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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穴(萤之痛)

来源:网络 时间:2017-08-22 15:36
第1部分  引子  掘墓人啊  当你掘挖我的穴墓  请挖得浅些  好让我感受雨水的轻抚  戴夫·马修斯《掘墓人》  一个中秋的深夜里,一个踽踽独行的身影,拖着一个长长的包,走在万国墓园的石径上。  来人穿着一件黑色的长风衣,一头长发在晕暗的月光下泛着灰白。他仿佛看见了月亮为自己投下的那个扭曲而模糊的身影,抬起头,叹息。  一阵风将他的风衣吹得猎
,都是为了黄诗怡,对不对?”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诗诗,包括和你们的合作。”
  安崎佐智子叹口气说:“我又何尝不是这样。我的父亲,十年前,就在这里被杀。”
  关键终于明白安崎佐智子为什么频频光顾这间小教堂。
  “我父亲生前受江京历史博物馆的邀请在江京考察,在对这座很有历史价值的教堂进行考察时遇害。”安崎佐智子轻声说。“蔡修女一直坚持,说我父亲是被魔鬼杀死的。”
  “你信这个?”
  “所以我来查呀!其实,我……”安崎佐智子似乎不知该怎么说。
  “至少,你半信半疑。” 黑暗中响起一个苍老女声,佐智子 “啊”地叫了起来。
  灯突然亮起来,一个披着黑色长袍的佝偻老妪站在两人不远处,正是那天遇见的老修女。她说:“你至少不像其他人,只要听我提起魔鬼之说,就嗤之以鼻。”
  安崎佐智子快步走上前,低下头说:“蔡姐妹,请原谅我,白天替您关窗门时特意没有插严那扇窗,就是想晚上来仔细在这里查查,或许运气好,还会撞见魔鬼。”
  蔡修女的目光冷如冰霜:“可是你舍近求远,其实教堂前面这扇侧门,我从来不锁。知道为什么吗?这些年来,我每天半夜都会进来看看,会不会撞见害你父亲的魔鬼。”
  “您真的看见过魔鬼吗?”关键好奇地问。
  “你又是谁?”蔡修女厉声问。“你两天前来过,对不对?”
  关键报了自己的名字,也道了歉。
  “我当然看见过,每次还没来得及看清它的样子,它就化在空气中。”
  关键又问:“难道你父亲被害的案子也没有破?”
  “凶手已经被指认,是附近居民,以前有过偷抢的前科,警方说我父亲和凶手有过搏斗,两人手里都有刀,搏斗中,凶手的手腕也被划伤。他杀害了我父亲,逃开后走出不远,就因为失血过多晕死过去,尸体被发现时,口袋里有我爸爸的钱包。”
  蔡修女摇着头说:“张超的确是个远近闻名的二流子,但绝不是个杀人犯。”
  关键觉得奇怪:“既然这个案子已经有了说法,你为什么……”
  “不是我,是我妈妈。”
  “你母亲……原来她到江大做外教……”
  “就是想离我父亲近一些。我父亲去世后,她在梦里,从来没有见到过父亲,她认为父亲的灵魂仍逗留在中国,这可能是因为真正的凶手还没有被正法。”
  关键想说不敢苟同,但他仔细想想,说:“是有点可疑,凶手为什么那么巧就死了。不过,警方得出那样的结论,显然是找到了扭打的痕迹。”
  蔡修女忽然打断说:“他们不但见过,也扭打过,都是我亲眼所见。”
  蔡修女冷冷地看着两个年轻人走远,“咣”地拉上铁门,上锁。
  她在胸前划了个十字,转身之际,鬼影闪动。
  最初她看见魔鬼的影子,至少是在三十年前;十年前那个日本人安崎仁济被害前,鬼影出现的次数多了,后来,鬼影似乎又疏于来访,隔很久才会来一下。
  她几乎可以肯定那是魔鬼,因为人不会消失得那么快。对这个魔鬼,她总有万分矛盾的心理:既想和它直面相对,用十字架和经文将它咒入地狱,又怕和它交锋,怕魔鬼的力量大于天主赋予自己的力量,反为其害。
  如果不是因为惧怕,当年她或许会冲上前拉开张超。
  魔鬼又消失了,它来去自若,如入无人之境。
  它把这神圣的殿堂当作什么了!怎么能容它如此胡闹!
  她大步向黑影消失的方向走去。再恶的魔鬼,都是天主的足下败将,我不该畏惧。她踉踉跄跄地走到后院,口中用念着拉丁经文。寂静深院,只有蔡修女的喃喃自语。
  忽然,一只骷髅般白森森的手不知从何处伸出,紧紧卡住了蔡修女干枯的脖颈。
  蔡修女的嘴渐渐张开,双眼越睁越大,她看见了魔鬼的双角,鲜红的双眼,和那身黑袍黑帽融为一体无法辨识的脸。魔鬼的嘴里发出“咝咝”的声响,一根白骨手指在她眼前晃了几下,又在她的嘴唇间一竖,仿佛在告诉她:“闭嘴!”
  巴渝生的办公桌上,有两座“小山”,一座是有关山下雅广陶艺品劫杀案的所有资料,另一座是“江医解剖杀人案”的资料堆,其“海拔”还在成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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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警官走进办公室,说:“刚收到山下雄治通过日本领事馆来核实山下雅广案的一个细节:关键在实验中说,黄冠雄身受两处伤,第一处可能是刀伤后,没有立刻身亡,挣扎着向前爬了一段,大概一米左右,然后被一颗子弹击中头部。准不准?”
  “非常精确。其实,这也是我们推断黄冠雄有监守自盗嫌疑的原因之一。杀人者显然在距离黄冠雄很近的地方突然下手,才能一刀成功,要想能和黄冠雄如此接近,很大的可能,就是两人相识,所以‘里应外合’就是最好的解释。”
  “这条线索正好证明,关键的特异功能,看来是实实在在的。”
  巴渝生沉默了片刻,陈警官耐心地保持了一阵沉默,终于说:“现在看来,是不是应该排除关键是江医解剖杀人案凶手的可能?”
  “是啊,但如果二者并无关联,情况就会更复杂,关键仍有嫌疑。”
  “在地下通道里做实验?每次经过那通道,关键都有强烈的疼痛反应……”听说了今夜的实验安排,关键尚未说话,安崎佐智子先婉转地提出了异议。
  菊野勇司厉声道:“佐智子小姐,你的职责在于翻译和协助,不是制订实验计划。”
  此刻的丰川毅,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神情。他怜惜佐智子,但觉得她咎由自取。他对安崎佐智子追求有日,至今未得芳心,早就渐渐怀怨。外表柔美温和的安崎佐智子,似乎永远无法被驯服。
  关键说:“谢谢佐智子小姐的关心,但我感觉,疼痛可能是一过性的,我能忍受。”他虽然听不懂日语,大致猜出了争执的缘由。
  千叶文香道:“这个决定我们做得也很艰难 ……我们发现,目前为止,关键似乎只有在某些场合感觉到疼痛,我们希望通过实验,关键君或许能看见什么,有新的发现。”
  众人在准备实验时,关键轻声对安崎佐智子说:“谢谢你的关心,让你惹了麻烦。”
  安崎佐智子说:“你很坚强,自己要有把握噢。”
  关键心头一暖,点头上了实验铁床。
  不久,进入自我催眠状态的关键,已经站在了走廊中!当熟悉的剧痛再次袭来时,关键诅咒着。终止实验!他一边大声呼叫,一边艰难地沿着黑长的走廊前行,仿佛在完成一个使命。是的,寻找杀害黄诗怡和褚文光的凶手,已经成为了他的一个使命。
  还有山下雅广、黄冠雄、安崎仁济、不知名的日本警卫。
  多少人,因为失去亲人而痛苦?这样的痛苦,和我现在身躯之痛,哪种更难消受?他的注意力被前方的微光闪烁吸引。尸床再现!还有小小的萤火虫,领着他走向地狱之门。
  铁架子逐渐清晰,台子上的人脸模糊,身体下的白衣如残雪。其他的一切都那么真切,他甚至能看清铁架子后面黑黑的钢板门。
  他只轻轻一碰,钢板门轰然倒地。眼前仿佛亮出一道闪电,刺得他睁不开眼。
  门后,竟有一列铁架床,每张床上,都躺着一个人!人体下的白衣如雪。
  忽然,其中的一个人转过了脸,一张他每天在镜子里都能看见的脸。
  他想用双手捂住眼睛,却发现不知何时,手里已经多出了一样物事,他举起手,只看到那物事和一道闪电交错时发出的耀眼光芒。
  “停!停!终止实验!”任教授和安崎佐智子的声音一起叫着。熟悉的酒精味和太阳穴上清凉的刺激让关键立时醒来:“诗诗!”
  安崎佐智子脸色严峻,叫了两声“关键”,对任泉说:“他今天的反应,是不是比以前更剧烈……”
  疼痛感又起,关键脸上的肌肉一阵抽搐。
  “快,不能在这地下多呆了,山下博士,请你做决定,推关键君回研究所,他又痛起来了!”安崎佐智子恳求着。
  千叶文香和丰川毅互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望向山下雄治。山下雄治绷紧的嘴微微颤抖着,看着呼吸急促的关键:“关键先生,你……你又看见了什么?”
  关键微微合上眼,一列铁架子又在眼前闪过。
  “还会有人被杀……很多人……也许,我们一个也逃不过。”
  巴渝生打了个哈欠。抬腕看看表,凌晨2∶30.再抬起头来的时候,他才宽慰:这次深秋守夜没有白费精力。只见一个黑影跨过了江医旧解剖楼那高高的水泥门槛。
  他更觉满意的,是自己准确的猜测:来人正是关键。
  可是,关键的到来,除了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又能说明什么?
  巴渝生预计关键会来,基于心理学和犯罪心理学的几个假设。假设一,关键无辜,很简单,这是对逝去恋人悼念的行为;或者,他还在自己勘查现场;假设二,关键是真正的凶手,他的内心还有脆弱一角,尤其黄诗怡曾是他的恋人,甚至,正是因为一种偏执的爱导致了凶杀呢!他潜意识里还保留着追悔,返回自己凶残作案之地,追忆行凶的一幕,正是对自己的一种惩罚;假设三,关键是凶手,却是在某种不知名的邪恶能力影响下,这种邪恶能力会不断提醒他的“第一次”,或者,这解剖楼就是邪恶的根源。
  关键回手关上了楼门。巴渝生走到那扇门前,侧耳倾听,门内似乎一片寂静。他轻轻推门,门并没有关死或反锁。门内仍是漆黑一片。
  “这就是你有的全部资料?”安崎佐智子问。
  “市图书馆里有个日文馆,如果你哪天有空,要请你跟我去那儿看看。”关键有些紧张地盯着寝室门口,生怕有同学进来,发现了安崎佐智子,产生误会。
  好在安崎佐智子很快扫完了那些日文资料,摇头说:“没感觉有什么有用的文件,都是日文报刊的有关新闻,不少是关于山下雅广被害的消息。”
  关键又想了一阵,说:“再麻烦你一次,和我去一趟万国墓园。帮我查一件重要的线索。我现在把调查重点放在山下雅广老先生上,因为我猜诗诗被害前,也在调查山下老先生。我发现有一个不同寻常之处:他死后没有送回日本安葬,却葬在了江京。”
  “我一直以为,他在江京的安葬地,只是个衣冠冢。”安崎佐智子果然有些惊讶。
  “我最初也是这样认为。后来注意到,过去几天里,山下雄治几乎天天到风节园去追悼,光盘上有一篇中文报导,也明确说了,山下老先生的火化是在这儿进行的。”
  “你怀疑山下雅广老先生生前指定了要葬在江京?”
  “嗯。还有,为什么他要这么做?”
  通过万国墓园资料室的老管理员,关键和安崎佐智子有了惊人的发现,山下雅广在2000年9月16日给自己买了墓位,同时还买了另一个紧邻的墓位,却有着千差万别的墓位号,034914和759632号。山下雅广的墓里放着骨灰,另外一个墓里,记录上写的是“无骨灰盒”。
  另一个墓穴的主人,叫“玲子”。
  市图书馆日文馆的公用书桌上,摊着十几本书籍,关键和安崎佐智子从万国墓园返回后,在图书馆用关键词“玲子”进行了搜索。结果之一,就是这首收录在《山下雅广诗词全集》的词。
  凤凰台上忆吹箫·初遇和炎玉子(玲子)
  玉碎霜天,冰封秋水,寒山望断愁肠。叹鹿鸣哀苦,佛弃禅房。只恨无边滕六,七彩色,唯剩苍茫。独来往,非关友党,知己无常。
  红裳。盈盈俏立,惆怅蓦欢颜,素手轻扬。任雪花风月,尽盖鼻梁。幸有香巾柔荑,浅笑罢,呵护情长。情长否,将成念念,终日彷徨。
  安崎佐智子问:“这回,需要你来翻译了。”

第4部分


  16
  关键说:“我可以试试。这一开始的‘玉碎霜天’,寒冷的天空,玉碎的样子,应该说是在下雪;‘冰封’、‘寒山’也都是在描述一种凄冷的景色。大概这是初冬的第一场雪,作者看到这漫天飞雪后觉得很凄凉:小鹿在哭叫,佛寺也没有了生气。山下雅广似乎比较孤独,也比较浪漫敏感,所以这样的天气,一定会让他有些感伤,甚至觉得知音难寻但下阙里,笔调一转,因为初遇了和炎玉子,也叫玲子……就是墓碑上的那个名字……”
  奈良不常下雪。可一旦下起雪来,世界就显得格外萧瑟。
  山下雅广在去学堂的路上,就感觉出了这份萧瑟,不知为什么,心情有些郁郁的。
  好在,这种郁郁的心情很快被一扫而空。是因为教社门前那个穿着一身鲜红的和服的女孩。她的双手拢在袖中,望着远方,眼中有一种山下雅广从来没有见过的神情,不轻佻、不热烈、不顺从、不狂野,只是静如一湖止水,大概就是所谓禅的境界吧。
  这还是一个明艳如花的少女。于是一贯腼腆的山下雅广一反常态,主动上前招呼:“你是新来的学生吗?我……我很少见到有女生穿这么红的和服。”
  “你说,为什么要下雪呢,把奈良所有的好处都掩盖了。”少女答非所问。
  “同感,同感,尤其那些庄严庙宇的各色屋顶飞檐,如今成了一片呆板的白色。”
  “寺庙里的那些寒牡丹,在冷风中开来已不容易,现在也被涂成了呆板的白色。”
  “来学堂的路上,看见可怜的小鹿,蜷缩在母鹿身边,下雪对它们可谓残酷。它们的奔跑跳跃原也是冬日里不多的点缀,现在也屈服于一片呆板的白色。”
  “但至少有一个好处,”少女的语调忽然一转,“可以打雪仗!”
  山下雅广一惊,眼前白光一闪,脸上一阵疼痛,一个雪团已经趴在了他的眼鼻之间。
  “你……”山下雅广哭笑不得。这个顽皮的女生!
  少女笑着拿出手巾,替山下雅广擦拭:“我在等,第一个和我打招呼的人,就要吃这个雪团。”
  “你们在干什么!”学堂里的“霸主”黑木胜那洪亮粗重的声音响起来。
  “没什么,黑木君,我刚才在雪地上滑了一跤,这位……这位女生在帮我清理。
  “山下君,你也算高大,但体质太弱,希望你以后下学后,多跟我们在一起锻炼习武,可以有今后报国的资本!”黑木胜抓住一切机会对山下雅广进行武道的熏陶。
  山下雅广不置可否,只说了声:“多谢黑木君关心,我会注意的。”
  黑木胜走远后,女孩向山下雅广鞠躬:“我叫和炎玉子。”
  “山下雅广。”
  “我知道。”和炎玉子微笑着。
  “知道?”
  “年仅十岁时就写得好诗的,在奈良可不多……尤其会写中国诗词的。你也算是远近闻名了,这几年过去,相信你的文诣又大大进步了,有空时希望能欣赏近作。”
  “惭愧,我最近不大写诗了,对陶芸开始有了兴趣。”
  “做陶器吗?文学和艺术,本就不分家,正好我爱画画,说不定能得到你的指教。”
  “好啊,很希望能看到你的画作。”
  “这可是你说的。”和炎玉子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琉璃罐。打开盖子,里面是一张小小的纸片,上面画着两只小小的萤火虫!萤火虫飞舞在昏暗的背景上,闪着幽光。
  “这么小的两只萤火虫,被画得如此传神,可谓天才!”山下雅广自认为对艺术的欣赏颇有品味。
  “我才没有这么高的画技呢。这是我母亲画的。她用的是特殊的颜料,到了夜间,还会发光呢。”
  “可是,我怎么觉得,这两只萤火虫,有些淡淡的哀伤。”
  “你的确很有灵气。这两只萤火虫,一只是我母亲,一只是我父亲。我父亲去得早,母亲思念得紧,就画了这个。难道不是说,每一只萤火虫,就代表一个灵魂吗?”
  自从与和炎玉子相识,每天去上学成为了一种享受。教舍里,抬头就能看见前排那个秀丽的背影;放学后,在教舍一角对艺术的“畅谈”更是将两颗心拉得切近。但今天,一进学堂院门,山下雅广就感觉到一种异样的气氛。和往常一样,和炎玉子已经到了,在门口等着向他招呼,和他短短谈上两句,但当山下雅广走近她时,却发现她脸色凝重。
  “玉子,怎么了?”山下雅广关切地问。
  和炎玉子的双眼望着远方的春日山:“原来你还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山下雅广有种不祥的预感。
  “这几个月,和你在一起,很愉快。”和炎玉子开始盯着山下雅广的眼睛。“你需要多久可以把我忘记。”
  “什么话!”山下雅广最怕看别人双眼的,此刻却紧盯着和炎玉子。“只有太阳永不再升起的那天,我才会把你忘记。”
  和炎玉子莞尔一笑,抓起了山下雅广的手,一刹那间,山下雅广以为一切都只是和炎玉子又一个调皮的玩笑。
  “她是中国人。”黑木胜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她冒充大和人,羞耻!”
  山下雅广木然地望着和炎玉子,她看出了他眼神中的震惊和困惑,松开了握他的手。
  如果教科书里和报纸上说得是真的,中国是个衰落的分崩中的国度,中国人最适合的是做劳工和小商人;而大和民族是真正具有统治能力和智慧的民族。可是奈良有不少中国人,和炎玉子为什么要隐瞒身份?
  这一天里,山下雅广没有怎么听进去上课的内容,不知多少次,目光停留在前排那个秀丽的背影上,那背影罩着一层迷雾。当和炎玉子回眸,她的眼光带着点凄凉。
  山下雅广不知道该怎么做,只知道,怎么样也无法将她从眼前抹去,更不要说忘记。
  放学后,和炎玉子像是突然消散在了风中。山下雅广隐隐觉得不安,环顾四周,发现有两名学友大步跑向健身馆,脸色似乎有些紧张。他也跟着跑去,手足顿时一阵发冷。
  十几个同学围成一圈,当中两个一扳着和炎玉子的胳膊,正将她压向下跪的姿势。
  “住手,你们怎么能这样对一女子?”山下雅广高声叫着。
  这时他看见了黑木胜,心头一沉。黑木胜冷冷地说:“说谎大概是中国人的特性,我希望能给何小姐一点警告。”
  和炎玉子瞪着黑木胜,嘴角有擦破的血痕,血痕上挂着一种山下雅广从未见过的神情,愤怒和野性,仿佛她一旦挣脱,就会和黑木胜拼个你死我活。山下雅广发了阵呆,忽然开口,用汉语问:“你姓何?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中国人?我还会一样做你的朋友。”
  和炎玉子也用汉语说:“你听说过何渡边玲子这个名字吗?”
  “三年前的东京女大盗,杀海军大臣伊藤将军的何渡边玲子?”
  “我的名字叫何玲子,何渡边玲子是我母亲。我的父亲是中国人,二十多年前来日本留学,我母亲是日本人,渡边玲子。我父亲参加了同盟会,后来回国起事,我出生不久,他就被捕被杀。我妈妈后来在海军大臣伊藤府做事,她杀伊藤,是防暴自卫,什么东京女大盗,都是为了给伊藤遮羞编出来的传奇。”
  “如果用你的真名上学,会立刻引起官府注意。”山下雅广终于明白何玲子的难处。
  黑木胜忽然打断道:“山下君,太过分了!你在说什么话!怎么……”
  山下雅广又用日语说:“诸位同学、学长,何小姐有迫不得已的难处,并没有存心欺诈的意思,你们这么多堂堂丈夫,这样群殴一个女孩子,怎么也说不过去呀!”

