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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道悲鸟

来源:网络 时间:2017-08-10 14:35
《赤道悲鸟》作者:伊夫·马拜第一章  阳光晒得那些捕食性动物躁动不安。太阳一出来,红钳螃蟹便躲在洞里或钻到垃圾底下。上游的居民把垃圾扔到河中,河水则像病了一般,慢慢地把垃圾带向小港湾。当炎热渐渐消退时,海滩便颤抖起来。螃蟹从石缝中纷纷爬出。它们火红的甲壳星星点点,消失在越来越浓的夜色中。黄昏的夕阳无力地照着它们的涶沫。它们挤成一团,不慌不忙地向
  “并没有亲眼看见。”

  “它将证明鹰派在这个岛上扎根比鹮派更早!简直是开玩笑!直到现在为止,我们所知道的恰恰相反……这是忘了两派通婚已久,我们的血已全都混在一起……如果由我的性子来……”

  “我知道谁偷了小雕像。”

  “朱莉·克恩?她已被释放。”

  “是诺,齐娅的女儿,康贝的女朋友。”

  “齐娅的女儿……”

  “今天下午,在朱莉·克恩的房间里,我突然发现了她。她……她手里捧着那个小雕像。她一听到我的声音,马上把它藏了起来……藏在裙子里面,然后匆匆逃走。”

  “你为什么没有跟上去?”

  “我怕让她难堪……”

  “她现在在哪里?”

  “也许在她母亲家里。她很容易激动。她会招的。”

  “你为什么主动来揭发?你知道,这并没有奖金。那么,是责任感,是对古董的爱好?妒嫉?”

  埃莱娜的脸红了。

  “你还很漂亮。”

  “如果恭维的价值取决于恭维者的价值,那你过誉了。”埃莱娜嘲讽地说。

  “要是你勇敢的举动到此为止了,那你现在可以走了。注意!这些天大家都很烦躁,很不高兴。小心点!别忘了,蔑视危险的人容易遇到危险。”

  自从儿子皮埃尔出生后,多斯夫人就确信丈夫对自己不忠,尽管她没有确凿的证据。皮埃尔的父亲受过良好的教育,风度翩翩,他从不隐瞒自己对女人的兴趣。而那些女人也反过来对他的关注表示感激。出于信仰,也是为了在自己业已陈旧的羽饰上增加一根荣耀的羽毛,他参加了抵抗侵略者的运动,并在所在地区组织秘密网络,成了一个受人敬仰的首领。多斯夫人既不赞同丈夫的主张,也不了解其内在的动机,但她得知她已怀疑多年的一个女人也参加了她那个具有魅力的丈夫的组织。她巧妙地从丈夫的一个知己那儿套出了秘密。那个粗心的知己把召开秘密会议的地点,日期和时间都告诉了她。她匿名向敌人告了密。为了让她那个对她不忠、但她仍然爱着的丈夫晚些到,以逃避敌人的埋伏,谢天谢地,她刚好身体不舒服,丈夫只好守在她身边。但敌人很高明,一直等到会议结束才采取行动。抵抗组织的成员们纷纷突围,但最后都落入陷阱。他们宁死不屈,誓死捍卫,结果全都被杀,无一幸免,包括迟到的多斯先生。时间的差错使一个妒嫉心强的妻子和告密者成了一个寡妇。她虽然得了荣誉勋章,但内心难以安慰。

  埃莱娜离开了市政厅。她脑海里仍浮现着婆婆满脸皱纹、哀伤、苍白的脸。有一天晚上,婆婆向她承认了自己的罪行,悔恨不已,失望至极。

  “您的信任并没有使我感到荣耀,”埃莱娜对她说,“您的悔恨也没有把我感动。行为高尚还是可耻,其动机往往是相同的。告密者的错误,在于不公开姓名。为什么要隐姓埋名?为什么?”她一边重复,一边朝把她带到市政厅铁栅外面的警卫笑着。

  脾气暴躁的警卫很不高兴,举起了武器。埃莱娜笑得更大声了,头也不回地走远了。再大的灾难她也不怕。

  礼拜天,如果天气好的话,埃莱娜会去领两次圣体。她的衣着很富有挑逗性:高跟漆皮皮鞋,开叉的黑色短裙,线网袜,袒胸露臂的紧身皮衣,口红又厚又艳,脸上扑了淡紫色的化妆粉,睫毛上涂了淡紫色的眼睫膏,长长的头发在肩上飘动着。皮埃尔每个星期仅这一天懒在床上看报纸,埃莱娜出门了,来到教堂。她姗姗来迟,讲道已经结束。她觉得自己已不需要听讲道。她踏着高跟鞋,“咔嚓咔嚓”地登上大殿正中的过道,一直走到第一排,迫使信徒们互相挤紧,以便给她腾出一个位置。

  领圣体了,队伍漫长,从教堂尽头开始。埃莱娜拒绝排队,第一个跑上去接受圣体,接着又返回原位。圣体发放完毕,主祭还没来得及重新登上祭坛,埃莱娜又出现在圣餐桌边,跪下来,轻启双唇,张嘴伸舌,让教士第二次把圣餐饼放在她嘴中。她合着双手,闭着眼睛,吞进圣饼,让它慢慢地在嘴中融化。

  接着,她来到康贝向她推荐的咖啡店,坐在柜台前。她想见见“真正的岛上居民”,以此写一部小说。康贝犹豫了,她缠着不放。康贝告诉她那里很危险,她笑了,讽刺他。

  她要了一杯棕榈酒,付了钱,一饮而尽,又要了一杯,喝了一半,然后转身向大厅走去。她进门时,正在抽烟喝酒的顾客们停止了说话。她一一凝视着他们,他们任她看着。在他们的目光中,惊讶、怀疑、敌意交织在一起。她微笑着举起杯,喝光,付钱,滑下圈凳,走到一个年老的水手身边。这个水手穿着一件破旧的制服,戴着一枚青铜奖章,奖章上飘着一条肮脏的饰带。他用埃莱娜所不懂的方言说了几句话,引得大家哄堂大笑。埃莱娜站在他面前,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支,夹在唇间,把嘴向老水手伸过去。老水手没有犹豫,他抽了一口用破牙咬着的烟头,免得让它熄了,然后用两个指甲乌黑的指头夹起烟,弹掉烟灰,把它递给正在点烟的埃莱娜。埃菜娜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滑稽地结结巴巴说了几句话,又引起了大家的哄笑。这回,埃莱娜也笑了。她用力抽了一口烟,朝积满污垢的天花板吹去,好像是赶苍蝇似的。老水手吐掉烟头,埃莱娜也递给他一支烟,他点着,弯了弯腰,最后说了一句话,博得了满堂掌声。大家又满上酒杯。老水手与埃莱娜碰了杯,埃莱娜也被迫与其他所有的人碰杯。他们围在她身边,挤她,摸她。她试图脱身。老水手在她头发上吻了一下,以此表示自己的优先权。谁也没有跟他争。大家安静了下来,重新斟满酒杯,互相干杯,唱歌。老水手邀请埃莱娜跳舞,众人把他们围在当中。好几拨男人都加入了进来。

  埃莱娜跳了好几个小时,大家一个接着一个把她搂着怀里,摩擦着她。她没有反抗。他们满头是汗,心跳得飞快,手抓得紧紧,但她没有躲开。他们试图把她拉到咖啡店的角落,以为能靠着墙迅速跟她干那种事,就像他们跟那些同意跟他们喝酒的女人所干的那样。只有这时,她才咧着嘴笑笑,打消他们的邪念。

  当大家都跟她跳过舞之后,她喝完最后一杯酒,用口哨轻轻地吹着一支曲子(以前,当儿子看见她晚上出去,哭起来时,她就是轻轻哼着这支曲子安慰他的),扬扬手,跟大家打了个招呼,轻轻推开试图拉住她的男人,走了出去。

  老水手陪伴着她。他让她安全地抄捷径穿过了沼泽地。黎明紫色的霞光照在沼泽地上,使天地一片静寂。时而有几声枪响,但不足以打破这种宁静。一种真正的寂静。他们俩都累了,还有点醉,归途中谁也没有说话。在庄园门口,老水手停住了脚步,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细长的小瓶子,里面用一种绿色的液体浸泡着几只鹰爪。

  “拿着。这是致人于死命的毒液。假如有人想伤害你,在他的杯里倒上几滴,他第二天就会死。不过,要小心。如果有人看见你倒,猛禽的灵魂来抓的是你。”

  埃莱娜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要。她尴尬地傻笑着,作为感谢。“又是一个不信神的人,所有来自海外的人都一样。”老水手一边想,一边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在路上,他等了一会。当他确信埃莱娜已回别墅,出现在敌人面前时,他长时间地念起咒来,以保护埃莱娜。

  齐娅也在念咒,但目的刚好相反。她穿着一个插满小鹰羽毛的紧身衣,头戴白色的刺槐花,双手布满她刚刚掐死的一只非洲猴的血,仰望着升起的朝阳。

  
 









