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坦白地说,当我打算要开始写这个恐怖故事的时候,我的内心一直感到很不安。
因为这实在是一件惨绝人寰、充满诅咒与怨恨的凶杀案。所以我很不愿意把这个恐怖事件公诸于世,相信读者们读过之后,也会觉得心里很不舒服。
作为作者的我,也无法预测自己将会以怎样的方式来叙述这个故事;我想,读者们合上这本书的那一刹那,说不定会有一种仿佛从漆黑的万丈深渊中挣脱出来的感觉!而且,我觉得金田一耕助也有同样的顾虑,因为他一直犹豫着到底要不要把相关的资料提供给我。
这个案件的性质和我这两三年来所写的有关金田一耕助的其他冒险经历差不多;至干时间的先后,大概介于(黑猫酒店事件)和(夜行)之间。
这件事之所以到现在仍让我感到害怕,是因为整个事件给人一种无可挽救的绝望感,并且充满了憎恶、怨恨的人际关系。
不过,由于出版社再三催稿,再加上得到金田一耕助的同意,因此,我终于决定写这个故事。
现在,我的书桌上摆满了金田一耕助提供给我的各种资料,其中最令我感兴趣的是一张照片和一张唱片。
这张照片大概和明信片差不多大小,是一位中年绅士的半身像。
拍这张照片时,这位绅士正好四十二岁(这个故事中所出现的年龄,全都是以虚岁计算),处于男人的厄运之年。也许是心理作用吧!我总觉得这个人的脸上写着绝望与无助。
他的额头略宽,皮肤不算黑,头发整齐地向左边分,鼻子高挺,眉头深锁,眼珠的颜色深沉,似乎隐藏着无数心事,不过,整体给人的感觉倒还满舒服的。
此外,他的嘴巴略小,嘴唇较薄,但却不会让人觉得尖酸刻薄,反而有一种女性的温柔感。不过,从宽阔的下巴看来,却像是一旦有什么事发生,他的体内就会爆发出坚强的意志力。
虽然他穿的西装相当朴素,但是,垂在胸前的领带倒是满有艺术气质的。
总而言之,这张照片里的人很有贵族气质,是一位英俊潇洒、风度翩翩的美男子。他就是这个恐怖事件中非常重要的一个人物——椿英辅子爵。而他在拍了这张照片的半年后,就离奇地失踪了。
至于那张唱片,则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G唱片公司发行的十寸大小的长笛独奏唱片,曲名是——(恶魔吹着笛子来)。
作曲者与长笛吹奏者都是椿英辅,这张唱片是他在失踪前一个月才录制好的。
不知为什么,在下笔之前,我突然有种想听听的冲动,于是把唱片放入唱机里播放。
不听还好,一听之下,我立刻感到一股强烈的寒意从脊背凉飓飓地窜了上来。
这绝对不是心理作用,而是在长笛的旋律中,有一种像是音阶走调、旋律杂乱的诡异感觉。
此外,整首曲子充满了仇视与憎恨之气,一个个音符,都仿佛要幻化出一个疯狂的、恐怖的恶魔实体。
虽然我对音乐完全外行,但是乍听之下,仍不由地感受到这首曲子和多布拉的长笛(匈牙利的田园交响曲)有点相似。
不过,多布拉的曲子至少还有轻快的一面。而椿美辅的(恶魔吹着笛子来),从头到尾给人的感觉却都非常凄凉、哀怨。尤其是在音域渐强的部分更是恐怖,像是地狱里的游魂带着积怨沉仇和诅咒,在寂静的夜晚哀号着,即使是不懂音律的我,听了以后也会全身汗毛直竖。
(恶魔吹着笛子来)这首曲名应该是从木下奎太郎的名诗(玻璃批发商)里“盲目随笛而来”所引申的。然而,在这首曲子里,我不但感觉不出奎太郎的情绪,反而充满了恶魔吹笛的鬼叫声,那叫声有如带着诅咒和憎恶的黑血,随着唱盘缓缓流泻而出。
像我这种外行人都可以感觉出一股强烈的鬼气,更何况是和这件事有关联的人。在椿英辅失踪后,突然听到这首长笛独奏曲时,那恐惧与震惊便可想而知了!
之后,我一想到(恶魔吹着笛子来),就觉得那实在是一首十分疯狂的曲子,不过它却是这桩恐怖案件的开端。
这件事在昭和二十二年时,曾经是轰动社会的大新闻。当时我虽然年纪还小,但是对这惊天动地的事情,多多少少还有一点印象。而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有一件事情竟也和这个案件有微妙的关系!
那就是震撼一时的“天银堂事件”。
天银堂事件——光看这几个字,就会让人怦然心跳,直到今天,这件事还让人有记忆犹新的感觉。
当时就连海外的传播媒体,也竞相报道这史无前例的事件。让我在这里还是简单地说明一下吧!
那是在昭和二十二年一月十五日,早上十点左右,银座的天银堂珠宝店来了个男人。
那个男人大约四十岁左右,是一个长得不错的美男子,肤色微黑,给人一种贵族气质的感觉。他的手臂上佩戴着卫生所人员的臂章,另一只手则抱着一个像是医生出诊时拿的皮包。
那个男人一进珠宝店,便走进办公室和老板见面。首先,他递上一张上面写着东京都卫生局工作人员井口一郎的名片,然后告诉老板:因为这一带有传染病,凡是和客人有接触的店员们,依规定都得喝预防药。
因此,老板立刻召集所有的店员到办公室。因为刚开门营业,还没有客人,店员们也刚放好橱窗内的摆饰,所以一听到老板的指示,大家全都跑过去,连负责清扫的清洁妇也来了,包括老板在内,全店一共有十三个人。
而这个自称是井口一郎的人,看店里所有的人全都到齐后,从容自若地从皮包里拿出两个不同的瓶子,倒在每个人的杯子里,教大家如何喝这个药。
数秒钟之后,这群善良的人做梦也没有想到,把这两种药都喝光之后,凄惨的命运随即降临在自己身上。
店员一个个不支倒地,有人马上就断气,也有人痛苦不堪、挣扎呻吟着。
而那个自称是井口一郎的男人一看到这种情形后,马上把自己所带来的东西统统塞进皮包里,冲出办公室,顺手抓了一把摆在店里的珠宝,往银座街上逃逸。
事后经过警方详细清点的结果,发现被抢走的珠宝大概值三十万元左右。
这个凄惨的案件被人发现时,已经是井口一郎逃走十分钟之后了。
当时一个偶尔走进店里的客人,听到办公室里有异样的呻吟声和低微的求救声,于是向门缝里张望了一下,等他看到里面的情形,着实吓了一跳,这桩前所未闻的命案就此揭开了。
这桩案件里的十三个被害人之中,只有三个人保住了性命,其余的十个人都在医生和警察赶来之前就断气了。
这件事发生之后,虽然有人批评老板和店员太过于相信“公务员”的头衔,才会导致这样的事情发生,不过话说回来,就因为这个自称井口一郎的人,看起来是那么温文儒雅,态度又如此从容不迫,所以当时才没有一个人怀疑他。
从作案手法来看,这件事相当单纯,根本称不上是智慧型犯罪,倒是凶手残忍、冷血,以及那毫无人性的作案心态,简直天地难容;尤其当时是在战后不久,社会民心都不稳定的情况下,这个案件带给人们极大的震惊和恐慌。
大家都以为很快就可以抓到凶手,事实上却并非如此,因此这件案子才慢慢地扩大了。
当然,警察局一直没有懈怠过,凡是可疑的线索、凶手可能藏匿的地方、珠宝的流向,甚至替井口一郎印名片的印刷厂,他们都不放过,并且还根据三名幸存者,以及曾目击犯人从天银堂跑出来的两三个证人的记忆,画了一张凶手图像,张贴在车站和附近的大街小巷里,请社会大众帮忙指认。
凶手图像经过五次修正后,终于刊登在各大报章杂志上,也因而衍生出许多悲喜剧。
指证凶手的投书和密告信,如雪片般蜂拥而至,为了这些捕风捉影的信件,警察局里闹得天翻地覆、人仰马翻。警察明知可能被骗,还是不得不前往求证;也有不少人因为某些特征和凶手相似,在街边被警察拦住盘查,造成困扰。这些情形不只是在东京有,全日本各地都时常发生呢!
前面提到天银堂事件是在一月十五日发生的,大约过了五十天后,也就是三月五日的报纸上,又登出一件撼动人心的大案子。
这桩案子才是我要写下的恐怖三重杀人案的前奏曲。
当时,太宰治的《斜阳》尚未出版,因此,像什么斜阳族啦、斜阳阶级啦,这一类的名词都还没有出现;如果当时《斜阳》已经出版的话,这桩案子必定会以“斜阳阶级”这个名词来涵括。
三月五日的报纸上大幅报道椿英辅子爵失踪的消息,这是战后第一次揭露贵族阶级崩溃的报道,因此社会大众对这个消息相当感兴趣。
事实上,格英辅子爵是在四天前的三月一日就已经失踪了。
那天早上十点左右、椿英辅没有对家人说明去向,就迳自离开家,之后,再也没有回去过。
他离开家时,身上穿了一件灰色的西装,外面罩着一件同样颜色的大衣,还戴了一项老旧的礼帽。
家里的人根本没有想到椿英辅会失踪,一连三天过去了,他没有回来,家人向亲戚朋友打听他的下落也没有结果,才在四日的下午向警察局报案。
从椿英辅当时的情形来看,也许自杀的可能性比较大些,因此,警察局趁着向全国各地发出缉捕天银堂案凶手的同时,也在五日的报纸上登了一张椿英辅的照片,就是我手边这张像明信片大小的照片。
因为没有只言片语,也没有遗书,就算椿英辅是自杀的,其中原因也十分暧昧。但是,任何人都可以想象得到是什么原因。
像他那样的人,要在战后的社会里生存,实在太痛苦了。由于椿英辅在停战前一直都在日本宫内厅做事,自从宫内厅被废后,他也遭到免职的下场,由于他在宫内厅的职位并不高,再加上当时的家庭环境逼迫,椿英辅为什么会自杀就不难理解了。
椿英辅在麻布六本木的公馆虽然没有毁于战火,但却由于他妻子的哥哥新宫利彦一家,以及舅舅玉虫伯爵的房子被烧掉,因此,他不得不和这两家人住在一起。这件事使得本来就相当神经质的椿子爵更加无法忍受。
其实,这栋房子名义上虽是椿英辅的,实际上产权却归他的妻子秋子所有。
在日本能称得上公卿的人,一般都相当有权有势,而椿家虽是贵族出身,但是自从明治维新以后,一直没有出现什么杰出的人物,因此即使拥有爵位的头衔,收入也是一年不如一年。
椿美辅年轻时,简直穷得一贫如洗,根本没有办法保住子爵的体面。幸亏后来他和新宫秋子结婚,情势才扭转过来。
秋子的娘家姓新宫,也是诸侯出身的贵族,新宫家代代都善于理财,在贵族间也颇负盛名。尤其是在工虫伯爵掌理下,家产日益庞大。玉虫伯爵虽然没当过大臣,在政坛却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椿英辅对玉虫伯爵会赞成他和秋子的婚事,始终抱着质疑的态度;相应的,玉虫伯爵事后大概也很后悔吧!他总是骂椿英辅是一个只会吹笛子的无能者。
像玉虫伯爵这种势利的人,虽然看不起淡泊名利的椿英辅,却对除了酒、女人和高尔夫球以外,什么都不要的外甥新宫利彦推崇备至,赞许有加。
大家都说:家里来了贪财势利的伯爵,再加上一个不务正业的大哥,又被人斥责是无能者,即使是个性温和的椿英辅也会受不了。
放下这些暂且不谈,椿英辅下落不明的消息在报纸大肆报道后,闹得全国皆知,唱片公司也立即把握这个大卖点,推出(恶魔吹着笛子来)这张唱片。
一如先前所说,这张唱片里藏有许多深远的涵义,只不过当时没有被人察觉到罢了。这张唱片的风格不同于一般的歌曲,况且在西洋乐器里,长笛独奏并不是很流行,因此,并没有得到很好的评价。
过了许久,椿英辅依然行踪不明,大多数的人都认定他已经自杀了。
椿英辅在战后曾谈到他对死亡的看法,他认为与其死在家中,还不如找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一个人静静死去来得好。
因为他有言在先,所以大家都认为椿英辅一定是死在哪座山里面。
果然不出所料,这个预言后来竟然成真。
椿英辅离家后的第四十五天,也就是四月十四日,警方在信州雾峰的树林里发现一具男尸。从服装和身上的遗物看来,应该是失踪的椿英辅,所以他们马上向子爵公馆报告。
可是椿英辅的家人却为了应该派谁去领回遗体的事而僵持不下。秋子由于不太能接受丈夫失踪的消息,因此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猛然间遇到这种事,她只好叫女儿美弥子的表哥一彦去办。
一彦不但是椿英辅的外甥,同时也跟着椿英辅学吹长笛。
