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仓鼠劫

来源:网络 时间:2017-08-27 16:17
  前言:略说转型时代的功利抉择  李斯,一个在中国历史上确立了自己地位的人物。  作为第一个大一统王朝的"首席"宰相,其功过是非、成败荣辱,千载而下时常成为历代名士们谈论的话题:西汉史家司马迁说他未能始终如一地辅佐秦室,否则"斯之功且与周、召列矣";北宋文学家苏轼说他向荀子学帝王之术,又"以其学乱天下&qu
今天下,学者云集,巨著层出,各成一家之言。我欲将诸家之说兼而有之,将此书编为一部杂书,取名《 吕览
》。意即上揆之天,下验之地,中审之人,纪治乱存亡,寿夭吉凶,包揽一切,诸位以为如何?"   
  众人道:"相国所言极是!"   
  李斯道:"三皇五帝之所以大立功名,皆因容纳百家。物固莫不有长,莫不有短,人亦然。善学者假人之长,以补其短,遂有天下。相国之见,大有圣人之风,实为大家气派!李斯不才,愿敬相国一爵!"说罢,走到吕不韦案前,躬身将爵杯举过头顶。
 
  吕不韦笑道:"李舍人自领重任,废寝忘食,劳苦功高,大可褒奖!"遂与李斯同饮了一爵。   
  接着,吕不韦又让众人谈谈对汇编书稿的看法。李斯很能理解吕不韦的意图,提出:可以天、地、人为本书的三根支柱,突出一个"杂"字,将各家见解拼凑调和在一起,兼而听之,不必强求统一。
 
  众宾客都是聪明人,岂会不知趣地逆主人之意?况且,在审改文稿之初,吕不韦已透露了编写意图,他们已深深领会,所以在李斯讲过之后,他们并无异议,不过是作一些补充而已。最后商定,全书分为八览、六论、十二纪,二十六卷,将已经搜集上来并已审改过的文章分门别类进行编纂,力争早日成书。
 
  吕不韦很满意,于是又与众人豪饮数爵。尔后,令人撤下酒宴,让歌舞入内。吕不韦除了招宾客以外,还供养了很多俳优、侏儒、乐工、歌伎。俳优是善于说笑话、演笑剧的艺人,侏儒是身材矮小而滑稽的人,他们常在被称作"优"的笑剧中担任小丑角色。乐工们有的善吹竽鼓瑟,有的善击鼓弹琴。歌伎亦称"倡优",她们能歌善舞但地位低下,为世人所不齿。
 
  今天,吕不韦因一时高兴,让这些供奉娱乐的艺人们纷纷登场。先是演出了一个短小的笑剧,由侏儒与高出他近一倍的高大男子嬉戏笑闹,很多滑稽动作令人捧腹。接着是倡优数人在鼓、瑟、琴、笙、排箫等伴奏下且歌且舞。倡优们皆体态窈窕,宛如临风烟柳,歌声清脆悦耳,令人心旷神怡。李斯还从未见过这样优美的歌舞,不觉听得入神,陶醉其中。
         
  众人尽兴之后,吕不韦对李斯道:"听说你的老师荀卿蛰居兰陵后,专心著书立说,其文赋意理深厚,词藻华美,可否吟咏一赋?"   
  李斯想了想,道:"荀师的文赋之妙,当推那篇《 云赋 》,荀师以传神之笔将飘忽不定的云简直是写到了极致。"随即起身吟咏道:   
  有物于此,居则周静致下,动则綦高以钜,圆者中规,方者中矩。大参天地,德厚尧禹,精微乎毫毛,而大盈乎大寓(宇)。忽兮其极之远也,攭兮其相逐而反也,??兮天下之咸蹇也。德厚而不捐,五采备而成文。往来昏惫,通于大神,出入甚极,莫知其门。天下失之则灭,得之则存……托地而游宇,友风而子雨。冬日作寒,夏日作暑。广大精神,请归之云。
 
  吕不韦道:"此篇确实妙极。云,弥漫在地面,回旋于天宇,随风而来,变化莫测。云盛而雨,可使天下得到润泽;风狂雨骤,则会杀伤万物。荀卿对云观察之细,状写之生动,无人能比。只叹此公已老,无缘招至门下!"
 
  李斯道:"荀师自御任兰陵令,便决计隐居山村,自由著书,不再复出。这篇《 云赋
》写云之飘忽,托地游宇,便寄托了荀师超凡脱俗、追求自在的情怀。荀卿只想"友风而子雨",作点实际事情,以期广大精神,润泽天下。"   
  吕不韦话锋一转道:"李舍人也打算像尊师那样,做一片自由自在、飘来飘去的云吗?"   
  李斯想了想说:"我喜欢此赋的文辞,却不想如云一样漫无边际地飘浮。我只想停留在秦国的上空,借助相国的"春风",下一场润泽秦国的好雨!"   
  吕不韦听罢,击掌赞道:"说得妙!李舍人一心为秦国效力,实属难得。秦国大有用武之地,相信你定能有所作为!"   
  李斯拜谢道:"还望相国多多栽培!"   
  望着这位雄心勃勃的门客,吕不韦想到:李斯不但善写文章,而且有经世之才,实当重用。此后,吕不韦经常召李斯前来商议国事。渐渐地,李斯走出了那简册成堆的书斋,介入到复杂的政治事务之中。
 
  秦王政四年(公元前243年)十月,秦国境内发生了蝗灾,蝗虫成群,遮天蔽日,遍地的庄稼顷刻间就被数不清的蝗虫吃得只剩下光杆。大面积的田地稼禾枯萎,颗粒无收,天下饥馑,瘟疫蔓延,百姓饥饿而死者不计其数。
 