第六章

  勒贝尔难以控制自己的反感。一个民安队员背着大砍刀,手执棍棒,一直把他护送到教会的铁栅门跟前。他一个人进了门。院子里空无一人。家具堆在古老的小祭坛前,准备搬走。主屋也已难挡风雨:百叶窗已经拆了下来,从门框上卸下来的门靠在正门的墙上。勒贝尔进屋时,听见有人在唱他小时候在学校里学过的一首歌。这首歌讲述一个将军的英雄业绩,他宁死不屈,尽管所有的仗都打败,但他却赢得了战争。

  勒贝尔轻声地跟着女歌手唱起来。当那个唱歌的女人发现有人来时,她收住了歌声。勒贝尔继续哼了几段,走进客厅。前来向朱莉·克恩求教或求助的男女老少,平时就在这里等待。

  朱莉在那儿。她给花瓶注满水,把佩里采摘的一些白色花朵插到里面,最后动了动,让花束能够通风。她在衬衣的袖子上擦干手,一甩脑袋,把落在眼睛上的一束头发甩到头上,并开始捡拾强盗们没来得及毁灭的档案。她没有理睬勒贝尔。

  勒贝尔走过去,贴在她身上,拥抱着她,闻着她皮肤的香味,吻她的脖子。朱莉没有说话,闪开了。勒贝尔用力抓住她。她反抗着,用力挣脱他。勒贝尔把她抱得更紧了。她冷静下来。勒贝尔把她抱了起来,让她躺在铺在地上的芦苇席上,然后在她身边躺下来,解开她的皮带,等着她自己脱衣服。她一动不动,一言不发,想重新站起来。勒贝尔拉住她,不让她起来。她被搞痛了,咬牙切齿。勒贝尔压在她身上,试图吻她的嘴。她成功地闪开了,站起来,向门口跑去。勒贝尔把她抓了回来,紧攥着她的两个手腕,反剪着她的双臂,推着她,把她逼到墙角。朱莉不再反抗,任其抚摸。

  这种不同寻常的软弱使勒贝尔大惑不解。他放开了她,朝地上吐痰,低声咒骂,火气慢慢地平息了。他尴尬地帮她整理好衣服,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请她坐下。朱莉在犹豫。勒贝尔又对她进行了安慰。她选择了一张小圆凳坐下。那是惟一没有遭到破坏的座位。

  “为什么要这样?”她问。

  她抬起眼,伤心地看着他。那种哀伤完全发自内心,勒贝尔无法怀疑。

  “为什么你们之间要这样争斗?又烧又抢。”

  “独立之后,两派之间一直有矛盾。鹰派开荒、种地、打猎、捕鱼、鹮派却坐享其成。”

  “是谁引起了这场冲突?是你吗?”

  “小雕像的发现继而被盗激起了我派的愤怒。我试图控制这种愤怒;但没能做到。它不会再延续下去。你知道,在这里,只有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可是你,为什么要躲避我,忘记我?为什么这样蔑视我,拒绝我?”

  朱莉没有回答。

  “这就是你教训我的方式?晚了一点……而且没用,我永远也记不住。”

  朱莉摇摇头。

  “你想干什么?忘记我,忘记这些年的共同生活,忘记我们的日日夜夜,忘记我们的欢笑、哭叫和沉默?”

  她张开嘴,突然又改变了主张。

  “这是不是一个新花招?你让我久等,让我心焦,以便把我捆在你身上?你弄错了。我喜欢别人献给我的东西,永远不喜欢我自己要来的东西。”

  朱莉没有说话。

  “我在跟你说我,说我们呢!你一言不发。好像这已经不重要。我身上还有什么东西能使你怦然心跳吗?”

  朱莉脸色苍白地望着他,仍然一言不发。

  “在让你走之前,我要跟你讲个真实的故事。我本想永远把它埋藏在心里。它一定会使你终身难忘的。”

  朱莉颤抖起来,低下了头。

  “从前,有位非常英俊、很有权势的先生,生活在他的祖先们凭武力登陆、征服的一个小岛上。他在那儿建起了一座漂亮的房屋,建立了一个长期以来谁也不敢反对的政权。他并不坏。他甚至相信。财富象征着神的仁慈,如果与人分享,便是幸福的最好保证。他富有教养,却不蔑视任何人。他特别喜欢罕见的奇石,除此之外,他真正喜欢的,就是到穷人家去串门。这是他那派人所不能原谅他的。他在最普通、最简陋的咖啡店里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他有个很小就失去母亲的独生女儿。他打算送她去宗主国好好读点书,纠正纠正她所接受的十分特殊的教育。在小岛上,教她的是两个本地人,一个是她的奶妈,另一个是与她同龄、有点粗野的朋友。大家都喜欢这个可爱的小姑娘,所以没有把她父亲的真实死因告诉她。她被迫到一家酒店去认尸。人们告诉她,她父亲是得了不治之症,被送往酒店的。

  “实际上,那是一家非常特殊的小酒店。悲剧发生后,当局便把它关了。那是一家妓院,招收穷人家的小伙子,他们出卖自己的本领以养活家人。有天晚上,朱莉,你父亲非常中意的一个专业小伙子,在干那事时用力猛了点,把自己所喜爱的顾客给弄死了。大家都想让他快活点呀!”

  拿到文凭后,皮埃尔·多斯用他那位英勇而富有魅力的父亲留给他的那点微薄遗产,到非洲进行学术研究。五年中,他发现了罗马在罗马帝国鼎盛期所建立的一些古迹,并在科学刊物上发表了若干文章,赢得考古学家的尊重和历史学家的肯定。他最觉得自豪的,是通过对一些还愿石碑的比较研究,揭示了一种当地艺术的存在,其作品使殖民当局认为是对他们的歌颂,而在惟一懂得它们的被奴役的人民看来,这是对罗马侵略者的诅咒,是永远呼唤人民起来反抗。“受到恭维的王子瞎了眼。”皮埃尔总结说。几年后,他想把长期研究的成果收集起来,进行修改,结集出版。

  埃莱娜自告奋勇地承担了这一工作。很快,任务的艰巨使她打退堂鼓了。她时不时地打开案卷,进行分类,但几小时后,她又放弃了。皮埃尔怕激怒她,既不敢问她工作进行到哪个阶段了,也不敢劝她放弃她已着手进行的工作。有天晚上,他借口有时间,提出来帮她。她没有上当,而是告诉他,儿子马克发烧了,吐了一整天。她又说,朋友们请她吃晚饭,她就睡在他们家里了,免得晚上回来吵醒生病的孩子。

  “对了……我忘了……我做完你交给我的工作了。你可以看看结果:全都在浴室里。”

  皮埃尔谢了她。他摸了摸马克的额头,发现马克并没有发烧。接着,他又打开了埃莱娜临走前放在浴缸里的文件夹;所有的资料都混在一起,有的被撕破了,有的被染上墨水香水,沾着爽身粉、牙膏……他把它们全都扔进了垃圾篓。

  第二天上午,埃莱娜回来了。她还有点微醉。皮埃尔没有对她进行任何指责,到他任教的大学去了。过了一星期,埃莱娜才敢祝贺他终于明智地决定摆脱那些旧文件。她都已经认得那些“已经不用的方块字”了。她傲慢得令人不安,又说:

  “你为什么不离开我?你挨的打还不够多吗?”

  “既然你已经不爱我了,打有什么疼的?至于离开你……为什么要离开你?既然都已经不爱了,还要断绝什么关系?”

  对他来说,克制怒火的惟一办法是教训人。这有时很管用。

  “别再看着我!”她说。

  “在我的生活中……在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看人了。是的,我看着你……我看见的东西往往使我伤心……但我还是看着你……为了帮助你看见你自己。”

  “既然我对你已一钱不值,你为什么还要强迫我?”

  “如果人不能正确地认识自己,那就要强迫他。”

  “瞧你说的!说些什么呀!”

  “那你喜欢咒骂,喜欢耳光?”

