姊妹,送至大门,母子洒泪而别。西门庆与吴二舅送至永福寺,众官吏送至十里亭。只见李海大打着顶马,西门孝穿着行衣,骑着大马,杨安在后带领官役、驮子,前呼后拥,回任去了。毕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辨秋审连升三级  过沂岭绝处逢生
  却说西门孝省亲加任,走了数日。这日到了本府交界,早有本县带领四衙衙役三班迎接。西门孝下了马,大家见礼,换了大轿,全副的执事进了城。穿街过巷,喝道鸣锣,进了衙门。
  众官参见已毕,掩了门,甘小姐带着青鸾、丹凤接入里面,叙了些远别的离情。在后堂摆酒,与小官人接风。又有本道知县来送礼物,全行收入。整吃了一日酒。至晚,夫妻入房,青鸾、丹凤伺候上床,放下帐子。久别胜似新婚,不免鱼水和谐,相亲相爱,不必细说。
  到了次日,坐了堂,办了公事,又出衙拜了本道大小官员,至晚回衙。
  有本道姓徐名继祖是个四海人,久闻西门庆的大名,未能见面。今见西门孝本府同寅,十分爱慕。意欲换帖,差人送了一台戏,四个家人。门上的回了西门孝,叫戏子外边等候,将四个人带进来与小官人磕了头。举目一看,见是两个小童,两个长随。西门孝问道:“小的多大了,叫什么名字?”二人答应:一个叫侍书,十五岁了;一个叫待砚,十六岁了。又问道:“那两个大的呢?”二人答应:一个说小的叫吕有,三十七岁;一个说小的叫崔成,三十五岁了。又问:“有家小无有?”吕有说:“小的女人二十五岁。”崔成说:“小的女人二十三岁。都愿投主人讨碗饭吃。”西门孝大喜。又看小的,眉清目秀,伶俐聪明。再看大的,年力精壮,善相老诚。西门孝说:“好,正无人使,都留下罢。先拿帖致谢,明日会酒面见再谢。叫戏子在戏台上预备,客厅上摆席,游廊上挂灯,各门上都要挂彩绸。须聂先行写了请帖,备下南北筵席。”
  到了是日,先是徐道台来了,西门孝道了谢,后是本县教官、参府、守府、千户、百户都到齐。新来的待书、待砚上了茶。茶罢入席,把酒来斟。开了大戏,徐道说:“久仰大名,幸得同府一见如故,可见有缘多矣!欲讨脸,若不弃嫌,你我何不做个兄弟,岂不亲近?”西门孝大喜说:“既蒙抬爱,求之不得。”于是二人叙了年齿:徐继祖长五岁,称为年兄;西门孝是世弟,二人换了帖,又拜了揖才看戏饮酒。小戏唱完,上了热吃点心,跳了加官,放了赏,开了胄子,吃了饭,大家品茶。天晚了,煞了台。众官站起道了谢,一齐散去。
  话不可重叙。光阴似箭,不觉到了中秋。是年是大考之期,本府各县都来考试。西门孝出了题,也是搜检入场。沂州府十分热闹。各行买卖,园馆居楼,是人山人海。送场的,应役的,不记其数。完了篇,交了卷子,出了场,西门孝与聂雨湖批点了,拟了次序。出了榜,大家观看,中了的欢天喜地,落第的无精打采,不在话下。
  且说西门庆打发西门孝回任去后,四月二十五日是春梅的生日。官人说:“今年同不得往年,她是有功之臣,必须好好的办一办。”叫人定下对子戏与四个家乐合唱,在木香亭摆酒。
  到了是日,月娘差天香儿请了春娘众姊妹都来了。春娘说:“姐姐又多礼,年年做什么?”说着摆上席,开了大戏。丫环仆妇拜了寿。春娘斟了盅,大家畅饮。春娘说:“我的扇子忘了,叫玉香取了来。”丫环将走到仪门,遇见了胡秀。这小优儿想起了心事,拉住玉香往学房里跑,说:“今日可等着你了。”玉香不知是哪一葫芦药。胡秀说:“完了事告诉你。”不容分说,巫山交会。玉香要喊,被胡秀握住嘴,软语温存,百般哀告。玉香无法,只得依从。
  正在难解难分,不想官人解手,募地走来,见屋内有人。进房一看,见二人正在拉拉扯扯。官人大怒,说:“你们做什么呢?”胡秀跪下哭着说:“爹别生气,小的实说:玉香未来时原许了我,不想主人把他卖到爹家。小的投来,一为报爹的恩,二来实是不舍玉香。”说罢,只是磕头。官人也笑了,说:“既如此,何不早说?若是别人断乎不依。不必哭,明日把他给了你就是了。”胡秀磕了头,官人仍回木香亭吃了饭。听完了戏,天晚了,点上灯,又坐了一会,大家安歇,不题。
  再说西门孝到任一年。这日办理秋审有两件人命重案,看着不符,即调出口供案件,经细细查访,始知前任贪赃枉法,屈打成招,定了死罪。西门孝禀明本道,重新会审,才将恶棍并歹徒拿究,翻了案。又审出诬良为盗,借剑杀人的无头公案一件,洗明冤枉,释放良民,将凶犯入于情实,收监候旨。徐道台大喜说:“若非老弟秉公勤政,险些儿屈杀了人命,可嘉之至。”于是详报臬宪,回明按院,亦甚夸奖。将此事奏明天子高宗皇帝,龙心甚喜:先嘉奖保官蓝壁;后降旨西门孝秉公办事,慎重秋审大典,着即补山东泰安府兵备道,查访杂犯。使地方清静,钦此。钦命到部,用了印文,按站飞递沂州府。西门孝接旨,不免一愣,说:“我有何能,才到任年半又,调了泰安府兵备。道皇恩太重了!西门孝以何报答?”即排了香案,谢了恩,阖城都来贺喜,把甘小姐喜的无可不可。西门孝说:“好在泰安府离此不远,容易上任。”甘小姐说:“几时起身?”西门孝说:“新官到了任交待了,就得收拾起程。”说罢,即修书一封,差人上清河县禀知父母。
  甘小姐摆酒与小官人贺喜,夫妻痛饮,满面春风。叫青鸾、丹凤弹唱歌舞。原来这两个丫环是自幼有师傅教授,故而排演的有板有眼,幽雅动听,真有绕梁之音。饮至二更,酒够了,撤去残席,上床安歇。
  次日,各衙门贺喜会酒,不必细说。
  过了三日,甘小姐打点细软,叫裁缝做了道台的袍衬,银匠钉了一条蓝鞋玉带,帽匠做下三品乌纱,靴匠做了方头朝靴。诸事已毕,等候上任。过了半月,新官只不见来。
  这日,西门孝在书房闷坐。衙役报道:新官离此不远,接到何处?西门孝说:“预备全副执事,接到官厅。我在衙门里等候。”差役答应,接待去了。
  衙门内结彩悬花,堂上贴了“上任大吉”。不多时,新官到来。西门孝接至仪门,大堂上交待了印信,叙了礼。新官告辞暂回公馆。
  这里,小官人收拾行李。住了三天,大摆酒席,与新知府、徐道台、阖城官员吃酒话别,不忍分离。
