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阳光晒得那些捕食性动物躁动不安。太阳一出来,红钳螃蟹便躲在洞里或钻到垃圾底下。上游的居民把垃圾扔到河中,河水则像病了一般,慢慢地把垃圾带向小港湾。当炎热渐渐消退时,海滩便颤抖起来。螃蟹从石缝中纷纷爬出。它们火红的甲壳星星点点,消失在越来越浓的夜色中。黄昏的夕阳无力地照着它们的涶沫。它们挤成一团,不慌不忙地向沙丘进军。植物被压倒了,螃蟹们互相踩着,爬上沙石土包。在那儿,柳树被热风削去了皮,树根缠在一起。就在到顶时,爬得最快的螃蟹滑倒了,失去控制,一直滚到底下。它们从那儿重新开始往上爬,决心还是那么大。爬得最慢的和最灵活的螃蟹则以那些不幸滚下来的螃蟹踩过的沙土为依靠,轻而易举地越过障碍。那些断了腿、躺在沙滩上动不了的螃蟹成了在月光下沿沙滩觅食的饿狗的食物。要是没有不慎从海边悬崖上掉下来的小鸟,这些狗便满足于吃这些笨拙的爬行动物。
那只羽冠漆黑的大冠鹃栖息在一棵棕榈树顶,加入了这场欢宴。当狗吃饱后回到窝里,大海平静下来,不再呻吟时,这只大冠鹃便得到了被非洲猴忽略的这些带姜味的桔红色食物。
晚饭前,皮埃尔·多斯坐在一张后哥特式扶手椅上。这张扶手椅椅背笔直,装饰着树叶。战后不久,他母亲在为被流放者而举行的一场义卖中买了这张椅子。那些被叛徒、懦弱的同胞和敌人的同伙投入集中营的被流放者,难得活着回来。母亲独自去了那里,不想让儿子看见她讨价还价。她早就垂涎她在邻居,那个女捐赠人家里看中的这张椅子了。她坚持不懈,弄得卖者很不愉快。但她无视卖者的尴尬,讨价还价,以很低的价钱买到了这张椅子。甚至在定量分配的最艰难的日子里,她的儿子皮埃尔也没有缺过什么。她以耻辱和节俭为代价,抱着发财致富的幻想。战前她家里就很富有,虽然秘而不宣,确是实实在在的。皮埃尔明白母亲的不幸。出于对她的尊敬,也是出于对她的爱,他装聋作哑。母亲很傲气,不允许自己倒霉。但这种让人伤心的狡猾、被戳穿的谎言和那种多疑,伤了他的自尊心。为什么在他所继承的那些家具中,他偏偏把这张带有耻辱也带有勇敢痕迹的扶手椅带到岛上来呢?今晚,他再次向自己提出了这个他不想回答的问题。
几个星期以来,没完没了的月经让齐娅痛苦不堪,她不得不每天换几次内裤,并停止与男友佩里同居,佩里是个园丁。由于气恼,她指责佩里不忠。无辜的佩里有口难辩。在别墅的院子里,她与一个偷猎者讨价还价,想买一只猴子。那是偷猎者在林中用网捕获的。那片姜果棕林抵挡着西非的干旱风,保护着耕田。猎手死不让价,弄得齐娅不得不让步。当她不再讨价还价的时候,再坚持下去就很危险了。偷猎者不知不觉地接受了齐娅所出的价格。
这只猴子,她将送给她的兄弟,一位替人治病的隐士。她的兄弟将宰掉它,以让她摆脱她凭自己的力量无法摆脱的病痛。她得了怪病,为了止住自己大量流血,必须有另一个血比她浓的东西流血,以作补偿。隐士研究过孩子们的恶梦,在他们睡着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偷看他们。猴子的血很重,很腻。必须把折磨齐娅的贪婪的灵魂引出来。她把钱给了偷猎者。女儿诺在叫她。她把被捆绑着的猴子装进一个口袋,藏在家里的楼梯底下。
庄园的女主人朱莉·克恩还没有回来。有时,她在海港附近一家通宵营业的酒吧里和朋友们一边喝棕榈酒,一边争吵,彻夜不归。五颜六色的渔船,钓箭鱼和石斑鱼的小渔船紧紧地互相挨着,在海浪的摇曳下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这个昔日因赌场、妓院和各式走私活动而闻名的小岛,自从独立以后,便不再是交通热线:满载着生活幸福的游客的大型邮轮不再在小岛停靠。朱莉感到很高兴,她与那些对此感到后悔的人碰杯喝酒。假如她愿意,她便睡在酒吧老板,一位忠诚的朋友为她绑在门廊圆拱上的吊床上。她众多的爱慕者没有一个敢乘机引诱她:她属于一个大家提起他的名字就会害怕的男人:勒贝尔①。
① 勒贝尔原意为“造反者”、“反抗者”。
齐娅在离别庄园有一定距离的自己的土屋里找到了女儿。晚饭准备好了。齐娅不饿。她咬了一口芒果,让一勺木薯粥在嘴中融化,一言不发,然后走了出去。她迅速朝四周扫了一眼,确信没有人注意她便从楼梯底下取出那个麻布袋,在头顶转了一下,不让猴子发出声音,然后跑到菜园深处。她解开锁链,把猴子扔进养兔棚的一个空笼子里,把它的脖子紧扣在铁栅门上,猴子从麻袋里出来,摇摇晃晃,终于用后腿站了起来。齐娅跟它说了几句话。声音温柔。尽管笼子狭窄,但猴子一点不显得害怕,既不想逃也不想咬。她转身走开。她咒语中的麻醉作用消失了。猴子在笼中疯狂地打转,猛撞笼壁,想把笼子撞破。它伤了肩,破了头皮,掉了指甲,手指也弄伤了。但它没有叫。
小哑巴走到皮埃尔身边。他赤着脚,光着头,四肢瘦弱。人们把他当做哑巴是因为他跟谁都不说话。甚至连养他的齐娅也不知道他姓啥名甚。不用叫他。不等他他就来了。他蹦跳着,告诉皮埃尔他来了。皮埃尔用他的双筒望远镜看红钳螃蟹入侵,看累了,闭上眼睛。孩子以为他睡着了,便背靠着扶手椅,一动不动,关注着任何动静,听皮埃尔有规律地呼吸着。而皮埃尔则在听孩子的呼吸声。
皮埃尔是朱莉·克恩的客人。自从他在庄园住下后,小哑巴总围着他转。这个来自他方的成年人,既严肃又可亲,整天读呀写呀,在地里翻寻东西。小哑巴有时觉得很好奇,觉得这个人的举止挺好玩的。他尽量不打扰皮埃尔,来去静悄悄的。有时,小哑巴一个星期不在。一丁点异常的声音皮埃尔都感觉得到。他总能发现小哑巴的到来,后来竟希望小哑巴前来。他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免得破坏与这个孩子的关系。这个没有名字的孩子,谁也不跟他说话,人们任他进入别墅,在厨房里吃饭,在空床上睡觉。白天,他在平台上看犀鸟飞翔,或在花园里捕大鸨,用网捉蝗虫,然后一把一把地拿去喂那只大冠鹃。晚上,他坐在屋顶被晒干的瓦上,看蛇在沼泽地里劫掠杓鹬窝或巨蜥抓燕鸥。巨蜥抓住燕鸥后几口就把它们吞掉了。
只有一次,皮埃尔看见孩子匆匆上楼梯,撞到了齐娅,窘得发抖。齐娅抓住他的脖子,笨拙地抚摸了一下他的脑门,并迅速给了他一吻,然后才让他走。
红钳螃蟹已经越过种着海边松树的弯弯曲曲的沙洲,在矮灌木林的湿地里继续进行它们在海滩上就已开始的小偷小摸。月亮洒下黯淡的光芒,黑暗躲进屋中,梦也随之来临,进入睡者的狂热之中。白天的工作、争吵和赌博使他们精疲力竭:一种像水一般流动的寂静陪伴着他们的大脑进入睡眠状态。
“尽管很孤独,但必须活着。由于她,为了她。你我怎能不独自生活,这无法想象。孤独,是我们生活中的现实,甚至是我们的生活本身……”
皮埃尔中断了写信。他每个季度都给在宗主国的埃莱娜寄一封信。他想劝她打消来看他的念头,却又找不到有说服力的理由。他预感到她想来看他。当他们一起生活的时候,他们立即就陷入一种空虚之中,那种死气沉沉的生活使他们精疲力竭。为了改变那种毫无生气的生活,他们认为已尽了很大的努力。从此,这种沉默将无法消除,让人感到痛苦。
皮埃尔·多斯的书桌上堆满了资料。那张木桌歪歪扭扭的。他负责一项考古发掘工作。那项工作由殖民政府开始,叛乱期间中止,独立后,为了增强外国人的信心,这项工作又重新开始。皮埃尔在对面的墙上用图钉钉了一张马蒂厄·克恩的肖像。马蒂厄是朱莉的父亲,一个收集矿物标本的发烧友。他在保护玄武岩不受侵蚀的薄薄的粘土层下,发现了强度罕见的橄榄石结晶。在发掘过程中,他喜出望外,偶然发现了一座穴居人城市的底座。那是这个地区最古老的一座城市,曾生活着一个史前部落。其雕花的鹿角武器和依稀可辨的简陋文字证明当时的文明程度让人吃惊。由于橄榄石矿脉无法开采,这一发现使发现者不知所措。他留心不让秘密泄露出去,但有个节日之夜,他太高兴了,走露了风声,并且被当地的报纸公开了。于是,那地方成了一场秘密交易的目标,马上被保护了起来。马蒂厄·克恩临死前不久,把那块地卖给了政府,但朱莉连那笔钱的影子都没见着。独立后,当权者委托在旧宗主国建立的一个科研实验室对遗址进行科学开发。作为惟一的候选人,皮埃尔·多斯被指定在建立一支永久的考古队之前进行研究。他是春天到这里的。已经三年了。
在来这里生活之前,皮埃尔不知道这个岛究竟在什么地方。岛的名字各地图也互不统一。他以前就叫它“岛”,现在也就这样一直叫。这是一个灭亡的帝国的一粒沙尘,其面积“还不如一个省”,他的一个女同事带着嘲讽的意味说得很明白。他决定到这里工作之前就告诉过她一个人。这个岛曾繁荣一时,它种植咖啡,宗主国则人为地控制着价格。但独立以后,小岛在几个月内就变穷了:殖民者、专家、企业的高级管理人员被赶走或离开,银行、工厂、大商行纷纷关门,资金和投资消失了。这种毁灭造成许多土著向外移民:那些被控勾结没落的殖民制度的人和那些为了养家糊口而选择移居的人人纷纷离开小岛。
这个“百面岛”,起义者在他们胜利的那天这样称呼它,现在还有十来万人,不过没有统计过。大家应该还不了解它悲惨的现实。人们生活在建在河口的首府、散布在可耕地上的大村庄和占了领土一半的赤道丛林中。丛林中繁衍着各种各样的昆虫、鸟类、爬行动物和哺乳动物。
这个岛远离世界,由于种植少而生活艰难。它缺乏产品,领先处于停滞状态的旅游业带来的微薄收入和国际组织的一点可怜的援助,其人道主义使命又掩盖不住政治动机。地下没有任何可开发的资源,外面对它的兴趣很快就消失了。这个岛成了一个人们渴望在那里流放和消失的地方,有时也成了人们相会的地方。
皮埃尔上岛时非常幸运,天气“有利”。在当地的气象语中,这意味没遇上暴风雨、海啸和飓风。假如他住下来的那个月,自然力表现出敌意,岛上的居民会把天气的这种反复无常理解成大自然对他的出现抱不欢迎的态度。那样的话,他会被迫逃走,他才不会费神去抵抗呢!从此,他成了一个不动声色的男人,平静地延长被不幸中断的生命。所以,他从不反抗经验或直觉告诉他根本不可能战胜的东西。如果他抵抗,那是为了让自己觉得抵抗是一种最动人然而又是最无用的幻想。很让人失望。他就属于这种幻想。
天气的温和使他得以留下来,他对工作的兴趣、他的发现又促使他留下来。他所依靠的组织或许宽容,或许是心不在焉,根据他的请求,延长了他考察的时间,既没要他说明,也没进行监督。走不走只取决于他自己和岛上的当权者。每当他考虑这个问题,便有一件很快被人忘却的小事情打扰他,迫使他等待,等待意想不到的事情替他作出决定。
这幢别墅建于本世纪初。它的第一个主人在铁匠交钥匙的典礼上突然死去。只有这个主人能够制止试图强占新居的游民。
朱莉·克恩不认识她的这位祖父。她是在父亲去世的时候继承这幢别墅的。父亲死于脑血栓,死在岛上总督推荐给他的一家旅店里。总督是旧殖民统治的代表。父亲在那里有自己的习惯。在那幢过大的屋子里,生活似乎自得其乐。朱莉住在母亲过去住的那个房间里,房间仍保持着母亲离开小岛时的那样子。母亲离开小岛是为了避开丈夫,因为她觉得丈夫的要求超出了夫妻的义务……除了每年一次寄贺卡问候,她音讯杳无。为了埋葬在家族的墓穴中,她才回到庄园。其他单间、客厅和套间是留给可能来临的客人的。厨娘齐娅和园丁佩里负责管理这些房间。
朱莉·克恩往往住在地产边缘传教会的老屋里。传教会是祖父迎来的。小岛独立后,新主人们采取前任的做法,指责那些真心拥护他们但也要批评他们的宗教人士设反动场所,判其搞阴谋,并将其流放。传教会由此关闭。
只有一个人永远不必担心,那就是朱莉。她拥有出身给她带来的特权,不会受到讯问,不会被迫参加惟一的党派和接受再教育课程。她既不会受到有犯罪嫌疑的陌生人的攻击,也不会受到死亡的威胁。她受到过一些恫吓,但微不足道。有人晚上在她房门前放匿名信。她收到过一只蓝鹌鹑的肚和心,用一张登有勒贝尔照片的当地报纸包着。当时,她应该引起警觉的。她没有激动,庆幸自己有朋友保护。小岛的解放者,掌权的两个宗派之一的首领保护着她。
对于这种特权,谁也不感到惊奇。她祖父在进入新屋之前突然死亡,法官不顾明显的事实,得出结论说是自然死亡。她父亲死在酒店里,没有进行任何调查。朱莉没有上诉:看到马蒂厄·克恩赤身裸体躺在凌乱的床上,看到黑绸床单和缀珠的垫子,她打消了上诉的念头。齐娅曾经忧心忡忡。但有一天,她突然撞见勒贝尔在黎明时分用口哨吹着一支几十年来团结人民反对殖民占领的小调,离开朱莉的房间时,她放心了:只要他还掌权,她的女主人就无所畏惧。
暴动持续了五年。由当地土著组成的两个宗派,白鹮派和鹰派,参加了解放军。打仗的起因久久不能肯定,每一派都有敌对国的外来支持。他们通过这种内战,避免了极危险的直接冲突……朱莉这个女继承人非常早熟,她把自己的大部分可耕地都分给了那些反叛者。那些人的祖先自小岛被殖民后便为她家开垦这些土地。她的祖父曾作出榜样,把几个农场送给了别人。正因为如此,仇视他的慷慨的殖民者毒死了他。朱莉只留下了草地和别墅边缘的森林。那就是她的领地。她用石墙把领地围了起来。围得很高,牧群逃不走:围得很谨慎,免得激怒妒嫉的邻居。
朱莉了解那些为了独立而斗争的胜利者,她是跟他们一起长大的。她对他们直呼其名:他们当中的任何人,哪怕是最残忍的人,她都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她也认识他们的父母和孩子。她把传教会的小教堂改成诊所,让他们在那里看病。大家都知道她给了勒贝尔大量资金,使他得以武装他的鹰派,享受胜利的喜悦。她真心蔑视财富,这使她免遭强盗的光临:她好像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还去抢她干吗?为了让大家相信她反对新政权的极端,让自己的批评权合法化,她希望自已被捕、判刑。但勒贝尔使她失去了一切机会,得不到任何惩罚。她身不由己,置身于游行示威之外。为了安慰失望的民众,勒贝尔暗中组织并且操纵了这些做出来给人看的游行。
假如这是他们两人之间的游戏,那么谁也不可能也不愿意弄清这种游戏的规则和目的。勒贝尔明白,他的爱情不足以得到他最需要的东西——朱莉·克恩的尊重。假如他还相信她选择他是为了保持年轻时的激情,他企图控制她时她所流露出来的僵硬的微笑,则提醒他不能破坏她自己所得到的自由,并迫使他考虑她天真的自负。
在诊所里接种疫苗,搞了整整一个下午。朱莉精疲力竭地回到别墅。她在平台上发现皮埃尔在观察星星。
“来点酒吗?”她问。
“谢谢。我以前从来不喝。这瓶酒好像有不少年头了。”
“当我开车送父亲去墓地时,酒窑被盗,只剩下这瓶酒。”
“这是怎么回事?我经常想念他。也许是因为多亏了他我才来到这里。如果说他没有找到……”
“那是一个无法形容的男人。他是自己惟一的主人。他因爱上许多女人而负有盛名。她们觉得他英俊、可爱……我也是,我……”
她沉默了。
“除了这张照片,您还有他别的照片吗?”