  “认识你使我对好人比对坏人更害怕。”

  “害怕伤害你的人吧!这只能保护你不受他们的伤害。但也要害怕会给你好处、自我克制的人。”

  他们长时间继续这场唇枪舌剑的谈话。埃莱娜几次惹皮埃尔生气,嘲笑他,嘲笑他的趣味和好恶。但直到对话结束,皮埃尔也没有发火。他始终风度翩翩、说话有理,一直克制着自己,有时保持沉默,尽管这种沉默可能非常痛苦。埃莱娜大为震惊,也非常恼怒。这次,她最后还是缴械投降了,虽然没有感到失败。因为胜利者拒绝跟她争吵。

  似乎没有任何东西能使皮埃尔激动,哪怕是教堂偷盗事件。他就像一个经历了太多不幸的人,任何悲剧都不能使他震惊。他继续用放大镜辨认着刻在一块黑曜石上的字符。那块黑曜石是一个渔民网到的。当他得知一个别动队已经进攻别墅时,他没有流露出任何惊讶的神色。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他们没有真正的理由互相吵架,所以就编出一个理由来跟我们作对。教堂之后是别墅,然后是工地……”

  “如果他们来的话,他们会杀人的。”康贝说。

  皮埃尔一改学者的冷静,激动得难以自持。他松开正在研究的石头,石头掉在地上,摔烂了。他没有去捡碎片,而是用脚把它们踢散。他脱掉上衣,换上一件更暖的衣服,又把笔记本和钢笔塞进口袋,然后拖着康贝出了房间,用钥匙锁上门,迅速跑向朱莉的房间,门也没敲就闯了进去。

  埃莱娜和朱莉正躺在床上聊天。朱莉见皮埃尔闯进来,从床上惊跳起来。埃莱娜却没有反应。她手里抓着一个差不多已经喝空的酒瓶。

  “皮埃尔!加入到我们中间来吧。我感谢你的朋友朱莉。我在这儿的逗留和遇到的某些突发事件,使我想把那部小说写下去。你离开我之后,我就中断了写作。你没有听我说话。出什么事了?你神色慌张。这不是你的风格。别跟我说外面的小小骚乱真的会使你不安……你怎么失去了你无与伦比的冷静?”

  埃莱娜的醉意使皮埃尔平静了一点。他寥寥数语,讲清了形势,劝她们认真对待这种危险。康贝关上百叶窗。朱莉走到父亲的书桌边,打开抽屉,拿出一把匕首,递给皮埃尔,又取出一把手枪,装上子弹,放在身边。只有埃莱娜迟迟没有反应。她坐在楼梯中间,喝光瓶中的酒,读起她刚写完的一页东西来:

  “不,还没到这一步。”

  她撕了纸,把碎片撒在皮埃尔的头发上:

  “给我时间,让我写完最后一页。”说着,她重新上了楼。

  “佩里和齐娅在厨房间。诺在哪儿?”康贝问。

  “齐娅派她找香料去了。她需要香料。诺还没有回来呢!”朱莉说。

  当动乱接近别墅时,那个哑孩子消失了几天之后又重新出现了。他从破长裤的口袋里掏出一块木炭,在墙上画了几棵树,和一条小路,小路当中有一个穿裙子的长发女人。他碰了碰自己的眼睛。

  “孩子看见诺了。”朱莉说:“诺一定是去她住在森林中的叔叔家了。齐娅和佩里会去那里找她。由于他们不愿意离开我,那我就陪他们去。你们三个,坐停在工地旁边的小船,顺流而下,去三角洲。等月亮升起再说。这里的人晚上都躲开河边,神灵在那儿睡了一整天,要抓东西充饥呢!”

  “迷信的好处。”皮埃尔评说道。他脸色苍白,流露出疲惫的神色。

  “终于有得玩了!”埃莱娜摇摇晃晃,站立不稳。“朱莉,请带我跟你一起走。”她假装哭起来。“你是这么善良!如果你拒绝我,那也没有关系。既然大家都走了,我就呆在这里。士兵们才不会让我害怕呢……不管是鹰派还是鹮派的士兵,他们都那么英俊,他们不会伤害我的。在咖啡店里,我已经遇到几个了……他们非常和蔼,非常殷勤,甚至有点太殷勤了……皮埃尔,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康贝帮助她穿上大衣,她竖起领子,她像很冷似的。

  “这主要是替你挡蚊子,”康贝说:“黄昏时,它们会咬人。至于我们嘛,它们对我们太熟悉了,已对我们不感兴趣。而你在这里是新猎物。”

  “谁告诉他们我喜欢让蚊子咬的?皮埃尔,是你对我的私生活说三道四?”她冷笑着抱住康贝的脖子,免得摔倒。

  “连那只大冠鹃都不觉得你有趣,”皮埃尔说,“自从你来了之后,它越来越闹……也许是伤心。”

  齐娅和扶着她行走的朱莉钻进林下灌木丛,佩里跟在后面。他们离庄园还不是太远,听得见鹰派的士兵们唱着歌,歌颂他们的图腾——鹰,和他们的首领勒贝尔。勒贝尔似乎又重新掌权了。

  康贝带着埃莱娜和皮埃尔,抄一条被野生的芒果树丛遮掩的小道,避开可能已受监视的工地,来到了小船停泊的地方。

  当侦察兵来到别墅的铁栅门前面时,那只大冠鹃叫了起来。但这既不是它往常跟它所观察的人打招呼的叫声,也不是它发现猎人出现时发生的报警声。这是一种粗暴、强烈的怨言,叫得士兵们心慌意乱。

  巨鸟的哀伤钻进使它哀伤的人心里,折磨着他们。皮埃尔听到这种与他心境如此吻合的失望的叫声,不禁露出了微笑。康贝瞥见了这种微笑,而埃莱娜则把它当作是一种做作的神态。他们根据朱莉的指引,在芦苇和红树丛中找到了那只小船。康贝扶着皮埃尔和摇摇晃晃的埃莱娜。皮埃尔镇定下来,与埃莱娜肩并肩坐在潮湿、布满绿青苔的木板上。康贝解开系船的绳子,在椰树上猛地蹬了一脚,几片柳叶落了下来,小船则离开了岸边。他把船桨安上桨架,坐在当中,开始划起桨来。皮埃尔想帮他。

  “两个人划会快点。”

  “我宁愿你看着河面。如果有树墩或沙丘挡住河道,你就告诉我。否则我们会翻船的。河中鳄鱼泛滥,我不希望被它们抓住。”

  “为什么你怀疑我的划船本领?”

  “康贝说得对,”埃莱娜叫道,“你连航向都掌握不了,还来管我们的……这不是很滑稽吗?可我跟你在这里干什么?”#p#分页标题#e#

  “我也这样问自己。”皮埃尔有气无力地说。

  这巧妙的回答使埃莱娜大吃一惊,她突然站起身来。小船摇晃起来。康贝抓住她的双手。她摇摇晃晃地走到船头坐下来。

  “在这里,我可以欣赏我们的舵手有力的背脊,并且监视你,皮埃尔。不让你伤害我们。别这样看着我,就像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和尚!”

  面对这种挑衅和辱骂,皮埃尔一直保持冷静,醉醺醺的埃莱娜恼羞成怒,满心痛苦。但当着康贝的面能侮辱皮埃尔一番,她心里又感到好受了一点。

  小船在河上划行。在离大海不远的这个地方,河水随着潮汐的变化而变化。在三角洲上游,这种变化十分明显。船桨每划一下,杓鹬和戴胜鸟便从黑魍魍的芒果树中飞去。芒果树的根呈拱形,挡住了许多藻类和软体动物,遮住了鹮鸟和大喙巨鹳。

  “这种寂静让人生气,”埃莱娜说,“甚至连鸟也不叫。胆小鬼!皮埃尔,你想想我为什么到这里来。”她补充了一句,露出欣喜的神色,让人讨厌。你等得够久了。我会告诉你为什么忍受不了的。我敢肯定。”她冷笑道。

  皮埃尔平静地望着凤头麦鸡和野鸭一群群飞往沼泽。它们将躲到那里去过夜。

  工地上,有五个士兵。他们捣毁了工具间,拔掉了栅栏的木桩,踩塌了洞穴,砸烂的陶瓷残片和还黏着脉石上的骸骨。离开之前,他们又朝破坏不了的东西撒尿。勒贝尔抽着烟,看着他们胡作非为。烟灭了好几次。士兵们感到不满足,决定洗劫教堂。勒贝尔怕朱莉回来,试图劝阻他们。

  “别人已经去过那里。什么都被抢走了。”

  “你没有把你想留给自己的什么东西藏在那里吧?”他的中尉一脸杀机,竟敢如此问他。

  勒贝尔不想顶撞。那个横蛮无礼的中尉带走了他的士兵。勒贝尔跟了上去。

  朱莉不在那儿,但在那儿等她的诺来不及逃走了。

  “我跟你们说过,这里已没有你们要的任何东西。至于你,坏家伙,还有几本书留给你。但不知你读得懂读不懂。”勒贝尔说。

  士兵们发疯了,他们把汽油浇在墙上,点着了火。一切都烧起来。他们跑出来,怕被烧着。呛人的浓烟熏进了小房间,诺就躲在房间的楼梯底下。她没有去灭火,而是在与浓烟搏斗。她咳嗽着,吐着痰,哭着,跌跌撞撞地倒在门槛上。没有人去救她。勒贝尔向她走了一步,一眼瞥见他的人正看着他,马上改变了主张。士兵们已拔出匕首。