  次早起程。前呼后拥出了城,来到十里亭。众客都在那里送行。西门孝下了马,各领了三杯酒,告别上马,带着家眷上任去了。在路行程,正遇阳和天气,看了些青山绿水,住的是公馆驿站。
  走了几日,这日起得早。走至一座大山,是沂州府有名的沂岭。天降一阵大雨,甘小姐的驮轿落在后面。西门孝进入山口,只见道路难行。过了几个弯子,有两条路,不知从那里走。正然寻路,只听的一棒锣鼓,出来了无数的喽罗,拦住去路,说:“往那里去?犯吾境界,留下买路金银,放你过去。牙迸半个不字,叫你目下作鬼!”西门孝一见,掉下马来。骡夫、从人都跑了。吓的浑身打战。李海、杨安跪在地下说:“我们是上任的,这是官夫,那有金银?放我们过去罢。”内中一个头目说:“上任的更走不得,宋朝的官有什么好人?必是赃官污吏!孩子们,与我拿上山去!”喽罗们答应,不容分说,把西门孝、李海、杨安押上山来。
  喽罗们将西门孝、李海、杨安押到剥皮亭,令其朝上跪倒,后告寨主说:“适才巡哨,拿了三只肥羊,乞令定夺。”
  列公:此山叫作沂岭,山下是泰安的大路,山上住着个“草寇”,绰号“黑旋风”,假名李逵,手使两把板斧,身高力大,招聚了上千的喽兵,哨聚山寨。只因此山出了草寇,把沂州进香的都断了。如今坐在剥皮亭上的是个不学好的歹人,自号“李天王”。他闻听来报,满心欢喜,说:“在那里?带进来!”喽罗答应,把西门孝推推搡搡,拿到剥皮亭,朝上跪倒。只吓得:
  魂飞海外三千里,十二重楼唤不回。
  李天王问道:“你是那里来的?”西门孝满眼淌泪说:“启上大王爷爷,小官是泰安府上任的,并无冲撞,望乞饶命!”李天王大怒说:“大宋的官儿那有好的?我们不久要夺他的天下,满朝文武全行杀尽!别说你一个狗官也提在话下?”喝令:“孩儿们,与我把他绑在桩上,用凉水浇头,摘心渗酒!”喽罗们答应,将西门孝剥了衣服,五花大绑,绑在桩橛上。可怜一个文字官,小小年纪,那里受得?只吓得放声大哭,魂不附体。喽罗跪倒说:“请大王几时开刀?”假李逵说:“且住,待我问明来历,再斩不迟。”说罢,下了金交椅,走到桩前说:“那汉子叫什么名字,那里人氏?”西门孝大放悲声说:“小可是沂州府知府,名叫西门孝,东平府人氏。”假李逵又问:“你是上任的,是回任的?从实说来。”西门孝喘了半日说:“只因秋审大典,翻了两条人命重案,天子龙恩,把我补授泰安道上任的是实。”说罢昏将过去。
  李天王闻听,半晌无言。心想昨日我母亲说,表兄因无头案屈打成招,定了死罪,亏新任知府翻了案,释放回家,别是此人?待我再问他一问。想罢,复又问道:“那汉子,果然是沂州府么?有什么凭据?”西门孝苏醒半日才答道:“现有劄符为证,不敢说谎。”假李逵回嗔作喜,叫喽罗快松了绑,拖地一躬,说:“恩官,受惊了!小人不知,多有得罪。”忙叫喽罗穿好衣服,让至剥皮亭叙礼让座。西门孝那敢坐?李天王说明缘故,方才坐下。
  西门孝复又站起说:“谢大王不斩之恩。”李天王笑道:“长官若不说明,险些儿白送了性命。若不是表兄说起,如何得知?喽罗冲撞,小人之过。”西门孝说:“大王大恩感之不尽。既蒙释放,外面还有家眷未知存亡,就此告别。”李天王还要摆酒,西门孝执意不肯。无奈,叫喽罗护送下山。李海、杨安也放出来。
  原来甘小姐的驮轿走至山口,听的锣鸣人喊,就知有了歹人。衙役头儿说:“不好,快些逃命!”与吕有、崔成保着驮轿藏在一丛树林内一座破庙中躲避,把小姐的魂都吓冒了。青鸾、丹凤抱头痛哭。衙役头儿说:“不可高声,听天由命罢!”
  正在危急之间,只见远远从山口里出来了二三十人。丫头说:“不好了,拿咱们来了。”才要跑,只听的西门孝高声叫道:“不要怕,大王是好人,放咱们过去呢!”众人才放了心。虎口逃生,亲人相见,甘小姐复又大哭。西门孝说:“不必哭,走路要紧。”寻着了骡夫,喽罗在前引路。小姐、丫环都上了驮轿,小官人上了马,复入山口,喽罗送下沂岭。西门孝金命、水命,逃出了高山,才上了官塘大道,一气儿走了八十里才敢歇下。
  又走了几日,这日到了碧霞宫驿站打尖,有庙内道士迎接,小官人想起殷天锡之事,不由得咬牙切齿,心中发恨,也不言语,忍耐过了。打了尖,复又赶路。
  一日,离泰安府不远,早有阖城的大小官员在二十里堡迎接,递了手本,摆开全分的执事,红伞大轿,接进城去,惊动军民百姓,齐来观看。三声大炮,喝道鸣锣,到了衙门,在仪门下轿。祭了门,拜了印,众官参见。家眷也到了,一齐进了后堂。边走边看,不由的感叹:好一座衙署!只见前面东西辕门,三间大门,一座牌楼;进了大门,左边是土地祠,右边是狱神庙;进了仪门,东西是六大科房,大堂上有暖阁、公案;过了大堂,是垂花门;门内是二堂,两边都有配房;二堂后是卧房,亦是东西两厢;卧房后五间大楼;楼后是群房环绕,东边是花园,西边是书院,还有戏台、马号,共二百余间。
  从人卸了驮子,搬入里面,各处铺陈已毕。西门孝少歇片时,冠戴出衙。只听的云牌响亮,三声大炮,全副执事。拜了大小官员,至晚回衙,过了一夜。
  次日,泰安府衙会酒。此人姓魏名进爵,是个清官,惜军爱民。西门孝长揖入座,把酒来斟。提起地理情形,只见魏知府愁眉不展。西门孝问:“贵府有何为难,何不面讲?”魏进爵道:“道宪才来,不好便讲,奈民生以要,不得不说。泰安府是个冲要地方,自去岁一年荒旱,军民多不能糊口。下官竭力账济,不过暂济燃眉。现在将近五月,并无见个雨点。今年再遭荒旱,人民逃散,如何是好?”西门孝闻听出犯踌蹰,思想多时说:“贵府所言甚是。为官若不爱民,岂不罔食君禄?先吃酒,在下自有道理。”说着上了南北碗菜,羹汤点心,吃了饭,西门孝说:“不可久坐,早些回去还要料理民情。”魏知府说:“过忙了,吃了茶再去。”内司献了茶,茶罢,西门孝告辞回衙。
  西门孝见了甘小姐说:“今日遇了一件为难的事。”小姐说:“怎么?”小官人说:“我打量此处年景也好,今日才知去岁一年未见雨,田苗都旱坏了,处处都报饥荒,人心离散。你说怎样好?”小姐说:“这可难办,快想方法才好!”西门孝急得搓手,满屋里乱转。到书房与聂先生商议也无个主意。又思想半日说:“有了!”即出了一张告示写本道:“叩天祈雨,斋戒沐浴。自此日起,吃素七日,派了三十名道士、三十名和尚,在龙王庙设坛拜谶,焚香诵经,书符念咒,叩天祈雨。
