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般俱是怪物,阴阳形状坚刚。
山珍野味几十桩,未见有此生相。
出于东洋海岛,南方男妇齐尝。
吃在腹内热难当。立使春心荡漾。
官人看罢,不认的是何物,说:“这是那里来的?”玳安笑道:“这是贲四叔从淮上带了来的。四婶说想爹想得了不的,无可为敬,特留与爹吃的。趁四叔不在家,还要请爹坐坐。”官人说:“我早要看看他,因他丈夫在家,不好意思。既他不忘旧,明日倒无事,叫他晚晌等我,给他道谢去。但此物不知怎样吃法,你把王六儿叫了来,他在南边待过,想必认得。”玳安不多时把王六儿叫到。西门庆说:“你认认此是何物?”王六儿一看,说:“这可是好东西,这是对虾、鳝鱼干、蛎黄、脚鱼边,可吃不得。”官人说:“怎么?”王六儿说:“若吃了,热的很。老爹就闲不住了。”西门庆说:“你会做么?”王六儿说:“小媳妇会做。”官人说:“既如此,你就弄了来,明日我尝。”王六儿答应,每样抓了些收拾去了。说着,点上灯,官人在蓝姐屋内歇了。
次日早饭,王六儿做了海菜。西门庆在书房正坐,只闻得异味馨香,尝了尝十分美口。吃了几杯,酒每样吃了大半,果然好东西。正然夸奖,谁知吃多了,只觉腹中发热,直入丹田,说:“这倒有趣。”
少顷,下身涨闷起来,坐不住了,忙叫王经备马,戴上眼纱,往贲四家来,把妇人喜出望外,忙迎进房中,说:“爹怎么这早就来了?头也无梳好,婆子才买酒去。”官人说:“一则想,你二者吃了你的海菜不由得就来了。”妇人递了茶,二人搂抱着,那里等得进入房中,干柴烈火狂起来。妇人说:“我想你非止一日,你可别忘了旧,还叫他跟着你,我也好走动。”官人说:“明日我往张二官说,叫他与二舅作伙计罢。”借着热性,妇人如素肚子吃荤腥,缠绵不已。只听的叫门,原来婆子买了酒来,官人说:“不喝了,还有事呢。”妇人那里舍得,苦留不住。官人出门回家去了。毕竟此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回 西大官喜添爱女 昭宣府林氏传情
话说八月十五日,是月娘的生日。官人在聚景堂摆酒,叫了一台大戏。吴二舅夫妻送的寿幛、八仙、寿桃、寿面、喜烛、寿酒。有大户娘子、大妗子、二妗子、薛姑子、王姑子带着妙凤、妙趣、李桂姐、吴银儿都来祝寿。外面乔大户、谢希大、常时节、刘二相都来了。西门庆安了席,开了大戏。众人开怀畅饮。后边是四个家乐弹唱小昆腔。上了南北碗菜,把酒来斟。前边唱完了帽儿戏,小旦下台点了小,戏跳了加官,放了赏。摆上果酒,阖堂欢乐。
西门庆觉乏了,溜到春娘楼上打了一个盹。玉香看家,说:“爹困了?”官人说:“我躺一躺,别混我。”说着就睡着了。玉香给盖了一件斗篷,酣睡如雷。一觉醒了,只见一个人也无有。小丫头也不知那里去了。满楼上寻觅并无踪影。信步进了钻山门,拐过碧纱橱,走到套间门首,只听得水响。慢慢的来到倒北窗前,从板缝里一看,见虚掩着门,玉香儿脱的精光,雪白的一身嫩肉,在那里洗澡。官人也不言语,见他乱挽乌云,手拿着汤布上下大洗,把一件紫缎沿边的抹胸儿卷,起高跷一腿,将两只大红花鞋都湿透了,越显得娇嫩细腻,只闻得水气馨香。
西门庆那里按捺得住,推开门,把玉香吓了一跳。见是大官人,忙抓衣不迭,把脸臊的大红布一般。无处藏躲,蹲成一团。官人说:“你原来在这里,臊什么?我不是外。人这倒有趣,咱们一搭里洗洗。”说着把衣服也都脱了。玉香儿急了,说:“爹要洗,放出我去。”官人说:“叫你给我洗,往那里跑!小肉儿,我爱你不是一日了。”于是把玉香按在澡盆汤板上,不容分说。玉香先是半推半就,后暂得滋味就不言语了。翻盆搅水多时,云收雨散。玉香忙穿了衣服,不敢抬头。官人说:“羞什么?从今你就是我的人了,与你楚姐姐一样看待。”拉着不撒手。玉香说:“看有人来,爹去罢。”官人无奈,戴上头巾,系上丝绦,往后边来,才开轴子。要了壶酒,按次巡了酒,说:“适才从后面来,失照了。”众人说:“东家多礼。”复入了座,无人知觉,混过去了。
少时,上了饭,大家吃毕。又听了回戏,天晚了,煞了台。众人亲友告,辞女眷们也回了家。大妗子、二妗子、薛姑子、王姑子都住下了。一宿晚景不提。
到了次日是十六日早晨,大妗子、二妗子要回家,薛姑子、王姑子要回庙。月娘留饭,春娘、蓝姐、屏姐、黄姐、金姐都在上房陪坐。放了桌子,摆了许多的下饭,还有剩的蒸猪、烧鹅。众人坐了两桌,饮的是金华酒。讲起昨日唱的戏来,那一出好,那一出不好。
正在热闹中间,蓝姐嚷肚子疼。众人说:“怎么了?”蓝姐不及答言,回房去了。月娘不放心,叫小玉瞧瞧去。小玉去不多时,回说:“三娘在床上躺着,疼的打滚儿呢!”众人慌了,说:“他别是要养了罢,算着也不远了。”于是大家来到房中,只见蓝姐乌云散乱,疼的叫爷叫娘。月娘道:“可不是什么,快请姥姥去。”一面告诉西门庆也来看视。月娘说:“二姐不要喊,看伤了气。头生儿,你无经过。哪《达生篇》上的六字真言说的好:一要忍痛,二要睡,三要慢,临盆瓜熟自落。”蓝姐说:“姐姐,我的腰都折了,小肚子只是往下憋。”月娘道:“不妨事,蔡姥姥就来了,养了就好了。”又叫碧莲、芙蓉儿:“你们快拿草纸来!”叫王六儿:“熬下定心汤。”叫如意儿:“把哥儿小时铺的被褥拿了来。这还是个古迹儿,正经东西不知丢了多少,这个不要紧的倒掷下了。都有了,只少件毛衫。”王六儿道:“有小丫头穿过的旧毛衫,就只脏了。”月娘道:“很好,越是旧的,小娃子穿了才免罪呢!”又叫小玉取布来,快扯包袱裤子,说:“我打量不早呢!遇见这风火事儿,忙成一块。”
说着蔡姥姥进门道了万福。月娘说:“你看看,我们三娘敢是待养了吧?”姥姥上前一伸手说:“哎哟,衣服还无脱呢。”摸了摸说:“是时候了。姑娘们上去抱腰,快坐草。”蓝姐越发疼的紧了,把官人急的搓手。灌了一丸兔脑丸,手里攒上石燕子,不见动静。又着人去请任医官,偏又不在家。月娘也无了主意。蔡姥姥麻脸带笑说:“老爹万安。这个胎是等时候呢。”
少顷又,疼了一阵,只听“呱啦”一声养下来了。姥姥道:“给老爹道喜,养了一位千金。”月娘道:“是女娃子才好。先开花后结子,稳当。”众人都与官人道了喜,过前边去了。这里蔡姥姥收拾了孩儿,铰断了脐带烙了,包裹起来,打发蓝姐吃了定心汤,说:“千万不可躺下睡。我到前边去。”春娘给了二两洗手银,千恩万谢,待了酒饭,告辞去了。
到了三日,亲友都来送喜面编的长命锁。官人在大卷棚内摆酒,叫了四个优伶、四个家乐,弹唱歌舞,打南十香。女眷们齐到蓝如玉屋里,蔡姥姥供了炕公炕母,烧了香,众堂客添了盆。洗三已毕,包裹上,安顿睡了。散了喜果,官人给了一匹大红缎子。收了盆内的银钱,吃了面,告辞去了。
前边吴二舅、乔大户、谢希大、常时节都醉了,官人也带了酒。众人归家,女客们也散了。大妗子、二妗子无去。西门庆扶着楚云往西楼上歇了。
过了几日,聂先生来拜,西门庆甚喜,让至大厅。聂先生拜揖,王经递了茶。先生道:“蒙大人抬爱,唤学生启馆。因赴场之故未能即来贵府。今场事已毕,特来请教。”官人道:“只因小犬十二岁了,尚目不识丁,求老兄教导一二,念几本书,也好考试。”先生道:“这是学生分内的事,理当效劳。”官人说:“这一场中了几个?”先生道:“教了五个徒弟,中了三个。”官人说:“都是老兄的福力。犬子若能如此,就是我的造化了。”先生道:“请示几时开馆?”官人看了历书说:“本月二十日是个好日子,不知老兄意下如何?”先生道:“大人择的还有错的?就是二十日罢。”西门庆叫看酒。聂先生道:“学生略有小事,讨扰的日子多着呢!”说罢告辞起身。
官人送至大门方回到书房,叫来玳安说:“叫了瓦匠、木匠、油匠、裱匠,将花园前厅作了学房。另圈了一院,开个月亮门。裱糊油饰,陈设桌椅,字画要一色新,中间供上至圣先师的神龛。预备下书箱、文房四宝。叫文珮的爹周老进来看门户。昨日在药铺里刘包带着胡秀求我要进来,也叫他们来罢。胡秀也灵透,就叫他与小大官伴读。刘包叫他喂马。”
分派已毕。官人来到上房,见了月娘,将聂雨湖来拜,定了二十日开馆,将花园前厅作了学房,叫了周老、刘包胡秀的话,告诉月娘。孝哥在旁听见叫胡秀伴读,乐的拍手打掌。原来孝哥最爱胡秀。小时他常抱着,又会哄他。自散了家,都分出去,他就在刘包家住。闲了一年,二人投到阳谷县。胡秀当了门子,刘包打杂。待了几年,因卖了法,被县官逐出,回归本县。也是主仆有缘,才能散而复聚。
闲言少叙。月娘甚喜,说:“教子成名,乃天伦乐事。”说着摆上饭,大家吃了,又叙了一回。天晚了,官人往春梅楼上来。将上楼梯,正遇玉香下楼。官人说:“往那里去?”玉香不言语,满面风情,捂着嘴一笑,下楼去了。官人上了楼,楚云接了衣服,说:“今日得早睡,明日起早还送行去呢!”春娘说:“既这样,玉香拿了茶来就睡。”说着,玉香递了茶,夫妻上床就寝。
到了二十日清早,西门庆差人拿了眷弟帖,叫玳安、王经备了马,把聂雨湖接了来。孝哥新衣彩巾拜了师,摆了祭礼拜了圣人,焚了香。官人道:“犬子糊涂,望老师担量。”聂先生道:“岂敢!大人只管放心,看小官人聪明伶俐,不过两三个月,《四书》可念完了。不出半年,可通《五经》。开了讲,一旦贯通,做做文章,即能入场,不愁作官。那时才知‘书内有黄金’耶!”官人大喜,让至大厅摆酒款待。酒饭已毕,先生长揖谢了饭,带着孝哥入学去了不提。
却说林太太自从王三官休了黄氏,母子更不和了。又听说嫁了西门庆,旧情勾起,就吃起醋来。茶饭懒食,眠思梦想。打丫头、骂老婆、总无好气,整日家睡在床上。
这一日,文嫂来瞧,说:“太太怎么又不好了?”林氏嗐了一声,不觉滚下泪来,说:“别人不知,你是我知心人,瞒不了你。自从西大官人过世,我就大病了一场。后来听说他还了阳,我才大好了。偏又三官儿把老婆休了,什么人说媒,单嫁了他。鼻子脸子我倒难去,又不能见他。那小蹄子贼娼妇倒得了福了。我打了牙往肚子里咽!”说着就哭起来。文嫂道:“要见他也不难。明日我到那里把他请了来会会,你老的病就好了。”林氏大喜说:“嫂嫂千万别哄我。”文嫂说:“太太放心,我请不了他来把我的命要了。”于是辞了林氏,见大官人来。
事有凑巧,西门庆正从学堂里出来。文嫂趁无人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官人说:“我正要瞧他去。这一向无个题目,今日倒无事。晚晌你在那里等,我日落时必到。”文嫂得了信,也不到里面,仍回旧路付信去了。
至晚,官人骑了马,戴上眼纱,王经跟随,往昭宣府来。文嫂早在后门等候。官人进内,转弯抹角来到了华堂。林氏早浓妆艳抹等候多时。见来了,忙来迎接。二人携手入房,林氏不由的哽气难抬。官人用帕与他擦拭,也落了几点泪,这才坐下,说了些离情软语,又讲了回还阳的原由。妇人百般迎奉,黄氏的事一字说不出来。这才搭桌子摆了许多的南鲜果品,把酒来斟。备了两个瞎姑儿,是郁大姐、申二姐,都是大官人最爱的、王三官不在家,他们就与林氏无所不为,招的妇人似疯狗一般,爱他们如奇货。今日为讨官人喜悦,叫他们陪酒,弹起琵琶、三弦来,先唱一个《多情人》,又唱一个《盼才郎》林氏说:“无以为敬,拿他们下酒。”官人甚喜,连饮三杯道:“既如此,倒要试试他们的本事。要把咱们唱动了,算是好的。”二人说:“这有何难。只怕太太、老爷奈不的。”
说着,弹起来,作出千般虐浪、万种轻狂。先唱了个《红绣鞋底朝上》,林氏就浑身软了。又唱了个《鸳鸯枕成双对》,官人十分按捺不住瞎姑儿故作不知又唱了两个动情的曲子二人越发受不得。林氏顾不的有人,不住的叫出声来。自起更狂至二鼓,才不唱了。二人复入罗帏,巫山重会。
次日,王经来接才下牙床。梳洗已毕,难割难舍。但日已三,竿无奈分手。妇人送至后门,看着上马,才回房去。毕竟后文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蓝太监赔金赠马 庞大娘意感春鸿
话说西门庆自昭宣府回家,将至门首,见来兴儿从临安回来,与官人叩头。西门庆道:“一路平安?货物可曾贩来?太监那里可有回书?”来兴儿道:“贩了三百银的绸缎。内相老爷不但有回书,还叫带了八匹马来,赏了饭,外又给盘缠船票,很喜欢。说爹太多礼,既是结了亲还有什么说的?这八匹马是苑马寺送他的,叫爹拣好的骑坐,余下的赏人。”官人大喜,拆书观看,与来兴儿说的一样,不过是谦词文话。
官人又问:“你打听了太监是几月的生辰?”来兴儿道:“是冬至月十九日。”西门庆又问:“货物、马匹都在那里?”忙答道:“寄在店里了,见了爹再去取去。”官人说:“什么人看着呢?”来兴儿说:“跟小的的骡夫,还有雇来的两个放马的,都是妥当人。”官人说:“如此,你先到铺子里略歇歇,会同了主管把货物。马匹取了来我看。”来兴儿答应去了。大官人进内见了月娘、春娘,把太监给了回书又赠马,来兴儿贩了绸缎,白得了一路盘缠的话,细细说了一遍。大家喜之不尽。正说着,玳安说:“谢爹、常爹来了。”官人说:“妙极。”让至书房,叙礼坐下。春鸿、文珮递了茶。正在闲谈,来兴儿进来说:“回爹,马匹拴在大门外,货物搬到铺中去了。”谢希大道:“那里的马?”官人把蓝太监之情告诉一遍。常时节道:“何不试试,大家看看。”官人叫进福、进禄、玳安、王经:“在大门伺候,我们看你们试马。”于是三人同到门首,举目一看,果然好马。怎见得?有《西江月》一首为证:
骅骝尤如猛虎,绿耳亚似蛟龙乌。骓抱月可追风,青以骢咆哮不定。 赤兔胭脂血染,黄膘走动蹄轻。白龙肥壮贯能行,银合致远任重。
三人看了连声喝采。谢希大道:“哥这才称的起八骏,若要买也得四五百两银子,还无处买去。”官人道:“马比别的礼全重。到明日我还得重谢他呢。”于是说:“你们拉进去拴在花园马棚里,交与刘包好生喂养。”
三人复入书房,摆上酒,上了如意盒子,开怀畅饮。常时节道:“听见说哥开了馆子。”西门庆说:“孝哥太大了,叫他念念书好考。无有地方,现在花园里,把花家的厅房三间收拾了才设立起来。”谢希大道:“还无得道喜呢!”又饮了一回说:“今日无事白坐着做什么?”西门庆说:“往那里去?”二人说:“怎么无去处,何不到院里走走?郑爱月说,要请哥呢!”官人说:“既如此,咱们就去。把新马备上两匹,一同前去。”玳安道:“备那个?”官人说:“那黄马、银合马老实,就备他罢。我还骑我的,”于是三人骑上马,王经跟随,往院中来。
到了爱月儿家,进入里面,爱月儿忙接出来,拉着官人的手说:“可来了!”四人进入房中,只见暖气腾腾,香味扑鼻。官人上座,谢、常打横,爱月下陪,摆上二十个菜碟。爱月儿斟了酒说:“爹一向少见,娘们多了就忘了我了。”西门庆说:“非是忘了你,一向七事八事未得功夫。”爱月儿道:“有功夫还找好的呢!我们又不能从良。”官人说:“这小淫妇长了嘴了!”希大道:“胡咧什么!拿琵琶来,唱个好听的罢。”于是爱月儿十指尖尖,定准了弦,慢吐娇音,唱了个《劈破玉》。官人道:“我点你一个《南叠落》听听。”爱月儿出了席,把琵琶递与谢希大说:“你弹着。”款动金莲,拉起式子,眉眼传情,指指点点,唱了一折。把官人喜的拍手打掌,说:“不知小淫妇还有这段本事,疼杀我了!”
希大放下琵琶说:“疼是疼,有几等疼法。”大家意会,笑成一团。官人赶着希大打,说:“你骂的我好,不看世界面上,把你这杀材立刻劁了。无甚说,罚酒三杯。”希大连饮了三盅。见官人面带春色,二人得便就溜了。
剩下西门庆,又叫爱月儿唱了两个艳曲。酒至半酣,将爱月儿拉到屋内,不免雨意云情,巫山交会。妇人百般迎奉,任意轻狂,更至起更方散。
王经打着灯笼,西门庆回家进了大门,就往蓝姐房中看妞儿。王经交进毡包。秋桂递了茶。官人道:“二姐儿你如何?闹的来还得个奶子才好。”蓝姐道:“有了。早晨大娘要找奶子。咱们进禄的媳妇在乔大户家时把个娃子丢了,奶还无上去呢。姐姐说叫他,瞧着他很愿意。”官人听了正中下怀,说:“既他愿意。明日就叫他来罢。你又无养过小儿,那里照看的来。我乏了,你们自便。”便出外间屋里来,独自睡了一宿无话。
到了次日,叫了芙蓉儿来。西门庆说:“叫你奶二姐儿,你愿意么?”芙蓉儿说:“能伺候姐儿是小媳妇的造化。小媳妇愿意,只怕爹爹与三娘看不上。”蓝姐见他长的俊俏,也会说话,打心里喜欢。官人看看他心痒难挠,只好忍着,半天才说:“明日就过来。”芙蓉儿给官人、蓝姐磕了头,出门去了。
芙蓉儿喜欢得了不得。半路上碰见碧莲,把叫他当奶子的事学说一遍。碧莲很羡慕,说:“你先前丢了孩子,如今得了这巧宗儿,也是因祸得福。活儿轻闲,三娘等下人又好。有了好主人,奴才也尊贵。你抱上他家的宝贝,别人也不敢瞧不起你。还有爹爹--”说着拉住芙蓉儿的手,挤挤眼,说:“你在后头哄住了爹爹,就不愁山珍海味,可别忘了给我一杯残羹。”芙蓉儿说:“姐姐混说些什么!”碧莲说:“你别不认帐,我说的是真话。你别兴头了,哄住爹爹也不易。别的娘倒好说,六娘就难缠。他是从院里来的,有手腕。你看他那妖精模样,别说你,别的娘也斗不过他。珍珠儿这小淫妇也学乖了,打扮的粉团儿一般,一见爹爹就往六娘楼上拉,恨不能把爹爹包占了!”芙蓉儿因见官人对他眉来眼去,心里倒踏实,说:“姐姐你放心,怕妹妹我白吃饭?不相干,珍珠儿懂得什么,竟不知强扭的瓜儿不甜。你有话要告诉我。我每日常在后头,有什么事也来告诉你。别叫他们买了水头去,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我都拿出真本事来,把爹爹笼住,他们就虎巴拉打盹吊了架儿了。”
正然计议,只见西门庆从衙中来,才要过后边去,金宝在楼上看得明白,叫珍珠儿将官人拉到楼上,作出千般妖媚百端迎奉,说:“爹,想杀我了!我为你茶不茶,饭不饭,你还不知道呢?”官人说:“只因养了妞子,他房内无人,在那里作了几日伴儿,未来看你。过了满月就好了。”妇人忙整桌面,把酒来斟。坐在官人怀里撒娇撒痴。一递一口吃酒,又拿耳挖串了果子喂他,给官人嗑瓜子仁,说:“爹在这里多住几夜,我给你养个儿子。女娃子有一百也不中用,是赔钱货。”又备了奇巧点心,拿下琵琶来唱了几个妖艳的曲儿。只见他身无四两,哄的西门庆心痒难挠。于是也不等点灯,二人上床无,所不至。枕上绸缪,被中恩爱,狂了半夜。官人方才合眼,金宝又混醒了,一夜无眠。自此一连几日无过后边去。不在话下。
且说春娘见官人每日在金宝楼上弹唱饮酒,不由的心中不忿,邪念自生,似醉如痴,火如火热,无法可治。忽想起春鸿,不由喜上腮边,叫道:“玉香,到书房把春鸿叫了来,我问他话。”丫环去不多时,春鸿来了,请了安。春娘说:“叫你不为别事,因你爹每日在冯家楼上玩耍,抛的我一人闷的很。我叫你这囚根子下棋耍子。”春鸿道:“这天,只好下两盘,怕晚了关了门。”春梅说:“晚了怎么样?关了门,你就在这里睡。一个毛崽子,谁还怕你不成?”于是楚云设下棋盘,主仆对坐,着棋解闷。春娘一连输了两盘,不免抢车夺马,打成一团。下至三更,丫头们都睡了。春娘拉着他的手说:“乖乖,想杀我了。早看中了你,咱们有缘。”于是不容分说,把小妖儿拉到帐中,灯下观瞧,活像个粉团儿,那里还奈的住。相怜相爱,曲尽于飞之乐,把春鸿闹的神魂飘荡,告饶不止。
正是:
情郎欢舞嫌夜短,佳人寂寞恨更长。
话分两头。且说西门庆这日得便到蓝姐房中看妞儿,蓝姐说:“不几日就是他的满月了,爹也不进来,是怎么的办法。”官人说:“正为此事而来,也必得摆个酒,保不住无人来。”抱着女娃子,爱的了不的。坐了一回,到屏姐屋内歇了。
到了九月十六日,众亲友来作满月。有吴二舅、乔大户、谢希大、常时节、大妗子、二妗子、大户娘子、应二娘子、薛姑子、王姑子,都来送礼;聂先生、贲弟付也有一分礼物都,是小猪烧鹅,各样的包子、铃铛、寿星、八仙、银锁等物。大官人在聚景堂摆酒,叫了四个唱的,是李桂姐、吴银儿、郑爱香、郑爱月。四个家乐,都是穿红挂绿,打扮的花朵儿一般。众客到齐,西门庆主席,聂先生作陪,文珮执壶,春鸿把盏,把酒来斟。上了些南北碗菜,小吃点心。下面李铭、郑奉也来了,包了头,唱《节节高》,打莲花落。只听得琵琶筝笛,美耳中听 。
后堂女眷也入了座。前后一样筵席。四个家乐弹唱歌舞带昆腔戏。蓝如玉按次斟了盅,给月娘、春娘、屏姐、黄姐、金姐道了乏,才入了席。大家畅饮。
李桂姐道:“咱们别白坐着,每人先唱一个。”爱月儿道:“咱们帮着。姑娘们打岔,又热闹些。”众姊妹甚喜。于是大家合唱,十分幽雅。
饮酒中间,奶子芙蓉儿抱出二姐儿,来带着孩儿发,打着八吉祥,穿着桃红袄儿,天青比甲,手上戴着小金镯,项上戴着凿金锁,包着大红绣花小被、鹦哥绿的挡头。芙蓉儿穿着绿绸袄儿、石榴红的裙子,脸似银盆,金莲三寸。见他两鬓堆鸦,口噙碎玉,笑嘻嘻说:“我们姑娘给众位娘们叩安来了。”大妗子连忙接去说:“好一个娃子,眉清目秀,人中长,这才好养活呢!”蓝姐道:“多大个丫头,惊动众位太太光临,实当不起,又生受太太们赏东西。”众女客道:“三娘太谦了。我们都是该当的,弄璋弄瓦一个样。女娃子比男娃子还好呢!又添一门亲戚。”金宝答:“这是众亲友过讲。女娃娃是赔钱货,养大了得多少饭吃?常言道:‘养儿满堂红,养女满屋空。’”月娘瞅了一眼才不说了。#p#分页标题#e#
春娘叫斟酒,说:“咱们唱曲儿罢。”于是把二姐儿叫奶子抱了去,大家痛饮了一回。楚云、小玉、秋桂、珍珠儿又唱了几折。月娘说:“坐的腿麻了,咱们散散罢。”叫素兰、紫燕火盆里添炭,天香、玉香儿在屋里放上八仙桌,铺了红毡子。说:“我们来斗牌,请众位屋里坐。外间到凉,咱们看牌耍子好不好?”众人道:“很好。”一齐进内坐下,丫环洗了牌,分匀了,用两个骰子告了点,抓牌斗起来。那边桌上不会斗的是大户娘子、二妗子、屏姐、黄姐。屏姐道:“咱们别白坐着,叫丫头们击鼓传花赢酒吃。花到谁手里,鼓若住了,吃一大杯,手内无花的不吃酒。”于是叫素兰击鼓,紫燕传花。都是二妗子输了,黄姐打二,吃的前仰后合,二妗子吐了一地。月娘斗了回牌赢,了好少的钱。见天晚了,叫把纱灯都点上,桌上拿明灯来,说:“咱们再巡一回。”大妗子道:“我是输家才说的话,天不早了。明日还要起早上供去呢。”大户娘子也说:“有理,改日再来罢。”众姊妹苦留不住,一齐都告辞去了。
西门庆大醉,扶着春鸿送至黄姐屋内歇了。众姊妹各自归房安寝不提。这一来毕竟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上南京千金祝寿 冯金宝病愈私仆
却说西门庆这日在衙门中斋戒三日,午后才得回家。到蓝姐房中看小儿,正撞见芙蓉儿,说:“爹来了?娘与秋桂睡午觉呢!”官人说:“别惊动他。”将孩儿抱在怀中,说:“这几日无得抱你。”二姐儿吃着拳头,满脸带笑,乱蹦。芙蓉儿说:“你看想的还了得!姑娘你问爹叫谁拉住了,去了三四天。”官人早有意,见他指着娃子勾他,不由的按捺不住,说:“妞子,骂他,问他想汉子不想?”见无人,说:“你把娃子睡下,我告诉你话。”芙蓉儿一笑,将放下娃子,官人将妇人拉到按在杌子上,妇人并不推辞,还不错滯云尤雨,偷香窃玉。正在情浓,谁知珍珠儿来借熨斗。进了屋门,不见一个人,听见倒扎内有嘻笑之声,慢慢的从板缝中一看,见二人正在好处,瞧了个不亦乐乎。也不借熨斗了,抽身回到楼上,一五一十都告诉了金宝。
这里二人正在难解难分,忽听蓝姐咳嗽,方才撒手。西门庆老着脸来到屋中说:“你醒了吗?”蓝姐忙爬起来,叫起秋桂说:“将才睡着了,不知爹来,失礼了。”官人道:“家无长礼,咱们吃酒罢。”秋桂连忙放了桌子,摆了几碟现成的酒菜,斟上酒,二人对饮。
且说芙蓉儿心中有病,抱着娃子溜出去了。可巧来到金宝楼上,道了万福,说:“我们姑娘给六娘请安来了。”金宝老着脸说:“多礼!丫头,给他碗茶喝。”事事凑巧,珍珠儿倒了茶,芙蓉儿来接,洒了娃子一手,烫的“哇哇”的哭起来。芙蓉儿说:“慌什么,你烫了他,我怎么见三娘!”一句话把金宝气冲两肋,说道:“这还了得,碰了凤凰蛋了!又不是你的娃子,瞎护什么?别做梦了,把你偷汉子无脸的淫妇。打量我不知道!我惹不起你主子,难道连你也惹不起?你们商量着把我除了,别反缝了眼皮子,浪一浪试试我?贼蹄子狗娘养的,你打听打听我是谁。皱皱眉,我叫你吃不了兜着走。”骂的芙蓉儿脸上一红一白,敢怒而不敢言。磕了一个头,抱着孩子就跑了。
光阴似箭,不觉到了十月初旬。西门庆到书房把来兴儿叫了来道:“眼看是内相蓝老爷的生辰,你还得上临安走一趟,叫韩伙计也去同你治办寿礼。雇下骡子赶早起身。下月十五前后到了方好。我修书一封,别的你二人替我代劳。”来兴儿说:“送什么礼物?”官人道:“老太监比不得别人,恩深义重,又是至亲,薄不得。用蟒袍二端、玉带二围、锦绣十匹、妆缎十匹、明珠十颗、古玩四盘、素缎二十卷、羽缎二十卷、金爵八只、银爵八只、西洋布二桶、高丽布二桶、春绸二十匹、绉绸二十匹、如意二柄、叶子金百两、猪四口、羊四牵、寿酒八樽、寿轴一轴、寿烛四对、海屋添筹一座,一切物件带了银子到湖州置买。装载妥当,小心押着上南京,要保重。”来兴儿道:“带多少银子?”官人说:“你们带二千银子去,金叶子、珍珠十六件与如意家里有,别的那里置办。余银你们来回作盘缠。”来兴儿答应说:“我们商量了,明日回话。”
当日,来兴儿见了二捣鬼,将南京上寿缘由备细一遍。韩二说:“要去早些起身,这些事那个不费功夫,晚了赶不上。”
次日,二人来见官人,行了见面礼。西门庆道:“你们商议了吗?”韩二说:“我们来请爹的示下,要去早些起身才好。”官人道:“后日是很好的日子。于明日收拾妥了,后日就去罢。”二人说:“爹还得修下书,明日来领物事。”言罢告辞去了。
官人进内,见了月娘、春娘,对月娘说:“把那十颗大珍珠、八个金爵、八个银爵,那两柄双头如意找出来。”又往春娘说:“你问问三娘,他的叶子金还有一百两无有?”说着蓝姐来了,说:“我听见了,那里还有这些,一半也不够。金条子还有一百多。”官人道:“就是条子也使得,外兑二千两银子,一百两一包,共包二十包,装两个布袋。明日他来给他们。”又叫春鸿:“告诉聂先生,恳切修书一封。备下饯行酒。”
诸事已毕,穿了衣服,叫玳安:“你把那亲青马备上。”
带了王经往衙门中去了。
至晚回家,聂先生修了书,差胡秀送来。官人看了,瞅着胡秀不由的旧情勾起,不往的点头。但碍着先生不好动手。半晌说:“你回去罢。另日有赏。”胡秀也恋恋不舍,无奈回去了。一宿无话。
次日,韩二与来兴儿来书房与官人辞行。官人将书札、礼物、金条、银子一件一件的叫他们瞧了,打了包,交代明白,说:“见了内相老爷须要小心。诸事见景生情,回来再与你们接风。”二个答应,领了饯行酒,与官人磕了头,拜辞起身住临安上寿去了。
话分两头。且说冯金宝因见蓝氏生了娃子,办三日,做满月,甚是得宠;又与芙蓉儿大闹一场,不由的气恼填胸,日夜忧思,茶饭懒餐,四肢无力。一连几日,卧床不起。珍珠儿忙请官人来看,慌了手脚,即着玳安请任医官来看。这里安排笔砚,少时医官到来,官人出迎。
茶罢,医官道:“唤学生看那一位?”西门庆说:“贱内第六房的。好端端的不知怎么了。这几日扶头不起,只爱哭。请先生看看,赐一良方医。”官说:“既如此,先看了脉再作道理。”于是把任医官带至楼上,举目一看,见妇人面白气粗。坐下先诊左手的脉,说道:“急怒伤肝水亏,不能生木。”又看右手的脉,说:“这是金来克木,肝肺炎盛。面白气粗,乃肺金不和。不进饮食,是木又克土。土受木克,不能生金。喜哭者,肝郁也;多怒者,肝火也。目今须遵古法:急则治其表,缓则治其本。先清肝热,顺气和中为要。”又问妇人:“心中疼不疼?”金宝道:“若不疼就好了。只是憋气打不上咯儿来。”医官说:“不妨,吃两帖木香七气汤就好了。只须戒气恼,不然留下根子成了肝气就难治了。咱们外边坐,开出方子看。”于是来到书房,铺下红纸,用镇尺压住。研的墨浓,括的笔饱,写了个木香七气汤。说道:“用紫苏、半夏、茯苓、厚朴,为四七汤,这四味药能治七情之气又;加入香附、砂仁、能开六郁,且又和胃;柴胡、黄苓,乃平肝之圣药;再加桔梗、枳壳,最能快膈宽中;用甘草和药,木香分气,气顺肝平,胃口一开,何病之有?”
