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川村仍像块石头一样木然呆立,不回答我的话。在异样的沉默中,我们又奇
怪地互相瞪着。可是不一会儿,他突然转过身,把椅子碰得哗啦啦地直响,快步朝门口
跑去。他没致一句答词,就要退出欢迎宴席。
“附君,有事就请到Y温泉别墅,我今天晚上住在那儿。”
我在离去的川村背后喊道。
川村听到了我的话。可是他头也不回,像个哑巴一样默默地消失在门外。
不用说,川村一走,宴会便十分冷场。欢迎会的主宾不在,这场宴席便索然无味了。
我决定若无其事地敷衍一阵就早早收场。与会者们大约猜到了缘由,可是他们什么也不
说,阴郁地相互道了别,各自回家去了。
陷阱 当晚十点左右,我在Y温泉那座小别墅里做好了一切准备,急不可耐地等待着川村
的到来。
川村准是从宴会场径直跑到瑙璃子那儿去了。他要去谴责他万没想到的瑙璃子的变
心。
可是瑙璃子不在。她按照我的意见,为避开川村,今天一早就出去旅行了。她带着
一个女佣人,去进行二三天的小旅行。
川村大概要向看门人打听我们的事,并且准能明白我同瑙璃子的订婚是真的。因为,
瑙璃子已经接到川村今天返回的通知,明知他要回来,却外出进行去向不明的旅行,这
不是变心是什么?川村要因此而遭到第二次强烈的打击,尝到惨遭背弃的男人的痛苦,
尝到过去大牟田敏清尝过的同样的痛苦。我知道,川村深爱着瑙璃子,以至在宴席上就
扑过来揪住我。明白我背叛,瑙璃子变心,他岂能善罢甘休。不把奸夫奸妇(在他看来,
我们才是奸夫奸妇。)大卸八块就不能解恨。可是,瑙璃子去向不明,准是跑到奸夫我
这儿来了。他会带上手枪或匕首来找我算账。反正他是不会白白放过我的。
我早有所料,正严阵以待。对受了伤的野猪要准备好将它置于死地的陷阱。那陷阱
底下要多插上几支利剑。
诸位,现在我该随心所欲地惩罚罪不容诛的奸夫川村义雄了。我的心高兴得怦怦直
跳。白发复仇鬼正虎视眈眈,垂涎欲滴。
那么,川村是否钻到我的网里来了?是的。可怜的猎物遭到精神上的打击,还没站
稳脚就匆匆赶来了。
“是!村先生。”
我的秘书念村出去传话后,回来报告说。
“好,我先到庭院的殿堂里去。’你照我给你交待的,把川村带来。怎么样?我可
是都对你说过了。”
说完,我朝那座殿堂跑去。
诸位还记得吧,我曾经对奸夫奸妇说过正在建造一座收藏金佛像的砖砌仓库。现在
所说的殿堂就是指那座奇妙的仓库。我一跑到那儿,便躲进了设在角上的小机房里。
殿堂里有机房?诸位自然会有这种疑问。可是,廖,请听我说下去,马上就会明白
的。
下面一段以川村的心情来说要好懂些。这样,在这一段里,我自己就成了幕后人;
被带进那座怪殿堂的川村义雄则是故事的主人公了。
川村到这座别墅里来干什么?不出我之所料,他衣袋里藏着一把旧式匕首,企图逼
我认罪,若不乖乖地听他的,就当即把我干掉。他失去了瑙璃子,悲伤得像一只病狗。
平素是个美男子的他,此刻因为心怀邪念,容貌大大地变了样,简直像个魔鬼。他
紧握着口袋里的匕首,浑身哆哆喷嚏地等着。这时候,进去通报的志村回来了,和气地
说道:
“请跟我来。”
川村默默地跟在后头。走过二三间屋子,到了内客厅的套廊,志村将院内穿的木屐
摆在放鞋的石板上,指着漆黑的院子说:
“就是那儿。”
那里赫然耸立着一座在黑暗中隐隐发白、有二层楼高的四方形红砖建筑物。
“那儿是?”
川村不解地问。
“主人在新近建成的殿堂里等着您,好像是要让您看什么东西。”
哦,明白了。他曾经说过金佛像的事,那么这就是那座殿堂哈。川村准是这么想的。
他心中念念地想着不论在哪里都要把我抓住报仇雪恨,因此,并没起什么疑心,便跟着
志村进了庭院。
打开门走进建筑物内一看,只见中央是红砖砌的正殿,约有三平方米;正殿周围是
一圈昏暗的走廊,有二米宽。就是说,这是一种大盒子里装着小盒子式的构造。
我藏身的机房极为狭小,刚好处在正殿后面的走廊上,川村当然没有发觉。
正殿的正面,红砖墙上安装了一扇灰漆铁门。志村打开那扇铁门,招呼川村道:
“主人在这里面。”
“喂,你瞧,没人呀。里见先生,里见先生在哪儿?”
川村惊煌地喊叫时,铁门已砰地一声从外边关上了,还听到哗啦哗啦上锁的声音。
他被巧妙地关闭在三平方米大小的砖房里了。
可是,在川村看来,他才是有仇的;他是不该因为他以为是里见重之的我而吃这种
苦头的。因此,他还蒙在鼓里,一个劲地吼道:
“喂,怎么回事?快把里见先生叫来。”
输所看到的正殿非常意外地一点儿都不像个殿堂。
里面全是水泥的,根本没有祭坛,惟有中间接着一只涂着黑漆的小箱子;墙壁、天
花板、地板全是灰色的;没有雕塑,也没有花纹、色彩,简直像是钻进了一间空仓库。
低矮的天花板中央吊着一只设有灯罩的五支光电灯。虽没有风,那灯泡却不住地摇
晃。灯泡一摇,川村那从地板爬到墙壁上的身影使阴森森地晃动。
不仅如此,或许是什么地方正在割断电线,那只荡来荡去的电灯奇怪地忽明忽暗。
真是莫明其妙。
川村好生奇怪。他想出去,推了推门,可是铁门纹丝不动。看来刚才那就是上锁的
声音。
“喂,开门!把我关在这里面,要把我怎么样?”