  17
  果然,黑木胜脸色如铁:“山下君,你是我的好朋友,但你不能无视我的决定和我们群体的感受。你再多说一句,和她一样受苦。”
  山下雅广胸口一阵憋闷,叫道:“这样也好……”刚一开口,就被一位柔道高明的男生重重地摔在地上。山下雅广心想:我没用,救不了她。
  “啊”地一声惨叫,扳在何玲子右肩头的一只手被她低头狠狠咬了一口,何玲子挣脱开了那胳膊,从和服下抽出了一柄雪亮的短剑,很快抵住了左侧拽着她的学生的喉头。
  “早料到要有这一天!好在我也不是第一次受这样的礼遇。”何玲子一字一字说着,“从现在起,你们的学长不再是黑木胜,而是我。”
  黑木胜沉声道:“原来谣言是对的,你妈妈的确杀过人。”
  “你有异议?”何玲子盯着黑木胜。黑木胜看一眼喉头顶着剑尖而龇牙咧嘴的属下,摇了摇头。“请你,黑木君,搀扶起山下君,向他道歉。”
  黑木胜依言做了。
  “你们都不准动……在我放了他之前,如果有人跑动,我一定会杀他。”何玲子推着那被制的学生,开始前行。山下雅广跟了上去。
  走出了很远,健身馆后面没有一个人追出来。何玲子放开了人质,拔足飞奔。山下雅广快步追上,竟觉有些力不从心。
  “玲子,原谅我没能……”
  何玲子止步,蓦然转身:“山下君,你只给过我欢乐和友爱,有什么需要原谅?”
  “玲子,我只希望……”
  “希望总是有的,我只是很想知道,你需要多久把我忘记?”
  “永远。”
  “你不要跟着我了,明天见到我的时候,也要假装不认识……不管什么时候见到我,都要假装不认识。”
  “难道那竟然就是两人的最后一面?”关键揉着发涨的太阳穴,起身踱步。安崎佐智子仍盯着那本山下雅广的诗集,抬头说:“当然是这样,你看那短短的几个月里,山下雅广有多少写给玲子或玉子的诗,我们才会对这段纯而又纯的初恋感受得如此生动。可在那首《无别离之离别》后,再没有提何玲子的只字片语。而且,她一旦被识出身份,就有很大可能牵连到她逃亡的母亲,她又怎么可能继续回来上学?”
  “有道理,但如果何玲子再没有在山下雅广的生活中出现过,山下雅广又怎么会在七十年后,仍思念如此之深?两人当年毕竟只有十五岁,情窦初开而已,山下雅广后来又有了家小,怎么会极端到买下两个墓穴,和玲子共眠地下?”
  安崎佐智子点点头,再次翻动那本诗词全集。翻到一半,叫了声“奇怪”,说:“这本诗集是按照时间顺序列出山下雅广所有诗作,他是位很多产的诗人,每年至少都有数篇诗作,偏偏一九三五年只有一篇,三六年和三七年则一首诗都没有。”
  “也许恰好那阵他心情不好,没有创作热情?”
  “诗人越心情不好的时候,越要用诗句倾诉。”
  “你有什么假设?”
  “是不是那个阶段的诗,被山下雅广‘藏’起来了,没有公开。”
  关键在沉默中揉着太阳穴。安崎佐智子在沉默中,又翻了一下诗集,忽然紧紧盯着书,入了定一般。关键走上前,安崎佐智子抬起头,盯着他的双眼。
  关键低下头去看那诗集,突然浑身一颤。一张图书馆免费可取的空白资料卡片,正嵌在1935年和1938年的诗页之间。卡片上没有字,只有一个大大的问号。“诗诗?!”
  安崎佐智子让关键静坐了好一阵,才说:“也许,黄小姐……诗诗,也有我们同样的发现,和疑问。”
  关键说:“如果这问号真是诗诗留下的,那么她有可能也已经知道了何玲子的存在。我真够傻,她当然知道了!”关键一拍脑袋,那对萤火虫耳丁下的产品标签上,一串数字,正是759632,何玲子的墓号!“她多半已走到和我们相似的进程。但接下来会怎么做……我没思路了。”
  安崎佐智子又说:“山下雅广的夫人二十年前去世,是土生土长的日本人,据山下雄治博士说,他们的感情挺好的……”
  “再次说明山下雅广对何玲子的强烈思念和感情,绝不可能仅仅建立在中学里那半年的接触……”
  两人忽然几乎同时说了声:“啊!”
  “一九三五年到一九三七年,山下雅广大致是十八岁到二十岁。”关键略有些激动地说,“假如何玲子在山下雅广步入青年时出现,两人之间的情感就会演变为热恋。”
  “热烈到山下雅广要和她葬在一起……”
  “墓里葬的真是她吗?何玲子的墓里没有骨灰盒?会不会有些不想公开的……”
  安崎佐智子站了起来:“天哪,的认为山下雅广会将一些材料埋在何玲子的墓下?”
  “也许被埋的,才是一段真正的爱情,一段很私人的爱情……诗诗将何玲子的墓穴号和萤火虫耳丁放在一起,是不是也在暗示,何玲子的墓下有线索?”
  “不要,不要,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安崎佐智子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月光照在并排的两座墓碑上,灰淡惨白。关键站在墓碑前,连打了几个冷战。他感觉冥冥之中,似乎有双眼睛注视着他,注视着他将要做的疯狂举动。
  何玲子,无论你是谁,你有什么样的身世,请你原谅我的鲁莽。
  他从包里取出一把短柄的铁锨,正准备破土,忽听安崎佐智子说:“等等!”
  “我已经祷告过,请何女士原谅了。”
  “不是阻拦你,是想让你看看,这墓前的花草,有没有些不同?”
  关键仔细看了看,“哦”了一声:“真是的,何玲子墓前的花草,有些歪斜不齐。”
  “墓园的园艺工,种这样的小花草,一定不会歪七扭八,很可能这些花草被人翻动过,又重新种上,因为不专业,所以会显得参差。”
  “你是说,诗诗说不定也和我们有了同样的想法,也来……。”
  安崎佐智子柔声说:“是啊,诗诗是个聪明的女孩子……”
  关键点点头,不再说一句话,小心翼翼地将那些花草挖了起来。土不断地被挖起,坑越挖越深,越挖越大,直到铁锨忽然遭遇到阻力。
  一个封着的皮袋。打开后,里面是和笔记本电脑大小相当的金属盒子,拿在手里,沉甸甸的。盒面是浅浅的镌刻,似乎是山水。安崎佐智子轻轻“啊”了一声,说:“远山、古寺,这是典型的奈良山水。我怎么感觉,这盒子是纯金做的。”
  说话间,关键已经打开了盒盖。
  首先入眼的,是一只小小精致的玻璃罐。边上是一叠折得整整齐齐的微黄的宣纸。关键忍不住打开最上面的一笺,闪在电筒光下的又是一首词名《苏幕遮·萤之痛》。
  苏幕遮·萤之痛
  并枝莲,双宿燕,三载同心、心有千重眷。欲度朝夕拥帐暖,共画蛾眉、绘了平生愿。
  怨琴殇,愁笔断,咫尺天涯、何处萤萤散。月映孤窗云过眼,梅子落时、烛泪痕零乱。

  18
  “这又是什么意思?”安崎佐智子问道。
  关键半晌不语后,轻叹一声:“这恐怕不会是个快乐的故事。”
  从第一天起,山下雅广就知道,东京永远不会成为自己的家。
  成绩出类拔萃的他,对高等学校的选择几乎是无限的。可他,为什么选了东京帝国大学呢?东京和离奈良不远的京都,两所帝国大学都有日本国顶尖的医学院,不分轩轾。也许,他想证明自己这个“脆弱”的男孩其实也能坚强地适应漂泊的生活。
  已经数月,他还是和东京格格不入,当那年东京的第一场雪飘下,他的心情沉入谷底。尤其冬至前的雪天,空中的阴云总是那么低那么厚,和工厂以及民用的煤烟融成灰蒙蒙一体,仿佛将整座城市吞没。
  周末无聊,他走到了汤岛天满宫。这神社里的天神,保佑的是善男信女们的学业大成。也许是自己对东京迟缓的适应拖了学业的后腿,他在年级里的成绩勉强保持中游,这是他自小从未尝过的滋味,自尊心和自信心都在迅速地缩小。他拜过了天神,长叹一声,觉得自己可悲到了要靠祈求神灵帮忙学习的地步。他在神社院中那千姿百态的梅树前徘徊,心想,若是有梅花在雪中盛开,至少还有点鲜活的点缀。
  “离梅花开还有两个月呢,看你痴呆呆的样子,就等不及了吗?”少女轻柔的声音。
  山下雅广转过身,双眼几个月来头一次有了神采。千言万语,却凝在嘴边。
  “你说,为什么要下雪呢,把东京不多的好处都掩盖了。”少女似问似答。
  “同感,同感,那诸多本就呆板的建筑楼宇,如今在一片白色恐怖下,更显得无趣。”山下雅广的双腿在微微颤抖。
  “最可怜的是旅人游子,错把异乡当故乡,只好在寒风中颤抖,心比手足更觉冷。”#p#分页标题#e#
  “好在他乡遇故知,手足虽冻,心却澎湃,热到能化雪除冰。也只有此刻才发现,当初背井离乡,不在情理之中,现在看来,是来赴一个大概前世定的缘……”
  “又是心血澎湃,又是奔赴前缘,哪像是个医学生的话,你更需要的是冷静,”少女忽然一笑,“我可以帮你!”
  山下雅广一惊,眼前白光一闪,脸上一阵疼痛,一阵冰凉,一个雪团已经趴在了他的眼鼻之间。只不过这次,笑依旧挂在眼中,他可以看见,笑意也挂在何玲子的两腮。
  “玲子!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山下雅广一把抱住了何玲子。
  何玲子在他肩头靠了一阵,又低头说:“抱歉,当年不辞而别,实在有苦衷。”
  山下雅广也意识到自己因忘情的鲁莽,点头致意:“你当时的境况,我了解。据说,你们走的那几天,奈良突然出现了大量兵士。”
  “我不告而别,其实后来也受了惩罚的,一边希望你赶快忘了我,一边希望你永远不要忘了我,这感觉很不好受。”何玲子仰起脸,看着已经脱了稚气、更俊朗的山下雅广。
  听了这话,山下雅广更是坚信,此番在东京没来由的受煎熬,真的都是命运安排。三年前那段纯纯的感情,原来就是真爱的萌芽。
  何玲子说:“所以今天偶然遇见你,就不打算再和你擦肩而过。”
  山下雅广看着出落得更清丽出尘的何玲子:“这次,我再不会让你从我身边离开。”
  何玲子也笑道:“噢?真的由得了你吗?”忽然,一丝忧郁飘过她的双眼,她泱泱地说:“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其实,你不该离我太近,你会受伤的。”
  山下雅广一怔,随即温声道:“即便被你伤……我也喜欢你的短剑。”
  何玲子莞尔一笑,虽在初冬,山下雅广的春天却翩然而至。
  何玲子在东京文化学院修习西洋油画。山下雅广在繁重的医学院学习之余,终于有了一个他愿意留连之地。两人经常沿着校外的长街漫步,谈着童年和未来。何玲子幼年漂泊,颠沛于中日两地,见识很广,山下雅广则一直倾心于中国古典文化,两人间有无尽的话题。
  当何玲子邀山下雅广和母亲渡边玲子会面的时候,山下雅广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他知道这一步的意味。
  渡边玲子跪坐在台前抚琴的样子,山下雅广一生难忘。那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长发如瀑,面容淡雅,玉箸般的手指在凝柔缓急间和琴弦殷殷对语,仪态和音乐融为一体。
  虽然在山下雅广心目中,何玲子是世上最明艳的女子,但他还是惊诧于渡边玲子的容颜。已过中年,渡边玲子仍保持着一种让人不敢逼视的美。尤其她的双眼,纯净如水,亮如点漆,似乎还带着孩童的天真。虽然何玲子曾告诉过他,渡边玲子在当年海军大臣府里行刺后受伤,双眼再也无法视物。
  寒暄过,渡边玲子静静地听山下雅广对她琴声的赞美,微笑说:“听玲子说你对各类艺术都有浓厚兴趣,如果你愿意,可以让玲子经常带你过来,我教你弹琴……”
  山下雅广惊喜地看一眼何玲子,却见她眼带迷惑:“何夫人能赐教,幸何如之。”
  “孺子是否可教,从学琴来说,主要是看一双手。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手?”
  山下雅广愣了一下,才明白渡边玲子所谓“看手”的意思,将双手伸了过去。渡边玲子掂起了山下雅广细长的双手,轻轻抚摸,直到摸得山下雅广有些不自然起来,她忽然用力一捏,山下雅广痛得轻轻叫出了声。
  何玲子叫了声:“妈妈!”渡边玲子放开手,向他颔首:“山下君,请回吧。”
  山下雅广顿时觉得仿佛失去了生存的空间,险些就要晕倒。
  “妈妈!”何玲子厉声地叫着,显然也震惊地不知该说什么。
  “山下君,你听不懂我的话吗?”渡边玲子却厉声喝问着山下雅广。
  山下雅广拂袖而起,拉门而出。
  “山下君!”何玲子追到门口,“你等等,好不好?”母女俩的争执声透过屏风和木门,传入山下雅广的耳中。
  “我是为了你好,他会让你受苦。”渡边玲子的话音如同冷泉流过寒石。
  “妈妈,您难道看不出来,他是我在芸芸众生里能找到的最善良的人……”
  “善良,但柔弱,他的人,和他的手一样,骨力不够。你闯祸时,他救不了你。”
  “我会对自己负责。难道,您当年遇到麻烦的时候,又有谁能救您?”
  “放肆!”
  笃笃的木屐声响过,何玲子出现在门口,挂了满脸的泪水。
  “玲子,看到你和令堂这样争吵,我心里很不安宁。”山下雅广不知从何安慰。
  何玲子静静地站了片刻,忽然冷冷地问:“那你要怎样?”
  “我会常来拜访令堂,直到她赞许我们在一起。”山下雅广坚定地说。
  “我就知道,不会看错你!”对视了很久,两人忘情地吻在一起。
  这对沉浸在爱的洗礼中的恋人并没有看见,渡边玲子已经来到门口,失明的双眼仿佛能看见两人的激情投入。她将目光投向远方,带着一丝忧伤,仿佛遥望到未来的不幸。
  热爱在激扬沸腾之中,转眼山下雅广已是三年级的医学生。何玲子也毕业在即,东京女子高等师范已经向她下了聘书。
  但一个暑气渐消的傍晚,山下雅广又一次见到了何玲子脸上那种凝重的脸色。上回她带出那种凝重神情后,一消失就是三年。“玲子,你这是怎么了?”

  19
  何玲子淡淡一笑:“你这家伙,是不是已经忘了,我曾警告过你:你不该离我太近,你会受伤的。还记得中学时的短暂相处吗?你是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痛?”
  山下雅广的心一沉:“可是,你还是没有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些不顺心的事,我一个人担着已足够,可不想再让你为我担心。”何玲子忽然转过身,拢着山下雅广,柔声道:“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你和我成为彼此的一部分,我会和你分享我的每一个古怪念头,你到时候不要嫌我烦才好。”她跑开了,消失在暮色中。
  当晚,山下雅广辗转反侧。至少,他想清了一个问题:还傻等着干什么?
  “嫁给我,玲子。”这短短的一句话,山下雅广在去何玲子家的路上反复练习。玲子会怎么说?她母亲会怎么说?
  他忐忑不宁地终于走到了何玲子家,任凭他怎么敲门,都没有人应。他又叫了几声,推门而入。
  一进门,他就觉出异样,暗暗叫苦:屋里的家俱都还在,但小件的用品,小镜子、小纸灯、小盆景都已经踪影全无,仿佛这里再无人居住。
  山下雅广的心一阵阵收紧,尤其当他想起昨晚何玲子的那些话。
  何玲子的闺房里,她的物品也已经消失。他忽然停住了身,定定地望向何玲子的书桌。桌上,是只小小的琉璃罐,房中昏暗,罐子里隐约透出星星淡光,那正是当年两人初遇时,何玲子给他看过的那幅小画,渡边玲子的画作,两只在暗处会发光的小萤火虫。
  小琉璃罐下押着一份信笺,娟秀的墨水字迹,只有一句话:“忘我需几久?”
  关键抱着一堆病历,一声不吭地开始写病史。写着写着,手指间的笔突然飞走了。
  “就知道是你。”关键回过身,无可奈何地看着偷袭的欧阳姗。
  “好久没见啦。”
  关键掐着指头算了算,也就是三天而已。
  “不是说我和你,说的是你爸妈和你。他们希望我今晚把你带回家。”
  关键一愣,连忙摇头:“不行,今晚我有事儿。”
  欧阳姗冷笑一声,问另几名实习生:“他今天要做夜班吗?”
  关键被拗不过,只好说了实话:“今晚要和一些朋友吃晚饭,实在走不脱,我会打电话向我爸妈解释的。您们就放心吧。”
  “在哪儿吃?”
  “浪花屋。银河路上的那家日本料理店。”
  “你什么时候学会茹毛饮血了?”
  关键站起身,推着欧阳姗的双肩,一口气推到办公室门外,轻声说:“乖姗姗,你也该上班去了,我的事儿,我会认真处理,今晚吃饭,也是和诗诗的案子有关。”
  “真的么?”欧阳姗冷冷地看着他。“你和那个美女如此亲密,以为你已经把诗诗忘到九霄云外了呢。”
  “你胡说什么!”关键胸口一痛!
  “你的那个美女翻译呀,她一定是哈日一族吧,难怪你们要去吃寿司。!”
  “什么乱七八糟的!她就是我的翻译而已。”
  “你到底在干什么?怎么认识她的?怎么就有这么巧,你想查一个日本人,偏偏就让你找到了一个日本翻译,还那么漂亮。”
  “有些事,我现在真的不方便说,等我查清一切后,一字不拉地告诉你,好不好?我也带你去吃寿司,好不好?”关键想起小时候,自己也常常需要这样哄这位小妹妹。
  欧阳姗低着头想了想说:“你是不是傻瓜,以为我还是那个一颗糖就能哄笑的小傻妞吗?你不管怎样做,都别忘了你的正事儿。”
  是啊,我的使命,就是查出杀害诗诗的凶手。他茫然地望着欧阳姗离去的背影,呆立了一阵,慢慢坐回桌旁。刚提起笔来,忽然门口又传来欧阳姗的声音:“关键,你说了要带我去吃寿司的,不准反悔哦,你们都听见的!”
  一天前,安崎佐智子和关键达成一致,将最近的发现告诉山下雄治。包括“掘墓”。
  “你们……你们也太极端了!”山下雄治望着办公室里那盆半人多高的四季海棠,沉思了良久,因见两人道歉的诚意,也逐渐和缓了语气:“但我了解……应该说感激你们的初衷,其实,你们部分解除了我心头一大疑问:为什么先父会坚持葬在江京。”
  “可是,我们还是不理解,为什么是江京,而不是他最初遇见何玲子的奈良,或者两人热恋之地东京。”关键想,山下雄治应该是在世最了解山下雅广的人。
  “说来惭愧,我其实一点也不了解我父亲。”山下雄治叹了一声后,双唇抿得紧紧的,表示要闭口不谈。安崎佐智子和关键互视一眼,山下雄治却忽然说:“你们有没有兴趣去参加一个晚餐聚会,就在明天。也许,席间能有人帮助我们解决这个难题。”
  “江京至少有三十家日本料理,大多数是连锁店,依我看,只有这‘浪花屋’的寿司和面食最有真正的关西料理风味,价格也公道。”乍一看,车田康介像位精明的生意人,浑圆的脸上一双小而圆的眼睛,透着机灵的光,说起话来有些眉飞色舞。他身边的井上仁就安静了许多,长得有点像年迈后的高仓健,一张国字脸,眉毛浓密,几乎连成了“国”字里最上面的一横。两人都是一口流利的中文,车田康介的普通话里甚至带了京味儿。
  车田康介和井上仁都是常驻江京的日本记者,因为对中国文化的热爱,两人是不折不扣的“中国通”。日本一些中小型新闻机构,不像《朝日新闻》、NTV等大头那样财大气粗,由于无力派记者常驻中国,往往会直接从车田康介和井上仁手头“定购”新闻和纪录片。两人都是由学者转为记者,发出的新闻往往有浓烈的个人色彩。也正是两人对中国的热爱,使得日本某些媒体感觉不安,常被扣上“亲华”甚至“媚华”的大帽子。
  山下雄治介绍了千叶文香,然后介绍安崎佐智子和关键。听说安崎佐智子是安崎仁济的女儿,两名记者都耸容颔首:“我们和安崎君都有一面之缘,他去得太可惜。”
  安崎佐智子鞠躬还礼:“哦,二位原来见过先父。”
  车田康介说:“但凡日本文化界的人物来江京,我们都会被告知,只要手头安排得过来,我们都会接待。令尊他……他比较独立,爱静,我们的生活,大概比较喧闹些,所以一起吃过一次饭,后来相邀去卡拉OK,他就拒绝了。”
  山下雄治接口说:“先父多次来江京,都是两位的接待,已经成了莫逆好友,在世时,提到二位能对异国文化保持如此热情,本身就是对生命和理性的赤子之爱。”
  井上仁说:“中国文化和日本文化,本来就有渊源,要爱上真的不难。”
  “浪花屋”餐堂的格局保持的是日式,大堂里只有两张小桌,其余全是木门窗的包间,包间内客人席地而坐。先上的是七碟前菜。
  车田康介点头道:“这次请诸位来,一是为大家接风,二来,是因为我们最近知道了一些情况,觉得有必要让诸位知道。”
  山下雄治说:“关键先生,井上君和车田君特意嘱咐,要把你带来。”