  西门孝每日步行礼拜,大缸中取水。僧道执着黑旗黑幡,用柳枝乱酒,转咒行香,求了五日不见一块阴云。西门孝急了,升了一通表,把头都碰肿了。也是泰安府有救,虔诚所感,到第七日忽然彤云密布,雷雨交加,下了三日三夜。府界之内,沟满濠平,把西门孝喜的拍手打掌,复到龙王庙叩头谢降甘霖。阖府欢欣,军民人等无不感念。自此之后,人心才定了。这一来毕竟后文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参吴锡大报冤仇  西门庆五十大庆
  却说西门庆自二次联姻之后,贾守备甚爱西门二姐,使陶媒与其子贾良玉求亲。蓝姐亦见过公子,人物清秀,十分愿意。二人就割了衫襟,下了定了。
  光阴迅速,二姐儿年已及笄。守备府择日要娶,行不的行茶过礼。大官人备了一分上好的妆奁,大厅上摆酒弹唱。是日用八人大轿,大吹大打,迎娶过门。美满姻缘,成其大礼。
  次日,两日酒,月娘与蓝姐来上头。二姐儿打扮的如花似玉,花枝招展,同女婿贾良玉拜堂,守备夫妻受了礼。
  前面开了大戏,上了二十个碟子的果桌。月娘、蓝姐入席,把酒来斟。女眷们开怀畅饮。三出帽儿戏唱完,小旦下了台,众人点戏。跳了加官,放了赏,上了十二海碗的席面,割开点心,才开胄子。只见旗旛招展,锣鼓喧阗,十分热闹。直唱至日落西山才吃饭。喝了茶,月娘与蓝姐起身,贾夫人再三留座。月娘说:“太太大喜,我们回去了。”众亲友一齐唱迎门盅。贾夫人又递了三杯酒,拦门全礼。二人才上了大轿,丫环们上了小轿。众人目送远去,才回房不题。
  四天回门后,住了对月。这日,月娘、春娘、蓝姐、金姐都浓妆艳抹,送二姐儿回家,守备府留吃酒。黄姐、屏姐看家。大官人上衙门中理事。
  家中无人,黄姐吃了饭,带着素兰嗑着瓜子儿,信步进了花园。绕过竹篱,芙蓉亭,顺着松墙,转弯抹角来到茶架下,见石床上躺着一个人。细瞧,却是胡秀。夏景天,光着脊背,只穿着漏纱青裤,大红兜肚,杏黄汗巾,腕上戴着一串香珠。一身白肉,俊眼双合,醉得人事不知。黄姐一见,不由得心如火热,由不得坐在石墩上发呆。素兰站在一旁,只是捂嘴笑。黄姐说:“你看这囚根子醉了,咱们耍他一耍。”素兰说:“怎么治他?”黄姐说:“你也不小了,你若与我一心一计,我就不瞒你了。”素兰说:“娘说那里的话,吃何饭抱何桩,有个奴才不抱着主子腿的理么?”黄姐大喜,说:“既如此,你把汗巾子解下来,连我的汗巾,把他的手脚都捆上,看他醒不醒!”丫环答应,忙上前把胡秀的手脚都捆在石床上,并无知觉。只见他下身支起汗巾,把娘儿俩笑成一团。黄姐说:“先别动他,我弄个玩艺儿你瞧。”于是用瓜子儿一个儿一个儿地打那汗巾,说:“这叫作乱箭攒苏烈。”素兰大声一笑,把胡秀惊醒,见黄姐在石墩上坐着,吓得不敢言语。见把他捆在石床上,不知是那一葫芦药。又见黄姐只是笑,才说:“五娘,饶了我罢。小的失礼,再不敢了。”说了半日,黄姐啐了一口说:“把他解下来,我问他话。”素兰答应,放起了胡秀。抓衣要跑,黄姐说:“你敢动!我问你话。”说了又不言语,把胡秀急的要不得。
  只见妇人双腮红晕,杏眼乜斜,小猴子才醒了腔,心中乱跳,又不敢造次。半响,见佳人说:“你过来。”拉他在石床上坐。胡秀不敢,只见妇人似醉如疾,拉拉扯扯不撒手,胡秀才放开胆说:“五娘要怎么着?看有人来。”于是叫素兰看着,松了纽扣,露出酥胸。胡秀只是端详妇人的脚,说:“五娘好俊,小小绣鞋十分周正。”佳人一伏身,躺在他身上,半推半就。妇人说:“我早就爱你,不好意思。今日天缘凑巧,千万别告诉人!”胡秀说:“我不是傻子,还要娘别忘了我。”
  只听素兰说:“四娘从那里来了!”胡秀即撒了手,从藏春坞山洞里一溜烟跑了。
  屏姐走来,笑着说:“我吃了饭,一阵困,睡了一觉。才到前边找你,见房中无人,想你掐花儿来了,果然在此。”黄姐老着脸说:“可不是么,我爱这茶璟花,要掐上几支插瓶儿。才走得热了,在这里歇歇,妹妹来得好,大家掐些耍子。”叫素兰取了茶来,二人品茶。
  才要掐花,只听的小丫头嚷:“众娘们回来了!”二人即过前边来,迎至了仪门。只见月娘、春娘、蓝姐、金姐都下了轿。小玉、楚云、秋桂、珍珠儿搀扶四人进了上房。月娘、蓝姐说:“功累二位妹妹看家,我们到了那里,亲家母好生过意不去,整吃了一日酒。二姐儿舍不得,女婿再三不叫来,拉脱了胳膊,好容易才放开手。”黄姐说:“姐姐就该住下,忙什么?”月娘说:“人家人手少,打狼似的一大群搅扰人家作什么?”说着丫环上了茶,又说些散话。月娘说:“天晚了,各自回房,大家歇了罢。”
  暑往寒来,又过了几个月,到了长至节西。门庆正分配在聚景堂摆酒设家宴吃头脑。众姊妹都打扮的花枝招展,带着四个女乐,预备着过节。
  忽有玳官报到:“小官人差人下书。”官人说:“又是什么事?”拆书一看,见是禀知父母因功调补泰安府兵备道,并候阖家同喜的家报。官人说:“锦上添花,果有此事。”又见后面有几行小字说:“于某月某日起程路过沂岭,遇见强盗,绝处逢生,幸而人口平安。现今已到任所。”看到此处,又吓了一跳,说:“好运不善交,否极泰来。”月娘说:“你说的是什么?”官人将书递与月娘看了,又惊又喜。众姊妹喜之不尽,人人称奇,都说坟上有了风水了。官人叫丫环排了香案谢了恩,又到祠堂、佛堂行了礼,见了来人问了备细,命玳安在书房款待,赏了路费,打发去了。
  这里,都与官人道了喜,阖堂欢乐。少时,亲友闻知,吴二舅、乔大户、众官员都来贺喜。官人说:“众位别走,今日大节下就势儿乐一乐。”立刻叫了对子戏来,叫人接了大妗子、二妗子、大户娘子来。谢希大带着会中兄弟也来了。开了大戏,上了许多的嗄饭。众人吃头脑饮酒。众堂客在两厢里饮酒、看戏,也吃头脑。大小丫环都上了后头看扮戏、打脸、包头、穿七寸子。美姐、三元下场斟酒。众客点戏。官人叫四个家乐上了台帮了两出昆腔,众客连声喝采,说:“这可是新样儿,姑娘们比班里的还好呢!”