官人大喜说:“先生高见如神,讲论既通,无不见效。请教吃几剂?”医官道:“不过三剂,即可痊愈。”西门庆即令摆酒。医官辞说:“另日讨扰,学生还有几家未去呢!”言罢告辞出门。官人封了白银一两,着王经送去,顺便取药来。
不多时,取到药来,交给郑妈妈煎好,打发吃了。金宝睡了一觉,觉心中宽敞些。次日又服了一剂,打了几个咯儿,心中就不疼了,三剂吃完,果然进了饮食,气爽神清。不上几日,复旧如初,就好了。
过了几日,珍珠儿说:“娘既好了,还躺着做什么?咱们到花园中散散不好?”金宝道:“我也要出去走走,你跟着我去。”于是二人步入花园,将至角门就遇见文珮笑嘻嘻说:“六娘好了吗?往那里去?”金宝说:“这囚根子吓了我一跳。”见他手里袖着个东西,说:“你拿的是什么?”文珮把手影着说:“没什么。”金宝见他藏藏掩掩,反疑惑起来,叫珍珠儿夺来我瞧。丫环把文珮按住,好容易才夺过来,文珮就跑了。
金宝打开一看,原来是一轴手卷,上有十二出,画的甚好。珍珠儿也瞧呆了,说:“这可是好画儿,别给他了。”金宝道:“丫头家懂得什么!千万不可告诉人。于是也不往花园里去了。
二人回到楼上,反复细看,珍珠儿说:”我明白了。娘与爹常不是这样睡法?”金宝道:“这叫作手卷,怕人不懂得,画出个样儿,叫人学。你明日也跑不了,先苦后甜。女人们都是如此,好生记着。但不知这囚根子是那里来的,不学好。”嘴里虽如此说,心里早有了八九分了。又说:“你白日告诉他,叫他晚晌头关门来,我问他话。”珍珠儿答应,往书房中去了。
少时回说:“他说一准来。”金宝说:“你是我的丫头,凭你这么大,什么不知道?这个也不瞒你,我这病奈不得了。爹如今自从有了那孽根,合蓝家的好的一口气儿,把我抛到九霄云外。若不找个人整治整治就了不得了。吃会子药怎的?这小厮我早就爱他生的粉嘴粉眼,诸事在行,你若与我一心,我就另眼待你。”珍珠儿说:“娘说那里的话。常言道,吃何饭抱何柱。有个奴才不与主子一心的?理应--”金宝:“说既如此,等他来,你把门关上,外面看着人。我与他说话。”
话休饶舌。至晚,果然文珮来了。珍珠儿招手叫他上楼去,小猴子钻入里面,丫头就把门关了,在栏杆边撩望。金宝见来了,大喜说:“囚根子,你坐下。”文珮不敢坐,金宝一手拿着手卷,一手拉着文珮说:“我问你,这是那里来的?”文珮笑说:“是春鸿给我的,我要与爹送去讨赏,不想被娘抢了来了。”金宝说:“你懂得么?”文珮笑说:“怎么不懂得?”于是妇人搂着他的脖子打开手卷说:“这叫什么?”又问:“那叫什么?”文珮一一说了名讲,听的妇人面如火热。意马难拴,把小猴子按倒。二人不分上下,刘阮入天台,滞雨尤云,狂至二更方罢。妇人道:“你也出不去了,就跟我睡罢。”叫进珍珠儿来,递了茶,二人喝了。
金宝说:“你不饿么?有我吃的细馍馍吃几个。”文珮说:“有就吃,难道我还装假么?”妇人瞅了他一眼,拿了两包点心,一包递与文珮,一包递与珍珠儿说:“你吃了就睡罢。”于是主仆同吃了点心,复又上牙床。重整旗枪,一场大战,把文珮闹的告了饶,才云收雨散。两意相投,紧抱而睡。
次日天未明,二人早起穿好衣服。正在难舍难割,听的开了门,急忙撒了手,文珮就溜之乎也。正是:
色胆大如天,无缝也难钻。
牝狗不吊尾,公狗怎上前。
且说十一月十五日是葛翠屏的生日。西门庆在翡翠轩摆酒。乔大户等娘家送了一口猪、两坛酒,还有寿桃、寿面,吴二舅送的八仙寿图,烧猪,烧鹅,大桃,玉面,谢希大、常时节、大户娘子、应二娘子、大妗子、二妗子带着郑三姐、段大姐都来祝寿。
少时,众客到齐。前后摆列南北筵席,小吃点心俱全,把酒来斟。叫了一档南十番,奏起音乐,开怀畅饮。卷棚内,女客入了座,屏姐斟了盅。月娘、春娘陪着亲眷,蓝姐。黄姐、金姐当支客。下面四个家乐,琵琶三弦,弹唱歌舞。仆妇奶子,大小丫环都来叩寿。这里猜拳行令。
正饮中间,忽然一阵风飘下一天大雪。众人道:“好有趣。”西门庆安了席,过后边来照应,说:“这样雪景,你们何不到卧云亭上走走?”众姊妹连声答应说:“好极了!”官人叫进福、进禄前行扫雪,众姊妹同亲眷也有打伞的,也有披着斗篷戴毡笠的,独春娘、蓝姐是大红洋毡皮斗篷、大红猩猩毡镶片金毡笠,扶着丫环踏着那乱琼碎玉,衬着月貌花容,恰似一群广寒仙子,不亚那河洛神妃。转弯抹角步上山来,行至半山,都走不动了。找了一片松丛,都坐在点缀石上歇了片时,复上盘道,才到了卧云亭上。四望遥观,见松竹带雪,好一片雪景。
进了亭子,四面都是栏杆凳。月娘子与大户娘子上座,应二娘子与大妗子、二妗子、郑三姐、段大姐、春娘对座,蓝姐、屏姐、黄姐、金姐按次坐了。丫环上了茶,月娘道:“今日倒有趣。”大户娘子说:“观此景竟像一轴画儿,若有人画了才不枉白来呢!”春娘说:“要画,立时就有。”大户娘子道:“二娘会画么?”春娘道:“我不会画,会吃还会睡。”说的大家都笑了。大户娘子又问:“说到底,谁会画。”春娘说:“我们小屏儿,寿星长尾巴的,他从小儿跟着画匠住过。”说的屏姐急了,说:“你看他疯了,当着大娘我不好打你。”大家都笑起,来大户娘子道:“既是四娘有这段手艺,我们领教看看。”屏姐说:“画得不好。”春娘说:“四丫头支不过去乖乖的画罢。”屏姐说:“画得不好。”春娘说:“四丫头支不过,去乖乖的画罢。”屏姐说:“果然叫我出丑,此处可画不得,一则有风,二者冻笔。请娘们到藏春坞山洞里笼上火,熏的暖暖的才画得呢!”
大妗子道:“既这样,这里冷,咱们往山洞里画画儿去罢。”月嫂叫碧莲、芙蓉儿先去笼大火盆,预备纸笔墨砚。众亲眷姊妹扶着丫环从盘道转弯抹角、穿松过竹,走的气喘吁吁。你拉着我,我扶着你,香汗津津。乏极了,少歇片时又走。走了半日,七高八低,好容易到了藏春坞。一齐进去坐下,吃了茶。
屏姐说:“画什么?”大户娘子道:“求妹妹把方才亭子上的雪景画出来,我们见见。”屏姐答应,铺下纸,提起画笔,不用打稿,登时画了一张墨雪景。又拿排笔渲染出来。大家一看,果然一轴好画:远山近水,树木楼台,似粉妆玉砌,生动有神。一齐喝采说:“不知四娘有这等手段!”大妗子说:“明日也给我画一张。我送纸来。”屏姐道:“不嫌不好,纸现,成画了送去。”又看了一回,月娘说:“雪也住了,咱们吃饭去罢。”说毕,一齐出了藏春坞,回到卷棚内入席坐下,重斟美酒,复演歌声。唱了几折,摆上饭来,上了割刀热羔。吃了饭,天晚了。前边早散了。众女客告辞,月娘苦留不住。大家散了。众姊妹归房不提。
单说蓝姐带着秋桂回到房中,见官人浑衣而卧睡了许久,叫秋桂:“拿我的斗篷给你爹盖上。”秋桂将用斗篷一盖,官人就醒了。说:“你们这时候才来?众人散了,我乏得了不得,我早睡醒了。你若不困,咱们再吃一杯。”蓝姐说:“爹要喝就喝,索性喝醉了再睡。”于是叫丫环摆酒,把攒盒拿来下酒,不用别的了。蓝姐斟上金华酒,夫妻对饮。西门庆说:“寡酒难当,叫秋桂小肉儿再唱个好的我听。”秋桂答应说:“素唱罢。”官人说:“清唱有什么趣,拿琵琶来。”将琵琶递与蓝姐说:“你弹着叫他唱。”蓝姐说:“我弹的是半瓶醋,怕随不上来。”说着就弹起来,秋桂顿开喉咙,似玉箫一般,唱了一个《红绣鞋》。官人大悦,说:“小肉儿晚唱更好,小嗓子像一支苏笛。你再唱一个。”蓝姐说:“拣熟的唱,生的我随不来。”定了定弦,又弹起来。秋桂又唱了一个《盼五更》,更把官人喜的眉欢眼笑,说:“好一个‘无吃过亏’,谁把你的‘花揉碎’?你过来!”拉着他的手,含了一口酒吐在他嘴里,望蓝姐说:“好油嘴,你把他给了我罢。”蓝姐笑:“道我不好骂你,这些人还不够?见一个不放一个他。还是个处女,你要了他,嗓子就要倒腔,还唱什么!”
官人那里肯依,把秋桂往屋里拉。秋桂急得叫娘。西门庆将他抱入屋中,不容分说,把丫头闹的杀猪一般,官人再三的温存才不言语了。蓝姐亦无法,唾了一口,共入罗帏,上床安寝。正是:
月老注定婚姻簿,千里姻缘一线牵。
这一来毕竟如何,且看下文便见分解。
第十三回 鸳鸯带换去香包 大厅房怒打王经
话说西门庆这日无事,在书房中坐着。玳安说:“上临安的来了。”官人说:“我算着还多了几日。叫他们进来。”不多时,韩二、来兴儿进见,与官人磕了头。西门庆道:“路上冷不冷,道路好走么?”韩二说:“提不得,我们到了湖州,治办礼物,别的都好办,这四盘古董太费了气力。正遇办贡的年头,都抢着买,好容易凑了大小三十二件上样的古玩,比往日每件多使二三两银子。办妥了,我们才起身。出了湖州城,就遇见大风,临安路上雪少,因天短,每日起早,五更清冷,道路难行。路上打尖,又不敢多耽误功夫怕天黑了,驮子要紧。整走到日落才赶的上宿头。这日到了南京就好了。太监老爷甚喜,礼物都收了。叫我们在公馆里住,赏了一桌饭,八八的席面。还带了回书,好多的物事来。”说罢,将书呈上。西门庆接来,见“贤婿玉展”四个大字,展开一看,上面写着:
内廷都总管
御前司礼监
蓝璧书奉
贤婿西门大人钧座恭候台祺:
官辙分途,良晤惟艰。正拟具笺布候,适荷瑶章先施。仰劳远注,感佩奚如。昨因贱期,有劳贵差远赉厚礼。实却之不当,受之有愧。至戚之间,何乃太丰。感之极矣,领谢再谢。今因回程之便,敬修尺素,少申问候之忱,以剖鄙意。
不赘。年月日外有与侄女寄来米珠一斤,豆珠二十颗,赤金镯子四对,五宝项圈一对,香串八匣,香包四匣,宫扇八匣,绣帕四匣,白银四百两,上用百合香,二瓶查收为感。
西门庆看了喜之不尽,说:“物事在那里?”二人忙出去,一件一件都拿到书房,当面打开,见了数目。把八封银子也交待明白。还有使剩下的银子二十两递与官人。西门庆道:“这个二位买盅酒吃。过于乏了,另日接风,歇着罢。”他二人不肯受,官人道:“算我的接风酒,不请你们就是了。”韩二、来兴儿拜谢,回铺中去了。
官人叫春鸿、文珮说:“你们去把八个丫头都叫了来。”不一时,丫环们来了。西门庆说:“你们把这些东西都拿到三娘屋里去。”丫环答应,一齐动手,一件一件都拿出去了。官人把银子叫春鸿、文珮抱着带着,二人往蓝姐房中来,说道:“这是你叔叔给你带了来的,把书字你看了便知。”蓝姐看了,亦是喜欢,说:“我打量你说玩话,又生受老人家。”把东西检点着看了一回说:“这东西不可独吞。”于是,打开米珠盒,拿戥子称了五两分作五包,又把豆珠拿出十颗来,把镯子拿了四个,项圈拿了一个,又拿了四匣香串,四匣扇子,一瓶百合香。叫丫环:“每位娘送镯子一个,米珠一两,豆珠二颗,香串一匣,扇子一匣。春娘楼上不用镯子,送了项圈去,也不用香串、扇子,把这瓶百合香送了去。”分派已毕,众丫环分路去了。
少时,回来说:“众位娘与娘道谢,说娘得了多少东西,娘用就是,了又送这些来。收下了,面见再谢。”官人说:“你把香串、香包递给我。”西门庆拿了四挂香串、四个香包递与小玉、楚云、秋桂、珍珠儿,每人两样,四个人磕了头。官人又拿了四挂香串递与天香、香玉、素兰、紫燕,每人一样。又拿了两个香包递与春鸿。文珮每人一个。四个丫头与两个小优儿都磕了头。分散已毕,蓝姐叫秋桂把余下的并银子都收了。官人喝了茶,小二姐睡醒了。西门庆搂来抱在怀中戏耍了一回,递与奶子,过书房中去了。
且说珍珠儿得了香串、香包,乐的跳跳躜躜,飞跑到楼上告诉金宝说:“爹给了我两件香物,香的了不得。”金宝说:“他不会行事。一样人两样看待。怎么独把项圈给了二娘,就不给我?百合香呢?到底爹公道,你们是大的,每人两样;小丫头每人该给一个。我早听见妈妈说了。不是爹想着你们,还得不了呢!好生带着,别弄坏了。”
正说着,珍珠儿说:“了不得,我的鸳鸯腿带子丢了。”满地找寻,三间楼找遍无有。金宝道:“你才从外跑了来,大半是丢在院子里,外头找罢。”于是珍珠儿下了楼,前前后后满院里都找到了,那里有个踪影。
正在着急间,王经来了说:“你找什么!”珍珠儿说:“我的扎腿鸳鸯带子丢了,也不知丢在那里,找了这半日总无下落。”王经笑了说:“我倒得了根带儿,不知是谁的。”珍珠儿陪笑说:“你捡着给我罢。”王经道:“世界上那有这样容易事,我还留着玩呢!”珍珠儿说:“好哥哥,给了我罢!”王经见他柔情软语,不由的心生一计说:“你真要,我放在厨房里了,跟我取去。”珍珠儿找东西的心胜,就跟了王经来。
事有凑巧,到厨房,一个人也无有,王六儿打发饭去了。珍珠儿说:“拿来罢。”王经说:“在里头屋里呢。”珍珠儿进入里面说:“在那里?”王经从怀里掏出来说:“这不是!”珍珠儿才要接,王经说:“白拿了去么?”珍珠儿说:“可怎么样?”王经说:“叫我乐乐。”珍珠儿红了脸来夺。王经按在炕上不容分说,硬行云雨。珍珠儿先还不从,后来半推半就,任其张狂。行事已毕,王经把腿带给了他,看见他戴着一个香包,说:“你给了我罢。”珍珠儿舍不得,抬腿就跑,被王经三赶上,揪断了系子抢来跑了。珍珠儿见无人,也回去了。
到了次日,西门庆在金姐楼上吃酒,问珍珠儿:“你得了香串是绿的,那香包是什么花样?”珍珠儿说:“是鹭鸶洗莲。”官人说:“拿来我看。”珍珠儿不言语,半晌答道:“在腰里戴着,不知几时丢了。”官人说:“丢了不找么?”