“我全弄丢了。甚至连我跟他一起拍的那些也丢了。”
“他有没有留下关于我工作的那个地方的什么记录?”
朱莉没有回答。她给两个杯子斟满酒,用塞子塞住还有半瓶酒的瓶子,然后从平台上把酒瓶摔向台阶,酒瓶被摔得粉碎。这种粗暴的举止使皮埃尔激动起来。他不敢问为什么。朱莉微笑着离开了他,下楼到厨房去了。齐娅正在做晚饭。
“独自生活我不会感到孤独吗?”晚上,皮埃尔这样问自己。
朱莉来时小哑巴藏了起来。他走到皮埃尔身边,皮埃尔既没有推开他,也没有看他,一言不发。孩子坐在他的膝盖上。皮埃尔怕他掉下来。便笨拙地搂住他的腰。他想跟孩子聊聊天,谈谈星星、森林、动物的叫声、夜晚、恐惧,但又尽量避免让人尴尬的亲密,所以他一言不发。他甚至在考虑,万一有人突然出现,该如何摆脱孩子而又不显得粗鲁。同时,这种信任又使他不安:它重新唤起了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想忘却的情景。但无济于事。
厨房里传来齐娅和园丁佩里的声音。佩里怀疑用猴子作牺牲的作用。齐娅没有堵他的嘴,但当他把她的兄弟,那个隐士当作江湖医生时,她发火了。她大声叫嚷,迫使他住嘴。为了得到原谅,佩里在她耳边轻轻地哼起一首庆祝金凤花花季的歌曲。她听着,平静了下来。
小哑巴睡着了。一股浓雾遮住了月光。倒映在海上的月光消失了。皮埃尔怕孩子掉下来,轻轻地把他一直抱到客厅里,放在长沙发上。黑暗中,朱莉关上百叶窗,齐娅掸去钢琴上的灰尘。看见皮埃尔如此关心孩子,她们都感动了。
别墅前的草坪正中,有个斑岩浅口花盆,里面种着一棵美国木豆树。当佩里给树浇水时,在棕榈树上栖息了一整天的那只大冠鹃飞走了。齐娅被大冠鹃吸引住了,手中的羽毛掸子在空掸着。
第二章
我们有时不和,这没关系。不应该害怕有不同的意见。因为这不会造成任何伤害。你有东西要教我,我也有东西要教你。你应该告诉我你对我的工作有什么意见,因为你已经参加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好。你也应该告诉我你的怀疑、恐惧、期望和梦想。我不会告诉你我的这些。我已经没有了。
很少人能给我别人所不能给我的东西,你是其中之一。我需要你就像我需要阳光一样。从此以后,你和我的研究、我写的文章一样,是我活着的证明之一。最迫切、最需要的证明。但愿些不懂的人能够沉默。但愿那些懂的人……
康贝读着皮埃尔的这些未写完的文字。激动万分,眼睛模糊了。这些文字夹杂在涂涂改改的笔记中,不是私人信件,而是他留在房间里的旅行箱中的分类卡片。他从宗主国旅行到这个小岛,只带了一件行李。他一到,就把箱里的大部分东西都分掉了:不适合当地习俗的衣服,多余的小玩意儿。他留下了诗集、个人资料、信件、照片和他在考古生涯中要用的测量仪器和光学仪器。
在朱莉的推荐下,他让一个裁缝做了两条宽大的长裤,几件浅黄色的棉布茄克衫,那是阳光不喜欢的颜色。他天天戴的那顶草帽是园丁送的。作为回赠,他把自己的金表送给了园丁:自从他学会根据日轨看时间以后,他就不需要手表了。如果天阴,时间的早晚对他来说就不重要了。
康贝又把那些文字读了一遍,字里行间哀伤的柔情使他大为震惊:皮埃尔对大家,尤其是对自己周围的人十分谨慎,不可能如此动情,尤其是通过文字表达出来,这是一种无目的的写作练习?抑或是他偷偷在写的某个故事中的几行?康贝把那页纸放在他要处理的那堆文件上,没有等皮埃尔。皮埃尔天天睡午觉,以弥补长期的失眠。他去工地干活了。雨季拖延了进度。
他所挖的那个洞穴已在丘陵腰部凹进去,对住在森林中的人来说,那是个好住处。晚上干了坏事以后,他们便在洞里休息。这个洞避风,猛烈的寒风吹不着,但面临着泥石流的威胁。这个洞被一代代的土著占据,最近的那些土著有意乱七八糟地种了一些柚木,遮住了通道。他们用柚木的叶汁来染衣服。低矮的芒果树和挂着串串花朵的金合欢犹如一道厚厚的帷幕,堵住了入口。在进去之前,皮埃尔和康贝得低声地叫暗号。那是齐娅教他们的,可以免遭不见身影而又随心所欲的主人们的伤害。经过受骗上当,他们已成了有效的防盗者。
勒贝尔对发掘工作抱着怀疑、嘲笑和冷漠的态度。然而,他又要求所有的发现都必须定时向他汇报。康贝每天造表,每月一次提交给政府一份。勒贝尔真的看得懂吗?当他突然到访工地时,他从来不提此事。他以为通过这种不明不白的手段控制了皮埃尔,而皮埃尔则让他根本无法查出他所造清单的真实性和准确性,他乐于保持这种虚幻。
天很亮,没有云。一股浓雾减低了热度,但让人感到更加难受。康贝从来不注意防晒,他在洞外继续清理一尊破碎的小雕像。皮埃尔已把雕像的大部分都修复了:猛兽的脚,马的大腿,男人的性器官,女人的上半身,光滑而年轻的脑袋戴着帽子,犹如一个出征的国王。这个谜一般的两性人缺了下巴和嘴唇。康贝用牙刷和画笔(皮埃尔只允许他用这些工具)仔细地刷着,一厘米一厘米地使雕像整个露出。他吹掉灰尘,就像吹着孩子的眼皮,轻轻把他唤醒一样。他用手指抓起残片,放在凳子上:看到自己刚刚发掘出来的美丽的微笑,他不禁露出了笑容,但也感到不安,就像目睹人或动物的出生而感到不安一样。他离开自己的宝贝,靠在一棵槟榔树上。槟榔树的树冠布满了浆果,上面满是无尾的老鼠。他闭上眼睛,想象着那令人赞叹的寂静和他主人皮埃尔难以察觉而又强烈的感情。他听见皮埃尔来了。
那只大冠鹃从一棵金凤花的树梢仔细观察着森林。树木灿烂的花朵藏起了它,遮住了偷猎者的视线。为了不伤羽毛,偷猎者用弓射鸟。大冠鹃望着一只鹞在天上飞翔;盯着一只被干枯的芦苇缠住身子的珠鸡;看到一只鹈鹕因自己的雏鸟吱吱喳喳叫着没能逃走,被一条巨蜥撕得粉碎;目睹绿色的猴子在被扬子鳄侵入的多涝的洼地边玩危险的游戏,它们因自己机灵而蔑视扬子鳄。但一只笨拙的猴子惨叫起来,提醒不安但顽强的猴群,万事有度。
这只以植物为食的大冠鹃,见证了没完没了、无处不在的屠杀,但没有参与。它是林中之王,独自控制着这座森林。它烦闷得麻木不仁。它尖叫着,表示自己的不满,在树冠上空飞行、盘旋,停在一棵吉贝的主枝上,用自己黄色的勾喙啄着毛茸茸的果实。
当它独处时,它当然是孤独的。那时这只失眠的大冠鹃便日夜观察着这个纷乱的世界。当它忍不住时,它便低沉地叫着,表达自己古怪的哀伤。于是那些引它生气的动物飞禽便不安起来,其他动物和飞禽则和它一道悲伤。
热风从打开的窗口吹进房间,把纱窗帘吹得胀鼓鼓的,似波浪起伏,就像一个淫荡的舞女挥舞着手臂。朱莉·克恩习惯地抽起一支园丁用种在暖房里的烟叶卷的香烟。烟叶是放在家中阁楼上晾干的。未经允许,谁也不准上阁楼。她翻开一个记录本,放在膝盖上。本子上的字小得她费了好大的劲才认得出来。那是她在考古学院听皮埃尔·多斯讲课时所作的笔记。父亲的猝死使她决定离开小岛,远离那些人。他们的目光使她的悲伤更加持久。“我必须忘掉一些情景,用别的东西来取而代之。”她曾这样对齐娅说。“就像对男人一样,”奶妈笑着议论道。朱莉的远离使奶妈非常失望。
朱莉在宗主国逗留期间,曾是皮埃尔·多斯最用功的学生,也是他最喜欢的学生。她第一次进入图书馆那天,皮埃尔就注意到她了。她身材苗条,肤色偏深,步伐矫健;瘦瘦的脸,黑黑的眼睛,薄而丰满的嘴唇,简直是“埃及美人”的化身。“埃及美人”是某学者在一个冒险家进行军事行动期间所塑造的形象。朱莉翻书的动作灵巧而坚决。以避免过分谨慎可能造成的遗憾。她读书甚多,对身边的人相当陌生,然而并不蔑视他们。她的背挺得笔直,头微倾,写字的左手十分精巧,灵活的右手绞着自己的一束直硬的头发。她耳朵的轮廓十分清晰,嘴唇湿润而富有光泽……那天,皮埃尔冒着让人讨厌的危险,看着朱莉,就像夏日的夜晚,他凝视着天空,想发现只有仔细观察才能慢慢发现的一颗难以看到的星星。这种谨慎然而执着的好奇使朱莉突然向他扭过头来。她把钢笔和本子放进包里,还掉书,既没有跟谁打招呼,也没有打扰任何人,离开了图书馆。
皮埃尔被朱莉迷住了。朱莉的离开并没有结束他的这种迷恋。为了把这位少女的形象刻在脑海之中,皮埃尔仍盯着她刚刚离开的那个地方,盯了好几分钟。他所凝视的地方一片空茫。一个学生向他提了一个问题,他语无伦次地作了问答。渐渐地,他缓过神来。为了把心收回来,他重读了写给母亲的信中的最后几段。朱莉刚才出现时,他正在写这封信:
……我犹豫不决,不知是否要与你分享这种回忆,它们仍然那么强烈,与童年时代的任何回忆都大相径庭,以致于岁月流逝而人们仍然不能理解——它们的消失使人们从此无法将它们与别的东西相比——为什么有的回忆更容易被人遗忘……让你唤起这种回忆也许会摧毁那种仍牢记在心的回忆。如果确实是这样,那就证明那种回忆已不再需要。暑假里,我每天早上都陪外婆玩牌。那几个炎热的星期,你母亲邀请我们去乡下避暑。我们住在她的一间侧屋里。她在与她卧室相连的小客厅里接待我们。由于护壁板的颜色是绿的,她的卧室便叫做“绿屋”。她老作弊。这其实没有必要:她想赢的愿望是那么明显,连我这个小孩子都看出来了。为了让她高兴,我总是准备输给她。她不喜欢你。她以自己的方式恭维人,我忙不迭地附和。要不然,她便自言自语,话题只有一个——你;你的衣服,你的发型,她都觉得很难看。她形容你是“心血来潮”、“铺张浪费”,她极准确地描述你的品行不端。凡虚构者都能这样描述得活灵活现。最后,她的口气缓和了一点,这使她的断言变得无可辩驳:“当然,我没有正式的证据,但你父亲活的时候就已经……”她想毁人的愿望,加上她的言下之意,具有一种灾难性的影响。
我想起来,有个星期天,她强迫我留下来和她玩,而不让我陪你去教堂。她差点输了,不是因为我太机灵或不让她,而是因为她心不在焉:她想玷污你,这种愿望是如此强烈,以致于她多次失去了出牌的好机会。她用的词和句太粗鲁、太残忍了,但我又不敢顶嘴。结果,我忍不住流泪了。她看着我哭,低声埋怨着,最后沉默了。她摊了牌,数着自己的分数。我好不容易止住悲伤,安静下来。这时,我听见走廊的木地板“吱嘎吱嘎”响起来,那只能是你的脚步声。
所以,你每天上午都站在“绿屋”的门后。你听着。你听见你母亲由于妒嫉而坚持不懈地辱骂和恶言恶语,试图抹杀她不知如何给你的那种独一无二的爱,玷污你在我心目中的那种活生生的、温暖的、无以伦比的、被我一天天美化的形象。她也听到你了吗?难道是由于我的泪水?她结束了我们的赌牌、我们的天天见面和她的脱胎换骨。从此,我再也不想玩任何有罚则的智力游戏,当你……
皮埃尔·多斯撕毁了这封未写完的信,读起他的一位考古学同事的一篇博学的文章来,直到图书馆关门。那篇文章说,在一个他从未听说过的小岛上,最近发现了一批刻在岩石上的壁画。
勒贝尔,甚至在他掌权后人们仍这样称呼他。自从他参加地下独立运动之后,谁也不再叫他真名。人们想忘掉他的真名,害怕哪天泄露了他的秘密。这天晚上,他离开了他的一座府邸。他拥有那些府邸,却没有所有权。他觉得拥有财产会妨碍自由。他打扮成一个老水手,混入那些朝圣者当中。月圆之夜,他们在月光下躺在地上,起身,俯伏,又躺下。他们躺下的身躯每次都前进一点,就此一直爬到巴尔吉达山顶。小岛的原始神灵就在那里。它们无声,无形,但巴尔吉达每次求它们惩罚或庇护某个居民时,它们都显得很灵验。
很久以前,为了躲避妒嫉它闪光的鳞片和速度的水神,巴拉吉达从海中冒出水面。在第一个岛民的帮助下,它在附近山顶上找到了庇护所。它的救命恩人就把它藏在那里。早就居住在那里的精灵们接受了这个避难者,不是因为同情——它们对别人的痛苦无动于衷——而是为了消遣。它们用被保护者的姓来命名这个地方。每条鱼出生的时候,潮汐之母——月亮都赋予这个鱼这个姓。这样,它所属的那个种类就永远不会灭绝了。水神没有了牺牲品,便沿着小岛游荡。时间一长,它复仇的愿望也消失了。