  说着,薛姑、子王姑子带着妙凤、妙趣来了,与官人道了喜。两个姑子带着徒弟过厢房里去了。
  这里上了热吃点心,开了胄子,大吹大打,锣鼓喧阗,好不热闹。
  再说西门庆一向未出门。今日见了美姐如何受得?往胡秀努了个嘴,大官人瞅空溜到藏春坞。少时,胡秀带了美姐来见了官人,满脸陪笑,一屁股坐在怀里说:“爹叫我做什么?”官人说:“你猜。”美姐装不知道。官人说:“叫你看看我这山洞儿,还有话说。”叫胡秀关上门,并令他去前面招呼着。胡秀关上门去了。于是官人对美姐说:“今日倒不冷,咱们任意耍耍。”把美姐按在床上鱼水和谐,相亲相爱。正在妙处,忽然一阵大风刮的满屋里冰冷。二人美中不足,拽了衣衫过前边来。众客早散了。官人饮了几盅热酒才化过来。堂客这里,大户娘子西听曲儿。众姊妹叫四个家乐唱了一回,至晚方散。
  且不言西门庆之事。再表西门孝到任,过了几个月,,忽然得一角公文,是高宗皇帝广开言路,着天下可奏事的官各递条款的上谕。西门孝心中大喜。想起殷天锡、吴典恩之事,越想越恼,说:“父母养儿女,为的是争气。此二人与我有凌父欺母之仇。若不报,非人类也。趁此朝中大开言路,不可错过。他们都是本省之人,若不早参,恐其漏网。”想罢,灯下修本一道,密差两个干员。次日在大堂上密封了,贴了印花,行大礼,拜了本,放了九声大炮,开了大门,一人引马一人背了本,上南京去了。惊动了军民百姓,不知什么事,议论纷纷。
  不上一月,到了南京,在通政寺挂了号,递达黄门官处,正值天子驾设早朝。只听得钟鸣鼓响,皇王升殿,净鞭三下,文武朝参。黄门官递上各省的本章放在龙书案上,高宗按次御览。看到山东泰安府兵备道西门孝本参本府殷天锡横行霸道,抢掠妇女,又有东平府巡检吴典恩私动非刑卖法贪赃二款,龙心大怒,硃批此案交三法司速提人犯严刑审问,定拟具奏。圣旨一下,立刻拿人。奉差的不上十日,先将殷天锡拿到,飞签火票,半月功夫把吴典恩也拿倒了。三法司正卿立刻升堂,把殷天锡,吴典恩带到堂前。二人跪下说:“我们无犯王法。”口叫冤枉。三法司大怒,不容分说,每人先打了四十大板,这才审问,说:“你们在光天化日之下,不思披本,胆敢贪赃受贿,硬抢妇女,从实招来!”二人叩首说:“我们奉公守法,并无此事。”正卿说:“量你也不肯实说。左右,与我枷起来!”只听的下面喊堂,如狼似虎,将二人上了大刑,昏将过去。上面问:“招不招?”二人苏醒,口叫冤枉。只见正卿把一支签丢在地下说:“好囚徒,狠刑不招,与我把他上了脑箍,再加几十镩。”殷天锡、吴典恩二人都昏过去了。衙役用水喷醒过来,说:“招了,招了。只求饶命。”于是把始末缘由一件一件的招了。稿房写了口供,把二人送到南牢监禁。正卿退堂,写本去了。
  次日早朝奏明天子,龙颜大怒。奉旨:殷天锡胆敢横行,硬抢妇女,吴典恩私动非刑,贪赃受贿,二人革去官职,发往烟障充军,永不许用。钦此钦遵。可怜殷天锡、吴典恩二人出了三法司的牢门,心中后悔,项带长枷,脚拖铁链,一瘸一拐。四个解子跟随,开言大骂:“你们恶贯满盈,也不给车辆,只好步行,也让我们倒霉!”瞧看人成百上千,指点着唾骂。将至大街就走不动了,四个公差举棍乱打。二人无奈,忍痛低头出了临安城门,按站递解,发配烟障,永远充军。有诗为证:
  湛湛青天不可欺,未曾举意吾先知。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证来早与来迟。
  且说西门庆闻得小官人上了一本,参倒了殷天锡,又拿到吴典恩,二人都革了职,发往烟障充军。虽解了心头之恨,想到二人的苦楚,说:“‘名利’二字一似浮云。看他们即是样子。就是妻财子禄,更不是久长之计。眼看着烈烈轰轰,不知将来是何结果。”想到此处,不由得心灰意懒。忽然想到普静禅师赐的书,总未得看。叫文珮取了来放在桌上,点了一柱香,先把《悟真篇》打开看了一回,都是参禅悟性之法;又把《参同契》打开看了一遍,见是炼丹养气的道理,心中甚喜,说:“要学此法,必须看破红尘,除却名缰利锁。收住心猿意马,戒酒除荤,才能长生不老。但此法最难,不可太急了,只须慢慢的退步。先学吃素坐功,把这道法一节一节的参悟。得了法,自然就有好处。”
  主意已定,来到上房与月娘坐下,小玉递了茶。西门庆说:“我告诉你一句话。”月娘说:“有话请讲。”官人说:“咱们目今家成业就,儿女成双。论财一世足用不了,论官也作了五品。前程还有什么不足之处?我也不小了,也当远虑才好。若尽贪恋繁华,一旦草枯花谢,悔之晚矣!”月娘也愣了。口中不言,腹内自思说:“他从不是这样人,如何今日讲起道来?”想罢说:“你虽如此说,怕的是口是心非,不能由己。”官人说:“主意已定,牢不可破。明白是我的寿日,后日是我的生日,合家欢乐,我还吃两日荤。自八月初一日起,大家说明了,我每日只吃素饭,搬到学房里住,一个人不许进去,有事在书房里办理,我要养静了。”
  正说着,众姊妹来看月娘。月娘说:“来得好。我告诉你们一件奇事。”春娘说:“怎么个奇事?”月娘将官人说的话告诉众人一遍,众人也诧异。春娘说:“若说别人还是有之。这行货子要悟道,竟是放屁!”官人说:“是真话。”春娘说:“越真越好,倒要瞧你坐个样儿。大姐姐别拦他,他是无的干了,叫他受几日罪,求咱们还欲的日子在后头呢!今年他整五十岁,明日咱们大家好好的给他做个生日,喝个尽醉方休。谁有功夫管这些闲事,我说个礼与姐姐听。人家和尚、道士修行在庙里还养老婆、轮小和尚,他每日守着个头老婆一大群,还有哥儿姐儿不算。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人要讲道,三岁的娃子也不信。问姐姐:明白怎么办法?请人不请?”月娘说:“怎么能不请人?明日在大厅上摆酒,叫一台名班大戏,叫两个说书的,热闹两天。咱们大家凑银子与他办,他的冠袍带履也取了来。你们各备一份礼物,多备几桌筵席就是了。各门上挂采子,大厅上挂灯,堂中设下十二扇围屏,挂上福禄寿三星,桌上设下香炉、烛台、围桌、椅被都使新的。堂客来了在两厢里坐,挂上堂帘、字画,着一人收礼物,不可乱了。”
  商议已定,叫玳安、王经、进福、进禄下了帖。都有寿礼先来了。
  到了次日,戏子来的早,挂了台帐,吹了台。先是吴二舅、乔大户来了。次是贾守备、秋提刑、张团练、刘学官、李知县、张二官来了。众人都与官人拿酒,西门庆不肯受。众人都向三星图行了礼,大家入席,又有谢希大、常时节、贲弟付、孙天化、祝实念、白赉光也来祝寿,都行了礼。
  开了大戏,唱的是《八仙庆寿》。