珍珠儿正在不得话间,玳安说:“谢爹、常爹来了。”官人忙下楼迎接。三人叙礼,到书房中坐下。谢希大道:“我遇见韩伙计来了说,路上难走的很。”西门庆把太监很喜欢,礼物都收了,还给三嫂子带了许多的物事,从头至尾细说了一遍。希大道:“哥大喜了,又添了这门亲戚,好处多着呢!”于是摆上酒,上了些现成的酒菜,三人对饮。常时节道:“有福的不在忙,无福的跑断肠。似哥这段造化,世上少有。”官人道:“这是兄弟过讲。不过是天月二德。”吃乐了,换了大杯,又饮了一回。希大道:“酒够了,还有事呢!”官人说:“忙什么?”二人说:“有人等着,另日再来。”言罢,站起告辞去了。
西门庆要回后面去,走至大厅房,见王经在台阶上睡觉。才要叫他,见他衣襟翻处露出一个香包。细看,却是珍珠儿之物,动了疑心。不觉大怒,一脚踢起来,一片声问:“这香包是那里来的?”王经愣怔着跪在地下,摸不着头脑,只是不言语。官人追的紧,才说是小的捡的。官人说:“珍珠儿丢了,不知真假。你既捡了,为什么不给他?事有可疑!”叫玳安叫了进福、进禄:“取大棍来,与我打着问他!”王经只是磕头,吓的浑身乱颤。官人那里肯依,叫拉下去打。三人不敢怠慢,把王经拉下来,褪下中衣,露出雪白的屁股按住,一连打了十棍,只打得嫩肉流红。官人说:“问他到底是那里来的?”王经哭道:“小的实是院子里拣的。打死了也无别话。”官人见问不出头绪,也不打了,说:“放起他来。”王经叩头。官人说:“拣了人家的东西就该给他,打你个昧物见小的不是,把香包物归本主。你去罢!”王经见饶了金命水命,抱头鼠窜的跑了。西门庆歇了一回,过后边不题。
日往月来,不觉到了腊月二十三日,家家祭灶。是晚,满堂挂了纱灯,摆上供。西门庆冠袍带履,点烛焚香,行了礼。众姊妹都打扮的齐齐整整,袅袅婷婷,也行了礼。只听的鞭炮连声,好不热闹。
官人叫玳安来说:“道临年近了,你们早早的把门神对子拿出来。我记的都旧了,买了新纸照样儿裁了,叫聂雨湖写去。把门神交给画匣照样儿画了,架子见了新,裱好了,有掉了的环子、钩子收拾齐整。祖先堂上的供物陈设有旧了的也更换更换。佛前五供香炉、烛台、花瓶、海灯,一切应用香蜡、纸马,以至前后应用纱灯、穗子,灯有旧了、破了的也粘补粘补。再过年应用猪羊、鸡鸭、肉面、花盒、鞭炮,也要办妥了。你与王经承办,别像去年丢三落四的,临阵磨枪。”玳安应诺说:“记得了。”
说话间晚了。满堂点起纱灯、羊角灯,摆上酒。官人上座,月娘、春娘与官人并坐,蓝姐、屏姐、黄姐、金姐按次对坐。孝哥打横。摆了二十个果碟,是关东糖、南糖、皮糖、人参糖、云片糖、夹馅糖、芝麻糖、豆酥糖,还有应时酒菜,把酒来斟,夫妻畅饮。下面小玉、楚云、秋桂、珍珠儿,穿红挂绿,着紫披蓝,唱昆腔小曲。又叫春鸿、文珮唱南曲儿。琵琶丝弦,美耳中听。
饮了一回,月娘道:“今日是小年,咱们何不凑个趣儿。不要这刻板的文章,改个样儿。”春娘说:“怎么改样?”月娘说:“你们都会唱,独我与二姐不会唱。你们会唱的每人唱一个,我们不会唱的说个笑话。违令者罚酒一杯,岂不有趣?强如他们唱的都听俗了。自弹自唱也多喝一盅儿。”众姊妹大喜。春娘道:“拿琵琶来,我先唱。”楚云递上了琵琶,定准了弦,唱了个赶板,慢吐娇音,唱道:
桂子桂花桂叶多,桂树长在桂山坡,桂花还得贵人采,桂姐还配贵哥哥。肉儿小娇娥,那有姻缘错配着。
春娘唱毕,把个秋桂羞的面红过耳。官人说:“怪油嘴,单管胡说胡唱的,不知是什么!”大家都笑了,把琵琶递与黄姐,说:“唱个平岔。”唱道:
叫奴怎了,这事儿蹊跷,奴家的裙带子少了一条,若叫那当家的知道,岂肯饶!想必是昨日晚上猫叼了去,也不知那个情郎谁拿了,好叫我心下不明暗发毛。
黄姐唱毕,别人不懂,把个珍珠儿弄得一红一白。西门庆也疑惑了,说:“你们不是唱曲儿,是商量着打讥讽呢!要不好生唱,我就把他的舌头咬下来。”该屏姐唱了,定了定弦,唱了个《寄生草》,十指尖尖,弹的神出鬼入,真有绕梁之音。嗽了嗽嗓子唱道:
玫瑰花儿头上戴,挽了挽乌云别上根金钗,作女孩儿十五六岁人人爱,俏才郎过来过去把风流卖。十七十八岁好似一朵花儿才开,引的奴迷离魔乱把相思害 。
屏姐唱毕,官人道:“这里面也有话,小油嘴暗含着说我呢!这时候我也不说什么,等到晚上躺下再与你算帐。该谁唱了?”金姐道:“该我了。我唱个好的罢。唱个倒搬桨儿。”唱道:
大河里洗菜叶儿漂,见了一遭想一遭。人多眼杂难开口,石上栽花不坚牢。肉儿小娇娇生生,叫你想坏了。
金姐唱毕,官人听了,赶着金宝打,说:“这个小淫妇比别人更胡说,不看世界的面,立刻不饶你!”引的众姊妹哄堂大笑。西门庆向月娘、蓝姐说:“你们不会唱的渗不过去。好好的说个笑话我听。说不笑罚酒一大杯。”月娘道:“我先说一个看笑不笑。”听了——
一家新娶了个媳妇。次日娘家来上头,公婆说:“还未起来呢!”他母亲道:“岂有此理,叫使女快去瞧来!”丫环回说:“瞧了,还早呢!姑爷上半截起来了,姑娘下半截才起来。”
月娘说完,大家笑个不了。官人往蓝姐说:“该你了。”蓝姐道:“我说一个文墨的,不村不俏,还要可笑。只怕笑倒了。”说道:
一个年轻的妇人在门首站立,见对门一妇人抱着个娃娃。那人指着娃子说:“你也有了么?”妇人道:“无有。”那人道:“你天天守着当家的,难道他不么?”妇人道:“他可倒不不。”
蓝姐说毕,官人道:“这倒可。”笑众姊妹也都笑了说:“到底是作诗的人,说个笑话也文绉绉的。”又吃了一回酒,叫四个家乐又唱了几折。天交三鼓,都困了,各自归房。
西门庆扶着楚云往春娘楼上来。上了楼也不吃酒,一手拉着春梅,一手拉着楚云,三人入房,一夫两妇,共入罗帏,上床安寝,不在话下。这一来毕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逞豪华孝哥添寿 李铁嘴看相传方
却说光阴似箭,不觉过了年节,正月二十一日是孝哥的生日。父母爱子之心不所不至。又见他读书奋态,从无一日旷功,西门庆与月娘喜之不尽。与先生告了三天假,在花园燕喜堂摆酒。有吴二舅、乔大户、大妗子、二妗子、大户娘子、应二娘子、谢希大、常时节、薛姑子、王姑子都来与孝哥做生日。
众姊妹打扮的油头粉面,粉妆玉砌。玉月穿着混鷂皮袄、灰鼠裙、戴着盘丝鬏髻,满头花翠。春娘穿着天马皮袄,硕鼠裙,戴着软翠鬏髻,五宝项圈。蓝姐穿着貂鼠皮袄、白狐裙,戴着金丝鬏髻,别着两只斜凤。屏姐穿着金貂皮袄、银鼠裙,戴着过枝鬏髻,配着一对珠花。黄姐穿着麻叶皮袄、云狐裙,戴着鸳鸯鬏髻,配着珠翠花钿。金姐穿着火狐皮袄、飞鼠裙,戴着嵌珠鬏髻,亦是金银首饰。满堂上花枝招展,香气袭人,都各有礼物。到了燕喜堂与亲眷们见了礼。
大丫头小玉、楚云、秋桂、珍珠儿,小丫头天香、玉香、素兰、紫燕,都是穿红挂绿,着紫披蓝,打扮的千娇百媚,粉团一般。
丫环递上茶来,月娘、春娘安了席,大家坐下。前边众客到齐,西门庆巡了酒,摆上南北碗菜,孝哥按次行了礼。众仆从与孝哥叩了寿。叫了一档南十番,声吹细乐,北鼓云锣,笙管笛箫,十分幽雅。文珮执壶,春鸿巡酒。阖家欢乐。
后边亦是一样的筵席。四个家乐扮了昆腔唱小曲儿。琵琶丝弦,好不热闹。小玉、楚云唱了一折《渔家乐》,秋桂、珍珠儿唱了一折花鼓子。大户娘子十分欢喜,每人赏了一对香包,月娘也陪赏了四方手帕。
前边乔大户点了一套《到春来》,吴二舅点了一套《合欢令》,打起来满堂中锣鼓喧阗,美耳中听。
西门庆与乔大户闲谈,说:“亲家交新年满面红光,好气色。”大户道:“托亲家福庇。我那里来了个先生,号叫‘李铁嘴’,相法甚好。他相我今年有两层喜,还要发些外财。房下阖家都叫他相了,虽未经验,他说的句句入骨。”官人说:“有这等神相,明日请了来,我也求他相相。”大户道:“亲家既要相还得着人找去,他无准住处。找着了,差人送他来。”官人说:“如此奉托。”说着拿上饭来,上了割刀热吃。
大家吃了饭茶毕,天晚了,一齐告辞。官人道了谢,都回家去了。花园堂客也散了。大妗子、二妗子住下不去。众姊妹自归房。官人扶着紫燕在屏姐房中歇了。
过了几日,乔大户差人好容易才把李铁嘴找着了,差人送到大官人门上。王经报道:“铁嘴李先生来了。”西门庆正在盼望,见来了,心中大喜,忙整衣出迎。抬头一看见这人形容古怪,相貌跷奇:戴一顶日月箍,披发露顶;穿一件百补纳头,系一根线绳;光着两只脚,面如瓦兽,一只眼,满脸钢须,一个牙也无有。精神足满,鹤发童颜,一团仙气。官人深深一揖。李铁嘴说:“不敢劳步。”忙还一礼。让入大厅,叙礼坐下。
官人说:“久仰大名,相法如神。有意劳动,乞先生相相。”铁嘴道:“贫道学些相法,不会奉承,故此都叫我李铁嘴。”
官人说:“仙乡何处?”羽士道:“贫道本系西地长安人氏,奶地出家在四川峨眉山,焚修六十余年,学了两样道术:一会看相,善观气色;二会摄生养性功夫。那《参同契》、《悟真篇》、《八段锦》、《铁布衫》样样都炼得来。至相法,《麻衣相》、《水镜相》、《白鹤相》、《揣骨相》,也参透了。”官人道:“今年高寿?”羽士道:“虚七十四岁。”又问:“偌大年纪,怎么养的这等鹤发童颜?”羽士道:“我们道家以功为本,以术为门,内丹要炼的何连逆转,水火济济,得了甘露,才能三花聚顶,五气朝元。面色要黄中生彩,眼神要蓝里有光。此法最难,内要养气存神,外得饮红铅采战、轮晴扣齿、十步玄功,才能脱过轮回,长生不老。”西门庆听了心中大喜,吩咐摆斋,说:“用毕了还要讨教呢!”于是在大厅上放了桌子。有力之家吹口之力,摆上素馔,无非是格扎面筋豆腐黄粉、山药笋尖、金针木耳、蘑菇香蕈、白菜萝卜做的四平八稳的素席。二人对坐,把酒来斟。
羽士道:“未见寸功,先授酒饭。”官人道:“仙长远来,礼当奉敬,若不弃嫌还要屈尊几日。相面是小事,还有要处要讨教呢!”羽士道:“贫道到处为家,有好学者不嫌絮耳,讲论几日何妨。”官人甚喜,又饮了数杯。羽士道:“既遇知己,不可藏性,贫道好酒,有大杯吃几盏才好。”于是换了大杯。官人道:“在下量窄,不能对饮,仙长尽量才好。”羽士道:“这才痛快!”说:“把壶递给我,自斟自饮。”大口吃菜,吃乐了唱了一回道情,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上了素汤,泡了点心,吃了不亦乐乎。官人陪坐亦觉爽快。一面吃,一面说话,大声小叫,句句说的入港。正是: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西门庆道:“适才讲的饮红采战之术是怎么讲动?仙长若肯传与在下,恩有重报,义不敢忘。”羽士道:“长安要学此术最难,贫道轻易不传人。一要他有此造化,二要人地相宜。既要学此道,必须好功夫。”说到此处就不往下说了,只是饮酒,又讲酒的好处。西门庆急的要不得,再三的追问,羽士道:“先说饮红铅,须得十四五岁幼女三四个,每人给白绢一条,得他的天癸,将绢用童便洗下饮之。每月得几次饮几次。再用二十上下妇女数人,常与他交接,存神吸气,引真阴入于丹田。行之日久,自然固本延年。若初学者力不胜任,兼服三元丹培补,自然精神百倍,夜度数女耐时,久战通宵不倦。”官人道:“幼女小童倒有,但不知三元丹如何配法。”羽士道:“法不传六耳,也是遇缘。贫道奉送百粒,但不可轻视此药,乃鼎炉炼出,其力甚大。每服只用一粒,人乳送下。”说罢从怀中取出个皮口袋,拿出一个小瓶儿,说:“此瓶是一百粒,足够用了。紧紧收藏,不可泄露。”官人双手接来揣在怀内,说:“多谢仙长,异日补报大恩。”叫人来看酒,李铁嘴说:“天晚了,大家歇息,明早长官不可用酒,趁清晨气血平和,好讲相法。”官人说:“恭敬不如从命。”言罢告辞。
官人带着玳安后边去了。来到上房,众姊妹正然纳鞋。官人说:“今日来的李铁嘴是个活神仙。”把如何秘传妙术一节细细告诉月娘众姊妹一遍。月娘道:“有的是人,除了我,你们爱怎么炼就怎么炼。成了仙,与我也有好处。”春娘道:“这个老道不是好人。我们又无得罪他,兴出方法来叫行贷子整治人。”众姊妹都笑了。官人道:“你们知道什么,认假不认真。”于是叫天香、素兰、紫燕过来:“你们三人与大娘每人领白绢一条,如此这般收染了,有了给我送去,若误了现打不赊。”丫环纳闷,不敢不答应。说着点上灯,众姊妹各自归房。
西门庆同春娘上楼坐在床榻上。春娘说:“我问你一句话。”官人说:“什么话?”春娘说:“四个小丫头都是处女,怎么不要玉香?”西门庆只是笑,说:“三个就够了。”春娘疑惑了,那里肯依,拧着耳朵说:“行货子,你不实说,一辈子不叫你上床。”官人无法,将那日遇见他洗澡,无心中收用了的话才说出来。春梅照脸唾了一口说:“无脸的,还瞒着我呢!我说怎么倒不要我的丫头。原来你偷要了,连影儿也不知,这才是终日打雁叫雁燸了眼。你就是滚了马的强盗——偷遍天下。”说的官人也笑了,说:“你不问倒好,既然过了明路,我倒要带着他睡了。”说着,绝不待时,拉住玉香儿,把丫头臊的要不得要跑,春娘说:“生米做成熟饭,跟着他睡罢。”于是将他二人推入屋中,倒扣上门。春娘带着楚云在外间屋里睡了一宿。晚景不题。
次日清晨,官人来到书房。李铁嘴早起来了,问候了起居。春鸿、文珮递上茶来,二人喝了。官人道:“请仙长看相罢。”
羽士道:“正是时候。”于是请官人转正了,细看了一回,说道:“吾观长官天庭高纵,地格丰盈,乃享厚福之格,一生用之不尽。二目雌雄,主一世风流。眉生二尾,终身常足欢娱,鼻有三纹,中岁不利。”羽士道:“见过了么?”西门庆道:“见过了。”“看你耳大有轮,主一生福禄。口若丹朱,到老不缺衣食。请出手来看。”羽士道:“智慧生于皮毛,苦乐见于手足。男子手要如棉,女子手若干姜,尊公手软而热,必受荣华,但掌纹碎细,用事有些分心。得了这下身短上身长的便宜,妻财子禄俱全。黄气发于高旷,年内必定有喜。印堂红亮,目下定有外财。”
李铁嘴相毕,官人大喜,说:“真乃神相,句句入骨。求仙长看看犬子造化若何?”羽士道:“在那里?请来相见。”官人忙叫玳安把孝哥叫了来。不多时,只见从学堂里摇摇摆摆走来。见了羽士拖地一揖。李铁嘴答礼相还,举目一看,说:“令郎好相貌,是一位强宗胜祖之人。请坐下。若论相法,五官端正,一生福寿双全。骨格清奇,一定为官受禄。脸如满月,主心地舒畅。头顶平平,乃官印之格。眉分八字,定主书香。二目带秀,一世心灵性巧。鼻连山根,中年大发。今岁必登金榜。但口方略小些,虽衣食不缺,主晚年身弱。耳大轮小,只许三品前程。一生得妻宫,内助定下了无有?”官人道:“定下了。”“伸出手来看。”羽士道:“有其父必有其子。父子手足一样棉软细腻,天生享福之人。得了这肚子的便宜,此时不显,将来定然不小。相法云:世上无尖头宰相,未见有大肚子贫人。令郎的造化全在身材。肚子上,目今红色起于三阳,定主入学为官。黄光见于额角,必要重重见喜。长官令郎之相是个十全之格,后来发达,兴家立业,受享皇恩,一生用之不尽。”
李铁嘴相毕,官人道:“有劳仙长,相法如神。”即令春鸿、文珮摆斋。仍是大杯斟酒,摆五湖四海的素肴,上了八碟真素小吃。西门庆下陪,饮了一回酒,说了些天下云游的好处,又站起来拿了一回功夫,复又坐下。拿上饭来,又上了点心,素汤。狼餐虎咽,须臾吃毕。
羽士道:“贫道要告辞了。”官人道:“说那里的话,只住了一日就要走。想是礼貌不周,慢待了。”羽士道:“贫道云游四海,那有久恋之家。”官人说:“还要领教,多住几日罢。”李铁嘴说:“不可久留,后会有期。”官人见苦留不住,叫春鸿递了茶,拿了二十两银子作相面之资。羽士道:“出家人要银钱何用!断断不受。”让至再三,羽士道:“有果子给我几个罢。”官人叫文珮包了两大包橘子、柑子,拿来献与羽士。李铁嘴接了,头也不回,飘然而去。
西门庆送出大门,见去远了才进来,回到后边,见了月娘,把给孝哥相面之事说了一遍。月娘大喜,问官人说:“相你如何?”官人道:“他相我今年见喜,孝哥必要进学。”月娘说:“果然如此,秋天是乡试的年头,他书也念的好了,叫他考考看,万一撞着了,岂不应了他的话。”丫环递了茶,又坐了一回,说:“我乏了,饭也不吃了,与他二娘吃盅酒,早些困觉。”说罢,出了上房,往春娘楼上来。
到了楼上,楚云接去衣裳,玉香递上茶来。春娘说:“你要的东西有了。”官人问:“谁先有的?”春娘道:“四姐屋里的紫燕。”官人说:“叫他来。”玉香把紫燕拉了来。春娘说:“交与你的事还不拿来么?”紫燕红了脸,不言语。官人说:“既有了还不取去?”丫头无法,跑了去。半晌取了来,羞羞灿灿递与官人。西门庆接来一看,满心欢喜,叫王经铺子里快取童便来。
不一时,王经取到,官人把绢子撂在里面,只见几点红星果然登时脱下,用牙签捞出。绢子交与紫燕。和匀了,闻了闻,倒无异味,一扬脖,一气饮干。又叫了丫环拿茶盅叫芙蓉儿挤了半盅奶拿来,把三元丹取了一粒——只有芥子大,放在舌上,用奶送下去。这才摆上酒,一个攒盒。官人与春娘并坐,二人对饮。说起李铁嘴传的方术,说:“今日吃了,看是真假。”楚云说:“信那牛鼻子的瞎说,他是诓酒喝。”
又饮了一回,西门庆觉火热涨闷起来。少时,又麻又痒,坐不住了。官人说:“这药果然厉害,话不虚传,叫楚云与我捶腿。”楚云捶了片时,药性行开了,官人十分按捺不住,拉着春娘、楚云说:“了不得,你们不信试试。”于是三人共入罗帏。此一番三人大闹销金帐,非寻常可比。
天明了,还缠绵不已。直至日出三竿,只得下床,穿好衣服。梳洗已毕,玉香递上茶来。三个人对瞅着笑,春娘说:“怪强盗,真会闹人。我们一夜未得合眼。”官人道:“你们怕不怕?”楚云说:“别的怕爹,这个可不怕。”说着玉香端了腰子鸡蛋汤来,每人呷了几口,口中无味,就不吃了。
西门庆道:“差些忘了,今日还有事呢!”叫玳安备马。冠戴已毕。王经拿了毡包,出城给李知县送行去了。毕竟后文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木香亭姊妹吟诗 贩药材二舅识货
话表三月十九日是羞花的生日。西门庆叫在木香亭摆酒。
初春天气,桃柳急妍,满园中遍地青青,开放了碧桃红杏。有乔大户、吴二舅、谢希大、常时节、大户娘、子应二娘子、大妗、二妗子、文嫂、薛嫂,都有礼物与黄姐上寿。众姊妹都穿了新衣,满头花翠,接待女眷。
官客在聚景堂摆席。叫了四个唱的,是董娇儿、韩金钏、李桂姐、吴银儿。琵琶丝弦,十分幽雅。大官人巡了酒,上了南北碗菜。猜拳行令,开怀畅饮。
后边堂客在亭子上一样筵席,黄姐斟了酒。四个家乐打扮的妖里妖调。小玉穿着紫绫袄、绿绸裙,楚云穿着天蓝袄、白绸裙,秋桂穿着绿绸袄、桃红裙,珍珠儿穿着藕色袄、青绸裙,都油头粉面,配着小小金莲,唱昆腔小曲。众仆妇丫环与黄姐拜了寿,上了小吃点心。酒过三巡,菜上五味。
月娘道:“谁的生日也没有五姐赶的好。天时正是春光明媚,桃柳争妍的时候。别错了春光,咱们好生过过才好。”大户娘子道:“那一位娘子会作诗,指这桃柳作了倒有趣。”月娘道亲:“家既出了题,就作一首。我们三娘会作,陪一首,好不好?”众姊妹说:“好极了。”大户娘子道:“既是三娘会作就先赐一首。”蓝姐道:“我不过会个打油歌,怎敢就作?还是亲家太太先作,小妹陪一首就是了。”于是大户娘子道:“既叫我献丑,有荐了。”于是对着杨柳沉吟,须臾作毕。念道:
拂水烟斜一万条,几随春色醉河桥。
不知别后谁攀折,尤自风流胜舞腰。
蓝姐道:“真正好诗!随时应景。”大户娘子道:“叫妹妹见笑。”蓝姐说:“该我献丑了,好不好凑个趣儿,我指这桃花诌一首。”说道:#p#分页标题#e#
树头树底觅残红,一片西风一片东。
自是因花贪结子,却教人恨五更风。
大户娘子道:“三娘子好学问,作的即景贴题。”蓝姐道:“是太太过讲,实当不起。”大户娘子见亭上摆着两盆兰花、两盆水仙,说:“你我再指这盆花作两首以足诗兴,好不好?”蓝姐道:“太太就先作。”大户娘子道:“我就指这兰花作一首妹妹看。”说道:
天产奇葩在空谷,佳人作佩有余香。
自是淡妆人不识,任他红紫斗芬芳。
作毕,月娘道:“亲家才是博学弘词,出口成章。”大户娘子道:“这是在家念书,先生教授。不过是寻章摘句,算不了诗。”蓝姐说:“又该我了。已是出了丑,爽利泄到底儿。我就指这水仙花作一首给太太看。”说道:
琢尽扶桑水作笺,冷光真与雪相宜。
但从姑射皆仙种,莫道梁家是侍兕。
作毕,大户娘子连声喝采说:“这一首更清奇。”众姊妹亦乐了。蓝姐道:“信口胡诌,何足挂齿。”月娘叫了丫环斟酒,又饮了一回,叙了些文事。拿上饭来,上了羹汤、点心。春娘又巡了酒。蓝姐、屏姐、黄姐、金姐一齐布菜。大妗子先醉了,只喝了半碗汤。众人吃了饭,撤去残席,天晚了,一齐告辞。前边官客也散了。
西门庆回到后面,看着家人收拾了什物,众姊妹各自归房。官人同黄姐回到房中,素兰递了茶,重斟美酒,复又设佳肴。
黄姐与官人行了礼,二人并坐,开怀痛饮。酒过三巡,上了小吃。黄姐说:“这个酒不好,叫素兰把我得的药酒拿来。”丫环忙温了史国公酒与官人斟了,二人对饮。官人说:“这个酒倒好,倒要多吃几杯。”一连饮了三盅,谁知此酒的力大,纯是热药,发作起来,勾起红铅底子,如何受得。官人说:“我不喝了,跟我来,我往你打个体惜。”把黄姐诓到屋中就把门关了。黄姐说:“要说什么?”官人说:“我给你过生日。”不容分说,郎才女貌,巫山欢会。黄姐说:“你怎么了?好难受!”西门庆并不答言,任意绸缪,把黄姐闹的神昏气喘。睡了片时,重整旗枪,复合云雨。黄姐连连求饶,官人那里肯依,整缠至天明方罢。把黄姐熬的口干舌燥,两腿像挂了醋瓶。官人下床,无事人一般,梳洗已毕,喝了茶,穿了衣服,往学堂里瞧先生去了。
进了月亮门,聂雨湖接入馆中,叙礼坐下。胡秀递上茶来。茶罢搁盏。官人道:“一向短礼,望乞容量。”先生道:“岂敢。”西门庆问:“孝哥的书念到那里了?”先生道:“《四书》念完了。《诗经》也念完了。现今念《书经》呢。学生正要见老爹,小官人也该开讲了。讲讲书好作文章。”往着孝哥说:“把你写的仿、临的帖都拿了来给老爹看看。好聪明,笔姿又好,好的如今都写长了。”说着孝哥拿了来递与官人。接来一看,果然写的可观。西门庆问道说:“他学的是那一家?”先生道:“帖有八大家:王羲之、钟子繇、苏东坡、黄山谷、赵子昂、董其昌、欧阳修、朱元璋,他临的是赵字法帖。”官人道:“几时开讲?”先生说:“这就该开讲了。讲的明白了,再看看典故,学学破承破题,文章诗赋都可作了。”官人甚喜,说:“一概求老师教授。何必拘泥问我?赶秋天若能入场,吾之幸也。”先生道:“老爹万安,到那时不但考得,还想要中呢!”
正说着,玳安报道:“川广贩药的商人来了,请爹看货去。”官人道:“在那里?”玳安说:“现在铺中。”于是西门庆辞别了先生,往铺中来,吴二舅与众商人迎接进柜,叙礼坐下。药商道:“老爹买卖利市。”官人道:“倒可以做得,但货物、草药、土产倒不缺,川广药材不够卖的。你们去岁无来,故缺了。”药商道:“倒凑巧,我们今年贩的都是贵药。看了单子,短什么留什么。”叫伙计拿出药单来。双手递与官人、西门庆接来展开一看。但见上写着:
辽人参 交跬桂 京牛黄 嫩鹿茸 虎胫骨犀牛角 真冰片 雅黄莲 白茯苓 汉三七箭头砂 脱龙骨 羚羊角 香硵砂 石燕子真血竭 落水沉 米珍珠 麝香脐 水安息
后赘“以上二十味价银不等,面讲。”
西门庆看了甚喜,说:“这二十味,样样留些。我不行,二舅你看了,共留多少,合银若干,开一清单,家内兑银子就是了。”喝了茶,又说了些散话,说:“我还略有小事,失陪了。”言罢告辞出门,不在话下。
且说上回西门庆叫李铁嘴看相,得了他的方术,与春娘大闹销金帐后,紫燕打头,天香第二,素兰第三,缕续着将染绢送来,如法饮用。三个月取过九次,每次又兼服三元丹,果然效验,把身子补的健壮起来,神清气真。但不能三日无事,所有六房娘子每日更换,连月娘也脱不了三两次,其余丫环小玉、楚云、秋桂、珍珠儿连玉香,不是连床就是官铺。若有三日无事,觉浑身拘紧,饮食无味。
这日,是乔大户娘子的生日。众姊妹备了礼物,带丫环过对门都作生日去了。西门庆在家看家,只留下春鸿、文珮、周老、刘包、胡秀在学房伏侍先生。官人在书房闷坐,叫文珮篦头,觉身上拘紧,说:“你给我捶一捶。”文珮答应,取了梳子篦子抿子刷子把头发打开将袖子挽起来露出了雪白藕棒子一般的小胳膊,戴着个银镯子,搭起了头发先梳通了,慢慢的蓖着,问官人:“痒痒不痒痒,舒服不舒服?”西门庆笑了,说:“还改不了待招的脾气。你还唱着梳。”文珮果然唱着篦了半日。官人甚喜。
笼起头发来,文珮拿了高凳、睡凳来说:“净修养,还是放睡。”官人道:“身子拘紧,放放睡才好呢!”文珮答应,把官人扶在高凳上,先捶了一回。复拦腰抱起来放在睡凳上,一腿垫着腰,从胸膛揉起,揉至肚皮。揉了一回,把官人扶起,爬在高凳上,又捶了一回。使了个丹凤朝阳的架式,将西门庆抱起,一手托着脊背,一手托着腿,只一转,官人觉惚惚悠悠似睡着了一般,周身通泰。少时,扶住坐下,又捶了一回。用斜肩背跨之功舒其两膊,只听骨节乱响,又捶了一回,觉满身发热。又叫官人爬扶在凳上,拽起衣襟,露出了绣花汗巾。从脊背捶至腰间,捶了几回,只见文珮在腰眼上掐了两把。官人时下邪火上升,按捺不住,站起来说:“小油嘴使起坏招来,饶不了你,是卖盆的自寻的。”于是把文珮拉到屋中叫春鸿按着,不容分说,滯雨尤云,狂了个不亦乐乎。文珮求饶,说:“再不敢了。”官人道:“谁叫你招我来,早着呢!若叫我饶你,叫我一声亲亲的爹。”文珮无法,拿着声儿叫了一声“亲爹”,官人才松了手,放起他来,春鸿捧了水来,官人洗了手。
月娘同众姊妹都回来了。西门庆到上房坐下,月娘说大户家怎的款待,吃的是什么,亲家公母俩给你道谢。说:“这样至亲又送什么礼!”我们在他家行了一日酒令儿。也有四个唱的,整唱了一日。不是天晚了还得一回来呢。官人说:“晚着些何妨,忙什么?”又说了一回散话,众姊妹各自回房。官人就在上房歇了,一宿无话。
次日早起,梳洗一毕,天香递了茶。玳安说:“吴二舅来了。”让入里面,叙礼坐下。小玉递了茶,吴二舅道:“昨日药商把药拿了来,都看了。除了人参价钱太大,牛黄不是好的,要不的,余者十八味都留了些,共合银一百五十两。等着兑了银子还往别处去呢。”官人说:“人参要多少价钱?”吴二舅道:“少了二百还不卖。好参以清河土木为上,此参出在辽东、朝鲜国,细小无油性,以假乱真。”官人又问:“牛黄怎么不好?”吴二舅道:“牛黄一论颜色,二者透甲者方真。他这牛黄是剖黄,不是吐黄,故不要他。”西门庆说:“既如此,咱们先吃了饭,兑给他一百五十两银子就是了。”于是天香放了桌子,摆了许多的下饭。官人、月娘、二舅按次坐下,斟上金华酒。三人对饮。
官人叫小玉到二娘楼上要三封银子来,小玉答应去了。不多时,抱了三封银子来说:“二娘说这就是那刨的银子,每包一个整的,叫找回十两余银。”官人说:“放在桌上。”须臾吃了饭,丫环递了茶。吴二舅拿了银子说:“不坐了,他们还等着呢。”说罢站起,辞了官人往铺中去了。这一来毕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采莲船水面欢娱 七夕节斗巧穿针
话说这日到了六月初六日,是冯金宝的生日。因乔大户庄院里有通河的一道莲花泡子,此际红白莲花盛开,借了两只渔船,搭上布篷,挂了彩绸。柳荫下有一个草团瓢,打扫干净,摆上桌椅铺垫,请下众姊妹采莲耍子。
这里,官人在翡翠轩摆酒,预备了南北筵席。乔大户、吴二舅、谢希大、常时节、大妗子、二妗子、应二娘子、郑三姐、段大姐各有礼物。大户娘子无来,在家等后晌酒。院里的李桂姐、吴银儿、郑爱香、郑爱月、董娇儿、韩金钏也有礼物众。客到齐,让到翡翠轩摆席。西门庆安了座,老孙、祝麻子后赶了来,官人巡了酒,春鸿、文珮、李铭、吴惠琵琶弦,合演小曲、南曲儿。
后边堂客在玩花楼摆酒,众姊妹都是纱衫纱裙,打扮的如花似玉。四个家乐都是帽圈短衫,鱼婆打扮。月娘安了席,金姐拿了酒。下面弹唱起来,九腔十八调曲词带戏,十分热闹。丫环仆妇都与金姐磕了头。大家归座,开怀畅饮。
李桂姐道:“今日是六娘的好日子,我们算不了客。咱们大家好好的唱几个曲儿敬众位娘。”说着拿起琵琶来,定准了弦,与吴银儿合唱了个《喜千秋》。爱香与爱月儿合唱了个《一朵红云》。董妖儿与金钏合唱了个《捧寿轴》,把金宝喜了个事不有余。众女客又划了一回拳。拿上饭来,上了姜汤、点心。大家吃毕了,漱了口。
乔大户差人请看莲花去。月娘道:“就去,事不宜迟。大家采了荷鲜好吃响酒。”春娘道:“要自采取,我们得换衣服。”月娘与众女客道:“很好,我们在此恭候。”蓝姐说:“大姐姐与寿星尾巴陪着太太们坐坐,我们换了衣衫就来。”说罢,各自回房,重匀粉面,复对妆台,脱了绸绫换上了漏地纱衣,配着颜色穿了。打扮的花枝招展,俊俏风流,一齐来到席前。众女眷举目一看,见春娘穿着蓝纯纱敞衣,白绒纱裙子,大红绣鞋,系着桃红汗巾。蓝姐穿着银红生纱敞衣,青绒纱裙子,玫瑰紫弓鞋,系着月白汗巾。黄姐穿着纱绿两纱敞衣,白库纱裙子,大红花鞋,系着石榴红汗巾。屏姐穿着黄葛纱敞衣,青银条纱裙子,真紫绣鞋,系着苹果绿汗巾。都是满头花翠,金玉镯钏,一齐走来,说:“咱们去罢。”众人站起来说:“咱们去罢。”于是下了玩花楼,过了假山,留下仆妇们看家,带了大小丫环——都是穿红挂绿、着紫披蓝,搀扶着步出大门。
众女眷们来到了。乔家家人引路,绕过了大厅,进了穿堂,出了角门,才看见莲花泡子。大户娘子迎接了说:“久等多时。”让上了草团瓢,叙礼坐下。丫环按次递了茶。众人举目看,果然好一片莲花。红白相映,荷叶重丛。怎见得?有诗为正:移舟水溅差差绿,倚槛风多柄柄香。多谢浣纱人莫折,雨中留得盖鸳鸯。
大户娘子道:“船已预备妥了。那位爱莲花,歇足了,随意玩赏。”春娘说:“我们四个人早商量了,同去采了莲花、莲蓬、菱角、藕来,与众位娘们下酒。”说罢,带了小玉、楚云、秋桂、珍珠儿——都是鱼娘儿妆束,拿了鼓板筝笛到河边,上了船。