勒贝尔也同样,隐姓埋名,穿着水手服,向巴拉吉达致敬。他觉得自己和巴拉吉达可以互相依赖,可以匹敌。在这种情况下,他忘了自己是反迷信的。他把淡紫色的蓝花楹献给了那个象征神秘之鱼的熔岩雕像。那束淡紫色的花是朱莉专门为这一仪式采集的,虽然她没有亲自参加仪式。
朝圣结束后,勒贝尔溜进泻湖周围的芦苇和竹林。它们像厚厚的窗帘,挡住了好奇者和渔夫的视线,使他们看不见别墅。他翻过围墙,跳上平台,照自己的习惯,爬窗进入了房间。朱莉躺在床上等他,眼睛望着像波浪一样起伏的窗帘。这一切,看守领地的佩里竟毫不知觉。
齐娅虽然没看到他,但知道他在那儿。她欣赏他,但又怕他。只要他在别墅里,她便双腿紧夹一个塞满大头针的布娃娃,乞求森林之神的保护。那个布娃娃,她是根据勒贝尔的头像制作的,穿着制服。她要让他流血。
朱莉在半明半暗中看着自己的情人。他具有一种十分让人不安的美。“死神在抓住替死鬼之前,”朱莉的父亲曾这样说,“往往会弄得他们面目全非,使他们变丑。有时则相反,它让他们变得很美,从未有过的美。这就是死神的真正狡猾之处。替死鬼的消失使死神感到后悔,后悔看见它所美化的东西离开了仍让人向往的生命;后悔被它变丑的东西离开了而自己却不那么悲伤。”这种非同寻常的美,他在妻子回小岛来死的那天,在她脸上发现了。现在,朱莉也发现,那个隐藏着的狡猾的死神,使她所爱的男人具有一种极为迷人的魅力。她喘不过气来。她为他感到害怕。
勒贝尔是厚颜无耻的,他不隐瞒自己的欲望。当他觉得自己想使用身体的时候,他便去使用自己的身体。为了斗争,也是为了快乐。这种随意是天生的,不带虚荣心,没有羞耻感,这使他的伴侣得以摆脱传统和教育所强加的那种生理上的抑制。他的狂喜极具感染力,这表明他很有声望。他朝三暮四,但方式很忠诚:他以机会平等为名,并把它当做是一种政治口号式的原则,不让自己歧视任何人,满足所有冒着影响声誉的危险,明确表示对他有意的女人的愿望,但只限于一次。而她们也应该满足于他的这种惟一的表达感情的方式,并将之牢牢地留在记忆当中——重复会使他失望,更新才不会使他感以乏味。这种借口,这种为他众多的艳遇所作的狡猾的辩解使朱莉大笑。她没有生气。她是佼佼者,也是他来进行突然袭击的惟一女人。只要她愿意,她就能这样。
今晚,他比以往急切。往常,他都让她就外面的事情提些问题,尽管他从不回答,而总是一边听一边抚摸着她。他粗鲁地剥掉她身上不多的几件衣服,用手、手指、嘴唇和舌头一一清扫这具他熟悉每一个部位的温顺的身体。朱莉强行规定了这种性感的前进路线:她伸长脖子,抬起胳膊,耸起双膝,分开大腿,转身,准许他逐渐占有她。为了保持和谐,这种占有既不允许中断,也不允许太快,任何迟疑都会被当做是一种拒绝。他并不在乎这种拒绝。
朱莉喜欢这种不可改变的步骤,它不但不会使她感到厌烦,反而使她放心。在做爱过程中,她对多变的花样,对人为的、预谋的哪怕她觉得是自发的荒唐行为皆无兴趣。服服帖帖,最终必然被杀,这种合乎逻辑的后果,她没有真正领教过。所以,她不喜欢精心设计的放荡,而喜欢有效地利用礼仪。严格来说,规规矩矩会使蔑视礼仪的人感到解脱。
勒贝尔生性寡言,当他坠入爱河时,他便默不作声。由于这种沉默,朱莉得到了她所喜欢的那种乐趣,听到了情人身上发出的声音:他的心跳,他的呼吸,他内脏的低语,他冒汗的皮肤湿漉漉地发出噼叭声。无论他怎么搞,她都不觉得痛苦。做完爱后,他说话滔滔不绝。他笑着下结论,就像口号一样无可辩驳。朱莉对这些结论的缺陷和简单不作任何批评。勒贝尔不允许对他肯定的东西进行讨论,更不允许拒绝。他觉得那是徒劳的。有时,他的意见使伙伴的印象深刻,但又总是说服不了他们。伙伴们地刚想辩驳,他便堵住他们的嘴:“辩驳如果抹杀它所质疑的观点,它将与这种观点一同消失。所以,辩驳是没有用的。”他们甚至懒得去弄明白有的人曾因辩驳而送命。
朱莉希望得到她想得到的东西,拒绝她所拒绝的东西。她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期望。她生活在现在。她既不让自己破坏这种关系,也不让自己延长这种关系。当勒贝尔强迫自己做什么事时,她便满足于享受这具身躯。其力量、毅力和美比别的肉体更能使她发现自己肉体的秘密、局限和能力。她很满足,既不撒谎,也不许诺什么。她听勒贝尔说话。她解开那头用银发圈束起来的卷曲的黑色长发,把手指伸进去,弄散了它们。当她弄完的时候,他像来的时候一样,跳窗离开了。
小时候,朱莉常在初秋陪父亲巡视领地收租。佃农们为了少交租或迟交租,总是恭维父亲,极尽奉承拍马之能事。朱莉听得很烦,而父亲总是答应他们。只有一户人家,朱莉愿意在那里呆得久一点,那就是勒贝尔和他的寡母的家。勒贝尔的母亲身材高大,身体干瘪,一头短发。她独自耕种一块她的先辈耕种了几代的田地。她的皮肤在阳光下闪着蓝光。她沉默寡言,只跟传教士说话。传教士们帮她养大了儿子。没有人知道谁是他的父亲。他的父亲是个白人,这是人们根据孩子的肤色判断的。母亲对总在引诱她的男人抱有敌意。她从不跟人打招呼,只向教堂里的神低头。她每个礼拜天都到教堂去祈祷。平时,忙了一天之后,当她感到疲劳、孤独、想哭的时候,她也会在晚上去教堂。她对她不曾想要的独子非常严格,反复用格言向他灌输生活准则。那些格言,她说是从她母亲那里学来的。她母亲是一个江湖医生,人们对她母亲的本领至今还记忆犹新。事实上,那些格言是她自己编出来的,她一一把它们写在教堂的小册子上,强迫儿子把它们背下:
“太阳从不孤单。”
“蜘蛛咬东西时自己也在哭泣。”
“微笑是魔鬼的眼泪。”
“强逼的沉默致人于死命。自由,能解放一切。”
“别看月亮,你是在盗它的光。”
“你的受害者的目光就是你母亲的目光。”
……
在学校里,勒贝尔轻而易举地得到了最高的分数。他跑步最快,能单手爬绳,篱笆跳得最高,并避免与同学们吵架。如果非打不可,他们总被打得落花流水。他的温顺和在学校里的成绩博得了老师们的欢心,他的气质和声誉使老师们印象深刻,但他独立的精神和性格力量又使他们担心。放学回家时,他经常改变路线。他掏鸟窝、吞鸟蛋、踩麦秆、嚼蚂蚁、偷看羚羊经过、观察人们在山脚点火烧草。他还敢捉蛇,捉到后轻轻抚摸,然后放走。
他像母亲一样,总那么不合群。他大声地对植物和鸟儿提出疑问,讲述自己的计划、梦想、欢乐和哀伤。有时,他也唱歌。他的歌声庄严、火热,能平息风暴。他所不知道的是,在他获得自由的时候,有个人在悄悄地看着他。那就是朱莉·克恩。他们俩同年,都喜欢孤独。几天来,她在放学后偷偷地跟着他。尽管路线经常变换,但殊途同归,最后总以领地为目的地。在那儿,齐娅等待着朱莉,勒贝尔的母亲等待着勒贝尔。如果他们回来迟了,衣服弄脏了,或因道路艰险衣服被撕破了,她们从不责备他们。
一天下午,朱莉跟踪着勒贝尔。一只大冠鹃不停地在他们头顶盘旋。朱莉望着大冠鹃,一不小心,踩断了一根枯枝。勒贝尔听见了。他没有转身没有放慢脚步。在林中的一块空地上,他停了下来,躺在一丛蕨草上。几只红喙老鸟在等待夕阳西下,以便在芦苇丛中的沼泽地上空飞翔,捕食黄昏时分醒来的昆虫。勒贝尔扫了一眼,确信朱莉正注视着他,便掏出那玩艺儿,自慰起来。朱莉继续看着他。当他发出叫声时,她开怀大笑起来。她的笑声响亮、坦荡,引得勒贝尔也笑了起来。他站起来,走向一棵很细很细的木瓜树,不让朱莉看见,然后一言不发地向朱莉伸出手去。朱莉抓住那只手吻着。在回去的路上,她始终抓着那只手。他们迟迟不愿回家,尽量延长回家的路程。
从此,他们便难分难解了。朱莉到宗主国上大学后,为了不中断他们被迫停止的交往,常常回忆他们频频接触时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勒贝尔也离开了小岛。为了摧毁他事实上再也无法体验的生活,他不再与朱莉联系。他成功地当上了一个小团体的首领。其成员都是流亡在外的他那个氏族的人,坚决支持小岛独立。他对他们进行了训练,准备进行地下斗争。朱莉也回到了小岛,她从来不相信武装斗争的作用,如果不是有些无辜者甚至罪人因为他,因为他坚决的摩尼教思想和致命的乌托邦而丧生的话,她得知勒贝尔的历险会哑然失笑的。面对他所犯下的错误,指手画脚、指责还是嘲笑?晚上,当勒贝尔像前一天晚上爬窗离开她那样,爬窗潜入她的卧室时,她宁愿什么都不告诉他。他一言不发,与她翻云覆雨,向她详细讲述自己的流放、斗争、胜利、失望和他如何与新政权保持距离。
他讲完后,把头放在朱莉的肚子上。她抚摸着他的头发、脖子和肩膀,使他平静下来。他的手激动得发抖。他闭上眼睛。他们重逢的第一天晚上,她没有睡着:为了摆脱他无法独自承受事件,他把自己的经历都告诉了朱莉。那一幕幕情景使朱莉一直醒到天亮。黎明时分,精疲力竭的朱莉睡着了。当她醒来的时候,勒贝尔已经离开。
齐娅在向云层乞灵。在神的作用下,在空中飘移的云层,像树木、图腾和石柱一样,是乞灵有效的中介物。最见效的季节是夏季,最佳的时辰是黎明,沉睡了一晚的卷云舒伸着身子,苏醒了的积云幸福地投身于慢慢产生的炎热。它们懒散而缓慢地全都动了起来,渐渐散开,生怕晚了。这是不可避免的。如果声音不大,呼叫它们是没有危险的。但动作必须快:天一亮,它们往往就脾气突变,可能会猛烈地四散,加快变化的速度。这样,人们的乞求就不那么灵验了。
齐娅有丰富的经验,能预感到何时乞灵最佳。那时,她便按照父亲教给她的办法,把一些奇花异草混杂在一起,点火,让烟升向云层。齐娅每次都要改良原始配方,加入一种陌生的植物。这种植物如果散发出毒气,便会伤害云层,加快云层的变化,使云层大发雷霆。相反,如果这种植物散发出香味,她便用它来迷惑云层,使其温顺,到现在为止,齐娅一直没有让云层失望过。她的秘密是:将新植物的花与叶混在一起。她一开始制作,风便将其灵魂吹入花中。它们燃烧起来,无疑会使云层感到高兴。
齐娅知道勒贝尔在朱莉房间里,心中极为担心。她准备了花草,将其混合在一起。在争取独立的动荡中,这种花草曾保佑过别墅。如果神要发怒,它会提前预告的。勒贝尔和朱莉的关系无疑会让神感到生气。
齐娅把乌缨丹、芦荟、五加树和曼陀罗的叶子放在大土罐中发酵,留下它们的全部液汁。然后又把螺旋花等其它植物的种子放在一只已经生锈的金属盒子中提炼。那个盒子是朱莉的父亲以前用来装淫秽图片的。齐娅颤抖着又添加了几朵花和一片杯芋叶。当她在树上摘这片叶子的时候,她才发现这片叶子是那么的薄。
暗火消耗着混合物,没有火星。白烟化作一缕缕灰烟,呈螺旋状,迟迟疑疑,升向空中,勒贝尔给了朱莉最后一吻,跳窗而去,离开了朱莉的房间。他举起手中的酒瓶,仰起脖子,一饮而尽,然后把酒瓶扔进矮树丛中,消失在竹子后面。那些矮树丛开着漏斗状的花朵,血红血红的。
齐娅确信自己没有被人看见,放下心来,闭上了眼睛。她摸索着抓起一把热灰,放到舌头上,用涶沫搅匀。当她圆睁因白内障而失明的眼睛,盯着太阳,向云层感恩时,她便把这些热灰咽下肚去。
第三章
皮埃尔的一位女友在巴基斯坦进行了长时间的考古发掘工作,回来时向皮埃尔发出了邀请,希望他能分享她的第一批工作成果。她补充说:“还有几个不但聪明,而且漂亮的女人也将在场。你不是喜欢漂亮的女人吗?如果你不为我来,至少也要冲着她们来。”