不过一彦当时二十一岁,美弥子才十九岁,两个人都太年轻了,光是让这两个孩子去,还真叫人不大放心,至少得有一个懂得人情世故的大人跟着才行;而这个人当然应该是一彦的父亲新宫利彦了。
所以秋子坚持要利彦同去,但是利彦始终不肯点头。他认为与其去领回妹婿的遗体,倒不如向妹妹要钱去找女人,或是找几个朋友去打高尔夫球来得愉快。
后来因为拗不过妹妹的哭闹,再加上有笔为数不小的玩乐资金作为交换条件,利彦才带着一彦和美弥子出发。同行的还有一个是椿美辅在战后收留的友人遗子,名叫三岛东太郎的年轻人。
一行人到达现场后,一切的手续、善后事全都是三岛东太郎在处理。
尸体在解剖后立刻火葬。令人吃惊的是,根据现场环境和医生的验尸报告推测:椿英辅在三月一日离家后,就直接到这里来了。虽然检验出他是服用了氰酸钾,但也许因为雾峰这个地方天气比较寒冷,所以尸体几乎没有腐烂。
椿英辅就这样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随着他丧礼的结束,大家也都以为这桩失踪案件已经告一段落,然而,事实却不然。
半年之后,恶魔又高声吹着诅咒之曲而来,让人们不得不从另一个角度重新审视椿英辅的失踪案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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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椿英辅的遗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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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如果看过《黑猫酒店事件》这本书,一定不会忘记金田一耕助在昭和二十二年前后,曾遭遇过一些极为奇妙的事情。
昭和二十年的秋天,二次世界大战刚结束,金田一耕助的家毁于战火,他只好住到大森山附近一间名叫松月的日式旅馆里。
这间旅馆的老板名叫风间俊六,是金田一耕助的老友,在战后因经营建筑事业而小有成就,因为事业庞杂,这间旅馆就交给小老婆来经营;当金田一耕助搬进去之后,就像生了根似的,再也不想离开了。
风间俊六的小老婆心地善良,把金田一耕助当做自己的亲弟弟般(事实上,金田一耕助年纪比她大)照顾,尽管金田一耕助在办案时脑筋清晰敏锐,平常却像只懒猫一般,她不但照顾他的日常起居,有时甚至还偷偷地塞点零用钱给他。
随着金田一耕助的名气渐渐响亮,委托他查案的客人也络绎不绝,这和委托人虽然要求调查的内容各异,但都对出入侦探社踌躇再三,尤其是那些年轻女顾客,她们得拿出相当的勇气才能踏进这间旅馆;即使进来了,要和金田一耕助面对面在一间只有四个半榻榻米大小的房间里促膝而谈,心里多少会感到有些难为情。
昭和二十二年九月二十八日。
金田一耕助正在和一位看起来似乎有点不好意思的女子坐在房间内谈话。
她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女子,穿了一件丝绵短衫,配上黑色裙子,头发上夹着粉红色的发夹。
她的长相让人即使想言不由衷地赞美她几句,也找不到合适的词句。
年轻女子的前额颇高,过大的眼睛配上一张扉斗脸,看起来十分刺眼。虽然她的外貌让人感到有些突兀,但是脸上却流露出一种高傲的神情;看她规规矩矩地坐着,一双手却又不住地揉着手帕,让人觉得她似乎坐立难安。
金田一耕助不动声色地观察她,表面上却装出一副十分悠哉的样子,心不在焉地抽烟。来访的女客看他这个样子,觉得金田一耕助这人不太可靠,心情一下子变得急躁起来,不自觉地摆动着膝盖。
两人第一次见面,竟然无话可谈。金田一耕助在等女客开口,女客也在等金田一耕助先问话,弄得金田一耕助不知如何是好。
突然,金田一耕助手上长长的烟灰啪的一声掉了下来,女客有点惊讶地睁大双眼,看着桌上的烟灰。
“那个……”
她似乎刚想要说什么,没料到金田一耕助居然呼地一下,吹走烟灰。
“唉呀!”
女客急忙用手帕遮住眼睛。
“真、真对不起,烟灰跑进眼睛里了吗?”
金田一耕助对自己的鲁莽感到不好意思。
“啊!没什么。”
女客用力揉了两三下眼睛,这才拿开手帕,含嗔带笑地看着金田一耕助。
她这一笑,嘴里的蛀牙也露出来了。
金田一耕助心想,她这种样子看起来还满可爱的,不像刚进来时那么阴沉。
金田一耕助有些不好意思地搔搔头,结结巴巴地说:“对、对不起,我是个不太注意生活小节的人;你的眼睛有没有什么关系?”
“还好,不要紧的。”
女客又重新摆出高傲的姿态,冷冷地回答。尽管她的态度倨傲,但总算打破两人之间的沉默了。
“你去找过警政署的等等力警官?”
“嗯”
“那么,你找我有什么事呢?”
“是这样的,那个……”
女客似乎感到有些羞于启齿,过了半晌,她终于鼓起勇气说:“我叫美弥子。”
“嗯,我知道。”
“您误会我的意思了,如果我只说我的名字,也许您不太清楚,其实我是今年春天失踪的那位椿英辅子爵的女儿。”
“今年春天失踪……”
金田一耕助哺哺自语着,突然两眼圆睁。
“哦,我记起来了,就是那位椿美辅子爵。”
“嗯,不过现在他已经不再是什么子爵。”
美弥子有点自嘲似地冷冷说道,她大大的双眼看着金田一耕助。
金田一耕助不禁有点手足无措,不住地搔起头来。
“嗯,发生那种事,也真令人意外啊!”
接着,他抬头看了女客一眼。
“你来找我的目的是……”
“懊,我是来……”
美弥子不断以颤抖的指尖,揉捏着那已皱成一团的手帕。
“也许您会感到荒唐,但我可是非常认真的。”
美弥子的一双大眼,仿佛要把金田一耕助吸进去似的,牢牢盯着他看。
“有人怀疑我父亲没有死!”
金田一耕助被这突如其来的话吓了一跳,双手紧紧抓住桌沿,结结巴巴地问道:
“你为、为什么会这么说呢?”
美弥子的双手平放在膝上,一言不发地看着金田一耕助。金田一耕助被看得有点受不了,大口大口地灌下凉茶,吁了一口气,才稍稍觉得好过些。
“我大略看过有关这件事的新闻报道,印象中你父亲的尸体好像是在信州的某处山上被发现的。”
“是的,在雾峰。”
“那时他离开家多久了?”
“四十五天。
“原来如此。尸体已经腐烂,又没有足以辨识身份的随身物品;但是,报纸上不是都说那确实是椿子爵吗?”
“不是。尸体几乎还没腐烂,只是味道很难闻罢了。”
“这么说。你看过尸体了?”
“是的,我看过了。我母亲不愿意去认尸,只好由我去认领了。”
当美弥子提到她母亲的时候,声音似乎有些怪异。金田一耕助忍不住细细观察着美弥子的表情,而她也注意到金田一耕助不寻常的反应,霎时双颊一片潮红,连耳朵都火红似血。
“那时,你确定那具尸体是你的父亲?”
“是的。”
美弥子十分肯定地点点头,又说:
“现在也相信。”
金田一耕助感到不可思议,他看着美弥子的脸,继续问道:
“只有你一个人去吗?有没有其他人跟你一道去?”
“舅舅、表哥,还有一位三岛东太郎先生都陪在我身边。”
“这些人都认识你父亲吗?”
“是的。”
“他们有没有说那具尸体不是你父亲?”
“不,他们都确定是。”
金田一耕助开始皱起眉头,有些不解地说:
“既然大家都确认了,为什么还有人会认为你父亲还活着呢?”
“我相信那就是我父亲,直到现在仍然相信。不过尸体五官的轮廓却和生前差异颇大,我想,那也许是自杀前的苦恼、烦闷以及吞药后的痛苦所造成的。当时,有人说我认错人了,我也曾经这么怀疑过,后来,有人对我再三嘀咕着那具尸体不是我父亲时,我开始有些半信半疑。因为尸体是我去认领的,当时舅舅觉得恶心,没好好察看。这种事,我有什么理由让人家心不安呢?”
美弥子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你说的舅舅是……”
“我母亲的哥哥,名叫新宫利彦,他以前也曾是个子爵。”
“那表哥是……”
“是舅舅的独生子。”
“你父亲身上有没有什么明显的特征?”
“如果有的话,我今天就不会来问这些问题了。”
金田一耕助颔首说道:
“是谁说那具尸体不是你的父亲呢?”
“我母亲!”
美弥子森冷的语气,使金田一耕助不由地深深看了她一眼。
“你母亲为什么会这么说?”
“我父亲生死末卜时,我母亲就不相信他会自杀,她认为我父亲一定暂时躲在什么地方;直到我父亲的尸体被发现后,她才稍微有些相信,但是没多久,她又不相信我父亲已经死了,老觉得我们欺骗她,说那具尸体不过是我父亲搞的偷天换日的把戏,是找个替死鬼来蒙骗她。”
金田一耕助感觉到某些微妙的玄机正慢慢从地底被挖掘出来,不过他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缓缓问道:
“是不是因为你父母的感情很好,你母亲思念过深,才会这样想?”
“不!绝对不是这样。”美弥子以激动的口吻说,“我母亲怕他,她说,如果父亲还活着,总有一天会回来报仇的。”
金田一耕助听了,不禁疑惑地眯起眼睛。美弥子发现自己说得太多了,立刻双颊通红,犹豫着是否应该继续说下去。
金田一耕助适时地转移话题:
“照你这么说,你父亲并没有留下遗书,是吗?因此你母亲才……”
“不,有一封遗书!”
美弥子马上打断他的话,金田一耕助愣了一下。
“可是,我明明记得报纸上并没提到他留有遗书啊!”
“是事后才发现的。那时,父亲失踪的事已经差不多平息了,如果把遗书的事发表出来的话,又会成为大家的话题,因此,我们把它视为家族秘密,不准外泄。”
美弥子从皮包里拿出一封信,递给金田一耕助。
信封上是椿英辅娟秀的字迹。
“这是在哪里发现的?”
“夹在我的书中。起先我并不知道有这封信,后来有一天我整理书房时,这封信正好从书本里掉了出来。”
“我可以看内容吗?”
“请!”
遗书的内容如下:
美弥子:
请不要责怪爸爸,我已经没有办法继续承受这么大
的屈辱和不名誉的打击了。若此事被揭露出来,我们椿
家的名声将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天啊!恶魔吹着笛子来……我已经没有办法活下去
了!
美弥子呀!请原谅爸爸!
遗书的最后并没有署名。
“你确定这是你父亲的笔迹吗?”
“是的。”
“请问,信中所提到的屈辱、不名誉是什么意思呢?是指失去爵位的事吗?”
“不,不是指这件事。”
美弥子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急急打断金田一耕助的话。
“当然,这个问题的确曾困扰着父亲,不过却和他的死没有关系。”
“那又是为什么?”
“我父亲他……”
美弥子的额头上渗出细细的汗珠,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勒住脖子,边喘气边说:
“今年春天,父亲因为天银堂事件而被警察传去盘问。”
金田一耕助像是被人用铁锤从背后重重地打在头上似的,他喘着气,吞了一下口水,双手用力抓住桌子两端,脑子里一片混乱,慌张地想说些什么,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美弥子又抢在他前面,迸出一段惊人的、像咒语般的话:
“事实上,天银堂事件嫌疑犯的合成照片,经过数次修改以后,简直就是我父亲的翻版!这样的巧合真是要命,只不过最初警察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而是有人向警察密告。这人到底是谁,我不能确定,我只知道这个告密者肯定是跟我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椿、新宫、玉虫这三个家族之中的某个人!”