  正唱着,吴道官、和尚道坚来了。让了座,另有素席。
  胡秀报道:“堂客到了!”众姊妹迎接。先是大户娘子、应二娘子、大妗子、二妗子来了。让至厢房,将坐下,有薛姑子、王姑子、李桂姐、吴银儿、蔡姥姥、郑妈妈、薛嫂、文嫂都来了,一齐让入厢房,入了席。两个姑子亦是素席。把酒来斟,上了菜。
  西门庆穿着新做的冠袍带履,按次安了席。
  戏台上,帽儿唱完。小旦下了台,众人点戏。按次唱完,跳了加官,放了赏。歇台的空儿,是申二姐、郁大姐说书。春鸿、文珮、玳安、胡秀巡了酒,开了胄子。唱的是《永庆遐龄》。上了割刀点心,吃了饭,戏唱完了,大家告辞,一齐散去。
  女客都住下了。众姊妹与官人拿了酒。家人男妇拜了寿。
  安顿了女眷。从姊妹归房不题。
  次日一样摆酒,众客仍旧都来了。又开了戏,大家入席开怀畅饮。乔大户往官人说:“亲家,叫他们把小女婿请出来,我们看看。”官人忙叫碧莲、芙蓉儿每人带一个众人观瞧。好两个俊秀娃娃,戴着孩子发,穿着扎绣衣裳,按次拜揖。看了一回,奶子带去。众人复饮果酒。
  两厢里,堂客吃的半醉,见碧莲、芙蓉儿带了娃子来与众娘子拜揖。大户娘子站起说:“这两个娇娇才福相呢!明白我妞儿大了,也像二姐姐那样,聘嫁过一年就要抱外甥了!”月娘说:“亲家太太好急!性金簪掉在井里——有只是有。”春娘说:“听戏罢,儿女事忙不得,愁不作老娘么?”说着小戏唱完了,开了胄子,上了羹汤、点心。吃了饭,天晚了,才煞台。点上灯烛,众官客都散了,众女客也回去了。
  月娘留下两个姑子说因果,唱佛曲儿。坐至起更,众姊妹回房歇息。西门庆同月娘在上房安寝。月娘乏了,睡至三更,忽然间做了一梦,梦见同春娘、蓝姐、屏姐四人走至一个所在,甚是幽雅。四人进入里面,才要细看,只见满园的树叶都落了。一道曲河绿水潺潺,转眼水都干了。月娘与屏姐正然发怔,只听的响亮一声,又是一阵黑风,把四人吓的往回里跑,门槛子绊了一跤,把月娘一嘴牙都跌掉了。屏姐的一支玉簪敲为两段。吓了月娘一身冷汗,惊醒了,却是南柯一梦。听了听,天交三鼓。
  月娘叫小玉点上灯,闷坐思量:明明是不祥之兆。
  天明了,梳洗已毕。春娘先来问安。茶罢,月娘将梦境细说一番。春娘说:“虽然梦是心头想,此梦大主不祥,不知应在何时。大家都要小心才好。”说着也就过去了。
  过了一日,到了八月初一。西门庆一心悟道。叫玳安把铺盖搬到学房里去,不许一个人进去。自此,忌了荤酒。上主床,点了一炉香,打开《参同契》、《悟真篇》细细参悟。一连坐了七天,觉的身轻气爽。白日里,有时也到后边走走,有时也到书房分派事务。除此之外,再不近妇女,一滴酒也不喝了。合家称奇。众姊妹也无了主意。
  日月如梭,不觉又坐了两个七日。官人正然轮睛扣齿,觉似河车转动。只听得响亮一声,屋里长蛇乱窜。说着上身上来。官人知是魔障,也不理他。少顷,都不见了。又坐到五七上,忽然一阵大风,裹着一个怪物,巨口獠牙,二目如灯,往着官人乱跳。忽进忽退,要抢道书。西门庆双手握住,说:“见怪不怪,其怪自坏。”只见怪物打一个滚,踪影全无。只觉得满口清秀,一个露珠儿滚在腹内,立刻精神百倍,身子就轻了,把官人喜的自言自语,仍旧打坐。毕竟后文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散资财日配三姻  大悟觉功成了道
  却说西门庆这日下了床,到了上房与月娘说:“这几日无来看你,我悟得有了效验了。”说着蓝姐、屏姐来看月娘。大家坐下。官人说:“你们来得好。别人不懂得,你等与大娘还明白这个道理。自古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想人生如同一梦。好梦荣华恶梦贫,若是疾迷不悟,到了那忘病暑床,悔之晚矣。就是你们妇人也要一心向善,不可失了本来面目。”吴月娘好善,自然明白。几句话把蓝姐、屏姐醒悟了,说:“爹说的不错,明日我们学行好了,以免一生之罪。”官人甚喜。小玉递上茶来。官人说:“她已配了玳安,还有三个大丫头。今日趁我有功夫,给他们匹配姻缘,也不枉跟我一场。”又对天香说:“请众位娘说话,把大丫头都带了来。”天香答应,不多时,众姊妹都到来。春娘说:“叫我们做什么?”官人说:“我今悟了性了,丫头们都大了,不可误了他们的青春。天有好生之德,配了人生下子女也是你们的德。我要把楚云配与春鸿,把秋桂配了文珮,把珍珠儿配了王经,好不好?”丫环都愣了。惟有春梅倒很愿意,说:“你说的是。挑个日子叫他们圆了房就是了。”官人说:“既如此,把他们也叫了来。”少时,三人都来了。官人说:“我今日作媒。”先叫春鸿,说:“把楚云给了你。”又叫文珮说:“把秋桂给了你。”又叫王经说》“把珍珠儿给了你。”官人喝口茶,瞅着他们说:“你们愿意么?”三人喜出望外,连忙磕了头。三个大丫头心中暗。喜官人叫拿历书看了,说:“后日上吉日完婚。”
  又往春娘说:“你把楼上存贮的金银叫他们搬了来我瞧。”春娘说:“都有帐,看他做什么?”官人说:“不必管,自有用处。”春娘无奈,叫四个大丫头同四个小丫头到楼上开了银柜,一封一封的都搬了来摆了一地,外有金条、金叶子,连元宝、碎银子,共有银二百四十封,金子共一千二百两。官人说:“拿帐来。”楚云递上帐目,分毫不错。官人又说:“把金条子留下,金叶子不要,银子留下一百封,余银收回库内。”丫环答应了,一包一包的收回去了。西门庆说:“既为善,先要把财帛看如瓦砾方见真心。这金银我要济贫施舍了免我的罪。余下的留着你们用度。”众人都傻了,满心里舍不得,又不敢言语,只得答应。
  官人点看一笑,说:“这也是你们的造化。”于是将金银分了些与众亲友,又分出几分与把兄弟,又分了些舍在玉皇庙、永福寺与两个姑子;余下的,叫玳安到衙门里要了清河县花名册,拣贫苦鳏寡孤独的,按次匀分了。众人都来磕头,又打听什么缘。故官人也不见面,说:“一概不知。”诸事已毕,说:“我要入定去了。”头也不回,扬长往学房里去了。
  这里众人纷纷议论,都说:“咱们爹要疯了。参不成禅要闹个冰消瓦解。”月娘说:“别扭他。先给丫头们做铺盖、衣服、首饰,叫他们圆了房,好开脸。”春娘说:“只好如此,谁敢拗他?把群房收拾三间做洞房。”于是,春梅承办,每人换了新衣新裙,做了铺盖,糊裱洞房。