60年代,皮埃尔曾和这个女友在土耳其的一个工地上共同发现了其职业的乐趣和局限。那时,皮埃尔是为他年轻的女同事服务的骑士,他的幽默、宽宏和博学掩盖了他容貌的平凡和男子汉动作的粗鲁。她对爱情的游戏没有兴趣,也不懂,所以也不感到痛苦。她惟一的消遣是当她确信自己很好地完成了一项工作时喝几杯。为了庆祝自己发现了一块赫梯人①的石碑,她曾组织了一场庆祝活动。那次,她喝酒喝得差点晕过去。她醉得不醒人事,大家立即把她送进了医院。在医院里,她遇到了刚刚恢复过来埃莱娜·帕尔。帕尔曾试图自杀。
① 赫梯人:小亚细亚东部和叙利亚北部的古代部族。
“人不到三十岁,总是漂亮的。为什么要死在地中海边的那个小城市里?”她这样问帕尔,一点也不考虑自己这样是否唐突。
埃莱娜没有回答同样的问题。这个不期而遇的同伴,被她的不幸所激动,给她买了回程票。她的所有行李都被偷了。后来,她们经常见面,成了朋友。埃莱娜甚至学会了她的“恩人”的坏习惯,喝起酒来。她把这位朋友笑称为“恩人”。
皮埃尔一反常规,迟到了。进餐时,他一言不发。坐在他右边的,是一个著名建筑师的妻子。这个女人不停地描述其家庭主妇生活的好处和坏处、孩子们的优点和缺点、乡居的美丽和花费以及游泳的好处。他们全家每个星期天都去游泳。
坐在他的左边的,就是他的同事。她一下午都跟皮埃尔呆在大学里。她负责引起话题,免得冷场,并监督由大楼看门人承担的后勤工作,掌握服务节奏。她根本没有精力关照皮埃尔。
坐在他对面的是埃莱娜·帕尔。帕尔身材苗条,穿着一条丝绸长袍,式样很新潮,绣着茶色和金色的印度图案。长袍无袖,露着手臂。她的手指上没有戒指,指甲被染成深红色,脖子上戴着一串细珠,金色的头发用一个发结卷上去,插着一把镶嵌着小小绿玉石的贝壳梳子。皮埃尔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她。
她的邻座们一个接一个不停地向她提问题,可她拒绝回答。她死不开口,弄得那些提问者越来越尴尬。她盯着他们的眼睛,向他们微笑着。她看起来很专注,似乎在鼓励他们,但又迫使他们收敛。看到他们那副越来越不安的样子,她感到非常快乐。
大家在客厅里喝咖啡,选择自己的谈话伙伴。埃莱娜走到被他那个让人讨厌的女邻座独占的皮埃尔身边。找到一个如此和蔼的听众,那个女人感到非常高兴。埃莱娜作了自我介绍。
那个滔滔不绝的家庭主妇很生气,让出位子,去找另一个牺牲者,讲述她那些乏味的悄悄话。态度坚决的埃莱娜使皮埃尔觉得有趣。埃莱娜把自己的那杯咖啡让给他,自己另找了一杯。她请他坐到她身边聊天。#p#分页标题#e#
埃莱娜一个人说个不停,逻辑有点混乱。皮埃尔好奇地听着,半夜时,皮埃尔打断了她的话,并请她原谅。他向女主人告了别。他的策略显然起了作用,他非常兴奋。
第二天,埃莱娜打电话给皮埃尔,邀请他去看一部传媒一致说好的电影,谁知电影让人失望,这样,谈话就很难进行下去了。埃莱娜开车把皮埃尔带到一家饭店里。她在那里订了一张桌子,紧挨着厨房。她点了菜:厚牛扒,四成熟,锅炒土豆,加细草调料和巧克力奶沫。皮埃尔选酒。
晚餐时间不长。谈话似乎热烈而诙谐,但那是表面上的。皮埃尔想乘出租车回家,免得让埃莱娜开车送他。但埃莱娜坚持要送他回家。
回家的路上,他们默默无语。当皮埃尔抓住车门的把手下车时,埃莱娜熄了火,向他转过身来,吻他的嘴,并伸出她又厚又热的舌头。皮埃尔没有抵抗。
这种表达欲望的方式,皮埃尔永远都喜欢。如果这种欲望能被对方分享,快乐就会成倍增加。否则,皮埃尔会忍不住笑出声来。他轻轻地推开埃莱娜,打开车门:
“得回家了,时间不早了。您一定累了。我也是。谢谢您陪我过了一个晚上。”
埃莱娜没有理睬他。她脱掉短上衣,解开胸罩,春情涌动,笨手笨脚地躺在皮埃尔身上。
“教皇的新城堡一般来说是没有这种作用的。”皮埃尔评论道。他无法让埃莱娜冷静下来。
这种疯狂,他觉得是荒谬的,让人无法预料。他目睹着这种疯狂,等待埃莱娜在满足他的同时满足自己。
几年后,他们重逢了。他们很快就决定结婚。谁也没有提起他们的第一次相遇,也没有提起埃莱娜脸发烧,头发凌乱,厚颜无耻地舔他的嘴唇时发出的大笑。那种疯狂的笑声深深地把皮埃尔吸引住了。
有时,埃莱娜晚上回来很晚。她关上门,仍像往常那样粗手粗脚。如果一反常规,小心翼翼,就是承认自己有罪。粗鲁一点呢,则是一种挑衅,笨拙而无济于事的挑衅。
皮埃尔继续读他的书。钥匙插在锁孔里发出的声音曾打断了他的阅读。几小时来,种种假设使他分心,他没法再工作下去。一切都证明他的怀疑是有道理的。埃莱娜的到来结束了他的担忧,他假装无动于衷。她推开书房的门,从来不解释自己为什么迟到。皮埃尔没有跟她打招呼。她递给他一杯白兰地。他摇摇头。在她微笑着离开房间之前,他决定嘀咕几句。他翻过没有读完的那一页,眼睛没有从书本上抬起来:
“您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埃莱娜脸上一直挂着笑容,她没有回答,走了出去。她把自己关在洗澡间里,淋了一个热水浴,然后梳着头发,没有照那面布满雾气的镜了。她穿上浴袍,迅速来到儿子马克的房间里。她的吻把他惊醒了。
黎明时分,皮埃尔躺下了。埃莱娜睡在另一张成对的床上。皮埃尔看了她一会儿才闭上眼睛。她平静得像死去一般,皮埃尔很不安,忍不住用手指头碰了碰她的太阳穴,看看脉搏是不是还在跳。只有一次,他在她的枕头上找到了一张纸条,回答他曾向她提出的问题:
“没有。我没有什么话要对你说。老实说,我的内疚也是假的。我不否认我的过错。我喜欢这些过错。我很高兴地这样承认。做了坏事永远无法弥补。忏悔是无济于事的,没有做好事也不会得到回报。所以,跟你说话有什么用呢?永不悔改的考古学家,你希望丰富关于我的档案吗?”
也只有一次,她既没有淋浴也没有卸妆就上床了。她醉醺醺的,打了一夜呼噜。她喝醉的次数越来越多。为了遮住她的呼噜声,皮埃尔把一个丝绸床罩盖在她那张充满暴力的脸上。那个床罩是他在中国考察时带回来的。
“奥赛罗的企图……”他嘀咕道。但黛丝德蒙娜①真的犯罪时,人们没有掐死她。
① 见莎士比亚《奥赛罗》。
这些话把他逗笑了。埃莱娜睁开眼睛,好像没有认出他来,马上又睡着了。第二天早上,她脾气很坏,故意找茬跟他吵架,指责他弄乱客厅,把书和杂志堆在过道上;说他喝热茶是个怪癖,说他明显地敌视社交生活,蔑视她曾经留下但怕他不高兴不敢再邀请到家里来的朋友们……最后,她还指责他强迫她生下这个健康不佳的儿子。她后悔没有打掉这个她不相要的孩子。孩子身体虚弱,证明她的这种后悔是对的。
她态度粗暴,一个人滔滔不绝,马克被惊醒了,揉着眼睛,走进客厅。儿子的出现并没有使埃莱娜冷静下来,她继续讲述自己如何讨厌当母亲,如何对孩子没有感情。“毫无例外。”她看着儿子,强调说。
马克脸色苍白,不敢靠近父亲。皮埃尔也不敢把他搂在怀里。
那天晚上,埃莱娜穿着一件领子上绣着红花的蓝色丝绸睡袍。她坐在床角,点起一根香烟,分拣着邮件。她迅速浏览着来信和明信片,把要结算的发票放在独脚小圆桌上,然后从床头柜上抓起一本书,翻了几页,马上又合上了,把它放在床头灯旁边,灭了灯。她把丝绒的拖鞋脱在地毯上,一直走到阳台前的落地窗边。她站在黑暗中,额头靠着布满雾气的窗玻璃,凝视着川流不息的汽车,汽车都亮着车灯。她漫不经心,疲惫不堪,最后竟看不清在雨中奔跑的行人。他们急于回到温暖的家中。
马克一直看着她。他走到她身边。埃莱娜没有转身,向他伸过一只手来。马克抓住她的手,笨拙地吻着。他终于得到了满足,等到了他所等待的东西。
埃莱娜挣脱了他,免得自己过于动情。这种柔情会迫使她淡忘她回来后一直想念着的那个人。她甚至多次重温他们相遇过程中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她已把它深深地铭刻在心中。将受惩罚的恐惧一产生,她马上开始抚摸儿子的头发,那种温柔使儿子大吃一惊。她把儿子带到厨房里,把女佣离开之前就已做好的晚餐重新加热。
埃莱娜庆幸那个头脑清醒、做事谨慎的女佣已经离开。那个女人不爱管闲事,也不对埃莱娜评头品足,但她无条件地保护着马克。她爱马克就像爱自己的儿子一样,尽管她没有孩子。
皮埃尔是个知名的考古学家,他带了几个年轻的研究生。每周有一晚,他回来得很迟。埃莱娜已经摆好餐具,吃着意大利肉馅卷和野苣色拉。色拉的调料不合她的口味,但她没有发现。
马克吃着肉酱,肉酱温温的,不冷不热,他撅起了嘴。埃莱娜没有逼他。这种反常的宽容使孩子感到非常不安。他警觉地强迫自己吞了几口肉酱,表明自己还是很听话的。但软软的肉酱甜丝丝的,他恶心得差点要吐出来。埃莱娜问他是否想吃别的东西。他没有回答。当他这样单独和母亲在一起时,他会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他心满意足,欣赏着母亲眼圈黑黑的脸,闪着红光的金发,苍白的脸色,发亮的皮肤。母亲的脸轮廓分明,高颧颊,灰眼睛,当她准备说话时,舌头迅速一舔,湿润嘴唇。马克欣赏她的嘴、她的唇、她的脖子、肩膀和一举一动。母亲长时间自言自语,话断断续续,有时停下来歇气。但马克没有利用她沉默的当儿提问题,他只听着她说话,不求甚解。
埃莱娜把色拉全吃了,又把给马克准备的牛奶也喝了。她把两个手指头伸进巧克力奶沫中,要他来舔。他不敢。她生气了,把碗放回冰箱里。她点着一支香烟,抽了两口,又在碟子里摁灭了。她离开饭桌,走到客厅里,躺在长沙发上,一边抽雪茄,一边翻着一本时尚杂志。
马克孤零零地呆在厨房里,他喜欢的甜点拿走了。大门开了,他从凳上滑下来,向门口跑去。他飞快地在地毯上跑着,扑到父亲怀里,父亲在他左右两颊各亲了一下,发出响亮的声音。他脸上露出了微笑,就上课、同学、游戏、周末的计划和阅读一一回答了父亲的问题。
皮埃尔的好奇心得到了满足。马克明白自己该退出去了。他道了晚安,躺下来看了几页连环画,然后关了灯。黑暗中,他睁着眼。听到父亲谈话,他心中很不耐烦当皮埃尔和埃莱娜肯定马克已经睡着时,他们便停止了说话。
埃莱娜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脱掉鞋子、袜子和裙子,解开头发,半裸着闯进皮埃尔的书房。皮埃尔尽管很忙,但仍不失风度。他很想请她出去,但强忍着。他重新点着烟斗,却很少抽,当烟快要灭的时候才抽一口。其实,他并不喜欢抽烟,但烟味能使他集中精力。
埃莱娜靠在椅子上,眼睛盯着自己光着的脚,讲起她父亲的艳遇来。她断断续续,不时停下来,强迫皮埃尔听她的故事。
那是在夏天,暴风雨后的海边。她骑着自行车,离开了祖父母的别墅。自行车是祖父祖母在她十岁生日时刚刚送给她的。大海倒映着天空,墨黑墨黑的。她在堤坝上停下,俯视着沙滩,凝视着在远海捕鱼的鸟儿。涨潮时,它们在水中一啄一啄的。
假期中,家里租了一间浴室,用来更衣和存放折叠椅、遮阳伞什么的。她一眼瞥见父亲从后门出来,“胳膊底下夹着上衣,手里拿着拖鞋,走得飞快。他的衬衣被撕破了领子,垂在肩上。一头长发乱糟糟的,浅色的裤子,宽大的背心袖子短短的。一个女人追着他出来。她跑着,抓住他,箍住他的脖子。我父亲转过身,挣扎着,推她。她摔倒了。但抱住父亲的一条大腿,用手指抓着。父亲朝她肚子上踢了一脚,迫使她松手。父亲平时总那么文静,有时突然也会粗暴起来。他很有力……”
埃莱娜止住话头,等待皮埃尔问她。但皮埃尔一言不发。
“你不想知道那是谁吗?”