美弥子说这段话时的神情相当激动和恐怖,愤怒的情绪笼罩着她的全身。
金田一耕助觉得她的怒气仿佛正化作熊熊的火焰,猛烈地燃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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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椿府的告密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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椿英辅被认为是天银堂事件的嫌疑犯,因此受到警方相当严密的调查,他的难堪与尴尬其实不难想象。
金田一耕助的脑海中,浮现出椿英辅在没落的贵族光环里,惊慌地面对残酷现实社会的情况,不免心情沉重起来。
“这。这实在是……”
金田一耕助吞了一下口水,企图改善自己的结巴。
“天银堂的那件事,我记得很清楚;至于你父亲涉及此案的事,报纸却没有报道过。”
“也许是因为父亲身份的关系吧!警方并没有露出任何口风。但是父亲却被警察局传讯了好几次。更难堪的是,他还曾与天银堂命案的生还者当面对质过。不仅如此,甚至连我们也都被警方找去盘问,提供父亲在一月十五日,也就是天银堂命案发生那天的行踪。”
“喔!原来如此,对了,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二月二十日,那是父亲第一次被警方叫去。”
“也就是你父亲失踪的前十天嘛!他有不在场的证明吗?”
“没有。我们没有一个人知道父亲在一月十五日那天,究竟在哪里,做了哪些事!”
金田一耕助大吃一惊,望着美弥子,美弥子则以略带颤抖的声音说:
“警方来询问时,我立刻查了一下我的日记,上面写着父亲在一月十四日早上去箱根的芦温泉。那段时间,父亲对长笛创作十分热衷,因此,他才会去芦温泉那儿住上几天,以便寻找灵感,父亲是在十七日晚上才回来的。想不到警察去调查后发现,他根本就没去芦温泉。”
美弥子把手帕揉得皱成一团,仿佛要揉掉心中的不安似的。
“刚开始的时候,父亲不愿意说明那几天自己的行踪,惹得警方相当不高兴,那时他的嫌疑很大。”
“后来呢?总算都说清楚了吧?”
“是的!因为父亲没有想到会被逼到进退两难的地步,只好老老实实地说了,警方花了整整一个星期终于查清楚,这才洗清他的嫌疑。”
“你父亲那几天到底去哪里了呢?”
“不知道,父亲没有对家里任何一个人提起这件事。”
金田一耕助突然感到一阵不安。
(椿英辅被怀疑是天银堂命案的嫌疑犯,却在需要提供自己不在场的证明时那么犹豫,可见这里面一定有文章。)
“你父亲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吗?”
“绝不可能!”美弥子斩钉截铁地说,“我父亲是一个很胆小的人,也许说他有点懦弱更贴切些。从小我就觉得父亲一直小心翼翼地活着,他除了长笛外,没别的嗜好。像这样的人,还会有什么秘密?真叫我想不通!”
美弥子的声音突然低沉了下来,像是想起什么,却又不确定是不是该说,一副很为难的样子。
“我记得一月中旬,也就是父亲去芦温泉之前,他看起来有点怪怪的,似乎非常困扰的样子……怎么说呢?我想应该说是他在害怕什么吧!”
“怕什么?”
“自从战争结束后,他就一直都是这样,今年又特别严重,当时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现在想想,倒还真是有点不寻常呢!”
“那你知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让你父亲这么困扰呢?”
“不知道,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或许是因为去年底玉虫舅公搬过来和我们一起住吧,所以才……”
“玉虫舅公是谁?”
“他是我母亲的舅舅,名叫玉虫公九,之前他还是个伯爵呢!”
“哦!原来如此!”
金田一耕助拿起放在桌上的便条纸和钢笔,一双眼睛紧紧盯着美弥子:
“对了,你刚才为什么会说密告你爸爸的人就在同一间屋子里?”
美弥子听到金田一耕助这么说,突然有些激动起来。
“那是父亲说的。我记得很清楚,二月二十六日那天,父亲虽然洗清嫌疑回到家里,但是家中的人却都对他避而不见,只有我一个人安慰父亲。那时,天色已晚,父亲在二楼的书房里,安详地躺在椅子上休息,房里没有开灯,光线暗淡,我见到父亲孤寂的背影,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好伏在父亲的膝上嚎啕大哭。”
美弥子像是快要哭出来似的,一张脸扭曲变形得让人害怕。
但是她没有哭出来,只是眨着大眼睛,强忍住泪水继续说:
“那时父亲摸着我的头发说:“美弥子,这个家里有一个恶魔,我就是被那个恶魔害的。”
美弥子的语调越来越高,也越来越激动,金田一耕助觉得自己似乎快要知道椿美辅身上的秘密了。
“当时我吓了一跳,疑惑地看着父亲。他虽然没有再多说什么,但我想应该是和密告者有关吧!因为那个人在密告信里,详细记载着父亲在天银堂事件前后的一举一动,如果不是家里的人,怎么会知道那些事?”
金田一耕助突然觉得有股凉飓飓的冷风从脊背窜上,忍不住微微发起抖来。
“你父亲有没有说这个人是谁呢?”
美弥子黯然地摇了摇头。
“那你呢?你认为这个恶作剧的人会是谁?”
美弥子紧咬着下唇,热泪盈眶。
“我也不知道。不过说真话,我第一个怀疑的人是我母亲。”
“你母亲?”
金田一耕助吓了一跳,那浸入骨髓的战栗感又窜上来了;美弥子则默默地盯着金田一耕助。
金田一耕助再次拿起笔,看了美弥子一眼,说:
“请你说明一下当时住在家中的有哪些人?应该有三个家族吧?”
“嗯。”
“就从你家说起吧!你的父亲叫椿英辅,他多大年纪了?”
“四十三岁。”
“还有呢?”
“母亲秋子,四十岁。但是……”
美弥子似有什么难言之隐,话讲到一半,又咽了回去。
“但是什么?”
美弥子的脸部线条变得僵硬起来。
“如果你看过我妈妈,一定会觉得我在说谎。她看起来非常年轻美丽。当年,她在贵族的社交圈里,还曾被誉为绝世美女呢!即使是现在,她看起来也不过三十岁左右。我妈妈心里始终认为,有个我这么丑的女儿,是件相当遗憾的事,因此,我常常觉得对不起她。”
金田一耕助看了看美弥子,本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口。
(美弥子不像是那种喜欢听奉承话的人,这些话还是不说为好。)
“你几岁了?”
“十九岁。”
“有没有兄弟姊妹?”
“没有。”
“那么,你家里有没有工人或管家呢?”
“现在家里的情况已大不如前了,不过,还有三个佣人。”
“哦?”
“一个叫信乃,她是母亲结婚时陪嫁的女佣,现在已经六十二三岁了,不过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还是由她来料理。”
“她是个可以托付重任的人吗?”
“嗯,她非常能干。一直到今天,她仍然把我母亲当成小孩子看待,从来不喊她太太,始终以秋子小姐或大小姐来称呼她,因此,我妈妈也很高兴。”
“那另外两个人呢?”
“其中一个是三岛东太郎,大慨二十三四岁,是父亲还没结婚前的好友的儿子,去年从军中退伍后,无家可归,因此来投靠我的父亲。对我们家来说,他是一个不可或缺的人。”
“不可或缺的人?”
美弥子像是被人说中心事似的,脸突然红了起来。
“金田一先生,也许你并不知道我们现在靠什么在过日子,老实说,我们靠变卖家产过日子呢!只是对于估价的事,我们全都一窍不通,经常被奸商蒙骗,自从三岛东太郎来了之后,这种情形就少多了,而且,他对采购方面很在行,因此长期住在我们家。”
“嗯,称得上是青年才俊,还有一个是什么人?”
“是女佣,叫阿种,大概二十三四岁,长得比我还漂亮呢!”
金田一耕助对这些酸溜溜的话并不理睬,继续问:
“这么说,你们椿家就这六个人了。那其他两家呢?”
“一个是新官家。他们因为房子被火烧了,于是住在我们家里。舅舅利彦和我父亲同年,都是四十三岁,舅妈华子不知道多少岁,至于表哥一彦则二十一岁。”
“只有这三个人吗?有没有女佣呢?”
“他们还没那个资格呢!”
美弥子从鼻孔里喷出笑声,但很快就发现自己失态,立刻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然后又看着金田一耕助说:
“金田一先生,我干脆挑明了对你说吧!我舅舅的房子被烧之前,他们家里的经济就已十分拮据,还隔三差五地向我母亲要钱。像我舅舅那种人,不但好吃懒做,而且还玩世不恭,一辈子都没有凭自己的劳力赚过一分钱。他似乎认为这世界上每个人都必须为他奉献一切,而他自己却有不事生产、尽情挥霍的特权。”
金田一耕助笑了笑,说:
“在贵族阶层里,应该很多人有这种想法吧!”
“是的,舅舅就是最典型的例子。不过,他向母亲要钱并不是没原因的。外公在我母亲十五岁那年去世,因为他生前非常疼爱我母亲,所以把大部分遗产都留给她;再加上外曾祖父也留下一笔庞大的遗产给她,因此,我母亲非常有钱。她既漂亮又富有,深受大家瞩目。”
美弥子顿了顿,接着说:
“我母亲带着庞大的嫁妆到椿家来,让我舅舅非常眼红,他老是觉得我母亲的嫁妆中有他应得的那一份遗产,因此才向我母亲要钱。不过我父亲就不同了,他在这个家里从来就没什么权力和地位。当舅舅一家和玉虫舅公搬到我们家来时,我父亲什么话也没说。”
美弥子提到这些家族恩怨时,语调又高亢了许多,金田一耕助已经见怪不怪了,他继续问道:
“玉虫伯爵只有一个人吗?”
“不,他还有一个名叫菊江的女伴,大概也是二十三四岁吧!当然,她的身份其实和小妾差不多。”
金田一耕助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
“你的玉虫舅公今年多少岁了?”
“大概有七十了吧!”
“他难道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吗?”
“有啊!他的几个孩子都相当有地位,玉虫舅公的脾气既顽固又倔强,和他的孩子们都合不来,只跟我母亲投缘,而我母亲对他也相当尊敬。”
金田一耕助的便条纸上,已经写了十一个人的名字:
椿英辅四十三岁
妻秋子四十岁
女美弥子十九岁
老妇信乃六十二三岁
三岛东太郎二十三四岁
女佣阿种二十三四岁
新宫利彦四十三岁
妻华子四十岁左右
男一彦二十一岁
玉虫公丸七十岁左右
妾菊江二十三四岁
金田一耕助把这张便条纸递给美弥子。
“你的意思是说,这些人都有密告你父亲的嫌疑?”
美弥子看了一下说:
“也不尽然。像东太郎、阿种、菊江他们,应该没有什么理由害我父亲。至于舅妈和一彦应该也不太可能,毕竟舅妈是个非常好的人,所以我认为其他四个人才有嫌疑。”
“你的意思是说,他们四人都很恨你父亲,对吗?”
美弥子心中的怒火又熊熊地燃烧起来。
“不,与其说憎恨,倒不如说他们藐视我父亲。”
她咬牙切齿地说着。
“新官家的人都很看不起我父亲,觉得他无能。他们以捉弄我父亲为乐,舅舅就是这样!”
金田一耕助很感兴趣地瞧了瞧美弥子后问:
“你母亲也这样吗?”
“不,她有点不同。”
美弥子忽然变得有些无精打采起来。
“其实我母亲像小孩子一样,是个很天真的人。由于玉虫舅公的一举一动对我母亲的影响非常大,他把我父亲看成猫呀、狗呀什么的,因此我母亲也渐渐不把我父亲当一回事,不过现在她却后悔了,不,应该说她是担心、害怕了。她现在怕得不得了,惟恐我父亲来报仇。”
“原来如此,难怪你母亲直到现在还担心你父亲仍然活着。”
“嗯,如果那是幻想,也许她还会好过一点,问题是——我母亲前几天看到他了!”
“看见你父亲?什么时候?在哪里?”
金田一耕助吃了一惊,急忙问道。
“三天前,就是二十五日那天。我母亲带着菊江和阿种去看戏,在中场休息时,她突然回头往后面看了一下,结果竟然看到我父亲就坐在二楼最前面的位子上。散戏回来后,我母亲就好像发疯似地颤抖不已,菊江和阿种也一样。”
“她们两人也认为那就是你父亲吗?”
“其实,第一个发现的是菊江,然后她又告诉我母亲和阿种。”
“难道她们没有上楼去证实一下那个人到底是不是你父亲?”