他狂叫着,用拳头猛砸。铁门步步地发出铜钟一样的响声。铁门是用厚铁板做的。
因为是收藏珍贵的金佛像的仓库,安装铁门倒不足为奇,可总不该把川村这个大活人也
当作佛像关在那座仓库里吧。
呆愣愣地站了一会儿,怪电灯又灭了,水泥箱子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这回灭了,
好像不会马上再亮了。
川村已无力喊叫,像被莫测高深的恐怖摄取了似的默不作声。
突然,眼前的黑暗中什么东西模模糊糊地在蠕动。是黑暗的错觉?不不,不是错觉。
那东西慢慢地显现成可怕的形状。啊,是那东西!
二只直径有三尺左右的眼睛在黑暗中赫然显现,一动不动地盯着他。那是忘也忘不
掉的大牟田敏清那双仇恨的眼睛。
金佛像的原形 倾耳静听,什么地方隐约传来异样的声响。这是川村跑动的声音。他被巨人的眼睛
吓得像头可怜的野兽,在厚厚的水泥墙壁里疯狂地乱跑。
我又一次在实物幻灯机强烈的电灯前猛然睁大双眼,按下了墙壁上的电钮。就是说,
我开亮了吊在川村头上的电灯。不言而喻,我那双眼睛放大有三尺左右的幻影同时消失
了。
我戴上墨镜,顺着走廊绕了一圈,来到正殿的正面,轻轻地打开安在铁门上的小小
的视孔盖,朝里面窥探。
哈哈哈哈哈,我的猎物····小时义雄这只老鼠正在捕鼠网里极力挣扎。巨人的
眼睛已经消失,可他还不顾一切地抽出藏在身上的匕首,盲目地挥舞着。
“喂,川村君,你在干什么响?”
我这才从视孔对里面喊。第一遍他没听到,我又喊了两三遍。川村惊愕地停住狂态,
回头望着这边。
“是我呀,里见啊。”
我从视孔露出脸说道。
“啊,你?"
川村一看清是我,涮地涨红了脸,飓地跳到视孔前。我的眼前倏地闪过一道寒光。
我总算避开了脸。川村握着匕首的右臂像长矛一样从狭小的视孔里猛刺出来。
我一把抓住他刺了空想要缩回去的手腕,用力拧下了匕首。
“哈哈哈哈哈,川村君,你好像发了好大的火啊。你是来杀我的吗?”
说着,我松开了他的手腕。他像泄了气的皮球,摇摇晃晃地倒向对面的墙壁。他虽
然东倒西歪,却并没住嘴:
“是的,就是来杀你的。你这混蛋竟背叛了我。快,把这窗户打开。你这个骗子、
窃贼。”
平常总像女人一样说话的川村竟说出这样的话,实在是丧失了理智。
“哈哈哈哈哈,川村看,嗯,冷静点儿。在你也许是杀我的;可是在我却只是履行
以往的诺言。忘了吗?诺,我说过要让你看看我十分珍重的金佛像。就在那只黑箱子里
面,打开来看看,里面装着一尊多么珍贵的佛像。”
于是川村嚷道:
“这是让人看东西的礼节吗?什么佛像我管不着,现在我们有更重大的问题。你把
这儿打开。哎,你开不开?”
“要是打开了,你会扑上来揪住我吧?嗯,再在里面冷静止会儿。佛像你不能不看。
你必须看。你有责任要看。犯下的罪必须赎回?”
对我这番奇怪的话,川村忽然感到摸不着头脑。他略微平静了点儿,恢复了判断语
言的能力,接着一声不响地走近黑箱子,手按在向两边开启的箱盖上。可是,他犹豫了。
像预感到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他磨磨蹭蹭地迟迟不肯打开。
‘攸,打开呀,到这会儿还犹豫什么。那里面的东西在焦急地等待着你呢。”
在我催促之下,他终于打开了箱盖。
一打开箱盖,他“啊”地大叫一声,眼看着面无人色,吓得嘴唇直抖。一看到箱子
里的东西,川村不由得趔趄着倒退了几步。
“看一看可怜的私生子吧!亲手勒死亲生孩子的父亲是谁?川村君,现在,残忍的
父亲受到惩罚的时候到了。该向你报仇了。你要明白,这是被你勒死的婴儿的优,是被
你偷去老婆的丈夫的价。”
箱子里装着一具惨不忍睹的婴儿尸体,那尸体已腐烂得一半是骨头。婴儿的骨头架
还是缩着手、弯着腿、张着嘴巴哭着放进去的那副可怜的形状。
诸位都知道那是个父母不明的婴儿,是装在瓶里作标本用的。可川村却丝毫不知道
这一点,仍以为是那天曾使瑙璃子昏迷过去的真正的私生子。
他所惊恐的并不是已成为一堆骨头的婴儿,而是我已发现那是川村自己的孩子,并
且是他亲手勒死的。
他惊愕地盯着视孔中我的脸,突然发疯地叫道:
“不。不,没有的事!有什么根据能证明是我的孩子?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这就是你背着大丰田,让瑙璃子在这座别墅的内客厅里生下来的那个
私生子。你用那双手,瞧,就是那双手,用那双手勒死了刚刚生下来的婴儿,勒死后又
把尸体埋在这个院子里。这些你都忘记了?!”
复仇的快感使我心中发痒,我一句一句地朝他的要害逼近。
“不,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川村那张像尸骨一样憔悴、惨白的脸上挂着可怕的微笑,重复着同样的话,以表示
顽强的反抗。然而,那声音越来越弱,最后只是嘴唇微微颤动,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在苦苦思考着什么。
少时,他的表情突然出现了惊人的变化:惨白的脸涮地涨得发紫,塌陷的眼睛像发
高烧一样灼灼闪动。
“你是谁?在那儿窥视的家伙究竟是谁?”
他的喊叫声中带着一种恐怖的腔调。
“不是别人,是我啊。是你想干掉而来拜访的里见重之啊。”
我答道。于是川村有些怀疑地问:
“啊,是的,是你,一定是你。可是你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我?你对我有什么仇?”
“有窃妻之仇。”
“你刚才就说过这种话。可是即使我想偷你的妻子,你不是没有妻子吗?”
“不仅被你偷去了妻子,而且我还有杀身之仇。”
“什么?什么?”
“不仅被你杀害了,而且还有被你埋进欲生不能的地下坟墓之仇。我就是在那座地
狱的黑暗中苏醒过来的。”
“哦,等等。你胡说些什么?什么意思?啊,我在做梦。我被魔住了。住口!我明
白了!够了!”