  20
  车田康介站起身,将包间的木门拉开,左右看了看,又将木门拉上。“先问山下博士一句,”车田康介盘膝坐下后说,“你这次到江京来,不是单纯地做学术交流吧。”
  山下雄治点头说:“不瞒明眼人,你们一定猜到,一直让我耿耿于怀的事。”
  车田康介说:“山下博士,令尊五年前遇害,失窃的陶艺品共十七件,都是山下老先生最成功的作品。纽约和东京两地艺术品拍卖行的估价师估计,那批陶艺品中,起价最低的也在五十万美元,巅峰之作如《萤火虫相望》,当年就估价在三百万美元之上。”
  山下雄治点头说:“先父的律师也有个估价,的确和车田君的估计很接近。”
  车田康介丰满的脸上露出一丝得意,又说:“丢失的都是精品,说明案犯很内行,所以是职业盗窃团伙的可能性很大。警方一直在监视一些嫌疑犯,但一无所获。井上君精通艺术和艺术品交易界的人物,我就请他帮忙,因为艺术品交易界和艺术品盗窃团伙间……怎么说呢,有十分微妙的关系。井上君不愧是顶尖的记者,通过一系列调查,如今对艺术品盗窃团伙,已经有了相当深入的认识。”
  井上仁说:“我在艺术品交易界的线索说,最近艺术品盗窃集团十分活跃,都在跃跃欲试,因为他们和我们一样,知道山下博士执着地在查找杀害山下雅广老先生的凶手。如果案情的破解有进展,珍贵陶瓷品也有望重现天日,而在这些艺术品被追回前的‘阴阳界’状态,是有经验的艺术品盗窃者下手的最好时机。”井上仁停了停,“换言之,我怀疑,已经有专业的艺术品大盗来到江京,一旦艺术品露面,就可能会成为他们的猎物。”
  山下雄治点头致谢:“多谢两位的信息。”
  车田康介说:“我们只是想提醒诸位,发现山下大师的陶艺品后,最安全稳妥的做法是和警方联系。”
  山下雄治又谢了一遍,说:“我们也有些事,希望两位的帮助……有时候,我总觉得,你们或许更了解先父。”
  车田康介和井上仁连声说“不敢”、“哪里”。山下雄治说:“二位可曾听说过玲子?”两记者互相看看,车田康介说:“山下大师生前,对自己的私事闭口不谈。令尊去世后,我们曾有志于合著一本他的传记,但困难重重,因为资料实在少得可怜。不过,我们仔细读过他的俳句和古体长诗,玲子被多次提及,应该是他少年时期的初恋对象,似乎不久后就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
  “暂时消失了。”山下雄治道:“我们发现了一些新的资料,玲子……何玲子后来又出现了,和先父热恋三年,又分道扬镳。他老人家去世前就在江京买好了墓址,和玲子葬在一起……我想,如果能查出更多关于玲子的情况,或许对先父的死因,有所启示。”
  两记者面带困惑,显然不理解二者有什么关联。井上仁说:“好,我们一定尽力而为。不过,相信山下博士也一定知道,令尊和中国的渊源,不止是文化交流。”
  “这个我知道,先父年轻时,和绝大多数年轻男子一样,应征入伍,成了关东军的一名军医。”
  此话一出,关键和安崎佐智子都轻轻“啊”了一声。两记者脸色也都肃然,车田康介道:“你们年轻人只怕已经不知道,我们的长辈一代,男性中没有参过军的是少数。”
  忽然,端坐的关键长身而起,转眼已拉开了木门。因为他隔着木门间的磨花玻璃,隐约看见一个黑影晃过。但走廊里空无一人。他叫声:“有人!”凭着感觉向右侧跑去。走廊到底后只能右转,连接的是大堂。大堂那头的灯光照来,墙上倒映着一个黑影。
  那黑影飞快地淡去、消失。关键刚转过走廊,正好有侍应生端来碗汤,两人撞个正着,甲鱼清汤洒了一地。关键连声说着“对不起”,再往前看,根本不见任何可疑人影。
  “看到刚才有人跑过去吗?”
  “只看到你一个人在跑。”侍应生没好气地说。
  关键很快穿过大堂,跑出了店门。天气虽清冷,四周还有不少行人走动。安崎佐智子和车田康介两人随后赶来,关键说:“大概我疑神疑鬼,感觉有人在偷听我们说话。”
  安崎佐智子忽然说:“奇怪,井上先生呢?”
  井上仁冲出包间,向大堂和店门的方向追了几步,他很熟悉这里的布局,想了想,又转身向反方向追去,希望能包抄到逃跑的人。走廊开始曲折起来,两侧都是包间,这里基本上是个死胡同,只有一个防火安全门。他犹豫了一下,推门而出。
  安全门外,正是“浪花屋”的背面,一条黑暗无光的小巷。
  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危险就在左近。他还没来得及转身,眼前突然一黑。
  黑色的人影,如一片黑云,罩在他身周。他正想叫出声,冰冷的手卡住了他的脖子。
  散席后,井上仁说今天不胜酒力,急急打车走了。车田康介连声说着奇怪。待山下雄治和千叶文香也上车走了,关键说:“车田先生,有什么话,可以告诉我了。”
  车田康介咳了一声,脸色变得凝重,看了一眼安崎佐智子。关键说:“佐智子小姐一直对我帮助很大,我们彼此都很信任,你有什么话,只管说。”
  车田康介点点头:“是我多心了,今晚一直想找和你单独在一起的机会告诉你,我的一个最新发现……是关于黄诗怡小姐的。”关键的心跳陡然开始加快。
  “原谅我这个人多事,刚才吃饭时我已经说过,我这个人喜欢解疑,黄诗怡小姐被害的事,很让我震惊,就开始了我自己的调查,很不好意思,进展几乎为零,直到昨天,我在一个采访中得知了一件事,相信对你一定有很大的触动……但我不能不告诉你……”
  “这人自称是江医的一名研究生,名叫方萍,在中西医研究所做课题,说有重要的线索,是和黄诗怡被杀案有关。”陈警官领着巴渝生往问讯室走。
  方萍瘦削的脸上似乎始终带着不安,看见两警官走来,嘴唇开始不停地抖动。
  “方萍,你不要紧张嘛,慢慢说。”巴渝生殷勤地为方萍泡了杯茶。
  方萍深吸了一口气,终于以略平静的语气说:“黄诗怡遇害那天的下午,我不巧撞见了……任教授……抱住了黄诗怡。”
  巴渝生和陈警官都面无表情。
  “我是偷偷看见的,他们并没有看见我。黄诗怡用力挣脱了,脸色很难看,对任教授厉声说了句什么,就红着脸走开了。”
  “就这些了?”陈警官追问了一句。
  “就这些。所以听说黄诗怡出事后,我就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检举任教授,想想他决不可能做出杀人这样的事……他我的导师,如果他被曝光,在研究所里也就很难立足了,那我又怎么办?”
  巴渝生问:“那为什么现在会想到来告诉我们?”
  “昨天,有名日本记者找到我,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问我对黄诗怡的案子了解多少……那记者太滑头了,不知从哪里弄来了几张实验室联欢会的照片,指着照片上任教授和黄诗怡亲密的样子,问我有没有什么不正常的感觉。大概我憋了太久,所以一下没控制住,竟然都告诉他了。”
  “方萍,非常感谢你的线索,同时,还想请你帮我们留意一下那个日本学术交流的科学项目,如果听说了什么特殊的发现,请尽早告诉我们。”
  方萍点点头,起身往外走,忽然回过头说:“我听说了:一次关键从实验中醒来后说,还有更多的人要死掉。”

第5部分


  21
  任教授,任泉,一个真正“看”着他长大的人,长辈般待他的人,跌下了他心中的神坛。而且跌得那么惨,那么狼狈。
  如果那丑陋的一幕真的曾经发生,黄诗怡为什么不告诉自己?是啊,那样将会十分尴尬。任泉和关键,多年的交情;关键和黄诗怡,炽热的爱情。这一笔,在这两份感情上,都将涂上极不自然的颜色。但她不是那种“忍辱”的窝囊个性,也许,正是将这件事告诉了褚文光。褚文光早已是关键和黄诗怡两个人的好朋友。他们两个几乎同时遇害。
  离开始实验还有近半个钟头,丰川毅和酒后脸上仍带着淡淡潮红的千叶文香已经在整理实验器具。特租的痛觉检测仪已经运到,今夜又要让在地下通道里接受实验。
  关键轻轻走进任泉的办公室,回手关上了门。
  “小关键,今晚又要辛苦你了,他们要把重点放在对你的痛觉检测上。”
  “没关系的。真正能留下持久印象的疼痛,还是肉体之外的,比如,诗诗的死。”
  任泉叹了一声:“我完全可以理解……”
  “哦?真的吗?”
  任泉显然也觉出关键语气中的异样。“当……当然,你知道,小黄,大多数时间里,就在我这间办公室里上班我至今还会经常感觉,小黄,她……她的身影还在这儿……”
  “在这儿,引起一个长辈的邪念?”
  “你说什么?!”
  “你有勇气做,为什么没有勇气承认?”关键忽然觉得自己失去了控制,双手已经紧紧抓住了任泉的衣领,越收越紧,任泉立时呼吸急促,试图说什么,声音却卡在喉中。
  “是你杀了诗诗,是你杀了褚文光,为了你事业和道德上的完美无瑕,对不对?”
  这么多天来,关键觉得自己这个游泳健将的优势第一次发挥了出来,可惜,是对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不,是对一个凶手,一个心目中的凶手。
  任泉倾力挣扎,台上的茶杯落地,脚边的电脑椅倒地。
  “关键,你住手!”几名实验小组成员一起冲了进来。丰川毅和菊野勇司一左一右抓住了关键的双臂,硬生生将他拉开。 “关键,你几乎要把任教授勒死了!”安崎佐智子的声音里充满了惊恐。
  任泉艰难地喘息着,咳嗽连连,脸涨得紫红,老花镜也不知掉到何处。 “关键……我也许做过错事,但我没有杀害无辜的能力!小黄的死,你以为我动于衷吗?我促成山下博士和这些日本朋友到研究所来做实验,是什么初衷,你想过吗?”任泉的声音颤抖。
  关键望向窗外的夜色,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安崎佐智子走到他身边,将手轻搭在他的肩膀,低声唤着他的名字。
  任泉的办公室对着后院的小草坪,远处院墙边那个古怪的小铁台依旧孤零零地立着。关键突然看见一个黑影,伫立在铁台旁。
  安崎佐智子也低头看去,只看见那黑影一闪,飞跑向研究所的后院门。关键已经向楼下飞奔。安崎佐智子也跟着跑过后院的草坪,又奔到后院门前。院门锁着,只有关键在门前气愤地踱了两步,一脚踢在门上。
  “关键!”安崎佐智子叫了一声,却不知该怎么说下去。
  “你不用管我!”
  安崎佐智子默默地转身往回走,关键忽然觉得自己粗鲁到了极点,又不知该怎么道歉,只是叫了声:“佐智子!”
  关键只好又叫了声:“佐智子!”追上前说:“对不起,我今晚,有点像个疯子。”
  “我想,你应该谨慎地下结论。我可以告诉你,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都认为,除了你是凶手,没有更好的解释。”
  关键觉得有点愤怒:“难怪刚遇见你的时候,你那样忽冷忽热的 ……你当初打扮得和诗诗相像,原来是,想刺激我,让我心存恐惧,对自己的‘罪行’坐卧不宁。”
  安崎佐智子转过身,盯着关键:“你都猜出来了,我当初真是这样想的。我到的第一天,就问了实验室里方萍他们,诗诗以前是什么样的穿着,然后刻意买了来,试探你的反应,希望诗诗的形象激发你下意识里的一些东西,在实验中表达出来,证明你有罪。”
  “你一定还怀疑我,对不对?是我领你将调查的重点放在了山下雅广的身世上,似乎离查出诗诗被害真相的初衷背道而驰……”关键有些沮丧。
  “恰恰相反,我现在越来越感觉,你是在用尽全部精力,查寻真相。诗诗的死、山下雅广的死、诗诗父亲的死,我父亲的死,其间很可能有微妙的关联,还等着我们去梳理。”夜色下,安崎佐智子的双眼坚定而诚挚。
  关键点点头,心境开阔了许多:“那么,咱们继续寻找下去。”
  安崎佐智子笑道:“当然,我继续做你的翻译。”
  方萍一走,巴渝生对陈警官说:“晚饭时我就收到了一份从日本领事馆传真来的线索,那名日本记者车田康介通过日领馆向我们提供了同样的线索,你当时在前面处理公务,我没来得及告诉你,不想方萍这么快就自己来了。”
  “这车田康介到底是个什么路道?”
  巴渝生向陈警官介绍了车田康介和井上仁。两人的热心和对中国文化的热爱、对历史上日本对中国的不公的愤怒愧疚,使江京文化界和艺术界提起二人,都赞不绝口。车田康介曾说,他们背井离乡在江京常驻,和日本右翼势力唱反调,正是一种“赎罪”的情结。
  陈警官走后,巴渝生继续苦思。方萍的到来,提供了新鲜的线索,为巴渝生的理论增加了丰富的背景。杀害黄诗怡和褚文光的正是关键——关键的潜意识,或者说一种神秘的力量,正引导他做那种血腥的残杀。正是因为他本人觉得被受了神秘力量的控制,杀人并非出自本意,所以他会感觉疼痛,和被害者遭到残忍解剖的过程一致的疼痛,做为对自己的一种惩罚。他在尽全力查找凶手,也是出于对潜意识里犯下的罪恶的抗争。
  还有关键梦游般的夜夜光顾解剖楼,也许正好是对自己“潜意识”或“受控论”的诠释,但需要精神病专家来诊断。
  为什么选择了恋人黄诗怡? “幻觉”中出现在铁架上的是个长发女子。黄诗怡正是位有着一头长发的女孩。另外,以前“它们”出来的时候,他看见的都是亲朋好友的死亡。和他亲近的长发女子,黄诗怡首当其冲。她遭任泉调戏,没有太多理由不告诉关键。这正好加强了关键选定黄诗怡做为目标的决心:玉女般的恋人已经不纯了。
  或许是聪明的黄诗怡感觉到了关键的一些异样,甚至和关键亲如手足的褚文光感觉到了关键的异样,两人互相通了气,但还是被关键察觉。所以褚文光被灭口。
  读书所在的江医,实习所在的一附院。二者都高居“江京十大鬼地排行榜”,青梅竹马的好友欧阳姗的大作,他不可能没有拜读过。
  巴渝生站起来,揉着发胀的双眼:自己会不会又落入了急于寻找一个似乎合理解释的圈套?这是刑侦工作的大忌,冤假错案,十有八九是这样产生的。
  就在这时,桌上专案组专设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关键已经站在了铁架边,虽然没有任何根据,但他几乎可以肯定,架上的是个女子。
  不久前在地下通道的实验过程中,架上人的性别还模糊不清。那时,他只看见白大衣。还有那一列铁架上的人和很多白大衣;包括自己,如待宰的羔羊。

  22
  而现在,在梦中,却看清了离他最近的铁架上,躺的是个女子,身下的白大衣。在医院实习的欧阳姗,研究所实验室里的安崎佐智子,都穿着白大衣,都是他在乎的人。还有千叶文香,还有他众多的同班女生,灾难降临在任何一个人身上,他都会痛苦得疯掉。
  还有肉体上的疼痛。当看到那台融合了国际最先进科技的痛觉检测仪显示出关键所忍受的巨大痛苦时,连一向不屑的丰川毅也耸容。
  这架上的女子究竟是谁?看不清,看不清。既然看不清,何不用感触?
  关键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摸向那女子的脸。一双眼睛忽然睁开,关键一阵心惊,他又看见了那熟悉的眼神,愤怒,怨毒。更让他心惊的,是他手上,已多出一件物事,他扬起手,想看清,却只看见灯光照耀下闪出的一道光芒。
  关键从梦中遽然惊醒,大汗淋漓。拿出手机,手机屏幕上显示3:50,一个初冬的凌晨。屋里静悄悄的,一片漆黑中,只有笔记本电脑的屏保闪着微弱的光。
  铃声响了很久,才传来欧阳姗的声音:“是不是这样的夜晚你才会这样地想起我?”
  “你好就行,咱们明天再聊。”
  关键挂断电话,知道明天欧阳姗一定会换着花样奚落自己。他又立刻拨通了安崎佐智子的手机。“关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安崎佐智子显然也刚从沉睡中醒来。
  “没什么,就是问你是否一切都好。”
  “到底出了什么事?”
  “记不记得今晚实验中,我又看到了铁架上的人,但还是看不清身份?刚才在梦里,我又进了那个黑走廊,但这次,不知为什么,我能断定台子上是个女的。”
  “啊,是这样。要不要报警?”
  “报警怎么说呢?我也看不清是谁……等等!”
  安崎佐智子静静地等着,电话里只有关键逐渐急促的呼吸声。
  实验结束后很久,任泉仍坐在办公室里发呆。
  明天会是什么样子?有生以来第一次的传讯?第一次成为犯罪嫌疑人?接下来呢?有生以来第一次的党政处分?第一次的离婚?谁又会相信,做错小小的这么一件事,会有这么多的恶果?就因为我羞辱了那个女孩,已经深埋黄土的女孩。
  我却还活着,苟延残喘。我已经活了五十多年,还有多少动力苟延残喘?
  不知何时,任泉已从抽屉里取出一把动物实验用的解剖刀,薄如柳叶的锋利刀刃贴在手腕动脉的皮外,微微颤抖。
  办公室的电话铃突然响了。
  关键的手碰到了桌上的鼠标,电脑屏幕被激活了,邮箱里显示出了一封新的信件。
  发件人:诸葛胜男!信里只有三个字:华清池!
  “华清池?”电话那头的安崎佐智子轻轻念着这个三个字。 “我想起来了,”安崎佐智子轻声叫着,“ ‘江京十大鬼地排行榜’,华清池是其中一个,”
  “告诉我,华清池在哪儿,就是你排的十大鬼地中的一个。”
  “怎么,这么晚,要洗澡吗?”欧阳姗有些不耐烦了。
  “快告诉我,在哪儿?人命关天!”
  欧阳姗说:“共和路电影院斜对面,是一个洗蒸汽、桑拿浴的地方……”
  关键披上衣服,拨通陈警官给他的电话号码,接电话的是巴渝生。关键飞快地将情况大致描述了,巴警官说:“你在华清池门口等我,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刚跨上自行车,关键一头栽倒在地,突如其来的疼痛,在前胸的正中,如利刃穿过。
  “它们”开始直接告诉他,死亡正在发生。
  黑长的走廊,愤怒的眼神。铁架上的人面目逐渐清晰,一个他熟悉的面容。
  关键忍痛爬了起来,又爬上了自行车。在医院门口,他拦到了一辆出租。五分钟后,在剧烈疼痛的陪伴下,到了华清池外。
  刚上台阶,他再次摔倒在地上,也许是对疼痛的忍耐终于到了极限。同时,他发现身边地上,还趴着一个人!借着门口灯光,他看清那是个中年男子,脑后一片黑湿血迹。
  分局离这儿远,显然警察还没有赶到。如果死亡就在眼前,怎么能真的等他们来呢!
  冲进了华清池的大堂。大堂里没有灯光,右手边是架螺旋楼梯上到二楼,底楼有一道走廊,似乎很深。走廊两边是一个个单间的浴室,紧闭着门,和他梦中的情景一模一样。
  他一步步走向前去。突然,走廊灯亮了,走廊的尽头,站着一个人,被陡然亮起的灯光惊动,仰起头,回过身。是任泉!手里捏着一把解剖刀,沾着鲜血的解剖刀。
  巴渝生带着两名值班刑警赶到华清池的时候,发现关键和任泉站在长长的走廊里发呆。任泉的手里,握着一把带血的解剖刀。躺在用来发放浴巾的小车上的死者,正是不久前到分局检举任泉的研究生方萍!
  她穿着白大衣,仰躺在小车上。
  巴渝生立刻封锁了现场,通知了陈警官、市局刑侦处和刑警大队,在现场问了一些基本的问题后,将关键和任泉带回了分局。
  一切都来得那么突然,将巴渝生的调查无情地打乱。
  “实验结束后,我迟迟没有回家,一直在反思,甚至起了自杀的念头。后来,接到了一个电话,一个很古怪的声音。那人对我说,今晚,奇迹会发生在我身上,可以抹去那段丑陋不堪的历史,只要我去一次‘华清池’,一切的恶梦都会被洗去。鬼迷心窍,我居然听信了……”任泉的脸色依旧苍白至极,冷汗屡经擦拭,仍不断从额头冒出。陈警官又问起了他手里那柄解剖刀。“在办公室里,我本来要用它自杀的。接到电话后,我不知道去华清池会不会有危险,就顺手带上了。”
  “解剖刀上的血迹怎么解释?”
  “我……我不知道,里面很黑,什么也看不清,我用刀试探前面……”
  巴渝生陷入了沉思中:任泉是这三起凶杀案的变态杀手?还是关键才是始做俑者,此次是嫁祸于任泉,达到一石二鸟的目的?抑或是凶手另有他人?巴渝生看着“诸葛胜男”的邮件,还是那个Yahoo邮箱,无从查找。
  初步的法医鉴定,华清池的看门人受的是脑后击打伤,中度脑震荡,还好生命并无大忧。凶手用的是看门人自己的橡胶警棒,显然对他的规律了如指掌,从身后袭击,然后长驱直入。
  有一点很明显,凶手就在一个小圈子人中间。他显然非常清楚任泉调戏黄诗怡的事件。关键打来报警电话时,车田康介和井上仁醉卧“浪花屋”,有饭店的服务员为证。而因为关键在研究所里和任泉厮打,以至于山下雄治所带来的一干人,都知道了此事。所有小组成员都住在旅馆内,很难百分之百排除不在犯罪现场的嫌疑。
  巴渝生吩咐助手:“你立刻回处里,和情报资料室合作,查一下中西医研究所那批日本人的背景,要仔细彻底,每个人都要查!”
  关键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闭上眼睛,闭上眼,是不是又会预见死亡。
  “它们”永远不会错,“它们”说有人要躺在铁架上被凶残地屠杀,就真的有人躺在铁架上被凶残的屠杀:“它们”说死者是女性,一位女性就香销玉殒; “它们”说,身边还有不知多少人要躺在台上,是不是屠杀就要这样继续下去?!