“没有。菊江和阿种都说事情来得太突然又太可怕,因此没有人敢去证实;反而是那个人被她们三个发现后,就一直缩着身体,好像有意躲着她们。等到菊江和阿种鼓起勇气要上楼去看个清楚时,那个人已经不见了。”
美弥子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金田一耕助,似乎想要看他会有什么反应似的。
金田一耕助的心里好像摘了一滴墨汁,渐渐地晕散开来。
“然后呢?”
“对了,我们家明晚要卜卦哟!”
“卜卦?”
美弥子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搞得金田一耕助有些摸不着边。美弥子又继续说道:
“是啊!他们要问问看,我父亲到底是不是还活着。喔,对了,我还忘了一个人呢!”
“什么人?”
“目贺重亮,他的年龄大约五十二三岁,是我母亲的主治医生。我母亲其实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毛病,只不过一天到晚不是这里痛,就是那里痛,因此,目贺医生经常到我们家来,就像是自家人一样。明天的卜卦就是目贺医生主持的。”
金田一耕助十分困惑地看着美弥子,美弥子则继续说道:
“最近很流行这种玩意幄!对了,金田一先生,你明天也来参加好吗?”
话题突然又扯回来了,金田一耕助一时反应不过来,愣了一下;接着,他挪了挪身体问:
“照你这么说,明天会发生什么事还真无法预料?”
“也不是这样,其实我根本就不在乎卜卦这码事,我请您参加,只是希望您能好好观察一下这些人,拜托您啦!”
美弥子略带忧虑地看了金田一耕助一眼,幽幽说着:
“我最近也感到非常不安,我并不在乎母亲是否还存着我父亲尚在人世的幻想,因为我母亲本来就是那种神经质的人。我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本来就会有几个长得和自己相似的人,因此,我认为前天晚上,我母亲应该是遇到一个长得和我父亲相似的人,但是,我也觉得这绝非偶然,其中或许有什么阴谋。”
美弥子意味深长地看了金田一耕助一眼后,接着说:
“像我母亲那种神经质的人,在那样的场合里,是很容易上当的,因此我才认为有人故意制造假象,要我母亲相信父亲仍然活着。唉!我该怎么办呢?金田一先生,我真的好害怕!”
美弥子一脸惊恐的神情。
“我不知如何是好,就去和等等力警官商量,他曾在天银堂事件里帮过我父亲的,是他叫我来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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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卜卦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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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麻布六本木区六本木一十字路口附近,有一栋约一千两百坪左右的大府邸。这就是椿英辅家的宅院。
在战争前,这一带都是盛极一时的某某伯爵、某某子爵的古宅深院,贵族们盘根错节的屋宇将他们围成另一个世界。椿英辅的宅院是其中之一。
这栋老式的两层楼洋房,是明治时代建的,其中一楼的装潢是传统日式风格。除此之外,另外还有一栋建于走廊尽头的日式房屋,那是秋子结婚时,为了奉养她母亲才加盖的。
椿英辅和新宫秋子结婚时、椿英辅的双亲依然健在,但新宫家却不同意秋子和椿英辅的双亲同住,反而要椿英辅和秋子的母亲住在一起。
尽管分户籍登记上是秋子嫁入椿家,但实际上椿英辅倒成了入赘的女婿
秋子的母亲虽然在战争前过世了,但是玉虫伯爵和菊江却借机住进来了。
在椿英辅家的正屋边上,另有一间建造粗糙的半日式半西式屋子,原本是给管家夫妻住的,也是秋子的办公室,但由于新宫利彦的宅邸毁于战火,因此,这间屋子现在住着新宫子爵一家人。
昭和二十二年九月二十九日,也就是美弥子拜访金田一耕助的第二天晚上八点左右,金田一耕助在椿英辅家宽敞、古朴的接待室里,等待一个奇特的人。
这个人的年龄大概在五十二岁左右,穿着一身破旧的老式服装,领带皱巴巴地扭成一团,系在肥短的脖子上,一张平板的脸上布满邋遢的胡须,全身都是肥肉,胖得让人觉得油腻腻的。
他就是今晚卜卦的主持人——目贺重亮医生。
“我对这类东西并不特别擅长,只是稍微有点兴趣罢了。这还是我第一次卜沙卦呢!”
金田一耕助穿着一套松垮破旧的日式裤装,戴着一顶早已变形的软呢帽,走进玄关后,就把帽子握在手上。
“这沙卦并不是我发明的,而是以中国传来的占卜术加以改良而成,非常灵验呢!”
“您研究这些,也有不少日子了吧!”
“是啊!已经十几年了,中日战争初期,我在北京待了一年多,那时我开始学,并且慢慢研究改进。”
“这玩意在中国也叫做卜卦吗?”
“是的,也叫做‘扶乩’,和‘请神’的意思是一样的,不过,我这套比中国的扶乩还灵验呢!话又说回来了,你真的是一彦的学长吗?”#p#分页标题#e#
目贺医生以他那双又大又亮的眼睛,炯炯有神地打量着金田一耕助。金田一耕助有些慌张地回答:
“嗯,是、是的。”
然后,他急忙把话题转开。
“卜卦几点钟开始呢?”
目贺医生淡淡地笑了笑,说:
“停电后就可以开始了。”
“停电?”
“是的,今时从八点半开始分区停电,只停二十分钟,现在时间快要到了。在漆黑的情况下占卜起来比较准,当然,太黑也不行,因此,我准备了几支手电筒。”
昭和二十二年前后,电力供应不足,实施分区轮流停电,那次卜卦就是利用停电时进行的。
这时,有个年轻男子从走廊那儿跑过来。
“医生,准备得差不多了,麻烦你去检查一下吧!”
“啊!好的、好的。”
目贺医生站起来,并躬身对金田一耕助说:
“金田一先生,失陪了,我先去看看。”
“请便,不用客气。”
“东太郎,手电筒预备好了吗?”
“我已经交代阿种准备了。”
金田一耕助听到东太郎这个名字,不由地抬头仔细打量这个年轻人。
他长得很高,身材也不错,肤色白皙,虽说不上俊美,却是个充满笑容的年轻人。
金田一耕助看了看表,正好八点二十分。
分区停电的时刻就快到了,不知道美弥子究竟在忙什么?金田一耕助刚才到达时,她还到玄关来迎接,并在接待室向他介绍日贺医生,之后,她说要去看看母亲,就再没回来了。
这是一个闷热的夏天夜晚,动不动就满身大汗,金田一耕助拿出手帕擦拭额头上的汗水,并以软呢帽扇风。
当金田一耕助正在沉思时,一阵蹑手蹑脚的脚步声自走廊传来,对方一看到屋里有人,不禁吓了一跳,站着不动。
金田一耕助的直觉告诉自己这人应该是新宫利彦。他的身材相当高大,但看起来胆子却很小,还给人一种好色、懦弱的感觉。
新宫利彦以一种疑惑的眼光上下打量着金田一耕助;金田一耕助则礼貌地起身向他致意,没料到新宫利彦却突然往后退了几步,走出房间。
不一会儿,又传来新宫利彦说话的声音:
“喂,美弥子,会客室里那个奇怪的家伙是谁啊?”
新宫利彦的声音十分低沉,不过金田一耕助却听不到美弥子回答些什么。
“什么?那人是一彦的学长?拜托你不要随便带些奇怪的人回来好不好?”
(难道我看起来像坏人吗?)
金田一耕助正对新宫利彦的无礼感到懊恼时,美弥子带着一个年纪和她差不多的年轻人走了进来。
“刚才真是失礼了,金田一先生,这位是我的表哥——一彦。”
一彦和他的父亲完全不像。不过对一彦而言,不像父亲倒是一件好事!
“对不起,我父亲刚才对你说了些不礼貌的话……”
一彦的脸上充满了诚挚,他虽然不如他父亲高大,但是体型匀称,比例恰当,看起来也比他父亲有气质得多。
金田一耕助对一彦说:
“没什么,我向他打招呼,没想到却把他吓跑了,真是不好意思。”
一彦的脸上带着腼腆的微笑,美弥子则表情严肃,歉意地说:“舅舅老是这样,在家是老虎,出门像豆腐,都一把年纪了,还怕见生人。”
这时,门口传来衣履轻轻摩擦的声音,美弥子回头望了一眼,说:
“好像是我母亲来了。”
金田一耕助立刻向门口望去。
美弥子对她母亲的评语一点也不夸张,这个满脸笑容的妇人,看起来既年轻又漂亮,略微丰腴的脸颊,像个洋娃娃似的,印着两个深深的小酒窝;身材犹如少女一般,怎么也看不出她已经有美弥子那么大的女儿了。
金田一耕助乍见秋子,虽惊叹她的美丽,但却产生出一股说不出来的不祥感。
秋子确实长得很美,但她的美仿佛缺少了灵魂一般。
“美弥子!”
秋子如小女孩般歪着头,看了美弥子一眼。
金田一耕助听到她那比小女孩还要娇甜的声音,立刻感到肉麻。
“你说的客人大概就是这位吧!为什么不介绍给妈妈认识呢?”
“我先告辞了。”
在这种场合,一彦似乎不愿多待一秒钟,他从秋子身边挤出去;美弥子则带着怒意目送他离去。
然后,她走近母亲身边,牵起她的手,把她带到金田一耕助面前。
金田一耕助见状,不由得慌慌张张地站起来。
“妈,我来介绍,这位是金田一耕助,他是一彦的学长,对卜卦非常感兴趣,特地来观摩的;金田一先生,这是我母亲。啊!对了,我还有一点事。”
美弥子草草为两人介绍后,马上转过身,大步走出门外。
“唉呀,这丫头真是的!”
秋子看着美弥子的背影,故意皱起眉头说:
“简直像个男孩子,真是拿她没办法。现在的女孩,一点也不注意举止仪态,不知对她说了多少遍,就是改不过来。”
接着秋子立刻摆出一副娇艳、慵懒的姿态,转身对金田一耕助说:
“金田一先生,你要不要坐到我这边?”
金田一耕助不安地看看手表。
(已经快到八点半了,这里一到八点半就开始停电,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室里,两人独处一室……)
想到这里,他不由地汗流浃背。
“谢谢,我坐在这里比较自在些。夫人,是不是快要卜卦了?”
“卜卦?啊!对了,你就是为了这件事特地来的。”
秋子脸上换成一副悲苦的表情。
“你是不是也认为我先生已经死了?懊,不过我相信我先生一定还活着,前几天我还看到他呢!”
秋子说这些话时,像孩子似地全身抖个不停。
“我害怕得不得了,想必我先生一定在找机会向我们报仇。”
金田一耕助看得出,秋子的恐惧绝不是装出来的,她的确如此深信着,并且还相当的畏惧。
“夫人,你怎么会认为你先生一定会回来报仇?”
“别看我先生一副老实相,他也有不为人知的一面。像他这种平时不声不响、正经八百的人,一旦下定决心,就会做出令人难以置信的恐怖事情,所以我相信天银堂事件的嫌犯,一定是我先生!”
“夫人!”
金田一耕助吃了一惊,不由地倒吸一口冷气,正想说些什么,却被另一个声音打断了。
“唉呀!夫人,原来你在这里。”
说话的是位身穿鲜红色上衣,戴了一条珍珠项链,年轻貌美,瘦高窈窕的女子。
“啊!菊江,你有什么事吗?”
对于菊江打断金田一耕助和她的谈话,秋子似乎感到十分不高兴。
卜卦就快开始了,请到那边集合。”
“嗯,我马上去。菊江,我刚才在问金田一先生有关老爷的事,我说老爷可能就是天银堂命案的嫌犯!”
菊江闻言,忍不住偷瞄了金田一耕助一眼。
“唉呀!这种事等会儿卜卦时就可以问出来了嘛!就快开始了,咱们走吧!”
菊江一边说,一边温柔地扶着秋子的背。
“哇!”
金田一耕助原想多花点时间仔细观察这个叫菊江的女人,没想到却突然停电了,屋里一片漆黑。
“真伤脑筋,要是有个手电筒就好了。”
“菊江、菊江,我……我害怕!”
“夫人,别紧张,有我牵着你呢!再说金田一先生也在呀!”
“金田一先生,请你不要离开,在我身边……我、我……”
“夫人,你不用担心!”
金田一耕助屏气凝神地站在黑暗里,心中感到有股说不出的诡异感。
其实美弥子的恐惧不是没来由的,如果有人想利用这种诡异的气氛,在暗地里进行杀人计划并不困难。
“啊!”