他双手揪着头发,拼命地折腾,想从噩梦中醒来。然而,并不是梦,岂有醒来之理。
“等一下。还是你在那儿吗?让我看看脸。来,让我看看你的脸。我好像疯了。”
“要想看我的脸,可以到这儿来,从这个视孔里看。”
随着我的声音,川村踉踉跄跄地挨近视孔,从那儿露出眼睛看我的脸。两人的脸相
隔不到五寸的距离。川村对着我的脸凝视良久,不一会儿失望地叫道:
“不,我还是毫无印象。我一点儿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我。”
“别忙。川村君,我的声音你不至于不记得吧?”
我突然换掉里见重之的假嗓,改用过去大牟田敏清那充满朝气的声音说道。
相距五寸的川村脸上顿时冒起了鸡皮疙瘩,眼睛旋即失去了光泽,像个白痴一样木
然呆立。
“喂,川村君,即使我的声音你不记得了,我这双眼睛总不至于忘记吧?你过去最
好的朋友的眼睛。”
我一句一句地紧逼着他,一边说一边摘下了墨镜。墨镜下面现出了往日的大牟田敏
清那炯炯有神的双眼。
一看到我的眼睛,川村双目圆瞪,乱蓬蓬的头发好像一根根地倒竖起来。
这时,我耳边猛然响起一声像被勒住似的无法形容的惨叫,川村的脸随即从视孔里
消失了。他一屁股坐了下去。他已经无力站立了。
09
死刑室 长时间的沉默。
村恐怖至极,在黑暗、狭窄的水泥墙壁里,像昏倒一样颓然坐到地上。我往里面一
看,只见他面容憔悴,整个身子小得像个孩子,显得十分可怜。
然而,我的深仇大恨是不会因为这些而消除的。我的复仇还没有结束!
我弄清川村并没昏迷,便从视孔里对他说话。我把在墓中苏醒以来的种种悲哀、仇
恨、痛苦、烦恼统统对他叙了一遍。
川村肯定在听着,但是他毫无反应。他已无力对我这离奇的故事感到惊异。对什么
样的刺激他都麻木不仁了。
“我完全变成另一个人,终于又要同仇敌瑙璃子结婚了。再过十来天,我就要做她
的新郎了。川村君,你怎样看这次结婚?你以为这只不过是我将你推进绝望的最底层的
一个手段吗?如果那样认为,你可就太天真了。我嘛,我是为了向那个卖淫妇复仇才结
婚的。是为了让她尝一尝我所受过的地狱之苦,而后再宰掉她,才同她结婚的。啊,那
是多么可怕的婚礼啊,你能想象得出来吗?”
我结束了长长的故事,凝视着川村。他还是那副样子,一面浑身颤抖,一面用蚊子
般的声音嘟味道:
“卑鄙,卑鄙。”
“对瑙璃子的处罚要放在后面欣赏,现在先从你开刀。我要让你尝一尝我在墓中五
天时间所受过的同样分量的痛苦和恐怖是什么味道。来,站起来,有什么话就说吧。”
听了我的话,川村像听到命令一样霍地站了起来。接着,他摇着乱蓬蓬的头,自暴
自弃、令人害怕地哈哈大笑。
“那么,你是打算从那窗户里开枪,还是关上窗户把我闷死?或者是这样把我扔下,
让我活活饿死?哈哈哈哈哈,虽很遗憾,可我毫不畏惧。我豁出去啦。与其是让警察把
我送上绞刑架,不如被你杀死。那样在九泉之下还能够同心爱的瑙璃子在一起呢。”
“住口!你是吓昏了吧。我的复仇可没那么简单。你能不声不响、平平静静地死吗?
能行吗?”
“能行。”
然而,那不是人的声音,只像是一只落网的可怜的小动物发出的惨叫。他那血红的
双眼像是回头望着屠夫手中利斧的公牛的眼睛。
我非常厌恶川村的虚张声势,立即略略地敲了敲门,给机房发出了暗号。忠实的东
村等在那儿。
顿时,马达轰鸣,齿轮吱吱作响。水泥殿堂中发生了惊心动魄的事。
川村肯定也听到了那种声音。他不安地环顾四周。
“嘿嘿嘿嘿嘿,害怕了吧?可是川村君,我在黑暗的棺材里醒来时,比这更加、更
加可怕哩。”
诸位,请不要责怪我这残忍的行为。当时的我除了复仇一无所有。复仇就是我的生
命。
“是什么声音?告诉我,我究竟怎么了?是怎么回事?”
川村忍受不住,像听到了手术声音的外科病人一样惶惶不安地问。
“嘿嘿嘿嘿嘿,害怕吗?”
“哼,怕什么!我是想知道。我想知道我的命运!”
“告诉你吧。可是你别后悔哟。”
川村默不作声,浑身直打哆嗦。
“上面,看上面。嘿嘿嘿嘿嘿,磨蹭什么,不敢看吗?”
他像个怯懦的孩子一样朝上翻着眼珠,偷偷地瞅了瞅天花板。然而,平滑的水泥天
花板上毫无变化。
“那样看不行,要一动不动池盯着。”
经我一说,川村又抬头望着天花板。他看了很久,可是他那双疯狂的眼睛什么也没
看见,只见到一片灰色。天花板中间挂着一根电线,电线头上吊着一只没有灯罩的灯泡。
“嘿嘿嘿嘿嘿,你在看什么呀?你以为天花板上有窟窿吗?不是那样小的东西。因
为太大了,你才没发觉。你看看天花板。你以为那是一块板吗?哪里哪里,那是一块二
米厚的水泥块呀。就是说,那整个屋子是一只汽缸。明白了吗?瞧,刚才还在你头顶上
的灯泡已经下降到你的眼睛附近了。为什么灯泡会下降?你明白了吗?不言而喻,因为
天花板本身正以同样的速度朝地板方向下降啊。”
川村全明白了。他知道,数吨重的水泥块正徐徐下降,将要把他压成一块肉饼。天
花板与墙壁之间没有一点间隙;天花板和地板都是光滑的平面,连一只小虫也无处藏身。
诸位,这是谁有恶魔才想得出的办法,是复仇之神授给我的妙计。将房间本身用作
杀人凶器,有这种先例吗?
川村大概是真的疯了。他眼睛盯着天花板,像只路鼠一样在狭小的屋子里、在汽缸
里来回乱跑。
他明知是徒劳的,仍挥舞拳头,拼命捶打着四面的墙壁。终于,手上的皮擦破了,
血滴喀滴嘻地流了出来。
“救命,救命,救命……”
令人毛发直竖的惨叫在四面的墙壁上产生回声,变成异样的声音传了出来。
“哈哈哈哈。”
我痛快得像个恶鬼一样捧腹大笑。
在西方的复仇故事里,见到落入网里的牺牲者那副可怜而又凄惨的样子,便干脆放
弃了复仇,这种例子不胜枚举。可我却不是那样的懦夫。川村这些痛苦与我受过的苦相
比,实在是微不足道的。“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这是我不可动摇的信念。
“川村君,你听着。明白我的意思吗?我安装这种奇怪的装置,这用意你明白吗?