  23
  疲惫战胜了汹涌思潮,他终于睡着了。
  关键有些麻木了,看着台上白大衣的一角,知道再怎么去猜,也是徒劳。
  他只知道,残酷的凶杀不会停止,而凶手,也就在自己身边。
  这个台子上的人是谁?一个女人?
  远处那另一个台子上,大概也是一具尸体吧。那张脸为何如此熟悉,在哪里见过呢?
  镜子里!
  枕边被关掉铃声的手机在微微震动,一条短信似乎来得正是时候。恶梦中苏醒。
  关键从恶梦里醒来的时候。
  他还清晰地记得梦中的细节,为什么说又是一个女人?为什么能看清自己的脸。我是否马上也要被杀?
  安崎佐智子发来的短信:“等你休息好,给我打个电话。我怕。”
  原来安崎佐智子也有害怕的时候。关键忽然发现,其实自己对这个日本女孩只有浮光掠影的了解。一个京都大学东亚艺术史专业的大学生,精通中文,父亲的不幸,母亲的伤心去国,她本人的坚强,冷静的头脑。其实她也只是朵娇嫩的花儿,只是个羽翼未丰的小鸟。她完全有害怕的理由。
  “因为我一觉醒来,发现我也可能是凶手。”安崎佐智子的声音不像是在开玩笑。
  “你说这话的意思是什么?”
  “我是说,我们这些人里……实验小组的这些人里,都有可能是凶手,包括你我,不是吗?知道任教授那件事的,主要就是实验小组里的人。”
  “你说,我们下一步该从哪里入手呢?你有什么想法吗?”
  “想法有,而且不止一个,只是方萍被害后,我又迷惑了。”
  “先说来听听吧。”
  “诗诗生前在查山下雅广的身世,所以我们不能放弃这条线索。我想到了山下雅广早年诗歌里经常出现的另一个人。”
  “黑木胜?”
  “是啊。黑木胜比山下雅广好像只年长一点,如果他还健在,或许能告诉我们一些事,我总有种感觉,那年何玲子第二次不辞而别后,她和山下雅广的故事并没有结束。”
  “好吧,再说说你别的想法。”
  “我要回东京。”
  安崎佐智子和任教授缺席,所有实验小组成员都经受了警方询问,顺理成章的,今晚没有安排实验。不知不觉已深夜来临。关键从病房走回医院的宿舍楼,不过百米之遥,他却走了很久。他绕到了和一附院紧邻的江医校园,脚步停在了已封存多日的旧解剖楼前。
  为什么会走到这里?
  关键的手心湿冷,他从病房出来的时候,没有一点儿拜访这个令他憎恶之地的念头。潜意识带着他的脚步,走到了这里。此刻,他只是恰好清醒过来。
  为什么感觉昨天刚来过似的。前些天,莫非自己真的来过这里?在潜意识的驱动下?他隐约听见一些声响,也许,正是他被这声响惊扰,因而苏醒。
  环顾四周,没有任何人影和动静。旧解剖楼那高高的水泥门槛,像一道宽阔锋利的铡刀,横在脚下,深凹在楼面内的那扇门,像一个躲在黑暗中的猛兽。
  潜意识带我过来,一定有什么要告诉我,或者,我和这旧解剖楼还有些未了的纠葛。或者,只是来垂悼,痛失我的诗诗。
  关键推开了门。他这才注意到,楼门已经“解封”,那把大锁已经不在。
  进了门,黑暗和剧痛一起迎面袭来。眼中不停晃过黄诗怡被杀的血腥场景,全身继续经历着已经熟识的疼痛。
  够了!
  关键转身想要退出解剖楼,黑暗中忽然伸出一双手,紧紧卡住了他的咽喉。一串日文咆哮而出,夹杂着熏人的酒气。听声音,竟像是丰川毅!
  丰川毅的双手强劲无比,借着酒力,几乎随时都可以捏断关键的脖颈。“你想干什么!”关键竭力叫着。丰川毅又发出一阵怒吼,关键隐约听出了“佐智子”的名字。
  “我不知道佐智子为什么回日本,你有她的手机和Email,你直接问她!”关键奋力掰开丰川毅卡在他喉咙上的手。来丰川毅被推开的一刹那,忽然抬腿,膝盖正顶中关键。关键怒意爆发,一把抓住丰川毅又击打过来的手臂,向后扳去。他仿佛陡生了力道,丰川毅健壮的手臂竟然被关键轻易地扳到背后。关键手上的力道逐渐加重,自己却没有觉察。
  直到一声轻微的“喀”。
  关键一凛,手如受了电击般猛然松开。他几乎可以断定,他折断了丰川毅的胳膊!
  关键的猜测在第二天实验前就得到了证实。研究所里看见丰川毅,左臂吊着绷带,明显上了夹板。乍一看,丰川毅似乎正在被菊野勇司训斥。
  “丰川博士昨晚贪杯,上楼梯时摔了一跤,导致骨折。看来近日不幸连连,中国成语说祸不单行,用在我们实验组,再贴切不过了。”山下雄治解释着。 “但我们要继续实验,去美术馆的四号展厅。我有感觉,好像在和时间比赛,似乎随时都会出现一场大祸事,会使实验全盘崩溃。今天实验,就由我来翻译……佐智子没告诉你她的去向吗?”
  “她连你都不通知,又怎么会告诉我这个‘外人’?”
  山下雄治转过身道:“出发吧,希望这是个平安的夜晚。”
  黑暗中,丰川毅冷冷地看着蹲坐在地上的那个少年,心头却火辣辣烧灼般难受。
  在他辉煌的三十年青春岁月中,还从来没有受到过如此多的羞辱。
  为什么人生而不等?为什么偏偏是这个中国小子拥有一份天赋!他甚至有体力上的天赋,如果他选择,完全可以成为一个杀人机器。最可气的,是自己心仪的女孩,似乎也被这中国小子的那份天赋所吸引。
  她究竟为什么飞回日本?一定只有关键一个人知道。
  仅想到此,丰川毅的胸口就要爆裂开来。安崎佐智子,这个上品的女孩,配的,应该是我丰川毅这样的上品人物。这才是真正的“自然选择”!
  关键认为自己看见了临死前的山下雅广。他为什么在摇头?
  老人痛苦地捂胸倒地。
  山下雅广只是在关键面前一晃,就淡去了。关键的思绪却仍在山下雅广之死上萦绕。
  山下雅广和何玲子那两段无疾而终的感情和他最终被害,有什么关联?诗诗离真相有多近了?怎么解释山下雅广的衣服上,那无数黄冠雄的指纹,甚至毛发?显然是搏斗的痕迹,而且是非常激烈的搏斗。可是,山下雅广是被子弹一枪毙命,搏斗是否多余?何况山下雅广年过八旬,黄冠雄健壮魁梧,又是散打高手,不需要一番搏斗才能将老先生制服。
  而凶手为什么要先刺黄冠雄一刀,不直接一枪击毙?
  说明凶手本意,并非要立刻杀死黄冠雄,留着他干什么?很可能是逼问。直到黄冠雄爬上前抓住了凶手的双脚,凶手才开枪。问什么?黄冠雄知道什么?
  催眠中的人,是最脆弱的。

  24
  丰川毅看着不远处那个他憎恶的黑影,忽然冒出个他自己都认为可怕的念头:其实这个时候杀关键,这小子将没有任何还手之力。一片漆黑中,没有人……还是不要自欺欺人了,虽然光线暗淡,几位同事还是能轻易认出自己的举动。
  除非,杀人的方式十分隐蔽。
  关键的头上和身体上,同时联着至少十个电极。这些电极当然是安全的,但那是在仪器正常运作的情况下,只要稍做手脚……尤其那个最新型的神经传导仪,有两个特殊电极,它们的作用,不但是接受信号,同时也发放极低的电压,只要让那传导仪的外置变压器失活,感谢中国这里坚持使用220V电压,就凭关键此刻的大汗淋漓,未经变压以及快速传导的电流会立刻让这位“天才少年”从天上来,进地狱去。
  想到此,丰川毅自己却已一身冷汗:看来人人都有杀人的潜质。
  从地下通道返回研究所的时候,关键想的却是,下一个死者会是谁?
  刚才的实验中,山下雅广的影像淡去后,他又看见了躺在铁架上的被害者。同时,他又在另一张铁台子上看见了自己的脸。他还没有悲观到认为一切无法挽回。无论是谁,给他了这份“天赋”,终究会对他人有所帮助。
  关键没有上楼,就和小组其他成员告别,准备从研究所后门返回医院宿舍。刚出楼门,他就看见夜色中,后院墙边那个孤零零的小铁台旁,蹲着一个黑影。关键放轻了脚步,缓缓走向那个黑影。那黑影忽然警觉地回过头,看见了趋近的关键,立刻起身飞跑。关键也陡然加快脚步,追了上去。不料那黑影身材不高,但灵敏无比,转眼就绕过了小草坪外的一排灌木和一幢小后勤楼,等关键赶到后门口时,早已不见任何人影。#p#分页标题#e#
  他好奇地推开后门,扫视左右,街道上也是空无一人。
  关键回到那铁台子边,只见那如盆状下凹的台面上,黑色的纸灰兀自冒着肉眼已不易辨清的烟。他记起,黄诗怡被杀当天,他也曾看见这台上烧纸的痕迹。
  关键醒来的时候,没有看表,就知道此刻快近凌晨。已经接连几天都是在这个时间被同一个梦惊醒,或者说,被“它们”唤醒。又有一位女子要死去。他深深忧虑。
  也因此导致了噩梦的频频出现,从而有更多的忧虑。噩梦和忧虑,鸡生蛋,蛋生鸡的哲学问题,叫做恶性循环更贴切。关键索性披衣而起,坐在书桌前发愣:下一个是谁?
  他将身边认识的女性逐一想过,每个人似乎都有被害的可能。杀人的凶手,无论是人,还是恶魔,似乎都不需要任何杀人的逻辑。真的是毫无逻辑吗?凶手他打电话给任泉,发邮件“通知”我,让我们两个在犯罪现场碰头,安排之绝妙,连那个姓巴的警官都说佩服,因此决不是个不按逻辑做事的人。凶手是在试图把水搅浑,增加警方怀疑的对象,提供更多让警方越来越迷惑的线索。
  关键换了个角度,重新开始思索:三名死者,男女都有,都是年轻人,都被杀在长长的走廊尽头。三处杀人地点,都是欧阳姗归纳总结的“江京十大鬼地”。
  下一处的杀人地点,是否又是“十大鬼地”之一?可是即便确知了下一处案发地在“十大鬼地”之一,这“之一”又怎么锁定?想到此,关键心头一动。如果凶手真的按照规律选择下一场的谋杀地点,那么“十大鬼地”在江京的分布,会不会就是规律?
  拧开床头台灯,关键扯出一张江京地图,摊在床上,在地图上一一找出“十大鬼地”,用红色荧光笔画上框。他先是发现,“十大鬼地”之间的差距虽然有远有近,但大都分布在江京市的西南板块。鬼地中的华清池、教堂、中西医研究所、一附院和江医解剖楼,虽然间隔远近不同,但都分布在一条直线上,线的中点正是研究所!
  几乎同时,“它们”在他眼前一晃,头痛陡至。开始了!?
  新的屠杀在哪儿?
  他用红笔勾出了已经发生过血案的华清池、一附院和江医解剖楼,如果按照作案的顺序,这条直线末端的江医解剖楼第一,其后是紧连着江医的一附院,然后又跳至这条直线的起点华清池,依此规律,下面一个,就该是华清池以北的圣母堂!
  恶魔!
  凌晨三点半左右,蔡修女就起床了。她实在是睡不着了,不如起来晨祷,梳理近来纷乱的心情。她梳洗罢,披上了白色道袍,从小门走进礼拜堂。礼拜堂里依旧一片漆黑。她径直走到了祭台前,在那座高大的圣母瓷像前,突然双膝跪倒。
  她开始努力地祷告,请求上帝指引一条明路。她知道,一切都是为了那个莫须有的秘密,换言之,根本称不上什么秘密。但已经有太多的人为之失去了生命。
  当年的约翰神父,守口如瓶,得以全身返回英国。
  接替约翰神父的栾修女,就在准备将一些基本资料上报新江京政府的时候,突然暴毙,被诊断为心脏病突发,终年仅42岁。
  接替栾修女的郑修女,恪守不泄密的准则,一帆风顺,直到一次酒后不慎向一位多舌的姐妹吐露实情。第二天,多舌姐妹就和郑修女一起永远告别了人世。
  郑修女之后,掌管这小教会的是高修女。太平了数年后,在六十年代末,来了一批叫做“调查组”的人,严令高修女“交待问题”。高修女顶不住,终于准备交待了。那天凌晨,她早早地起来晨祷,却倒在了祭台下,结束了一生。后来调查组的人说,高修女大量服毒,畏罪自杀。她畏的什么罪?当然就是她自杀的初衷,让秘密随着她的死亡而被永远沉埋。
  这几任执掌教堂的姐妹,没有一个善终,蔡修女旁观者清,知道这一切的根源,都在于那个秘密。她不知道这秘密到底是什么,所以高修女死后,她一直负责教堂的教务,从来没有什么闪失。十年前日本文物建筑专家安崎仁济来访,他向蔡修女反复询问教堂的秘密。恶魔终于再没有兴趣旁观下去,于是借那泼皮张超之手,杀了安崎仁济——蔡修女至今仍相信,张超顶多是垂涎安崎仁济身上的那点日元,或者是那块古董价值的金表,恶魔附在张超身上,张超才会有亡命徒的行径。
  显然,要想一切太平,就不要去触及那秘密。
  可是,她偏偏在这时发现,那秘密,就是恶魔的藏身之所。恶魔,一定就是杀害安崎仁济、山下雅广、甚至那个叫黄诗怡的女孩子的凶手。
  向公安谈谈吧,他们不相信什么恶魔的说法,但提高警惕总是好的。此时,蔡修女虔诚地祷告着,请上帝原谅她多年来的懦弱和名利心的侵蚀——患得患失的心态,使她成为恶魔的奴隶,不去探究那个秘密。
  正祷告着,那扇半开着的教堂侧门被轻轻推开了,一个黑影出现在门口。
  关键推开教堂大门,看见了蔡修女浴血的尸体,白色的教袍,无力地垂下。
  我可以看见死亡,却不能阻止悲剧的发生。
  合上眼,就是一具未来的尸体。他已经分不清,这究竟是“它们”的再次出现,还是已深深烙在大脑皮层的图像。这似乎也不再重要,浴血的凶杀,解剖刀下的生命消逝,还会发生,和自己相熟的人,不识的人。还有我自己。
  他甚至觉得,也许自己的逝去,才是解决所有问题的关键。
  他沿着波光粼粼的银鳍河飞快地蹬着自行车,仿佛想让耳边呼啸的风将烦恼尽数吹走。
  他停下车,发现已经在竹篮桥上。竹篮桥,也是“江京十大鬼地”之一!传说遇鬼的时候,用桥下长索悬挂的竹篮子打水,不会一场空。
  身边有几个中学生嘻嘻哈哈地将一个竹篮子放入银鳍河。他们捞上了一些水草,水却流了精光。傻孩子们走后,关键走上前,也做了一回傻孩子。

  25
  他在竹篮的水影里看见了自己晃动的面容。他的面容逐渐被一张张铁床代替,床上人白衣胜雪。他看见自己就躺在其中的一张床上。
  我的确是个关键,是不是我不存在了,一切邪恶和恐惧就会消失?也许,一头栽进这银鳍河里,就了断了烦恼,悲剧就有了尾声。
  关键抬腿,跨上了桥栏。桥上车水马龙,行人匆匆,竟没有人注意到关键已经临渊。
  忽然,一双手臂紧紧抱住了关键的后腰,关键没防备,竟被拽得重重倒地。
  “你想干什么?”耳边是欧阳姗的惊呼,“想跳河吗?”
  “姗姗,你……”关键陡然出了一身冷汗。
  “要不是我一直盯着你,你今天一定要犯大错误!”
  “你是不是忘了,我是游泳队的?”关键想努力淡化自己刚才的“走样”。
  “你难道不知道在这儿下河洗澡,会引起围观的吗?”
  关键终于彻底放弃了抵抗:“我很绝望……”
  “我……我真是看错你了。”欧阳姗怏怏地说。“自从诗诗和褚文光去世后,你一直很坚强。我尤其佩服你,知道你为此一定受了很多苦,身体上和心理上,这就让我更觉得,你原来是这么了不起的男子汉。可是,你却终于要放弃了,对不对?你有没有想到过,凶手越疯狂,其实说明,你离真相越来越近了,所以他们才会接二连三地杀人。”
  “姗姗,你没看错,我其实很软弱,对发生的惨剧我无力阻止!”
  “你觉得,凶手那样的残忍,会因为你的离去而停止杀戮吗?”
  猛然间关键抬起头,抓紧了欧阳姗的双肩:“姗姗,如果我就是那个凶手呢?”
  “胡说!如果你都不相信自己,还指望谁相信你?!”欧阳姗着急地晃着关键,似乎想将他从梦境中唤醒,“你不相信自己,也要相信我呀!”
  关键心头猛地一暖,忽然觉得自己虽然痛失黄诗怡,却从而领悟到另一份真情。也许,自己对命运的抱怨,太过匆忙。
  “谢谢你,姗姗,这段日子,如果没有你的关心,我真恐怕早就崩溃了。”关键感激地看着欧阳姗说。
  “总算等到了你一句好话。我一直以为,你哄我的那些我爱听的话,在幼儿园里就讲完了……说真的,我挺佩服你的,你参加那个实验,受了那么多苦……可是,我始终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要我帮你。”
  “姗姗,还记得我向你抱怨过,我想不通,为什么诗诗却从没和我提起她父亲。”
  欧阳姗冰雪聪明,想了想说:“啊……我现在终于有点儿明白了,她早有预感,任何人介入这个调查可能会导致其不幸,所以一直没有告诉你……她其实是怕伤害你!我甚至认为,如果她当时早就告诉了你一切,此刻……你可能已经……”
  “是,我说不定已经被害了……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不和你说,也不和我父母说了吗?”
  关键的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
  关键接听后,脸色微变:“佐智子?怎么是你……你在哪里?”
  “我还在日本。刚收到丰川毅的Email,知道了蔡修女被杀的事,我虽然隔了这么远,却觉得毛骨悚然。我又立刻想到,你是否能经得起这样屡次的打击。”
  “谢谢你的关心,我……还好,好在有家人和朋友在身边……还有你们的关心……”关键说这一句话的时候,身边欧阳姗的脸色就变了七八回。
  “我们可能还需要两天,奈良这边有些新的发现,我爷爷在奈良留下来一处房产,我父亲在世的时候,经常回去。我正要传一张照片给你,你手头有电脑吗?”
  “没有,能传我手机吗?”
  一张黑白照片出现在关键的手机屏幕上,上面是三名戎装青年的合影。
  “这是在我爷爷的遗物中发现的,其中那个个子最高的人,就是山下雅广。戴眼镜的那个,是我爷爷。剩下那个最矮的,我母亲说,就是山下雅广的学长好友黑木胜。”
  “这么说来,你爷爷、山下雅广和黑木胜,都是好朋友。”
  “同乡之谊,加上同学之谊,后来,很可能又是战友——侵华的战友。”
  “可是,这对我们在查的案子有什么帮助?”
  安崎佐智子顿了顿,电话里可以听出她用日语和她母亲说了几句什么,又对关键道:“我父亲这个人,性格有些孤僻,在世时似乎心里有个秘密,从没有和任何人分享。直到他骤然遇害,我母亲才联想到,他的不幸,说不定和那份秘密有关……”
  “她以前曾听我父亲说起过,我爷爷安崎宗光战死在中国,但家里一直没有收到军方给的具体消息,比如死亡的具体地点、具体时间。父亲小时候,甚至有人造谣说,爷爷做了俘虏,在中国乐不思蜀,父亲曾为此很痛苦……你知道,日本的军人,以投降为耻。所以我母亲突然有了个大胆的假设,会不会,我父亲一直瞒着家人的秘密,就是被童年不堪回首的感受压抑多年,所以要寻找爷爷真实的死因死地?”
  “我们回到日本后,在档案馆查到,爷爷安崎宗光1939年入伍,成为关东军中尉军医,1945年‘殉国’,却没有任何关于如何‘殉国’的说明。他刚入伍的时候,有档案表明他在哈尔滨,1941年起,他被晋升为中佐后调任,调任到何处,没有任何记载。”
  “江京?!”关键脱口而出。“如果你父亲去世前的中国之行,真的是来寻访你爷爷当年侵华的足迹,那么他在江京的逗留,是不是可以说,他找到了证据表明:你爷爷后来就是被调到了沦陷的江京。甚至,你爷爷的‘殉国’,也是在江京!”
  “我们的确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只有知道了当年日本军队在江京的营地,才有可能找到更多线索。”
  关键盯着那张黑白照片出了会儿神:“黑木胜呢?你们了解了多少黑木胜的情况?”
  “他二十多年前就已经去世了。”
  关键沉默了,脑中还是乱乱的,听着安崎佐智子继续说:“我们查到了黑木胜的从军经历,他一直在关东军军医部担任军医,官至大佐,日本战败后,他回日本,开了个制药公司——黑木制药,生意做得很大,我们也是这次调查后才将黑木制药和黑木胜联系在一起。可惜二十多年前,黑木胜最疼爱的幼子因为抑郁症自杀,黑木胜伤心之下,竟也一病不起,不多久就去世了。”
  “我现在有些迷惑了,不知道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做。”
  安崎佐智子说:“其实我也不知道,只觉得……线索扯得比较远,又感觉,这是我们唯一的思路,也就是诗诗、山下雅广和我父亲的死,以及所有的杀人案,都是关联的。”
  “要不,我去和那两位日本记者聊聊,看他们是否知道日本侵华时江京的情况。”
  车田康介和井上仁真的是孟不离焦、焦不离孟,关键给车田康介打电话的时候,两个人正在一起喝茶。关键问起两人是否熟知江京沦陷时期的情况,井上仁说:“这是日本的污点,两个国家的悲剧,我们作为江京的新市民,应该有更多的研究。”
  车田康介说:“我们两个略知一二,比平常人知道得多,比专家知道得少。”
  “我想知道,江京沦陷后,进入江京的日军营部在什么地方?”