  屋顶开始燃烧了。诺成功地爬出了屋子,一直爬到院子中间。士兵们笑着围了上去。

  谁先来?诺两眼噙满泪水,看不清他们的面孔,但感觉到他们正用靴子踢她,不让她站起来。笑声停止了。她抬起头。浓烟和阳光使她看不见东西。她一动不动。士兵们一把抓住她,拉她,把她拖离火场和把院子搞得一塌糊涂的火星。他们撕破她的裙子,她捡回碎片,紧紧地抱在一丝不挂的胸前。士兵们又扯掉她的短裤。她跪起来,抽泣着。这时,两手大手压在她的肩膀上,迫使她平躺在地。她乱蹬着两只大腿。又来了两只手,抓住了她的脚踝。她闭上眼,浑身发抖,霎时一片寂静。屋顶“轰隆”一声塌了,打破了宁静。她察觉到有人在轻声说话,有人在动。她认出是勒贝尔的声音:“别这样!我认识她,我认识她的母亲。她会复仇的!”大家取笑他,威胁他。他退却了。诺睁开眼睛,看见他走开了。她惊跳起来,大喊:“别扔下我!”勒贝尔转过身,耸耸肩,慢步走远了,消失了。诺以后再也没有见到过他。她挣扎着,成功地摆脱了他们。但很快,又有几只手抓住她。她挨了一记耳光,但她几乎没有感觉到。又有人朝她太阳穴打了一拳,她眼冒金星,大叫了一声。她失去了知觉。于是,士兵们轮流压在她身上,发泄兽欲。

  一阵风裹着烫人的灰、浓浓的烟和焦类的细屑,结束了这场有人还想延长的强奸。诺有气无力,说不出话来,感到躯体已不复存在。在别的躯体的重压下,它已破碎、肢解。那些躯体在松开它的同时也使它精疲力竭。

  诺赤身裸体,披头散发,肮脏不堪,流着鼻血,嘴唇也肿了。一个士兵把裙子的碎片扔给她,她不想再用来遮身。她坐起来,然后又站起来,走了几步,停下来。她一一望着他们。士兵们一言不发,不再笑了。她张开一直合着的左手,向他们伸去,示展着她的手指头。她没有拇指:齐娅生下女儿后,便砍下她的拇指,把它献给了神灵。作为交换,神灵将保护这个孩子,惩罚伤害她的任何人。士兵们把她的指头数了又数,他们明白自己要受到诅咒了。

  诺知道,自己的这一举动,既惩罚了他们,也惩罚了自己。她把母亲的名字说了好几遍。神灵欺骗了她的母亲。她叫喊着康贝的名字。士兵们围拢过来。她睁开眼睛,站着等待他们。既然心已死,她还有什么好怕的。

  勒贝尔疲惫不堪,独自来到别墅的铁栅门前。他的人已先他而到。两个站岗的士兵在玩牌,他们坐在两道高坡间举着酒瓶喝酒,连酒杯也免了。他们没有认出勒贝尔,很不高兴被人打扰。他们不让勒贝尔通过,勒贝尔没有理睬他们。

  “让大鹰啄掉你的眼珠!”他们当中的一个人叫道。

  勒贝尔停住脚步,转过身,掏出手枪,看着那个一时没有认出他来的莽撞的士兵。他犹豫不决,微笑着把枪插回腰间,继续走他的路。这回,士兵们围上来了。他们手里拿着大砍刀,谁靠近他们,他们就会砍掉谁的脑袋。他们将用这件小事编成故事,传播出去。这一传说经过添油加醋,将更加丰富多彩。

  别墅里的家具已被靴子踢破,被枪托砸烂,搬到屋外,堆在草坪上,与餐具、地毯、衣服、油画和小玩意儿乱七八糟地混成一团,摇摇欲坠。勒贝尔在杂乱中认出了朱莉的床,他常在那上面睡;认出了朱莉的裙子,他曾解开过它们的搭扣。他掩饰着自己内心的激动。

  “对我们感到满意吗?”他的中尉阴险地问。

  “是谁下令……”

  “你说要摧毁象征权力的所有东西。继教堂之后,就是这里了……你看,这里并没有发生过抢劫。”

  “你手里是什么?”

  “小雕像。”

  “你在哪儿找到的?”

  “在一个外地女人的行李中,喜欢跟我们一起喝酒的那个女人。”

  “你曾跟我说是诺……”

  “是那个外地女人说的……现在怎么办?”

  勒贝尔没有作声。他看着别墅。所有的士兵都在等他的决定。他问中尉要小雕像,中尉粗暴地拒绝了。勒贝尔从他手里一把夺过,摔到地上。小雕像碎了。

  “作决定的将是它。”勒贝尔说。

  士兵们绞着芝麻杆,在做人把。那些芝麻杆是齐娅晒干,用来磨成粉做调料的。火把点燃了。

  在这洗劫过程中,那只大冠鹃没有露面。它叫着。当中尉一声令下,士兵们把火把扔进窗时,它只沙哑地叫了一声,然后便沉默了。士兵们等待着。它观察着。勒贝尔低着头,用鞋尖钻地,好像怕朱莉出现,目睹家的毁灭。

  火把灭了,火却没有着起来。甚至连客厅里被炭火穿过的帷幕也没有烧起来。

  “小雕像作出决定了。它不希望别墅被烧。”勒贝尔松了一口气,说,“走吧!我们在这里没有任何事可干了。”

  “作决定的不是它,而是那只鸟。”中尉又失望,又惊讶,“它的哀伤保护了那些哀伤的人。”

  圆圆的太阳慢慢地升起在地平线上。那团红色而温暖的东西射出光芒,照着红树群落和沼泽地,小飞虫和蚊子恐慌起来,白鹭飞得慢了,鹞叫得轻了,燕鸥收住叫声,藏身在雌蕊和风信子底下,不见了。鳄鱼咬着厚厚的草层,把它拖到布满污泥的水底吞噬。埃莱娜一声不吭,就像被车灯照花眼的兔子,呆住了。

  康贝划着船,奔三角洲而去。他想在天亮之前到达那里。皮埃尔几次要替换他,至少要拿过一支桨。康贝满怀深情地拒绝了,借口说双臂划桨力量才能均衡,并能减轻疲劳。皮埃尔没有坚持。他感觉到太阳慢慢地降温了,听见鸟儿在窸窣作响,小船在“哗哗”地滑行,船桨有节奏地“吱吱嘎嘎”。他很快就忘了身在何处。忘了鹰派的暴乱、勒贝尔的懦弱,忘了埃莱娜的脸和声音。他忘了自己在什么地方,为什么要逃跑。他只知道康贝聪明、强壮、富有同情心和爱心。他转过身,伸出一只手臂,用指尖碰了一下这个不期而遇的伙伴的背。埃莱娜一眼瞥见了这一多情的举动,露出了尖刻的微笑。

  甜蜜而温柔的夜用阵阵夜雾遮住了河流。河的两岸,有气无力的巨蜥和麻木不仁的獴与河中的芒果树枝难分难辨。那是渔民们扔在水中的,以便挡住水流,让鱼在那里产卵。四周寂静无声:听不到任何枪声,哪怕有,也遥远得让人怀疑。没有叫声。黑暗减轻和削弱了叫声。

  皮埃尔喜欢这种寂静,康贝把桨划得很轻很轻,更显宁静。但埃莱娜打破了这种宁静:

  “康贝,在你们这个岛上,当黑暗来临,天和地一片漆黑,水神和林神自由出动,人们喜欢讲些故事。”

  “不是故事,”康贝纠正道,“而是我们的先人的奇遇:他们的胜利、失败、凯旋和不幸。这是让他们回到我们中间,得到他们保护的最佳方式。”

  “今晚,你们就听我说吧。我的故事非常哀伤。皮埃尔,我到岛上来就是为了跟你讲这个故事的。”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清清因狂怒而发干的嗓子:

  “一个年轻的女人嫁给了一位年龄比她大的先生。他饱读诗书,她则喜欢写作,但仅有愿望而没有行动,从来找不出时间来写作。他们有个孩子。但她并不想要。对她来说,生活不过是一系列没完没了的暴力:出生、爱情、仇恨、遗忘、死亡……她同意生这个孩子,是因为她丈夫希望让他们的故事留下一个活生生的印痕,在他们之后还能继续活下去。她没有这种需要。如果有的话,她会通过写书来满足。

  “孩子出生后,她丈夫好像越来越少出门了。当他读完书,备完课或讲完课,他只对孩子感兴趣。于是,她开始喝酒。她晚睡,常常酩酊大醉;晚起,有时晚得白天不用穿衣服。她不管儿子,把他交付给女仆。等到丈夫回家后,她便出门了。她借口去见朋友,其实几小时几小时泡在咖啡馆和酒吧里,喝得醉醺醺的。这种夜生活使她发现隐姓埋名、轻而易举、一次而过的征服既诱人又危险。她只等待自己所期望的结果:一种无怨无悔、不留记忆的快活。她回家越来越晚。有时干脆就不回家。她丈夫只知道看书、写文章和讲课。这种潇洒使他的学生,尤其是女学生大为欢喜。他不由自主地与她们保持一种幻想中的爱情,更何况这种幻想从来没有实现过。也许只有一次,和一个来自赤道小岛的古怪的女学生。儿子主要由他抚养。孩子说得少,吃得少,睡不好,有时还哭,但哭得很轻。早晨,他甚至在拥抱把他唤醒的父亲之前,先去母亲的房间,看看母亲是不是确实回来了。如果她还在睡,他会爬到她的床上,靠着她缩成一团,等待她醒来。他不上幼儿园。六岁时,他经常去父亲以前上学的中学。父亲每天早上都送他去。晚上则由保姆接回来。这时,他在家中见到了母亲。她曾试着写作:为一家刊物写一个中篇,写一部长篇,题目她都已经想好了。”