你将被水泥块压成一块肉饼。并且,我要让同样被压成肉饼的婴儿尸骨紧贴在你的脖子
上。我要把那可怕的父子肉饼给她、给那个生下那婴儿的女人看。她会多么惊恐啊。我
不久就可以欣赏到她那副神态了。哈哈哈哈哈。”
我发疯般地大叫大嚷。
川村的痛苦是长时间的。天花板与地板相接触,足要一个小时。其间,他不得不一
面支撑着像虫爬一样徐徐下降的天花板,一面慢慢地弯下腰,接着蹲下来,一会儿又坐
下来,终于横卧着,直到被关在压顶的盘石下,骨头被架在压油墩子上,都一筹莫展,
无计可施,只能哭喊着束手待毙。啊,谁受过这样大的苦?
川村像是一只被扔到宰狗圈里的野狗,疯狂地又哭又喊。
“啊,我为什么不快点儿死啊。杀了我吧。把刚才那把匕首还给我。开枪打死我吧。
勒死我吧。杀了我吧……”
种种哀求和诅咒断断续续地从视孔里传了出来。
水泥天花板下降到一半的时候,操纵机器的志村踉踉跄跄地跑了过来。他面如土色,
满脸是汗。
“老爷,我实在于不了。请您发发慈悲,把我解雇了吧。”
他呼呼呼呼地直喘粗气,要求我解雇他。
“害怕了吗?”
我冷冷地问。
“是的,我害怕。比起他来,倒是我不想活了。”
“我不勉强。不必让你也受这样大的痛苦。你干得不错,现在就解雇你。这是一点
儿小意思。”
我把事先带到殿堂里的折叠式皮包递给了志村。那里面装有十万元钞票。
志村离去后过了十分钟左右。一度接通电源的机器,虽然他不在,仍不停地运转。
我站在那个视孔前,盯着一件奇妙的东西。
那是从视孔里突然伸出来的一只手腕。
人求生的欲念是惊人的。川村竟想从那仅有三寸大小的视孔里逃生。不管可能不可
能,像溺水者抓住一根稻草,他抓住了那个小小的窟窿。
他起初想从那儿伸出脑袋,可是视孔里露出来的那张脸却一点点地下去了。水泥天
花板已经下降到视孔的平面,强有力地把他的头压了下去。
头已经不行了。可是还有一点儿缝。川村从那缝里伸出了右手。光手腕逃出去也好。
多么执着的欲念啊。
手腕渐渐地被勒住了。
五根手指在空中乱舞。手腕像只生物一样痛得乱扭。
接着,一阵垂死挣扎。
五根手指紧握在一起,随即痉挛了二三次,便无力地松开了。与此同时,伸得笔直
的手腕像火车的信号器一样软绵绵地斜吊下来。
诡谲的诺言 我把奸夫川村义雄同他的私生子在巨大的汽缸里压成了肉饼。复仇事业圆满地完成
了一半。可是还剩下奸妇瑙璃子。随心所欲地折磨那个漂亮的卖淫妇,才是我复仇的最
大目的,才是在墓中复苏的白发鬼的最后愿望。
打个奇妙的比方,就像孩子吃东西时,把最好吃的放在后面,先吃不好吃的一样,
我先干掉了并不那么重要的川村义雄,把关键的瑙璃子留在后头玩赏。对她我可是慎之
又慎的。
现在该品尝那最上等的美味,该尽情地惩罚那个美丽的恶鬼了。这一不可言状的异
样的期待几乎使我心碎,以至有时情不自禁地想放声唱起荒唐的流行歌曲,而又猛然捂
住了嘴巴。
你们不喜欢复仇鬼垂涎欲滴的馋相吗?憎恨我吗?哦,不用瞒我,你们的脸奇怪地
扭曲着哩。你们的眼睛瞪着我,像望着一头凶残的野兽、难怪啊,我当时只是一头一心
要复仇的野兽。可是,你们怎么也想象不出那头野兽的心情。我已经不是人,愤怒。喜
悦、悲哀都与凡人迥然不同。
不久,翘首盼望的我和瑙璃子举行婚礼的日子来到了。
本来,老人同孤漏的婚礼应办得俭朴些,尽量不要显眼。可是,为了尽可能使复仇
剧的最后一幕既热闹又卓有成效,我不顾社会上的舆论,举办了格外排场的婚宴。
白发老翁里见重之与美人孤编大牟田瑙璃子将举行婚礼,这一下可思议的消息轰动
了S市。报纸用很大的版面登载了我们的照片,大大地报道这一戏剧性的婚配。对瑙璃
子的可谓不谨慎的作为,大丰田家表示了不满,于是更加轰动了S市。然而,在我那无
坚不摧的金钱的力量面前,任何障碍都土崩瓦解了。
婚礼的前一天,我拜访了瑙璃子的寓所,进行了作为情人的最后一次全面。当时里
面的回式客厅内只有我们二人。
瑙璃子宛如处女一般心神不宁,显得十分不安,可是却格外美丽。
啊,一想到这个可爱的女人不久就要在我面前发出临终的呻吟,这张妖媚的笑脸就
要痛苦得扭作一团,我不仅毫不踌躇,甚至仅只想象那种景象,就开心得直咽唾沫。我
那颗残杀了一个牺牲者而如疯似狂的心已变成一头地地道道的猛兽了。
我们就婚礼的会场、日后的快乐生活谈了许多许多。瑙璃子忽然说出了这样的话:
“这样同您说话只限于今天了。从明天起…”
能够作为里见夫人,自由地支配无穷无尽的财产,这句话她没说出来。
“关于这个,我还有点儿不放心。”
“不放心?哦,我明白了。你在想着川村的事,对吧?他那样地爱你。”
“嗯,也对。奇怪呀,我旅行回来后,一次也没见到过川村哩,怎么回事?”