春娘、屏姐带着楚云,小玉,蓝姐、黄姐带着秋桂、珍珠儿,两只船,八个美人。船上悬花结采。春娘打着鼓板,屏姐吹笙,蓝姐吹笛,黄姐抓筝,每船两个丫环,一个撑船人,一个唱着采莲,将船撑到荷花荡里,远看着似仙姬下界,神女临凡。这里众妇女连声喝采,大户娘子道:“亲家,你看那红莲荡里,两只船上四位娘子,带着这花朵般的四个女孩儿,吹弹歌舞,像轴画儿不像?”月娘说:“我看倒像八个鱼波儿。”说着,只见船从东回来了。穿花分叶,采的那荷莲乱舞。掐了红莲,又采白莲。丫环使腕子勾了菱角,又勾上藕来。采了一回,将船湾在柳荫树下。船上带的茶,每人喝了盏。
歇了片时,只听得笙笛奏动,复又将船撑到河心,唱了几折曲子。绕过了一片苇塘,复入荷花荡里,又摘了许多的莲蓬、荷叶。水气蒸热,用宫扇摇凉。须臾采毕,拢了岸。丫环每人都拿荷叶托着莲蓬、菱角、藕,独楚云扛着一把红白莲花,一齐上岸 。
众人都站起来。大户娘子道:“四位娘子辛苦了。”春娘说:“这才有趣。”说罢,按位坐下,丫环递了茶。大户娘子道:“快把采的莲蓬、藕洗净了切了来,摆上酒。先把果碟子放上,斟酒来!”众女眷说:“忙什么?”大户娘子道:“都饿了,先解解暑。”说着斟上酒,大家痛饮。月娘道:“四个大丫头。你们还唱几折敬亲家太太。”四人答应,唱了两支昆腔,又唱了几个大曲子。
众人从草团瓢四下里观看,绿树红莲,小桥碧水,十分清目。大户娘子道:“众位不必回去了,就在这里吃饭罢。”月娘道:“还请亲见过去。”大户娘子道:“我已预备下了。那里不是吃?拘泥了倒不乐了。”于是众人都坐下说:“快摆饭。”下边答应。吹口气之力,上了四平八稳的筵席,又斟上酒。月娘道:“礼从外来,倒叫亲家费了事了。”饮了一回酒,上了凉菜、点心。大家吃了饭,小玉、楚云、秋桂、珍珠儿每人一把红白莲花,唱着《采莲歌》,歌舞了一回,花香扑鼻。唱毕,大户娘子赏了四碟荷鲜。大小丫头们吃了,磕了头。月娘说:“天晚了,我们回去罢。”大户娘子留之再三,春娘说:“家内还有人呢,十分晚了,倒像我们躲了似的。”又给大户娘子道了谢,众亲眷姊妹们都告辞回家,不在话下。
日月如梭,不觉过了一个月,到了七月初七日,家家过巧节,看牛郎织女星会鹊桥缘。吴月娘这日起迟了,忙梳洗已毕,要烧香去,小玉说:“娘忘了事了。”月娘说:“忘了什么事?”小玉说:“今日是七夕节。咱们不乞巧么?”月娘笑道:“亏你说,险些儿忘了。快请众位娘们去,商量了好办理。”小玉答应,往各屋去了。
不一时,众姊妹到了。春娘说:“我才往楚姐说要来题拨大娘,怕姐姐忘了。小肉儿与我打赌说,大娘忘不了。若忘了,输给我三日不准进屋子。”话未了,把楚云臊的面红过耳。半晌说:“大娘别信这个话。我往娘不是这样说的。”月娘道:“这有什么,谁不知你是他的爱宝贝,也值得臊的这么着。可就别抢了你娘的差使,你可就吃不了要兜着走了。”说得春娘笑成一团,说:“大姐姐要疯了,把人说苦了。饶我说实话,倒把我绕在里头。”引的大众笑个不了。金姐道:“大姐姐原说的不是二姐姐,别着急,我是知道的。大官儿从无这事。大姐姐我不敢说,自从娶了我们五个,白担了虚名,从无甚事,还都是黄花女儿呢!”说的大家笑个不了,一齐赶着金宝打,说:“我们又无招你,一捆柴都说上了。”春娘说:“别饶六丫头。今日咱们把她交与牛郎收拾收拾就老实了。”
月娘道:“说正经话罢,别误了正事,乞巧节试试谁得巧。在那里办好?”春娘说:“还在聚景堂,大卷棚宽敞,招的了喜蛛儿来。”于是叫四个大丫头:“你们告诉袁碧莲,叫她预备五色线,巧针盒。昨日郑妈妈与紫燕拌了嘴,辞了茶房。现今是如意儿管茶水,叫她会上碧莲备下酸梅汤、杏仁茶、奶子酪、大麦粥,办下二十个果碟子。你们在大卷棚内放上八仙桌子,我们坐着穿针。在院中太湖石前放上大桌一张,摆个西瓜、甜瓜、山子,桌上晒一盆水,把春鸿囚根子、文珮小狗肉叫了来,叫他们唱南曲儿。你们仍扮昆腔戏,小丫头端茶递酒。妥当了来回话。”
分配已毕,各自回房重整云鬓,复换衣裙,打扮的油头粉面,典雅风流。到了上房会了齐,同到聚景堂前。西门庆也来了,说:“你们乞巧也不告诉我。听见春鸿、文珮说才知道,赶了来瞧瞧。”于是官人上座,众姊妹按次坐下,天香、玉香、素兰、紫燕、袁碧莲、如意儿递上梅汤、杏仁茶来。
大家吃毕,丫环们桌上铺了红毡,将巧针盒放在中央,每人一分五色线、乞巧针。大家抢快穿了针绕起来,亲自送到晒水盆中漂浮水面,观看其转动,怎样合巧。众姊妹围绕争看,只见巧针在水皮上乱动,合了这个,那个又开了。看了半日,见春娘的针与蓝姐的针合了巧。春娘大喜,说:“还是我们两口子合的上,除了大姐姐,你们都是我的通房。”说的大家都笑了。官人说:“你们若是两口子,把我放在那里?”春娘道:“把你放在山里。不然,也叫人麻辣着吃。”了官人笑说:“小油嘴,你是萝卜英子满天飞。”说的大家笑个不了,才入席。摆上果碟子,把酒来斟。
下边四个家乐,琵琶筝笛,吹弹起来,唱了几支昆腔。春鸿、文珮唱了几折南曲儿。
众姊妹猜拳行令,畅饮多时,月娘叫丫环看看有了网了无有。众丫环跑到太湖上瓜山上一看,齐嚷道:“果然有了,两个喜蛛儿在那西瓜上织呢!”众人一齐出席来到瓜桌上一看,见两个喜蛛儿一来一往在瓜山上织了个小网。月娘甚喜,说:“这也是个圣意。”吩咐丫环:“不许动他,赶晚散时送到二娘楼上去,这是他们的喜事。”
看毕,复又入座。大家开怀畅饮,讲论牛郎织女的故事。说的入了港。三三两两出了席,携手扶肩,信步闲游。说:“到晚上,咱们看天河怎么个鹊桥影儿。”
这里西门庆见碧莲。如意儿端茶递酒,打扮的妖眉妖眼,眉来眼去,趁不妨与如意儿瞅着碧莲努嘴,如意儿会意,把碧莲带出去了。官人略坐了一坐,推净手,往如意儿房中来,果然碧莲在那里等候,忙进房中,如意儿就溜了。官人把妇人抱住,说:“我儿,想杀我了。”碧莲说:“看人来!”西门庆把门关上,将妇人拉到床上,鱼水和谐,阳台楚梦。
正云雨之间,不想珍珠儿唱乏了,出来小解。信步走至如意儿窗下,见关着门。只听房内有人说话。珍珠儿止步,从窗缝里张看,见大官人与碧莲正干的好。只听官人说:“那个娘疼你?”碧莲道:“都待我好,就只六娘难缠。”官人说:“怎见得?”碧莲道:“总无给过好脸,常吃鱼带刺的。前者芙蓉儿不是样子?他们丫头洒了茶,烫了小姑娘,芙蓉儿说了句好话,叫六娘骂了个狗。血喷头不知那一天才找着我呢!”西门庆说:“我也听见奶子说了,可怎么样你们,看着我罢。她果容不下你们,我明日就不理她了。”碧莲道:“爹要作主儿,我们就好了。”以后再无言语,只听的床响气喘之声。珍珠儿一声也无言语,蹑足潜踪回大卷棚来。
这里二人事毕,忙出房来。见无人,西门庆往前边去了。碧莲老着脸仍来聚景堂看茶。众姊妹完了酒令,又叫春鸿、文珮唱了几折。月娘道:“他爹不知那里去了。这里冻了,你们到我屋里,咱们吃饭去罢。”春娘说:“你好,屋里到底暖和,咱们走罢。”
众姊妹一齐站起,往月娘房中来。丫环放了桌子,姊妹们按次坐下。摆了许多的嗄饭,斟上金华酒,又饮了一回。上了许多羹汤、点心。吃了饭,丫环递上茶,散坐闲谈。金宝一漱口,酒往上涌。跑到院中,吐了一地,月娘见他醉了,说:“咱们散了罢,好叫六姐回去歇息。”春娘说:“也不早了,我们也回家去。”于是各自归房不题。这一来,晴天生云雾,平地起风波。毕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珍珠儿舌剑杀人 胭粉计主仆献媚
且说珍珠儿搀着金宝回到楼上喝了茶,金宝说:“爹往那里去了?”珍珠儿道:“还题爹呢!今日无影儿惹了一肚子气。”金宝说:“什么暗气?”珍珠儿说:“将才我们唱乏了,到院子里散散,无心中走到如意儿嫂子门口,见关着门,听见里面有人说话。我从窗缝里一看,原来是爹与碧莲嫂子有事呢!我才要走,听见爹问他那个娘疼你?他说都待他好,就是六娘难缠。爹问他怎见得?他说娘从无给过他好脸,常吃鱼带刺的。说奶子芙蓉儿就是样子。她们丫头洒了茶,烫了小姑娘,奶子说了一句好话,说叫娘骂了个狗血喷头。说不知那一天才找着他呢!爹说也听见芙蓉儿说了。爹又说可怎么样,叫他们看着爹罢。说娘若容不下他们,到明日爹就不理咱们了,碧莲答应说:‘咱们爹要给他们作主儿,他们就好了。’”
金宝说:“还说什么来?”珍珠儿说:“再无话了。”这妇人不听便罢,听了这一片舌头,只气的目瞪痴呆,说:“好养汉的淫妇,你偷汉子我不管,绝不该枕头上葬送人。我把你怎么了?不叫那怪强盗与你睡了?无脸的忘八蛋杂种,驴跳马盖的娼妇,我骂奶子与你那根筋疼?你护他也罢了,他是有钱的奶子,会抱凤凰蛋,给他溜沟子还叫我函容着。若不然,就不理我,很好!放着这娼妇养的,他不是怕我找她么?我可倒要试试。她也不知我是谁,不叫她冒了魂也不怕我。等着那行货子来了,咱们再说。要由着那浪蹄子,就灭了我这个沙子。我可揉不下去!别说你一个奴才老婆,就是奶子她主子,也不敢错敬了我。你们有钱又怎么样?难道汉子就该你们把揽着么?错打了珐码了!大家驴儿大家骑,别疑惑着有了个毛丫头,汉子给了脸,就搁不下了!”越说越有气,气了个浑身乱战。
珍珠儿说:“娘看气着了,我也是听不上才告诉娘。大人不见小人过。知道他就是了。”金宝说:“好孩子,我疼着了你了。你若不告诉我,还当他们是好人呢!以后更要留神。若有什么事,你先告诉我,我不难为你。自今日起,你跟着我睡。明日他来了,我让你。咱们总要把他们抻下去,才出这口气。”说着大骂碧莲、芙蓉儿不了。
骂够多时,忽生一计。说:“我的儿,我明日把你打扮好,叫他自投罗网。”珍珠儿说:“有什么妙法?”金宝道:“若要买住他,先要把他的心拴住了,要将他的魂勾吊了。要把他治住,得用我们行院的本钱,必须柔情软款,叫他贪恋了风情,才能把他抻的过来。”珍珠儿说:“怎么个抻法?若能替娘出了气,无不从命。”金宝说:“第一要学传情卖俏招他;再要学轻狂虐浪拿他。总要多喝酒,把脸盖住了,他要怎么乐就由着他。要演成了千般娇浪,万般轻狂。一日要他三遍的量儿,一夜要有通宵的艺儿。再加上枕边言语,百般的迎奉,睡情的本事。出不了那二十四样,只要拨拉他,叫他眠思梦想。学会了,凭他铜铸的金刚、铁打的罗汉,也跑不出咱们的手。咱们娘俩还弄不住他一个么?要把他打住了,愁什么抻不下他们去?给他个金风未动蝉先觉,暗算无常死不知。那时,叫他见了他们就黑了眼,气也就气死了。你说好不好?”
珍珠儿听了说:“这倒是个好方法。娘既然如此疼我就教给我,学会了不是我的本事么?但只无有见过,从那里学起?”金宝道:“要见不难,你把文珮叫了来,我先学个样儿,你看我怎么着你就记着。天下无难事,只要有心人。不知道的问我,我细细的告诉你。自今日学起,不过十日,管保都会了。”把个丫头喜了个眉欢眼笑。跑着叫文珮去了。
不一时,文珮进房,金宝叫把院门关了。叫珍珠儿拿酒来。二人并肩叠股,一递一口儿喝了几盅。文珮道:“这是什么事?”金宝说:“你不要知道。”于是拿出平生的本事做出百般妖媚。叫珍珠瞧着。
金宝说:“会了么?”珍珠儿答应:“都记住了。”金宝说:“这个不过是大概,细腻处还得自己揣磨,我们略歇歇,还有几招要紧的再教给你。”说罢,他二人搂抱着睡了。珍珠儿看着好难过。无奈只得咬得牙根等着。
天亮了。文珮那里起的来?金宝灌了他几口酒,才下了床。穿好衣服,趁无人,一路歪斜溜之乎也。
妇人起来,谈笑自若。穿衣梳洗已毕,把珍珠儿打扮的千娇百媚,浑身喷香。自此,日间口传,夜晚心授。不上几日的功夫,把丫头教了一身武艺。正是:
计就月中擒玉兔,谋成日里捉金乌。
事有凑巧,可煞作怪。这日西门庆从衙门中来,将进仪门就遇见了珍珠儿。冷眼一看,见他形容打扮改了格式。香气扑鼻,另生出一番娇媚。心中一动,暗想道:“这丫头脱骨换了胎了。”忙问道:“你往那里去?”只见他满脸笑,眉目含情,说:“一向未见爹,才听见喝道之声音,出来瞧瞧。”说罢,“噗嗤”一笑。官人见他软语柔情,爱的了不得,说:“跟我来,瞧你娘去。”于是到金宝楼上。妇人见他来了,急忙迎接进去,说:“贵人呀!那阵风儿刮你到此?”官人道:“一向有事,未得看你。今日无事,在你这里吃一杯酒。”金宝说:“酒倒有,怕不可你的口。”官人说:“那里的闲话,快放桌子。”珍珠儿说:“不是我碰见又不知叫谁捉了去了。”
西门庆一笑,往金宝说道:“我问你一句话,这丫头大改格式,怎么脱骨换了胎了?”金宝说:“怎么?”官人说:“行动举止比先大岔了,好的了不得,长了嘴了。”金宝说:“女大十八变,我倒看不出来。”说着上了一个攒合,还有西瓜、甜瓜。珍珠儿搀起袖子,露出藕棒子一般雪白的胳膊。十指尖尖,玉钏叮咚。斟上酒,先递与金宝,后又斟了一盅,他先喝了一口,搂住脖子往官人口内灌。又斟了一盅,说:“爹喝个成双的盅儿。”又拔下耳挖子来,穿了两块糖蘸核桃,说:“吃了这个补身子。”把个西门庆喜了个事不有余。说:“这孩子可是天然的聪明,真长了见识了。”金宝说:“我们是弯刀对着瓢切菜,总长了见识也跟不上人家。无什么奉敬,我唱几个窃曲儿与你老下酒。”珍珠儿递过琵琶来,妇人说:“休见笑。”慢吐娇音唱了一个艳情曲儿,官人甚喜,又饮了几盅。
一转眼,只见珍珠儿扶着门框点手说:“爹快瞧,屋里一个白耗子洗脸呢!”哄的官人进内,金宝也跟进来,珍珠儿将门就关了。撒娇撒痴说:“爹想杀我们了。那里的耗子,我要吃你。”
三个人赴了个连床大会,并肩叠股,颠鸾倒凤,美不可言。妇人百般依奉,把官人喜的心痒难挠。
正在难解难分,郑妈妈说:“吃饭罢。”三人出外间屋里来上了座,摆了许多的嗄饭,多是滋补的肉菜,又饮了几杯药酒,吃了不多的饭。点上灯,三个人打牙讪嘴,欧斗了半日。
梳洗已毕,官人教玳安备上马带了王经,往各铺子里算帐去了。在铺中吃了饭,至晚回家。仍到金宝楼上,叫与芙蓉儿要了奶,服了一粒三元丹。是晚更觉精神,又狂了一夜。直到天明,三人打的如漆似胶,寸步不离。
自此,西门庆每日只在金宝楼上。调唆的见了碧莲就黑了眼。这一日也是合当有事。碧莲的猫偷了嘴,打了几下,骂了两句,金宝听见,得了题目。至晚三人狂至半夜。金宝在枕上捏了一片虚言,说:“袁碧莲日间指着猫骂了我,我无言语。明日我要打他使得使不得?”官人被妇人迷住,也不问青红皂白,说:“别说你要打他,就是打我,我也不疼。”
妇人得了话,次日早起来打发官人出了门,把碧莲叫了来说:“昨日你为什么指着猫骂?”碧莲跪下说:“奴才不敢。因家里养的猫偷了嘴打了几下,并无说什么。”金宝大怒说:“你还要说什么?我招你这没脸的娼妇,驴跳马盖的杂种,浪的你受不得,拿着我当谁?太岁头上动土。把你这瞧人行事,浮上水的,狗攮的贼,养汉老婆,叫你试试我——”说着下了地,拿起门闩来,满身乱打,打的头破血,出腿也瘸了,“哎哟”声不止。
金宝道:“你这浪淫妇、养汉精儿,怕我不怕?”碧莲大哭说:“奴才敢不怕主子?”连连叩首,满地求饶。金宝又打了几下。碧莲复又磕头,。混身乱战。金宝见他苦苦的哀怜,才出了气。说:“往后须要小心。再有风吹草动,仔细你这贼蹄子王八大蛋的皮。滚出去罢!”碧莲得了话,金命水命跑下楼去。无故挨了一顿打,抱头鼠蹿,跑到家中,气了场大病。这一来毕竟又当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潘道士驱邪除祟 孝哥儿初试东平
话说刘包、胡秀投到西门庆家。月娘派了差。叫在夹道群房居住。二人与来旺儿的住房一墙。之隔因宋蕙莲自缢,来旺儿递解徐州,就把房门锁了。谁知女鬼冤魂不散,闹起鬼来。每日半夜啼哭,门窗乱响。先还在屋内作祟,后见有人来往,常常掷砖撂瓦,不时现形,把胡秀吓的不敢出屋子,日夜睡不着。叫王经来作伴,还是害怕。刘包亦眼见一个黑东西满院乱跳。
闹急了,回了西门庆与月娘,都不信。官人道:“他没了几年,从无动静,怎么忽然闹起鬼来?你们自惊自怪,还不与我退去!”刘包不敢多言,诺诺而退。走到屋内与胡秀埋怨:“人说他甚明白,原来少头无尾。我若无眼见也不敢回。人所共知,说我自惊自怪!”胡秀说:“主人不管,你我也无法,只可躲避着,小心为上。”
过了几日,越发闹的紧了。胡秀吓病了,不能当差。月娘才信了,叫玳安叫了刘婆子来,请送祟婆子看了,说:“不是什么鬼,他是撞克了五道将军。”给了朱砂符一道。用凉水送下,黄钱五张,东北送之大吉,是夜更闹得不善。只见一个黑东西满院中啼哭,一个火球儿从屋内滚出,跟着刘包乱转。他虽胆子大,亦无了主意。要见官人,无奈西门庆与贲四嫂打得火热,无三日不往紫石街去,白盼不来。等了一天,盼至日落,见玳安夹着毡包进后边去,知是官人来了,忙迎至大门请官人去瞧。把丫环们都吓毛了,告诉月娘。
少时,西门庆进房,说:“这也奇了。”月娘说:“既然说的恁真,你就看看去。”官人说:“岂有此理!我从不信鬼,既如此,倒要看看。”于是叫了刘包走到夹道内,果见一个黑东西,有一个蓝绿火球乱滚。西门庆忙行几步,大叱一声:“与我打!”只见那黑东西紧跳几步进屋中去了。官人说:“果然有鬼,我错怪了你们了。”
回到上房,与月娘说:“果然有鬼,我打量他们说瞎话呢!”春梅说:“这可不是玩的,若不除了,我们若撞见可了不得。”西门庆说:“不打紧,我有道理即。”唤玳安到五岳观把潘道士请来,叫他安坛设醮,禳解禳解,自然除了。玳安答应去了。这里官人与春娘吃了晚酒,安歇不题。
次日,玳安回话说:“潘道士请了,明日来。叫爹预备真降香、箭头砂、海灯三盏、柏油大蜡、一对新笔、黄表格、一座法台、经桌五张,以备拘神驱鬼之用。”西门庆说:“若是别人就要短了,真降香问你大娘,有薛刘二相送我的要了来。铺中的朱砂不好,叫王经与任医官寻些箭头砂就是了。”玳安答应,叫搭綵匠,买办去了。西门庆上衙理事,至晚回家,在上房安歇一宿,晚景不题。
次日清早,搭綵匠来了。在夹道里搭了法台,进了桌张。先是伙居道挑了法器来铺排坛场:用黄幡八杆,黑幡二十四杆,张挂佛像,设摆经卷。后是潘道士带着二十四个道士,都是道冠鹤氅,与官人稽首。西门庆说:“无事不敢起动,只因此房闲的日久,不知是邪是鬼,家宅不安。请仙长念一卷经,千万驱除才好。”潘道士说:“岂敢!这是小道的本等。但不知省力费力。小道上了台便知。”说罢,净了手,上了法台,摘去了冠儿,披发掌剑,点上香烛、海灯,要了一盅净水,画了三道符。下面经桌上打起法器来,念了三遍经。潘道烧了一道符,口中念念有词,喷了一口法水。只见一阵清风,一块白云落在台前。潘道不知说了些什么,又烧了第二道符,少顷只见从屋内起了一阵阴风,似有人在台上说话。潘道秉正坐,下问了半日,不住的点头。又烧了第三道符,又见一阵旋风,一块黑云落于台上。潘道说了几句,用剑一指,向西南喝声“走”,霎时阴风就不见了。
潘道下了台,住了法器。西门庆让至书,房玳安递了茶,道士道:“老爹万安,此事小道先拘了当方土地带了一个女鬼来,说是老爹的仆妇姓宋名蕙莲,因自缢冤魂不散,有永福寺云游和尚设坛超度大众冤魂,他被城门挡住,不得脱生,故此作祟。问明来历,又拘了两位勾魂使者,将他带往东京脱生去了。从此宅上平安,再无甚事。小道判断如此,未知是否。”官人说:“真神也仙也。十年前果有此事,若不亏仙长禳解,不梦也不得知。”官人吩咐摆斋,让潘道士上座,上了些真素筵席,把酒来斟。西门庆再三的致谢,连夸符咒如神。道士说:“亦非小道之能力,乃先师秘授真传,参星拜斗,才能有验。”酒过三巡,菜上五味。潘道说:“今日观中有人还愿不能久坐,失陪了。”言罢告辞。官人亦不甚留,送至大门。众道士道了谢跟随去了。
西门庆回到上房,月娘众姊妹都来道喜说:“是邪是鬼,驱除了么?”官人将宋氏冤魂不得脱生,潘道荐拔送往东京之故诉说一遍,众皆骇然,才知就里,说:“亏这道士,若不驱除,如何是好?”官人叫在翡翠轩罢酒,夫妻同坐。上了许多的嗄饭,把酒来斟。正值阳和天气,笑看那桃柳争妍,猜拳行令,共赏春光。
正饮中间,王经报说:“张二爹来了。”官人整衣出迎,让至书房,叙了礼。春鸿、文珮递了茶。二官人说:“小弟得了一角文书,是今岁大比之年。本省乡试得送多少人,咱们几时堂考?”官人说:“还早呢!这是知会的文书,等派出人来,秋天再定。我倒有一事未得见你。”张二官说:“请教何事?”西门庆说:“我们把弟贲第付现在你衙门当了节级,也好几年了。现在我药铺中无人,他是我的陈伙计,买卖在行。无甚说,你把他让了,我另挑一人充了节级,岂不两全其美?”二官说:“这有何难?明日就叫他来,另挑一人便了。”官人大喜,即叫文珮摆酒,二官说:“另日讨扰,我还有事呢!”言罢,告辞起身。官人说:“倒嚷走了?”二官说:“真有事,不是公事还不能来。”官人也不强留,送至大门,二官回衙。按下不表。
日往月来,过了端阳节,,不觉金风微动,四野蝉鸣。一日,到了八月初旬。聂先生叫胡秀请大官人说话。胡秀到了书房,见了西门庆说:“先生叫请爹,若无事,说说话儿。”官人说:“很好,我正要去呢!”说罢站起,带着文珮往学房中来。聂雨湖连忙迎接。二人叙礼坐下。官人道:“老师呼唤有何见谕?”先生道:“岂敢,请老爹不为别事,只因小官人书念得好了。《四书》《五经》都讲完了,文章也全了篇了,诗词都作的长了,真字行书写得更好。我看着考得试了。眼看就是科场,何不考考看?若能中了文童,再念念书,作作文章,举人、进士就都有望了。”官人大喜,说:“既如此,这都是老师的成效,小犬的造化,才能得入考场。”先生道:“好说也是小官人的天智,才能教的容易。”官人道:“孝哥听见了么?”孝哥说:“老师已告诉了。只等见了爹爹好作定夺。”官人道:“有什么挚肘?看了好日子,收拾了琴剑、书箱,上东平府赴试便了。”说罢告辞先生说:“慢在了。”便往外所走,先生送至月亮门。
西门庆来到上房见了月娘,将孝哥念的好了,先生叫入场考试的话说了一遍。月娘甚喜。说:“既如此,看个好日子就叫他考去。若能得中,岂不是家门有幸?但他从无出过远门,必须看的当人跟去才好。”官人应允说:“交给我。”叫玳安:“你同王经预备行礼,雇下头口,后日是黄道上吉,又宜出行。收拾妥当,明日先在本县教师衙门报了考,会同各处举子一同上东平府考试。”玳安答应去了。
这里月娘收拾铺盖,打点衣服,整忙了两日,诸事已毕。到了这日,月娘五鼓起,来看着装了箱,整顿了琴剑、书箱,备了送行的吃食,佛前烧了香,诸事齐备。孝哥换了行衣,拜了祠堂、佛堂,又拜了官人、月娘,辞别了春娘、蓝姐、屏姐、黄姐、金姐众姊妹,预备了饯行酒,孝哥连饮三盅。到了时辰,带上玳安、王经上了马。众姊妹送至大门,孝哥先到县里,会同了各处举子,出了南门,上东平府赴考去了。
话休饶舌,自孝哥去后倒无事,这日到了八月十四日,月娘与西门庆闲坐。月娘说:“明日是中秋节,咱们在那里摆酒,叫什么玩艺儿?”官人道:“还是聚景堂宽敞,就是你们供月儿,花园里也好。又是你的生日,大办一办。叫下南十番,四个唱的。天不冷就罢,天若凉,叫他们把隔扇上上屋里多挂几对灯。杀一个猪,一个羊。今日送节礼,我已叫他们把好南鲜、荷鲜、蜜瓜连节藕都办妥了。有定做的桂圆月饼、山楂月饼、八宝月饼、夹沙月饼,各样自来红、自来白,园里葡萄架的葡萄也熟了。燕喜堂山子后,我那几棵白枣儿,叫丫头打些,余下的还给我留着。各处送的瓜果、月饼留着赏人。只少月光马绕字的盘香。也不用七碟子八碗,叫厨子做全猪、全羊菜,拿猪羊汤打卤下面。再蒸些百寿大桃。一事两够当倒有趣。”月娘说:“很好。不是大节下,生日都过俗了。就这样办罢。”
分派已,毕官人往春娘楼上来。春娘一见说:“贵人不踏贱地,错走了门了。”官人笑说:“小油嘴,是鸡脱生的,生来的尖嘴子。”春娘说:“我是小油嘴,别叫大油嘴听见不依,我打量你们三口子粘住了,又来我们这里作什么?”官人道:“不为别事,明日是团圆节,我与大娘都办妥了。你们商量着供月儿。咱们大家乐一日。”春娘说:“供月儿倒是正事,团圆节我们过不着。有你们金子奶奶、珍珠姑娘,我们蹲在地下糊显道神,还差着一丈多远呢!”官人说:“不是我要去,是他们请我,无奈何歇了几夜。”春娘冷笑了一声说:“原来是无‘奈何’。也有不得,若有了‘奈河’,早把我们打入里面,叫铜蛇铁狗吃了。”官人说:“少取笑,说正经庆罢。”春娘也笑了,叫楚云看茶。西门庆说:“不喝茶,喝酒罢。”春娘说:“罢了,赏他点酒儿喝罢。”
玉香放了桌子,摆上酒果。楚云斟上酒,说:“爹不嫌我的手脏么?”官人说:“你也来了!”楚云说:“我不是潮银子搭个戥儿,往那里‘来’?”春娘大悦,说:“这才是我的小肉儿。别饶他,问他个底儿吊!”楚云说:“问爹一件事。”官人说:“什么事?”楚云说:“袁碧莲为什么挨打?”官人说:“我知道为他指着猫骂了六娘,故此打他。”楚云又问:“真是为猫么?”把西门庆问的闭口无言。半晌说:“小孩子管什么闲事!”楚云说:“不是管闲事,人家破板子打肉,里外受伤,心里也忍得?弄得害了一场大病,还未好呢!看起这个来,我们也得小心着。”官人说:“这小肉儿也长了嘴了。”说着饮了几杯酒,点上灯。
春娘说:“还不家去么?”官人说:“这就是家,往那里去?”楚云说:“这个家怎比得上那个家?我们又不会白日关门。”把西门庆说的急了,说:“你们是无事拉着卖糖的哭。”不容分说,把二人拉到屋中说:“有话躺下说,别央激我!”说着上了床。三个人凤友鸾交,刘阮入天台,才说合了一宿,晚景不题。
次日,官人早起梳洗已毕,叫进禄备上马,带着进福往衙门里去了。办了一天事,至晚回家,到聚景堂大卷棚过节。
众姊妹都来了。官人上座,月娘、春娘、蓝姐、屏姐、黄姐、金姐按次坐下,上了全猪全羊的席面,把酒来斟,阖家欢乐,吃团圆饼。众姊妹与月娘拿了酒,丫环仆妇都来与主母叩寿。下面南十番奏动,笙管笛箫,洋琴云锣,十分幽雅。还有四个唱的,是李桂姐、吴银儿、郁大姐、申二姐,琵琶丝弦,唱小曲西调儿。
正在热闹中间,薛姑子、王姑子赶了来,说:“阿弥陀佛!今日是团圆节,众亲友未必能来。我们出家人无事,才送完了蔬头,赶了来与大娘拜寿。”众人一齐站起说:“先看茶。”少时,摆素果,再敬酒,二人坐下。这里,上了烧燎烤肉,百寿大桃。众人击鼓传花,饮够多时,点上宫灯,设上明灯。
见月亮上来了。月娘:“说还不上供?”小丫头天香、玉香、素兰、紫燕、袁碧莲、如意儿一齐动手,端盘端碗,摆上西瓜、月饼、桃李、苹果、沙果、葡萄、枣子、鲜藕、毛豆,供上月光马、香腊阡、张元宝。摆好了,月娘拈香,众姊妹行了礼。
那边南十番打起《万年欢》,《将军令》来,只听见鞭炮连声,好不热闹。只见众仆妇、大小丫环跪了一地,也随着磕了头。
众姊妹回到聚景堂,仍归旧位。摆了二十个果碟,重斟美酒,复饮琼浆。下边四个家乐唱了几折小曲,又唱了几枝昆腔。只见皓月当空,照如白昼。乘着那花荫竹影,灯烛辉煌。十分可爱。月娘说:“丫头们别唱了。你们跑竹马、跳百戏耍子,比唱曲子有趣。”小玉、楚云、秋桂、珍珠儿一齐答应,打扮了,拿了一根大绳拉开,小丫头跑竹马,大丫头跳百戏。跑跳起来,似蝴蝶儿一般。满堂欢笑,直至二鼓,天气凉了,吃了月饼,又听着两个姑子唱佛曲儿,讲了回因果方散,众姊妹各自归房。
西门庆在月娘房中歇了。玳安不在家。小玉也在上房睡,接了衣服,递茶递水,打发官人歇下。官人不免旧情勾起,翻来覆去只睡不着。暗想道:“小玉模样儿甚好,可惜配了玳安。李瓶儿死后,看他秉性纯良,我原要补他的缺,谁知他无这段造化。”想到此处,不由得心痒难撓,见月娘睡熟了,四更天就起来,叫起小玉来说:“我儿,想杀我了。自从你配了玳安,你们在外边住,无处下手。今日他不在家,天赐良缘,咱们可自在自在。”说罢将小玉带到倒扎里。怎见的?有诗为证:
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
家中巨富人趋奉,手内钱多任意来。
他二人萍水相逢,如漆似胶。小玉渴想官人,百般迎奉,把西门庆喜了个事不有余。自半夜狂至攒点,才云收雾散。
官人出到外间屋内,大声叫小玉点灯,又要喝雨前茶。月娘睡醒了,说:“官人起的太早了。”西门庆说:“睡至五更,被猫捕耗子混醒了,再睡不着,只得起来,无故的坐了半夜。”月娘道:“喝了茶了么?”官人说:“渴的我了不得,叫起小玉来泡了盏雨前茶喝了。”月娘道:“既你喝了,小玉把泡的茶拿一盅我喝把。净面汤也拿了来。”
月娘与官人梳洗已毕,西门庆说:“我到前边走走。院子里也得察看察看。”将至书房,春鸿迎出来说:“谢爹与常爹在屋内坐着呢。”官人道:“很好。我说这几日他们无来,还要请他们去。”说着二人出迎,叙礼已毕,让入房中。三个人坐下,文珮递上茶来。谢希大道:“听见说小官儿考试去了?”官人说:“去了十数日了。先生说,叫先闯一闯,万一碰着了,岂不是好事?”常时节道:“也无得送送行。中定了,小官儿好聪明。再,者哥忘了李铁嘴说,哥八月里见喜,不是这个喜是什么?”一句话把官人题醒了,说:“你倒记的。”叫春鸿摆酒,文珮搭过桌子来,拿了个攒盒,把酒来斟,说:“今日还是节呢!把我定做的月饼切了来,果子倒罢了。咱们多吃几杯,叫春鸿、文珮唱几个曲子下酒。”三人饮了一回,春鸿、文珮唱了几折。二人连声喝采,一连告了个“干”。只喜的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官人说:“再唱两个!”希大道:“我们不能久坐。老孙、祝麻子还等着说话呢!”说罢站起,与官人道了扰,告辞出门不题。毕竟此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p#分页标题#e#
第十九回 小登科得中贺喜 西门庆夸富兴工
话说这日西门庆在上房会着与月娘闲谈,说道:“天要冷了,咱们这各屋里的窗户也得上棚,也都旧了。花园各处掉了油漆的也得粘补,东西两座楼房还得勾抹。若不修理,日久了工程就大了,就是略粘补粘补也得好少的钱呢!”月娘道:“也是无法的事,谁家少得岁修!”