第6部分


  26
  “竹篮桥!”电话里,车田康介和井上仁几乎异口同声。
  关键心想,难怪竹篮桥成为“江京十大鬼地”之一。
  车田康介又说:“江京因为地理位置的重要性,成为日本侵华部队华中派遣军的重要基地,这些情况远非机密,江京图书馆里一定有相关资料。”
  关键想了想,又问:“山下雅广先生会不会曾经在江京服役?”
  “哦?”车田康介的语调里满带惊讶。“山下雅广当年入伍的是关东军,应该在东北一带,一九四三年退伍时也是在关东军,没有听说他中途转入华中派遣军呀?”
  “哦?”这回轮到关键惊讶了。“你是说,山下雅广在日本战败前就退伍了?”
  “这种情况不常见,但远非绝无仅有。当时,有这么几类人退伍,一是因为战争成了病残的伤员;一是精神上经受不起打击的战士;还有逐渐认识到战争的罪恶,认识到日军是不义之师,或者受左翼、包括日本共产党影响的士兵。”
  井上仁大概抢过了电话,补充说:“说到日本的左翼人士,我突然想起来,以前在江京图书馆日文馆里,看到过一本日文的书,好像书名就是《华中派遣军在江京》,是一位侵华日军华中派遣军的少佐军官所著,他后来就成为了左翼人士。”
  关键如约来到江京市图书馆,车田康介和井上仁一起到了。日文馆里果然有井上仁提到的那本书。该书的概论后,就是一张江京简图,图上标着日军在江京的营部和各个据点、办公场所,遍布全江京,竟有四五十处之多。关键特意留意了天主教堂、研究所以及江医所在区域,似乎并没有日军据点。井上仁说:“如果山下雅广和江京的渊源真的植根于当年的军旅生涯,那么他,作为一名军医,应该是在日军的医疗或防疫部门。”
  两位日本记者用放大镜在地图上仔细看了一阵,又翻了一阵书,井上仁说:“如果山下老先生真的在江京做军医,那必然是在这儿。”用手指点着竹篮桥的日军师团总部。
  两记者走后,关键继续寻找。
  如果真如所料,山下雅广在江京任军医,他隶属华中派遣军的军医部,也许通过对华中派遣军军医部的了解,可以间接了解他的情况。
  图书馆员在江京市的省社会科学院图书馆书目里,搜索到了一本关于华中派遣军军医部的论文。关键立刻赶往社科院。
  社科院图书馆里,那论文列在特殊资料类中,不能开架阅览,必须押借书证或身份证,登记存档,才能在馆内阅读。
  那论文洋洋洒洒,中文翻译本足有五万字,详细记载了华中派遣军军医部的设置和功能,尤其以大篇幅描述了臭名昭著的“荣字1644部队”,一个总部设在南京市,性质和关东军731部队相似的细菌战研究机构。令关键失望的是他没有看到任何关于山下雅广的记载,也没有提及安崎宗光,更没有远在关东军的黑木胜的名字,除了竹篮桥是驻江京日军师团总部,其他血案发生地点也没有被提及。围绕着山下雅广的,还是一团浓浓的迷雾,但第六感告诉他,他正在正确的方向上。
  如果这个时候评选“江京最忙碌的人”,巴渝生可以轻松入围。
  从黄诗怡案起,接连四起解剖杀人案,在江京治安历史上又开创了新纪录。市局加强了侦破力量,专案组从最初的五人增加到了十四人。江京各地民警,对“江京十大鬼地”都加倍留意。
  蔡修女被杀案排除了关键是凶手的可能。巴渝生有种感觉,关键的特异功能将为破案提供宝贵的线索。他还了解到,关键正在自行调查黄诗怡案和五年前山下雅广被杀案的联系,甚至还包括十年前一名日本学者安崎仁济被杀的案子。
  另一个巴渝生已经在着手的调查(目前还很难说是线索),就是山下雄治这一行日本科研小组的来历。山下雄治、千叶文香和丰川毅是有据可查的医生和科学家,菊野勇司和安崎佐智子的背景几乎一片空白。唯一比较明确的,是安崎佐智子正是十年前在江京被杀的博物考古学家安崎仁济的女儿,她的母亲三年前来华,在江京大学日语专业做外教。引人注目的,是安崎仁济生前,在学术界有明显的极右翼立场。但这说明了什么?
  还有黄冠雄,他的“鬼魂”真的和关键对话了吗?为何关键的感觉如此精确?五年前陶艺品劫杀案的现场,黄冠雄的确在临死前爬动过,身下是一道血迹。为什么黄冠雄的“鬼魂”要去抓关键的双脚?或许,黄冠雄的“鬼魂”想说的,是凶手的双脚。
  想到此,他立刻拨通了市局刑事科研所的电话,请他们分析一下山下雅广案中的一个DNA样品。
  放下电话,巴渝生来到临时摆放和案件相关物品的取证室,目光首先落在了一堆蔡修女的遗物上。
  已经连续两个晚上,噩梦中,铁床上,是我即将赴死。
  科研小组出发前往美术馆的时候,关键才意识到,今天是难得的一次,所有科研小组成员都在场。安崎佐智子终于从日本返回。她不告而别,山下雄治和菊野勇司自然十分气恼,实验前,将她训斥了足足一个小时。
  经过通往美术馆的地道时,关键依旧隐忍着咬啮全身的疼痛。安崎佐智子搀扶着他,轻声说:“希望这实验快些结束。”关键心头一动,竟不希望这折磨人的实验尽快结束。
  其实在四号展厅的实验是最波澜不惊的,没有看见“它们”。只有自己的思绪。很自然的,关键连上了前一次实验时的思绪。为什么,山下雅广的衣服上有黄冠雄的指纹?
  黄冠雄,一个散打高手,撂倒八旬开外的山下雅广,易如反掌。更何况,山下雅广被一枪致命,根本没有扭打的必要。
  哪来的大量的指纹和毛发?一个大胆的假设闪电般掠过关键的大脑,有没有一种可能,黄冠雄穿过山下雅广的衣服?不是一点点的荒唐。黄冠雄为什么要穿山下雅广的衣服?关键随即意识到这也不是完全没可能,但这个大胆假设的合理性需要时间来思考。
  实验结束后,一行人又从地道返回研究所。从走廊经过研究所大楼的后门口时,关键下意识地又向楼外望去,只见夜色中,那个黑影又出现在后院墙下的铁台边。
  关键正待冲出,却被安崎佐智子紧紧拽住:“还是让我试试吧。”
  安崎佐智子慢慢走向那黑影。那黑影显然已看见了安崎佐智子,却没有移动脚步!
  忽然,那黑影忽然叫了一声什么,安崎佐智子应了一声。那黑影向前走了几步,似乎又犹豫了,停顿了一下,又开始缓缓后退。终于,黑影又跑了起来。
  安崎佐智子也跟着跑了起来。关键从门后跑出,跟了上去。黑影消失在后院门附近。
  安崎佐智子朗声道:“你不要怕,他就是黄小姐的男朋友……黄小姐,她已经去世了,是被人害死的,你知道什么,请一定告诉我们。”刚才那人叫的就是诗诗的名字?
  “她……她……她死了?”一个声音,竟响在两人身后。
  两人转过身,那个黑影又出现了,就在不远处。那人呆呆地站着,身体微微颤抖。
  关键问道:“你前几次逃脱,都是爬上了这棵树?”三人的附近有一棵遮天蔽日的大无花果树。那人点头说:“我叫刘石材,黄小姐约我在那边见面,我咋等都等不来。”
  关键这时终于看清,这个刘石材中等个子,肩膀很宽,但脸盘尖削,面色黧黑。关键问:“她约你,是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会认识她?”
  刘石材又看了一眼安崎佐智子,点了点头:“你们俩像,我有几次差点儿认错。”他再次抬头,警惕地打量关键,又看一眼安崎佐智子,说:“这是一个多月前的事儿了……我的老天,她咋会遇到那么倒霉的事呢?别是因为我要她帮着打听的事儿吧?说来话长,我从老家出来,最初在西安打工。

  27
  刘石材接着说:“大概两年前,有一天晚上吃饭的时候看电视,看到一个介绍陕西民间艺术的专题片,讲到了我们县失传的皮影戏。我们县的皮影,其实说的就是我们村的皮影!我们村正式的名字是小梁村,皮影戏已经有上千年的历史,有很特殊的风格,独此一家,但失传了!那个电视片里,出示了一套他们说是‘仅存’的小梁村皮影人物和道具,你们猜怎么着:那套家伙,跟我姥姥有的那套一模一样!据我姥姥说,那套皮影是我姥爷送给她的订婚礼。我姥爷,丁一顺,是小梁村最权威的皮影艺人,小梁村皮影的唯一真传。既然有我姥爷为啥小梁村皮影又会失传?因为六十多年前,小梁村所有干得动活的男人,都在一夜之间被日本鬼子抓了壮丁。而且,他们再也没有回来!一个都没回来!”
  关键和安崎佐智子都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被一片寒意罩得严严实实。
  “你倒是说说,一个村子的男人,怎么会一个都没活下来呢?怎么连个信儿都没有呢?我们村儿就这样,从远近闻名的皮影村,成了有名的寡妇村。所以我一见我姥爷的皮影在江京,就想,我姥爷那批村里的汉子,会不会都被带到江京了呢?
  “我就这样来到了江京,决心找到那些皮影。就这么摸黑瞎找,整整找了一年,才在江京民族文化艺术博物馆里找到了。那家小破店死活不肯把那套皮影还给我,还不肯告诉我那皮影的来历,只是说,几年前,一个日本学者在江京找到以后,就手捐的……”
  关键和安崎佐智子互视一眼,关键说:“我明天就打电话问清楚。”
  刘石材说:“别费劲了,你再打电话去问,也问不来那套皮影啊,因为,我把它给……偷出来了……”说着,刘石材四下看看,从夹克衬里拿出一个黑油油的包:“这袋子是我姥爷亲手制的,当年送我姥姥定情的那套皮影人,就装在这儿;我把博物馆里那套偷出来后,也放在这里。你们看,这两个,都是黄天霸,是不是一模一样?”
  关键和安崎佐智子接过那两张皮质剪纸人物,仔细对比,果然毫无二致。刘石材又说:“我从博物馆取回这套皮影后,立刻回了村儿。姥姥已经过世了,所以没法帮我认,但村里的老人一眼就认出来,这的确是我们小梁村的皮影。我接着就想,我姥爷的皮影既然流落在江京,其中一定有说法。为什么我姥爷的皮影竟然流落在外,没有传下去呢?我边在江京打工,边自个儿琢磨,就是琢磨不出个名堂。有一天我对着它们发呆,这才发现以前一直没留心的一件皮影,或者叫剪纸也行……你们看,就是这个。”刘石材从小袋子里取出那件所谓的“剪纸”,问:“你们看,像啥?”
  关键和安崎佐智子一起“啊”的轻声叫了起来。
  正如刘石材所述,那是一片灰色的布,剪成的形状,上面成椭圆,如一个盆子的立体平面图,看出“盆”面凹下,“盆”下则是垂直的柱状结构,底端略宽,微成三角状。
  乍一看,正是不远处院墙下那个奇怪的铁台子形状。
  刘石材又道:“我挺纳闷儿,为什么一套皮影家什里会多出这么块‘破布’?我无聊,随手拿起这块布头来前前后后地看,发现这里,有一小截黑线针脚。”
  果然,那“布剪纸”盆状的“台”面和立柱交接处,有一道黑线针脚。
  “我想,剪纸上为什么缝了这么一道?我就用镊子挑开针脚,这才发现,去掉那根线后,感觉这片布有上下两层。”刘石材轻轻一抽,抽下了布头上的那根线。
  “有线的这段,上下层布片儿间是中空的,”刘石材扯开那块布片,上下层分开了。
  一个十字架!“如果光线好,这个十字架是发暗的红色,特像是……用血划的。”
  关键说:“所以,你在江京市内所有的教堂附近转悠,终于有一天,找到了这儿……”他忽然往回疾行。三个人很快来到小草坪中心那铁台子边,关键向西北方一指:“然后你看见了圣母堂顶上的十字架。”
  “我当时脑子里‘嗡’的一下:我姥爷在这块布头上告诉后来人,他到过这儿!”
  关键的脑中冒出一句话:“中西医药综合研究所,本排行榜第一名得主!”
  “所以,在这台子上烧纸的,是你?你认为你姥爷在这儿去世?”
  刘石材点点头:“是啊,人只有在快死的时候,才会想方设法把消息传出去。”
  安崎佐智子忽然说:“不要那么早下结论,这里猜测的成分太大了。”
  刘石材说:“我这段日子里,就在这附近转悠。我找到过那个教堂里的老修女,问她知不知道,结果一问三不知。也许是我在这后院转悠得太久了,那个姓黄的小姑娘对我有了怀疑,有一天忽然走过来问我,并且说,在教堂里也见过我,觉得很奇怪……”
  “我都告诉了她,她说,会帮我查些资料,比如我们小梁村的历史。她和我约好,那天晚上,我已经记不清是哪天了,十一点左右,在这儿见面。我天天等她的消息,可是,她可再也没有来过,今天才知道……”
  关键和安崎佐智子又彼此对视一眼,关键说:“这样吧,她没能告诉你的这些东西,我们会继续帮你查,总之会告诉你,好不好?”
  第二天实验刚刚结束,关键和安崎佐智子并肩走出面向研究所后院的楼门。
  “没想到,这居然是最后一次实验。有没有觉得有些突然?”
  安崎佐智子点点头。古怪的小铁台子前,刘石材已经等在附近。“查得咋样了?”
  关键看了一眼安崎佐智子,说:“佐智子是查资料的主力,还是请她说吧。”
  安崎佐智子说:“我先是查了关于你们小梁村的资料。小梁村的皮影戏,也的确曾被称为‘陕南三绝’之一。捐赠皮影给博物馆的日本学者,也正是我父亲。显然,我父亲不知怎样找到了这套皮影。我们接着查了研究所的背景。研究所大楼是1920年代由英国建筑师设计建造的商务大楼之一。同样一个建筑设计师,设计建造了现在的江京美术馆大楼。30年代初,局势越来越动荡,商务大楼的各英资部门都撤出了江京,这里成为了江京植物研究所。而现在的中西医药综合研究所和江京美术馆,在30年代末和40年代初沦陷时期,曾合并成一个部门:大东亚药物经营局。”
  “被鬼子军占去了?”刘石材听得有些迷糊。
  “大东亚药物经营局的日本名是‘光太制药经营株式会社’,一家私营药物公司。当时华中、华北、华东一带,日本和中国的药物进出口,都有这个经营局的参与。”
  关键说:“发战争财的人哪个年代都有。”
  “奇怪的是,大东亚药物经营局挂牌在1939年4月,真正开始运作,却是在1940年11月。其间整整一年半的时间,这大东亚药物经营局都在做‘维修’。”
  “一年半的时间装修?”刘石材做过建筑和装修,从没听说过这么差的效率。
  关键说:“对一个急于发战争财的公司来说,的确是太长了。”
  安崎佐智子道:“这也正是我的问题!我后来发现了这张旧照片。”
  安崎佐智子手中有张白纸复印下来的模糊不清的照片,隐隐可见一群身着燕尾服,戴着黑帽子的人在一个花园里聚餐:“档案馆里有这张1920年代的照片,商务大楼竣工后的party照,你们仔细看, party就是在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
  刘石材轻轻叫起来:“这个台子!白色的,像是汉白玉,又像是大理石,大台面,反正不是现在这个铁台子!莫非我姥爷那拨壮劳力,就是来装修这日本公司的?”
  三个人都有感觉,这批劳力的后果,凶多吉少。

  28
  安崎佐智子又说:“关键……我在档案馆的借阅记录里,又看到了诗诗的名字。”
  诗诗离真相有多近?
  关键终于说:“刘大哥,要感谢你姥爷留下这重要的线索,至少我们明白,这研究所大楼,有很不简单的历史。”
  夜深人静的时候,处理完一天工作的巴渝生,继续整理蔡修女的遗物,此刻,手上是一本黑色皮面的《圣经》。
  他知道,蔡修女曾目睹过安崎仁济被杀;山下雅广生前也曾多次光顾“圣母堂”,甚至捐赠了圣母像,这些,都说明蔡修女被害,很可能与山下雅广和安崎仁济被杀案有关。
  蔡修女生活俭朴,所有的遗物在一起,也不过堆了小半个桌子。巴渝生已经翻阅过一些信件,一些手记,现在,又翻开了那本国际版《圣经》。他翻书的手突然停住,发现在《旧约·创世纪》第二十九章的页面间,夹了一个小小的银十字架。
  或许,是用来做书签的吧。巴渝生带了点狐疑,继续向后翻,又在《新约·约翰福音》第四章的页面间,发现了一个小小的银十字架。
  巴渝生仔细看了看这两处经文的内容,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相同之处,在这两处经文提到“雅各井”的地方,都被蔡修女画了个小圈。
  巴渝生想了很久,逐渐明朗,十字架是基督教克制邪恶的“法器”之一,而他清晰地记得勘察现场时所见,圣母堂后院,正是有一口水井!
  他迫不及待地连夜返回圣母堂,径直到了后院的水井边。那井足有六七米深,盛着一轮明月。井台上有架陈旧但仍在使用中的辘轳——虽然教堂里有自来水,但据身后那名常来圣母堂礼拜的信徒说,蔡修女强调节约的美德,其生活用水,还是主要由井里来。
  一桶水,足有五六十斤,吊上来就要费些力气,提到厨房边的水缸更不容易,蔡修女年过八十,不可能靠自己装满整缸水。果然,巴渝生很快核实,为蔡修女打水的,就是常来帮她打扫卫生的钟点工。钟点工的电话已经记录在案。
  “你好好想想,蔡修女最近有没有说到过这口井?”
  那被叫醒的民工姑娘想了好久,说:“好像前几天,有一次我过去打水,她刚从井台边儿下来,手里捧着一个好大的十字架……”
  返身进屋,巴渝生在圣母堂小储藏室的众多杂物间发现了一个青铜制的十字架,足有一米长。巴渝生举着那铜十字架在井口比划了一下,大小正好!
  他立刻打电话到市局,一小队值班的技术人员和干警很快赶到。
  井缘上的微量铜锈残余立刻得到证实,说明蔡修女的确曾将这铜十字架放在了井口。十字架在井上避邪,说明“邪”在井中。
  和刘石材分手后,关键和安崎佐智子返回研究所大楼。关键说:“我越来越感觉,很多事,看来很随机的,其实都不是偶然。这研究所、美术馆和圣母堂,似乎是个整体,一个充满死亡气味的整体,山下雅广、你的祖父、诗诗,都被这恐怖的阴影罩住了。”
  安崎佐智子沉默了一会儿:“你是说要从大楼着手,能具体点吗?”
  “我建议先从那地下通道找起,因为既然大东亚药物局拥有研究所和美术馆两幢楼,这连接两楼的地道说不定会为我们提供些线索。”
  两人说话间进了那条地下通道。关键果然早有想法,甩脱了骤来的疼痛感后,径直走到了美术馆那侧的最顶头,问:“佐智子,你有没有注意到,这里有什么特殊之处?”
  安崎佐智子四下看了看,说:“我看不出什么啊,只是墙上电表比较多而已……”
  “是啊,乍一看的确像许多电表箱。但我发现,研究所那头虽然也有,但数量上远没有美术馆这边多。现在想想,说不定,里面藏着什么好东西呢。”关键边说,边开始将一个个小盒子打开。果然,小盒子里都是类似电表表盘的装置,十几个比较大的盒子里的确是电表,另外有批大小相同的小盒子,一共二十四个,每行六只,从上到下一共四行。每个表盘的中央都有一个类似电闸的装置,只不过,电闸底部所指,并非只是“开”、“关”两个选择,而是从零至玖十个数字的选择。
  “这些数字最可疑。电闸的作用,不外乎断电和通电,为什么要数字?”关键自言自语。他开始扳动其中的一个电闸。
  什么反应都没有。
  他用手电照着,仔细观察那些电闸,忽然说:“你看,各个电闸底的中文数字,字体都不相同,共有四种字体,每种字体好像有六个电闸,同一字体的六个电闸却杂乱分布,和其他字体混在一起,而每一列的四个电闸,都是不同的字体。这说明什么?”
  “一种口令?或者密码?”
  “会不会是六个数字一组的密码,一共四套。要把同一字体的电闸拨到相应的数字,密码就生效了。”
  安崎佐智子道:“可是我们一点线索也没有。”
  “至少要试一下,别忘了,一切谜题都是个浑然的整体,诗诗被害、山下雅广的被害、蔡修女被害、研究所、美术馆、圣母堂,都是关联的。如果这里真有密码,如果密码开启的真是一个秘密,这秘密也是这整体的一部分。”
  “好玄哪!你是说,密码也该在这一连串事件里。”安崎佐智子似有所悟。
  关键却觉得越来越明朗:“或者说,我们需要的是六个数字。一组特殊的数字!”
  “山下雅广的墓穴号!”
  “零三四九一五,记不记得,这个墓穴号,和周围的墓穴号全然不连贯,山下雅广重金买下的,说明他在用自己的墓穴号传达一个信息!”关键有些激动地任意选了“楷体”,依次将电闸拨到零、叁、肆、玖、壹、伍的位置。什么都没发生。他呆了一会儿,一拍脑袋:“怎么这么蠢,以前阅读书写的方向都是从右向左,反其道而行才对。”
  就在关键将最左侧的电闸调到“伍”时,脚下的地忽然一震,开始向下沉去,耳中传来一阵轰响!电闸开启的,竟是一个两米见方的平板电梯!
  安崎佐智子身形一晃,险些被陡然下沉的电梯震倒,两人撞在了一起。电梯渐渐停了下来,身周是四面墙和缆绳,其中的一面墙上,有一扇门。电梯定下后,门自动向左侧平行移开,前面是条短小的走廊,走廊的尽头又是一扇门。
  关键说:“终于知道小梁村的那些劳工,一年多的时间,在‘装修’什么了。”
  一阵剧烈的疼痛猛然传来,强劲之极,几乎又让关键摔了一跤。
  “你怎么样?要不要上去休息一下?”安崎佐智子关切地问。
  “希望也是一过性的。”关键紧咬牙关,用手电四下照着。走廊的左侧墙上有二十四个木匣子,里面一定是使电梯向上的电闸。门上铸着个圆盘状的大锁,推不开,两人更是对那锁毫无办法。
  关键重新扳动电闸,飞快跳上缓缓启动的电梯。两人浮上地下通道。
  他们却怎么也没想到,地面上,一只手枪的枪眼跟随着他们的上升而缓缓抬高,最后对准在安崎佐智子的眉心。
  山下雄治回到办公室,对着窗外的黑暗长长一叹。他自己也不敢相信,这次探索性的实验就这么结束了。没有找到杀害父亲的凶手,太平间里却多了几条无辜的尸体。收获并非没有,但远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可是不能这样自私下去了!他知道这个想法并不科学,并无逻辑,但还是将方萍和蔡修女的死归咎于实验的展开。