  到了第三日,春鸿、文珮、王经都与众娘磕了头。众仆妇都有份子,小丫头各有人事。也摆了个小小的酒席。韩二、来兴儿、玳安、进福、进禄、周老、刘包、胡秀都来吃酒。还有蔡姥姥、刘婆子、薛嫂、文嫂也来道喜。吃了一日酒。至晚散了。郑妈妈、王六儿、如意儿三人打发楚云、秋桂、珍珠儿入洞房。小丫头都来闹房。也是合卺会帐、子孙饽饽、长寿面。诸事已毕,把三个小伙儿关到屋里,成其夫妇。都是轻车熟路,百样温柔,不必细说。
  次日,仍是三个妇人服侍三个新人,上了头,开了脸,打扮的百媚千娇,另一番春色。与月娘众姊妹磕了头,拜了天地,又拜了众伙伴。众姊妹赏了拜钱。看着三对小夫妻粉妆玉砌,倒有趣。月娘点点头说:“这也是月老注定的,非人力所为。”说罢,三对新人回房不题。
  单说春鸿、楚云跟了春娘来到楼上。春娘看着眼热,说:“你们可大喜了!”二人复又磕头。春娘叫玉香摆了酒,说:“我们也借个光儿。”三个坐下,楚云与春娘斟了盅。春鸿说:“天从人愿,若把别人给了我,咱娘儿们就难对坐了。”春娘说:“好是好,就只你这囚根子不配我们楚姐。我养得水葱儿一般,你这小兔羔子是那里的造化!我嘱咐你一句话,不可坏了良心,忘了我!”春鸿说:“娘放心,我要坏了良心,天打雷霹,不得好死!”春娘大喜。于是放荡形骸,开怀畅饮。春娘乐了弹着琵琶三人对唱吃的酩酊大醉率由旧章春娘趁着酒兴说:“我看着你们圆房儿。”春鸿答应,说:“别馋傻了。”于是三人颠鸾倒凤大作一回。
  再说西门庆自日配三姻大舍资财之后,又坐了一七,将出了定,只见从天上来了一个仙女,百媚千娇,异香扑鼻,笑着身边坐下,也不言语,满身乱摸。官人那里按捺得住?才要伸手、说话,忽然心血来潮,不敢动了。少时不见了女子,只见六根清净,二目有了黄光。坐到七七四十九日,觉的身轻体健,心如铁石。每日存神运气,内丹已成。又觉坐不住了,心中只想名山洞府,海外云游,一心无二,万虑皆空。恐众人拦挡,把两套书包好,揣了些干粮,到天黑,悄悄的溜出学房,趁门上无人走出大门,暗暗绕过大街来到城门,却早已关闭,便藏在一个空院破房内坐了一夜。天明了,才开城门就混出去,无人知觉。
  他信步由行,扑了正西飘然而去。走了半日,也不知是那里。遇见一只猛虎,唬得无命的飞跑。跑到天黑才不见了。有一座破庙,暂且栖身。心中后悔,又不能回去。无奈拜了佛,浑衣而卧。
  到次日,只得又走。只觉寒风透体,冻得浑身打颤。进了一座大山,见有人在那里烤火。西门庆上前拜揖,也蹲在人丛中向火。因见无人理他,独自出了山,一条大河拦住去路。有一个独木桥长得很,看着害怕不敢过去。迟疑半晌,说:“既要出家,那里怕得许多!”乍着胆子上了独木桥。未行数步,一失脚,翻身掉在河内。水深浪涌,手脚扎煞。眼看着命在旦夕,只见上流来了一只船,上面一个和尚把西门庆救上船来。苏醒半日,睁眼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普静长老。说:“善哉善哉,贫僧久等多时,果然来了。也是你灵根不昧,尘缘已满,才能逢凶化吉,脱了轮回。不必久留,跟贫僧上四川峨眉山修真去罢。”说罢,上了岸。西门庆拜了老僧为师,晒干了衣服,二人奔四川的大路飘然而去。#p#分页标题#e#
  到了次日,春鸿、文珮与官人送饭。进了斋房,不见了官人。二人慌了手脚,忙来报与月娘。众姊妹都吓了一跳。忙到斋房里四下找寻,并无踪影。月娘众姊妹放声大哭。都说:“可意人儿,那里去了?”叫家人前后找了一回,又在外面亲友家里找寻,并无下落。惊动了合城,齐来盘问。都说:“奇哉奇哉!”又在花园内找了一遍,都说无有。
  春鸿猛抬头,见墙上贴着个字帖。上前一看,上写着:“尘缘已满,归真去也”八个大字。春鸿说:“这不是?”春娘一看,放声大哭。说:“姐姐,他舍了咱们了,找什么!”月娘说:“我看看。”揭下来大家一看,月娘先跌倒了,把蓝姐、屏姐哭得死去活来。唯黄羞花、冯金宝是随班唱喏。众人哭了半日,月娘说:“事已至此,哭也无益。且回房再做道理。”言罢,都到上房彼此解劝。大丫头也哭得动不得,一日都无吃饭。白日还好,夜晚胡梦颠倒。过了几日才略好些。
  这日金宝来看黄姐,二人坐下,金宝说:“你可好些了?”黄姐说:“有什么不好的?”说着眼圈红了。金宝说:“傻妹子,还想他做什么?他抛了你我,是无良心的人。你我嫁他,原为一心一计,谁知他口是心非!他既不仁,谁还有义》难道咱们守活寡不成?我劝你另找个主意。”黄姐说:“依姐姐,有什么高见?”金宝说:“咱们最好,论妯娌,你大我小,不敢冒昧;论岁数,我大你两岁,才敢多嘴。俗话说: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明人不做暗事,我已有了主意。过几日,我与大娘说明,仍回院里去。破着功夫,若接着财主,从了良,就有了靠了。”黄羞花说:“我比不得你,举目无亲,可往那里去?”金宝说:“死店活人开,难道你这花朵般的人愁无个主儿?”一句话把黄氏说动了。说:“姐姐真与我好!此话如拨云见日,在这里也不是长法。他走了,我才明白了。不用忙,慢慢的再做道理。”叫素兰摆了酒,二人对饮。得意洋洋,越说越有趣。直饮至日西才散。
  金宝走至半路,遇见文珮说:“你往那里去?”文珮说:“大娘叫我媳妇做生活,叫我叫她去。”金宝笑着唾了一口,说:“碜杀我了!才娶了几日,就媳妇长媳妇短,好肉麻!她是我的丫头给了你,就忘了我了?”说着伸手就把文珮的耳朵揪住,说:“小兔羔子,跟着我走,饶了你这囚根子就是饶了蝎子!”文珮只得跟着走来。
  到了楼上,金宝说:“许久的不见你,我要问你个底儿吊。
  你打量有爹有家护着你,他今出了家,你就是失了群的野猫子,丢了孤老的姐儿,若不哄着我叫你哭天也没泪!秋桂与你算成了亲人了?”说得文珮也笑了,说:“他算什么,娘亲在前,她亲在后,难道爹走了娘倒忘了我了?”一句话把金宝说动了。说:“这小囚根子倒有良心,不枉我疼你。过来,坐下罢。”
  于是叫丫环摆了酒,同珍珠儿三人坐下,斟上酒,一递一口的消饮。文珮坐在金宝怀里,说:“娘想我不想?”金宝说:“我也不知道!”又饮了几盅,金宝说:“这样喝没意思。”叫丫环在里面屋的床沿下放一小桌,把果子摆上,往文珮、珍珠儿挤挤眼说:“我们躺着吃酒。”说罢,三人钻在被内。复又斟上酒,一面喝一面唱。饮至半酣,先是文珮与金宝玩耍,次是珍珠儿倒搬桨。你争我夺,非止一次。直狂至东方大亮,三人才起来。梳洗已毕,郑婆子做了水合鸡蛋汤来,每人吃了半碗,才开门将文珮放出。文珮见四处无,人摇摇摆摆回家了。这一来毕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完宿债蓝屏为尼  赴任所团圆重会