皮埃尔扭过头,他忍受不了她那种怜悯的目光。他假装在书房里寻找剔烟垢的工具,其实工具就在他的口袋里。
埃莱娜含着泪,继续讲她的故事。她父亲死于战争,那时她才四岁。她所编造的这个也许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的身世,只能是一派胡言。
“你那个医生朋友怎么样了?”皮埃尔问。
埃莱娜是在一个展览的预展上遇到那个医生的。作为一个负有盛名的档案员,埃莱娜曾与别人合作举办过一个“从文艺复兴到大革命的乌托邦”展览。
“他有一双世界上最温柔的手,没有一个人能像他那样抚摸女人。”埃莱娜急切地对皮埃尔说。
皮埃尔中断了阅读,盯著书桌抽屉上那把被扭弯的钥匙,强装微笑。这种无动于衷激怒了埃莱娜,她一脚把自己的拖鞋踢向皮埃尔,也不管有没有击中目标,穿上高跟鞋和厚裤子,“砰”地一声关上门,走了出去。皮埃尔忍住自己的愤怒,接着看书。当附近的修道院传来两声钟响时,他在长沙发上躺了下来。
睡意袭来,他昏昏欲睡,突然听到马克在哭泣。他犹豫不决,不知道是不是要去看看。埃莱娜最受不了孩子的哭叫,一听到哭声,她就冲到儿子的床前。她之所以如此急切,一方面是出于同情,另一方面也想结束这种讨厌的声音。马克叫嚷起来。皮埃尔不再犹豫。
孩子房间的门开着。灯也亮着。马克睡意朦胧,听见埃莱娜已回到走廊。他听见埃莱娜问他:
“喂,告诉我,你这个世界上惟一清白的人,为什么那个医生也离开了我?”
她每次重复这个问题时,都要抓住儿子的一只胳膊、一只大腿,或者是脖子和肚子,推开他,免得他缩成一团靠在她身上,寻求保护。
皮埃尔心绪纷乱地看着。孩子哭得喘不过气来,向他转过脸。皮埃尔对埃莱娜非常反感,但忍着没有发作。他抓住埃莱娜的头发,迫使她松开马克。然后,他抱起马克,来到客厅里,关上了门。
孩子好像不想让母亲难受,马上安静了下来。皮埃尔让他躺在长沙发上,把自己的上衣盖在他身上,等待他睡着,以便关灯。
黑暗中,他看见门的把手压了下去,然后又提起来。他听见了埃莱娜的脚步声。埃莱娜没有解释。朝自己的房间走去。皮埃尔彻夜未眠。
“你吃晚饭了吗?”埃莱娜问,好像没有听到皮埃尔问她那个医生朋友怎么样了。
“我不饿。我还有一篇文章要改,还要起草一个报告。我们刚刚在一个小岛上进行了考古发掘,结果喜人……”
“我希望你谈我们,谈谈我,谈谈马克。”
皮埃尔一言不发,望着埃莱娜。埃莱娜扭过头,把自己裹在睡袍中。睡袍的下摆敞开了。她束紧腰带,打了一个双结。
“今天下午,我见到了我的朋友……”
“哪个朋友?”
“你知道得很清楚……那个外交官。”
“我以为还是那个医生呢!”
“别讽刺人了。否则我就不能告诉你我必须告诉你的东西了。”
皮埃尔在那张新哥特式的椅子上坐下,捆绑坐垫的带子松了,垂在坐垫底下,皮埃尔把公文包放在地上。架着双腿,低着头。
“他去国外了,想让我陪他一起去。”
她等待皮埃尔的反应和指责,但白等了。
“假如你同意的话……你应该理解我……我会接受的。”
她停止了。皮埃尔一直没有说话。
“这很滑稽……但我需要你的同意。”
皮埃尔深陷在扶手椅中,合着双手,把手指搞得“咔咔”响。
“他想……”她说。
“他想什么?”
“他想,如果马克不跟我生活在一起,我决不会幸福,他也会因此而感到不幸。他想跟你谈谈。你同意见他吗?”
皮埃尔表面上看起来非常冷静,这使得埃莱娜敢把话说出来。但皮埃尔突然一下子蹦起来,猛地抓起公文包。公文包开了,里面的文件掉出来,落得一地都是。他跪下来一页一页捡起来,咬牙切齿地说:
“告诉你的朋友,如果你愿意,你有权跟他。”
他站了起来,脸色苍白,双手发抖。一页纸又掉到了地上,他没有发现。
“你再告诉他,”他一字一句地说,“如果他要把我儿子从我这里抢走,哪怕得到法庭的许可,我也要杀死他。”
那天晚上,马克有违父母的愿望,没有睡着。
第四章
皮埃尔担心,小雕像的发现一旦被岛上的报纸披露,会引起争端。岛上的居民不是鹮派就是鹰派,两派之间的和平共处条约已经破坏。在斗争中,由于智谋胜于勇敢,大家承认鹮派最早在岛上落脚。为了不让失败者丢脸,胜利者只作如此推理:鹮派应该早就在了,否则,鹰派怎能自给自足。这种解释只让胜利者起食物提供者的作用,使失败者显得不那么丢脸,有利于建立一部法典。根据鹮鹰两派习俗制定的规则,大家都必须遵守。
但鹰派的不满永远无法从记忆和梦想中抹去。粮食歉收、打渔空手而归、火灾、意外事故,一切都会勾起其旧痛,引起不满。在为争取独立而进行的斗争中,这甚至使双方难以协同作战。斗争胜利后,小岛新首领之间的联合也因此而十分脆弱。
然而,在皮埃尔和康贝发掘出来的一个阴阳人胸饰上,清清楚楚有一个老鹰图案,钩嘴弯爪。这个人像是岛上所发现的最早的考古物证,证明小岛应归鹰派统治。鹮派并不是原始居民。他们必须承认这一点,否则就会爆发冲突。
当天晚上,朱莉从教堂里回来时,在庄园边缘发现了一具尸体,是个挑水者,身上布满黑白条纹,就像被奉为神灵的白鹮的羽毛。此人被扔在沼泽地的淤泥中。一只贪婪的鹰正在啄死人的眼睛。
树冠遮住了太阳,椭圆形的果实很像葫芦,从树上垂下来。康贝在木板屋中整理完工具和工作服后离开了工地。那只大冠鹃跟随着他,天热时,它便藏身于森林边缘,以果为食。它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然后一直飞到别墅边上。康贝用眼角监视着它,但一直走到家门口才抬起头。这动作好像是一种许可,那只大冠鹃落在了香蕉树的树梢。佩里让香蕉树长在四四方方的兔棚正中。避风,前面是一排山药。
在夜间的聒噪到来之前,这只大冠鹃在黄昏的寂静中拍打着翅膀,竖起它长长的尾巴,向坐在最后一个台阶上的康贝发出巨大的响声,并沙哑地叫着。别的鸟也跟着乱叫。日落时分,它们散布在岛状的红树群落中。当那只大冠鹃最后呜咽了哀叫一声沉默之后,它们也跟着平静下来。
皮埃尔读完了埃莱娜的一封长信。埃莱娜以档案馆员的那种精确,回忆了幸福的时光和不幸的日子。回首往事,皮埃尔感到心情不安。他已对那些往事无动于衷,虽然还记得清清楚楚,但已无关紧要。埃莱娜还说要来小岛,想在小岛上呆一段时间,“告诉你两三件事,看看远离家乡会不会消除痛苦。”
康贝把一些陶瓷碎片放进一个纸盒。那些碎片是一个猎手在一棵被风刮倒的乌樱丹树根底下找到的。碎片上的图案完整无缺。那是一头独眼猛兽。独眼长在额头正中,有两个瞳孔。
“如果你过去爱过的一个女人这样写信给你,你会怎么想?”皮埃尔问他。
我缺少你的仇恨。晚上,当你孤零零地吃完饭之后,我回家了,浑身散发着我刚刚离开的那个人的味道。我拥抱着你,强迫你闻这种味道。然后,我把自己关在浴室里,在热水中梦想情人,梦想下次拥抱。但你风度翩翩,克制住自己的仇恨,没有勃然大怒,也没有感到厌恶。对,就是那种仇恨。当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时,你从书本上抬起头来,盯着我,无法继续读书;当我由于过于孤独,半夜里醒来,抱起我们的儿子,紧紧地搂着他,然后又哄他入睡,守在他身边,吻着他的嘴唇,看着他重新入睡。这时,你应该恨我。你仔细观察,坚决不说话,怒火中烧,表面上却装作毫不在乎。对,这就是仇恨吧!你独自发泄怒火:多少书被撕了封面,多少裁纸刀被扭弯,多少副眼镜被咬断架子,多少铅笔、钢笔和烟斗被折断!当你回到我们的房间,在我对面的床上睡觉时,你脸色苍白,手和嘴唇都颤抖着。你强忍着自己的狂怒。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是的,我缺少你的仇恨。这说明我对你是何等重要,你的离开丝毫不能说明问题。当我在小岛上与你重逢时,我重新找到这种完整的仇恨。我将悄悄地来到,既不告诉你哪一天,也不告诉你什么时候。就像死神悄悄来临一样!
“她会失望吗?”康贝失望地问。
皮埃尔没有说话,他久久地看着信,然后把信撕了,把碎片扔在废纸篓里。碎片消失在落满烟灰、揉成一团团的草稿纸当中。
“这是不是不人道?”
“对男人来说,一切都是人道的,包括他所犯下的暴行。”勒贝尔说。
“那为什么有的行为显得不人道?”中尉紧追不放。
“并不是对每个人都这样。”
“我们所祈求的神灵乐意让我们产生犯罪感吗?”
“让我们谈点别的吧……今天是节日!”
在反殖民制度的暴动者以前举行秘密会议的露天咖啡座上,勒贝尔和中尉坐在桌边,为阵亡的战友干杯。幸福的回忆、苦涩的悔恨、看破红尘的思想和道德思考交错在一起。他们越喝越感到空虚。
炎热使人疲惫,迫使勒贝尔一杯杯地喝棕榈酒。咖啡店老板不时过来加酒。当天上午,鹰派的这个首领走下主席台,加入了庆祝独立的游行队伍。对广大民众来说,根据强制性的仪式,举行一年一度的游行,是向鹮派占大多数席位的委员会表示敬意的机会。这个委员会统治着小岛。
游行队伍中有制服过窄的老战士。来自乡村、抱着高粱穗的农民,步伐整齐的军人,衣服陈旧、工资得不到保证的官员,步子混乱、跳着换脚的手工艺人,脸色和他们的营业额一样悲惨的小店店主,营养不良、嚼着黑色的天仙子叶以便忘却自己的不幸和饥饿的工人。人们一一经过,队伍最后是怀里抱着小孩的妇女,她们为参加游行,特地穿上她们惟一的漂亮裙子,包着羽毛头巾。她们怀里的孩子,光着上身,缠着腰带,腰带上缀着骨制的护身符。孩子们的脸被分别涂上他们所属派别的颜色,鹰派黑,鹮派绿。
勒贝尔在委员会中不直接负责,他是顾问之一,让人敬畏,但很少人听他的。他难以忍受这种虚假的仪式,没等主席讲完话就溜了。主席的致词没完没了。当勒贝尔的名字被提到时,公众的欢呼声持续最长。但这已难以使他高兴。
“你为什么一副烦不胜烦的样子?大家都看见你离开了主席台。你寻找什么?等待什么?”
“战后,战胜者感到一切都索然无味。”勒贝尔说。“你看,你看看我们周围,我们流血牺牲,难道就为了这?”
码头和堤岸上,小伙子们三五成群,手里拿着酒瓶在散步,姑娘们则穿着短裙,其式样是从游客遗忘的杂志中模仿的。几小时内,他们不断相遇,互相引诱,互相挑选。晚上,他们双双对对在被遗弃的货仓里睡觉。他们低声说话,不笑,连微笑都很难得。
整个港口都让人感到烦闷。黄嘴的褐色的海鸥在码头上空盘旋,寻找着食物的残渣。脑袋灰色的海鸥停在船底布满污水的驳船上,盯着正在补渔网或打扫驳船的渔民。有的小鱼被压得太烂,无法出售,便成了它们无情争夺的对象。有时,一些年轻的水手为了解闷,向它们扔去一些五颜六色的木块。他们坚信自己的阴谋能够得逞。果然,贪得无厌的海鸥昏了头脑,向木块扑去。
船厂关闭了。一群群矮小的燕鸥占据了船坞。船坞里没有一艘船在修。有个渔民躺在船舷边,好像在油漆。他的孩子们冒失地在船上爬上爬下。船在上次捕鱼时被撞坏了,船长辞掉船员后,自己也消失了。谁也不知道他的下落。他的命运一定很惨。
吊车已经很久没有人保养了。钢缆和铁链从无精打采的吊臂上垂下来。主码头当中的海关楼连门都没有,窗玻璃也被人卸走,屋顶的瓦片则被揭走。惟一当值的关员坐在一只空桶子上,背靠着墙。墙上的灰泥已经剥落,布满了腐烂的苔藓。关员的口袋里装满印泥已经干了的图章,他抽着烟头,等待惟一的那趟船到来。那趟船仍每周一次抵达小岛。他既不检查货物,也不检查游客,有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使他得到了一些小费,权当工资了。当他感到烦闷时,他便用石头砸狗,以此取乐。总督匆匆逃离小岛忘了带走那只狗了。
“我们的失败使你泄气了?”勒贝尔问他的中尉。
“是你的急躁使我泄气了。我知道用什么药治你的病:把鹮派赶下台。他们让小岛死气沉沉,抹杀了我们的梦想,忘记了他们的允诺。重新斗争只取决于你和我们鹰派。”
“你还这样认为?这一切不是很徒劳、很可笑吗?难道你不明白幻想伴随着……啊!那不是朱莉·克恩吗?她可是第一次参加庆祝独立的活动。”
“你忘了她曾大力协助过我们?”
“我什么都不会忘。请她来!”
“你能肯定真的能请她吗?我们周围还有许多人。大家都看着你。”
“这不是感谢她的一个机会吗?感谢她曾支持过我们的事业。”
朱莉从来不参加游行。这并非敌视她曾满腔热情欢迎的战果,而是她很注意与当权者保持距离,采取中立。她对当权者十分提防,后者会充分利用别人的尊重来为自己服务。中饭后,她曾请皮埃尔陪她进城,遭到了皮埃尔的拒绝:
“城市日趋衰败,与我极为相像,我不能对它作出任何贡献,也无法从它那儿得到任何东西。不,我和齐娅留在这里。我们看守别墅。啊!要是埃莱娜在,她会激动万分地跟你去的。她是那么爱凑热闹!对了,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她这两天就要到这里来?”