“你不在家的时候,我们举办了欢迎他的宴会,你知道吧?从那以后我也没再见过
他。继承了伯父的遗产,成了暴发户,可能喜冲冲地到各地周游去了吧。”
“是吗?说真的,我今天顺道到川村的住宅去看了一下哩。到那儿一看,真怪,连
个佣人都没有,门上了锁,像是一所空房子。即使去向邻居打听,恐怕回答也是:可能
搬走了吧。真叫人放心不下啊。”
“你担心他是痛恨你变心而自杀了,是吗?放心吧,其实住址我清楚。等婚礼办完
后,一定让你见见他。”
‘哦,您知道?在哪儿?远吗?”
“嗯,说远也很远。不过要想见到他并不难…可是,你说不放心好像是指别的事哩。
告诉我,你究竟担心着什么?”
我感到对川村的事再说下去是危险的,便委婉地改变了话题。瑙璃子果然上了钩,
想起了她最挂念的一件事。
“那是,嗯,我想请您给我看一样东西。”
“哦,您想看的东西?啊,知道了,是我曾经对您说过的金佛像?”
“不
蹑璃于仿佛难以启齿,摇着头,只想让我说。
“唉呀,除此之外,我猜不出你想看什么了。告诉我,不必有什么顾虑。”
“哦,什么?”
“我想看看您的脸。”
瑙璃子干脆地说道。
“哦,我的脸?你说什么呀。我的脸不分明在你的眼前吗?”
“可是?”
“可是?”
“‘您总是戴着那样一副大墨镜。”
“噢,原来是这样。您是想看看我的眼睛,是吧?”
“嗯,我想让您摘下墨镜,让我好好看看您的眼睛。说起来真叫人难以相信,妻子
竟没见过大夫的眼睛。”
瑙璃子拐弯抹角地向我提出了问题。她总好像有点不安。
“哈哈哈哈哈,这副墨镜吗?除了在婚、丧等终身大事的场合,这是不能随便乱摘
的。自从被热带地区强烈的目光射伤了眼睛以来,医生就严格禁止我见太阳。”
我在墨镜后面眯缝着眼答道。
“那么,现在不是可以摘下来吗?今天是婚礼的前一天嘛。”
“哎,等一等,别那样着急嘛。等举行了婚礼,一定摘下来让你看看。明天晚上,
嗯,就在明天晚上,您想看的全给你看。我的眼睛、我的莫大的财产和钻石,还有你想
见的川村的住处,统统让你看看。嗯,等到明天晚上吧。对我们来说,明晚实在是美好
的一夜啊。”
我这样一说,瑙璃子便不再执意要看我的眼睛了。她以欣喜与不安混杂在一起的神
情,天真地菀尔一笑。她笑得那样动人,使人恨不得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她并不知道这
一诡访的诺言有着怎样可怕的含义。
10
晕倒 举行婚礼的这一天来到了。
我在国外侨居多年,与日本宗教无缘,因此决定以S市惟一的耶稣教堂为婚礼的会
场,一切均按西方的仪式进行。因为人们认为那样适合老人与孤编的奇特的婚礼。
在狭长而昏暗、天花板很高的教堂里,穿着时髦的S市社交界的绅士淑女济济一堂。
这次结婚,由于大牟田家是反对的,几乎没有亲属列席。可是,拜倒在我的财力之下的
实业家们比亲属更加热心地赶来参加了。
穿着纯白色西式礼服的瑙璃子显得庄重、美丽。
她在商业会议所会长夫妇陪伴下,由两个可爱的少年提着她的下摆,肃穆地来到祭
坛前。恰好午后的阳光透过高窗上的彩色玻璃,把她头上戴的薄绢映得红红绿绿,使人
觉得瑙璃子的身边仿佛出了彩虹。
我这个新郎呢?我按照西方习俗,身着深色礼服,白发白须再配上墨镜,一副奇异
的仪态。阴森的老头同白百合般高雅的新娘,这种鲜明的对照,给列席的人们一种异样
的感觉。
一种预兆不祥的气氛笼罩着整个会场。是因为新娘太美,还是因为新郎的白发白须?
是因为教堂那阴郁的天花板太高,还是因为彩色玻璃的五彩景象?都不是。是因为出了
一件更加不可思议的事。
会场上出现了大牟田敏清的幽灵。新郎穿的燕尾眼同过去大牟田子爵爱穿的一模一
样,从手套到手杖,同大牟田用的完全相同,连姿态、走路的姿势、肩膀摇晃的模样都
同过去的大牟田敏清毫无二致。
就是说,我把我长期掩盖着的我自己的习惯全部暴露出来,除了白发白领和墨镜以
外,完全变成过去的大牟田敏清出现在会场上。
然而,人们并没想到这个白发老新郎是故大牟田敏清的复生,只是由于我姿态上出
现了奇妙的变化而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不安。一眼望去,只见人们个个面色如土,默不
作声,好像被什么不祥的预感吓得浑身发抖。
我跟着负责陪伴的实业家T先生夫妇,用故大牟田敏话的步态,庄严肃穆地走近祭
坛上的新娘。
瑙璃子抬起脸朝我一看,顿时瞪大了眼睛,眼看着面无血色。她清楚地看见了亡夫
的幽灵。可是她怎么也想不到我就是大牟田干爵本人,仍强打起精神,以为是由于内疚
而产生的错觉。不一会儿,她和我面对面地站在老牧师的面前时,脸色便恢复了正常。
仪式进行得简单而庄严。脑袋光秃秃的英国老牧师用庄重的口吻朗读了圣书的一节。
按照仪式的程序,我把事先准备的戒指戴到新娘的手指上,宣读了誓词。
这当儿,突然发生了一件奇事。美丽的新娘忽然发出一声鹅鸣般的惨叫,随即身子
像根木棒似地倒了下去。要是我迟一秒钟跑上去把她抱住,这位盛装的新娘便会仰面朝
天摔倒在上帝的祭坛前。
是什么把推璃子吓得晕倒的?不是别的,是刚才戴到她手指上的戒指和我宣誓时的
声音。
她曾经由大丰田敏清亲手戴过结婚戒指。敏清死后。那戒指是装在钻石盒里的。可
是,现在我这第二个大夫给她戴的这枚戒指,竟然从雕刻到形状都同那一枚一模一样。
她在我身上看到了大牟田子爵的幽灵,感到了难以形容的惶恐。那幽灵按照过去子
爵做过的完全相同的方式。将一枚一模一样的戒指戴到了她的手指上。这能不叫她惊恐
万状吗?