  话表文嫂闻知大官人出了家,来看月娘,道了万福。月娘说:“叫你惦着。家门不幸,才有这样异事。”文嫂说:“大娘怎么这样说?小媳妇不会讲话,我瞧着倒是好事,常言说:一子出家,九祖升天。咱老爹出了家自有好处。”月娘说:“好是好,就只心太恨了。”
  坐了一会儿,文嫂说:“我还要看看众位娘去。”说罢,到各屋里请了安,说劝一番。在黄姐房中说起官人出家的事,黄氏掉下泪来,说:“别人还好,抛的我无依无靠,将来可怎么样?”文嫂说:“哭也无益了,只好想个万全之策。”黄姐说:“我又无有亲人,有什么主意!”文嫂说:“娘子若不愿在此,我倒有个议论,现有个好机会。”黄氏说:“有什么机会?”文嫂说:“你家王三官自从娘子出了门,好不后悔。时常往我说他想的了不得,至今尚未续弦。前日因岁数大了,无有儿子,托我找个美貌娘子养儿子,我找遍了清河县,哪里有合适的?娘子若肯回去,你二人破镜重圆,岂不两全其美?”黄氏说:“他如何肯要我?见了我。眼都黑了?”文嫂说:“他那时出在年轻。如今上了岁数,不像先了。此事交给,我凭三寸不烂之舌,管保必成。”黄氏说:“当真么?”文嫂说:“我几时撒过谎?”黄氏说:“既如此,就求你了。”文嫂说:“今日就去。”说罢,辞了黄姐,来见王三官。
  到了昭宣府,见了礼,道了万福。三官说:“我托你的事怎么样了?”文嫂说:“我阖城找遍了,无有合适的。不是丑陋,就是岁数大的。”王三官着急说:“这可怎样好?”文嫂说:“有个现成的,怕你不愿意。”三官说:“是谁家的?”文嫂说:“这个人熟的很,你连骨头都认得。”三官说:“是谁?”文嫂说:“不是别人,是你的小夫人。自从你不要了,她嫁到西大官人家,虽住了几年,时常往我哭想你,不能见面,病了几场。如今大官人出了家,抛得娘子无依无靠,寻死觅活,你若不忘旧,把她接了,来岂不比别人强。这是我为看顾你,还不知她肯来不肯来。”三官听了,打动旧情,连说道:“好是,好怕他不肯来。”
  列公:王三官若是人有牙爪的人,自然不能点头。他是个淫色之徒,哪里讲什么礼仪?一闻此话,早有二十分愿意。说:“这件事倒是两全其美。当初原是我的错,她又无不是。一时酒兴撵了她,到今后悔无及。你若说妥了,重重赏你。”文嫂说:“你若愿意,说着瞧。”
  于是别了三官,又来见黄氏,笑嘻嘻将一切话说了一遍。黄姐大喜,说:“既如此,叫他定日子接罢。”
  文嫂又回复王三官说:“事虽成了,费了我好多的话。他哪里肯来,叫我将今比古好容易才点了头。这一回要你好生待她,稍有不到她就与你散了。”三官说:“不劳嘱咐,知过必改。”赏了文嫂五两银子,不在话下。
  且说因黄氏有了去处,便来到金宝楼上,说:“姐姐,前日说的,我也有了主意。长安虽好,不是久恋之家,只可从权搭便。”金宝说:“你往哪里去?”黄姐把文嫂做媒一切细细说了一遍。金宝说:“妹妹倒是有主意的。事不宜迟,咱们往大姐姐说明。你先跟了我住几日,等他来接,叫人家瞧着也好看。咱们就收拾细软,明日就告辞了罢。”
  主意已定,二人来见月娘与春娘、蓝姐、屏姐,说:“他爹出家,我们都在年轻,守不住。求大娘放了我们各投生路,感之不尽。”众人都愣了,月娘也无得话说。半晌道:“此话是真的么?”二人说:“也是情出无奈,明白就告辞了。”春娘说:“大姐姐不必为难。他们二人既然商议定了,咱们也拦不得,就如此办吧。”月娘点了头。二人道了谢,回房收拾去了。
  到了次日,春娘叫摆了酒,请了黄姐、金姐来,与二人饯行。姊妹们痛饮一番。二人要把丫环带出去,月娘拦阻了。叫家人抬出箱笼、铺盖,雇了两乘小轿。二人假装舍不得,洒泪而别。后来黄羞花二进昭宣府,果然生了儿子,与王三官倒和气无事。冯金宝自回院里,仍做起买卖来,朝接暮送,想要从良总无一个合适的。未满一年,不意得了一个吃血痨症,下部生疮,肉虫内蚀,痛痒难当,步履艰难,腥臭难闻。延医调治,时止时发。如此形景,哪里还做得成买卖?余资花尽,才养好了。奈身不由己,气恼填脑,加之欲火如焚,把二目急瞎了,成了一个废人。这是她恶贯满盈,现世现报不题。
  且说月娘送了二人回来,与春娘商议说:“官人出了家,黄氏、冯氏都出去了。现在家无正主。叫人把花园门锁了,你搬到五娘房里来,大家才有照应。买卖也收了罢,还开什么绸缎店?药铺也不用开了。把文珮两口子分给三娘,春鸿你留着使,素兰分给四娘,珍珠儿我留着,叫六儿、王经仍管厨房,胡秀分给四娘代管茶房。你说好不好?”春娘说:“好极了!我想着也是这等办法。”于是叫玳安来:“收起买卖,算清账目回话。”玳安答应去了。又叫众家人把所有楼上金银什物都搬到西厢房里来,锁了花园门,一切铺垫都拿上来,素兰、珍珠儿各归新主。诸事已毕,各自回房。
  再说吴二舅、二捣鬼、贲弟付、来兴儿收了铺子,交割账目,货物倒完,本利算清,共合银二千六百两。韩二、来兴儿每人拽了二百两,共交银二千二百两。韩二、来兴儿、刘包、王经叫玳安就势儿回明了春娘、月娘:要带了家小辞了出去。月娘说:“收了买卖,他们要出去也合理。就只白白便宜了王经,一个媳妇,叫如意儿、王六儿、珍珠儿、石头儿都跟了去罢。”四个人假舍不得,流了几点泪,收拾了衣服,与月娘、春娘、蓝姐、屏姐磕了头,跟了二捣鬼、来兴儿与刘包、王经去了。
  自此倒无事,月娘每日拜佛,春娘、蓝姐、屏姐安居度日。
  光阴迅速,不觉过了半年。这日,薛姑子、王姑子来了。到了上房,与月娘稽首。蓝姐、屏姐跟了来。月娘说:“你们从何处来?”二人说:“特来与娘们请安。”四人坐下,天香、紫燕递了茶,说了些闲话。又讲起因果来,才说到三皇姑出家的故事。只见佛堂内海灯乱迸。蓝姐、屏姐都说:“好头疼!”越疼得紧了。小玉、紫燕扶不住,坐在地下。二姑子也忙了,说:“想是心不虔,冲撞了神佛,见怪了。近来我们娘娘最灵,到庙里烧股香,祷告祷告就好了。”月娘说:“既如此,快去烧香与她们念一卷经。自他出了家,我们缺了香火,神佛见了怪也是有的。”二姑子答应去了。
  半日后回来,说:“这事奇怪,我们烧的都是莲花香,从无见过冒黑烟的,定有缘故。你们自己看看,求求才好。”蓝姐也着忙,叫玳安快雇轿子,要往庙里去。屏姐说:“三姐姐,带了我去,大家烧股香才好。”月娘说:“很好,雇上回乘吧。”说罢,二人穿了衣服,带了秋桂、紫燕,拿着香。两个姑子先去了,二人忍着疼上了轿子。出了城不多量,来到庙前。原来这毗卢庵是大唐火山王杨滚所建。靠山依水,是一个古刹名庵。年深日久,霉朽了,东平府捐资重修,公立香火地,立了旗杆。三层大殿见新,东西配殿,钟鼓二楼、塔院、方丈修理齐整。还有果园、菜园。古柏苍松,甚是庄严。两个姑子带着徒弟在此焚修,好一个寺院。