秋子突然尖叫一声。
“夫人,你怎么啦?”
“谁?是谁到二楼老爷的书房去?”
菊江不解地问:
“夫人,你是不是听错了?这个时候不会有人去二楼的。金田一先生,你听到什么声音吗?”
“没有,我什么也没听到。”
“不对,我真的听到有人从老爷的书房出来,还听到门被关上的声音,以及脚步声。”
此时女佣阿种正好拿着手电筒进来,金田一耕助只好暂时搁下“二楼脚步声”的事情。
“对不起,家里的钟慢了,我不知道会突然停电,所以来晚了。”
有灯光照着,秋子也安心不少。
“阿种,辛苦你了。夫人,我们走吧!金田一先生,请往这边走!”
金田一耕助在黑暗中无法仔细看清这幢房子,只知道举行卜卦的房间似乎在最里面,半路上,美弥子也拿着手电筒跟了上来。
“我们家的钟大约慢了五分钟,突然停电,吓我一跳。”
没用多久,大家就都走到了举行卜卦的房间前。
“金田一先生,请进。”
“好的。”
金田一耕助突然有些不知所措,在进这间卜卦室之前,他手上一直拿着那顶充满汗臭味的软呢帽。
“金田一先生,请进。”
菊江又说了一遍,金田一耕助只好把帽子套在走廊的一个花瓶口上,然后走进昏暗的房间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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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火焰大鼓上的图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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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我必须特别说明这个关键性的房间。
那晚自贫重亮医生举行卜卦的房间,后来却变成密室命案的现场。
这个房间大慨十六坪大小,房门口面对着走廊,有两扇向左右拉开的桧木门,*的正上方有个和门口一样宽、有四扇玻璃窗的气窗,其中有两亩可以左右打开,不过大约只有五寸高,即使把玻璃拿掉,连一个人头都伸不进去。
房间正面则是一道墙,上面还有一扇相当大的窗户,窗户都是里外两层,靠外层的还装了百叶窗帘。
这个房间就是格英辅的工作室。他只要一有空,就会在这里作曲、演奏。因此,这个房间距离客厅以及其他房间都非常远,房间里还装了隔音设备,就算什么打斗、吵架声,家人也不容易听见。
那一晚,金田一耕助在菊江的带领下,踏进了这个房间。
天花板上垂下一片黑重的大布帘,房间被这一片布帘隔成两个空间,看不到布帘后面的景象。
布帘前面的空间约有八坪大小,天花板上挂着一盏紧急照明灯,在这样微弱的灯光下,椿、新宫、玉虫三个家族的成员围着大圆桌而坐。
大家表情凝重,一动也不动,默默无声,不过最让金田一耕助感兴趣的还是圆桌上的东西。
那是一个直径大约一尺半的大圆陶制浅盘,盘底铺着一层白细的沙,沙上面还有一个直径大约十公分左右的薄圆盘子,盘子上面又放着五根纤细的竹子。
这五根竹子以盘子为中心,呈放射状排列。此外,竹子比那个陶制盘子长十公分,而在薄盘和陶盘之间,又有五根高约三十公分的细竹,呈五角形状排列,作为支柱。
换句话讲,在装沙子的大陶盘上大约三十公分高的地方,有一个与它垂直装有五根细竹的薄盘,在薄盘的中间还有一个小洞眼,吊着一根长约三公分的金属锥子,这个雄子会沿着薄盘的底部和五根放射状竹子之间的道游走,在沙上写出一些文字。最特别的是,盘子、竹子和竹脚,都涂着鲜红色的油漆。
介绍了这些奇怪的道具,现在,让找来描述一下那晚参与卜卦的人。
主持人目贺医生坐在中间,而在他身后的布帘上,则挂着一幅画有中国仙人的水墨画。
据说这个汕人叫何仙,卜卦时目贺医生会把这个仙人请出来,问他一些问题。
目贺医生的左手边坐着秋子,右手边则坐了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金田一耕助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个人正是当年贵族院的头头——玉虫公丸伯爵。
也许是受到战败的打击,玉虫伯爵已不再有当年的意气风发,只冷冷地扫了金田一耕助一眼。
玉虫伯爵虽有一般老人所没有的光滑肌肤,但他右脸靠近太阳穴处,却有一块明显的老人斑;此外,他把白色的胡须剃得非常短,穿着质地相当不错的和服,脖子上还系了一条黑领巾,看来是个很注重外表的人。
玉虫伯爵旁边则坐着新宫利彦,新宫利彦的旁边是一位大约四十岁的贵妇人,看起来是新宫利彦的太太。
新宫利彦的太太华子,和秋子是完全不同的类型,她的外表端庄大方,像是聪明又有教养的女人。
她的年龄应该和秋子差不多,看起来却比秋子老十岁左右。只见她一脸愁眉不展的样子,心中仿佛充满了对人生无常的倦怠感。
金田一耕助悄悄地在一旁观察她。
(像这样有气质的女人竟跟了那个庸俗、市侩的新宫利彦,真是美满婚姻的一大讽刺。)
在华子旁边的则是她的儿子一彦,一彦的旁边是三岛东太郎。
至于目贺医生的左手边是秋子,秋子的旁边是一个丑得令人难过的女人,想必她就是秋子陪嫁的女佣——信乃吧!
她的丑,真是笔墨难以形容;更要命的是,信乃倚老卖老的心态,让她忘了女人该有的羞怯、娇柔的特质。同时,她也好像忘了自己长得丑的事实,旁若无人、神色自若地坐在那里,让人不由地对她产生一种厌恶感。
信乃的旁边是美弥子,美弥子的旁边是菊江,这四人依序坐在金田一耕助的右手边;女佣阿种则没有来。
由于时钟慢了几分钟,又碰上了分区停电,让大家有点措手不及,花了不少的时间,大家才到齐。
当金田一耕助、秋子和菊江与随后赶来的美弥子同时抵达房间时,玉虫伯爵、信乃和新宫利彦的太太华子三个人,早就坐在那里了。
目贺医生则比金田一耕助还晚一点来,他一边扣着裤子的扣子,一边大摇大摆地走进来,给人一种既轻浮又没礼貌的感觉。
“啊!对不起,我以为时间还早,就去了一趟洗手间,没想到突然停电了,到处黑漆漆的,吓了我一跳……还请各位多包涵。”
目贺医生一边带着敷衍的语气道歉,一边朝自己的座位走去。
现场没有人回应他的话,大家都如同雕像似的,一个个面无表情地坐着。
目贺医生刚坐到椅子上的时候,一彦和三岛东太郎也来了。一彦板着脸,一语不发地走到他母亲旁边一屁股坐下,三岛东太郎则紧挨着一彦坐着,同时还一边抱怨着时钟不准,一边把紧急照明灯往地上一放。
这盏紧急照明灯是拿来备用的,万一天花板上的照明灯没有电呢?
“目贺医生,阿种说,她忘记哪一个才是充好电的照明灯,因此,我把这个带来了。”
三岛东太郎一边说,一边看着天花板上的照明灯。
“好,我想大家已经到齐了吧?”
目贺医生有些着急地看着大家问道。
“利彦还没来呢!”
华子立刻婉转地说。
“嘿!新宫先生还没到啊?每次都是他最慢。真不愧是公子,天塌了都可以慢慢来,嘿!嘿!”
目贺医生发出像蟾蜍般的笑声。
这时,新宫利彦正好一脸不高兴地走了进来。不过目贺医生并不理会他,只是摸摸自己的鼻子,讪讪地笑着。
现在总算全员到齐了。
大家依序坐定,然后,三岛东太郎就把那扇门关了起来,并拉上黑色的窗帘。
于是,十一个人被关在这间像黑箱子的房间里,卜卦就开始了。
目贺医生先向何仙像朝拜了一下之后,低声诵唱着祈祷文,只听见“何仙”这个字音不断出现,他大概是想把何仙的灵魂招请出来吧!
目贺医生的语调低沉且相当熟练,很快的,在场的所有人都集中精神,进入催眠状态。
他先要大家把两手放在圆桌上面,半闭着眼,凝视着自己的前方,金田一耕助当然也跟着这么做。
于是,这间密闭、狭窄又寂静的房间里,只剩目贺医生以虫吟般的低沉嗓音徐缓地唱念着,听着听着,金田一耕助几乎要进入沉沉的梦境里了……
(不可以!)
金田一耕助在心中呐喊着。
(如果再这样下去,我会被催眠了!)
金田一耕助在心中提醒自己。
为了使自己保持清醒,金田一耕助四处张望,突然,他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只见左边的三岛东太郎,似乎已到了忘我的催眠状态,而他放在圆桌上的那两只手,只有右手戴着手套。
金田一耕助觉得有些奇怪,他仔细端详着东太郎的手,终于看出一些端倪来。
此时三岛东太郎已经进入浑然忘我的境界,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抖动着。不过他戴着手套的右手的中指和无名指抖动的幅度很小,明显地与其他手指不同。
金田一耕助立刻明白了,原因是他少了两根手指头,为了遮丑,他一直都戴着手套。
弄清楚了三岛东太郎手套里的秘密后,金田一耕助又转移视线,随意地往自己的右边看了一下,这一来,又让他发现了一件事。
金田一耕助的右边坐着菊江。菊江双手放在圆桌上,她的左手小指从第二个关节处断掉了。
金田一耕助忍不住盯着菊江的手指看,不料,菊江用她的左手肘戳了一下金田一耕助的侧腹,并以下巴示意,叫他看着前面。
金田一耕助抬头一看,却发现坐在正前方的目贺医生,正以愤怒的眼神狠狠瞪着他。
金田一耕助就像小学生在教室里恶作剧被老师当场逮住一样,一张脸立刻涨得通红,不知所措地搔着头。他发现搔头也不恰当后,又赶紧把手放在桌上,眼睛也半闭起来。
菊江一边吃吃笑着,一边拿出一条手帕盖在左手上,然后,又继续把眼睛闭起来。
金田一耕助心里明白,此刻现场除了他之外,起码还有菊江不相信自贺医生的妖术,并且也是清醒的。
目贺医生的语调渐渐变得高昂、激动起来,秋子好像是配合着这个节奏似的,竟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金田一耕助吓了一跳,直盯着秋子看。
秋子已经完全进入催眠状态了,在她那张像洋娃娃般的脸上,只见一片迷惆的神情,一双眼睛恍惚地向前看着。
金田一耕助猛然想起昨天美弥子说的话:
“母亲是一个非常情绪化的人,而且很容易上别人的当。”
美弥子说的一点都不错,而且照秋子此刻的情况看来,简直是危险极了,叫人不得不替她捏把冷汗。
秋子恍恍惚惚地一边向前面看着,一边举起颤抖的右手,然后。她用食指、中指、无名指去摸放在沙盘上那五根呈放射状竹子的其中一根,而蟾蜍仙人,也就是那个目贺医生念经已经达到了高潮。
这次是美弥子站起来了。看到美弥子站起来,一彦也跟着站了起来。他们两人也像秋子一样,用三根手指头去触摸那根指向他们的竹子。
五根呈放射状的竹子,已有三根被他们占住了,还剩下两根。这两根竹子指着三岛东太郎和菊江。他们两人几乎同时站起来,同样地,把右手的三个手指放在竹子上,金田一耕助有点吃惊。
暂且不提秋子和三岛东太郎(因为还不太了解三岛东太郎),金田一耕助万万料想不到的是:美弥子和一彦,还有刚才还在噗哧噗哧笑的菊江,都会被蟾蜍仙人的咒语镇住,他们不但把手放在竹子上,连眼睛也都是半闭着。
接着,目贺医生的念经声又慢慢地缓和下来,那音调就好像是哄小孩子睡觉时所唱的催眠曲一样低沉、单调。
金田一耕助看了看其他的人,发现他们的眼神都集中在放射状竹子中心的那个金属锥的尖端。
金田一耕助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全都相信卜卦,但是他可以确定的是:在这段时间里,大家的脸上都充满了紧张的神情。
金田一耕助突然想到在中世纪的时候,欧洲曾盛行召灵集会,也是在被幕布遮盖下的房间内进行的,同样的,现场也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金田一耕助突然听到一阵爬刮声,仔细一看,原来是锥子正在慢慢移动着。
锥子在沙上画了一道弧形线后停了下来,然后又好像活过来似的,继续在沙上画了一个半圆形。
金田一耕助马上发现这和碟仙、笔仙是一样的原理。由于五个男女的手指一起放在竹子上,再加上每个人的手指都轻轻震动着,促使金属锥在沙上缓缓移动。
刚才已经说过,金属锥可以任意在圆盘的底部和放射状竹子之间的范围内移动,目贺医生则根据金属锥在沙上所画出的圆形来判断运势。这会儿,椿子爵究竟是生?是死?