此外,还有我的声音。我一改长期以来一直假装的里见重之的腔调,让她听到了大
牟田敏清生就的声音。
救瑙璃子强压到意识下而变小了的亡夫的幽灵,旋即变成庞大的怪物,占满她的心
头,使得妖妇瑙璃子居然在这样隆重的场合不省人事。
一场着实奇妙的景象。
白发白须的新郎抱着昏迷不醒的白天鹅般的新娘站在祭坛前。透过高富上的彩色玻
璃,柔弱的彩色光线将颁死的白天鹅映得五彩缤纷、光怪陆离。我身后是心惊胆战的老
牧师。在他后面,以昏暗的祭坛为背景,一支支蜡烛燃着血一般的火苗。
那以后的骚乱就不必赘述了。不省人事的瑙璃子被陪伴的人从教堂搬到了我的新居。
哦,我忘记说了。在结婚的事定下来的时候,我从一个要离去的外国人那里买下了一座#p#分页标题#e#
宅邸。在将那座宅邸进行一番整修后,我于几天前迁出饭店,搬到那里住了。
瑙璃子在我的新居的床上醒来,没要匆忙赶来的医生抢救便恢复了元气。
“瑙璃子,你要坚强些。我们的婚礼顺利地结束了。只是你拿了一下,不要紧的。
你觉得怎么样了?还能出席今天晚上的婚宴吗?”
我站在病人的枕边,用里见重之的声音温柔地说。
“惊扰了大家,真对不起。我是怎么了?”
“是婚礼的仪式使你太激动了,不必放在心上。”
“是吗?还是您吗?我刚才看到您好像是另外一个人,连声音都像。还有,啊,这
戒指。”
瑙璃子忽然想了起来,怯生生地望着她的手指。可是手指上已经没有刚才的戒指了,
只有一枚迥然不同的结婚戒指耀眼闪光。她昏迷过去的时候,我给她换过了。
“啊,那么,还是我看到幻影了?”
瑙璃子像心里一块石头落了他似地咕哝道。
“怎么了?戒指怎么了*’
我若无其事地问。她露出发自内心的欣喜的笑脸,桥声娇气地说:
“不,没什么呀,已经行了。这枚戒指真漂亮。”
去石窟 这样,我的复仇前奏圆满地成功了。瑙璃子一点儿也没察觉真相,还被吓得昏迷过
去。她晕倒这已是第二次了。也许人们要认为,她吃了二次这样的苦头,还没认出我的
庐山真面目,作为她这样的妖妇,未免太粗心了。其实,是一度被理到坟墓里的人变成
白发老翁幸存于世这一事实之离奇,超越了人的想象力,决不是瑙璃子粗心。
当晚的婚宴是S市有史以来最为盛大的一次。宴会顺利地结束了。我和瑙璃子累得
精疲力尽,从饭店的大厅回到了我的新居。芳醇的酒香、噪杂的贺词、像蜘蛛网一样纵
横交错的彩带、震耳的音乐,这一切久久在头脑里索回牵绕,心里头就像腾云驾雾,翱
翔在春天的太空中一样。不,至少瑙璃子是这样的心情。
回到家,我们结婚礼服没脱就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正喝着茶,鸽子报时钟当当地报
了十二点。
“你不困?”
“真怪,我一点儿都不困。”
瑙璃子红润的脸蛋儿集然一笑,答道。
“那么,咱们出去吧。今天晚上要让你看些东西。”
“哦,去哪儿?看什么?’
“咦,你忘了?赠,我不是说过办完婚礼一定要让你看看吗?我的财产、我的钻石
呀。’”
“啊,对了,我想看。哪儿?在哪儿?’
她就是因为那些财产才同我这个老头儿结婚的,当然想早些看到。
“我有个秘密的仓库,在一个比较健似的地方。你敢这会儿就去看吗?”
“嗯,同您一起,去哪儿都敢。”
“好好,那就快去吧。其实,我是担心白天会签起那个仓库,除了夜优我是不去
的。”
于是,我们像一对私奔的情侣,手拉着手从宅附的后门溜了出来。
“远吗?’
在黑乎乎的街上,瑙璃子跟在我身后,一面急急忙忙地赶路,一面问道。
“噢,不远,走五六百米就到了。”
“可是,那边不是已经没街了吗?去白儿呀?”
我的新居在S市市街的尽头,因此走不多远就是寂寥的原野。前面,可以看到满天
繁星下的山岗。
“不要说话,跟着我,别害怕。”
“您拿着什么?”
“蜡烛和钥匙。”
“哦,蜡烛?还需要那东西?”
“橱,我的仓库里没有电灯。”
说着,我紧握住珐琅子的手,大步流星地朝前赶。我们借着星光,沿着原野中的小
道,向前面的山岗奔去。
“我害怕。明天再来吧,嗯,明天吧。”
瑙璃子害怕得退缩不前。我并不搭腔,拉着她登上了山岗的坡道。她不能大声喊叫,
只好随我而上。
“啊,到了,这就是我的宝库。”
我们面前出现了一扇黑漆漆的铁门。这就是在山岗半中腰打通的石窟人口。
“啊,这儿不是坟墓吗?不是大牟田家的墓吗?’”
瑙璃子恍然大悟,疯狂地叫着,死命想挣脱我的手。
“是啊,是大牟田家的墓。多妙的金库响,什么小偷也不会发觉我的财产藏在这种
地方。甭害怕。石窟里可漂亮了。我经常来,就像回到了自己的家里一样。
事实上那儿就是我的家,是我变成白发克再生今世的产房。
瑙璃子一只手被我抓着,身子缩成一团直打哆嚷。我感到她的手指突然冰凉起来。
可是她并没有惊叫,也不敢强行逃走。也许是怕那样做我会变成一个可怕的魔鬼向地猛
扑过去吧。我在黑暗中摸到锁孔,打开了生锈的铁门。随着铁门像死人呻吟一样发出
吱……的声音,石窟豁然出现了一个黑漆漆的洞口,随即一股利人的凉气扑激袭来。这
是阴间的风。
在要进洞时,瑙璃子死赖着不肯走。我毫不留情地把纤弱的她往墓里施,拖进去后,
从里面将铁门砰然销上了。
我们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默默地位立了几秒钟。在死一般的沉寂中,瑙璃子剧
烈的呼吸声仿佛就在耳边。
“瑙璃子,怕吗?”
我悄声问。于是我的妻子出人意外地用镇静的口吻答道:
“嗯,有一点儿。不过,有您这样握着我的手,我就胆壮些。哎,不是要看我们的
宝物吗?”