  埃莱娜停下来,缓了一口气。她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一天晚上,她撕了十页后终于写成了一页。她想跟儿子玩玩。她很担心,很烦躁。所有的情人,她都不希望与他们保持长久的关系,她永远不许萍水相逢的临时男友在她心中占有重要的位置。然而,眼下的这个情人不知不觉地占据了她的内心。她需要他。她成功地得到了他的地址和电话号码。她打电话给他。每次都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他不告诉她自己是否已经结婚。她变得妒嫉、多疑、烦恼。她已坠入情网。那位虚荣的情人起初还感到挺自豪。但他很快就受不了这种暴躁、苛求和日夜的纠缠了。

  “那天晚上,她像平时一样,出门前想先洗个澡,借以松弛情绪。紧张的夫妻关系使她经常恼怒,刚刚萌发的感情则使她心神不定。

  “她穿着蓝色的睡袍。那是一个已被她忘记的情人送给她的礼物,嘉奖她在他们短暂的相遇中表现出来的才能。正当她准备走进浴室时,电话铃响了。她发着牢骚,犹豫了一会,最后还是决定先接电话,免得再听到铃声。这时,她碰到了儿子。儿子穿着睡衣,端着保姆回家前准备好的东西,一个人刚在厨房里吃完饭。他看着母亲在跑,每跑一步裙摆都自动敞开。他低声说:“妈妈,我想你……”她没有停步,抓起听筒,听出了对方的声音,便在地上坐下,盘着腿,用膝盖顶着下巴,开始听起来。孩子走过来,蹲在她身边,等待着。她眼睛盯着客厅里彩色墙纸的图案,心不在焉地抚摸着儿子的头发。她一直没有开口。孩子一动不动。突然,她抽泣起来。孩子站起身,把双手放在母亲的大腿上。她粗暴地推开了他。孩子惊愕地张大嘴,两眼含泪,向自己的房间走去。他在半开半掩的门口停下来,没有进去。她不再哭了,而是用尖厉、刺耳的声音恳求着、解释着、道歉着、允诺着、指责着。她一个人说个没完,说得十分感人。当她激动或愤怒得喘不过气来时,她才停一会儿。马克——是的,那个孩子叫马克——听不懂母亲说些什么。他试图根据母亲不断重复的几个字:需要……抛弃……独自……你,猜出母亲激动的原因。有一次,他甚至觉得母亲提到了他的名字。”

  云遮雾障的月亮光线暗淡,无法驱除黑暗。埃莱娜语气平静,毫无表情:皮埃尔一副漠然的样子,冒着让追捕者发现的危险,点燃了他的烟斗。康贝累了,不觉放慢了节奏。他让船自己前进,直到它差不多要停下来时才划上几桨。在这种寂静中,埃莱娜压低了声音。野鸭轻轻地飞起,捕食的鬣狗受惊而逃,不安的鳄鱼灵活地潜入水中。埃莱娜的说话音常常瞬间被它们发出的声音淹没。

  “马克往后退了几步,眼盯着母亲,希望母亲有个表示,做个动作,允许他扑到她怀里。他走进浴室,当他的腿撞上浴缸时,他停下了脚步。浴缸里放满了水,热气腾腾、浮满泡沫、散发着香味。母亲仍在打电话,后来,她沉默了,抬起头,看着儿子。马克背靠浴缸,目不转睛地望着母亲。她又开始说话,那样谄媚,那么哀怨。马克听见她大喊:‘你,只有你!’于是,为了不再看到不愿意看他的那个女人,不再听到不愿意听他说话的那个女人,他关上了浴室的门。

  “后来,她终于说服了她的情人,让他同意当晚就接受她。她为自己的这种本领感到沾沾自喜,挂上了电话。这长时间的舌战使她累坏了,她冲向浴室,想迅速洗个澡,化化妆,梳梳头。开门之前,她说:‘马克,我的小宝贝,你出来,让我进去,我很急,别跟我……’孩子的身体软绵绵地躺在浴缸底,眼睛紧闭,嘴巴大张。他的上半身、肚子和大腿布满了呕吐物,脚尖浮在冰冷的水面,布满了淡紫色的泡沫。一根胶水管像项链似的,紧紧地缠住了他的脖子。”

  埃莱娜沉默了。康贝也有好一会儿忘了划船了。浆套在浆架上,在水上浮着。风和流水使小船偏离了方向。月亮布满了云层,被潮汐拖着走,皮埃尔手握着烟斗,烟已经灭了。埃莱娜站起身来,声音嘶哑地接着说:

  “她看着儿子,脸色苍白,苍白透了。她没有动。她为什么不动?她为什么不把他从水里抱出来?如果她把他从水里抱出来,她是不是有可能把他救活?是的,她打电话打了很久,也许太久了。但他只是晕过去而已……一种病……是的,他得了一种病……水一定太热了……她为什么不把他抱起来?为什么不把他放在地毯上?为什么不拉出他的舌头?为什么不让他吐出窒息他的水?为什么不对他进行人工呼吸,不压他的胸?她为什么不哭?她为什么想着自己赴约要迟到了?为什么她沮丧地站在被淹死的儿子面前?再也没有人能够救活她的儿子了。她后来对丈夫说,由于一个女友生病,她回家晚了,发现儿子马克溺水后,她想尽一切办法救他,立即报了警,但消防员无能为力了。尽管如此,他必须感谢他们所作的努力。为什么她一直不哭?”

  皮埃尔挺直身子,站起来,跨过康贝所坐的船板。埃莱娜笑了。她的笑喷发而出,如一股熔岩,最后化成呜咽,使他伤心得喘不过气来。她试图缓过气来,双臂乱舞,看着皮埃尔。皮埃尔没有动,任她气喘、窒息。康贝跳起来。小船摇晃起来,埃莱娜失去了平衡,摔到了水里。她抓住小船,但手指滑了,指甲也破了。她被水冲走,突然感到了寒冷,寒气直钻喉咙。她反抗着,搏斗着,从水里浮起来,呼吸一大口气。她咳嗽起来,小船远去了。康贝试图让船停下来。皮埃尔站着,看着朝他伸过手来的埃莱娜。他抬起手,来到船舷。康贝强迫他坐下来,皮埃尔服从了。这时,埃莱娜浮出水面,叫道:“马克,救我!”说完,她又被水冲走了。康贝向漆黑的水面弯下腰,但什么也看不见。他用船桨在厚厚的睡莲和荷花中搜寻着。埃莱娜最后一次浮出水面。皮埃尔的四肢发起抖来,他把牙齿咬得“咯咯”响,不再动弹。埃莱娜张开嘴,她再也没有力气喊了。她的胃痉挛着,喷出泥水和呕吐物,嘴里低叫着父亲的名字。

  黑夜中,她父亲出现在她面前,微笑着,张开胳膊,邀请她到他那里去。埃莱娜奔向他,被他带走了。

  康贝四处转动,皮埃尔闭着眼睛,当他听到鳄鱼发出的嘈杂声时,他昏倒在船上。

  那只大冠鹃在他们不知不觉中,飞过一座座山峰,跟随着他们,飞向大海。它从高空飞下来,在很低的地方盘旋着,以便让人们认出它。它在撕吞着猎物的鳄鱼周围飞来飞去。四周又恢复了平静,它朝着别墅的方向飞远了,久久地叫着。

  时间已到中午。朱莉在隐士住的草房里睡觉。

  当她匆匆离开被包围的别墅时,齐娅想去她哥哥那儿。她的血使她确信能在那儿找到自己的女儿。然而,由于心里想着诺,她没有发现标着路线的树木、泉水和岩石。没有方向地游荡了很长时间后,就在那只大冠鹃在很远的地方开始叫唤时,她认出了她乱走的那条路。当她们到达的时候,隐士已经睡了。夜行使她们精疲力竭,他们喝了一杯草熬成的汤后,深深地睡着了,安安静静。