“我跟你去。”康贝突然决定说。突然得使朱莉无言以答。“我得帮朋友竖起刻在树干上的图腾。太阳一下山,他们就得烧图腾。”
中尉用手去拉朱莉。朱莉抵抗着。康贝忙上前干预。朱莉一把抓住他。勒贝尔站起来,让朱莉在他身边坐下,然后含糊不清地道歉说:
“我的中尉总是有点粗鲁,不仅仅是对妇女这样!他不像别人那样有机会去宗主国学习礼仪!”
看热闹的人起初还有点害怕,他们慢慢地挤到咖啡店前,争先恐后地围在勒贝尔和朱莉四周。侍应不断地给勒贝尔和朱莉添酒。勒贝尔想干杯,众人大声附和。朱莉断然拒绝。她的酒杯滑到地上,打碎了。众人大笑。勒贝尔向朱莉伸出手,就像年轻时第一次碰她时那样,向她伸出手去。朱莉拒绝了。勒贝尔站起来,摇摇晃晃,靠在她身上,免得跌倒。朱莉避开了。勒贝尔钩住她的脖子,搂起她,抚摸着她的头发、乳房,吻着她的嘴。
在这之前,人们还好奇地围观,津津有味地看着热闹。但勒贝尔最后的举动引起了他们的愤慨,他们沉默了,惊呆了。犹豫片刻之后,他们便离开了露天咖啡座,走到对面的码头上静待事态的发展。
朱莉一言不发。勒贝尔在慌乱中碰了她。她理了理自己的衣服,拒绝老板再给她添酒,然后带着康贝,脸带微笑,离开了咖啡店。
“婊子!”中尉刚骂了一声,马上就挨了勒贝尔一拳,要他住口。“婊子!”他又骂了一句,很高兴有机会让他的首领当众出丑。“你呢,你丢了我们鹰派的脸!”
朱莉头也不回,走开了,但走得太慢,没躲过向她飞来的石头。康贝试图保护她,结果额头受了伤,勒贝尔大怒,踢了中尉几脚,把他打翻在地,然后摇摇晃晃地冲向人群。人们吓坏了,四散而逃,嘴里还给他喝倒彩。
他又成了孤家寡人了。他坐在码头边上,面对大海,悬着大腿。他昔日的战友,那个海关关员早已见怪不怪,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
“主人们相信自己可以为所欲为。他们错了。你不像他们,但你刚才的所作所为却与他们没有什么不同。那些人全都站在朱莉·克恩和你一边。他们不打扰你们,是因为你们小心谨慎。他们不能谴责他们没有看见的东西。今天,你使他们成了证人,成了一个被剥夺了权利的人的同谋。部落首领只有在部落内才能得到爱戴。他们也许会原谅你,因为他们爱你,更因为他们怕你。但他们永远不会忘记。假如眼睛会撒谎,那就不能对着他的眼睛撒谎。”
“今天早上,”勒贝尔被骂醒了,嘀咕道:“他们向我欢呼。母亲们向我推荐她们的孩子,场面让人感动。今晚,她们又把孩子藏起来,不让我看见。明年,欢呼声将稀稀落落。甚至还有没有节日庆典都成问题。”
几声叫唤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在与海鸟争夺军务处倒掉的已经变质的残羹剩菜。每天涨潮,军务处都要到码头边上来倒剩饭。
诺低着头在母亲面前经过,要是有人看着她们,齐娅便不理睬她。要是她们单独在一起,齐娅会迅速地摸一下女儿的头发。每天早上,诺都花很长时间用一把狗骨做的梳子梳头。那是她出生那天佩里送给她的礼物。诺将终生留着它,将来还要带着它进坟墓。
诺虽然天真无邪,但最近身体发育很快,似乎已到了生儿育女的年龄。朱莉在村里建了一所学校,免得孩子们大老远跑到外面去上学。上学之前,诺打扫了厨房,又用黑色的沙子洗了碗碟。那些黑沙是佩里从人们焚烧干藻类的一个沙滩上弄回来的。做完家务之后,她喝了一杯齐娅为朱莉调制的椰奶芒果汁。如果朱莉与勒贝尔一起过夜,她便在饮料里面加几滴发酵过的液汁。她女儿是无权加的。
有时女儿不在,甚至几天不在,齐娅并不担心。她的血会告诉她。要是女儿遇到危险了,血会通知她及时前往干预。她一生下孩子,就与神灵达成了协议:神灵们答应终生保护孩子,条件是以她女儿的一个指头为代价。齐娅一斧头砍下了诺左手的拇指,用一些罕见的草焚烧以后,把它献给了神灵。那些草她忘了叫什么,免得以后再用。
放学后,诺绕到了考古工地。她跟皮埃尔打了个招呼。皮埃尔正等着她呢!要是她不来,皮埃尔会着急的。正像她母亲那样,要是他回去晚了,齐娅会想象他被人绑架了,被车轧死了,而从来不会想到他在看书、玩耍,更多时候是在梦想。
诺在一块高地上坐下。那块高地挡住了多涝的洼地当中的死水。几只不能飞的秃鹰在那里喝水。农民们用棍打断了它们的翅膀,迫使它们做这项有益于健康的工作:清理田里的飞禽、走兽和爬虫的尸体。那些东西腐烂起来会污染饮用水的水源。
皮埃尔凝视着康贝给他带来的东西。他用铅笔把它们描在纸上,然后把纸一页页塞进口袋,好像怕文字和图案跑了似的。晚上,他在别墅里修改,改完后把它们放到书桌上的一个篓子里。康贝每周一次对它们进行分类,把它们贴在一个黑色的大硬皮本子里。一旦贴满,他便把它放进皮埃尔床底下的箱子里。
诺主要是来看康贝的。康贝裸着上半身,头戴一顶插着彩色羽毛的无边圆帽。他用刮刀在干土上又挖又刮,然后用刷子清扫挖出来的碎片。
诺蹲在高处,看着康贝的臂上、背上和腰部慢慢地冒出汗珠。汗珠越来越大,在皮肤上滚动着,互相混合,消失在那条羚羊皮做的皮带里面。有一天上午,康贝为她解开了这条皮带:那时她刚满十五岁。那是在大象节。先辈们一来到岛上,便选梦见大象的人为首领。每五年选一次,根据传统,世界诞生时,大象便创造了这个小岛。几千年来,它一直是小岛的主人,受到生活在小岛上的各类居民的尊重和爱戴。有一天,日子已不详,一个年轻的处女犯了一个不知道什么错误,大象立即消失了。从此,每年夏至,年轻的女子都聚集在一个只有她们自己知道的秘密地点。她们通宵达旦地唱啊、跳啊,哭着祈求大象。大家都允诺大象,只要它重新出现,她们就委身于它。要是她们的祈求没有结果,习俗允许她们在太阳出来时回到村中,化妆后与她们心爱的男人做爱。那天早上,诺选了康贝。康贝冒着激怒神灵的危险,狠狠地吻着诺的脖子,以至于诺脖子上的印痕几天都没有消。天真的诺把自己许给了吸引她的男人。尽管天很热,她仍挂着一串玻璃珠项链。那是冬天戴的,用来吸收白天微弱的光线。康贝守口如瓶,但他知道为什么他几天不在,诺就会发烧,他一回去,烧就退了。他知道为什么她只跟他睡觉。自从“大象之夜”起,诺没有康贝就活不下去了。
诺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了母亲。齐娅劝她在选择男人跟她生孩子之前,不妨多认识几个男人。但诺的爱很专一。她坚决依靠破了她童贞的那个男人,这使得她的幻想永远不灭。齐娅嘲笑他,但劝不动她。因为当诺与康贝在康贝搭在树丛中的竹棚里睡觉时;当康贝像第一次那样占有她时,狡黠的神灵消失了。它曾纠缠她,但她死不让步。
小岛上只有一个城市,它既是首府,也是惟一的港口。城市是在当地最主要的村庄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中间有一条宽阔的马路。殖民者在那里为自己建了带有三角楣和柱廊的贵族住宅,又为行政机构、银行和商店建了带平台的三层建筑。中轴线两边是当地人住的砖屋或木屋。他们的泥屋和草屋已被夷为平地。
小岛独立之后,城市也失去了一大部分人口。他们不是移居国外,便是回到农村,自给自足。然而,庙宇却丝毫不受影响,仍天天迎接信徒。尽管祭拜已被禁止,教士也被驱逐。信徒仍然前来祈祷。为了更好地监视他们,民安队先是让他们聚集,然后加以驱赶。由于缺少资金,新主人们所占的官邸已没有人维修,渐渐破落。当局漠不关心,在保护遗产方面根本没有优惠。他们想忘掉历史。
附近的街区虽然很穷,但当地居民知道如何保持热闹、繁华和多姿多彩。那里远离中心大道和港口。中心大道晚上比白天更加阴郁、而被遗弃的港口则已危在旦夕。人们在那些街区寻欢取乐,只要他们不捣乱,不破坏秩序,不批评当局,当局便听之任之。
晚饭后,康贝离开庄园,下山进城。在他常去的咖啡馆里,他见到了同学和童年时期的朋友。平台朝着法院广场。在独立战争期间,法院首当其冲,成为第一座要烧毁的官方建筑。在夜雾中,被烧毁的废墟似乎仍在冒烟。
一道三层的木珠帷幕五彩斑斓,挡住了酒吧里客人的视线,遮住了“密厅”的大门。“密厅”的绿墙由于潮湿已经褪色,里面烟雾缭绕,椅脚一直扎进灰泥地里。
康贝在桌边坐下来。他举起一个细瓶酒瓶一饮而尽。然后,他开始握手、拥抱、道喜,这都是规定的动作,以免冷场。直到咖啡馆关门,谈话都不会结束。根据前辈定下的规矩,每个人都要讲个小故事,发表意见,作点评论,说段笑话,提个建议,并且表示一下后悔。大家都讲完之后,新的一轮又开始了,不过不再分先后。讲得最响的、让人笑得很厉害的或讲的故事最疯、最大胆的可以强迫别人听他说,支持他,为他鼓掌,献给他一小壶酒。几轮之后,大家都醉了,要作出最佳的选择显然已很困难。于是,吵架开始了,虽然是起哄,但有可能演变成真正的斗殴。这时,最清醒的人必须出来劝架,否则,咖啡馆老板会来干预,把所有的人都赶出去。
有时,会有个女人因孤独而穿过珠帘,加入他们的行列。他们假装不理睬她。她第一个打招呼的男人将递给她一杯斟得满满的酒。假如她喝了,她当晚便可加入到他们当中。他们玩弄着老把戏,事先知道有什么结果。狡猾地让她为他们每个人的健康一一干杯。当她醉了的时候,他们便把她带到她第一个打招呼的那个男人的房间里。那个男人让她躺在自己床上,夸张地不断吻她,强迫她喝下最后一杯酒。他已在酒中加入一大撮天仙子粉。于是,她麻醉了,但仍有意识,那种温顺最让人销魂。这时,房东成了主持仪式的主人。由于猎物已一动不动,他得加倍小心。他脱掉她的衣服,解开自己的衣扣,首先占有了她。然后,轮到其他人。他们一声不吭,动作迅速。
康贝以各种借口避开这种发泄性欲的游戏,但骗不了任何人。这种悲惨的游戏把这些可怜的演员们联系在一起。由于软弱他只试过一次。此后几个星期,他都躲避当时在场的人。以后很长时间,他都不敢正眼看诺。他怕有人看到了他曾去过那里。
第五章
埃莱娜·帕尔站在绞盘旁边,一只手扶着红色的草帽。这艘船每周一次前往小岛,运送邮件、货物和旅客。尽管海上旅行并不舒服,但旅客们仍喜欢坐船。因为破旧的飞机即使吓不倒听天由命的岛上居民,也足以使为数不多的最鲁莽胆大的游客们打消念头。
埃莱娜穿着一件生丝长裙,领口有一块黑色的油迹。她用香水擦了擦,没有擦掉。她随时带着香水,放在手袋里。她的新凉鞋把脚后跟弄破了。鞋带磨掉了保护脚后跟的橡皮膏。她早就应该换橡皮膏了。她迅速朝舷窗扫了一眼。舷窗开着,窗玻璃已经裂了。汽油味太重,她不得不在甲板上过夜。她躺在一张躺椅上,裹着一张满是灰尘的被单,懒得下船舱去重新化妆、梳洗。她气乎乎的。
她瞥见皮埃尔站在等着船靠岸的渔民和看热闹的人当中。皮埃尔穿着工作服,步行了几公里,从工地来到他从未来过的港口。对他来说,庄园和工地就是整个小岛,那里生活和工作着他热爱的人们。他心甘情愿地把自己关在那些受到保护却又自由进出的地方,心里十分宽慰。他把那些地方当成了自己的家,闭着眼睛都能从房间走到工地,从别墅走到海角。海角是庄园的制高点,他喜欢独自在那儿沉思,任时间慢慢流逝。其实,他再也不需要时间了。
他坐在一条翻转的土耳其轻舟上看书,没注意船已靠近。埃莱娜发现了他,等待他站起来招呼她。皮埃尔用眼睛寻找她,认出她来了,作了个手势,表示他在这儿。她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又用力点了一下。皮埃尔用肘在人群中挤着,终于来到了码头边上。
船上只有埃莱娜一个女乘客。在呆在她身边的几个小时中,船长没能征服她,为此也许有点失望。他彬彬有礼地把胳膊递给埃莱娜,一直把她送到舷门的楼梯下面。皮埃尔在那儿接她。她紧靠在皮埃尔身上,皮埃尔吻着她的手,接过水手递过来的手提箱。
齐娅起初并无恶意。她小心翼翼地提防着,等待神灵的指点。当她得知埃莱娜要在别墅里住上一段时间时,她什么话都没说,也没有表示欢迎。皮埃尔从来没有跟她提起过自己的往事,这时便乘机告诉她他离婚了。齐娅耸耸肩。对她来说,一个女人,不管她有多少配偶,她永远是跟她生过孩子的男人的妻子,哪怕她已不再和这个男人共同生活。皮埃尔是个天生的教师,试图向她解释,但她听不懂。她闷闷不乐地离开了他,连招呼也不打。
她在楼上为埃莱娜选择了最小、最潮湿、也是最吵的客房,因为这个房间朝着家禽饲养场。她没有按照朱莉的吩咐,亲自去准备房间,而是让佩里去打扫房间,给房间通风,铺床。她从衣橱里找出了最破的床单和被子。
每当有陌生人来,诺总有点不高兴。齐娅不但没有嘱咐她小心点,反而指责她为什么不唱歌了。至于接风晚餐,她打算上一些没有味道、容易饱、难消化的菜,如茄汁高粱团、不放辣椒的蒸白豆、酸奶泡椰枣。喝的呢,是木薯皮制的一种白酒,又甜又辣。
埃莱娜的到来皮埃尔一直没有说,他把这当作是低调处理的一种方式。直到最后一刻他才请求朱莉在别墅里接待埃莱娜。朱莉对埃莱娜的来访十分高兴,怪皮埃尔为什么不早告诉她。
“我只见过你的妻子,你的前妻一次,那是在我回到这里的前一天晚上。当时,我告诉你我决定中断学习。你批评了我,有点粗暴。‘为了表示歉意’,这是你的原话,你建议我去你家玩。你怕我拒绝,还特别强调你们家里从来没有接待过女学生。我是惟一的一个。”
那顿晚餐,皮埃尔清晰地回忆起来了,不乏辛酸。
“埃莱娜,我邀请了一位女学生。她是帮我搞研究的。她很快就要回家了,回外国。明天晚上你能不能不出去?”