“我这就让你看着我那些漂亮的钻石。你该会多么惊奇啊。”
“哎,快点儿让我看呀。宝物藏在这样僻静而又可怕的地方,简直像个什么故事一
样。”
“等一下,我把蜡烛点着。”
我划着火柴,点着预先准备好的蜡烛,把它授在墓里那座古式的西洋诺台上。
三口棺材 “喔,我的钻石箱有些与众不同。这个,你看这里面。”
在红褐色的烛光下,昏暗的石窟地板上摆着三口大棺材。当然,墓的深处还放置着
几十副棺材,可是那些都隐在黑暗中看不见,惟有这三副棺材像被特意抽出来摆在那儿
似地聚集在错台下。
我将一副棺材的盖子掀起来,招呼瑙璃子。瑙璃子战战兢兢地朝黑洞洞的棺材里瞅
了瞅。
那副棺材正是海盗朱凌谷的赃物箱。我在此之前带出去用的主要是钞票和金币,钻
石类仍原封没动。并且,我事先划破口袋,将无数颗珠宝像沙滩上的沙砾似地摊在棺材
的上面一层,虽然烛光昏黑惨淡,棺材里却像聚集了天上的群星一般灿烂美丽。难怪朝
棺材里窥视的瑙璃子“啊…”地惊叹一声,旋即像块化石一样呆立不动了。
“别光瞅着,摸摸看。这可不是玻璃球,颗颗都是相当于一个人身价的明珠啊。”
我这么一说,瑙璃子似乎恢复了活力,怯生生地伸出手,爬起了一把钻石。她抓起
来,哗啦哗啦地撤掉;抓起来,又哗啦哗啦地撤掉,每抓起一次,她那白嫩的手指周围
就出现一道道彩虹。
“啊,这些钻石都是您的?”
妖妇看得眼花缭乱,放心地用孩子般的口吻问。
“嗯,是我的。而且,从今天起就属于我的妻子你的啦。这些你可以任意享用。”
“啊,太好了。”
瑙璃子天真地眉开眼笑,高兴得像孩子一样跳起来,差一点儿拍起手来了。
啊,钻石的较力真是不可想象,居然使瑙璃子这样的妖好手舞足蹈,高兴得宛如十
来岁的少女。黑夜之恐怖、坟墓之可怕,比起闪闪发光的矿物之魅力,委实是小巫见大
巫。
瑙璃子兴奋得脸蛋儿排红,眼睛里闪耀着贪欲的光彩。那副笑脸!我还从没见过瑙
璃子如此可爱的笑脸呢。
“像是做梦,像是童话啊。我好像成了女王啦。”
她一面自言自语地嘟哝着,一面不厌其烦地玩弄着钻石。不一会儿,她像偶然发觉
似地瞅着另外二副棺材。
“那边的箱子里也装着宝物吗?”
“嗯,装着别的宝物。你把蜡台拿到这边来,我把盖子打开让你看。”
瑙璃子照我说的拿过蜡台,等着我打开第二副棺材。
“暗,你看。”
瑙璃子端着蜡烛,朝棺材里窥视。她刚瞅一眼,便像被弹回来似地闪到了一边,蜡
台从手里掉到了地上。
“是什么东西?那是什么?”
她用哭丧、颤抖的声音问。
“再好好看一次。对于你来说,这可是比钻石更珍贵的宝物啊。”
我抬起地上的蜡台,一面将棺材里照得通亮,一面说道。
瑙璃子远远地探着身子,如那个奇怪的东西窥视。
“啊,死尸!太渗入了。快盖上盖子。莫非是……”
“不是你的前夫。瞧,这脸还是死前那副模样。你丈夫大丰田子爵的尸体是不会这
么新鲜的。”
瑙璃子郑重地打量着那具尸体,笑容眼看着不见了。接着,她张开颤巍巍的嘴唇,
一声无法形容的凄厉的惨叫在石窟里发出回声。她双手捂着眼,朝远处的角落奔去,仿
佛有个妖怪在她后面追赶。
“瑙璃子!那是你的情夫和从你肚子里生下来的婴儿的尸体,知道吗?’”
我突然用大牟田敏清的声音严正地说道。
川村义雄的尸体抱着已经腐烂了的私生子,躺在那副棺材里。这是我事先从”温泉
别墅运来的。
瑙璃子一听到我的声音,像机器人一样猛然回过头来。她已经不害怕了。转眼间,
她像个夜叉一样疾言厉色的反问起我来:
“‘你是谁?让我看这种东西,想把我怎么样?"
“我是谁?哈哈哈哈哈,你好像没听过这个声音哩。我是谁么,晚你看,看看这第
三到棺材就明白啦。瞧,格差破了吧!里面是空的。这棺材是埋谁的?那个死人说不定
在棺材里复活了,并且挣扎着冲破棺材,从这座墓里爬出去了。”
瑙璃子茫然地盯着我的脸,一动也不动。她终于开始醒悟了。
“还记得吧?我昨天曾答应你三条,第一是让你看看我的财宝;第二是让你会见川
村;这第三,瞧,就是摘下这副墨镜。”
我扔掉墨镜,露出大牟田敏清的双眼,怒视着奸妇。
啊,我从来也没见过当时瑙璃子那副让人毛骨悚然的恐怖表情,连恐吓她的我自己
都吓得浑身直冒冷汗。
她不声不响,像百合花凋萎了一样颓然倒在地上。
瑙璃子第三次昏了过去。
凄婉的催眠曲 我把一身新娘装束的昏迷者横放在钻石棺材上,轻轻地摩拳她的胸脯,等待她苏醒。
要是让她这样死去,就不能达到我的目的了。
耐心地等了十分钟左右,她终于苏醒过来。虽然目睹我裸露的双眼,可是她已无力
喊叫,也无力逃走了。
于是,我足足用了一个小时,谴责她的薄情,列举她的种种恶行,讲述我复生的详
情,诉说我被关在石窟里五天中所遭受的无法形容的痛苦,将我终于变成一个复仇鬼接
近奸夫奸妇的经过,详详细细地告诉了她。特别是轧死川村义雄那一段,我尽可能描述
得残忍些,好让她听了发抖。
我正说着,瑙璃子潸然泪下。泪珠顺着她那张惨白而俏丽的面颊不断线地往下滚。
我说完了,她还哭了好大会儿。少时,她用手抹去泪水,坐在棺材上,眼泪未干便
对我说了起来:
“真是个惊心动魄的故事。我不知该怎样向您赔罪才好。不过,您误会了。虽然同
川村的那些事不能说是假的,但不论怎样,把你害死这种可怕的事,我是决不会干的。
如果想害你,那也是川村一个人的主意,我是一点儿也不知道的。”
“可是,事后你对我的横死感到高兴,我亲耳听到了你们欢天喜地的谈话。”
“那是我鬼迷心窍,受了川村的骗了。渐渐地随着时光的流逝,我想您想得没有办
法。回想起来,我那颗真正的心一直是爱着您的。足以证明这一点的是,虽然您形象变
了,我不是照样问您结婚了吗?不是抛弃了川村,投入容的怀抱了吗?我青春年少,为
什么会爱上您这样一位白发老翁?是因为我同您有着非同一般的姻缘,是因为我的另一
颗心清楚地认出了您的真实面目。正因为您是我往日的夫君,我才对白发苍苍的您一往
情深。
“啊,”您瞧,我是多么幸福啊。我不仅同本以为已与世长辞的丈夫邂逅相遇,而
且又很快地同地结了婚。我们一次不够,举行了二次婚礼。还有比这更让人高兴的吗?!