金属锥移动得越来越剧烈了。它在沙上总共画了两三个不规则的半圆和弧线,就在那时,天花板的紧急照明灯突然暗了下来,不一会儿就完全熄灭了。
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一片黑暗中,大家开始有些不安起来,同时可以感觉得到有人在叹气,有人在走动。金田一耕助非常仔细地聆听任何一个声响,紧张的气氛让他的掌心沁出一把汗水。
这股骚动不安的现象很快就平息了,因为蟾蜍仙人又开始念起经来,于是,这个奇妙的沙卦又开始在黑暗中进行。过了一会儿,灯又突然亮了起来;灯亮的原因并不是紧急照明灯的电力又恢复,而是分区停电的时间已经结束了。
金田一耕助赶紧看了看四周,发现并没有什么异常状况,大家都还保持着紧急照明灯熄灭之前的姿势。他拿出手帕,擦掉手心里的汗水。
当电灯亮起的时候,目贺医生立刻停止念经。秋子像得到解脱似的,瘫坐在椅子上,老太婆信乃赶紧扶着她,像安抚小孩子似地拍着她的背。其他的四个人,也陆续坐回位子上,大家都像经历过一场灾难般,人人都满头大汗。
目贺医生又喃喃自语地念了两三句祈祷词,然后才从容不迫地站起来,看着沙盘。金田一耕助也跟着站了起来,向盘子的中央看去。
链子已经停止移动了,而沙上却画着一个奇怪的图形。在刚才那个不规则的椭圆形旁边,此刻又多了一些像是火焰般的线条,金田一耕助立刻联想到是古代宫廷寺院所使用的火焰大鼓(日本人举行祭典时,仪队所用的鼓上绘有类似火焰的图形标志)。
“啊!这不就是火焰大鼓上的图案吗?”
金田一耕助一边想,一边自言自语道。
正在看沙上图案的目贺医生,听到金田一耕助提起火焰大鼓,突然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眼神里充满着异样的惊奇。
目贺医生又继续凝视着那个火焰图案好长一段时间后,显得非常担心似地看了看秋子,然后又与老太婆信乃四目相接,彼此深深地看了一会儿,才回过头去看着玉虫伯爵和新宫利彦。
金田一耕助顺着目贺医生的目光看去,发现玉虫伯爵、新宫利彦以及信乃等人比目贺医生还显得震惊呢!
他们也是一动也不动地瞪视着沙上的几个不可思议的图形。
吃惊的还不仅是他们,美弥子、一彦,甚至连一彦的母亲华子,也都吓得目瞪口呆。
惟一没有被吓到的是三岛东太郎和菊江两个人。他们不断地眨着眼睛,看着这群惊慌失措的人。
玉虫伯爵忽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用他那充满愤怒的眼神往每一个人看去,并说:
“谁?是谁在恶作剧?”
没有人回答,一片寂静。
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三岛东太郎站了起来,走过去把窗帘拉开一些,然后对着门缝跟来人讲话。来人好像是阿种,隔着门,叽叽喳喳地不知道在讲什么。
三岛东太郎听了以后,往走廊上探出头,又好像在聆听什么,不久又把窗帘一拉,把门打开了。
一瞬间,房间里所有的人全都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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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笛声乍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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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魔吹着笛子来)
金田一耕助第一次听到这首曲子,正是三岛东太郎把门打开的时候。之后侦破这桩案件中,又听了无数遍。
在这幢死气沉沉的宅邸里,笛声幽幽回荡,让人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战栗气氛。
金田一耕助有些茫然地看着每张呆愣的脸孔,这些人似乎都很害怕。
刚才火焰图案出现时,秋子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不,应该说秋子满脸恐惧、惊疑,让金田一耕助印象最深刻。
这时,她紧紧抓着老女佣信乃的双手,像小孩般吓得发抖,当长笛的旋律变得激昂强烈时,秋子更是拼命用双手掩住耳朵。
“啊!老爷吹着笛子回来了!谁?是谁?不要再吹了!”
大家被秋子尖锐、激动的叫声惊得回过神来;美弥子则神情严肃,推开层层人群,冲出房外。
一彦见状,上刻跟在她身后,而金田一耕助也不由自主地追了出去。
分区停电的时间已经结束,此时走廊上亮着明晃晃的壁灯,美弥子在最前而狂奔着。
美弥子后面是一彦,一彦之后是金田一耕助,金田一耕助后面则跟着三岛东太郎和菊江。
到了走廊尽头、长笛的声音更清楚了,那声音好像是从会客室方向传过来的。
美弥子一马当先跑进会客室,会客室和刚才金田一耕助他们离开时一样,门是敞开着的,里面也灯火通明,却没有半个人影,只有那凄厉的笛声仍幽幽怨怨、持续不断地回荡着。
“啊!美弥子,上二楼!”
一彦说完,马上向二楼跑去.美弥子和金田一耕助立即在后面跟着,而三岛东太郎和菊江也带了一群人上来。
一群人来到楼梯口.全部站着不动,只见二楼一片漆黑,不过笛声确实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谁?谁在那里?”
美弥子颤抖地喝问着,然而除了饮泣般的笛声外,没有任何回应。
“谁在那里?”
美弥子又大声问着,这次还是没人回答,她只好按下墙上的电源开关,楼梯顿时亮了起来,这时,笛声更稍稍走调,仍不停地吹奏着。
“美弥子,去看看吧!”
一彦爬了五六层阶梯时,美弥子虽然略略迟疑了一下,仍跟了上去。金田一耕助与三岛东太郎紧跟在后面,菊江也不落人后连新宫利彦和华子也都上了二楼来了。
靠走廊左边有两三间房,笛声像是从第一间房里传出来的。
除了金田一耕助之外,其他人都停下脚步,动都不敢动。
“金田一先生”
美弥子喘着气,死命抓着金田一耕助的手臂。
“那是父亲的书房!”
书房门微微开着,透出像萤火般微弱的亮光,金田一耕助一把将门推开。只见书房内一片漆黑,金田一耕助立刻猜出了声音的来源。
“金田一先生,谁在里面?”
美弥子在后头问。
金田一耕助慢慢地摇摇头。
“美弥子,这房里是否有留声机?”
“留声机?啊!原来如此,是唱片呀!”
美弥子一听,立刻跑到门进,打开电灯开关,房里顿时通明。
书房里的摆设与椿子爵的地位十分相称,墙角摆了一架留声机,那阵凄凉的笛声,就是从留声机里传出来的。
“是谁?是谁在恶作剧?”
知道是唱片后,美弥子松了一口气,毫不迟疑地走到留声机旁。这时,唱片却自动停止了,仿佛暗示着恶魔已经第一次完整吹完了《恶魔吹着笛子来》。
大家默不作声,面面相觑。不久,美弥子像注意到什么似的,对金田一耕助说:
“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我去看看母亲。”
她的表情严肃中带点怒气,正要下楼的时候,金田一耕助抓住她的手,阻止她。
“美弥子,请留下来,我有很多事想问你。”
然后,他转身向站在门边的一彦和三岛东太郎说:
“你们两位下楼去,告诉大家没什么事,只不过是有人恶作剧罢了,请大家放心。”
一彦默默地点在头,走下楼去,三岛东太郎跟在他身后。
金田一耕助走到留声机旁,就着灯光读唱片上面的标题。
“哟!这是你父亲的作品呢!”
他有些惊讶地说着。
金田一耕助从未曾听过这首曲子,所以并不知道惹得大家害怕的笛声,竟是椿英辅的创作曲目!
美弥子默默地点苦头。
“那么,演奏这首曲子的,想必也是你父亲吧?”
美弥子仍一语不发地颔首示意。
金田一耕助小心翼翼地把唱片放回唱盘上,并转身对美弥子说:
“美弥子,请坐,站着说话挺累人的。”
美弥子看着金田一耕助,虽有些犹豫,但仍柔顺地坐了下来。在她白皙的面颊上,显现出过度紧张后的疲劳,眼眶四周泛着一圈黑色的阴影,令人感到楚楚可怜。
金田一耕助也靠在桌边坐下。
“美弥子,为什么刚才大家一听到笛声都那么吃惊?也许在明知没有人的房间里,突然传出一些令人害怕的声音,谁都会惊讶,但是,我看到大家惊讶的程度,简直有点离谱,是什么原因让大家那么惊慌失措?”
金田一耕助有些结结巴巴地问。
“那首曲子……”
美弥子迟疑了一下,接着说:
“是父亲的遗作。父亲不但作了那首曲子,还自己吹奏,不过唱片发行后不久,他就被卷入天银堂事件,之后就失踪了。”
美弥子极力克制自己哽咽的声音。
“那首曲子你也听过了,那是父亲留在人间的纪念,而且就像曲名一般,旋律中充满诅咒、憎恨,因此母亲一听到这首曲子就非常害怕,她深信父亲把对所有人的怨恨、怒意,都浓缩在这首曲子中,所以自从父亲失踪后,母亲就把家中仅剩的五六张唱片全部销毁得一干二净。”
金田一耕助不禁眉头深锁,说:
“全部都销毁了?那你的意思是,家里根本没有这张唱片?”
“是的。”
“但是,这张唱片……”
“就是因为不知道它是从哪儿来的,所以大家才觉得诡异啊!”
美弥子说到这里,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寒颤。
“到底是谁拿来的?又是为了什么?”
金田一耕助站了起来,不停地在房里踱步。
“(恶魔吹着笛子来),名字取得还真贴切,但这究竟暗示什么呢?”
金田一耕助不解地看着美弥子问。
“我也不太清楚。我想,父亲的用意可能是想以恶魔吹着笛子来抒发自己对日本战后社会的混乱现象的看法吧!”
“原来如此。”
“但是,母亲对此却有另外的感受。据她说,恶魔就是我父亲,终有一天,父亲将会变成恶魔,吹着笛子回来报仇。她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父亲失踪后,他那支用黄金打造的长笛也不见了。”
“黄金长笛?”
“是的,那是父亲最心爱的长笛。一般长笛都是银或木制的,音色并不完美,只有黄金才能使音色更柔和,因此,父亲特别订购了一支黄金长笛。那张唱片就是用黄金长笛演奏的。”
“那支长笛在你父亲失踪后就不见了?”
“是的,因此母亲才会认为父亲带着那支长笛变成恶魔,吹奏着那首曲子,找家人报仇。我当然不相信她的话,但是,刚才突然听到那首曲子,我居然有种错觉,以为真像母亲所说,父亲吹着笛子回来了。”
美弥子也许是想起刚才突然听到的笛声,一脸惊惧的样子。
“看来,你父亲对笛子满有研究的嘛!”
金田一耕助故意用开朗的语气说。
美弥子这才眉头微扬,有点得意。
“椿家世世代代都是宫廷乐师,单单就长笛演奏而言,我父亲是第一流的,作曲只不过是他闲暇时的消遣罢了。父亲曾说,他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到法国去,跟随莫伊兹学习长笛。”
美弥子用眼角膜了金田一耕助一眼,接着说:
“莫伊兹是当代闻名的长笛演奏家,如果父亲换个生存环境的话,他一定可以借着长笛扬名于世,不至于像玉虫舅公或新宫舅舅所说的那么无能。”
美弥子说出最后那句话时,浑身上下充满了愤怒、憎恨。金田一耕助虽也替椿英辅感到悲哀,但脸上却装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美弥子,照你这么说,今天晚上的笛声,也许有某些重大的意义也说不定。不过,恶魔吹着笛子来,到底是谁?为什么吹笛子呢?”
美弥子微微颤抖了一下,带着哀求的语气说:
“请你不要再说了,我好害怕,我怕得不得了!”
金田一耕助站在浑身颤抖的美弥子面前,温柔地凝视着她的脸。
“美弥子,你是这个家的支柱,不好好振作不行幄!另外,我想问你,今晚放唱片的家伙是谁,你是否心里有数?”