终于能见到可能是丈夫亲爱的女朋友的学生,埃莱娜感到十分高兴。丈夫的私生活无可指责,正因为如此,要永远受到她的指责。所以,埃莱娜立即就同意了。如果他想骗她,把朱莉当作是他想讨好的一个远房表妹介绍给她,她会公开他们的婚姻状况,抖出自己的不忠行为,消除仍有点使她不安的最后那点犯罪感。
出租车司机笨头笨脑,塞车,皮埃尔草草写在一小截报纸上的地址像天书一样难认……朱莉迟到了,头发乱糟糟的,跑得脸色苍白。她穿着一条袖子很短的新连衣裙,折边清晰可见。脚上的绉胶底鞋走起路来十分沉重。
就像儿子羞答答地向母亲介绍不般配的未婚妻一样,失望的皮埃尔满脸通红。埃莱娜难以掩饰自己的兴奋。朱莉对自己有失风度似乎毫不在乎,也不在乎埃莱娜明显流露出来的对她的不敬。皮埃尔气乎乎的样子使她发笑。他怀疑她是故意让自己掉价的。就餐时,她操着克里奥尔①口音,皮埃尔都听不出是她在说话了。吃奶酪时,她又忘了克里奥尔口音,换了另一种口音。吃甜点时,她又冒充高雅。皮埃尔不再怀疑了。
① 克里奥尔人,指安的列斯群岛等地的白种人后裔,其语言由法语、西班牙语、葡萄牙语和土语混合而成。
一进门,朱莉就明白了,皮埃尔和埃莱娜不和,想利用她来解决纠纷呢!她早有预感。她神态自然,一举一动都让他们放心。埃莱娜很惊讶,她应该灵机一动,设法逼皮埃尔干蠢事。她太需要皮埃尔干蠢事了,以便让他在他的同谋面前出丑。她认为皮埃尔干了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而朱莉就是他的同谋。
朱莉识破了埃莱娜的计谋。她打着呵欠,看了看表,把餐巾放在桌上。
“呀!这么晚了!”她显得很遗憾,说:“我还得去向朋友们告别呢!他们等我开欢送会呢!”
告别匆匆忙忙,非常简短。皮埃尔坚持要拥抱她。他把她的手握得生疼,她痛得龇牙咧嘴。埃莱娜错过了这个盼望已久的机会,十分恼火。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让皮埃尔去收拾饭桌、倒烟灰缸、关灯。
朱莉坐在主人位上,请埃莱娜坐在她右边,皮埃尔坐在左边。康贝迟到了,坐在她对面。亚麻桌布满是补丁,被烟民们不小心烫出的破洞依稀可辨。桌布上绣着由克恩家族姓名起首字母组成的图案。桌子当中,刻着家族纹章的小银杯里,有一些鲜红的芦荟花,那是太阳下山之前摘的,泡在水中。水里放了一点樟树皮,很香。皮埃尔一言不发,望着朱莉。朱莉微微一笑,以此安慰他。她请埃莱娜讲讲她旅途上的情况,希望这故事能延长晚餐的时间。
“到达这里十分艰难,艰难得我都不想再提。今晚就别说了。也许改天吧,如果你们那时还想听的话。我需要时间整理自己的回忆,以便留下美好的(如果有的话),忘掉不愉快的。”
埃莱娜的拒绝使朱莉十分尴尬,她不知道谈话如何进行下去。这时,齐娅端着一个印花陶器大餐盘闯了进来,解了她的围。
“根据别墅的传统,主人必须为其客人服务。”齐娅把小碟一一装满,放在每个客人面前。
康贝吸着菜香,轻声赞美着。皮埃尔也在附和,埃莱娜一点不客气,立即就开吃了。
她作好了最坏的打算。然而,菜美味极了,大出她的所料。
“谢谢你,我的齐娅,”朱莉说。“让我们来猜猜这道菜是用什么做的吧!皮埃尔,像你这样的考古学家,应该不难猜到。”
每个人都尝了好几口,然后交头接耳。碟子很快就空了。齐娅又一一添满。
“棕榈油、洋葱、西红柿、辣椒、大蒜、百里香、香菜、柠檬、薯蓣、木薯、香蕉……”朱莉如数家珍。
“肉呢?”埃莱娜最后一个提问,洋洋得意地作出最古怪的假设:“猴子肉、疣猪肉、火鸡肉、大鸨肉、短趾鸡肉、老鼠肉……”
“是鸟肉,”齐娅说,“康贝,放心吧,不是我们的那只大冠鹃!不过,最重要的是调味汁。你们谁也没有认出茉莉花、喜林芋浆果、美人蕉的果实……”
她没有明说,由于一阵难以抑制的冲动,她把锅放在火上之前,朝里面吐了痰。
“你是不是去看看火?别让它熄了。”朱莉对她说。
“火就像死亡的爱情一样,熄灭了,但仍烫手;虽然不热了但仍冒烟熏人。”齐娅临出去之前说了这么一句。
朱莉低声说:
“埃莱娜——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请别见怪,齐娅在编警句呢!她还能重现她从来未见过的往事。在这里,她是真正的主人,是保护者。她养大了我,就像我爱她一样爱我。在岛上,大家都怕她。我从来不怕她。但如果她觉得你坏,她便会加害于你。而当人们发现时往往已为时已晚。”
“朱莉——假如你允许我这样称呼你的话——我一到你就跟我说这些陈词滥调。这些话连最天真的游客也不会感兴趣!”
埃莱娜的话把康贝惹火了,他说:“你应该相信朱莉说的话……”
皮埃尔抬手打断了康贝的话。为了掩饰自己的困窘,康贝问:#p#分页标题#e#
“诺在哪儿?今晚我没见她。”
“只要你在这儿,她就永远也不会走远。”皮埃尔微笑着对康贝说。他想让康贝原谅他刚才的粗暴举动。
“诺是谁?”埃莱娜问。
谁也没有答理她。齐娅端着许多棕榈小葫芦进来,一声不吭地分发给每一个人。
埃莱娜一口就把葫芦里的东西喝光了,大家都大为震惊。看着别人小口小口地吃,并把最后几滴洒在地上,埃莱娜的眼里涌出了眼泪,气都喘不过来。齐娅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这是散给地神的。如果我们把他们给忘了,他们会报复我们的。”皮埃尔对埃莱娜说。
埃莱娜耸耸肩。朱莉站起来,向客人们欠欠身,从厨房里离开别墅,前往教堂。勒贝尔在那儿等她呢!
那只大冠鹃也离开了它今晚选择的那棵树,盯着悄悄走远的朱莉,慢慢地跟上去。
“那就带埃莱娜去看看花园吧。”皮埃尔对康贝说,“这酒喝得我头脑昏沉沉的。我不能再喝了。我上楼回房间里去了。埃莱娜,别睡得太晚了。旅途累了。你的耐心总让我惊奇,但它应该有个限度。别忘了你在度假。好好休息。在这里,必须养精蓄锐,否则很快就会感到疲劳的。也许你会烦我,但我还是劝你在这个小岛上要小心。要学会与它和平共处。晚安!”
皮埃尔想吻她的手,埃莱娜早有预感,觉得皮埃尔的这种骑士风度过于做作。她转过身,跑到花园里。花园里洒满了明月的寒光。康贝按照皮埃尔的吩咐跟着她。
这个女人,康贝是从照片上认识她的。皮埃尔的书桌上很长时间放着她的照片。后来有一天,皮埃尔没说为什么,把照片撕了。
听听这个女人说些什么挺有意思。但埃莱娜没有等他。她从中间的那条小路一直走到刺槐丛中。刺槐黄色的花朵像防风灯一样照亮了让人害怕的花园深处。埃莱娜停下脚步,转过身,露出一口整齐而洁白的牙齿,向慢慢靠近她的康贝微笑着。
“晚上,所有的花园都是一样的。要不想迷路,只需寻回童年的眼睛。今晚,在这儿,我觉得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如同在西班牙我祖父的花园里,在意大利我父亲的花园里,我觉得在自己家里一样。我丈夫皮埃尔……你知道我们结过婚……我们有个孩子……”
她停了下来。康贝什么都没问。埃莱娜又接着说:
“他父亲家里也有一个漂亮的花园。他说那是他的老家,可怜,她母亲被迫把房子给卖了……他从来没有跟你说过我跟他是怎么认识的吗……不……当然……那么,他跟他心爱的学生朱莉·克恩是怎样认识的,他一定都原原本本告诉你了……也没有?……我感到很奇怪……当时,她常来我们家……晚上我不在家的时候……很频繁……我的朋友们都认为太频繁了……她的家人也在大半夜打电话来,想知道她是否跟她的老师在一起……他们的声音很严肃……常有一点和你差不多的口音……这是这个岛上的居民的口音吗?”
康贝还是没有答腔。他在一个枣树墩上坐下。枣树已经烂了,佩里没有管它,任它自己烂。
“什么鸟在唱?”埃莱娜问。
“一只斑鸭。它生活在别墅后面的荆棘丛中。诺每天晚上都用黍和烂水果喂它。”
“它的歌声之所以美妙是因为四周寂静,”埃莱娜说,“啊,你看,我开始学皮埃尔说话了。你一定已经注意到他有很多格言。你是怎样成为他的助手的?”
“我生在这个庄园里。我一直生活在这里。我父亲是个采珠人,后来被鲨鱼吃了。我母亲是齐娅的表妹,在别墅里当裁缝。父亲死后母亲又结婚了,并且离开了小岛。朱莉照料我,逼我读书,想让我当小学老师。后来,皮埃尔来了,他想找一个助手,加以培训。他见到了我只问了我一个问题。我回答了,他便选择了我。如果没有朱莉,没有皮埃尔,我会像我们那些朋友一样,当渔民,当工匠,或者……沦落为无赖。”
“你跟皮埃尔一定很难相处。”
“恰恰相反,很容易相处。我看他做比听他说学到的更多。”
“他说得很少。”
“他说的全是精华。”
“可他的沉默使被迫接受他沉默的人感到窒息。”
“可人们懂得他的沉默。这也是宽容的沉默。”
“你喜欢他吗?”
“我需要他。我想信他也有点需要我。”
“他选择你之前向你提了个什么问题?”
“那是他和我之前的秘密。我的回答也是。”
埃莱娜没有再追问下去。她脸上的表情凝固了,流露出巨大的不安。她强作微笑,脸上的肌肉抽搐着,以掩饰这种不安。她合动着嘴唇,鼻子一吸一吸的,呼吸变得很没有规律。她讲述着自己的故事,但无法大声描述。这个让人对她那种意想不到的谈话和残酷的回忆持十分谨慎的态度。她举起双手,在半空中舞着,后无力地慢慢落下,放在膝盖上。
站在她旁边的康贝看到她如此惊慌,显得十分激动。他弯下腰碰了她一下:
“你冷吗?”