“哎,您想一想往日的瑙璃子吧。我有一颗还同那时一样温柔的心。我有一身迷人
的肉体。噎,您经常让我去洗澡,还把我的身于当成玩具一样戏耍。
“哎,老爷,我已经是您的奴隶,不论什么样的事我都为您效劳。饶恕我吧。像过
去那样爱我吧!求求您,我求求您。”
她那张满是泪水、因此而益发动人的脸上堆着妖媚的微笑,苦苦劝说着我。
不,她不光是用语言劝说我,后来,她竟用她那迷人的肉体劝起我来。
那是在远离村庄的石窟里,惟有我们二人面面相对,她只要想干,什么事都做得出
来。
啊,多么无耻!在性命交关的紧要关头,什么耻辱、体面,瑙璃子全都置之不顾了。
她脱掉洁白的结婚礼服,在我面前显露出她那富有魅力的肌肤。
黑暗中绽开了一枝桃色的花朵。那花朵扭来扭去,丑态百出。
我冷汗直淌,咬紧牙关,奋力抵御这一色情的诱惑。
“不行啊,尽管你做出这种姿态给我看,我已经没有人的热心肠了。我不是人,而
是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白发鬼。我是不会经不起这种人间的诱惑的。我一心要复仇,
不论你怎样辩解,都休想歪曲我所知道的事实。我的计划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我不动声色,斩钉截铁地说。
“那您要把我怎么样?”
“让你尝一尝我受过的同样的痛苦。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这是我不可动摇的决
心。”
“那么”
“不是别的,就是把你活活地埋在这儿。那棺材里满是你最喜爱的钻石,装有巨万
之财。你拥有那些宝物,却不能重见人世,让你尝一尝我曾经受过的完全相同的痛苦!”
“另外,那另一副棺材里有你的情人,有你心爱的孩子,你一点儿也不会寂寞的。
你们一家三日亲亲热热地在坟墓里共享天伦之乐吧!”
“啊,坏蛋!你才是个杀人犯,一个不通人性的魔鬼!”
突然,瑙璃子的嘴里进出恶狠狠的话来。
“哎,让开,我要出去。就是杀了你我也要出去。畜生!坏蛋!”
她一面叫着,一面不顾一切地朝我猛冲过来,尖利的指申抓进了我的肉里。
我简直不能相信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弱女子怎么会有那样大的力气。她扭住我,
把我摔倒在地,摔倒了我就要朝门口跑。
我好容易抓住了她的脚脖子。
于是,展开了一场少见的殊死的格斗。这是一场身穿燕尾眼的老绅士同几乎赤身露
体的美人的搏斗。瑙璃子一面像野兽一样嚎叫着,一面张牙舞爪,顽强地同我撕打。
一黑一白的两个肉球像阴魂一样在石窟里翻滚。
然而,她不论多么凶狂,到底不是我的对手。她终于精疲力尽,像一堆白肉块似地
瘫软不动了。
死了?我朝她一看,只见她还活着,已经奄奄一息。
“那么,咱们永别了。你被永远关在这座坟墓里了。你可以细细品尝我的痛苦是什
么滋味了。”
我说完便跑出石窟,从外面关上铁门,上了锁。我曾经爬出来的景里面那副棺材底
下的暗道已经用石头绪上了,瑙璃子是绝对逃不出去的。
我的事业彻底完成了。以后可以远走高飞,因为我为余生预备了足够的生活费用。
仰望天宇,繁星点点。深夜的微风轻轻地掠过热烘烘的面颊。
我正要离去,又犹豫了。瑙璃子怎么样了?
忽然,什么地方传来了温柔的催眠曲声。我心中一惊,竖起耳朵倾听。那声音总好
像是从石窟里传出来的。
奇怪,被活埋的瑙璃子是不会悠然地唱起歌来的。我心中不踏实,又掏出钥匙打开
锁,悄悄地把门开了一条缝往里看,只见里面是一到异样的景象。
几乎一丝不挂的瑙璃子抱着已经腐烂的婴儿尸体,一面笑盈盈地哄着孩子,一面晃
悠着身子,东走走,西转转。
她右手抓起一大把钻石,像小孩玩沙子一样往她自己那篷乱的头发上和婴儿的胸脯
上哗啦哗啦地撒着。
“宝宝啊,漂亮吧?漂亮吧?妈妈呀,成了女王啦,有这么多的钻石呐。瞧,漂亮
吧?”
她一面说着莫明其妙的话,一面又唱起了催眠曲,用她那让人心荡神驰的美妙、甜
润的歌喉,唱起了温柔动听的曲调。
我木然仁立,久久地望着那异常美妙的景象。
我的奇异的经历到此结束了。
那以后,我是怎样被逮捕,被授进监狱的,诸位都很清楚。
我是以恶报恶,亦把这种报复当成了一种乐趣。瑙璃子同川村的恶全报了,而这回
却剩下了我自己的恶。这些恶不报是不行的,警察署的各位给我报了。我在远走高飞的
途中,被轻而易举他逮住了。其后十几年来,我一直这样过着牢狱生活。
如今,对我的所作所为我是这样看的:
我过分地把复仇当成了乐趣。我才是一个恶人。瑙璃子和川村是不应受到那样残酷
的报复的。回想起来,他们确实可怜得很;而且,对我自己来说,也是徒劳一场。是十
几年的狱中生活使我变成了这样一个懦弱的人啊,诸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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