美弥子一动也不动地盯着地毯,慢慢摇着头说:
“我不知道。从下手的时间与机会而言,除了阿种之外,似乎其他人都在沙卦现场。难道是有人从外面悄悄溜进来?”
“那个叫阿种的会做这种事吗?”
“我想不会吧!她一向支持父亲,根据我的观察,在这个家里,只有她同情父亲;父亲也十分疼爱她,只是他们之间并没有任何暧昧关系。咦?难道她会做这种事吗?”
金田一耕助亲切地看着美弥子。
“美弥子,你的猜测未必正确,毕竟不是只有阿种才有机会来放唱片,刚才参与卜卦的人,都有下手的机会。”
美弥子十分震惊地看着金田一耕助,语调急切地说:
“为什么呢?”
“放唱片的人知道今天晚上从八点半到九点之间停电,等到九点,电源就会自动接上;所以他趁八点半一停电,就立刻潜进书房,把唱片放要,插上插头,打开开关。由于停电,即使打开开关,唱片也不会转。他弄好这一切,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下去卜卦。卜卦进行到九点,电力公司开始送电,因为留声机的开关是开着的,因此,唱盘自行转动,笛声便播放出来了。”
美弥子屏息听完金田一耕助的分析后,全身战栗地问道:
“那个家伙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首先,他之所以让大家听这首曲子,目的是在胁迫众人,但是他又不希望被人认出来;其次……”
“其次怎样?”
“我猜,他是想把你们的注意力从卜卦现场转移到其他地方。”
“怎么说呢?”
“这点我也不是很清楚,所以才想问问你,刚才在进行卜卦时,沙上曾出现一个奇怪的符号,那到底是什么符号?为什么每个人一看到那个符号,都露出十分惊讶、害怕的表情?”
美弥子闻言随即脸色大变,颤抖的声调里透出强烈的惊惧。
“我不知道为什么大家看到那个符号会那么吃惊,不过,我倒是曾经看过一次和那相同形状的符号。”
“什么时候?在哪里?”
“那是父亲的遗体在雾峰被发现时。那天我去认尸,却发现父亲衣服的口袋里有本小小的日记簿,我想,也许可以从日记簿里找到父亲的遗书,因此便很仔细地把每一页都翻阅一遍,只见其中的一页上画了和那记号一模一样的图形,而且那上面……”
“上面怎么样?”
美弥子深呼吸了一下,身体微微颤抖着说:
“写着‘恶魔的徽章’等字样,那的确是我父亲的笔迹。”
“恶魔的徽章?”
金田一耕助不由地倒吸了一口气。
“嗯,当时我并不特别在意,我想,说不定是父亲临终前脑中出现一些奇怪的念头才这么写的,不久我就忘了这件事。没想到,今晚突然在沙上出现这样的记号……”
“家里有没有其他人知道你父亲的日记中画有这个记号?”
“我也不敢确定,因为和我一起去认领遗体的一彦曾看过。那本日记簿是父亲的遗物,我就把它带了回来,也许家里的人也都看过,我想它现在应该在母亲手上。”
金田一耕助回想起当时目贺医生。玉虫伯爵、新宫利彦及那老佣人信乃非比寻常的惊讶表情,毫无疑问,他们一定看见过那似火焰般的奇妙图案,甚至知道其中的秘密。
“美弥子”
金田一耕助俯视着坐在椅子上的美弥子。
“刚才停电的时候,你在哪里?”
美弥子乍一听到这句问话,先是不明所以,并以困惑的眼神注视若金田一耕助,等她领会出对方的意思,不由地涨红了脸,带着怒气反问:
“难道你怀疑是我放这张唱片的?”
“唉呀!美弥子,别这么激动好不好,我只是顺口问问罢了!”
金田一耕助说着便巡视整间书房。
“停电后没多久,你母亲就听到有人从这房间走出去的声音。”
“我母亲?”
“嗯,是的。那时我正和你母亲在会客室里闲聊,后来菊江来叫我们去卜卦室。我们正要一起去的时候,刚好停电了,于是我们在黑黑的走廊上呆立了一会儿。就在那时,你母亲听到脚步声,她说有人走进老爷的书房。”
“是真的?”
“嗯,当时你母亲非常害怕,我和菊江却什么也没听见,而这时阿种正好拿着手电筒来了,所以谁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现在回想起来,你母亲说的没错。那时确实有人到这里来摆唱片。”
美弥子又是一阵颤抖。
“我母亲的听力十分敏锐,任何风吹草动都休想瞒得过她,这也许是她的特长吧!”
美弥子温柔地看着金田一耕助说:
“对不起,我刚才不该生你的气。只是家里发生这种事,谁都想证明自己的清白,我当然也不例外。”
“美弥子,我理解。”
“老实说,停电时我正躲在自己的房里哭,因为趴在床上,所以不知道停电了。其实我非常看不起自己的母亲,尽管我尽最大努力强迫自己不要这么想,但是我还是办不到。您想想,对于一位初来我家的客人,她却想去勾引他,真使我感到无地自容。”
美弥子说到这里,双肩颤抖,悲伤得垂下眼睑,眼泪也不听使唤地流了下来。
由于美弥子并不漂亮,而她母亲又太美丽,才使她有意无意地强装严肃。此刻金田一耕助看到她垂头丧气、潸然泪下、楚楚可怜的样子,倒是觉得十分心疼。
他本想安慰她,但是一时间又找不到适当的词句。
这时,美弥子突然抬起头来。
“对了,你不妨马上询问每个人,他们停电时都在哪里?做些什么?”
“嗯,下楼去问问看也好。不过,我想恐怕是白费心机,因为当时一片黑暗,即使有人说谎,我也无可奈何。”
美弥子紧咬嘴唇,露出奇异的眼光看着金田一耕助,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什么也没说。
两人一同走下楼,菊江坐在会客室的沙发上看书,离她稍远一点的地方,一彦则呆呆站立着,看着壁炉上挂着的油画。
菊江看到他们两人,立刻把书放下,起身说道:
“美弥子,听说那笛声是从唱机中传出的?”
美弥子不作答复,只是偏过头去,尽可能不看菊江。
菊江倒不在乎美弥子爱理不理的样子,继续追问道:
“查出来是谁放的吗?”
“还不晓得。”
“是吗?至少不是我!”
菊江对金田一耕助露出爽朗的笑容,又说:
“金田一先生可以替我作证,虽然我不晓得是谁放唱片,但是,那一定是在停电后没多久的事,那时秋子夫人不是还很害怕地说二楼好像有人,所以我想,歹徒一定是那个时候跑进老爷的书房。那时,金田一先生、我,还有秋子夫人三个人一直都在一起。”
美弥子有些惊讶地看着菊江,然后再瞧瞧金田一耕助。
金田一耕助笑着说:
“菊江小姐,你还真聪明呢!把放唱片的时间算得刚刚好。”
“这种小事我还可以应付嘛!当笛声响起时,除了阿种以外,家里每个人都在卜卦现场,而阿种并不像是会做这种无聊事的人,可见是自己人做的。这样一想的话,也就知道那人是利用停电机会恶作剧的。”
“菊江小姐,你怎么知道恶作剧的人也参与了卜沙卦?”
菊江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子,她看看美弥子,又看看一彦。
“如果你对这个家庭的认识深一点的话就会知道,这一家人非常奇特,大家互相怀疑、憎恨、惧怕、诅咒,至于为什么会这样,我也搞不清楚,我只觉得大家随时都保持着进攻的姿态,每个人都想给别人重重一拳……唉呀!美弥子,真不好意思,我怎么在外人面前说出这些话……”
美弥子虽然怒气冲冲,却也没表示任何意见,大概她也认同菊江的话吧!
金田一耕助对眼前这个菊江似乎更感兴趣了。
前面提过菊江是个纤瘦窈窕的女人,十分性感,和美弥子那张总像是在生气的绷紧的面孔恰恰相反,菊江看起来总是笑眯眯的,一副毫无烦恼的样子。
(所谓战后新女性大概就像菊江那样吧!大大的眼睛,微耸的颧骨,抹着浓艳的口红,不在乎礼貌,有些口无遮拦。)
美弥子面有温色地瞪一眼菊江,然后马上转头去问一彦:
“一彦,大家都到哪里去了?”
一彦还没回答,菊江却插进来抢先答话;
“卜卦已经暂停了,你母亲又犯了歇斯底里症,看起来还满严重的,一彦的母亲和信乃已经扶着她先回房休息,目贺医生还帮她打了一针镇定剂,但是为了预防万一,医生今晚会留下来照顾你母亲。”
菊江说这些话虽无恶意,但语气上明显流露出讽刺的味道,美弥子感到被羞辱,气得满脸通红。
菊江不理会美弥子,仍旧笑嘻嘻地说道:
“玉虫伯爵走回自己房间之前,还告诉我他要喝个痛快呢!他那个人呀!血压那么高,医生早就警告他叫他不要喝酒,他就是不听,不过我才不想管他呢!反正他爱怎样就怎样。美弥子,为什么大家都变得这么神经兮兮的?”
美弥子带着愤怒的眼神狠狠瞪了菊江一眼,然后她挺直腰背走出房间,站在门口,朝金田一耕助说:
“真抱歉,我得去看看我母亲的情况,今晚就到此为止吧!”
“这样也好。”
金田一耕助本想多停留一会儿,仔细观察这一家人,听到美弥子这样说,心里多少有些失望。
于是他落寞地在会客室内到处张望。
“金田一先生,您是不是掉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菊江有点不怀好意地问着。
“我、我的帽、帽子到哪儿去了?”
金田一耕助结结巴巴地说。
“你的帽子?我记得好像放在卜卦房间外面嘛!我去帮你拿来。”
“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去拿好了。”
四个人一起来到卜卦的房前,帽子果真在那里。
刚才停电的时候,金田一耕助无意中顺手把帽子放在一个非常奇妙的地方。
卜卦房门的左侧有一张黑色的、坚固的台子,上面放着一只唐代描金花瓶,由于花瓶的高度正好到金田一耕助眼睛的位置,因此,他便顺手把帽子戴在花瓶口上。
“呵呵呵,这真是个好地方呀!”
菊江笑着伸手去拿帽子,花瓶却因重心不稳而往一边倾斜。
“啊!危险!”
一彦和美弥子慌忙从两边伸手扶住花瓶,不过这喊叫声仍把在屋子里的三岛东太郎引了出来。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金田一先生的帽子戴在花瓶口上拿不下来,东太郎,帮忙拿一下吧!”#p#分页标题#e#
“我来试试。”
三岛东太郎上前试了试,但仍无法把帽子拿下来,这一方面是花瓶口的大小正好和帽子尺寸完全吻合;另一方面是花瓶上面雕着龙的图案,龙头部分正好勾住帽子的内衬,当三岛东太郎用力把它拉下来时,帽子却嗤的一声被撕破了。
“唉呀,糟了,把你心爱的帽子给弄破了!”
“哈哈哈,菊江小姐,你别挖苦我了。”
金田一耕助笑着说。
这时,房里突然传来怒喝声:
“是谁在这里吵吵闹闹的?”
金田一耕助吃了一惊;其他人却出乎意料地平静。
他悄悄往屋里一看,原来是玉虫伯爵。
玉虫伯爵把刚才目贺医生坐过的椅子转过来,一只脚翘在上面,旁边还有一个威士忌的空酒瓶,他醉薰薰的双眼里布满血丝。
圆桌上放着一个沙盘,沙盘内仍留有刚才卜卦时的图案,金田一耕助注意到屋子里还有一个有趣的东西。
那是一座高约一尺二三寸、底座直径约三寸、类似神像之类的东西,放在屋子的右手边,靠黑色窗帘前面的那张高脚桌子上。
(刚才有这种东西吗?)
金田一耕助略偏了偏头,立刻发现刚才那盏紧急照明灯竟照不到神像这个角落。
(啊!我竟然没注意到这点……)
金田一耕助正静静思考这件事的时候,玉虫伯爵的火气又爆发开来。
“谁在那里鬼鬼祟祟地东张西望?”
金田一耕助闻言不由地吓了一跳。
菊江吐了一下舌头。
“我把他放在这里不管,他生气了,真不好意思,你慢走!”