  那间草房,以前是猎人们射猴用的。他们躲在里面,当绿色的猴子吃完果浆和树叶,从树上下来时,他们便拉开弓箭。

  草屋的墙是土垒的,屋顶盖满树枝,上面爬满了红色的蚂蚁。它们偷吃着甲壳虫和鼠妇虫下在地衣上的蛋。

  朱莉醒来了,身边空无一人。她睡在地上,铺着棕榈叶。潮湿的地面使她腰酸背痛。她累极了,便照学校里老师所教的办法,活动着四肢。在这个凹凸不平的地方,弯腰展臂显得很滑稽。她笑了,打开用柴扎成的门,走了出去。她闭上眼睛。强烈的阳光穿过树枝的缝隙,照得人身上发烫。一群胡蜂飞起来。朱莉躲在肉石寇树的树阴下。树上,几只红肚的啄木鸟在那儿筑了窝。佩里在一棵枯死的刺槐树干上采摘了一些蘑菇。这些蘑菇只要树一被雷劈,开始衰亡,它们便迅速袭击。

  人的地位取决于地方和环境。在这里,佩里不像在别墅里那样,有义务为朱莉服务。他对朱莉毫不关心。朱莉渴了,她没有本能地问佩里要水喝。在太阳照不到的地方,隐士放了一只小木桶,里面的水是他从附近的泉眼中取来的。朱莉掀起盖子,犹豫了片刻,然后吹开水面上的灰尘,用双手捧水,喝下了没有从指缝中漏掉的水。她看看四周,为了让自己彻底清醒,她跑起步来。

  隐士在自己的草屋四周种了一些可乐果树,悉心照料,因为他很喜欢吃可乐果的核。晚上,巨羚前来偷吃树叶,在泥里面留下了深深的蹄印。朱莉不小心,踏上去扭了脚。她赶紧离开这些蹄印,钻进林下灌木丛中。

  在巨大的楝树底下,光线幽暗,生长着野咖啡树、棕榈树和吉贝树,它们被花朵硕大的孤挺、乔木状的蕨草和兰花缠得奄奄一息。朱莉被各种各样的植物和苔藓深深地吸引住了,停下来观赏木藤螺旋形的茎干和芦荟沉甸甸的花序。泥地踩上去湿湿的,暖暖的,很柔软。地上布满蜘蛛、蜈蚣、金龟、白蚁、蚂蚁,它们寻找着食物、相遇了,混成一团,互相捕捉、吞食。互相缠绕着的树枝中不时飞出嘈杂的杜鹃鸟、棕色的(车鸟)、长着羽冠的戴胜、黑色的织布鸟和五颜六色的鹦鹉。它们张着大嘴,捕食着被它们吓得惊慌失措的蚊子和小飞虫。它们嗡嗡叫着,啁啾着,发出各种响声和叫声。

  “真静啊!”朱莉说。她的声音也加入了这片交响乐中。她试图分辨出混杂在一起的各种叫声。

  她突然想起了父亲。“死者微笑着邀请我们走进自己的记忆之镜,这是其善意。”父亲曾这样说。她又想起了皮埃尔,为他的命运担心。想起康贝跟他在一起,她又放心了一些。她乐滋滋地想象着他们如何跟任性、富有进攻性、已经酒醒的埃莱娜在河上……

  树干把阳光割成一缕一缕,减低了阳光的热量。影子像一片云似的,遮住了地面和物体,挡住了声音和色彩,凝住了已被它凉下来的空气。朱莉一一抹去昔日充满暴力的回忆,抵制恐怖阴险的进犯。只有她现在生活着的这个时刻才是重要的,所有的吵架、冲突和蔑视都被排除在外。她想什么都不再想,谁也不想,甚至不想自己。她想在这声、色、味的混合体中消失、解体。突然,诺的形象把她从麻木中唤醒,强加给她,猛地结束了随心所欲的幻想。她赶紧跑回去。

  在草屋里,隐士正在齐娅身上涂抹狒狒的热血。狒狒是兄妹俩一起捕获的。在妹妹的请求下,隐士掐死了狒狒,以保护诺。他乞求母亲的灵魂。齐娅学会了母亲的各种本领,他则继承了智慧。齐娅像她每次来访时那样,躺在地上,向她的哥哥,张开双臂。

  离开哥哥之前,齐娅剪下一些头发,递给他。他把头发扔到火里,又把他们刚刚躺过的树叶也扔在其中。

  
 









第七章

  暴乱神奇地结束了,就像它神奇地开始一样。谁也不知道真正的原因。小雕像的发现使鹮派对鹰派的优先权受到了责疑,但它不过是这场争斗的一个借口。两派对权力的行使虽不平等但毕竟是共同执政,这使得这场争斗显得更假。他们继续共同执政,但地位颠倒了:从此,鹰派占了优势。某些家族首领也被更换了,代之以语言、行为和举止都与鹰派相同的首领。由习俗所强加的最高权力轮流掌握,仪式、义务、禁令和罚则保持不变。

  混乱期间,勒贝尔退出了冲突,他本来是应该加入的,那样才不会失去拥护者的支持。斗争结束了,他很高兴。这场斗争并没有真正的理由。但不少亲朋好友都深受灾难。他们不会原谅他的妥协和软弱。他脱下了制服,换上了皮埃尔·多斯上岛那天扔下的那套端庄而普通的衣服。那是朱莉给他的。

  勒贝尔所称的这场“变革”(这是近几代年轻人的叫法),没有长期而徒劳地发展什么东西,它很快只局限于修复几座被火烧毁的房屋,更换被打烂的玻璃,把堆积在城市中心广场的垃圾搬到沼泽地,让沼泽地消失得更迅速。

  由于害怕抢劫,商人们把商店关了几个小时,现在正弥补失去的时间。他们整夜开着店门,并抬高了物价。供应恢复了,其实,它从来就没有真正中断过。一切都不可能改变。一切都没有改变。

  几个星期后,再也没有东西能使人们记起自己曾经历过的事了。他们缄口不语,希望能把它忘掉。根据以往的经验,他们知道,一切胜利都是假的。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会再次爆发一场同样无理、同样短暂的冲突,让失败者也有机会得胜。这样,大家将来就都能回忆起自己英勇、自豪的时光,虽然谁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喜欢哪场暴乱。

  假如这些暴乱打破了小岛的宁静,允许居民在某个动荡的时刻选择多数派,那么,它们必然会造成伤亡。而这些伤亡又能结束这种混乱。为了躲避屠杀所带来的诅咒,死者的身份往往是保密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家都在记忆中抹去了自己想忘记的名字。很快,再也没有受害者了。

  别墅的门窗已被卸掉。没有被偷走的东西却已被打烂了。草地上到处都是纸屑、布条、碎玻璃和破瓷器,但没有东西被烧。

  康贝走进屋子:房间里空无一人。土块在地板上滑动,黏在尿坑里。那是强盗们拉尿拉出来的。他们为了留下自己来过的痕迹,靠墙拉尿。

  克恩家族的肖像丝毫未损、好像他们怕亵渎这些肖像会遭到报复。只有朱莉父亲的肖像被人动过了:有人在他头顶画了一个雄纠纠的男性生殖器。

  康贝又去发掘工地察看,了解被损坏的情况。被破坏的东西还可以修复。他有点后悔。从宗主国带来的家具——这是对当地手工业者的侮辱——被破坏,他甚至感到高兴。他为皮埃尔的命运感到担心。皮埃尔在保存在房间里的笔记本中一再强调这种命运。

  康贝飞奔上楼,有几个梯阶上的地毯松了,他失去平衡,一个踉跄。他连忙抓住用小牦牛的血刷过的栏杆。

  在楼上,他没有去看朱莉的房间,也没有理睬埃莱娜的房间,而是停在皮埃尔的房门前。房门锁着,像皮埃尔离开之前一样。这一细节使他放下心来。

  康贝转动钥匙,打开门,走了进去。木百叶窗关着。虽然很暗,但他仍看得清用黑墨水写在墙上的东西:那是些几何符号,跟鹰派的青少年结束入教仪式时画在身上和大腿上的符号一样。自从小岛独立后,这种做法就被废除了。

  发现这些痕迹,康贝感到很惊讶。好像有人要让大家相信,抛弃这种习俗是暴乱的真正原因。一切都好像秩序井然。没有缺一个笔记本。皮埃尔的书桌上,在他的儿子马克的照片旁边放着一个信封。康贝想都没想就把它打开了:那是埃莱娜的一封信。可能是她出逃之前匆匆写的:

  皮埃尔,我喜欢这种混乱和暴力。这才是真正的生活。从此以后,你所喜欢的安静、宁和、甜蜜、和平将成为死亡的前奏,或者更糟,成为谎言的前奏。

  我来看你,不是想知道你如何生活、你爱着谁、你干些什么,而是想把我们的儿子马克的生死故事告诉你。短暂的生命,突然的死亡。为了不撒谎,我得在他身边,所以也必须在你身边体验和感受一番。你是惟一认识他的人。

  在离开你之前,这次是永远离开了,我想告诉你他是怎么死的。到了这里以后,我就想尽力把它写出来。我没有成功。也许再过几天,在暴乱的促使下,我会有足够的力量完成它。

  在这期间,我已开始写一本小说。前几页我感到很满意。我觉得有一种难以抑制的需要,需要继续写下去。别墅边上,有一只深蓝色的大冠鹃,在树上高高地监视着我们的一切活动。它的叫声中有一种哀伤,使我想起了你的悲哀:那些知道当他们消失的时候,世界上的悲哀不会随之消失的人的悲哀……我的书名《赤道悲鸟》是受它启发而来的。假如我写成此书,我将把它献给你。这是我复仇的方式,最后的方式:最后一次也是第一次把只属于我的某种东西献给你,因为我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给你,除了那个孩子……