  闲言少述。蓝姐、屏姐下了轿,进入庙内,禅堂里坐下。净了手,大殿上拈香。果然不住的冒黑烟,姐妹都无了主意,说:“这事真奇怪。”无奈,拜了佛,见桌上罢着签筒。蓝姐说:“香烟不正,未知吉凶。你我何不求支签指引指引?”屏姐说:“姐姐说的是。”于是二人跪在神前,手擎签筒,摇了一会儿。蓝姐求了支中平签,屏姐也求了一支中平签。签簿上四句言词。先看蓝姐是何言语:
  夫妻分离日,出家剃度时,
  凡夫如不信,性命在今夕。
  蓝姐看了,吓得目瞪口獃,毛发悚然,无了主意。又看屏姐求的签是什么样的言词:
  出门可由已,回首路途迷。
  若问归何处,削发便为尼。
  屏姐看了心中乱跳,说:“这事奇了!明明是不叫回去,就在此庵为尼。可怎么了?”蓝姐说:“天数已定,不可扭转。我已醒悟了,不知妹妹如何。”屏姐:“说我也明白了,这是神差鬼使,就此出了家罢。”二姑子说:“我说必是有显应,果然不错。且到方丈吃茶,慢慢商议。”二人说:“还商议什么?就剃度了罢。”蓝姐也不言语,满屋里细瞧,见床上有把剪子,把心一横,抓起来先把头发铰了。屏姐说:“我要出家,非只一年,今日方遂了心愿。”夺过剪子来,把头发也铰了。叫玳安、胡秀:“你们把丫头们带回去,说我们出了家,不回去了。别的都不要,只把铺盖、念珠送了来。”秋桂、紫燕那里舍得?放声大哭。蓝姐说:“此乃天数,哭也无益。只当我们死了,快回去罢。不然,我就碰死了。”丫头们说:“爹娘都出了家,我们可靠谁?”说着泪如雨下。屏姐说:“我们都铰了头发,难道还回去不成?不必多说,回家去罢。”二人无奈,眼泪汪汪跟着玳安、胡秀回家去了。
  四人跑到上房,见了大娘、春娘,说:“了不得了,三娘、四娘往毗卢庵烧香,求了两支签,不知什么缘故,把头发铰了,出了家不回来了。”月娘、春娘闻知,好似凉水浇头,木雕泥塑。半晌说:“此话真么?”丫头说:“谁敢说谎?”二人听了掉下泪来,说:“四娘还犹可;三妹妹出了家梦想不到。”说着放声大哭。楚云、小玉劝解半日,才住了声。月娘说:“快雇轿子,咱们瞧瞧去。”玳安说:“三娘、四娘说了,什么也不要,叫把铺盖、念珠送了去。”春娘说:“既如此说,也难勉强了。”叫楚云拿出二十封银子,二位娘应有的衣服。不一时,轿子来了,丫环们都要跟了月娘去。月娘说:“叫她们见见也好。”二人坐了轿子,往毗卢庵里来了。
  到了庙里,下了轿,丫环侍女跟入里面,就看见蓝姐、屏姐。月娘、春娘抱头痛哭。二人也无了主意。二姑子劝了半日才住了声。说:“妹妹好狠心!怎么三不知就舍了我们?”蓝姐说:“非出本心,此乃天定,也是无奈。”春娘说:“都出了家,我们靠谁?不成世界了!”
  大家坐下,见二人把头发铰了个精光,事无挽转,叫了丫环每人奉上十封银子,以做香资。二人不收,说至再四方才收下。又说了些恋恋不舍的话,蓝姐说:“你们回去罢,只当我死了。”月娘、春娘那里舍得?大放悲声,众丫环都哭起来。屏姐说:“你们不走,我立刻碰死。”众人无奈,横了心,说:“我们去了。”屏姐、蓝姐洒泪而别。后来,蓝姐、屏姐苦修一世,寿活九十,坐化成了正果不题。
  月娘、春娘来到家中,发了半日怔。月娘说:“咱们此处住不得了。依我说,先差人报与小大官人,你我投他去罢。”春娘说:“好主意。”即差了进福进禄修书一封领了路费上泰安府去了。这里月娘请了乔大户来将房产铺户送了亲家,说了备细。大户也愣了晌,说:“办得好。我也不推辞。他们都出了家,二位有个依靠我也放心。看看历书,定日子罢。”春娘看了,定于本月二十日起程。又说:“东西不少,得多少骡子,几乘轿子?”大户说:“不用费心,交给我。”说罢,告辞去了。
  亲友闻知,都来瞧看。吴二舅差大妗子、二妗子送礼,说:“原要请过去,不方便。着我们瞧来了。”春娘道了谢,两个妗子要回去。月娘苦留不住,回去了。又有谢希大、常时节凑了分子买礼差人送来,都收下,道了谢。
  过了两日,乔大户办妥了驮轿、骡子,亲身来请月娘、春娘吃酒。春娘说:“太多礼了,我们还要去呢。”于是大户先回了家。月娘、春娘带着丫环往大户家来大,户娘子迎进上房,搭了桌子,大家坐下。上了南北碗菜,把酒来斟。大户娘子道:“今日同不得往日。二位亲家一去不知几年才见。可要多吃几杯。”二人先道了谢,说:“我们是不得已而为之。他们出了家,我们也过不来,只可投到任所才像事。”说着,又巡了酒,叙说三娘、四娘出家的话,叹息一会。拿上饭来,上了羹汤、点心。吃了饭,春娘说:“我们要告辞了。日子近,事情多,到任所再写书信罢。”大户娘子苦留不住,二人回家去了。一宿无话。
  次日。春娘叫家人收拾衣物细软。打了包。请了神主、佛像。装了木匣。余物装了四十几箱,一节铺垫、被褥不计其数。查明白了,月娘、春娘坐了轿子,带着丫环来辞蓝姐、屏姐。到了毗卢庵,见了蓝姐、屏姐,都是僧衣僧帽,不由的掉下泪来。到禅堂坐下,妙凤、妙趣献了茶。春娘说:“二位娘出了家,我们此处住不得了,我们商量着投了小大官去。今日看看二位娘,后日就起笛了。有什么带的信,我们带了去。”蓝姐说:“我们出了家,还有何贪恋?不过替说出家的缘故,叫丫丫好生过罢。”说着,泪流满面。屏姐也哭了。月娘、春娘都哭起来。二姑子再劝说:“二位娘只管放心,三娘、四娘有我们呢,万不能受累。那些不到,听见了,叫小官人追了我们的度牒去。”春娘说:“如此我们才放心,就只实难割舍。”说着,天黑了。二人只是坐着。蓝姐说:“你们要起身,也不能送你们,就拜别了罢。”二人无法,眼泪汪汪与蓝姐、屏姐对行了礼,洒泪而别。回到家中,安寝不题。
  到了二十日,家人仆妇一齐动手,装驮子,备鞍马,合家忙乱。月娘带着两个娃子上了驮轿,丫环仆妇上了驮轿,家人安顿上了马,围随着出了城。到了永福寺,有堂客在那里送行,恋恋不舍而别。又去了几里,到了十里亭,众亲友久等多时。领了酒,月娘说:“后会有期,赶路了。”一齐上了轿马。玳安引路,前呼后拥,投泰安府去了。后来西门孝回乡探母,吴月娘受封诰,庞春娘受清福,乔大户攀亲,月娘、春娘抚养幼子成名不表。一部《三续金瓶梅》全始全终。有诗为证:
  夙缘了却万虑空,何善回心在卷中。
  二降尘寰人不识,倏然悔过便超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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