官人叫小玉你:“把进福儿叫了来我,告诉他话。”小玉答应。去不多时,进福儿来了。官人说:“你把瓦匠、木匠、油匠、糊匠叫来,我要裱糊各房,粘补花园,叫他们搭看了用多少纸签、颜料、石灰、钉铁、砖瓦、木料,择日动工。”进福儿说:“是包工还是做卯子。”官人说:“都叫他包了去。”进福儿答应去了。
这里摆上饭,春娘、蓝姐、屏姐、黄姐、金姐都来了。大家坐了一桌子,丫环斟上酒。西门庆对春娘说:“方才我与大娘商量要糊各屋的棚,粘补花园。已是叫匠人去了。”春娘道:“早就该修理,旧的看不得了。匠人来了,叫他看看我那楼上截段板子,夏天热的很,叫他安八扇纱厨子。里间屋里,冬天太冷,叫他倒扎内再套一个暖间。都要加工细做,五彩雕刻。”蓝姐道:“打墙也是动土,动土也是打墙。我那屋里也叫他看看,里屋里我要安一个暗楼子,有东西无处装。南窗上要安一面屉窗,夏天好支窗户。”官人说:“不难,叫他们看了收拾就是了。”
西门庆又问到别人还有收拾的无有。月娘、屏姐、黄姐金姐一齐说道:“我们屋里都好呢,无有可修理的。”说着拿上饭来,按次又斟了酒,上了许多的嗄饭。大家吃了,漱了口。丫环递上茶来,官人说:“我要喝珠兰茶,放上几朵茉莉花,闷好了拿来。”如意儿答应,往蓝姐屋里取了茶叶放上茉莉花,在茶房里泡了,拿到上房闷了一回递与官人。西门庆说:“给众娘们都递一杯,大家品品。”丫环们给每人递了一盅。蓝如玉道:“此茶品格最高。那一日我作了一首诗不知好不好。”官人道:“既有诗,何不念一念,大家听听。”蓝姐道:“信口胡诌,不过凑个趣儿。”说道:
见说珠兰价最昂,既然惠我我何当。
因怜纤懒频频阅,为爱清奇细细尝。
郑氏声名应泯灭,蒙山品格亦荒唐。
莫言肠胃多宽润,口角于今尚有香。
蓝姐吟罢,官人虽不甚懂,也略知一二,连说:“今日此茶不枉白喝了。”众姊妹亦都喝采。
正在消饮中,忽见进禄儿跑进来说:“报喜的来了,小官人中了第三名文童。”官人说:“果然应了!”进禄说:“现在报喜的要浆子贴报条呢!”月娘众姊妹喜之不尽,都与官人道了喜。西门庆也喜出望外,说:“这可是家门有幸,祖上的福荫!”叫丫环排香案,答谢天地。官人拈了香,又到祖先堂、佛堂行了礼。众丫环仆妇与官人磕了喜头,进禄拿出浆子去贴了报条 。
正乱着,只见孝哥带着玳安、王经从南来了。进禄儿又跑进来说:“小官人来了!”喜的西门庆同月娘众姊妹一齐迎至仪门。见孝哥下了马,八个鼓手吹吹打打,摆列两旁引路。孝哥头戴儒巾,身穿蓝衫,两朵金花,十字披红,步行走来。玳安先跑来与官人、月娘众姊妹磕了头。随后孝哥也到了,忙与父母、姨母等行了礼,又拜了揖,说:“孩儿托父母之德中了文童,梦想不到。”官人说:“一路平安?”孝哥说:“托爹爹福庇,诸事平顺。”月娘道:“你中的是第三名么?”孝哥说:“才疏学浅,中的低了。”官人说:“话长呢里面再叙罢。”
说着进入里面,先拜了祠堂,又拜了佛堂。到学房来拜圣人,把师傅聂雨湖喜的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同孝哥过来与官人道喜。西门庆说:“全赖老师之功,下官感之不尽。”先生道:“都是老爹的福田,小官人才能入学。”说罢辞去。
官人复入中堂,看着孝哥,眉欢眼笑说:“我儿头场得中,实为侥幸。”月娘道:“少年登科,天榜有名了。”孝哥说:“还得念书,入了会试场就好了。”
正说着,吴二舅来了,与官人月娘道了喜。将坐下,乔大户、谢希大、常时节也来了。西门庆让至书房,见了喜礼,春鸿、文珮递了茶。玳安拿进张二官、李知县的帖说:“二位老爷有公事,今日不得来,差衙役具帖与爹道喜。”官人说:“知道了,原帖代拜。”玳安答应。才出来,又有贲弟付、韩伙计、孙天化、祝实念、白赉光齐来贺喜。官人也让至书房,将见了礼,坐下叙了几句话。王进又拿进帖来说:“吴巡检出差去了。门公听见,差人具帖与老爹叩喜。”官人说:“他官府不在家,何必又多礼。”王经说:“给他道乏就是了。”官人这才叙坐,都递了茶。乔大户道:“亲家这个喜可同不得寻常之喜,我们大家贺一贺。”官人道:“虽是喜事,怎敢动劳众位光临 。”
正说着,吴道观和尚道坚来了。西门庆出,迎正遇见张团练、刘学官也来了。一齐让入里面,道了喜,叙礼坐下。乔大户道:“这不是又来了四位?我们才说着要与小大官贺喜,想来你们四位也无辞。我那里也无别的,东平府新来了一班女戏,名曰‘对子戏’,都是两口子一对,共二十对,唱的是昆弋两腔,梆子乱弹。前日才到这里,正要叫来唱两日。可巧遇见小大官大喜。明日我送了来,一来贺喜,二来大家听听,咱们在地闲柱,我都替面请了。”官人说:“多承美意,不敢推辞。我这里预备就是了。”众人说:“如此甚好。我们也不坐了,客去主人安。明日早来吃定了喜酒了。”一齐站起辞别而去。
西门庆来至上房说:“众人明日来贺喜,亲家送了一台女戏。孝哥别歇着,带上玳安、王经,原来的鼓手,到左邻右舍、众亲友家登门叩拜。一家漏不的,又名‘夸官’趁早儿就去罢。”孝哥答应,写了“新科文童西门孝顿首拜”的帖,骑上马,带了玳安、王经夸官去了。
这里官人叫进福儿叫了搭彩匠在大厅前搭了一个大戏台。叫厨子预备果酒筵席。大厅上结彩悬花,满堂挂了灯。
正乱着,进禄儿回说:“戏房里进戏箱来了。”官人说:“叫他们拿进来。”只见一箱一箱都是珠红油皮包边的,里面装的是元领、靠子、衫裙等类。长箱里装的是刀枪、把子。圆笼里装的是头脑、玉带,还有锣鼓、喇叭、号筒、笙笛、唢呐、大铙、大钹、云锣等物。都抬进来。又见各处送来的礼物不少,不过是猪羊鸡鹅、南酒白酒等类。也有送碗菜,馒首的。西门庆都叫春鸿写了谢帖。整忙了一日。
等孝哥回来,官人众姊妹都在上房吃了饭。孝哥坐在椅子上就睡了。官人说:“明日你们姐妹都要起早。乔亲送来的女戏,大家见见不好么?”春娘道:“这里也有了女戏了?我们倒要瞧瞧。我也不能早睡,回去还得发银子,派家人行当呢!”说罢,一齐起身回房去了。孝哥仍跟着月娘,官人在屏姐房中歇了。一宿不题。
到了次日早晨,吴二舅、谢希大、常时节先来张罗,后是乔大户、贲弟付、孙寡嘴、祝麻子、白赉光、聂先生来了。西门庆安了座,王经回道:“堂客们来了。”只见大户娘子、应二娘子、大妗子、二妗子、薛姑子、王姑子都来了。众姊妹让入厢房,放下帘来。又有李桂姐、吴银儿、郑爱香、郑爱月也来贺喜。末后张二官、李知县、刘学官、张团练一齐到来。西门庆让至大厅上席坐下。还未斟酒吴,道官和尚道坚来了,一齐与官人拿了酒。孝哥行了礼,众客都安了位,上了南北碗菜。僧家另有素席。
把酒来斟,只听的锣鼓齐鸣。戏台上撩起了大红绣花台帐,调开了绣帏,开了大戏。头出唱的是《宫花报喜》。果然齐整行头,也新唱的响亮。齐声喝采,引动了两廊的女客从堂帘内往外观看。见角色出众,连声夸赞。月娘说:“太太们入了席,饮着酒看罢。”众人说:“再等一等,忙什么?”春娘道:“无人来了,上菜罢。”只见登时摆了几桌,里外一样筵席。众女客也回敬了,按位坐下,饮酒看戏。只见头出唱完了,第二出是《状元及第》,第三出是《五代恩荣》。唱完了三个帽儿,两个小旦下了台,拿着笏板、戏单到席前说:“衣众位老爹与堂客太太们随意点戏,奶扮了唱。”众人都不肯点。
谦让多时,张二官点了一出《卖胭脂》,刘学官点了一出《藏舟》,乔大户点了一出《杨妃醉酒》,聂先生点了一出《春香闹学》。又让别位,都不点了。
两个小旦又到两厢里掀开堂帘,众姊妹与亲眷抬头一看,见两个人都有二十上下年纪。下了台,更显出面上红白。大户娘子道:“你二人叫什么名字?”一个应道:“我叫凤儿。”一个应道:“我叫玉儿。”说:“你们都是一对一对的么?”二人答道:“都是夫妻。”说罢,看了铂板、戏单,彼此谦让了一回,大户娘子点了一出《渔家乐》,二妗子点了一出《铁弓缘》,再往下让,都不点了。于是两个小旦回了后台。
戏台上,先扮出《卖胭脂》。这一对男女,扮生的叫芳官,唱旦的叫美姐,都不过二十年纪。芳官不过中年。这个美姐真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但见他乌云巧挽,云鬓堆鸦,面似芙蓉出水,目如秋水凝眸。上穿月白绣衫,下罩百折百裙。桃红膝裤,衬着二寸半的金莲。千娇百媚,做出那一片风情。慢说官客,连女客们都看呆了。别人尤可,把个西门庆乐的眉欢眼笑,连声喝采。
列公:优娼隶卒,专会奉迎。见大官人欢喜,唱至情浓处卖弄轻狂。临下场斜瞟了官人一眼,又一笑,才下台去了。西门庆只觉得心痒难挠,坐不住了。瞅空子溜下席,来到书房,叫春鸿到后台去问老板:“那个唱旦的叫什么名字,说我在这里等,叫了来有话问他。”春鸿答应,去不多时把美姐带进书房。官人说:“你叫什么?”戏子磕头,说:“小旦叫美姐。”又问:“多少岁了?”答应道:“十九岁了。”又问:“你男的叫什么,多少岁了?”美姐道:“叫芳官,二十岁了。”又问:“你会多少戏?”美姐说:“大小戏会二十多出。”官人说:“你们都是那里人氏?”答应道:“都是苏杭二州人。”又问:“唱了几年了?”美姐说:“我唱了六年了。”官人说:“你坐下。”美姐握着嘴笑说:“当着老爹怎敢坐呢!”西门庆说:“但坐无妨,我是疼人的人。”美人着一瞟,说:“巴不得老爹痛呢!”官人见他身无四两,妖妖媚媚,不由的春心荡漾,说:“你过来!”把他抱在杯中坐下。美姐撒娇撒痴,官人与他脸挨脸,拉着说:“别忘了,我有心要留下你,碍差怕误了扮戏。”无话说话,缠绵了良久,怕有人来,无奈何说:“你唱去罢,自有重赏。”美姐答应,捏了官人一下,又瞅了一眼,回后头去了。
西门庆来到席前说:“一阵肚子疼,失照了。”众客说:“长官尊便。”说着点的小戏唱完,出来了一个穿红袍带纱帽的文官,带着个鬼脸,拿着笏板,满堂上乱跳,跳了半日,桌上拿起一个茶盘,盘内盛着一顶纱帽,一个纸卷,又跳了一回,盘内放下一条红纸,上写“加官进禄”四个大字,让众人一见,叫从人搭上桌子来,只见一抬一抬都是整桌的银封,整桌的串钱。搭上台去,戏子叩了赏,进去就开了轴子,唱的是全本《平龄会》,都是金脸套头,三头六臂,各洞群仙,满台的把子,腾云驾雾,十分热闹,先上果酒,饮够多时,上了割刀点心。拿上饭来,又是羹汤、热炒,你布我让。大家吃了,上了茶。《平龄会》直唱至日落,归宫才煞了台。众亲友溜的溜了,散的散了。
只有大妗子、二妗子、两个姑子未去,同到上房,点上纱灯、羊角灯,又摆上果酒。大家坐下,众姊妹斟了盅。四个唱的说:“该我们了。”一齐拿了家伙,琵琶三弦,轻摇玉腕,慢吐娇音,唱了几折。下边四个家乐也陪了几折清音弹唱,另一番幽雅。大妗子说:“今日这个戏倒热闹。”月娘说:“比咱们本地的好多了。”又饮了一回,西门庆进来说:“唱戏倒罢了,就是累的荒。”大妗子、二妗子与两个姑子忙进里间屋里去。官人说:“怎的都散了?”月娘众姊妹说:“我们正要散呢。天不早了,都乏了。”官人说:“既如此,大家歇了罢。”言罢,姊妹各自归房。
官人扶着秋桂同蓝姐回房,奶子接去衣裳,递了茶。蓝姐说:“喝酒不喝?”官人说:“不喝了,咱们睡罢。”说罢,二人携手上床,秋桂掩了帐子,安歇不题。这一来毕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如意儿私通玳安 护犊子苦打刘包
却说过了几日,西门庆在书房坐着与春鸿、文珮闲谈说:“前日那班女戏,那个唱旦的美姐儿十分可爱。我要给你们两个认亲。”春鸿说:“认什么亲?”官人说:“那日在这里,我问他来着,说你认得这小优儿么?他说他是我的儿子。怎么不认得?”春鸿笑成一堆说:“爹买我的这个便宜,我无这个养活的妈妈。”官人说:“不是你的妈,就是文珮的妈了。”文珮说:“他今年才十九岁,我到十八岁,他一岁就嫁了我爹,两岁就会养孩子吧?”说的官人大笑不止。
正在热闹中间,进福儿进来回话说:“瓦匠、木匠、棚匠、油匠都来了,请爹略估了好动工。”官人说:“很好,叫他们头儿跟我瞧去。”于是出了书房相见,匠人磕了头,跟着大官人到里边各房并两座楼房看了,又带至花园各处都细细的看了一遍,用五尺丈量了,开了单子,要了算盘各行算自己的。木匠合银十五两;瓦匠合银二十两;裱糊匠合银二十两;油漆匠比他们多,合银三十五两,共合银九十两整。官人说:“太多了,共给你们六十两就是了。”匠人摇头说:“办不下来。管家往我们讲的是连工带料。老爹想,净工钱得多少?人们还能赔上么?”官人说:“既你们只是说,再添上十两银子还不够么?”匠人说:“就是的。”官人说:“银子不少给你们,活计要做的好好的。”匠人答应说:“老爹万安,活计那里错了,情愿包赔。”官人说:“明日就是好日子,你们就来做罢。”匠人答应运材料去了。
且不言兴工之事,再说小玉自从贺喜喝了一天,又搭着连日辛苦,着了风,存了食,一连三日无吃什么。完了事回到自己厢房,一头拾在竹床上再爬不起来。要茶要水,玳官只无好气。原想一路辛,苦完了差与小玉睡,两夜不想到家就未得出来。及至回家见他病了个扶头不起,好难打熬。赌气出了房要上街找人散闷。
事有凑巧,将走到夹道里,就见如意儿说:“叔叔上那里去?”玳安说:“家里有病人,要上街走走。”如意儿道:“巧了,昨日六嫂子与你接风,今日我备了点酒儿,请你坐坐,走罢!”玳安说:“又叫嫂子费心。既费了事,我先道扰。”说着二人来到房中。如意儿让玳安上座,放了桌子,摆上八碟酒菜。边斟酒边说:“叔叔一路辛苦未能舒舒服服的喝盅酒。今日你可任意舒服舒服的喝一口罢。愚嫂与你解乏。”玳安忙笑着接来,忙又回敬了。如意儿说:“我自己斟罢。叔叔你歇手。”一连饮了三杯,又只是布菜。玳安很过不去,说:“嫂嫂太多礼了。”如意儿说:“你去多少日子?”玳安道:“走了二十多天。”如意儿说:“这就难为叔叔。从无出过远门子,乍乍的起早睡晚,难为你不想家么?我替你受不得。”说着又斟上酒不住的含情巧笑。
原来如意儿久旷之人,常与玳安打牙讪嘴,总未得手。今日借此为由,要勾搭于他。玳安也明白了八九分,满心里欢喜,说道:“官差不自身,受不的也得受。这院子里,除了嫂子谁还疼我?”如意儿知成一团,说:“哎哟,你是爹的什么人,倒往我说这个话。瞅着你的下巴头的不知有多少呢!”玳安说:“你与我开了玩了,我就要说了。”如意儿说:“你说什么?”玳安道:“说了不许急。”如意儿说:“脸急就别玩。”玳安道:“你还记得当奶子的时候,满园的果子就显谁红?”妇人唾了一口说:“大睁着眼睛嚷瞎话!”玳安说:“你这个人是腊鸭子煮在锅里,身子烂了嘴还硬。也罢了,如今你不常与爹在一处,如何肯认帐?你既说我是爹的人,我作得替身。”如意儿笑了个拍手打掌,说:“小猴子越发好了。什么叫作替身?”玳安说:“你与爹常在一处,怎么就不与我在一处?”如意儿打了他一下说:“有胆子你过来,当家的知道了剥不了你的皮!”玳安说:“不是你请我,是要剥我的皮?倒要试试。”如意儿说:“你不试算你平常。”玳安见妇人眉来眼去,又搭着久旷未得到家,哪里按捺得住,说:“我就过来,怕你咬了我的?”于是把门关上,任意张狂。
玳安说:“以后你叫我亲叔叔。我叫你干儿子,”如意儿说:“你这小子没良心。好意往你亲近,你倒往我上头上脸。”玳安笑了说:“几年爱你。未得到手、今日天赐姻缘。我要本利还家。”如意儿朦胧杏眼,二人梦赴阳台。须臾事毕,雾散云收。玳安说:“怨不得爹爱你,原来你真有本事。”如意儿说:“乖乖的,若胡说,明日我告诉爹打你!”玳安说:“我再不敢了。好姨娘饶了我罢。”说的如意儿无言可对,说:“别说了,看人听见。你我都是爹的人,倒不替我瞒着?你若如此说,我就不与你好了。”说着穿好衣服。玳安不敢久留,看无人,出门去了。
将走至书房,可巧西门庆从里出来,说:“你来得正好。明日花园动工,收拾房子,你无在家,叫进福儿讲的。他一人照应不来,你帮着他,大家观工催着早些完了。还有事呢!”玳安答应。
官人说:“你跟我来。”西门庆复入书房,在瓷墩上坐下,说:“我问你一件事儿。”玳安说:“什么事?”官人说:“你知道前者那班女戏在那里下着?”玳安说:“知道。他们就在狮子街西头小胡同。进了南口往西拐。有一个小庙儿。过了庙往南便是大公馆,有三座店,他在路东第三座店,赁了房子作了下处。门口还贴着个红帖,写着‘苏杭新到对子戏班寓处’十个大字。”西门庆说:“你既认得,着你打听打听,他那里卖唱不卖唱。若是卖唱,我要到那里走走。”玳安说:“不难,打听了告诉爹就是了。”说罢出门去讫。
官人往春娘楼上来,上了楼,楚云说:“爹来了。”春娘迎入房中,官人说明动工价钱,说:“对了,你兑七十两银子交与玳安。你们得将就几日,先在那屋里住两天,他们好来收拾。”春娘说:“都搬过去了,就剩下桌椅帐床,明日现搬罢。”官人说:“既如此,不用我操心了。你弄口酒我喝,还有事呢。”春娘叫玉香放桌子。官人说:“不用,只要一壶酒,三个盅儿,拿一碟瓜子儿。叫楚云小肉儿嗑了,咱们下酒。”楚云答应,果然拿了一碟瓜子儿放在个茶几儿上,三人一顺儿坐下。西门庆在当中,玉香斟了酒递与官人。西门庆喝了口递与春梅。春娘也喝了一口又递与官人。西门庆又喝了一口递与楚云,楚云喝了一口,递与官人,正是:
妻妾传盅情意美,满杯红印口脂香。
酒过三巡,楚云嗑了一把瓜子仁。一半喂了西门庆,一半喂了春梅。官人说:“小肉儿,你也吃几个。”楚云说:“吃了许多了。”把官人喜的眉欢眼笑,说:“你过来,那边够不着。”于是把楚云揽在怀里说:“嗑一个,我吃一个。”春娘说:“酸杀我了,也不犯疼的这么着。”官人说:“不是我疼他,你看这小样儿太撩人,见了他,不由的叫我难受。”春娘大笑说:“你倒不藏性,有一句说一句。”
正说着,玳安来了,说:“外头请爹说话。”官人会意,随他同到书房。玳安说:“我到了那里打听了,老板说请爹安,说若是别人可不卖唱。爹是本城的领袖,求爹照应还不能,别说是听唱,爱怎么喜欢求之不得。”西门庆大喜,说:“到底是你,别人如何能?我明日去看看如何。”
说罢,出了书房,往黄姐房里来。将进门,只见蓝姐从里出来,芙蓉儿抱着二姐儿。见了官人笑嘻嘻说:“爹来了?”官人说:“怎不坐了?”蓝姐说:“我们抱着娃子串门子,丫头困了,回去打发他睡觉。”说罢,蓝姐回房去。
官人才要进屋子,只听得外面一片声喊叫,急回来,赶上蓝姐问:“芙蓉儿,你听听是那里嚷?”芙蓉儿说:“像是大门上。”西门庆连忙走至仪门。原来是刘包喝醉了与进福打架。王经、胡秀解劝。见刘包躺在地下说:“先生的不知后生的。我是老辈子人,你是什么东西!仗着老婆当差,亘古以来所有工程那里无我的分,你冲什么管事的,裁了我的。连老安还让我一网。你打量我是新来的算算?小子,太爷得势的时候,你还卖水烟呢!好个王八大蛋,落毛的兔子!我不打出你的白来,也不认的祖宗是谁!”
官人也不言语。只见进福气的跺脚,说:“别拉着,我倒要试试这狗娘养的、万人过的杂种!你说你是老辈子人,就不该出去。先进庙为师兄,后进庙是师弟。工程是有数的,银子你要抽头也使得,张嘴定要十两,小一分不依,这就不是理!还满嘴里混吣嚼毛。他们家养汉惯了,说人仗着老婆当差!”