  29
  山下雄治拿起了电话,看了看手表,凌晨1:21,犹豫了一下,还是拨通了日本记者井上仁的电话:“井上君,深夜打扰了!有件事,想和你,和车田君一道谈。”
  车田康介一样睡意目蒙目龙地上线后,山下雄治说:“两位热忱招待,我感激不尽。”
  车田康介说,“见到乡亲,招待一下,高兴都来不及,何况对令尊敬仰有加……”
  “有人说,家父老年时成了左派,是否如此?”
  “令尊是个善良人道的艺术家,心肠软,同情弱者,但政治上从不明朗。”
  山下雄治又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说:“我有件事,很要紧的事,要和你们商量……我感觉是个会天翻地覆的大事,所以必须有你们这样可靠的前辈……”
  忽然,他觉得有个冰冷坚硬的东西顶在了他的脑后。
  他本能地挣扎了一下,一把锋利的匕首搭在了他的颈间。
  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轻轻说:“你后脑上有把枪。你说你改了想法,明天再谈,礼貌地说再见。挂断电话。”是菊野勇司!
  “山下君?怎么了?有什么重要的事?”车田康介好奇地问道。
  “是这样的,这事,如此要紧,我还要三思一下,不如明天,我们找个僻静的场所,好好谈一下。”山下雄治挂断了电话。
  “举起手,慢慢转过身!”菊野勇司纤秀的面容上罩着杀气。
  “菊野,你到底是什么人……”
  “忘了井上仁曾提醒过你的事吗?现在是你告诉我那些陶艺品下落的时候了。”
  “原来你……你是那种蛀虫!你就是井上君提到的艺术品盗窃犯!可是你居然在我的实验室里做了三年的行政主任!”
  “我这行,耐心是至高无上的美德。令尊死了已有五年,你不是也很有耐心吗?”
  “可是,我这次一无所获,你又不是不知道。”山下雄治惊讶地看着菊野勇司。
  “无论你装得如何震惊,都骗不了我。记得方萍死后那一天,你忽然给大家放了一晚假吗?你一向是个工作狂,可那天却没了踪影。也是从那天起,你开始十分小心,每走一步都要回头好几遍。想来想去,你唯一值得遮遮掩掩的,必是发现了那些陶器!”
  “荒唐,案件连个头绪都没有,我到哪里去找到陶器?”山下雄治仍是震惊无比。
  “这就要你告诉我啦!当年,令尊将那些价值连城的陶器从戒备森严的东京博物馆带到江京,尾随来江京的艺术品大盗也远不止我一个。令尊说不定事先就听到了风声,将陶艺品藏了起来,后来又告诉了你。”
  “如果你把流言蜚语当证据,会像我现在一样一无所有。”
  “我相信我的直觉,给你半分钟的时间考虑,如果你不肯说,明天,就会有人发现你自杀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你想吧,早做决定。”
  寂静的办公室里,可以听清墙上的挂钟秒针嘀嗒。
  菊野勇司手中的枪管逐渐逼近了山下雄治的太阳穴,握枪的手戴着手套。
  “好,我告诉你。你得到陶器后,要保证我的生命安全。”山下雄治放弃了抵抗。
  “你应该知道我们这行的规矩,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杀人。我以我的人格保证。”
  “你猜得不错,那些陶器的确在这楼里,但我必须带你去。”
  菊野勇司犹豫了一下:“好,不要耍花招!”掏出一副手铐,山下雄治成了囚俘。
  关键和佐智子怎么也不敢相信眼前所见:菊野勇司纤细的手上握着一把手枪,身边是戴着手铐的山下雄治。菊野勇司又向安崎佐智子扔过去一副手铐。“把关键铐上!”
  安崎佐智子怒视着菊野勇司,不去捡那手铐,菊野勇司冷冷地说:“如果你们不合作,我这里只有一个字给你,杀!如果他不戴上,我先杀的就是你!”
  “但你要是杀了他们,我不会告诉你陶器的所在。”山下雄治厉声道。
  “啊?”安崎佐智子惊叫出声。“陶器?什么陶器?”
  关键大致看出了情势,说:“佐智子,你不要为难,我戴上就是。”
  降下电梯,众人到了那扇门边。山下雄治道:“我来开这门吧。”他打开那些小木匣,将电闸扳动,那圆盘状的门锁“哒”的一声,菊野勇司叫道:“你们去拉开门!”
  关键忍不住问:“这密码是……”
  山下雄治道:“你们能猜到上面那个密码,应该也能猜到这个。”
  关键恍然大悟:何玲子的墓穴号!
  门开了,又是一阵剧痛袭来,四肢百骸的痉挛,然后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在剧痛!
  突然想起游书亮的那番话,我存在的意义,不会是来承受痛苦的吧。
  走进门,扑鼻而来一阵强烈的霉腐气味。向前似乎是条长而黑的走廊。菊野勇司让关键打起手电照路,两边是些小房间,有些有木门遮掩,有些则是铁栏围成,直如牢笼。
  走在前面的关键脚下忽然一绊,吸了一口冷气。安崎佐智子也“啊”地惊叫了一声:只见一具骷髅匍匐在地。手电光照在微微上抬的颅骨上,两只黑洞洞的眼槽并非那么空洞,仿佛是带着惊恐和愤怒的神情。
  菊野勇司问道:“到底藏在哪里?”
  山下雄治道:“要继续往前走。”
  向前走了一阵,安崎佐智子又叫了一声,前面地上又有几具尸骨!关键终于明白,为什么刚进来时会被剧痛困扰:近来,每当他经过聚积死气的地方,疼痛就会发生。
  走廊到了头,一个丁字路口,横在面前的是向两边延伸的又一条长走廊,同样,走廊两面都是分隔开的小房间。
  “怎么还没有到!”菊野勇司开始不耐烦。
  在黑暗中走出大约七八十米,走廊又到了头,又一个丁字路口,又一条长长的走廊。关键举着手电向两边照了照,手电光照向右侧走廊时,凝住了。随之,电筒落地。
  安崎佐智子捡起地上的手电筒,向前照去,才明白了关键的反应。
  右侧走廊的尽头横着一个长台子,台子上有具人体!台子上方,似乎悬着一盏灯。
  这就是“它们”,关键近来梦中、幻觉中、实验中的一幕!
  “方向是对的。”山下雄治说。
  四人缓缓走向前。两边还是小小的房间。关键似乎能看见房间里、牢笼里,那一双双愤怒的眼睛。脚下,时不时会有一具尸骨横在地上,仿佛要阻止他们走向危险。
  终于走到那台子前。台上是具骷髅,仰面朝天。一把长而微弧的日本军刀倒在骷髅的双腿骨之间。关键站着发了会儿怔,听到安崎佐智子说:“看这个。”
  军刀的刀柄上拴着一块小木片。
  手电光聚在佐智子手上。木片上下两层,侧面有个小小的搭扣,拉开搭扣,上下两层木片平摊而开,贴在一面木片上的,是张小小的照片,一名军人和一名妇人的合影。
  安崎佐智子忽然说:“这人……这尸体,是我的祖父。”
  这张照片有大幅的挂像版本,在奈良的安崎家大堂里悬了几十年,安崎佐智子自然一眼认出。“没想到我父亲毕生找寻的答案,却被我不经意发现。”#p#分页标题#e#
  “看!”关键手里的手电光照在大铁台后面的墙上,靠顶端处,排列着五个图标,正是研究所后墙边那个别致又古怪的小铁台子的形状!也正是刘石材的姥爷当年用鲜血画在剪纸布片夹层间的图标!

  30
  再向别处看去,手电光照出,走廊两侧的墙顶附近,也都有许多同样的图标。
  “多半是一种类似图腾的标志,和这里的存在意义有关。”关键说。
  山下雄治忽然说:“看看那边就知道了!”
  不远处是很大的一个房间,里面也有两张大铁台子,也悬着灯。有趣的是,一面的墙上有块巨大的黑布。关键上前,揭开了黑布。黑布下是张白布,布上是彩笔绘的图,一张人体神经系统的解剖图!关键自言自语:“我总算知道,那图标的意思了。你们看那图标,猛一看,像个什么?”
  “像个小人。”佐智子道。
  关键说:“嗯。我认为,这种图标代表了人的神经系统。上面像‘头’的那部分,其实就是人脑,往下,是脊髓,到了盆骨附近,是下肢最主要的坐骨神经的开端。刘石材的姥爷丁一顺看见这里面有许多这样的图标,又发现外面那铁台子形状和这图标相像,就猜到这是个标志性的图样,才会画在了那块布片上。”
  安崎佐智子说:“难道这是……”
  “一个类似731的地方。”关键其实在看到安崎宗光的尸体前,就有这样的猜测。这地下建筑的构造,那一个个小小的单间,不正是用来关押作为实验品的囚徒?这间大房间,很可能是解剖人体和做实验的地方。
  安崎佐智子问道:“山下博士,你一定知道这里的背景,对不对?”
  菊野勇司对这茫无目的的周游忍无可忍,怒斥道:“山下博士,如果你再不告诉我陶器在什么地方,我就要对着两位少年下手了!”
  山下雄治冷冷地说:“陶器就在你身后的屋子里,你可以自己去看。”
  对面同样大的一间屋子里,竟摊着一地的碎玻璃,好像是试管和烧瓶之类的碎屑。菊野勇司手电光定住了地面,说道:“佐智子,把那个不像玻璃的碎片捡起来。”
  那是一块深色陶瓷片。山下雄治说:“你再仔细找找。”佐智子又找到了十余片。她挑出其中几片,在地上拼凑,渐渐拼成一个如花瓶样的形状来。关键越看越惊:“这是……”安崎佐智子起身,手中的一块残片递给关键,上面是他熟悉不过的昆虫形状。
  “萤火虫相望!”关键惊呼。
  山下雄治看着错愕不已的菊野勇司道:“你总算看到了你朝思暮想的珍宝了吧!它们已经被打碎了。如果愿意,可以把它们全带走,但你要兑现你的承诺,放我们生路。”
  菊野勇司吩咐安崎佐智子:“给我拿最上面的那块。”菊野勇司目光仍不离开其他三人,接过陶片,用手指轻轻把玩。忽然,他厉声道:“山下博士,你很令我失望!”
  山下雄治说:“这难道不是你想要的?”
  菊野勇司道:“这是个赝品。真正的《萤火虫相望》,其厚度在六毫米左右,而这件,虽然极为貌似,但比真品厚了至少一倍。山下博士,你这小小的诡计,骗那些新手还可以,但对我这么专业的人来说,简直是羞辱。”
  “你选择了这个‘专业’,本身就是一种耻辱!”山下雄治并没有被威吓住。
  “有人在这儿,将一件《萤火虫相望》的赝品砸碎……”听了安崎佐智子的翻译,关键调整着思路。
  菊野勇司厉声道:“山下博士,看来你是执意不肯说了,那就别怪我无情残酷!”
  山下雅广一到江京,就被这座忧郁的城市深深吸引。
  江京似乎深合他的性格。深秋初冬的江京雨水多,这城市,仿佛有伤不完的心,落不完的泪。是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概就是从何玲子第二次从他的世界消失起吧,山下雅广开始喜欢阴雨天。时而还会有风,一阵阵的,轻重缓急,仿佛有节律。阴雨或风,都不能杀伤美丽江京的魅力:一度成帝都,江京保留着气势恢宏的宫墙古城;曾是富庶地,江京遍布着精致的亭台楼阁,小桥流水的园林;近年为洋场,沿江一带竖立起了挺拔俊朗的欧式建筑。更让他兴奋的,是这次到江京来的使命。这对他这个获得重生的人来说,意义无限。
  这还要从何玲子的不告而别说起。恋人的骤然离去,山下雅广甚至有过弃世的念头。学业一落千丈,到最后,他连起床去上课或者见习的能力都失去了,直到在京都学医的黑木胜突然来访,将他救回人间。
  “你怎么到东京来了?”山下雅广对黑木胜的尊重源自孩提。
  “我到新宿的东京陆军军医学校一个重要的研究室深造,一年后,你面前的就是黑木胜中尉军医了!”这时,黑木胜终于看清了山下雅广发自内心的憔悴。他一直知道山下雅广有着优柔寡断的一面,却怎么也没想到一次失恋的打击如此之沉重。听山下雅广诉说完这两年和何玲子的纠葛,默立了良久,忽然扬手,重重地扇了山下雅广一记耳光。
  山下雅广清俊憔悴的脸顿时一片红晕,渐渐肿起,嘴角渗出血来。黑木胜沉声说:“山下君,我一直把你当做我的亲弟弟看,所以会直率地告诉你,你太令我失望!”
  “我已经让所有人失望,包括我自己。”
  “你睁开眼看看,你的同学在努力学习,你的好朋友们纷纷入伍,连妇女都在发奋工作,都为了我们日本国的富强!为了天皇的雄图大业!你怎么还能在床上躺得下去?你这样的消沉,是在为国家付出吗?还是成为国家的累赘?”
  奋斗和图强——为日本国奋斗图强,为天皇献身,为众神眷顾的日本献身,是山下雅广从小学起就被灌输的理念。他又热衷于自由思考,对诸岛内全民皆兵的那种狂热感觉略有不安,以为“世人皆醉我独醒”,但此刻他才发现,卧床难醒的,恰恰是自己。
  黑木胜长叹一声,语调略放柔和:“我并非毫无人情,我也理解你此刻的苦痛,你此刻应该投入学习和事业中,奋斗是忘却伤痛的良药。”
  说到底,自己选择学医,不正是要救人、济世、报国吗?
  “黑木君,你和以前一样,一直是激励我的马鞭。”山下雅广的嘴角虽然还在淌血,却挂上了多日未现的淡淡笑意。
  就这样,山下雅广在黑木胜的引导下,拾起了荒废的学业,燃起了报国的热情。他甚至以黑木胜为楷模,也希望能进入陆军军医学校那个神秘的研究所。黑木胜指点了他一条“捷径”:先以照顾家乡奈良的年迈父母为由,转学入京都帝国大学的医学大学,陆军军医学校那个研究所的元老许多都出自京都帝大,因此在招生上也有对京都生源的偏爱。果然,在京都学习一年后,山下雅广以优异成绩顺利进入了陆军军医学校的防疫教研室。
  那不是个寻常的防疫教研室,是日军细菌战研究的总指挥部。
  “听黑木君说,石井部长很赏识你的才华。”安崎宗光亲自走出大楼,和山下雅广互行军礼后,热情握手。他也是奈良人,早山下雅广两年出道,目前在江京掌管这一绝密计划。“石井部长”就是关东军防疫给水部部长石井四郎,日军细菌战的奠基人和领袖。山下雅广说:“过奖了。其实你也才华卓著,年纪轻轻,就掌管我们这里的一支部队。我们这支部队的重要性,石井部长和黑木君都和我谈过了。”
  安崎宗光眼中又露出艳羡的神情:“石井部长亲自给你交待的任务吗?又让我嫉妒一次。其实,什么掌管不掌管,都是为天皇效忠,黑木君传电给我,要你我合作。”
  “可是,我一直不明白,江京这一带的军务,该由华中派遣军掌管,为什么我要先去关东军报道,正式加入关东军,再转到这里?”
  安崎宗光四下看了看,说:“很简单,因为从今天起,你就不存在了。”

第7部分


  31
  “什么?”
  “就像我,和我手下这些军医及技术人员,军籍虽然保存,但去向没有人知道,包括家属——我的新婚妻子,就留在关东军总部。我们是无名的,地下的,你应该能想像到了吧,这一计划该有多么机密!”安崎宗光脸色凝重。
  “我已经在黑木君的引导下,宣誓保密。我会以军人的荣誉保守誓言。”
  安崎宗光领着山下雅广往“大东亚药物经营局”的院内走,向前一指:“你看,我说我们是‘地下的’,没有打诳语吧。”只见院内有数百名壮丁在冷风中苦干,整个院内几乎都被挖开,而且挖入地下很深,仿佛在建一座地下宫殿。
  “因为保密的性质,我们所有的活动,都将在地下进行,”安崎宗光介绍道。“怎么样,规模够宏大吧。当然,我们在这里大兴土木,绝不想让外界知道得太多,毕竟,我们从名义上,只是一个药材进出口公司。所以这段时间,围墙上有带电的铁丝网。”
  “还用中国俗话说,没有不透风之墙,这些壮丁,施工完毕后,回到外界……”山下雅广已经从安崎宗光眼中的残忍神情中找到了答案:这批壮丁,没有一个能活着出去。
  走进了大楼里部队的总办公室,安崎宗光介绍了山下雅广的私人办公室,又和另外三位课长会面,商讨了一些业务安排。
  会议结束,看着桌上摆放齐整的笔墨纸张,山下雅广修长的手指不自主地抽动了起来。直到今天,每次看到文具,他都会有一种创作的冲动,俳句、和歌和他最爱的中国豪放不羁的古体诗和韵律婉转的词。
  战火纷飞的时代,怎么能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可是历代英雄豪杰,在激战之余,艰险之中,不也有澎湃诗情?他终于没能克制住创作的冲动,开始在一张信纸上游笔。
  菊野勇司举枪对准山下雄治:“我只好把你们灭口,在此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你不伤害我们,还可以重新开始。一旦杀人,就是死罪!”山下雄治平静地劝说。
  “说得容易!”菊野勇司几乎在暴怒,“为了有机会能得到那些失窃的陶器,在你那枯燥乏味的实验室里一干就是三年,想让我就此放弃,无功而返,简直是做梦!如果你觉得那几件陶器比你的命值钱,那我就成全你。”
  菊野勇司的手枪忽然换了方向,对准安崎佐智子,扣动了扳机。枪声透过消音器,发出“卜”的一声,却射在了地一室的墙顶上。原来是关键迅疾无比地扑在了菊野勇司的身上,将他撞倒在一地碎玻璃屑上,同时叫道:“你们快走!快走,我拖住他!”菊野勇司右手仍紧握着枪,黑暗中一时无法再瞄准,情急之下扣动扳机,子弹射碎了墙上的砖泥。
  安崎佐智子说:“不,要走一起走。”冲上前来。山下雄治也扑向菊野勇司。
  菊野勇司的后背靠在那些玻璃碎屑上,忍痛一翻身,挥起左拳,重重击在关键脸上,关键因为双手被铐,失去重心,被推倒在地,也被玻璃碎屑扎了全身,仍就势抓住了菊野勇司的左脚,又叫:“你们快走!不要糊涂!”
  菊野勇司,双手已得解放,手枪垂下,对准死死抱住他的关键,再次扣动扳机。安崎佐智子和山下雄治奋力向前扑去,虽然知道已经无法挽回。
  但枪声并没有响。
  菊野勇司扣动扳机时,手指上突然没了力道。接着,全身都没了力道,软软地倒下。
  门口转出来一个黑影,手电光再次亮起,一个说着日语的女声:“好危险!”
  是千叶文香救下了三人!“千叶博士!”安崎佐智子兴奋地叫了一声。一向不苟言笑的山下雄治也轻叹了一声,柔声道:“文香,你果然细心,你怎么……”
  “今晚最后一次实验嘛,结束后我其实一直在办公室里整理资料,收拾差不多了,刚出门,发现菊野用枪逼着你,从你办公室出来。我躲在暗处观察,跟到地下,更觉不妙,就跑回实验室里拿了麻醉枪。用麻醉枪还是我以前在非洲进行野生生物研究时学会的呢。”
  山下雄治说:“文香,菊野勇司的身上,或者他的包里,一定有开手铐的钥匙。”
  一阵钥匙响过之后,千叶文香似乎终于打开了山下雄治的手铐。关键对安崎佐智子说:“佐智子,麻烦你先上去,拿着我的手机,给巴警官打个电话。”
  黑暗中,安崎佐智子应了一声,但很轻,随即又叫了一声:“关键。”声音更轻。
  千叶文香拖着那串钥匙走过来,一阵哗啦哗啦的响。关键忽然觉得有些不安。但说不出为什么。
  也许是安崎佐智子和山下雄治的沉默。
  “千叶博士……”关键顿时想起,千叶文香不懂中文。但她却回答了,以一双手铐,套住了关键脚踝!手铐虽有伸缩,但脚踝比手腕粗了许多,箍得关键一阵钻心疼痛。
  “放开我!千叶博士……千叶文香,你疯了吗?”
  关键顿时明白,佐智子和山下雄治一定也被千叶文香用麻醉枪放倒了。
  她要干什么?千叶文香缓缓走到门口,柔声说了句什么,关键虽然听不懂,却觉得毛骨悚然。黑暗中她的身影如魅,又渐渐和黑暗化为一体。
  千叶文香临出小屋门时说的那句话,本身一点儿也不恐怖:“我去去就回。”但如果关键粗通日文,听了这话,还是会感受到脊背后的冷气。
  老师稻本宏允毕生的理想,终于可以得到实现。
  这一路走来,还真不容易。最初听说山下雄治要组队来江京找关键做实验,她自告奋勇随行,但山下雄治因为经费有限等借口,并不准备带她来中国。
  但她还是达到了目的。山下雄治并非真正的好色之徒,只是个有缺点的男人,一失足,谈不上有千古恨,但全身尽湿。千叶文香就是他身上挥散不去、又拧不干的水。
  到了江京,实验开始后,她逐渐成为了山下雄治真正的副手。所有的实验数据,她都已经备份。稻本的吩咐,她已经样样照办,唯一未做的,她根本不认为会有机会做的,今天正好可以完成。
  她推着一个实验小架子车,车子里有一些器械。底层架子上是一个提包和一个轻便的皮箱,提包里有张随时可以飞香港、再飞里约热内卢的机票——这些天来她一直整装待发,只要时机一成熟,她完成了这最后一项“工作”,就可以轻装上路。
  而这个时机就在眼前。仔细想想,这时机的得来并非全靠“运气”,而是她多日细心观察的结果。她观察到关键和安崎佐智子实验后经常一起神秘消失,或者聚合在后院草坪。今晚,她远远看见了两人和那个奇怪汉子的约会,又一起回楼,依旧鬼鬼祟祟的。
  她躲在黑暗里,看着关键和安崎佐智子鼓捣着那些墙上的小匣子,这时,她听到了下楼的脚步声,菊野勇司和山下雄治走进了地下通道!
  细心加耐心。蝉和螳螂先后入地,她这个黄雀轻松果腹。
  她的胃口一点儿也不大,她甚至不在乎菊野勇司嘴上不停提起的那些据说价值过百万美元的艺术品。她眼中,真正的顶级艺术品,就是地底下那个英俊的少年。
  她从容地启动电梯。小车在黑暗里穿行,小车轮发出轻微的“吱吱”声,提醒着千叶文香,她是这片黑暗的唯一主宰。这种感觉,不仅仅是“刺激”或“兴奋”能形容,想想看,她要做一件亿万世人中独一无二的壮举,改变世界、改变人类的壮举。