  信写到这里中断了。康贝把它叠起来,塞进信封,但很快又改变了主意,把它撕得粉碎,扔到地上。不应该让皮埃尔知道这最后的无用消息。

  他转身想出去。就在这时,他发现有个人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他颤抖着掀起没有盖严的床单。是诺。

  诺一丝不挂。她的皮肤苍白得发灰,乌黑的眼睛睁着,胸部和腹部被人用细刀划成一条条的,下身被蹂躏和糟蹋得令人惨不忍睹。手臂断了,手指曲了,指甲也被拔掉了。她的嘴唇破了,可怕地咧着嘴,露出缺了牙的黑洞洞的口腔。

  康贝跌跪下来,感到小便失控,腹部一阵热。他叫喊着。但他的喉咙已经因恐怖而瘫痪,发不出任何声音。他试图站起来,但无法动弹。他拖着身子,一直爬到房门口,爬到楼梯口,然后滑下了楼梯。这时,他听见了齐娅的声音和那只巨鸟的哀叫。它在欢迎他回来呢!

  齐娅睡在哥哥的身边,突然惊跳起来。她醒了,闻到了女儿的血腥味。哥哥安慰她,试图拉住她,但她决定立即回去。朱莉和佩里跟随着她。

  荆棘刺伤了他们的手脚,树枝挂破了他们衣服,他们艰难地行走在杂草和丛林当中。终于,他们来到了别墅的铁栅前,奄奄一息,精疲力竭。齐娅第一个跨进铁栅。她摇摇晃晃地跑向屋子。

  她在康贝面前经过,没有看见他。康贝劝她不要上楼。她不听。她毫不犹豫地走进皮埃尔的房间,把自己关在里面。

  大家都在客厅里等她。谁也不说话。朱莉发现有个杯子还没有被打烂,便倒上水,递给皮埃尔。皮埃尔把它递给康贝,康贝喝了一口,又递给佩里。佩里把水喝光了。

  楼上,有一扇门开了。“吱嘎”作响的地板回响着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朱莉和康贝赶紧向前厅奔去,皮埃尔也跟着他们,但佩里没有动。

  齐娅赤身裸体地出现在楼梯上头,头发上滴着黑墨水,脸上和乳房上划着一道道血痕。她抱着女儿诺。诺的四肢已经僵硬,笔直地垂着。

  齐娅一步步走下楼梯,每走一步都停一会儿。她咬牙切齿,表情木然,似乎轻而易举地抱着女儿。她盯着台阶,把走过来帮她的康贝推了个跟斗,然后走出屋子,越走越远,消失在树丛后面。

  朱莉站在门口哭了。皮埃尔把她搂在怀里。她哭得很伤心,涕泪纵横,无法自制,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她把脸埋在皮埃尔肩上,哭声难忍。

  那只大冠鹃焦躁不安地扑打着翅膀,在菜园边的棕榈树上跳来跳去。发出的响声吓得其它鸟都噤若寒蝉。当朱莉平静下来时,它也停止了骚动。

  康贝坐在台阶上,目光茫然地看着一棵巨大的丝兰树。丝兰树开着花,白得耀眼。他不断地重复着诺的名字,没完没了,像在念经。

  黑夜降临了。齐娅回来了,由佩里陪着。佩里用一只手扶着她。她穿着一件蓝色的长裙,女儿开始来月经时她曾穿过这条裙子。经过康贝身边时,她摸了摸康贝的头发。康贝一动不动已经几小时了。

  “放心吧,”她说,“我已在诺死去的眼睛里看见了他们的面孔。月亮升起之前,他们将从地球上消失。”

  除了在树端目睹世上一切混乱的那只大冠鹃,谁也不会知道她把女儿埋在了哪里。

  勒贝尔来到别墅,要求见齐娅。齐娅拒绝见他。她要朱莉转告勒贝尔,对她来说,他已不再存在。勒贝尔对齐娅的拒绝置之不理,他想证明自己是无辜的。他相信,他那一派已经胜利,他有权让别人听他的。朱莉劝他不要再强求。

  “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言不发。她想跟我说话时才出来。她只跟我一个人说话。”

  “那场屠杀跟我没有相干。”

  “她不会相信你的。”

  “她现在怎么样?”

  “她剃光了头。为了废掉自己的本领,她砍掉了双手双脚的各一个指头。因为那种本领没能保护她自己的女儿。”

  勒贝尔在几天中老了许多。他的亚麻西服过宽。尼龙白衫衣的领子太小,领带结打得过松,漆皮皮鞋太窄,袜子又太短,一副狼狈样,就像那些年轻时就致力于追求权力的人一样。

  朱莉从头到脚打量着他,想起了那个脾气暴躁、难以满足、傲慢无礼的情人。他曾爬窗进入她的卧室,急不可耐地扯掉她的衣服。当她满脸通红,不知道该不该满足他强加给她的那种不同寻常的欲望时,他还嘲笑她。她忍不住笑了。

  勒贝尔知道自己的新衣着有多可笑,但他不能忍受被人嘲笑。他把朱莉的无言看作是一种傲慢。为了惩罚这种无礼,他向她打听皮埃尔的消息,就像打听一下被人遗忘的老叔父的消息一样。没等她回答,他又向她宣布,他刚刚任命康贝为岛上考古发掘的首领。

  “自己的教育成绩得到肯定,皮埃尔会很高兴的。对一位老师来说,还有什么比退居幕后,让位于自己的学生更好的事呢?至于康贝,这一提拔会使他高兴,并将有助于他忘记自己的不幸。”

  “他可不像您。”朱莉平生第一次以“您”称呼他。①

  ① 在法语当中,以“您”相称,可表示尊敬,也可表示距离。此处显然是朱莉与勒贝尔拉开了距离。

  “还是有点像,因为他同意了。”

  “那肯定是因为皮埃尔迫切地请求他这样做的。”

  “我感到惊奇。谁也不知道我的决定。这个决定是我刚刚在你面前作出的。”

  朱莉脸色灰白,没有说话。她从年轻的时候起,就依附于这个感情粗犷、放荡不羁的情人,心甘情愿地成为他的囚徒。现在,基础已不存在,一切都在瞬间崩溃、消失了。她看着勒贝尔,再也认不出他的脸、他的身体、他的举止了。多少年来,他曾是她梦中的白马王子,是她在阅读和生活中所产生的理想的化身。如今,他消失了。甚至他的外号“勒贝尔”都已不适合他。她已忘了他的真名,所以永远也不会再叫他。

  “如果齐娅得知死神只抓走了她女儿一个人,她会感到满足的。”她低声地说,随后,好像是害怕作出解释,她又马上补充说:“请原谅,但如果我想重新在这里接待客人,我得花不少功夫整理这间被您的朋友们访问过的屋子。”

  “你已在厨房的窗上安上窗隔铁条。你也打算在卧室的窗口安吗?”

  “这已经没必要了。诺永远会保护这屋子不受外来者的侵入。”

  她没有跟他打招呼,转过背,上了楼。她小心翼翼,怕自己踏空。为了更好地显示自己表面上的镇定,她没有扶栏杆。

  “把我来这里告诉齐娅的话告诉她,”勒贝尔叫道:“杀害她女儿的凶手已经逮捕和判决。我已下令捆起他们的手脚,把他们活活扔到河里。这几天,我们勇敢的鳄鱼宠坏了。”他冷笑着走出门去。

  
 









第八章

  沼泽地发酵了,在黎明时分散发出一种酸臭味。亮光消失,世界毁灭时也是这种味道。这是寂静、不安的时刻,看不见东西。

  皮埃尔已学会倾听黑夜的来临和扩展。每天晚上,他都坐在平台上听。暴乱之后,他离开了正式的工作岗位,决定呆在小岛上。勒贝尔曾威胁要把他赶走,但他已不再害怕。驱逐已没有用,谁也不愿意干这种事。

  朱莉重开了教会,在她帮助读书的一个女助产士的帮助下,她每天上午都在小教堂里接待前来求教的人。那个古老的小教堂是在大火中惟一幸存的建筑。下午,朱莉在家里料理庄园,她想开垦土地,获得丰收,给周围的农民们作出榜样。如果还有一点空闲的时间,她便在羊皮上画着小岛上正濒临灭绝的动物和植物。她决定保护这些动植物。

  她首先画的是那只大冠鹃,那是一个忠实的证人。它的叫声越来越沙哑,让人感到有一种悲哀,盼望时间快快流逝。

  接着,她画了皮埃尔的脸。“一个消失的时代最后的幸存者。”当她说服他摆姿势让她画画时,她这样对他说。

  然后是康贝的肖像和勒贝尔的肖像。勒贝尔光着头,没有戴帽子。他不在现场当模特儿,朱莉已记不清他的眼睛是什么样的了——心如死灰;已想不起任何东西。齐娅和佩里拒绝上画。