埃莱娜看着他。她两眼噙满泪水,但没有落下来。康贝没有任何反应。埃莱娜把这种被动和关心当做是一种含蓄而友好的表示,她把手放在康贝背上。康贝躲开了。她去脱他的衣服。康贝又向她靠近来。她跪下来,抚摸着他的大腿、肚子,并把脸靠上去。吻他的肚子,康贝没有反抗。她解开他的扣子……康贝开始退缩,但埃莱娜把他抓住了。他没有再反抗。
她怕他反抗,所以十分小心。康贝什么都没说,调整了一下自己的位置,既没感到痛快,也没有感到难受。埃莱娜重新站起来,笑着,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擦了擦嘴唇,又用手指梳了梳头发,然后,旁若无人似地一蹦一跳地回别墅去了。别墅里客厅的灯光灭了,但房间的灯光却亮了。
厚厚的云层包围了月亮。那只大冠鹃尖叫着,暴风雨就要来了。康贝摘了一朵刺槐花,用掌心碾碎,把碎片吞了下去。他决定回去。在暴风狂袭庄园的那几个小时里,风刮走了瓦和铁皮,没有扣紧的百叶窗噼噼叭叭地撞着墙。
早晨,潮湿而清新的空气一扫夜间的杂乱,带来节日的气氛。被风刮断的树枝,就像小岛的居民在夏至日喝得酩酊大醉时扔下的小旗,遍布草地。
埃莱娜在睡。齐娅托着一个盘子,没有敲门就进了房间。她把茶壶、糖缸、白色的瓷杯和重新加热过的木薯饼放在独脚小圆桌上。茶壶里装满了温水,上面浮着几张发霉的茶叶,壶盖也是破的。木薯饼上涂了薄薄的一层已有哈喇味的黄油,她打开百叶窗,掀起蚊帐,摇醒埃莱娜,说:
“这黄油是我用水牛奶做的,也许你不喜欢。”
埃莱娜揉揉眼睛,伸了伸懒腰,坐了起来。她睡觉不穿衣服。齐娅垂下了眼睛。
“你感到很震惊?”埃莱娜惊讶地问。
“在这里,我们都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但我们的传统不允许我们无端展示自己的不幸。年老的妇女光着身子会让地神不高兴的。”
“为什么?”埃莱娜恼怒地说。
“她不能再生孩子,给人的乐趣也越来越少……”
“把这臭茶和让人恶心的木薯饼给我拿走!”埃莱娜叫起来。
齐娅没有理睬,她对埃莱娜的发火无动于衷。她收拾着床,弄平枕套,大模大样地扔掉埃莱娜睡的时候掉在枕套上的头发。她抖了抖蚊帐,弄掉上面的昆虫,然后拖着脚步走到门口,转过身,目光茫然,但声音严肃:
“让神灵不高兴决没有好处。他们永远不会保护你,并且等待机会报复你。好好想想我的劝告。”齐娅临走之前强调说。她没有把门关上。
埃莱娜耸耸肩追上去推了齐娅一把。齐娅差点摔倒。埃莱娜也被自己的粗暴行为吓呆了,她低声道歉,结结巴巴的,不再为自己辩解。她跑回去关上房门。门“乒”的一声关上了。被虫蛀烂的梁裂了。她咒骂自己,骂齐娅骂皮埃尔。她把一切都归罪于皮埃尔。骂完之后,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把脸埋在枕头底下,让自己平静下来。她想平静的时候总能平静下来。她慢慢地恢复了常态。
哑孩子好几天没有露面了。谁也没有为此担心。
佩里把诺拖到花园尽头,齐娅披着五色的羽毛披肩在芦荟当中等他们。她用手指了指地上的两块扁平石头,大家坐了下来。齐娅闭上眼睛,一动不动。
突然,她的鼻子流血了。她擦掉鼻血,又把流到嘴唇上的血吞了下去。有几滴血舌头没添到,流到下巴上,落下来,消失在羽毛披肩中。
鼻血止住后,齐娅长时间地呻吟着,一边说一边呼吸,把话说得更有力。她窒息了,晕了过去。风立即就停止了,树也寂静下来,动物也停止了活动,不再叫唤。生命的迹象全部消失。
寂静中,所有的鸟都展翅飞翔,声音越来越响,其节奏几乎难以察觉。那些鸟都是齐娅的话所唤来的。巨尾苍鹰、灰头红隼、黑肚大鸨、白额鸻鸟、黄喙乌鸦、金背寡妇鸟、竖毛燕子、脖子上有条纹的秧鸡、叫起来像哭一样的斑鸠、颜色灰暗的凤头麦鸟、灰白色的燕鸥、蓝肚佛法僧、短小的蜂虎、棕榈林中的雨燕、黑顶犀鸟、红雀、啄木鸟、虎皮鹦鹉、织布鸟……这些鸟像海浪一样不断涌来,飞过庄园上方,遮天蔽日。它们乱作一团,如一片巨云,密密而来,让人猝不及防。
没有一只鸟发出叫声,除了那只大冠鹃。它站在一棵龙血树的树梢上在跟齐娅说话。那棵树树干已裂,流出一种血色树脂。齐娅听着,然后放心地站起来,步履踉跄地回到别墅。
那只大冠鹃飞起来,把所有的鸟都带回了森林。它们乱七八糟的叫着,震耳欲聋,显得更加混乱。天空了,鸟都归了林。
皮埃尔发现,那个小雕像与几千公里外某群岛上的一个圣物相同,由此判定小岛最初的居民来自何方及其移民路线。皮埃尔把小雕像交给朱莉。朱莉把它放在她父亲以前保存家庭档案的海员盒里。
当皮埃尔想研究小雕像的印痕时,发现小雕像不见了。他并没有真正感到惊奇。偷窃者在盒子里放了一块锥形的黑石头,那是个普通的男性生殖器护符,由小岛上的土医生成批制造,卖给那些阳萎的情人。石头用一块泡过尿液的方布包着。
皮埃尔还没来得及细想,齐娅气喘吁吁地跑进客厅,说民安队突然来临。门“乒乓”一下撞在墙上,一些粉红色的古画裂了,落在打蜡的地板上。皮埃尔示意齐娅站在他身后。齐娅毫不畏惧,举起干瘦的手,闪着白色的指甲,指着民安队员,就像他们是一群淘气的孩子:
“要是我这样闯进你的家里,你们会怎么说?你们会很有理由地把我赶出门外。”
“别怕,齐娅,他们是奉命到这里来的。不是吗,先生们?”朱莉出现在楼梯上方,她声音坚定地问他们。
那个戴黑头巾的家伙好像是个小头目,他没有答话。朱莉走下楼来,在最后一阶楼梯上停了一会,然后微笑着走向那个小头目。他低下头,又抬起来:
“我们来查盗窃案。”
“什么盗窃?齐娅,什么被偷了?”
“小雕像。”民安队说。“他们告诉我们说小雕像……”
“‘他们’是谁?什么小雕像?哦,对了!皮埃尔,是那个被打烂的小雕像。你花了不少时间修复呢!它被偷了?我还不知道呢!没关系,那东西没有任何价值。我不起诉。”
“它不属于你!”
“这是怎么回事?”
“它是在你家被偷的。”
“你怎么知道?”朱莉不客气地打断他。
“我得把你带到警察局去审问。跟我们走。”
齐娅过来阻拦:
“你是谁?竟敢如此大胆!”她叫道。
“齐娅,不要担心。这是例行公事。我会回来吃中饭。别忘了让埃莱娜尝尝你做的菜……埃莱娜在哪?你知道吗?皮埃尔?今天一早,我听见她要佩里开车送她进城。佩里已经开着他的破车回来了,可她……”
皮埃尔轻轻地咬着嘴唇。
“走吧,先生们。”朱莉说。
“我陪你去。”皮埃尔说。
“千万别去!区区小事,不值得你中断工作,哪怕一分钟。只是,我不能如约去诊所了。待会儿见!”
“不不,我跟你去。”皮埃尔坚持道。
一个民安队员推开他,不许他跟朱莉走。朱莉已上了一辆旧吉普,两边各有一个全副武装的卫兵。
几小时后,又来了两个民安队员,一个穿着迷彩服,另一个穿着军官制服。他们上楼来到皮埃尔的房间,直奔目标,似乎事先已得到准确的情报,知道在哪里最有可能找到要找的东西。
皮埃尔正在写一篇关于发现小雕像的文章。他压低眼镜,眯着近视眼,盯着这两个不受欢迎的来者。他们站在门口。一楼,有扇门“砰”地一声关上了。他们决定进去:
“跟我们来!”
“你们缺乏想像……去哪?”
“你会知道的。”
他们一人抓住皮埃尔的一只胳膊,把他一直推到他们的汽车里。汽车的前门已经拆掉。后门凹凸不平,一开“吱嘎”作响,门被漆成黑色,中间有几个缩写字母,已经模糊不清了。民安队用皮带绑起他的手。这个犯人如此听话,他们感到很惊讶。他们怕中计,便改变了主张,给皮埃尔松了绑。
“有什么用?你逃脱不了我们的掌心。你往哪逃?这是个小岛。”
汽车艰难地发动起来了,但往前滑行时又熄火了。司机火了。皮埃尔探着身子,想认出前进的路线。他相信自己平时散步时踏遍了别墅周围的小路,但对这条布满车辙的泥路他却毫无印象。这条路的两边种满了绿色的橡树,树干因爬满毒藤而生长不良。贪吃树皮的羚羊纷纷倒在毒藤底下。
皮埃尔的好奇引起了民安队的不安。他们用头巾蒙住皮埃尔的眼睛。皮埃尔轻轻地唱起歌来。他们的不安变成了担心,于是便命令皮埃尔住嘴。皮埃尔没有理睬,民安队朝他的嘴唇一拳打过去,强迫他住嘴。皮埃尔马上就感到嘴上流血了。
“你们害怕了,蠢货!”他骂了一句,声音很轻,不是出于谨慎,而是因为瘀肿使他动不了嘴唇。
汽车放慢速度,停了下来。没有任何声音和味道能帮助皮埃尔判断此时此刻身在何方。他担心出现最坏的结果。蒙着他眼睛的头巾被扯下来了;他们转了几个圈,回到了离出发点不远的教会。在旧餐厅里,他发现朱莉被绑在一张椅子上。勒贝尔蹲在朱莉面前的一张芦苇编的席子上,当皮埃尔进去时,他盯着皮埃尔。朱莉脸上露出了微笑。皮埃尔也笑了。勒贝尔站起来,用手指着一张圆凳,说:
“请坐!”
审问的时间很短。勒贝尔提了一些很愚蠢的问题,朱莉应答自如。她的回答条理清楚,让无知的指控者无地自容。勒贝尔糊涂了,对朱莉进行威胁,免得让人以为他好欺。朱莉否认了一切,变被动为主动,要勒贝尔拿出指控她的证据。皮埃尔怕她太大胆,会遭到惩罚。他像一个最后终于招供的罪犯那样,忧郁地说:
“小雕像丢失的那天晚上,朱莉·克恩和我一起睡在这里,睡在教堂里。她请我吃饭,庆祝我的六十岁生日。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把晚宴的菜单给你。我们喝多了,想睡在这里。我死而无悔。”他最后微笑着对朱莉说。朱莉惊讶得圆睁大眼。
皮埃尔的这番话证明他和朱莉都不在现场。勒贝尔未加证实,便下令给他们松绑。民安队员很失望。用猎刀一一砍断捆绑他们的绳子。
“别高兴得太早!”勒贝尔说,“事情还没完。小雕像还没有找到。我们走着瞧。”当朱莉跨出门槛时,他摸了一下朱莉的腰,对她说:“我不相信你是清白的。”
“谁不清白?”朱莉反问了一句。
“我让你一个人走路回去,”勒贝尔冷笑道。“你不会有任何危险的。这里的人,我应该说不管什么人都喜欢你。至于你嘛,皮埃尔·多斯,你也许再也没有必要呆在这个小岛上了。它以前太欢迎你了。”
皮埃尔迅速拉走朱莉,共同对付危险。勒贝尔看着他们走远,然后回到他的人身边。他的下属严阵以待,手里握着枪,只等一声令下。但勒贝尔没有下命令。
康贝在别墅里找皮埃尔。他想让皮埃尔看一个石制的箭头。那是哑孩子在沼泽边上发现的。哑孩子冒着被咬的危险,在沼泽地里捕捉睡着的蛇。
康贝在楼梯上遇到了诺。诺告诉他,朱莉和皮埃尔被捕了。
“我去找他们。”康贝说。
“在这里等他们。他们会被释放的。齐娅知道。”
她抓住康贝的胳膊,把他拉到楼上的一个空房间里。康贝激动得迫不及待地脱掉诺的衣服。诺也帮助他,如果哪个扣子难解或哪个结太紧,她便亲自动手。
“让门开着,”她说,“没有人来。”
康贝的身体使诺激动,也使她宽慰。她陶醉于他极不滥用的那种美妙而温柔的力量之中。每一阶段他们都一起即兴创造一些游戏,游戏的规则每次都不相同,并且注意让双方谁也不输。康贝用舌头抚慰着诺,延长让她颤抖的快感。他们忘了一切,眼里只有他们自己,没听到埃莱娜冒失地上了楼,踩得楼梯“吱嘎”直响。
埃莱娜躺在树丛边的太阳底下,突然看见康贝和诺先后走进别墅……她知道他们想干什么,忍不住想去证实自己的猜测。
康贝已把自己与埃莱娜短暂的艳遇忘得一干二净。诺紧紧地搂着他,他闭上眼睛,微笑着听她发出沉重的呼吸声。埃莱娜在透过门缝偷看,她自己抚摸着自己,孤独、妒嫉和狂怒得要哭。
齐娅见她惊慌地走出别墅,朝通往城里的小路走去,立即在女儿的衣物撒了一些槟榔粉,以保护女儿。站在树梢的那只大冠鹃朝庄园大叫,好像是说齐娅做得对。齐娅探身窗外,扬起脑袋,对着大冠鹃又是赞扬,又是请求,又是威胁,又是咒骂。
几年前,在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的情况下,他们首次相遇。从那以后,她便不时地责备这只大冠鹃。齐娅的母亲知道自己快要死了,便把女儿叫到身边,要她去收集同宗的女人们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秘密。如果齐娅同意她便会有通灵、说教、治病的本领,也会有母亲的魔法、巫术和咒语。她也要作出一种牺牲。至于是什么样的牺牲,她做了就知道了。齐娅毫不犹豫地同意了。她告别了母亲,等待黑夜来临,以便回家。
半路上,狂风突然来临,刮着森林发抖。惊慌得不敢再叫的鸟儿向沼泽地逃去。齐娅无法动弹,躺在小道上,冰冷的月光照在她身上。只要能动,她便把脸贴在地上。一股暖流从脚心一直涌到脑门,渗透全身。她热得发疯,精疲力竭,灵魂游离躯体好几个小时。当她恢复正常时,天还是黑的。但风停了,云散了,鸟儿回到了树上。母亲也把自己的秘密和本领全都传给了她,她在神游过程中,感到母亲一直跟她在一起。
她想到了自己的债务。她慢慢地回到家里,发现儿子已经睡着。她看着他,直到黎明。当太阳驱散晨雾时,她抱起了孩子。孩子醒了。她轻轻地摇晃着他,喂他奶,给他讲獴的故事。那头獴,早上像云雀一样歌唱,晚上像寡妇一般悲哭。孩子又睡着了。齐娅紧紧地抱着他,出了门,来到树阴底下。在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的驱使下,她猛地一下扼断了孩子的脖子,就像打猎时她击毙落在网中的獴和猞猁一样。
这时,那只大冠鹃大叫一声,把她震得晕了过去。她拖着已没有生气的儿子倒在地上。
牺牲第一个孩子就是她付给神灵的代价,在这当中,她成了中介,成了同谋。她的债被一笔勾销了。她曾经充当凶手。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已躺在床上。园丁佩里守在她身边。她试图朝她的这个伙伴笑一笑,她很为儿子担心。佩里猜到她想问什么,便用结实的大手捂住她的嘴。她一点不知道佩里是如何处理孩子的尸体的。佩里永远也不知道孩子是怎么死的。这是他们的秘密,也是他们结婚的深层原因。
在他们的女儿诺出生那天,齐娅才抓住佩里的双手吻着,第一次问他儿子的尸体埋在何处。
佩里没有回答。齐娅一再追问。几小时后,当她不再等回答时,佩里对她说:
“只有那只大冠鹃知道。应该去问它。但你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法迫使它回答你。”
埃莱娜来到市政厅的大门口。全副武装的门卫把她带到楼上的一个客厅里,负责安全的官员坐在一张堆满案卷的桌子后,一边翻着报纸一边小口小口地抽雪茄。案卷摇摇欲坠,每次开门,都差点被风吹倒。埃莱娜进来时,他不耐烦地朝这个不速之客抬起头,把报纸和雪茄扔到布满空酒瓶的废纸篓里。
“你一个人到这里来是很冒失的。朱莉·克恩的客人也难免受到伤害。特别是在她被指控偷窃之后。你看见那个著名的小雕像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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