  32
  她脸上带着微笑,她脸上永远带着微笑,事实证明,她的确笑到了最后。
  但她的笑容忽然凝结。
  因为屋里已经没有了关键的身影!
  千叶文香发出一声和她一贯的微笑和温柔神态全然不符的怒吼。
  千叶文香一走出小屋,关键知道,等她再次回来,自己将彻底失去对命运的掌握。
  此刻,他至少还能移动。手铐、脚铐、黑暗、身上被玻璃划破的疼痛、时不时袭来的莫名的疼痛,关键需要克服的“仅仅”是这些。
  用膝盖和肘,关键爬出了那间屋子。为了加快速度,他开始“滚动”。不久,他的夹克和裤子被磨破,关节各处又添加了一层“真实”的疼痛。
  逃到和另一条走廊的岔口时,电梯声又响了起来。
  关键继续往前爬,躲在两条走廊呈“丁”字交叉的一角,黑暗中看着手电光从面前经过,还有一辆小车。他知道千叶文香立刻会发现自己的潜逃,如果此刻继续沿着走廊向门口爬滚,她肯定能追上。于是他只好就近爬入了一间小屋。
  一阵怒吼传来。她在确保两条走廊内没有人的情况下,一定会先仔细搜索走廊两侧的屋子,这给了他一定的时间,可以继续沿着另一条走廊前行。越深入,千叶文香需要越多的时间找到他,拖延了越多的时间,增加了被营救的机会。于是,当千叶文香的脚步声从岔口匆匆经过后,关键爬出了小屋,向着地下建筑更深处爬去。
  关键连滚带爬,到了另一个岔口,他就地一滚,开始在另一条走廊爬行。滚爬了一阵,耳中传来脚步声,似乎是向这边过来了,他立刻爬进了旁边的一间空屋。
  脚步声走远了。关键舒了口气,轻轻推开屋门。
  一道手电光正照在他的脸上。千叶文香又挂上了优雅的笑容,却比任何时候都恐怖。
  千叶文香蹲下身,手电光聚在灰黑的水泥地面,关键这才看清,一道血迹从门外延伸而入。原来自己身上已多处磨破,细心的千叶文香顺着关键的血迹,发现了潜逃的囚徒。
  她忽然伸出一根手指,在血迹上抹了一道,又伸进嘴里吮了一下,笑着说了一句什么。虽然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关键仍是毛骨悚然。
  如果关键能听懂千叶文香的那句话,只会更增惧意。“原来你的血也是咸的。”
  千叶文香读到了任教授在一小圈同行内部发表的一篇论文后,惊叹:“这小关键果然不是个普通人!”稻本宏允冷笑说:“关键,根本就不是一个人。”
  此时,千叶文香终于知道,至少,关键的血和常人一样,也是咸的。她从腰间解下一条铁链,将关键的双腿和屋中铁床的床腿绑在一起,套上了一把锁。又柔声说:“好,我再去去就回,我答应你,这次一定不会去那么久了。”
  关键虽然听不懂,还是心头一颤。疼痛也乘虚而入,他几乎要叫出声。
  他知道,这是畏惧的疼痛。
  果然,千叶文香很快就回来了。她竟然用一个小推车,架着一个大铁台子。千叶文香将台子从小车上移了下来,打开细铁链上的锁。拖起关键,往台子上推。
  当关键终于平躺在台面上的时候,知道自己的命运会很悲惨。因为千叶文香随即又将刚才那细铁链绑紧在他身上。
  千叶文香在小车上打起另一个高功率的充电电筒,屋里亮堂了许多。
  千叶文香拿过一柄手术刀,几刀下去,关键一头浓密的黑发已几乎剃净。然后是一阵马达声响,千叶文香手中已多出一只小型无绳充电电锯。她在关键的头皮上轻轻一吻,轻声说:“我只打开你的头,一定会轻轻的,不弄痛你。”
  关键逐渐可以看见电锯的锯齿,慢慢靠向他的前额。
  他这时才又想起,“它们”果然都是对的,那一排铁台中,有一个就是自己的死床。
  “砰”的巨响竟盖过了马达声,关键侧目看去,只见一个人影从身后将千叶文香压倒在地,另一个人影夺过千叶文香手中的手术刀,用日语怒喝着。
  “车田先生,井上先生!”关键暗叫“好险”,知道今天的考验总算可以告一段落。
  千叶文香怨毒地看着来人。“看来谣言没有错,你,和稻本宏允,果然是极端科学组织的人物,你……你是想解剖关键!”井上仁的声音微微颤抖。
  “不准确,我只是想剖开他的头而已。”千叶文香的话像是从地狱里传来。
  车田康介将关键扶下铁架,一眼看到小推车上的一个小蓄电电热恒温箱,又是一凛:“剖开头……那又是为什么?”
  “跟你们这两个书呆子有什么好说的,我要的是他的脑,整个的脑!”
  井上仁说:“我想起来,稻本曾有过一个很具争议性的理论,认为特异功能者的脑组织移植到其他人脑中,说不定能让受体也产生特异功能,莫非,这就是你们的计划?”
  两位记者扶着关键,千叶文香被自己的那根铁链捆住了肩臂,跟在后面慢吞吞地走着。车田康介告诉关键,山下雄治不久前打电话给两人,似乎有重要的事情商量,却突然煞住了话头,近乎粗鲁地挂断了电话,引起二人猜疑。两人在研究所大楼里仔细寻找了一遍,想起山下雄治曾提起通往美术馆的地下通道,便找了下去,正巧看见那个电梯。两人不知道怎么开电梯,便从缆绳爬下。所幸没有来晚。
  关键说:“我感觉,系列杀人的,说不定就是千叶文香。”
  车田康介突然一拍脑袋:“这么要紧的事,应该通知警方。”他掏出了手机。
  关键说:“这么深的地下,手机难道还有信号?”
  车田康介摇头说:“你真说对了,一点信号都没有。”
  说话间,又回到了那间屋子。两名记者看到山下雄治等人昏睡不醒,无奈地摇摇头。
  井上仁问:“开手铐的钥匙呢?”
  千叶文香冷笑说:“你们有本事自己找,就在这屋里。”
  两记者四下仔细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串钥匙。车田康介说:“千叶文香,请你不要和我们做游戏,这不是玩笑,你不要一错再错。”
  “你们能把我怎么样?想触犯法律?”
  车田康介和井上仁对视一眼,这两个书生,显然一时不知所措。
  关键道:“还是设法唤醒山下博士他们吧。”
  车田康介道:“井上君,我先上去给巴警官打个电话。你翻看一下千叶文香的包,看是否有麻醉药的解药。”说着,匆匆离去。
  井上仁举着手电,翻看着千叶文香的那个皮箱。关键说:“看看有没有一种叫氛马择尼的药剂,应该是可以注射的。”
  井上仁翻了一阵,取出了一个小药剂瓶,又翻出了一个一次性的塑料针管,吸了一些在针管里,竖起针管,弹去气泡,又不知所措了:“该,该怎么打?往哪儿打?”
  关键道:“你可以交给我,我的手虽然被铐着,动手注射还是没问题的。”
  数分钟后,山下雄治和安崎佐智子都苏醒了过来,只是意识先逐渐清晰,肌肉尚未恢复。关键迫不及待地问道:“山下博士,究竟是怎么回事?”
  山下雄治说:“唉,一言难尽。”

  33
  关键说:“刚才我看到那些赝品片,就想,那些陶器确实是被山下老先生转移,五年前的杀人劫匪并没有得到真品,发现真相后,一怒之下,便将赝品在这里尽数砸碎。天哪……是不是我们挖出老先生写给何玲子的诗稿后,你联想到了山下老先生自己的墓下,说不定还有秘密,去万国墓园挖开了山下老先生的墓穴……”
  山下雄治长叹一声:“罪过!”
  关键知道山下雄治默认了,又问:“可是,你又怎么知道这个地方?”
  山下雄治说:“我可以告诉你,你就会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在乎艺术品的下落。”
  大东亚药物经营局的地下工程竣工后,长期在此屯居工作的日军被命名为“秘字429部队”。4月29是天皇裕仁的生日,这支小小部队的重要性由此可见。
  那次壮丁集体潜逃事件后的处理,让山下雅广竭力思考起自己选择的道路和使命。修建地下工程的一批从陕西抓来的壮丁,因为不满封闭的生活环境和艰苦的劳作,蓄谋已久,集体出逃,在几乎成功的时候,因为卧底的特高课情报人员及时揭发,最终一网打尽,没有一个能逃出地下。部队长官安崎宗光向上司请示后,执行了一个山下雅广觉得怵目惊心的决定:全体出逃壮丁,集结入新盖好的毒气试验室,成为第一批毒气试验品。
  六十五名活生生的壮汉,十余分钟后就全部停止了挣扎。
  从此,噩梦开始反复在夜半来访。
  在此之前,山下雅广接受的是全面的人体生理和细菌学研究训练。他已经有了信念,解剖台上的活人,和自己需要忍受的残酷场面,都是为科学献身的一部分,为天皇和日本国尽忠的一部分。幼时的教育,在医学大学里和陆军军医学校里得到加强,山下雅广对自己的职责深信不疑。他要做个坚定的男子汉,对国家和社会有所贡献的杰出人才。
  可是,对这些逃跑壮丁的处罚,分明是赤裸裸的屠杀。
  “一是警告,按中国人的说法,杀鸡给猴子看,这里还有至少两百名劳工,”安崎宗光感觉出山下雅广的沉闷,“二是惩罚,你知道的,我们日本国之所以能夜不闭户,就是惩罚严格鲜明的结果;最主要的,是为了我们这个使命的秘密。”
  竣工后,集体屠杀结束后,一切平静了。
  山下雅广对自己选择投身的事业的热情将他拉入麻木不仁的状态。他甚至参与了许多次的活体解剖——事实上,“秘字429部队”里,这个地下建筑中,解剖学和病理学基础最扎实、解剖刀法最精良的,正是外表儒雅的山下雅广。
  被活体解剖的“马路大”(对受试验者的称呼),他们的挣扎,他们的嘶喊,他们愤怒和怨毒的眼神,都在“屡见不鲜”后成为麻木情感的遗弃品。
  来江京前,作为石井四郎中将要重点提拔的军医人才,山下雅广曾在其他部队见习参观过,他发现,“秘字429部队”前半年的研究工作,和其他细菌战和化学战部队并无太大不同,黑木胜和安崎宗光也都没有向他提及“秘字429部队”的“秘字”究竟在哪里。
  直到那个秋天。
  那是个阴郁的深秋,久不见天日的山下雅广换上便服,来到地面,呼吸着湿冷的空气。外面一片烟雨凄迷。大东亚药物经营局的院门突然打开,一个标有“大东亚药物”商标的卡车从雨帘里穿入。又一批“马路大”到了。
  “马路大” 在日文的原意是“原木”,在这儿指的是人体试验品,像“原木”那样任由樵夫砍、伐、锯。他们主要是中国人,大多在活体解剖后,进了焚尸炉——焚尸炉和毒气试验室是同一间搪瓷小屋,小屋下就是个先进的大炉子,可烧煤、油和煤气。
  山下雅广舒展了一番筋骨,走回大楼,沿着底楼向下的楼梯走进地下通道。地下通道里灯光微弱,他远远看见新到的“马路大”在一小队宪兵的押解下等待着一批批乘电梯。
  第一批“马路大”在三名宪兵的押解下上了电梯。地下通道里只剩下四名宪兵监视着十余名“马路大”。
  突然,“马路大”动手了。一名粗壮的汉子猛地将一名宪兵抵在墙上,双手紧紧掐住了宪兵的脖子。其余宪兵也被其他几个汉子抱住,有个女声叫道:“夺下他们的枪!”
  山下雅广立刻拉响了墙边的警报,凄厉的呜呜叫声响彻整个地下。同时,他拔出手枪,奔向打斗的现场。跑到前面,见一个女子已经夺下了一把步枪,正朝一名宪兵刺去。
  山下雅广大叫:“别动,再动我就开枪!”手枪枪口对准了那夺枪女子的后脑。
  众人都停住了,两侧的楼道里已涌来闻声而至的许多日本兵。
  “把枪放下!”山下雅广用中文叫着。
  那女子缓缓放下了枪,又缓缓回过头。山下雅广看到的,是一双怨毒、激愤和悲哀并存的眼睛。还有一张熟悉的脸,曾经魂牵梦萦的一张脸。
  何玲子!
  即便在山下雅广最恐惧的噩梦中,他也没想到会和曾刻骨铭心爱过的女子相会在这个地下魔窟中。何玲子淡淡地说:“希望你已经忘却了我。”
  是何玲子的再次出现,使山下雅广掘挖到内心深处:原来一直没有忘记她。
  她还是如此美丽,她还是如此不羁。
  就在看到何玲子的一刹那,山下雅广的心,像一只摔落在地的陶器,四分五裂。
  “她中文名是何玲,中国方面的间谍,精通日语,用了日本化名,主要用美人计,在皇军军方及行政方要员中如鱼得水,窃取了大量情报,导致多名官员被暗杀,包括特高课的一名高级长官 ……哦,对了,黑木君提醒过我了,你们以前有过爱情。”安崎宗光尽量用轻描淡写的语气。
  “我……已经忘掉她了。”
  “好,石井部长和黑木君的眼光果然不错……”安崎宗光忽然招呼了一声,一名勤务兵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柄短剑。安崎宗光说:“相信你一定见过这个。”那是一柄古色古香的短剑,何玲子当年在奈良用过的武器。
  “瞧,你还记着一些细节。据说她一直随身带着这柄剑,也用此杀过皇军要员。她既然转到我们这里,这个战利品也跟了过来,如果你要,可以拿去做个纪念。”
  山下雅广摇头说:“不用了,我想……忘得再彻底些。”
  “作为试验工作的负责军医官,你还是要合理利用她,这个马路大。”
  “我们……要对她……怎么样?”
  “正好你问到,我们一起商量一下具体方案:其实我们做的,都是些准备工作,培训卫生兵和医学实习生。从今天起,我们429部队的使命才算正式开始。”
  “请明示。”
  办公室里虽然只有他们两个人,安崎宗光还是压低了声音道:“这些马路大,都不是寻常的人。”
  如果不开灯,429部队的地下基地永远是黑夜。
  此刻已入夜,山下雅广经过日本士兵的休息室时,停下脚步。这里终年不见天日,生活枯燥乏味,士兵们的思乡情绪也格外悠长。不知什么时候,有人收集了许多的萤火虫,按照家乡的习俗,将萤火虫放在纸质灯罩中,做成萤火虫灯。
  他的手心里,也托着“萤火虫”,琉璃罐中渡边玲子的画作上,萤火虫带着忧伤。
  日本民间传统,每一个萤火虫,代表的就是一个灵魂。429部队的地下基地建立不过一年,已有多少生灵转为鬼魂?想到此,山下雅广背脊一片冰凉。

  34
  他快步走到了一间关押“马路大”房间门口。山下雅广用钥匙打开门,里面还有一道铁栏杆——这就是何玲子的牢房。此刻,她盘膝坐在黑暗中,似乎在入定。
  “我想了一天,问了自己一天,发现还是无法忘记你……”山下雅广将手中油灯放在门口的桌上,和她保持着一定距离。何玲子仍静静地坐着,不发一言。沉默如刀,在山下雅广心里搅。 “你不该在这里,我会努力,让你自由。”山下雅广不知道该怎么将这独白进行下去,诉说他的相思之苦吗?责备她的不告而别吗?
  于是他只能匆匆结束此行,何玲子却开口了:“其实不该在这里的,是你们。”
  山下雅广一怔,随即想到她被捕入狱的缘由,他的全身突然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
  “玲子……告诉我……是不是当年你离开的时候,就已经看见了我们这样的相遇?”安崎宗光告诉山下雅广,新来的这批“马路大”,个个都有超乎常人的能力。何玲子的能力,是可以预感到危险的发生。也就是因为这种异能,她多次躲过日本刑警、宪兵和特务的追杀,成功地策划了多起暗杀和窃取情报案件。
  “我没有看见任何东西,当时的我,沉浸在爱里。是我妈妈。”
  “原来如此!”山下雅广顿时想起渡边玲子的那句话:“他会让你受苦。”
  渡边玲子虽然双眼已瞎,却能清晰地看见五年后发生的不幸!悲剧的主角正是女儿和昔日的恋人。所以当山下雅广准备向何玲子提出婚约的时候,母女俩骤然离去!
  那也恰好是日本国正式对中国进行全面入侵的时候。
  “令堂……”
  “她已经到天堂会我父亲。她过世后,我也能看见未来了。所以我到了这里。”
  “你也已经预见到了今天?!”山下雅广无法想象,何玲子预见到自己的悲惨际遇。
  山下雅广突然发现,自己的世界在颠覆。“最后,最后怎样?!”山下雅广几乎要咆哮起来,终于还是努力将情绪控制。“告诉我,你最后怎样了?”
  “我和我妈妈看见的一样。”何玲子又恢复了那种淡淡的语调。
  “为什么你预见到了今天,还会铤而走险?为什么不躲避开灾祸?”
  “我能预见未来,并不代表能改变未来。”何玲子越来越平静。“我很自豪,做了对国家对父老有意义的事情,对天理正义维护的事情,死而无憾。”
  “你疯了!”山下雅广离崩溃越来越近。
  “记得我在奈良上学时的那些事吗?”何玲子忽然柔声将话题一转。
  山下雅广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我生命中最难忘的一段。”
  “记得我的假日本名吗?”
  “和炎玉子。”
  “你果然没有忘记我。”何玲子莞尔一笑, “知道为什么是这个怪名字吗?”
  山下雅广摇摇头。
  “和我父亲大致同一个年代里,有一位女侠,名字叫秋瑾的,也曾在日本留学,后来参与革命。她一介女子,竟写出‘拼将十万头颅血,须把乾坤力挽回’这样的豪迈诗句,激励了很多革命人士。她最终被清廷逮捕杀害。我,就是听她的故事长大的。”
  “和炎原来是‘秋’的拆字,玉,瑾也。”山下雅广觉得直到今天,他才开始真正了解他疯狂爱过的女子。“我还有个问题,一直想不通。你母亲,怎么会容你将这装着萤火虫画像的琉璃罐留给我?”他将那琉璃罐托起。
  “你原来还一直保留着。”黑暗中,何玲子是否在微笑?苦笑?“这萤火虫的画像是我妈妈送给我的,我想给谁,是我的自由。”
  “黑木大佐催要的试验计划书,需要你尽快完成!”安崎宗光已经隐隐觉察出这些天来山下雅广的变化。
  山下雅广将一摞笔记纸递给安崎宗光:“都在这里。”
  安崎宗光翻了翻,冷冷说:“为什么唯独没有何玲子的?”
  山下雅广说:“她的情况比较复杂,她的特殊能力,似乎来自后天,好像是她母亲去世后,才逐渐产生了预感,我正想和你讨论,是否有将她列入特殊马路大的意义。”
  安崎宗光说:“在这个阶段,总之都是在摸索。你不需要想太多,制订解剖计划吧。解剖真的只是第一步,只是个探索。”
  “下一步呢?”
  “具体行动,黑木大佐会在下一次电话中安排,我也无从得知。”
  这时,一阵婴儿的啼哭传了过来!从哭声判断,还远不止一两个婴儿!
  大东亚药物经营局大楼的走廊里忽然多出了许多护士模样的女人,每人都推着一个小车子,婴儿的哭声就是从这些小车子里传来。 “这些,都是我们的未来。”身后忽然传来安崎宗光的一句话。
  山下雅广坐在地下建筑的图书室里,翻看着刚来的医学期刊,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为什么要婴儿?
  “187号,马路大需要急救!”外面传来值班卫生兵的叫声。
  187号,正是何玲子被关押的房间!
  山下雅广箭步冲出门,心头暗暗奇怪:因为经常有规律的体检,很少有试验前的马路大需要急救。
  何玲子真的晕厥了。额头上的汗、苍白的面容、乌青的嘴唇,都不是能假装的。
  山下雅广亲自执行着急救措施,终于在一番抢救后,何玲子苏醒过来。他嘱咐勤务兵退出牢房,问道:“玲子,到底出了什么事?现在,我要问问你的病历。”
  何玲子微合双目,嘴唇轻轻嚅动。山下雅广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俯身上前。忽然,何玲子伸出双手,紧紧卡住了他的脖子。他这才发现,她双手上的力道,绝不输于任何一位须眉男儿。他本能地挣扎了一下,但随即升起另一个念头:为什么要挣扎呢!就让她杀了自己,或许就能免去许多烦恼。于是他再无抵抗,任凭自己的呼吸越来越艰难。
  何玲子的双手突然松开了,却在山下雅广的脸上轻抚。一个吻,在他唇上。
  低语传来:“你真的想帮我逃出去吗?”
  安崎宗光走进187号房间,身后不远处跟着山下雅广。他进门后就问:“玲子小姐,听说你有意用招供换取自由。可喜。但是否能释放你,还需要和特高课研究后定夺。”
  何玲子笑道:“所以我先给你几个名字,你传话给特高课,看是否值得和我交换。但只能我们单独谈。”
  安崎宗光挥手让宪兵退下。就在宪兵关上门的一刹那,何玲子突然向前一扑,带着手铐的双手已经紧紧掐住了他的颈项。安崎宗光气管似乎立刻就要被掐破,几乎要窒息。
  当安崎宗光觉得要被毙命之际,何玲子的手突然松开,一柄军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那是安崎宗光佩在腰间的军刀。“从现在起,你是我的俘虏。”何玲子冷冷地说,忽然又将声调放柔和,“她很美。”
  “你说什么?!”
  “我是说你的夫人,军刀上小相片夹里的女子 ……你知道我不用打开,也能看见,对不对?……你死后,没几年,她也就死了;还有你的遗腹子,你在他生命中的缺失,是他一生中永远摆脱不掉的阴影,是他一生的寻觅,天哪!他甚至付出了生命……”
  “够了!你这个巫婆!”
  宪兵和山下雅广闻声冲入,一时怔住。“你们退出去,也让我出去!快!”何玲子吩咐道。