  为了让后人真实地了解他们所不知的事实,朱莉又极认真仔细地画了濒临灭绝的鸟类、爬行动物、啮齿目动物、猛兽、树木和花草。她没有画昆虫,除了蜘蛛。她在花园、粮仓、森林和沼泽地里捉圆网蜘蛛、蜢蛛、猫蛛、舞蛛,用蒸气蒸死,然后把它们钉在齐娅给她的一块橄榄木板上。那是她的神树,是植物的吸血鬼,它们进攻树木的根部,直至把树弄死。

  那好像是在上午,其实是晚上,皮埃尔坐在他那张未被抢走的后古典式扶手椅上,用毯子包着大腿,凝视着蓝花楹凋谢的花朵和棕榈树已被捡树叶的人修剪过的树冠。他望着远处的沼泽地,那含盐的水面映照着夕阳,被东风吹起一道道涟漪。此刻的皮埃尔并不感到哀伤。

  这时,躲在泥地里的红钳螃蟹利用退潮,从泥洞里出来,爬到沙丘和矮灌木林中,捕食被猫科动物和猛禽从窝中弄下来而又懒得吃的小鸟。

  从黎明开始,好像是因为哮喘病发作,皮埃尔喘不过气来。中午时分,他扔下正在阅读的一本考古杂志,写了几行字。这是他最后的愿望:所有的财富都留给他收养的康贝,钢笔、烟斗和草帽送给朱莉。他要求把他母亲遗留给他的那张扶手椅烧掉,把灰与他的尸体扔进河中。

  他从平台上俯视着世界上的这一小块地方,可惜他的视力衰退,已看不见任何东西。齐娅给他喝了一种饮料,使他略微恢复了一点力气。但当太阳落到地平线上时,皮埃尔感到呼吸越来越困难。他抓住扶手椅的把手,站起来,想抓住他所缺乏的空气。用力太猛了,他倒了下来,张开喘,小口小口地呼吸着夜晚甜蜜的空气。

  康贝蹲在养父的脚边,轻声说着话。一道不透明的薄纱挡住了皮埃尔,他大脑一片混沌。他只听到康贝不断重复的几个字,“别走。我需要你。”皮埃尔张开双手,康贝把自己的手伸过去。皮埃尔把它们紧紧握住,留在手中。

  “你是最友善的朋友,最温柔的儿子。”他呢喃着,每说一个字都要停一会儿。

  接着,他沉默了,闭上了眼睛。他再也感觉不到自己极其缓慢的心跳了。

  这时,那只大冠鹃离开了自从诺死后它就一直栖息在那儿的木波罗树。它在别墅周围盘旋,飞得越来越低,最后落在皮埃尔咽气的那张扶手椅的把手上。它并不感到害怕。它看着他就像他来到岛上之后它不断地看着他那样。它用嘴在他身上轻轻地啄了几下,飞走了。它没有叫,朝着大海的方向飞去,再也不回来了。

  
 









编后余墨

  伊夫·马拜的《赤道悲鸟》是1998年法国畅销书之一,也是围法国美第契文学奖的入围作品,而且呼声颇高。

  读完这部小说,人们的第一感觉是:应该把它拍成电影。因为它具有一部卖座电影的各种因素:情与欲,血与火,独特的异国风情,神秘的非洲民俗,赤道地区美丽而奇特的自然景色……

  故事发生在赤道边的一个无名小岛上。这个小岛原是法属殖民地。殖民期间,法国掌握着这个小岛的政治和经济命脉,人为地操纵小岛的出口产品在国际市场上的价格,在岛上办赌场,开妓院。小岛独立后,殖民者撤走了资金,专家和企业家也随之离开,银行、工厂、商行纷纷关闭,一些与殖民者关系密切的土著也离开了小岛,小岛的经济顿时陷入瘫痪。原先繁荣的小岛一下子萧条了下来,外国游客不再前来观光旅游,一天一班的邮轮现在一周才来一次,而且人数大为减少。码头空荡荡的,船厂关闭了,“燕鸥占领了船坞”,吊车无人保养,海关只剩下一人,办公室的窗也被人卸走了,屋顶无瓦,连门都没有。在这种背景下,岛上的两大宗派鹮派和鹰派明争暗斗,蕴藏着巨大的危机,每一派都有外国势力的支持。当考古发现将改变两派在岛上的地位时,冲突爆发了,暴力出现了,血与火充满了小岛。

  小说的主人公皮埃尔是法国考古学家,他正直善良,但婚姻不幸,妻子埃莱娜水性杨花,不但经常出去幽会情人,并且严重干扰甚至蓄意破坏皮埃尔的正常生活和工作。皮埃尔忍无可忍,离开了巴黎。他表面上是到小岛去考古,其实是为了躲避埃莱娜,逃避家庭。但埃莱娜没有放过他,追到小岛继续骚扰他,侮辱他,甚至出卖皮埃尔和他的朋友们。

  小岛上的女庄园主朱莉曾在巴黎留学,老师就是皮埃尔。她崇拜和尊重皮埃尔,与皮埃尔保持着一种柏拉图式的爱情。皮埃尔来到小岛,自然引起朱莉的情人勒贝尔的猜忌和痛恨。勒贝尔在书中是一个相当复杂的形象,他大胆鲁莽,成了鹰派的首领,但在关键时刻却显得很懦弱。当两派发生冲突,他甚至指挥不动自己的军官,保护不了想保护的人,最后被朱莉所蔑视和抛弃。但勒贝尔并不是十恶不赦的坏蛋,他尚有良知,曾想制止奸淫杀戮。他对朱莉虽然欲多于情,但毕竟是忠诚不二。

  朱莉的管家齐娅是个有巫术的女子,她信神,能“通灵”。她的血具有神奇的作用,能预知世事,指挥大自然。当她的鼻子流血时,“风立即就停了,树也寂静了下来。动物也停止了活动,不再叫唤。生命的迹象全都消失了。”她与神灵达成了协议,献出了第一个孩子的生命,牺牲了第二个孩子的一个指头,以换取神灵的保护。她能神游,灵魂能出窍。作者还通过她,展示了岛上的许多民俗,如岛民们参拜山神、向云乞灵、吞热灰、喝猴血、饭前祭神等。

  与此相呼应的是岛上的自然景观。作者常常忘情地停下来描写大自然的景色:地上的爬虫、空中的飞鸟、海边的螃蟹、水中的游鱼……他以大自然的美景来衬托人间的丑恶,以宁静来衬托混乱,以喧嚣来衬托和谐。他不厌其烦地介绍热带森林中的各种动植物,尤其对那只鸟中之王——大冠鹃着墨更多。这只巨鸟随时随地都跟随著书中的主人公,目睹着人间的一场场悲喜剧。她是世界忠实的见证者,也是人类的保护神。书的结尾,当皮埃尔死了的时候,大冠鹃也永远地飞走了,再也不回来。

  小说在叙述中穿插着回忆和书信,故事在小岛和巴黎两地交叉展开,展示了文明与野蛮、进步与落后的冲突。皮埃尔与埃莱娜感情纠纷从巴黎搬到小岛上继续发展,并与朱莉和勒贝尔的矛盾、勒贝尔和皮埃尔的矛盾、朱莉与埃莱娜的矛盾交织在一起,其背景是皮埃尔父母的矛盾、朱莉父母的离分和朱莉祖父的悲剧。

  小说的开头节奏开始极慢,作者极平静、极耐心地细致描写螃蟹在海边爬行、进攻的情况。随着情节的发展,人物的介入,节奏越来越快,高潮叠起。尤其是小说的最后,在叛军烧杀奸淫的同时,朱莉在密林中乞求神助,皮埃尔和埃莱娜则划着小船在河上逃命。在危急关头,埃莱娜不顾危险,坚持给皮埃尔讲述儿子死亡的真相,让人弄不清埃莱娜来小岛究竟干什么?是来捣乱,还是来忏悔?从她的所作所为来看,她似乎是来制造事端。可她那封未写完的长信,却又暗示她是另有使命的。但当我们对这个坏事做绝的女人刚刚产生了一丝同情和理解时,埃莱娜就发生了意外,落水身亡,给大家留下了无名的惆怅。

  小说的作者长期从事外交工作,对非洲具有特殊的感情。但这种感情有时居高临下,甚至带有偏见,这是我们在读这部小说时应该注意的。《伤逝》是作者早年的另一部畅销小说,附在书后,不单是出于技术方面的原因,因为两书具有内在的联系。当然,这种联系与作者的身世密切相关。在作者未授权我们披露其个人生活的情况下,我们且把《伤逝》当做一本单独的小说来读吧,好在这也不乏味道。#p#分页标题#e#

                 编者

                 1999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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