官人听到这一句大怒,连声喊叫说:“把他们带过来!”王经、胡秀吃了一惊,才看见官人来了,连忙答应,把二人带到面前,一齐跪倒。官人说:“你们要反了!谁敢在这里大呼小叫,满嘴混吣嚼毛!你们的话,我都听见了。明是刘包的不是,进福说的是。三人抬不过‘理’字去。院内工程是我派的,你又管事,与你何干?怎么该给你银子!还张嘴骂人。别的话尤可,你那里看见他老婆养汉来?”刘包说:“因他瞧不起奴才,我才往他讹银子。骂他是有的,并无说他老婆养汉。”
西门庆大怒,叫:“拿板子来!”无人答应。官人指出王经来,怎敢怠慢。不一时,取了大板来。玳安、进禄都来了。官人叫重打三十板。刘包说:“不敢了!”官人那里肯依,叫王经、进禄把他按倒,玳安动手。五板一呼,十板一喝,一连打了三十大板,把刘包的酒也打醒了。打的皮开肉绽,放声大哭,不住的磕头,说:“奴才醉了,该死!老爹饶命。”官人见他害怕,赔不是,才无了气,说:“往后小心,看仔细。再如此,活活打死。”刘包磕头,诺诺而退。
官人复回五房。黄姐说:“爹才来了,怎么又出去了?”官人说:“你还不知,适才走至门首,听见外边喊叫。走去一看,原来进福与刘包打架呢!打了他一顿,发放了才进来。”黄姐说:“下人不和,居家常事。咱们喝酒罢。”叫素兰放桌子,摆了几碟可口的酒菜,斟上酒,二人对饮。官人说:“我着了气,你要好好的哄哄我。”黄姐说:“人家打架与你腿事!我早听见了,护着进福,把人家打苦了。到底是有老婆的占便宜。”官人说:“小油嘴,不许胡说。圣人云:既往不咎。寡酒难当,我要叫你唱个曲儿可使得?”黄姐笑了说:“好曲儿还无听够?我唱的怕入不了耳。”官人说:“那里的闲话。”于是黄姐弹着琵琶唱了个《瑞兰降香》,有“吃着碗里看着锅”之句。官人说:“又胡说了!”又唱了个《一轮明月》,有“脱了绣鞋打了几下”之句。官人乐了说:“愿意你打,越打越舒服。”乐极情浓,二人入房,鱼水和谐,巫山欢会,不必细说。
次日官人才起来,玳安回话说:“张二官来了。”西门庆说:“恁早,有什么事?先让至书房。冠戴了就见。”忙梳洗出迎。二人见礼,分宾主坐下,春鸿、文珮递了茶。二官说:“不然也不早来,特有一事相求。”官人说:“不知何事。”张二官道:“下官岳丈是淮安府人氏,当时聘礼赔了盐船数只,每年取租。不意今岁差人去了,半年杳无音信。昨日有船头来供说:下官的差人说我的话,将船只尽卖。拐了银两,不知去向。这件事若在本省也好查拿。淮上隔着几省,难道白丢了不成?无法,特求长官讨个主意。若肯与下官找回,恩有重报。”
原来张二官说的半真半假。此船原有四只,因李娇儿盗来的银两,还有卖法赃银,要再添买四只盐船取租。差新挑的节级办理。此人姓吴行二,号叫吴二鬼,又嫖又赌,是个奸诈人。领了盘费,一路花尽,把办船的银子使了。到淮上起了不良之心。假捏虚词,说船主不要船租,将四只变卖了。得银二千两,拐向他方,不知去向。张二官不肯实言,设法巧辩。
官人闻听说:“岂有此理!这等人若不拿究不成世界了。长官放心,我这里差人上南京求蓝内相,虽隔着省,一封书打到淮安府与他要人,迟早务要拿获重办。”二官大喜说:“事完再来叩谢。”言罢告辞回衙。
西门庆立刻把进禄叫了来,修书一封,说:“派你上南京太监府下书,紧要之事,务要办妥,急去快来。”进禄答应说:“我知道。”给路费上临安不题。
官人吃了饭,来到金宝楼上,正遇她宿酒未醒。与珍珠儿摆手,只见她在芙蓉帐内穿着银红短褂,青绸膝裤,大红绣鞋,绿锦兜肚,杏黄汗巾,散着裤腿,乱挽乌云,斜别一枝金钗,一朵大菊花,四个响镯,两腮红晕,杏眼双合,斜倚绣枕,醒睡正浓。
官人那里受得?暗暗与他松了钮扣,解了汗巾。妇人尚在梦中,官人坐在椅上,远远观看芙蓉帐内雪白一个春睡。珍珠儿看呆憋不住一笑。妇人惊醒,才要翻身不防官人上床,说:“咱们一搭里睡。”妇人躲之不及,已入阴台楚梦。金宝也笑了,将计就计,狂了个不亦乐乎。这一来毕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访娇娘西门迷本 包女戏屏姐正色
却说西门庆这日才起来,玳安回说匠人们来了。官人说:“叫他们收拾罢。”玳安答应,带进匠人来一齐动手。棚匠先从上房糊裱,木匠楼上安隔扇,瓦匠勾抹各房,油匠花园粘补油饰,只见房上房下,满花园自大卷棚、翡翠轩、木香亭、藏春坞、玩花楼、卧云亭、燕喜堂、芙蓉亭等处,共有十多个匠人,闹的满院都是砖瓦木料、青白石灰、泥土刨花成堆。只听的锛凿斧锯之声,掷砖撂瓦连响。西门庆查看了一回,说:“细细的做,不可草率了。匠人答应。”
官人过前边来叫玳官来备马,戴上眼纱同玳安出门往狮子街来。过了花子虚的旧宅,走到西头,果然有个小胡同。进了南口往西拐,真有一个小庙儿。从小庙前往南就看见大公馆。一直奔到路东第三座店。果然有红纸报条。来至门前,玳安说:“只管进去,在后头呢!”
官人下了马,进入里面,见前边一层倒是伙房,两边是马棚,中间一个穿堂门。进去都是一间一间的房子。对面四合坐北,有三间正房,南边有一眼井。官人说:“在那里坐?”玳安说:“爹先在正房里坐着。他们还不知道呢!”官人进了上房,只见设摆着桌椅倒也干净。在上首里坐下,只见各屋里拨头探脑。玳安大叫:“老板在那里?”只听一人答应说:“出去了,就来。我找他去。”官人只得等候,与玳安闲谈。
等了半日,老板才来了。进门就磕头说:“不知今日大驾光临,小的才出去买脂粉去了。他们也不认得,茶还无递呢!”官人说:“我又无说下,你怎的知道?不大紧。你姓什么?”老板说:“小的姓毛。”官人说:“你们正角有多少?”老板说:“生、旦、净、末、丑是五对,外有正旦、花旦、样旦三对,还有老外、老旦、萃花生、武生、文丑、大花面、油花脸七对,连柴头、吹歌五对,共二十对。”西门庆说:“昨者那一个叫美姐的是什么旦角?”老板说:“他是花旦。”官人说:“还有好的无有?”老板说:“我们一班中,他是帽儿,人材又好。所有的粉戏他会的多。余者一个正旦叫凤儿,一个样旦叫玉儿,一个贴旦叫三元儿,都比他次一等。”官人说:“那两个我看见了,你把美姐与三元儿叫来我看。”老板答应。
去不多时,回说:“叫了,梳洗了就来。”一面献上茶来说:“老爹净吃酒,还是连夜?”官人道:“明日我才去呢!”老板答应。只见从东屋里出来了两个娇娘,一个是美姐;那一个无见过,大概是三元儿。二人来至客堂,插烛也似磕了头。西门庆先不看美姐,留神细看三元儿,但见眉目五官虽然端正,无甚风流媚气,脚儿虽小,配着红绿衣裙,不见动人春色。官人说:“你就叫三元儿么?”妇人签应:“是。”又问:“多少岁了?”答道:“二十岁了。”官人又看美姐,另一番出色。自古道:情人眼内出西施。看着她如花似玉。正是:
惚似嫦妙离月殿,尤如神女到席前。
别说一个三元儿,就是十个也比不上。官人道:“留下美姐儿,叫那一个去罢。”
于是,摆上酒,上了十六个果碟。美姐儿忙斟了酒。尖尖十指双手奉与官人说:“酒不好,喝个手罢。”官人接来,叫他坐下。一面喝,一面看,越瞧越爱。说:“你会唱什么?”美姐说:“会唱昆腔。”官人说:“还会什么?”答应道:“还会唱南曲。”官人说:“甚好,我最爱听南曲儿。你唱两个我听。”美姐叫老毛拿了琵琶、横笛、鼓板来,老毛弹着,美姐唱了个《南叠落》,果然另一个味儿。不独嗓子好,一切发脱卖相,苏白南韵,十分动人。另说优伶小唱,就是院中的妓女也不是他的对手,把西门庆喜了个拍手打掌。
官人说:“你过来!”叫美姐坐在膝盖上,一递一口的吃酒。美姐施展本事,又做出千般妖媚,万种轻狂,把西门庆的魂勾得出了壳了,不知要说什么。又唱了个《粉红莲》。官人说:“好是好,不知你下地儿拿着式子唱两支昆腔我听。”美姐答应说:“爹听什么?”官人说:“你唱一支《琴调》。”老板唱起来,官人自己打着板。美姐下地走着,唱了一支。官人连声喝采,说:“你再唱一支《佳期》我听。”老毛又吹起笛来。美姐又拿着式子唱了一支,不但字句清楚,一切颠飞哦溲、唇齿喉音。无一不备。把官人听呆了。一扬手,将淮鼓落地,把美姐儿笑成一团。
官人说:“你笑我,我就不饶你。”顺手牵羊,把美姐拉到里间屋里。老毛忙把帘子放下亚军就溜了。里间现成的夹绸帐幔,设着栽绒毯子,一张炕桌,两个坐褥。美姐说:“不用忙。”把桌子挪在一边,两个坐褥凑成一处,说:“我还得告便,去去就来。”说罢,往后头去了。
去够多时,只见他脱了裙子,口含着香茶,笑嘻嘻的走进来。官人急了,跑出来抱入房中。说不尽相亲相爱,百般温柔。二人复又入席。
老毛又来了,说:“老爹吃饭罢。”官人说:“有就拿来。”于是众柴头七手八脚摆了一桌嘎饭。美姐又斟了美酒,陪了几盅。上了羹汤、点心,吃了饭,点上灯烛,又唱了一回。官人甚喜。柴头送了铺盖、妆台来,又饮了几杯酒。官人说:“睡了罢。”二人进房把门关了。老毛看着收了家伙,才吃饭去。
原来苏杭妇女与北方不同,离不了处女丹、揭被香,奇巧的睡情,勾魂的妙法,把西门庆治住了,由不的许金许玉,海誓山盟,一夜无眠,直到东方大亮。
次早,官人先起来,美姐儿头昏脑闷,爬不起来。官人说:“你怎么不夸嘴了?有本事再试一试。”美姐说:“不敢了。你们北方人惹不得。”官人说:“不妨事,你喝口酒多躺一回就好了。”于是把昨日剩的酒喝了几口,蒙上头又睡了。官人在一旁坐着等了半晌,只见美姐醒了说:“我好了。”这才穿衣下床。二人梳洗已毕,老毛拿了三鲜腰子汤来,每人吃了半碗。
官人说:“我要回去了。”叫玳安拿出五两银子来递与老板,千恩万谢。美姐舍不得,苦留不住。官人戴上眼纱,骑上马,带着玳安回家去了。
来到家中,也不往后边去。到了书房,换了衣服。叫王经往谢希大家先送寿礼,又骑上马往他家做生日去了,整吃了一日酒。也有几个朋友摘不开,至晚回家。
到上房坐了坐,说:“我乏了。”就往翠屏房中来。紫燕接了衣服。屏姐说:“摆酒罢。”官人说:“不喝了,在谢子纯那里整吃一日,酒太多了,喝盅茶罢。”紫燕递了茶。二人坐下,屏姐说:“爹昨日在那里歇了?”官人说:“在院里吃了一夜酒。”屏姐说:“还诌谎呢!听见你把对子戏的美姐儿又挂拉上了。”官人说:“你怎么得知道?”屏姐说:“我有耳报神。亏了是我听见,若是别人听见了,爹又要吃不了兜着走罢。”官人说:“好油嘴,你告诉我。”屏姐说:“够你猜半年的。白日里听小工子往棚匠说,对子戏班里要糊棚,烦我找匠人,说这里老爹要常过去,怕屋冷。我想把这活揽给你。棚匠说,散了工瞧瞧去。小工子又说,这老爹才会乐呢,包了他的帽儿解闷,比听戏强百倍。‘有钱使的鬼推磨’,此话真不假。我在旁边坐着瞧糊窗户,他无心说,我有心听。你还弄神弄鬼不告诉我。这有什么,打量我是醋坛子?往礼上说,钱是爹挣的,爱怎么乐谁敢管着?就是我们几个屋子,爹爱在那里就在那里,讲什么那屋里多去了几趟,那屋里少去了几趟?”官人说:“不是瞒你,怕的是人多嘴杂。你既然知道,我告诉你。前者,那一个唱《卖胭脂》的名叫美姐。我很爱她,因此昨日在那里过了一夜。”屏姐说:“他们唱戏的也接人么?”官人说:“错了是我,不能接别人。这个唱戏的比院里的婊子还好呢!只你知道别告诉人。”屏姐说:“几时你见我说过什么,不是我也不问,试试你的心。别人我也不管,拿我说,你包着十五个不与我的筋疼,只不要伤了身子。是真的难以抵换,是假的懒入公门。说一遭儿,老婆汉子是真的,那个浮萍草有根呢?”
一夕话,说得西门庆心服口服。说:“我娶着了你了。句句说得入骨,疼杀我了,叫我心里痛快。叫紫燕泡盅茶吃。咱们睡觉。”屏姐瞅了一眼说:“这么早就要睡觉,可要老老实实的。”丫环递上泡茶,二人喝了,携手入房,同上牙床,亲亲热热的睡了。
不言屏姐房中之事,且说这日过了重阳节,西门庆在上房坐着与月娘闲谈,说:“明年九月节咱们定做些花糕吃吃。昨日买的这花糕无有味。我记得前任李知县送我的那花糕好似五层翻毛皮,夹着山楂、荔枝各样的果子,甚是可口。那时叫他们照样儿做了,一半送人,一半自己过节。”月娘说:“可是好呢!这几年也无吃着好的,买搭的不过是个名儿。”
正说着,玳安、进福儿回话说:“各处的工程都完了,请爹查看。还欠他三十两银子。工程头儿还往老爹讨赏。”官人说:“我都看见了,活计做的好,兑给他们三十两银子外,给匠人们一顿饭吃,多给他们些酒喝。说我说了,做的好,再有了工程还叫他做。”二人答应,兑了银子,开发众匠人去了。
话分两头,再说袁碧莲。自从挨了打,大病了一场。原有身孕,幸无伤胎。过了半年,将近临月,不想被郑婆闻知,忙来见金宝说:“我告诉你一件事。”金宝说:“什么事?”郑婆说:“袁碧莲有了孩子,将近临月,他家无人。趁此机会,我常与他贴好儿,买住他的心。临期自不请别人,我与他收生。他又是个头生儿,偷了他的衣胞来,用阴阳尾焙了,配上怀胎的药,你与珍珠儿都吃了。不拘谁,若坐了胎,养个男娃子,把他们都衬下去,比你那胭粉计如何?”金宝大喜,说:“到底妈妈是上年纪的人,想的到。这一向,他爹也瞧俗了。丫头无本事,拴不住他的心,白费了我多少功夫。妈妈此计真乃擒龙捉虎的手段。若我们两个吃了药,我倒靠不的,珍珠儿十拿九稳。怎么说,我在院里这几年未免受了伤。他是才开花的女儿,有什么不见效的?若是不拘谁养了男娃子,不但把他们衬下去,还要赚他的许多金银。但此物难得,千万别叫他知道才好。”郑婆说:“这个不难,只要我手急眼快,百般的工夫,无有得不了的。”金宝说:“事不宜迟,先把他买住才好。”郑婆说:“还得下本钱。先买些鸡蛋、小米、红糖、白糖拿了去,我好说话。”金宝说:“不用买,都现成。”说着叫珍珠儿取出来,见一百个鸡子、二斗小米、五斤红糖、五斤白糖放在桌子上,说:“还有核桃、芝麻,要不要?”金宝说:“用不着。”郑婆说:“这是那里的?”金宝说:“事有凑巧。这东西有了日子了,还是凤凰下蛋的时候,我买了要送去。见别人比我的强,赌气子无给他,赚下的。”婆子说:“也用不了许多。”拿了五十个鸡子、半斗小米、红糖、白糖各分了一半,装了一盒,小米装了小口袋,说:“我去了。”携男抱去往外所走。一边走着,一边打算。毕竟此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盗河车虔婆设计 服邪药二女争夫
却说郑婆铺谋定计暗算碧莲,拿了盒子使了一身汗来至进福门首。说:“袁妹子在家么?”碧莲说:“是谁?”出房一看,见是郑妈妈,吓了一跳,说:“老太太从那里来?”婆子说:“特意瞧你来了。”碧莲说:“请屋里坐。”忙递了一盅茶,说:“一向未能给你老人家请安,今日不知有何见教?”婆子说:“你还提呢!我知道你难往那里去,委屈你病了一场。我也难来瞧你,逢人至人打听,说你好了,我才放了心。劝你别恼她。那日她喝醉了,言投意不和,起了疑心,与你闹起来,把我急的了不得。你走了,我说了她半夜,她才明白了。她就是雷声大雨点小,有嘴无心。如今好不后悔,倒不好见你了,昨日还是听见我说,你差些把人家的孩子打掉了。眼看着要临月了,她心里很过不去,叫我拿了这盒子东西与你赔不是。说但愿你养个小子,别计较她。等你养了,还来瞧你呢!”
碧莲先打量不知什么事,听婆子一片胡说把心放下来。古语云:女人见不了三句好话。听见说金宝回心转意信以为实,说:“主子打奴才是常事。六娘太多心了,又赏东西,实当不起,明日再磕头去。”婆子说:“你这几日怎么样?你看着不远了。”碧莲说:“我也不懂得,又无娘空,地北天南,明日要养时才苦呢!他又常不在家,连个作伴的也是无有。风火事要来了,谁请姥姥去?不怕你老人家笑话,至今连一尺布也无有,要张纸在那里?”婆子听了正中下怀,说:“你说的苦情,我是个心软的人。你放心,一切应用都交给我。有人就罢了。若夫人,我就会接小人。”碧莲说:“倒不知老太太有这段本事,就只谁敢劳动你老人家。”婆子道:“这有什么?你若不嫌弃我,还要认你作个干女儿。”碧莲说:“求之不得,只怕老人家是玩话。”婆子说:“你果然愿意,就叫我声娘。”碧莲连忙跪下说:“我的亲妈。”婆子大喜,说:“我儿,从今不用愁了。接小人、熬粥,有什么,都交给我,无有不尽心的。”碧莲说:“全仗着母亲疼爱。”
说罢,放了桌子,让虔婆上座,有现成的酒,还有两个柿子,一嘟噜葡萄,装了两碟,说:“母亲来到屯里了,喝口空酒罢。”说着斟了一盅递与婆子。虔婆说:“又生受我儿了。”碧莲陪着喝了两盅,吃了几块柿子。婆子说:“这个你倒少吃,看塞了胎。”碧莲说:“吃不得就不吃他。”婆子说:“是亲三分向,是火热炉灰。如今你既是我的女儿,福官就是我的女婿。你们可别拿我当外人。叫你女婿诸事不用管,家里有我呢!”碧莲说:“他算不了人,他还不知叫谁管呢!有你老人家,是他的造化好多了。”婆子说:“我也不可久坐,还得给你张罗事去。”说罢就起出门去了。
回至楼上,欢天喜地说:“好事办成了,倒凑巧,这就是你们的小造化。不但他愿意上当,还认了我做干娘。既认了亲,这事易如翻掌。”金宝喜的拍手打掌,说:“这才是个瞎子给个棒槌就认了真。得了她的紫河车,我们就有了本钱了。”珍珠儿道:“吃了就有么?”金宝笑了说:“这才是个傻子!春天不下种,苗从何处生?吃了她如同上地,还得下种儿才能有呢!你可好生记着,吃了药若带不上身子,挖了你的眼睛。”珍珠儿也笑了,说:“这由不得人啊!”
话休饶舌。过了几日,婆子买了些草纸、白布、蓝布,还打了一瓶黄酒,拿到碧莲屋里,正遇见进福在家,见他拿了许多东西,心中甚过不去,说:“这个干女儿认不着了,倒叫老人家操了心。”婆子说:“姑爷说哪里的话,也是娘儿们的缘法,尽点心也是该的。”进福道了谢就出去了。碧莲也道了万福。婆子坐下,递了茶,才待打包袱。忽然一阵肚子疼,站立不住。婆子说:“你过来,我瞧瞧。”看了看手说:“还早呢,这叫转胎。你把东西收拾了,过几日我再来。”碧莲忍着疼说:“妈妈忙什么?”婆子说:“还有事呢!”说罢告辞回家。见了金宝说:“你大喜了。”金宝说:“什么喜?”婆子说:“今日我去了,正遇他转胎,也不过三五日就养了。”金宝喜之不尽。
过了五日,不见动静,婆子说:“我再看看去。”言罢,下了楼,往碧莲房中来。相离切近,忽听得屋内有人哭,婆子进房一看,原来是碧莲要养了,痛得满炕乱滚。婆子说:“不要哭,我来了。”妇人才住了声说:“亲娘,疼杀我了!”婆子道:“我来得巧了。不用忙,我瞧瞧。”伸手一摸,说:“是时候了。”说着,王六儿也来了,说:“我说是不是?才我还在这里,他说还早呢。不是石头儿说她哭,我还不知道呢!亏了老太太在这里。不然,还了得?”婆子说:“你来的正好,快上来抱住他的腰,前头有我呢!”王六儿果然把他抱住。碧莲疼的更紧了,泪如雨下,说:“这可了不得!我好了,与他隔了房,再不受这个罪了!”婆子也笑了说:“姑娘,这个嘴可落不得。”说着又一阵疼。虔婆寸步不离,又连疼了几阵。婆子说:“把他按住。”用手在腰子上一揣,只听“呱啦”的一声,养了个白胖的男娃子。
婆子大喜,也不言语,手急眼快,取下衣胞,裤腰上有个兜子,眼所不见藏在里面,这才收拾小儿。王六儿撒了手说:“胎胞在那里?”婆子说:“等了半日未见不来。男胎火力大,想是化了。”王六儿也不在意,说:“人好就好,你老人家收拾着,我给他熬定心汤去。”说着出去了。婆子得了手说:“我儿大喜,养了个男娃子。”妇人点头要瞧,婆子说:“别睁眼,看伤了元气。”碧莲又把眼闭上。婆子得便拽藏妥当,王六儿拿了粥来给她喝了。倒是年轻气壮,不多时精神百倍,说:“我好了,过几日亲自给二位磕头。”王六儿说:“这就不怕了。”婆子说:“有你看着,我歇歇去。”王六儿说:“老太太乏了,有我呢,就请罢。”婆子得便回归楼上去了。
郑婆见了金宝,笑嘻嘻说:“这才凑巧呢,宝贝拿来了!”于是从兜里取将出来分与金宝观看。金宝一见满心欢喜说:“妈妈真有妙法,海底摸珠的手段!”即收藏起来说:“种子房在那里?”郑婆说:“现成的,等我取去。”说罢回房取了来说:“谁打药还得嘱咐他,有人问,就说替别人打的。”金宝说:“知道。”即把王经叫了来说:“有替人配的一料药,快些打来!”王经答应,接了方子说:“面子药还得研呢!”说罢去了。#p#分页标题#e#
去够多时,药拿来说:“这个药有油性,她容易才研开了。原来是黄面子,通共二两。”妇人收了。婆子找了阴阳瓦在后院子里将紫河车扣在里面,用盐泥封口,着砖支好了,使炭火慢慢炙去。费了一日的功夫才炙干了。拿出来,去净火毒,研成细末,兑上种子仙药。合妥了,用戥子秤来,整三两五钱。一包分作六包,每人三包。婆子看着金宝与珍珠儿用黄酒次早吃了一服,晌午吃了一服,晚上又吃了一服。一日之间把三服吃完。
可煞作怪碧莲三日,郑婆洗三,奶就下来了。到了第四日,这里服了药,碧莲格登的无了奶,一口也挤不出来。小儿无吃的慌了手脚,把郑婆请了来说:“母亲这是怎么了?昨日好好的,今日就无了奶了。”婆子假意惊慌语:“必是脚硬的踩了奶,快去买涌泉散、七星肘子吃。”言罢,虔婆就走了。
碧莲叫进福买了药来,一连吃了三服,又喝了肘子汤,杳无音信。娃子饿的只是哭,幸而芙蓉儿来看,给他吃了顿才不哭了。自碧莲断了奶,多亏芙蓉儿每日将养,小儿才保住了,按下不表。
再说冯金宝与珍珠儿二人吃了药,只觉肚子里发热,像火攻心,盼官人回家,只不见来,谁知又在东大店戏班里与美姐儿住了。二人一夜无眠,珍珠儿说:“这药吃了好难受,心里痒痒楚楚,只想爹来了才好。”金宝说:“我也是如此。这行货子又不知往哪里去了,急的人胡梦颠倒。”说着天亮了,二人梳洗了,粉又洗了,重新擦了胭脂又抹粉,好容易才打扮完了。娘儿两个对熏香、香串、香包带了一身,梳的两鬓蓬蓬的,缠的小脚尖尖的,穿上了扎绣的衫裙,带上了响镯、环珮。打扮的花朵儿一般,千娇百媚,别样温柔。咬指托腮等候,只不见来。
这一日如过一年,躺着也睡不着,坐着只是发呆。直盼至日落,西门庆才来了。珍珠儿忙跑下楼迎至议门,手拉着手儿把官人接上楼来。金宝一见,眼内发火,恨不能一口水把他咽在肚内,说:“怪行货子,真无良心。我们是你的爱用儿,高了兴,十天八天的戏弄我们;过了新鲜,三不知,又不知挂拉上谁了!”官人说:“无往那里去。昨日在铺子里算帐,天晚了没得回来。今日又叫谢子纯邀到酒楼上吃了一日酒,故此来晚了。”金宝还要说几句,又怕得罪了他,把话掩住说:“咱们喝酒罢。”珍珠儿忙摆上酒,斟了盅。三个人坐下,摆下许多的南果子,饮了一回酒。官人叫珍珠儿唱曲儿,那里唱得上来。唱了两个倒错了两个。西门庆说:“这个小肉儿怎么了?”珍珠儿只是笑。金宝闹得酒也喝不下去。不等官人说话,二人连推带搡,把官人拉入房中,按在床上。
这一夜,他们商量着把西门庆翻江搅海,闹的时刻无闲。官人也笑了说:“这两个疯了?倒像几年未见汉子的。”珍珠儿说:“好容易得住你,我们要本利还家。”官人说:“既如此,可别央给我。”眼所不见,吃了一丸三元丹,把二人闹的气喘吁吁,香汗淋漓,无罔儿不叫出来。官人说:“你们可草鸡了。”直狂至东方大亮。
三个人起来,金宝还好些,珍珠儿到底岁数小,头昏脑闷,两条腿乱颤,扎挣着下了床。
三个梳洗已毕,郑婆端了三鲜腰子汤来,每人吃了半碗。西门庆穿好衣服到上房坐了片时,这了些闲话,叫进福备上马,带了玳安上衙门去了。这一来毕竟又当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祭灶神珍珠见鬼 现世报郑婆遭瘟
话说光阴似箭,不觉过了三个月。郑婆配了种子方,二人吃了,果然是珍珠儿带上了。每日害口,杏干、山里红不离嘴,各样儿想着吃,吃上了又吐。
西门庆也喜的了不得,掰着口儿问:“如何?”又请太医与她安胎,把个春娘闻知气得难过,说:“我们正头乡主带不上,怎么三不知这丫头就怀上了?要是我们楚云,我倒无说的,那丫头算什么要紧?身无四两,活像个浪三儿,给我们楚姐拾鞋也不要,偏那行货子爱他!”往着楚云说:“也怨不得你爹,他那里搁的住那丫头招。你看,每日打扮还像么?跟着那院里出身的妈,教的挤鼻子弄眼浪不出水来,如今怀上身子越发狂的了不得。给他熬药羹汤,见了他眉欢眼笑,碜杀我了!”楚云说:“他还可恕,都是他娘教的。无听见他们说呢,明日养了一定是个男娃子,长大了叫他念书,也像孝大叔那么考。考中了,他就是人了。”春娘笑成一团,说:“别说了,我从脚后跟麻到脖颈子了。好个不要脸的蹄子,脸都无了,偷着跟着主子睡了几夜怀上孩子,不知臊呢,倒贴在脸上。十几岁的人就久惯牢城,再过几年就要成精了。”
正说着,只见玳安回话说:“请示奶奶,明日祭灶,领了钱好去治办。就照旧,还添什么?”春娘说:“老规旧例,有什么添的?你先办了,明日再领。”玳安答应去了。
春娘来到上房见了月娘说:“差些儿忘了事。明日又是小年下,祭了灶,咱们在那里摆酒?”月娘道:“今年天冷,别处都不暖和,你那楼上新收拾的很好,又暖和,就在你那楼上,咱们斗牌耍子,岂不是好?”春娘说:“就是这样。”
正说着西门庆来了。月娘说:“我们才商量了明日在二娘楼上过节好不好?”官人说:“我正要在那里。咱们试试新,糟蹋糟蹋他。”春娘说:“你糟蹋谁?那只是我常糟蹋你。”说的月娘也笑了。又说了些散话。官人说:“你们坐着,我困的了不得,歇觉去。”
说着往屏姐屋里来。紫燕接了衣服,换了便衣。屏姐说:“不喝酒么?”官人说:“你们慢慢的摆好了,我闭闭眼睛就来。”说着进到屋中枕着靠枕就睡着了。紫燕盖了一件大毛斗篷,屏姐在旁边坐着。只见官人一翻身拉住葛翠屏说:“睡不成,你吸的我受不的。咱们喝酒罢。”于是二人入座,紫燕斟了酒,夫妻对饮。屏姐说:“我听见珍珠儿带上身子了?”官人说:“三个多月了。”屏姐说:“我不好骂你,大丫头你一个无放。明日要对养起来都认不出来了。我们有了,名正言顺;他们养了,你臊不臊?明摆着偷馋摸嘴,不打自招。”官人说:“你们都搭了伙计,都是一样的麻烦我。我说了,谁要多嘴多舌,我就不饶他!今日你又说,我先拿你开张。”
说着把屏姐拉到屋中。屏姐只是笑,说:“我不敢了!”官人那里肯依,把他强拉入帐中。一宿晚景不题。
次早起来,梳洗已毕。西门庆往灶君庙行香去了,公事已毕,至晚回家,先到灶王爷前摆上祭礼,拈了香,行了礼。众姊妹也磕了头。
官人过春娘楼上来,众人一齐上楼,在新安的暖阁内团团坐下,玉香递了茶。月娘举目观看,只见屋内糊的雪洞一般,满堂的字画,摆设着硬木桌椅。正中有十二扇围屏,一张拨步大床,两间是一架落地明地罩,一张大理石面大八仙桌,桌上摆着素窑花罇。前边是一个三香果盘,南床上炕桌上设都盛盘、文房四宝,引手靠背俱全。当中一个大罩子盆,八张太师椅子。里间是新安的八扇碧纱厨,北面是真假门,一对大穿衣镜。一个月牙桌上设着随手妆台。床上挂着绣花帐幔。地下有四盆花,一对梅妆,一对天竺。桌上一个宝鼎,一张瑶琴,湘帘一落,满楼香气扑鼻。
月娘说:“你倒是个能人,真会陈设。谁屋里也无你这楼上雅趣。”春娘说:“有什么陈设,不过我干净,一日多撢几遍。有何雅趣?”说着中堂上摆上桌椅,上了糖食果品。官人与众姊妹团团坐下,满楼上点起纱灯、羊角灯,把酒来斟,妻妾开怀畅饮。下面四个家儿,琵琶筝笛,唱昆腔小曲。
饮过数巡,月娘说:“别叫他们唱了。咱们打牌罢。”于是在东间内另放一张八仙桌,铺上红毡子,放上三十三张牙牌,两个骰子。一齐坐下,告了么。月娘的头牌,斗了一回,三天九满了。次是黄姐好牌,打了全探山后。第三是西门庆,斗了副对九满了。第四是春娘,无有,牌满了个钻三儿。打了半日,蓝姐、金姐、屏姐都输了。又添上文武对兄弟,点的色样打了一回。官人与金姐赢得多。月娘、春娘、蓝姐、屏姐、黄姐输苦了。按下这里打牌不题。
且说珍珠儿唱了一回,趁打牌的空儿,到厨房里与王六儿要酒吃,说:“今日天太冷。嘴都唱凉了。”这王六儿拿了一壶酒,两块关东糖,说:“你就着炉子,喝到暖和。”珍珠儿接来,也给王六儿斟了一盅,自己也喝了一盅。见炕炉子封着,说:“我何不烤烤!”于是上了炉台,骑着炉口烤火。两只手吞在里面,腾着衣衫说:“我这才是骑着灶王爷的脖子梗子呢!”这一句谁知惹恼了东厨司令。
且说每年腊月二十三日,灶王在各处受享香火,清查人间善恶,汇奏上帝。这日正查至西门庆厨下,见一四眼女子骑着炉口烤火,冲了炉光,急忙回避,圣心大怒。即看了善恶簿,说他身怀不正之胎,全是虔婆作恶。吾神未及查出,使他漏网。不知小心谨慎,反冲撞吾神,十分可恶!说罢,用圣手一指,喷了一口法水,只见珍珠儿翻身栽倒在地,目瞪痴呆,口内胡言乱道,二目如灯。
王六儿着了忙,跑到楼上叫:“六娘,快瞧珍珠儿去!”官人说:“怎么了?”王六儿说:“他说天冷,往我要酒喝,在炉子上烤火。正说着话,只见他打了一个冷战就栽倒在地,口内胡言乱语,只是求饶。”金宝慌了,大家称奇,一齐来到厨房,举目一看,只见他躺在地下说:“天神爷,饶了我罢。冲撞了神癨是我无心,再不敢了!”众人都诧异说:“这是一件怪事。”金宝上前才要扶她,珍珠儿更嚷起来说:“别动我,我肚子里的肠子都折了。”
正乱着,郑妈妈也来了,说:“我瞧瞧。”珍珠儿说:“你们躲开,罪魁来了。”婆子说:“少要胡说。我从不信鬼神,你是撞客了,快拿桃条来,拿珠砂喷他!”打着问他:“谁是罪魁?我把你这邪神怨鬼送到阴山背后,叫你顶冰!试试老娘,还不快走?”