  35
  “何玲子,你是不可能逃出这里的!”
  “立刻命令你的部下,不准拉响警报,拿过手铐的钥匙,你们快闪开!”
  山下雅广递去了钥匙,安崎宗光忽然说:“山下大尉,你快下令,杀了我。”
  “不,不,你是我们这里的长官,我没有这个权力!你是我的朋友,我更没有这个心肠。”山下雅广和宪兵已经退出牢房。
  何玲子又叫道:“快将楼上的孩子,都送往东区的育婴堂!再将我们这批同来的人释放!这是我所有的要求。”
  “只要你不伤安崎长官,我们好商量。”山下雅广吩咐宪兵,立刻将新来的这批“马路大”释放,同时齐集在岗宪兵,防止暴乱。
  安崎宗光又叫道:“山下君,你怎么这么轻易地妥协!杀了我,或者直接杀了她!”
  山下雅广道:“保护长官是下属的职责,损失你,远比损失几个马路大要严重!”
  被释放的“马路大”陆续集中在何玲子的身后,何玲子问道:“小冯,楼上的孩子们怎么样了?”那个叫“小冯”的青年专注了一瞬,说:“已有鬼子上去安排了,婴儿推车已经集结在楼门口。”
  “好,我们聚在一起,一道往外走。”
  “往哪儿走?”一个阴森森的声音就在何玲子的身后。一把手枪,顶在了何玲子的脑后。握枪的人,竟是刚被释放的“马路大”之一,一个清瘦的年轻人。
  “你能预见未来,预见到你的下场,对不对?可惜你看不清我的脸。”那人揶揄道。山下雅广这才明白,这批特殊的“马路大”中,竟已被事先安插了特高课的内线。
  “我可以预见未来,但我不会放弃希望。”何玲子冷冷地说。
  何玲子一走神间,安崎宗光奋力挣脱,立刻叫道:“抓起来,都抓起来!何玲,你……你将是我们的第一个试验马路大。”他狠狠瞪了山下雅广一眼:“山下君,今天之内,写出解剖方案!明天,就由你来主刀!”
  “是我无能……我一定会……”山下雅广不知该怎么说。
  “不要自欺欺人了。”何玲子道,“我知道,你的父母为你安排了婚事,有人在奈良,苦苦等着战争的结束,等你完婚,成家,生一个事业有成的儿子,也是个医生……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有这种天分,反是种负累。”何玲子叹着气,她的心一定在哭。她忽然抬起头:“但是,有一点我肯定没错,如果我不这么做,我们的国家就沉沦了,沦为奴役,沦为鱼肉。就没有未来了,就没有好的命运了。”
  明天,山下雅广就要进行解剖,但现在,他还不知道究竟为什么要解剖。
  “明天,会是什么样的试验?是不是我在做?”
  “这是你的选择……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选择忘掉我。”何玲子再不说话。
  山下雅广关门而出,却发现不知何时,安崎宗光已经站在了门口。“你想知道什么样的试验,为什么不问我?”
  “我这就准备向你请教。”
  安崎宗光拍了拍山下雅广的肩膀:“你大概不满我把你放在一个进退两难的位置上。但这是为了你的健康和前途着想。这也是最直接最彻底的了断方法。”
  “到底是什么样的试验?”
  “你要取出何玲的脑组织,植入一个婴儿的脑中。”
  “什么?我……我没有听懂。”山下雅广觉得手脚冰凉。
  “这是黑木大佐的天才设想,就由你来完成这历史性的试验!我们要充分利用这些马路大的异能,培养出大日本皇军有异能的未来战士。如果这次试验成功,我们就能将众多寻常的人转化为有异能的战士,多年后,可以想象,皇军的战斗力将如何突飞猛进!”
  这一夜,山下雅广一刻都没合眼。
  他在长而幽暗的走廊里慢慢踱着。他又看到了那如鬼火般的萤火虫灯。
  这里有多少个灵魂,在这里黯然?还会有多少?
  玲子会是其中之一?她会化为一只萤火虫,永远在这幽暗的地狱冷眼窥视我吗?
  一向温和的他,忽然抽出军刀,奋力劈开了这纸制的萤火虫灯。萤火虫四散飞舞,暗淡的光星星点点,像是一群被释放的幽灵。
  想了一整夜,他还是不知所措。
  人生能有几回,盼望天永远不要亮?
  这地下世界,其实永远没有天亮。似乎有无数条的走廊永远是那么黑,那么长。山下雅广缓缓走着,双腿沉重,心更沉重。对何玲子的解剖,被特意安排在了主走廊的尽头。安崎宗光希望 “杀鸡给猴子看”。
  远远可以看见,何玲子躺在一张大解剖台上,一缕长发,垂在铁台子边。
  山下雅广一路走去,走廊两边的屋子和牢笼里,“马路大”们愤怒怨毒的眼神比手术刀更锋利,将他刮得体无完肤。他木然地走到铁制的解剖台前。
  面对何玲子凄美的双眼。怨毒和鄙夷,哀伤和愤慨,爱怜和无奈,绝望和坚忍,一双眼睛里竟然也能有那么多的神情。
  他只能痛苦地闭上眼。
  “山下大尉,你还要等多久?”安崎宗光厉声道。
  山下雅广深吸一口气,接过了递来的小钢锯。卫生兵上来将何玲子的一头青丝剃去,根据试验步骤,要从前额锯开颅骨。
  冰冷的锯条捏在冰冷的手中,划破苍白的额头。
  他忽然一扭头,几乎呕出了五脏,咳出了心肺。
  “脆弱的精神!”安崎宗光高声吩咐:“给山下大尉重新消毒着装,继续手术!”
  当山下雅广再次回到解剖台前,何玲子的眼中,似乎只剩下了怜悯和泰然。
  当鲜血再次流出时,山下雅广忽然又大吐起来。这次,他连回身都来不及,冲破口罩,溅了何玲子一身的,是鲜血。
  他的眼前,漆黑一片,只有些黯淡的星星点点,仿佛是那群萤火虫,渐渐的,黑幕上只剩下了一枚萤火虫,清清冷冷地望着他。
  黑暗中一片沉默,山下雄治说的这个故事令人荡气回肠。 “家父自那次事件后,再也做不了解剖。黑木胜念及旧情,没有对他过多处分,在准他退役之前,发誓保守‘429部队’的秘密。接受了何玲子脑移植的孩子,神奇地活了下来。家父临离开江京时,将那婴儿偷了出来,给了一个教堂里的修女,托她送入育婴堂孤儿院。”#p#分页标题#e#
  山下雄治说出这番话时,关键脑中却翻过许多念头,说道:“看来,有人十分看重这个秘密的保守,才会杀了这么多人——山下老先生的这份笔记,不但是日军当年进行惨无人道的细菌战和活体试验的又一确凿证据,还可能启示着一个更大的秘密:他们培养了一批超乎常人的‘异能战士’ ……可我还是不明白,你是怎么知道这些历史的?”
  “别忘了,山下雅广就是家父。”
  关键又将山下雄治的话回味一遍,问道:“我感觉你的话还没有说完,那个被山下老先生救出来的孩子……”
  “他就是你的父亲关绍鹏!”
  “啊,原来是这样!”关键、安崎佐智子和井上仁都轻声惊呼。
  “只不过,你父亲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特异功能,却在你身上发生,似乎应了医学上常见的隔代遗传,而你对痛觉的奇怪感受……似乎能感受到冤死者的痛苦。”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萤之痛’!还记得令尊的那首词作吗?”关键开口,轻轻吟诵着山下雅广当年的伤心欲绝之作。“蒂并枝莲,房双宿燕,两三载同心、人心有千重眷。欲度朝夕拥帐暖,共画蛾眉、绘了平生愿……”

第8部分


  36
  这时,车田康介匆匆走了进来,兴冲冲地说:“总算联系上了巴警官,不久就会赶到。日本领事馆也会有人来,和警方协同处置那些陶艺品。山下博士,你能走动了吗?”
  山下雄治说:“人清醒了,手脚却仍是软软的,动不了。”
  “陶艺品在哪儿?我可以守在那里,第一时间交给官方。”车田康介说。
  “你们扶着我,我带你们去找。”
  两名记者上前来搀扶山下雄治。但山下雄治身躯长大,两人怎么也难将他搀起。
  “警方和救护车反正不久就要到来,不如你告诉我们,在什么地方。”
  “就在我办公室的保险箱里,密码是零三四九一五。”
  车田康介手里忽然已经多了一把手枪,枪口对准了安崎佐智子:“山下雄治,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聪明?你的保险箱里,只有一堆无用的废纸。”
  久未开口的井上仁忽然说:“是关键,刚才念了一遍山下雅广的词,却加了几个字,间接告诉了山下雄治他对我们的怀疑。”
  山下雄治不再多说,怒目而视。的确是关键提醒,在念词时将前四句的每句开头,都加了一个字,分别是“蒂”、“房”、“两”、“人”,即“提防两人”。
  关键说:“不过也晚了,也不知道你给我们注射的是什么,我们能保持头脑清晰,但肢体却被进一步麻醉,什么高明药剂,不经过脊髓,却能麻醉到这么广的范围。井上先生用针管抽药剂、弹气泡的手法非常专业;你们出现的时机也太恰到好处;十年前佐智子小姐的父亲被杀,五年前的陶艺品劫杀案,和最近的这系列杀人案,其中唯一的常数,似乎就是你们两位。也只有你们两个合伙,才能将这些案件做得天衣无缝。你们的目的,就是山下雄治博士刚才说出的那段历史。他是个善良的人,不忍让这段历史就此沉埋,同时,他又是个软弱的人,直到临死,也没有勇气公布于世。但他一定心动,尤其五年前,正是细菌战受害者家属对日本政府的诉讼案如火如荼之际。《萤火虫相望》的赝品被砸碎在此,说明你们想要的是陶瓶里面的秘密!山下雅广一定记下了这里发生的一切,而你们想让那秘密永不见天日!你们到底是谁?”关键总算听出了眉目。
  山下雄治说:“让我发挥一下想象力吧,井上先生,我甚至怀疑你就是黑木胜的幼子,离奇自杀的那个孩子,一名医学院的高材生,就是你!其实你被换了身份,成为了军国主义分子,到中国来做民间间谍。甚至,黑木胜也还没有死,在操作右翼集团……你们……你们就是杀害家父的元凶!”
  井上仁怒喝:“不用再多废话了,你到底交不交出《萤火虫相望》的真品?”
  “我已经做了安排,家父告诉我的一切,都有另一方知道,一旦我被害,真相就会立刻登上各大报纸的头条。”山下雄治仍保持着高度镇定。
  “其实,只要大家都管好自己那张嘴,地狱会少掉许多冤鬼。”车田康介道。
  “但如果这样,就是任凭邪恶纵横,人世就会成为地狱。就像五十年前的这里。”关键怒视着两人。
  “那就委屈你的女朋友先入地狱了。”车田康介的枪口抵上了安崎佐智子的头颅。
  山下雄治大叫一声:“我说!”却已经晚了,叫声中夹杂着一声枪响。
  车田康介手中的手枪滚落在地。井上仁飞快地跑出门,却被几束手电光照定,有人喝道:“不准动!”只见陈警官和数名荷枪实弹的刑警已将车田康介和井上仁团团围住。
  沿着井口垂下吊索,巴渝生缓缓降入圣母堂后院的井中,手电光在井壁上游走。井壁原是青石砌就,不见阳光,黑黝黝的,而其中的一片,略略突兀,颜色也淡。巴渝生用力推了一下,一小块石板向后倒去,井壁上现出一个“洞”来。
  进洞后,是一条极为局促的通道,只能一个人爬行。巴渝生向前爬出十余米,前面忽然现出一具骷髅!爬了不远,又遇见了一具尸骨。
  爬过十余具尸骨后,巴渝生从通道的另一个口里出来,发现身处在一个黑洞洞的屋子里。屋里有个硕大的灶台,七八个炉灶,显然是个厨房。他周游完整个地底建筑后,得出结论,这里是一个日军的秘密医学基地。方位上,正是中西医综合研究所的地下。
  莫非,蔡修女和安崎仁济之死,是不是跟这“井里的秘密” 相关呢?
  他向上级汇报后,提议暂时将这个发现保密。就在他连夜查找各方面资料,汇总线索的时候,电话响起。“巴警官,不好了,关键失踪了!”欧阳姗的语气慌张。“我给他打电话,总是没人接。”
  不久,各路查询的结果已经反馈而来。
  情况远比想象得糟:暗中保护关键的干警被人暗算打昏。关键、山下雄治、菊野勇司、千叶文香和安崎佐智子都失踪了!巴渝生和陈警官立刻带上几名干警,赶往中西医综合研究所。研究所里,众人的私人物品都还在,说明失踪可能就发生在研究所。
  巴渝生带分队来到小教堂的后院,领头下井,众警员鱼贯而入,分两队寻找。陈警官的小队发现了关键等人驻留的那间屋子,在两日本记者大下杀手时由神枪手开枪阻拦。
  关键听巴渝生叙述完,说:“你们爬进来的那条通道一定是当年陕西壮丁集体出逃时挖的通道。日军和特高课安排了内线在劳工中,那批壮丁没有走成。那个通道,日军也一定会堵上。我有个推测,通道和地下建筑里的尸骨,正是日本兵。这里的最高长官安崎宗光,看起来就是剖腹自杀的。当年日军战败后,自杀非常普遍。安崎宗光听说日军准备投降,要将他数年的心血付之一炬,说不定陷入绝望和疯狂;他剖腹自杀,也会要求下属效仿。也许,想活命的士兵中,有人记起了劳工挖的通道,所以重新挖开了被封堵上的一段,也许,最终还是因为筋疲力尽,或者被射杀,没能逃出这里。这条通道,成为两名日本记者进入这里的另一条秘密通道。我甚至想,他们当年杀害山下雅广和两名警卫,走的就是这条通道。”
  “有道理,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最近车田康介和井上仁又开始频频光顾那口井和那条通道,他们是在暗中观察你们的实验进程。他们的行踪终于被老眼昏花的蔡修女看见。蔡修女认准了他们是恶魔,恶魔是从井里出来的,便在井口放了一个十字架镇魔。两人因此知道行踪被蔡修女发现,便杀人灭口。”巴渝生说。
  “他们的作案动机,是不想让这地下魔窟的秘密公布于世,对实验小组的兴趣,也就是希望我的‘特异功能’能帮山下博士找回失踪的陶器。”
  巴渝生转向山下雄治:“请问山下博士,《萤火虫相望》的真品,到底在哪里?”
  这时,陈警官走了过来,捧着一个大花盆,盆里栽着一棵硕大的四季海棠。正在接受治疗的山下雄治点头说:“请你把里面的花和土倒出来。”数块陶瓷片从土里现出,巴渝生蹲身,将这些陶瓷片拼成了一个细长花瓶的形状。《萤火虫相望》!
  山下雄治道:“我在关键和佐智子的启发下,挖掘了先父在万国墓园的墓地。最初,我只是希望能将这艺术品完璧归赵,设法带回日本,但随着恶性案件的升级,当我看见关键眼中思念黄诗怡小姐的悲哀,我就会想起先父给我留下的遗嘱,一张《萤火虫相望》的照片,和一条只有四个字的遗嘱——一句中文成语:”不破不立‘。“
  众人明白了“不破不立”的意义——山下雄治砸碎了天价的《萤火虫相望》。

  37
  花盆的土里,还有一个密封塑胶袋。山下雄治说:“那个袋子里,就是我早些时候讲的那个故事,还有对这个地下试验基地的详细描述,一段丑恶的历史。”
  关键等人将过去几个小时里发生的事向巴渝生汇报过一遍后,对发生在五年前的陶艺品劫杀案以及最近发生的解剖杀人案的来龙去脉终于有了一个完整的了解。
  山下雅广提前退伍时,曾在军旗下向天皇发誓,永远保守秘字426部队的秘密。他一直恪守诺言,但内心里在谴责那惨无人道的战争和更灭绝人性的试验计划,所以他一直希望“秘字426部队”的秘密能大白于天下。但如果从自己口中说出去,不但是违背誓言,在暗处的军国主义组织会立刻让他家破人亡。
  于是,他将以前写的手记塑进了因追悼何玲子和那场战争中流离失所的灵魂的陶艺品《萤火虫相望》,希望在他死后有人“失手”打碎那陶器,让手记瞬间成为公共资料。终于,他选中了在江京举行展览会的机会,准备提前实施这个计划。
  诈死的黑木胜一直监视着山下雅广的举动,他的右翼组织在海关有暗线,陶艺品出关前做安检扫描和艺术品鉴定扫描,扫描过程中,《萤火虫相望》“腹中”的秘密被透露出去,黑木胜的组织得到消息,猜到陶艺品里藏了有关秘字426部队的秘密。他立刻通知潜伏在江京的井上仁和车田康介,要设法劫下《萤火虫相望》。
  山下雅广到江京后,他总觉得有人在跟踪自己。在多日的接触中,他认为中方警卫黄冠雄值得信赖,两人在某晚更换了大衣,黄冠雄戴上假发,将跟梢引走,山下雅广到万国墓园埋下了《萤火虫相望》。这是为什么山下雅广的衣服上有黄冠雄的指纹甚至毛发。两记者发现一直跟踪的并非山下雅广,就知道老人采取了防范,他们从圣母堂后院的井口进入“秘字426部队”的地下试验基地,坐电梯到美术馆的地下电路间。进入四号展厅。转眼间,两名保镖一死一伤。凶手看出了陈列在堂的《萤火虫相望》是赝品,逼山下雅广和黄冠雄说出真相,顽强的黄冠雄在重伤之余,爬上前死死抓住了车田康介的脚踝。破案后,江京警方分离出了五年前从黄冠雄手中取下的DNA样品,确证了车田的行凶。
  凶手杀了山下雅广,知道没有最终完成使命。同时,他们发现一名致力于异常生理现象研究的中年科学家任泉,有个奇特的实验对象,一位叫关键的少年。
  不久,他们又在一些有日文书刊的图书馆、资料室里,发现了黄诗怡的身影和借阅记录,显然,她在通过另一条途径,查找父亲被害的真相,最可怕的是,她离真相越来越近。直到有一天,她发现了车田和井上这两个“日本通”和中日友好人士。两人向黄诗怡显示了极大的热情和帮助,同时设计杀人方案。
  在一次约见时,车田康介和黄诗怡订好,在江医旧解剖楼见面,一起勘查他最近发现的解剖楼里保留的当年江京沦陷时日军做恶的痕迹。黄诗怡对两人相当信任,但为了不给同时有约会的男友关键添麻烦,还是叫上了褚文光去解剖楼和她见面。而褚文光进楼时就被在外面潜伏放风的井上仁发现,井上仁偷袭,击昏了褚文光。
  黄诗怡和褚文光惨遭杀害。黄诗怡随身带的书包里有不少她以前陆续积攒的证据,被付之一炬。两人用解剖手法杀人,是想嫁祸于关键。“诸葛胜男”的安排,也正是让关键无法洗脱嫌疑。而当山下雄治一行来到江京,凶手发现,通过这次实验,他们有可能会发掘那被山下雅广掩埋的陶艺品和秘密。
  任泉调戏黄诗怡的“爆料”其实只是一段小插曲;方萍的被杀,同样是段插曲,不但是两个恶魔的“即兴表演”,也有着一举多得的深意:可以嫁祸于任泉;分散警方的注意力,增加不必要的头绪。
  蔡修女的死,则是因为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蔡修女之前,另有几名教堂的主持离奇去世,显然也和地下试验基地有关——小梁村的壮丁从井口爬出后,“秘字426部队”的日本宪兵接到告密后尾随而至,可能就是在圣母堂里逮捕了逃跑的苦力。可能日本情报部门也有间谍留在了江京,监护着这个秘密。他以隐秘的方式警告圣母堂的那些神职人员,并杀害了对研究所产生了兴趣的侦探,继而又监视着神职人员们的举动,每当他们准备讲出那段遭遇时,就下手杀人,使中西医研究所和圣母堂也都成了民间传说中的“鬼地”。后来车田康介和井上仁到江京来“接班”,这一恐怖的传统,也保留了下来。
  “所有这些都是他们犯的恶,莫非十年前佐智子父亲安崎仁济的死,也是他们……”这是关键留下的最后一个疑问。
  巴渝生翻着手中的资料说:“安崎宗光自尽后,他的遗孀和遗腹子安崎仁济一直受黑木家的救济。安崎仁济整个大学教育的开销,都是由黑木药业的基金会赞助的。所以他的军国主义立场,和对这个地下试验基地的了解,并不奇怪。不过,十年前安崎仁济的江京之行,使他的政治立场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此事他只是在长途电话里,隐约向他夫人提及。他思想转变,向伪装的两位‘左翼’记者提起,两人知道安崎仁济掌握了地下试验基地的秘密,怕他今后说出去,因此在安崎仁济勘察圣母堂水井里秘密通道时,下了杀手。被认定为凶手的小流氓,只是个替罪羊。”
  “可是,安崎仁济为什么会突然改变了政治立场?”
  “无人得知。我想,他是个认真的学者,他在中国的考察过程中,去了几乎所有日军犯过极大罪行的地区,也阅读了大量的资料,以治学的态度研究了日本侵华的史实,对日军犯下的罪行和中国人民所受的损失有了全新的认识。这些,直接对应上他所了解的‘秘字426部队’惨无人道的试验,有良知的人幡然醒悟,也很自然。”
  关键默默点头,说:“所以他们整个疯狂杀人的初衷,就是为了掩饰那段丑陋的历史,他们暂时不杀我,也是希望通过我的特异功能,在实验进行中找出他们五年前没能拿到手的山下雅广手记。”
  雪夜清冷,熄灯后的江医一附院病房大楼格外静谧。住院医师办公室里,关键独坐疾书。送走了山下雅广和安崎佐智子等日本友人,他又回到了平静的大学生活,白日里便多接了几个大病史,一直写到现在。
  久坐之下,他起身舒展一下。窗外,下着入冬后江京的最大一场雪。远处,楼门前,如瀑长发,黑色皮风衣,正是黄诗怡!和黄诗怡酷肖的安崎佐智子已远在海之东,这还会是谁?等不起电梯,关键从楼梯狂跑下楼。“诗诗!”关键忍不住叫出声来。
  听见关键的呼喊,她缓缓转身,脸上是淡淡的笑,还是淡淡的忧伤?是安崎佐智子! “我正要打手机给你,”安崎佐智子晃了晃手中的手机,又看了看楼门口的值班保安,“他们不让我进去,说是已经过了探视时间。”
  “佐智子……你好。”关键不知该说什么,“我以为,你现在该在京都呢。”
  “其实那天,你送我们到机场……”安崎佐智子幽幽道,“在你离开的一刹那,我忽然觉得,江京,有我难以割舍的东西。”她低下头,看不清她的眼神和脸色。
  关键心头顿时一片茫然。“我……我知道,你妈妈还在江京。”明知道是傻到家的话,还是会义无反顾地说出来。
  安崎佐智子抬起眼:“回到京都的那两天,我一直在挣扎,要不要回来找你,想问你……我在考虑,和妈妈一起在江京定居。”她注视着关键的双眼。
  “啊……好啊,太好了,欢迎!”关键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安崎佐智子轻轻一叹:“可是,刚才你那声‘诗诗’,终于可以让我的内心矛盾告一段落。我们都需要时间……也许,我还是应该离开……”沉默。心头大乱。还是安崎佐智子先说:“我该走了,我妈妈还在等我回家呢。”安崎佐智子又仰脸浅笑,说了声“再见”,转身离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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