菊江撩起裙子下摆走进房里,此时三岛东太郎也正好把金田一耕助的帽子拿了下来。
“对不起,有些破损了。”
“啊!没关系,不要紧。”
“一彦,你送客人到门口,我得去看看母亲。”
美弥子不想再待在这个地方,所以一说完话,立刻转身走了。
金田一耕助看着她的背影,这时,从敞开门的房间里传来菊江撒娇的声音:
“不要喝了好不好?你再这样喝下去怎么办哟!万一被医生知道了,准会被骂个半死的。咳!什么,你说那个讨厌鬼?那家伙像个流浪汉嘛!有什么好嫉妒的?”
这些话显然是指金田一耕助的,他感到十分不好意思,当一彦把他送到门口时,他立刻快步离开了。
那天晚上,金田一耕助回到大森山松月旅馆时已经十二点多了。
他一回到住处,立刻给警政署的等等力警官打电话,但电话响了好几声都没有人接。
金田一耕助觉得很失望。
从昨天开始,他就不知道给等等力警官打了多少次电话,希望在开始调查椿英辅这件案子之前,先和他见个面,了解一下椿家和天银堂事件的关系。
当晚,金田一耕助带着焦虑不安的心情钻进被窝里,却辗转反侧,无法入睡。
他的脑海中旋转着各式各样、奇奇怪怪的脸,还有那长笛声,以及如火焰般不可思议的符号。
天渐渐亮了,金田一耕助正迷迷糊糊地要睡着的时候,松月旅馆的女佣来敲门。
“先生,有您的电话。”
“电话?谁打来的?”
他立刻从床上爬起来,看看放在枕边的手表,时间是六点半。
“是一位姓椿的小姐打来的。”
金田一耕助迅速地从床上跳起来,穿着睡衣走到客厅,一颗心却狂跳不已。
“喂,我是金田一耕助,你哪位?美弥子吗?”
“我是美弥子,椿美弥子。金田一先生,请您马上来,发生事情了,昨晚,终于……昨晚,终于……”
电话那头的声音如蚊子般细小,金田一耕助听得不太清楚。
“发生了什么事?喂,美弥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总之,请您赶快来,杀人了!家里……我好害怕!害怕得不得了!快来……杀人了!”
金田一耕助啪地挂上电话,立刻从客厅冲回房间,换了衣服,又冲出旅馆,直往椿家奔去。
啊!恶魔终于吹着笛子来了。
椿家的第一幕惨剧就这样轰轰烈烈地开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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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血案发生在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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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和二十二年九月三十日。
虽然已是九月底,但这天的早晨却分外闷热。
金田一耕助搭乘拥挤不堪的电车在六本木车站下车之后,朝着椿家的府邸走去。正好是上班的时间,路上人来人往,十分嘈杂。
前面曾经提过,这附近的房子因为受到战火的波及,几乎都烧光了,惟一剩下的就是椿家。
椿家的四周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尽管每个人脸都有种按奈不住的亢奋,但是周围的气氛却仍十分凝重,而且还可以感受到一丝的不安。
其实椿家的房屋虽然还算完整.却也并非完全没有受到战火的波及,不但庭院的花木被流弹射中而烧得焦黑,就连围墙也显得残破不堪。
以椿家当时的经济情况,根本没有余力来修补,因此他们就用一些石头、木板等东西暂时挡着。这天早晨那些看热闹的人和新闻记者就是从这些围墙缝隙里钻进院来,围在房屋前,后来才被警察赶了出去。
这天早上,警察十分忙碌,他们除了要驱赶看热闹的人群之外,还到处和无孔不入的新闻记者起冲突,认真得简直像在镇压暴徒似的。
一班班来来往往的电车从旁边经过,车上的乘客也相当好奇地向这还张望。
(报纸上还没登出椿家发生杀人命案的消息之前,这里就已经轰动成这个样子了。一旦真有什么重大消息,这里岂不是要被踏平了?)
金田一耕助想到这里,不由地苦笑起来。
事实上,椿家命案之所以如此轰动,是有以下几个原因的:
第一,这是当时最受瞩目的所谓“斜阳族”的命案。第二,这桩命案必然和椿英辅的失踪有关联。至于第三个原因,也许当时一般人还不知道,因为这也和不久前曾轰动一时的天银堂事件有关系。正因为如此,警方极为重视这个案子,并全力组织侦办。
而金田一耕助来到现场,也使警方兴奋不已。
金田一耕助穿过重重人群,经过许多关卡,好不容易抵达了命案现场。
任谁都不会相信这个衣衫褴楼、戴着一项既破又旧而且还皱得不成样子的帽子的人有什么了不起,要不是这件案子的负责人是等等力警官,无论美弥子再怎么替他说明、辩解,金田一耕助也会像那些新闻记者和看热闹的人一样,被这些情绪激昂的警察赶出来。
“啊!这真是一场大风波呀!警官,为什么大家都这么亢奋呢?”
金田一耕助一边说着,一边从人群中挤出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傻笑着问。
等等力警官却是一副哭笑不得、尴尬不已的样子。
“金田一,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呀!而且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实在是一件棘手的案子哩!”
等等力警官的声音异常沙哑,金田一耕助不由地向他深深看了一眼。
金田一耕助和等等力警官非常熟悉,在昭和十二三年的时候,等等力警官遇到难以解决的案子,都是靠金田一耕助的帮忙才破案的。因此,从那个时候起,等等力警官就很佩服这个一头乱发、矮小又貌不惊人的男子;而金田一耕助也十分尊敬这位爽快干练的警官。
两人以英雄惜英雄之心结成忘年之交,不过金田一耕助倒是第一次看到等等力警官这样烦恼。
“警官,到底出了什么事?不是有人被杀了吗?是谁?”
等等力警官以锐利的眼神看了一下金田一耕助。
“金田一先生,你还不知道吗?”
“不知道啊!刚才美弥子打电话来,话没说完电话就断了。”
“好吧!跟我来。现在大概正在拍现场照片。”
不管是接待室或是走廊,到处都有戒备森严的警察,但是却没有看到椿家的任何一个人。
金田一耕助被等等力警官带到昨晚举行卜卦的房间,他好奇地向站在房门前的两个警察询问:
“这里就是命案现场吗?”
警察一本正经地回答:
“是的,金田一先生,听说你昨晚到过这个房间?”
金田一耕助点点头,跟着等等力警官走进房间里,只见摄影人员正在拍摄命案现场的各种情形。
他一边躲着闪光灯,一边迅速地扫视着房间,没想到第一个映入眼帘的竟是呆立在房间一角的目贺重亮医生和三岛东太郎。
他们两人看到金田一耕助和等等力警官一起进来,显出十分吃惊的表情。
金田一耕助发现他们两人站在这里也觉得很奇怪,不过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转移到房间里的死者身上了。
房间和昨晚一样,正前方那片黑布帘还拉着;中央的圆桌和围着桌子的十一张椅子也和昨晚一样排列着。但是在一进门的右边,有两三张椅子倒了过来,玉虫伯爵仰面朝天躺在地上。
“什、什么?被杀的是玉虫伯爵呀!”
金田一耕助吃惊得连说话都给巴起来。
“对啊!金田一先生,不然你以为是谁呢?”
坦白地说,金田一耕助虽然没有看到现场的情形,但是在听到美弥子的电话时,他脑海里第一个浮现的是秋子的脸。
摄影师们正围着尸体不断地拍照,金田一耕助为了不妨碍他们的工作,就远远站在旁边观察。
可以看得出来,玉虫伯爵的致命伤在后脑勺上,因为他那一头白发已被血染成暗红色,而流出来的血也把地毯弄湿了一大块。此外,在离尸体约一公尺左右的地方,还有一个类似神像的、黑黑的东西倒在那里,上面有一块红黑色的印子。
按现场情况来看,玉虫伯爵应该是被这个神像打伤的,不过暂时还不能肯定。
玉虫伯爵细细的脖子上绑着一条黑领巾,它不但紧紧勒在玉虫伯爵的脖子上,而且还打了一个死结,照这情形看来,玉虫伯爵似乎是被这条领巾勒死的。
金田一耕助看了看仰躺在地上的玉虫伯爵,只见他两眼瞪得大大的,嘴巴微微张着,一副想要求救的样子。
(玉虫伯爵在临死之前,究竟看到什么难以形容的恐怖事情呢?)
金田一耕助又慢慢观察尸体的肢体部分:玉虫伯爵的后腰带松了,衣服也半敞开着,此外他的两只裤管卷起,尤其是右脚部分,连大腿都露出来,可以想见他被杀之前曾激烈地反抗过。
由于他的衣服半敞开着,因此,金田一耕助可以看到尸体从胸部到腹部滴下一串鲜血。
尸体的脚上虽然穿着夏天的薄袜子,但两只拖鞋却飞到离尸体相当远的地方。
“警官,这样可以了吗?”
摄影人员大声向等等力警官请示。
“嗯,再把桌上和房间四周仔细拍一下。”
“好的。”
等摄影师移开镜头后,金田一耕助才慢慢走近尸体。只见尸体的四周有一片沙子,而沙子的上面还散布着斑斑血迹。
金田一耕助低头看死者的脸部。
“警官,被害人生前好像被人打过耳光哟!”
“嗯!我也这么认为。你看,衣服上、胸部和腹部的血迹,会不会是鼻血呢?”
“不过,死者的脸上居然没有沾到一滴血,真是有点不可思议呢!”
“嗯,好像被人擦过的样子。喂!你看,那里有一条手帕。”
金田一耕助朝着警官所指的方向看去,发现在一张四脚朝天的椅子下,果然有一条揉成一团的血手帕。
金田一耕助惊讶地问道:
“是谁把血擦掉的?”
“这我就不晓得了。如果是凶手,他干吗要这么做呢?若不是凶手,又会是谁呢?总之,一定有人把他脸上的血擦掉了。啊!你看,沾在衣服上的血也有被擦过的痕迹。”
等等力警官大声对金田一耕助说。
看到这情景,金田一耕助心里更疑惑了。
“警官,凶手既然已经把人杀了,为什么还把血迹擦掉呢?”
“谁知道呢!其实,这整个案件就是一团谜呀?”
等等力警官一面皱着眉,一面咬牙切齿地说道。
金田一耕助把视线移到摄影师正在拍摄的圆桌上。
沙盘虽然仍像昨晚一样还摆在圆桌上,但是架在上面的五根放射状竹子却已经被人折成好几段,丢在各处;沙盘里的沙则散落满桌,被染成暗红色。
金田一耕助屏住气息,凝视着那些血迹,突然间,他睁大了双眼,看到那个大沙盘的沙上浮出一个黑红色血迹印出来的图案。
这个图案正是恶魔的徽章!
金田一耕助立刻朝目贺医生看去,目贺医生也注意到这个图案了,他和金田一耕助四目相接的那一刹那,他故意干咳了两声,然后赶紧把脸转开。而三岛东太郎则满头雾水、一脸不解地看看恶魔徽章,又看看他们两人。
金田一耕助又往前走了几步,低下头想看得更清楚些。
那是一个长约七八公分,宽不到五公分的椭圆形图案,和昨晚出现在沙卦上的图案非常相似。可惜的是,昨晚在沙盘上的图案已经不见了,无从比较。
金田一耕助朝等等力警官看了一眼。
“警官,这个恶魔的徽章别忘了拍哟!”
“恶魔的徽章?”
“对啊!千万别忘了拍照!”
眼看着现场的摄影终于结束了,等等力警官使了一个眼色,在走廊上站着的两个警察马上进来,并把门关上。
金田一耕助这才发现其中的一扇门上,有一道相当大的裂缝,看样子好像是被斧头砍破的。
警察把门关上后,再从里面挂上门钩、上锁,然后把黑窗帘拉过来,只见黑窗帘上溅了一片血迹。那血清还半干半湿,看来命案发生时,窗帘是拉上了的。
“目贺医生,命案现场是这样的吗?”
等等力警官问目贺医生。
“不,还有气窗。”
目贺医生说完,转头向三岛东太郎求证。
“东太郎,气窗好像也是关上的吧?”
“对,我是从外面打开的。”
“好的,那把气窗也关起来。”
有一个警察拿了一把椅子放在门进,然后站在椅子上,把细长的气窗关上。
警察把所有的气窗都关上之后,等等力警官又重新打量了一下房内四周,并看看自贺医生和三岛东太郎。
等等力警官的声音仿佛有着一丝狐疑。
“你们今天清晨三点左右发现这桩命案时,房间里的情形就是像现在这个样子吗?”
“是的。”
目贺医生皱着眉回答,又不安地看着三岛东太郎问:
“东太郎,是这样没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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