他这里胡言乱语,灶君听得明白,说:“他罪重如山,还敢不信神佛,胡言乱语。他要打谁?”说着气冲两胁,口中念念有词道:“快把个屈死鬼拘来!”屈死鬼一身浓疥,往灶君叩头说:“拘小鬼哪边使用?”灶君道:“今有虔婆郑氏,移花接木,作恶多端,叫你魔障他一个月,现世报。但他阳寿未终,魔障的他怕了,速去脱生,不得有误!”灶君说罢站起,带领判官童子往别家查善恶去了。
再说脓疥鬼领了法旨,见人多不敢上前,看着婆子瞎闹一回。珍珠儿苏醒过来,大家才放了心。丫环搀扶着珍珠儿送至楼上,众姊妹各自归房。
西门庆同金宝来看珍珠儿。金宝说:“我儿,好了么?”珍珠儿放声大哭说:“心里好难受,腰节骨又酸又疼。”正哭着,一阵肚子疼,往茅司里飞跑。将蹲下,又一阵疼,把胎气就掉下来了,吓得乱嚷。
金宝下楼一看,见他掉了,说:“可惜,还是男胎呢!”灰心丧意,把珍珠儿带回房中。官人说:“怎么了?”金宝说:“猫咬尿胞,竹蓝打水,想不到她小月了。”西门庆叹气不语。呆了半日,赌气子睡了。
不言楼上之事,且说浓疥鬼跟了虔婆回到房中,这才得了手。抓了一把沙子往着婆子一洒,婆子才坐下,“哎哟”一声,栽在炉坑里。官人惊醒,同金宝下楼听了听,是郑婆的声音。忙进房一看,见婆子爬上炉坑,满嘴胡说,起了一身潦浆大泡,满地磕头,只叫:“天神爷饶命,再不敢了!”又见倒像有人问他,他自己通说:“我姓郑,名叫胖姐。从十三岁就叫个小官破了瓜,被他拐出来。当是好意。谁知把我卖到水里,无法做了十年买卖。虽坑了许多客商,遇见性暴酒醉的,我也吃了好少的亏。后来从了良,可好了。谁知是个毛贼,每日与他窝脏。犯了事,又坐了半年监,把他发配了。亏了我偷空养汉,牢头替我打点,将我作了官妓。做了些没天理的事,就该改恶从善。不当又买良为娼,损人利己,太认得钱了。这辊我自做自受,我都招了,若问我什么车,我无坐过,只求饶命罢。”又见他自己抓自己,把衣撕烂,一身泡都抓破了,黄水直流,说道:“招了,招。”
金宝说:“妈妈你怎么了,抓着不疼么?”婆子开言大骂说:“碰了我的蟒袍了!”将破衣脱了个精光,满地滚得头发稀烂,说:“都不是为你叫我受这样罪孽?”便哈哈大笑,说:“我可发了财了,这一身珍珠,一辈子使不了。”笑罢又抓,抓的鲜血直流。官人摸不着头脑,亦不敢上前。无奈,叫王经看守,送茶也不喝,送饭也不吃。每日吃屎喝尿,一连二十几日都是如此。金宝只是哭,也不敢见面。
这日,众姊妹在上房吃饭,金宝不在座。月娘说:“金宝楼上也不知怎么了。珍珠么掉了崽子,不过是撞客。郑妈妈为什么疯了?日子也不少了。”春娘冷笑说:“姐姐是至诚人,不问也不好说。一样的姊妹谁肯多言。今日他不在坐,说句公道话不算口过。《千字文》上说的:‘祸因恶积,福缘善庆’。他娘儿们太欺人了,无处不嫉妒。郑妈妈自己通说他是什么出身。六姐在行院多年,久经大敌,还讲什么仁义礼智。这是天灾叫他出丑呢!”众姊妹点头,笑而不答。
正说着,西门庆来了。众人站起,官人也不坐下。月娘说:“从那里来?”官人搓着手说:“了不得,郑妈妈断了饭了。王经报来,我亲眼看见躺在地下喘气呢!”月娘慌了,同众姊妹来到楼下。进房一看,只见他倒在地下,叫着不应。月娘说:“这可怎么样,难道看着不成?大夫也益,还不请个僧道,与他禳解禳解?”一句话把官人题醒了,忙叫玳官请了玉皇庙的吴道官设弦拜忏。念了三日经,可巧正遇脓疥鬼魔障已满,脱生去了,郑婆才得了命了。有劝世文为证: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大家欢喜,冯金宝看着将养了半个月渐渐地好了,瘦的不像人。周身的皮都脱了。这一来,毕竟后文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太监府西门行贿 小秋桂女扮男装
却说这一年到了会试的年头,西门庆到了学堂与先生聂雨湖商议。二人坐下。官人说:“不知小犬文章又长了些,书念到那里了?”先生说:“《五经》早念完了。目今学的是七纬五典,古文性理。”官人道:“今年会试可以去得么?”先生说:“不但去得,还要望中呢!就只一件,会试比不得乡试。天下人太多,小官人虽学的好,还有比咱们好的呢!学生会了几次试,把肚子都气破了。任你文章怎么好,不合试官的眼不能中的。南京若认得人,托人往试官说说,一来有望,二来还有照应。如今的时候,空口说不得白话,还得点人事,保管万无一失。” 官人说:“这倒不难。临安御前都总管是我的舍亲。老师写一封密书,先差人上南京下到太监府。蓝内相看了,满朝文武那一个不贴着他?俟点出试官,不拘是谁,只用一句话,无人敢驳他的回。”先生大喜说:“如此更好了。写书时不但托人情,还请老太监清目。有这样坐主,不但中,必然另有好处。”官人说:“就是这样,我派人去。”
说罢,出了学房,来到书房,叫春鸿叫来兴儿。去不多时,来兴儿见官人,磕头。官人说:“眼看要会试了,你还得上临安走一趟,到太监府里下书,还有些人事带了去。事完即速回来,得了你的回信,好叫他上京会试。再看看路上好走不好走,从那里走好。明日就是好日子,雇了头口,收拾妥了就去罢。明日领书信、人事,不得有误。”来兴儿答应,办理去了。
这里官人叫春鸿开个单子。春鸿拿了纸笔,官人说:“你写:金器八只,银器八对,古玩十六件,挂屏四扇,彩灯四对,围屏一架,穿衣镜一对,石花盆八个。”春鸿一件一件都写完,递与官人,西门庆说:“你把这单子拿到二娘楼上,告诉把金银器找一份,外兑五百两银子,一百两路费。明日来兴儿来了,我交给他。”春鸿答应,乐的跳躜躜的拿着单子往春娘楼上来。
楚云一见说:“有人来了。”春娘问:“是谁?”楚云说:“哥儿来了。”春鸿瞅了他一眼,一笑,入房给春娘叩了安。且不回话,只是笑。春娘说:“怪囚根子,笑什么?”春鸿说:“我笑小梦儿。他说我是‘哥儿’。”春娘说:“他说的不错。不是‘哥儿’,凭长耳朵?”春鸿说:“耳朵大造化,将来将金银库。”春娘听了说:“这兔羔子说起我来了。”叫楚云把他按住春梅下了床说囚根子你敢动拉下楚云的腿带来把春鸿捆了个四马攒蹄,叫玉香给她擦了一脸粉,抹上红嘴唇。楚云研了墨在脑盖上画了个王八,才把他放起来。春娘笑成一堆,拿了个把儿镜说:“你照照,像个缝穷的老婆。”春鸿接来一看,也笑了,说:“我就这么着。有人问我,就说不知那个小挨烟袋刀儿铁画的。”玉香说:“你说谁挨烟袋刀儿?你挨一千烟袋刀儿,一万烟袋刀儿。”春娘说:“别饶他,骂他个足性!”
春鸿说:“说正经话。”把单子拿出来与春娘过目。春娘说:“是了,我知道了。”叫玉香:“拿我的洗脸盆取一盆水来。这是什么样儿?叫人瞧着好看?”说着拿了水来。春娘说:“滚过来!我给你洗三。”于是将春鸿掐着脖子,按在铜盆架上,撩着水与他洗脸。搓了胰子肥皂,连脖子带脸,洗了一个干净。叫楚云:“拿手巾来。”楚云说:“他不配使手巾,拿我的裹脚条子给他擦罢。”春鸿说:“快拿来,灌了一肚皮水了。”楚云说:“灌些才蔫不了呢!”说着拿了手巾。有半盅茶底儿,趁他低着头,往脖子里一灌,从脊梁流至肚里。春娘只是笑,不撒手,春鸿说:“你饶了我,你就是我的妈!”楚云说:“好孩子,真嘴乖!”春娘与他擦干了才撒了手。
春鸿说:“把我闹的饿了。二娘赏些点心吃。”春娘说:“罢了,也够他受了。把我的饽饽赏他几个吃。”玉香说:“有太阳糕、芙蓉糕、槽子糕、南蜂糕,你吃那个?”春娘说:“都拿了来,拣着吃罢。”丫环装了四碟,春鸿每样吃了一块,喝了茶,与春娘谢了赏,说:“我回去了。”春娘恋恋不舍,说:“无事,你可来。”楚云伸着一个小拇指说:“不来就是这个!”春鸿答应说:“就是你!”笑了笑,回书房去了。
到了书房,谢希大、常时节在那里坐着,春鸿说:“单子给二娘看了,说知道了。”官人点头,叫摆酒。希大道:“寡酒难当,不如咱们到院里走走。”官人说:“院里去俗了。咱们还往狮子街戏房里去不好么?”常时节说:“更好。自从那日去了一次,一向无到那里。不用商量,咱们走吧。”说叫备了三匹马,西门庆戴上眼纱,带着王经,三人到了狮子街。转弯抹角来到女戏门首。
三人进入里面。老毛迎接进房。美姐道了万福,递了茶。官人说:“还是叫他们两个陪酒。”老毛答应去了。
不多时,只见三元、玉儿、凤儿打扮的油头粉面,穿红挂绿,与三人磕头。柴头放了桌,摆了一桌果碟。四人上来斟了酒。西门庆带着美姐、三元,谢希大带着凤儿,常时节带着玉儿,开怀畅饮。酒过三巡,老板拿了家伙来,四个人下了地,两个两个地对唱。每人唱了一个帽儿。官人说:“美姐与凤儿打花鼓子,三元同玉儿唱《双鱼婆》。”老毛吹起来,先打花鼓子。不但唱的好,鼓打的如迸逗一般。三人连声夸奖。次唱《双鱼婆》,一句高似一句,把笛都压下去了。官人连连唱彩,说:“不知三元有这等一条嗓子!”每人各干了三盅。
谢希大道:“别瞧不起茄子皮眼的臭虫,他们谁知竟比婊子强多了。婊子净会唱,不会下地儿。他们比不穿行头的戏更好听,又会跟着睡。行市都叫他们衬足了。”美姐儿打了他一下,说:“谢花子,羊角葱靠南墙,越发老练了。你把我们比作婊子,我们可不是朝接暮送的。你们二人不是借老爹的光儿,想闻上味儿也不能罢。”
常时节也笑了,说:“我又无说你,连‘我’都‘们’上了。我往你划一拳,你赢了便罢,若输了罚酒三盅!”于是二人划起拳来。美姐输了,连饮了三杯。官人看着馋了,说:“我也往你划一拳。”二人划了半日不见胜负。谢希大道:“我挡一拳!”一伸手就输了,与官人每人饮了一盅。又划了一回,是西门庆输的多,一连喝了数盅,二目乜斜。二人见官人酒至半酣,从溺遁里溜了。
官人见他们不来,趁着酒性顺袋中取了一丸三元丹,用酒送下,把四个妇人都带到屋里,乐了个夜度四美。只见美姐、三元、凤儿、玉儿争强赌胜。顶针绪麻侍奉官人。把西门庆喜了个事不有余。
次日,王经拿马来接官人才起来。梳洗已毕,戴上眼纱,回家去了。将到书房,来兴儿来了。官人叫把书札、金银器、六百两银子交与他,说:“就是昨日说的话,到那里见了太监老爷,将书递上,一切备细都在书内写着,说什么话,好好的记着。送的人事,到湖州照单置买。仍照上次一样办法。再有回书,不可着外人瞧。就去罢!”来兴儿磕了头,领了东西,装载妥当,上南京去了。
西门庆回到上房吃了饭。与月娘众姊妹正说来兴儿上临安之事。玳安说:“韩主管与吴二舅、贲四叔来了。”官人让至书房,三人进见,说:“我们交帐来了。”吴二舅与贲弟付说:“我们,药铺一年清算,除本银,今年共赚了七百五十两整。”韩二说:“昨日与来伙计算明,我们绸缎铺一年清算,除本银,今岁共赚了一千三百五十两。官来的俸银六十两,养廉银四百两,支来薪红银四十两,纸扎银一百两,共银六百两。领来地丁银三千两,杂税银五百两,通共交银六千二百两整。”官人说:“都拿来检点检点。”三人从外一箱一箱,共六箱,外有小口袋一个,拿进来开了锁头,一包一包,共数了一百二十四包,都放在桌上。
官人叫春鸿摆酒,文珮放了桌子,摆了许多的嗄饭,斟上葡萄酒。官人让座,韩二不敢就座,说:“爹在这里怎敢同坐!”官人说:“你是主管,是坐得的。”韩二谢了座。
四个人坐下,看着银子下酒,西门庆说:“今日不同往日,必须尽醉方休才有趣。”叫春鸿、文珮唱南曲儿。拿了一支横笛,吴二舅吹着,官人打着板,唱了一回。四人又划拳耍子,贲弟付输的多。划了半日,吴二舅说:“酒够了,我们铺中还有事呢!”官人说:“拿饭来吃了再去。”吹口之力,上了羹汤、点心。吃了饭,三人告辞。官人说:“再谢。”步送至书房中说:“失送了。”官人叫玳安、王经叫了进福、进禄同春鸿、文珮把银子一包一包的仍装在箱子里,连口袋,送到春娘楼上。
春娘检点了,立刻分出每房费一百二十两,脂粉银三十两,共银九百两。聂先生银六十两,佛堂银五十两,祠堂银五十两,厨房银九百六十两,茶房银二百四十两,马圈银七百二十两,花园香烛银一百二十两,柴炭银三百六十两,家人仆妇月规银共二百两,斗粮折银二百两,共使银三千八百六十两,余下的叫楚云上帐,收入里间暗楼大柜内,封了封皮。
正分着,只见秋桂乱挽着头发,端着一盘南茉莉花,说:“俺二娘叫给二娘送来熏茶叶的。”春娘笑道:“又生受你娘了。你怎么还不梳头?”秋桂道:“才洗了,正要梳,俺娘叫送这花儿。怕蔫了,我就跑了来了。”春娘说:“你别走,我给你梳梳好不好?”秋桂说:“怎敢劳动二娘?”春娘说:“这有什么?”叫玉香开了妆台,取出梳抿等物。春娘打开秋桂的头发,足有四尺长。只闻扑鼻的桂花油香。与他梳通了,才要挽起,忽说:“小肉儿,我给你梳个辫子,看像个小娃子不像。”于是分作三绺,编成一个大辫子,用红绒扎了。转过脸一看,说:“有趣,倒像个小戏子。”叫玉香快去与春鸿、文珮借一套衣衫,连靴帽都拿了来。玉香答应跑了去。
不多一时,拿了一套敞衣、衬袄、包巾、皂靴来,说:“春鸿哥不在书房,与文珮哥要了来的。”春娘说:“好,他的才对身量、”叫秋桂穿上,秋桂说:“他们小子的衣服,穿他怎的?”春娘说:“怕什么?打扮上糊弄你爹!”秋桂果然穿上靴子,三寸弓鞋还不够,一头用棉花塞满了。包上头巾,穿上衣裳,系上丝绦。春娘一看,满脸堆下笑来。见他身穿月白敞衣、大红衬袄、白脸红唇,衬着他一双俊眼,两道蛾眉,活像个书童儿。春娘说:“你先在这里藏着,等爹来了,我带了你去哄他一哄。”楚云说:“那里来的个小旦?你有老板无有?”秋桂赶着打他说:“小蹄子,你才有老板呢!你有十二个,叫你黑家白日不闲着!”说的春娘也笑了。叫香玉拿两碟饽饽给他吃。
秋桂磕了头,可巧西门庆回来了。春娘说:“看他往那屋里去?”楚云爬着栏杆说:“那不是往三娘屋里去了?”春娘说:“小肉儿,跟我来。”于是大家往蓝姐屋里来。
官人见了春娘说:“银子收发完了么?”春娘说:“早完了。我使了十两银子买了个小戏子,你瞧好不好?”官人抬头一看,见进来了一个粉白的娃子,低着头拜了四拜。官人说:“那里的人?抬起头。”来众人只是笑。西门庆说:“笑什么?”春娘说:“不必管,你要不要?”官人说:“看着倒罢了,不知他十几岁了。”秋桂憋不住一笑。官人走到跟前一看,也笑起来,说:“差些叫这小油嘴哄了我去。”秋桂笑得蹲下。蓝姐说:“装扮的倒像,我也无看出来。”
秋桂问春娘说:“我脱了罢?”官人说:“不许脱,摆上酒叫他唱曲儿。把楚云也叫了来,一个装生,一个装旦,唱两支昆腔我听。”于是摆上酒。官人上座,春娘、蓝姐下陪。把酒来斟。一个装张生,一个装红娘,唱了一出《寄简》。官人说:“虽唱得好,不如秋桂装潘必正,楚云妆陈妙常,唱一支《偷诗》。”楚云说:“他太便宜了,我们俩换衣裳。”春娘说:“唱罢,那里就把你占了?”说的官人也笑了。二人拿着式子唱起来。果然美耳中听。秋桂真像个出色的小生,且女扮男装比小生分外的娇媚。官人越瞧越爱。
酒至半酣,不觉得按捺不住,说:“今日在地无闲柱,咱们办个连床大会。”春娘说:“不好,这行货子又来了!”说着站起来带了楚云一溜烟的走了。
这里,西门庆见春娘去了,拉着蓝姐、秋桂,三人进房,鱼水和谐,琴瑟和鸣。这一夜,相亲相爱,直至四鼓方睡。
金鸡报晓,天亮了。西门庆下床,梳洗已毕。这日无事,到书房看着春鸿、文珮更换字画。玳安回说:“南边的花儿匠来了,问爹用花草树木不用?”官人说:“正好临节近了,我要在花园里添些花树,点缀点缀。既来了,叫他进来。”
不多时,玳安把花儿匠带进来与官人磕了头,一傍侍立。官人道:“你几时到的?”花儿匠道:“小的昨日才到来。”
又问:“你贩的都是什么花树?”花儿匠道:“小的从南贩了些紫竹、毛竹、桂花、栀子、石榴、玉兰、西府海棠、碧桃、丁香、南茉莉、夹竹桃、夜来香,盆景是长春、月季、芍药、牡丹、白玉棠、十姊妹、仙人掌、金丝桃、金丝藤、玫瑰花、绣球梅、西番莲、兰蕙、梅妆。”官人问:“还有什么花?”花儿匠说:“还有芭蕉、棕榈、木槿、百日红。老爹用什么,种在那里?”官人说:“我的花园内要堆一个土山,挖一道曲河,山子上种些花树,山怀里安一个石床,前面有个木香亭。这曲河要绕过亭子,亭前修一道小桥。河边安上曲栏,河口藏在土山后,井上安了辘轳,引过水来。倚亭种一片竹子,配几棵花木。连工带料,一包在内,得多少银子?包种管活。”花儿匠道:“小的看看,无有不成的。”于是西门庆同花儿匠来到花园,到木香亭挨次略估了。花儿匠通盘一算,说:“除了石、床石、墩木、料灰砖是老爹的。连工带树净银一百八十两。”官人说:“谎太大了!好银子给你一百两整,多不出去了。”匠人说:“办不来,土工用的多,花木运脚重。”官人说:“办不来就罢。”匠人为难说:“老爹再升升。”官人说:“不添了。”匠人说:“赔上罢,小的效劳。几时用,好动工。”官人说:“早动手,节不完了才好。”匠人说:“那用许多的日子。一个月保完。”官人甚喜,说:“既如此,明日你们就来。我这里办下砖石木料。工完一总再算。”花儿匠答应去了。官人回后不题。
次日。花儿匠带了几个伙计。各行匠人十数。个土工先挖曲河,堆起土山;石匠开了材料,凿出石床、石墩;瓦匠砌起小桥;木匠安上栏杆;油匠上了颜色;花儿匠将树木、竹子运来。土山上种上碧桃、海棠、桂花、玉兰,亭子旁种了两块竹子,山坡上种了些芍药、牡丹、丁香、玫瑰、木槿、金银藤,沿河原有几棵山川柳、茶树。又点缀了几棵芭蕉、棕榈。井上放进水来,将曲河灌满,花草树木都坐了堰子,浇灌停妥。各行都上了细,不上一月,诸事完成。大官人甚喜,兑一百两银子;看了一遍,果然好,打发匠人们去了。这一来毕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把兄弟追欢行院 张二官劳命伤财
却说西门大次早起来与月娘说:“花园的工程完了,倒可观。临节近了,仍叫碧莲蒸了棕子送节礼,熬些杏仁茶、凉藕粉。那日在新修的木香亭摆酒。叫下对子戏墩四个帽儿,打软包来唱昆腔小戏。各门上贴灵符,插上蒲艾,晒了雄黄酒。咱们投壶行令好不好?”月娘说:“今年比往年好多了。木香亭修了比芙蓉亭又好了。有山有水,清目爽神。大家可好好的过过。”
官人分配已毕,备了马往衙门中去了。走至半路,遇见谢希大。大官人下了马说:“你往那里去?”希大道:“才要到宅里会哥去,可巧碰见了。”官人说:“有事么?”子纯说:“无事,要找哥说说话儿。”官人说:“既如此,我不往衙门里去了。无甚公事,咱们喝酒罢。”希大道:“要吃酒,请哥到院里去。郑爱月想的了不得,托我遇见哥千万请过去坐坐,还有话说呢!”官人说:“一向有事无得闲,我也要瞧瞧他去。你无骑马,我先去等你。”希大说:“如此更好。”说罢,西门庆上了马,带着王经往院里去了。
不多时到了院中,鸨子接入房中。爱月儿一见官人,眼圈儿红了,说:“爹好狠心!搭上了对子戏班就不认得我了。”说着泪珠儿滚下来。官人说:“谁说的?我还不知他们在那里住呢!一向有事未得瞧你,你就疑惑了?”爱月儿说:“还瞒着我呢!那日我妈妈从他门首过,看见王小官从店里出来,不是接爹是接谁?”官人说:“我无去过,必是王经那日定戏去,他碰见了。”
正说着,谢希大来了,鸨子递了茶,说:“常二爹来了无有?”鸨子说:“无见来。”话未了,常时节同贲弟付进来说:“好快腿!我到茅房里遇贲四哥,不大功夫就赶不上了。”说罢,大家坐下。希大道:“今日凑巧,适才来时正遇见老常找我,把他带了来,他又遇见四哥,不约而同。”官人说:“这倒有趣,但咱们四条大汉,爱月儿一个人,那里搪得开?叫鸨子把李桂姐、吴银儿他姐姐都叫了来,大家热闹热闹。”鸨子答应。
不多时,只见三个人万福。官人吩咐:“摆酒,咱们喝着说话儿。”登时摆上桌子,上了十六个果碟子。爱月儿先与官人斟了酒,李桂姐、吴银儿、郑爱香按次斟了盅,自己各陪了一盅,大家抢坐。爱月儿说:“你们三个花子听见了么?我才问了爹,说没往那里去,还不认得门呢!”常时节说:“无有,你不信,今日可说开了!”爱月儿说:“虽说开了,到底信不得。”官人说:“不信就罢,常言说的好:‘心中无病,不怕冷粘糕’。咱们且喝酒。这小淫妇,他不麻烦我受不得。还不唱个曲儿?”爱月儿说:“我们淫妇家有什么好曲儿?喊干了嗓子,那有那南边的苏白内造昆腔好听!”希大道:“瞎说什么!老爹们偏爱你的巧腔儿,乖乖的唱几个与四位爹听。”爱月儿也笑了,说:“给老爹听是正礼,你们三个花子,有曲儿也不唱给讨吃鬼听!”说的官人大笑,说:“好好的唱罢。”叫鸨子拿过琵琶来说:“谁再胡说罚酒三盅!”先是李桂姐、吴银儿、郑爱香各唱了一个吉祥曲儿,次是爱月儿改了平调唱了一个《心中乐》。希大道:“我说的不是瞎话,听这个唱的对不对?”官人干了一盅,说:“再唱一个还要比这个对景的。”爱月儿定了定弦,又唱了一个《烟花寨》,把官人唱动了,疼的无可不可,把爱月儿揽过来说:“你真想我了?”灌了她一盅酒,复又坐下。
西门庆说:“咱们行了令儿。谁要说不上来,罚酒三盅。我作令官。要一句文话,下家接说,顶线绪麻,不可重了。说慢了,罚酒一盅。好不好?”贲四道:“别算我,我不会说文话,情愿喝酒。”众人说:“算他输了。咱们听令。”官人说:“我先说:云淡风轻近午天。”谢希大接说:“天官赐福到门前。”该常时节说:“前门接了后门送。”李桂姐打了他一扇子,说:“对的巧。”郑爱香说:“送出花子变老圆。”谢、常二人齐声大笑说:“好淫妇,骂了爹,不怕天打雷劈!”官人、贲四都笑了,各饮了一盅。官人说:“又该我说了。”说道:“二八佳人怕上床。”希大说:“这个难绪。”想了半日,总对不上来。吴银儿说:“这有什么,我替你对了罢。”说道:“床上恩情似海长。”谢希大说不上来,罚酒三盅。该常时节说了,忙说:“长远相交一口气。”爱月儿说:“弃旧迎新薄幸郎。”西门庆大笑说:“好小油嘴,敲打起我来了!要饶了你就饶了蝎子!”于是也不管有人无人,与爱月儿拉拉扯扯。谢希大、常时节、贲弟付见官人有酒气,努了个嘴,一齐溜了。
官人见三人走了,正中下怀,说:“一向未能消洒,今日咱们赴个连床大会。”李桂姐道:“我们有什么本事?不过是朝银子搭个戥儿。”官人说:“你又来了,可不要央激我。”顺袋里取出一丸三元丹,用酒送下,把四个拉到屋中。官人装醉,枕着爱月儿假睡。不多时,药性行开,也不言语。李桂姐、吴银儿、郑爱香那里受得。先是吴银儿把官人推醒,四个人一齐动手。争强赌胜。这一场把西门庆也闹迷了,正是:
任你终朝奸似鬼,今日也喝洗脚水。
此话怎讲?西门庆虽有药力,怎当得四个行院是久惯牢城,翻江搅海,顶针绪麻。官人说:“你们以多为胜,算我输了罢。”四个人那里肯依?千方百计,到底把人闹草鸡了才云收雾散。
少歇片时,官人说:“我也不能久坐,他三人在外等着,我还有事呢,天不早了。”爱月儿道:“好容易来了怎么不过夜就要走?”官人说:“由不得我,这还是忙里偷闲。改日再来。”爱月儿苦留不住,说:“爹吃碗汤再去。”说着鸨子端了一盘鸡蛋汤来,每人喝了半碗。官人说:“我去了。”整理衣巾,戴上眼纱。四人恋恋不舍,无奈送至门首,看着骑上马,带着王经回家去了。
到了家,已掌灯时候,与月娘坐了坐,说:“我乏了。”往黄姐房里来。素兰接了衣裳,吃了半日茶,不住的打哈气。
官人说:“今日酒多了咱们睡罢。”说罢,携了黄姐的手,二人上床,并肩叠股,鸳鸯交颈的睡了一宿。晚景不题。
这日到了端阳节。月娘早在木香亭摆了酒席,请官人看新堆的山子、小河。众姊妹也来了。只见满门上插了菖蒲、艾子,贴着灵符。亭子上挂了彩灯。摆设的齐齐整整。大家散坐了,八个大小丫环按次递了杏仁茶。官人说:“此处堆了这山子,挖了河,好不好?”春娘道:“无有花钱的不是,你看,添了这些树木,配着这曲栏,才像个花园。原先虽有花草,敞落托的,不收眼。山原有石山、土山,这土山接上藏春坞的石山才连的上气,得了风水,园子就要兴旺了。”月娘说:“咱们先安了座,还有软包戏呢!”于是西门庆上座,众姊妹按次坐下,斟上雄黄酒,官人先吃樱桃、桑椹,说:“你们也尝尝新。”你一盅,我一盅,开怀畅饮。
下边美姐、三元、凤儿、玉儿磕了头。老板们吹弹起来。在红毡上穿了行头,唱昆腔南曲。四个家乐也帮着扮了角次,合唱单出杂戏。一连唱了几折,煞了晌台。
官人说:“咱们别闲着。到山怀里投壶耍子。”众姊妹答应,一齐走到石床前,在石墩上坐下,每人抓了一把筹,投了一回壶,都是官人赢了。丫环捧上了五福粽子来,大家吃了。
月娘说:“谁与我下盘棋?”官人说:“我与你下,叫他们打胜家。”丫环摆上棋盘,两个黑白棋盒。夫妻下了半日,官人输了五招;次是春娘打胜家,下了一回,月娘输了七招;次是蓝姐打胜家下了半日蓝姐数子儿共输了三招又次是屏姐打胜家,下了一回,屏姐输了十五招。
正下着,来了一对侣凤球。玉香、紫燕说:“娘们快瞧,新栽的芭蕉树上,一对鸟儿哨呢!”众姊妹赶了来看,果然一对鸟儿寸步不离,在那里哨呢。春娘说:“怎么能得了才好。”玉香拿了一根门闩走到树下一捅,鸟儿一展翅飞在玫槐花上。官人上前双手一握,得了一个。原来那一个竟不动,一回手,两人都得了,众人大喜。春娘接过来叫楚云找了个笼子装下,大家玩赏。金宝说:“这叫相思鸟儿,若失了群,那一个就活不成了,最老实,从不乱飞。人那能像他?弃旧迎新!”官人说:“怪油嘴了不得,说着好话,吃鱼带上刺了。”众姊妹都笑了,一齐点头说:“六妹子说的很是。”
正说着,玳安跑进来说:“实任守府与新任提刑贾老爷、秋老爷都到了,离此不远。”官人说:“此话早了,总未到任,怎么今年才来?快备马到接官厅去!”衙役伺候,出了城,来到了接官厅。等了半日,二人才到来。叙了礼,说:“劳驾远迎,实不敢当。”坐了一会,贾仁义、秋正明说:“我们先接印,到城中登门拜谢。”说罢,出了官厅,摆开执事,三人同进城,各自归衙,二人上任不题。
西门庆到家才吃饭,玳安回话说:“来兴儿与进禄儿一同回来了。”官人说:“来的快!快到书房,唤进来!”二人进见,与官人见了礼。西门庆说:“你们怎么一搭里来了?”来兴儿说:“小的到南京见了太监老爷,礼物都收了。蓝老爷甚喜,说:又生受你家主人。些须小事何须费心。叫多上复爹:请放心进场。托了试官无有不中的。出了榜,见景生情,自有道理。一切备细,有书信。爹看了自然明白。”说罢将书信呈上。进禄儿说:“我领了书信,因事紧急,抄道加站到临安,见了太监老爷,看了书说:此事可恶,即交刑部发一角公文与淮安府立即要人。不上十日,船头作眼,拐了未出省,落得烟花巷捞毛。人可得了,审了三天,脏银已被花尽,一分也无追出。太监老爷大怒,叫刑部立即起解,杖打八十,流徙三千里,惩治结案。还有书信一封。兼程回来,走至黄河渡,我二人遇见,一同来的。”言罢,将书递了。
官人展开两封书信一一看了,与二人说的不差上下。来兴儿带来的书内还有可托的事:六月内有侄儿蓝世贤由都察院御史奉旨代天巡狩,大约六月底到贵处。你等原系至亲,不可以上司待他,他还要到府上看他叔伯姐姐,借此倒好认亲,贤婿亦不可过费了,总以实诚为本,断不可客套了。
官人看完,喜出望外,说:“早听见你三娘说,他有个兄弟是蓝内相胞弟之子,在京做正卿未得见面。今得了御史,奉旨巡狩到咱这里,又得了一门亲戚,倒要会会。”来兴儿说:“小的在太监府里见过,好一个风流人物,见人很谦恭,一些儿不大道,且善谈。”官人说:“道理如何?荒乱不荒乱?”来兴儿说:“今年雨水调匀,路上很好走,年景好,并无歹人。”官人甚喜,说:“歇罢,另日接风。”二人答应,各回铺中去了。
官人又叫玳安将书送与张二官看。玳安到了衙中见了二官将书呈上。张二官展开细看,长叹了几声说:“伤财惹,气倒叫你爹费心。回去替我候安,说我感之不尽,面见再谢。”正是:
得人一牛还人一马,来之不善去之亦易。
玳安回家一一说了。西门庆这才来到蓝姐房中将来兴儿回来其兄弟不久到此的话细说一遍。蓝姐喜之不尽,说:“活该骨肉重逢,我三叔养着了他了。”官人说:“你们到底弟兄几个?”蓝姐道:“我是大哥的女儿,当太监的是老二,这新升了御史的是我三叔的儿子。我们三门只看着他一个,今年才二十岁。从小儿我们一齐攻书,比亲的还好呢!我想他,怕见不着,如今来了,倒是件奇事!”
正说着,玳安拿着两个帖说:“张二老爷与知县太师拜会。”官人见是手本一帖,写副千户张懋直顿首拜;一帖写清河县李昌期顿着拜。官人说:“什么事,用官衔帖!先让至书房,我冠戴了就出去。”于是穿了衣服,忙到书房迎接。三人叙礼归座。二官说:“前事费心,感之不尽。”长揖到地,特来面谢。官人说:“略尽寸心,何劳挂齿。”知县说:“我们衙门得了一角文书,是都察院御史由京巡狩两广两湖河南山东的信牌。大约六月底到咱这里奉旨饮差,非同小可。咱们得细细商量才好。应用公馆、车马、道路、桥梁,是本县承办的。一切工程应都是咱们的差使,必须前先办妥方保无事。稍有不到谁耽得起?”官人笑了笑说:“二位放心,我也得了信了,此人是在下的舍亲。他来了不过草草了事,虽是钦差,他与我是姐夫郎舅,也不用支应下程,叫他在我舍下住,吃食一切都有我呢!不过李老兄预备车马,跟来的在公馆打发饭食,也无人敢勒索。驿站上若有讹诈等情,告诉我,舍亲也不是那样人。不过,咱们些微备点人事就完了。”叫春鸿、文珮摆酒,说:“今日不约而同,大家畅饮一杯。”二官府大喜,说:“我们不是长官的至亲。饮差最大,愁的了不得。若办的不好了,老大的考成。今闻长官之言,我二人喜出望外。不但省银子,还要赚个满脸,长官赐酒,倒要痛饮几杯。”
于是,搭了桌子,摆了二十个果碟。春鸿、文珮斟了金华酒,三人对饮。官人叫他二人唱南曲子。一面说,又一面笑。二人说:“这事才先难后易,若不是长官之亲,这一来事就费大了。”西门庆道:“差官最怕不认得:深了不是,浅了不是。”又饮了一会,上了南北碗菜、羹汤、点心。二官府说道:“扰了。”举筋便吃。又上了四红四白,要了饭。须臾吃毕,上了茶,一齐站起来说:“我们要回去了。”言罢,出门骑马坐轿,衙役围随,鸣锣喝道,同衙去了。
官人送了回来说:“我可要歇歇了。”来到蓝姐房中,秋桂接了衣服,蓝姐说:“喝酒不喝?”官人说:“酒多了。咱们睡罢。”说罢,上床安寝,一宿无话。
次日,西门庆与贾守备。秋提刑接风。在燕喜堂摆酒,结彩悬花,挂了纱灯、宫灯,叫了名班大戏,还有四个唱的,是李桂姐、吴银儿、黄娇儿、韩金钏。请了张二官、李知县、张团练、刘学官作陪。还有乔大户、吴二舅、谢希大、常时节当支客,都先来了。女眷是大户娘子、应二娘子、大妗子、二妗子,带着郑三姐、段大姐与两个姑子也来了。众姊妹打扮的花枝招展,香气扑鼻,出堂迎接,让至堂后碧纱厨内坐下。#p#分页标题#e#
只听的喝道鸣锣,二新官坐轿一同到来。官人与众客接入里面。二人说:“同寅契友,何必多礼?”官人说:“远路风尘,略表寸心。”说罢,大家入座。开了大戏,上了果桌,把酒来斟。官人全了礼。开怀畅饮。先唱了三出吉祥戏。小旦下了台,官客、堂客点了戏,按次唱毕。跳了加官,放了赏,上了四平八稳的筵席、割刀点心,开了胃子,只听的锣鼓齐鸣,好不热闹。
天晚了,吃了饭,二官与官人道了谢。大家散去。众堂客到上房又摆了酒。众姊妹斟了盅,大家消饮。春娘说:“今日咱们无事,可要凑个趣儿,多吃几杯。”四个唱的说:“我们新排了几折花鼓子、霸王鞭、凤阳歌、金钱莲花落,演与众娘们听。”众人大喜,说:“这才有趣。”
说着,四人改了装,都是蓝袖裹耳,挽起袖子,拽了衣襟,露出小小金莲。先是李桂姐、吴银儿打花鼓,配着霸王鞭,鼓如迸豆,鞭响金钱,十分好看。后是董娇儿、韩金钏,打起锣儿、板儿唱凤阳歌,打莲花落,美耳中听。四个家乐帮腔合唱。众人连声喝采。酒入欢肠,直唱至二更方散。这一来毕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翡翠轩芙蓉蒙爱 林太太情献生活
且说这日是清河县年例过社火之期。满街上人山人海,都来瞧看。西门庆带着妻妾在玩花楼摆酒,众姊妹都穿着扎绣的衣裙,满头珠翠,打扮的娇娆袅娜,体态轻盈。大小丫环都是新衫新裙,镶沿比甲,五色汗巾,在旁执壶打扇,消饮着等候社火。
少时,街上喧嚷说:“来了!”只听的锣鼓齐鸣,好不齐整。众姊妹举目观瞧。只见正西上游人如蚁,团团围绕,看不真切。只见花红柳绿,十分热闹。众姊妹齐声喝彩。说着到了面前,近看更觉好看。春娘说:“怎么得叫进来细细看看才好。”官人说:“这有何难?”即着玳安告诉会长说:“我说了,叫他们进来。叫王经带到楼下耍耍我看。”玳安答应。
过不多时,把社火从花园门带到楼下。会长与官人磕了头,打进锣鼓来,按次演唱。先是几对太平车过去,后跟高跷、秧歌,五虎棍打的热闹,耍叉的半空飞舞,跨凤的对音吹箫,还有狮子滚绣球,各样的抬歌、吵子、十番。令人看花了眼。官人甚喜,搭了桌子,憋蜇的官中放了赏。有四个扮丑的、唱旦的小娃子众姊妹甚爱叫上楼来盘问了一会赏了香包点心,打发下楼。会长谢了赏,仍是王经带出大门游街去了。
这里猜拳行令饮酒,楼下众丫环也放了桌子,把剩下的果子装了攒盘,饮酒作乐。也是合当有事。楚云多吃了几杯,正在竹叶穿心,桃花上脸。可巧丑丫头石头儿爬着桌子要果吃,“嘭——”打了酒杯洒了楚云一身。楚云说:“下作黄子,浣了我的新衣服!”这丫放声就哭,说:“不是我!”跺着脚儿放起刁来,把楚云登时紫胀了面皮。酒往上撞,说:“我倒无说什么,你仗着什么敢与我放刁?你妈不敢错待我。反缝了眼皮子,认认我是谁,别茄子、黄瓜一倒数。打量我与你们一样?别叫我告诉爹剥你的皮!”说的石头儿不敢言语,一溜烟儿跑了。众丫环做好做歹才劝开了。
官人在楼上听得吵嚷。正要问是谁。细听是楚云的声音。就不言语了。又饮了一回,官人说:“天不早了,歇了罢。”酒阑席散。
西门庆往春娘楼上来,归了座,见楚云无精打采,官人这才细问:“你怎么了?”楚云抽抽打打说明缘故,才知是石头儿得罪了她,与她擦抹眼泪说:“你别委屈。”立即把王六儿叫了来,告诉一遍。王六儿打了丑丫头一顿,与楚云赔了不是,才不哭了。官人揽在怀内,百般温存,说:“咱们睡觉罢。”与春娘同入罗帏,三人上床才说和了。一宿晚景不题。
次日早起,官人无事,信步闲游,进了花园。从聚景堂穿堂走至芙蓉亭,见百花盛开。看了一会,顺着松墙绕过翡翠轩、木香亭,上了盘道,走至卧云亭。四下观看,甚是眼亮。独自坐了一会,从山子后曲弯下来,穿过山涧,到了藏春坞,见芙蓉儿抱着二姐儿,带着小丫头石头儿在那里顽耍。官人说:“你们倒会乐。”石头儿要跑,官人喝住。芙蓉儿站起,往二姐儿说:“咱们的爹来了。你说:我想爹了。”官人接过来,抱了一回。二人眉来眼去,打牙讪嘴的,笑容可掬,都有了意了。官人说:“你带了石头儿把他打发睡了,我在翡翠轩等你说话。”芙蓉儿答应说:“知道,我去了就来。”笑着带了石头儿送二姐儿去了。
官人又往前行,绕过竹篱,从小卷棚复过芙蓉亭,顺着新堆的山子又过了木香亭,从葡萄架后来到了翡翠轩,走了个浑身是汗。进入屋中,坐在椅子上歇息半日,只不见来,躺在床上就睡着了。睡了多时,正在舒服之间,只觉有人摸他。
谁知芙蓉儿送了二姐儿回去,白是不睡。费了半日功夫好容易才睡了。将溜出来,蓝姐又叫他给大娘送活计去。送到上房,月娘往他说话儿,给东西吃。芙蓉儿那里咽的下去,胡乱吃了两个,千方百计才得脱身,忙跑到翡翠轩,见官人睡了,蹑手蹑脚坐在身边,悄悄伸手摸他。
西门庆醒了,说:“你怎么去了这半日?等的我火冒钻天。”芙蓉儿将小姑娘不睡,在上房不得脱身的话说了一遍。官人说:“我量你不来了才睡了。”于是把妇人拉到屋中,手忙脚乱解衣上床,学窃玉试偷香,巫山欢会。云雨已毕,穿好衣裙。将出房门,见春娘蓦地走来,楚云拿着像支栀子花,把二人吓了跳。春娘见官人同芙蓉儿从翡翠轩出来,假装无看见,用手往北指着说:“楚云你看,那对蝴蝶儿飞过墙去了。”一面说,一面赶着一直往北去了。官人说:“幸尔她无看见,你快回去罢。”芙蓉儿羞的满面通红,一溜烟就跑了。
官人走出花园,不放心,来到春娘楼上。玉香说:“俺娘掐花儿去了,大概就来。”正说着,春娘来了,手内拿着个马尾小花篮,内盛一篮南茉莉花。见西门庆在此,就知他怀着鬼胎,故意说:“爹无上衙门去么?”官人将计就计说:“才从衙门中来。”春娘往地下唾了一口说:“没脸的行货子,还诌谎呢!将才打量我无看见你与奶子在翡翠轩做什么?”官人无的说,忙推言:“适才我走到那里碰见她,有什么做的?”春娘说:“早做完了,再要做也不能。”官人笑了说:“小油嘴,单管胡说。”春娘说:“口说无凭。”叫楚云:“把你爹按住,我要验验。”楚云果然把官人按住。春娘动手一摸说:“楚姐,你来看,是真是假?”楚云说:“爹还说什么?”官人说:“没什么,都是叫你们娘儿俩气的。”春娘打了他一下,才要撒手,被官人一把揪住,将春娘、楚云按在床上,先把春娘的衣服剥了,后把楚云剥了个光儿。春娘只穿着漏纱膝裤,系着绣花汗巾,大红兜兜,三寸弓鞋。把楚云臊的蹲在地下。西门庆说:“我要是带着药断不饶你们。暂写一笔欠帐。晚上本利归还。”说罢,撂下二人,一溜烟儿下楼去了。官人回后不题。
次日,西门庆吃了饭,正要往衙门里去,吴二舅来看月娘。官人让至上房吃茶,说了些买卖的光景,添了多少货物。
正说着,玳安回话说:“张团练与爹请安,差人送了四桶金鱼,说与二姐儿玩的。”官人说:“又叫人家费心。既送来,拿进来我看。”玳安答应。不多时抬进来。官人与吴二舅大家观瞧,只见一桶文鱼,一桶龙睛鱼,一桶柘榴鱼,一桶鸭蛋,共十六尾。五色金鳞,十分好看。官人说:“拿帖道谢,赏来人二两银子。”又说:“好是好,也得一个好缸才不辜负这个鱼。”吴二舅说:“现成,我那里有原先当铺当老了的青花白地大缸一口,是素窑古器,是我赚下的。我那里无有用处,差人取了来养鱼甚好。”官人大笑,即着进福弟兄登时取到。官人叫抬到翡翠轩陈设。倒了四十担水,将鱼放入缸内。众姊妹齐来观看,但见摇头摆尾,游鱼戏水。蓝姐说:“我玩过,不得配上闸草、金丝荷叶,做一个架子,插上五色旗,叫丫头们每日执旗教演才有趣。”官人即着王经去办。
这里摆了酒,大家赏鱼。叫四个家乐下边弹唱。越瞧越有趣。大家划起拳来,直饮至日落西山,酒阑席散。话不可重叙。
日往月来。到了六月半头、衙门中来报:巡按业已出京,不久到这里。官人闻知,即派吴典恩带领衙役执事馆出三站。接着了,递了手本,差人送信,不得有误。吴典恩答应去了。
这里着人打扫花园。在大卷棚预备床帐,陈设,交周老看守。叫下厨子备办猪羊、鹅鸭等类。悬花结彩,搭了个大戏台。与贾守备借了三个铁镜子。诸事已毕,官人到书房歇息。玳安说:“文嫂见爹说话。”官人说:“叫他进来。”文嫂进房与官人万福。低言悄语说:“小媳妇奉林太太之命,叫与爹请安。说一向无过去,无事请爹有句话说。”官人说:“我也要瞧他去。因钦差巡阅,忙了这几天。今日倒有空儿,你先去,我随后就到。”文嫂答应,又到上房与月娘请了安。月娘说:“一向少见。”文嫂说:“也不知做些什么,总未得闲。今日抓了个空儿瞧瞧众位娘们。”月娘待了茶,文嫂说:“我还到各屋里都看看。”说罢,先到春娘楼上。春娘说:“贵人,那阵风把你刮来了?”文嫂陪笑说:“二娘怪小媳妇少礼,该打一顿才是。”春娘说:“我说玩话呢!你们买卖人那里的闲空儿?坐下罢。”文嫂道了万福,叫玉香递了茶。文嫂说:“你们几个倒投娘儿们的缘。我瞧着都出脱了。秋桂、珍珠儿,我知道,爹收用了。这两个还是女孩儿么?”春娘也笑了,说:“不是女孩儿可怎么样?难道有一百他都要了不成?”文嫂也笑了,说:“爹就是坐家女儿偷女匠,缝着就上。也是他老人家的造化。差些的也擎受不起。”把个玉香脸上一红一白。又说些散话,文嫂站起来说:“再来罢,还到三娘、四娘、五娘、六娘屋里瞧瞧去。”春娘道:“忙什么?”文嫂说:“我都瞧了还有事呢!”于是下了楼,到各房打一卯,先往昭室府等官人去了。
不一时,西门庆到来。下了马,文嫂接入里面。谁知林氏早在花亭上等得不耐烦了。官人一见,拉着她的手说:“一向未得看你,可好么?”林氏眼圈红了,说:“好人儿,若不着人请去,还不来呢!想杀我了。”说着进了卧房。二人并肩坐下,小丫头递了茶。林氏说:“我也不说,真的有了心爱的,还稀罕我么?俗语说:痴心老婆忘恩汉。想的我神魂颠倒,连个影儿也见不着。”官人说:“怎么能忘了你?这一向好不忙呢!眼看差钦差到来,不独我,连知县通不得闲。”林氏说:“到底不放在心里,若真惦着,忙破了脑袋也要摘个空儿走走。”
说着,文嫂放了桌子,摆上南鲜果品。妇人把盏斟上木瓜酒,递与官人。自己也斟了陪坐。二人对饮,叙了些离情软语,把官人也说动了。妇人说:“我请你不为别事,因想你,亲手儿打了一条香络子,还绣了一对护膝,也是我的痴心。夏天热了,看见我的络子凉爽,冬天冷了想起我的护膝暖和。不知你要不要?”官人说:“在那里?”妇人叫小丫头从柜子里取出来,果然好活,计如鱼子一般。西门庆连声夸奖说:“难为你的心。”连忙收起。
又饮了一会,妇人说:“我有两坛酒,名瓮头香,是官药房得来仙方。此酒有通宵不倦的好处,补血养气的奇功。我与王爷用了一坛,还有一坛总未肯动,还有一本册页,是南边虎丘女孩儿画的。王爷的千秋,外边随礼进的。你何不尝尝瓮头春酒,看看虎丘册页?这都是外头无有的。”官人甚喜,说:“你有这样好东西,怎不早说?快拿来,这倒有趣。”
于是,林氏亲自带着文嫂抱了一个小磁坛来,打开七层封皮,只闻的满堂奇香。文嫂灌了一壶,官人说:“温了来我尝。”文嫂答应。去不多时,温来与官人斟了一盅。又与妇人要斟,林氏笑了,说:“傻老婆,我喝不得。”文嫂会意,与妇人斟了木瓜酒。官人饮了一盅,说:“好酒。”妇人说:“你喝罢,好处多着呢!”叫丫环“把我常看看的册页拿了来。”小丫头答应。从屋内案上取出来递与妇人、官人接过来一看。见外是绿锦板皮。展开是细绢。沿边果然画的像活的一般精工。五彩点缀入神,二十四页都有名色,且神情式样百般奇巧。看得二人心痒难挠,勾起药酒发作。说:“拿到屋里看罢。”二人携手入内室。入下纱帐来,打开册页,如法行事,把个林氏喜的没口子叫“达达”不绝。
少睡了片时,饭也无吃,连了夜,直缠至四更,次日睡至日出三竿才起来。官人说:“好厉害酒!”妇人只是笑。丫环递了茶。二人梳洗已毕,文嫂拿上三鲜燕窝汤来,每人吃了半碗。
王经拿了马来,官人才告辞回家。妇人恋恋不舍,送至后门,看着上了马去远了,才回房去了。这来毕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蓝世贤探亲巡狩 二优童得钞沾恩
却说西门出了昭宣府,将走至门首,只见衙役迎来回话说:“巡按大人差人与老爹请安,说又劳差人迎接,面见再叙。”官人闻知,忙到里面换了衣冠,嘱咐预备,复又上马,带了玳安、王经、十数个牢子飞奔十里亭。不多时到了那里,见贾守备、秋提刑、张二官、李知县、张团练、吴巡检早来了。还有官军、衙役、大家会在一处。
不一时,只听大炮惊天,鸣锣击鼓,一把大红伞先行,后是旗、锣伞扇,“肃静”、“回避”牌,令旗、令箭、引马、对子马。蓝大人坐着四人大轿,后跟一对标枪,有三四十人围随。又听十三棒锣鸣,来到面前,守府、提刑、千户、团练、巡检都跪在道旁,唱衔递手本。独西门庆站在一边,看着轿临近,强一跪,递上手本。蓝大人忙叫住轿,官人迎上虚要行礼,只见蓝大人满脸陪笑说:“姐丈少礼。”拉着手说:“至亲几年,今日方会。”官人说:“请大人上轿,到舍下再叙。”蓝世贤道:“恭敬不如从命,有罪了。”上了轿竟奔清河县来。
进了城,只见军民百姓拥挤不动。穿街过巷,来到西门庆的大门,放了三个铁铳子,直至仪门下轿。官人下了马迎接,戏台上笙吹细乐。让至聚景堂,叙了亲情,礼毕坐下。春鸿、文珮献了茶,与蓝大人磕了头,一旁侍立。内司回禀:“大人在那里住,好卸驮子。”蓝世贤道:“我就依实了。叫从人把铺盖、衣箱留在这里,只留两个人,余者都往公馆里去罢。”内司答应,传话去了。世贤道:“姐丈带着我先与姐姐请了安,回来再叙。”官人说:“不劳老弟大驾。他大概就来。”
正说着,只见蓝如玉扶着秋桂带着芙蓉儿来到大卷棚,见了兄弟不由得悲喜交加。世贤跑上来叩了安,托地一揖。蓝姐说:“几年未见,发达的白胖了。三叔身上安?弟妇可好?自娶了来还无见呢!我知道他是十七岁娶的,今年二十一了,比你大一岁。”世贤说:“姐姐记性不错。”说着入了座,丫环也磕了头。蓝姐又问:“二叔可康健?”世贤说:“愈发鹤发童颜了。”说:“你怎么就得了巡按?”世贤说:“也想不到。自从那年中了进士,在翰林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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