  这种情况使身为相国的吕不韦焦虑万分。他曾多次召集官员们商议对策,但都一筹莫展。这时,吕不韦想到了李斯,便请他帮助出个主意。   
  李斯思索有顷,说:"如今蝗灾严重,当务之急是筹集粟谷,解决饥荒,以稳定局势,避免人心浮动,杜绝祸乱发生。但百姓们已无粟可交,唯一的办法是请富豪人家交纳。"  
 
  吕不韦道:"富豪人家虽不乏家存万石者,但都囤积居奇,不肯交纳,官员前去收缴,他们只推说家无存粮,其实已将粟谷转移藏匿!"   
  李斯道:"富豪不肯缴纳粟谷,概因一个"利"字。若以利诱之,他们定会自愿交纳。"   
  "此话怎讲?"   
  李斯道:"相国还记得商君之言吗?"人主之所以劝民者,官爵也。"当年商君变法强秦,就是因功授爵,明尊卑秩等级,各以差次名田宅。当此之时,也可效法商君,诏令国人:凡能向国家交纳粟谷一千石者,可拜爵一级。有此重利,必使富豪之家趋之若鹜,争相交纳粟谷。若此,则饥荒可缓,民心可安矣。"
 
  吕不韦道:"此计甚好!"   
  第二天,吕不韦便报请秦王政,诏令天下。事情果然像李斯所预料的那样,富豪们争相献出了囤积的粟谷,以求得到爵位。吕不韦也不食言,依诏令一一兑现,使已渐空虚的粮仓又很快充实起来。
 
  事后,吕不韦问李斯怎么想出了这么个好主意,李斯道:"趋利避害乃人之本性,人生在世就是追求一个"利"字。有人说,君子不言利,我以为这不过是欺人之谈。其实,每个人都把利看得高于一切,为利而生,为利而死。追逐利益是无止境的,只满足咀嚼到口的肉食,不过是徒具人面的禽兽;身处卑贱却憎恶功名利禄,不过是掩饰自己的无能罢了!"
       
  李斯这番赤裸裸的功利之谈,使一向重利的商人吕不韦也感到吃惊。他很欣赏李斯的直率,却也有点担忧:此人嗜利如命,一旦大权在握,该会怎样呢?   
  然而,吕不韦还是觉得李斯不失为一个人才。于是,他向秦王举荐,让李斯当了郎官,掌管守护宫门,侍卫人君。这个职位虽然低下,李斯却十分惬意,因为这毕竟标志着他已经摆脱了布衣的身份,进入了渴盼已久的仕途。李斯依稀觉得,在他眼前出现了一条金光大道,直通向他理想的目标。
 
  二   
  秦王政在一天天长大。他的身材要比同年龄的少年高许多,体魄也十分健壮。他长着一双细而长的眼睛,鼻子像黄蜂又狭又高,胸脯似鹰鹫那样凸出着,说话的声音像豺狼的叫声。他属于早熟型,虽然才只十几岁,但言谈举止却具有了成年人的稳健和成熟。
 
  秦王政的成长除了他本人的天性外,还得益于良好的教育。他从饱富才学的宫廷老师那里学习了治国安邦之术及其他方面的知识,饮食起居的舒适更没有第二个人能够相比。这一切,都是仲父吕不韦精心安排的。吕不韦对秦王政的情感颇似对待那个早死的庄襄王子楚。当年,他帮助子楚适嗣,是为了追逐较之贩卖珠玉高出无数倍的赢利,如今大力扶植秦王政,也是为了使秦国稳定、富强,进而保持自己的地位和富贵。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秘不可宣的原因,那就是:秦王政的生母、当今的太后赵姬曾是吕不韦的爱姬,而赵姬转归子楚时,秦王政已经在她腹中孕育。秦王政也是他的血脉,他真心希望秦王政能够成为秦国的一位出色的国君,成为一匡天下的英主。这样,他便可真正实现自己的夙愿,买下秦国,赢得天下,而且子子孙孙一代一代地接续下去。
 
  对于吕不韦心底的秘密,秦王政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一无所知的。他只知道吕不韦是他的"仲父",是得力的相国。他从诸多事件中深切感到,吕不韦在稳定局势、强大国家上的作用是不可替代的,他不能没有吕不韦。
 
  秦王政清楚地记得,吕不韦多次向他申述"抚社稷,安黔首"的主张,以为最紧迫的任务是稳定"主少国疑"的政局,为此,他起用了蔡泽、王舵、蒙骜这样一些老臣宿将,制定了上本务农、因功授爵等一系列强国富民的措施,不仅使动荡的政局得到了稳定,而且使秦国在诸侯中的地位越来越提高。
 
  秦王政对他继位以来秦国的几次较大的军事行动记忆犹新:   
  元年,山东诸国最后一次合纵抗秦被粉碎后,晋阳又乘秦主新立,起兵反叛,将军蒙骜率兵定之,晋阳郡得以安宁;   
  二年,将军麋公攻打魏国安邑,斩首三万;   
  三年,将军蒙骜伐韩,取十二城;   
  四年,蒙骜伐魏,夺取畼、有诡诸城;   
  五年,蒙骜再次伐魏,夺取酸枣、燕、虚、长平、雍丘、山阳等三十城,置东城。   
  这一系列胜利,都是吕不韦亲自策划的。不久前,当赵国大将庞煖乘败燕之威,合纵韩、魏、卫、楚五国兵马奋力攻秦时,吕不韦使将军蒙骜、王翦、樊於期、李信、内史腾各带兵五万,兵分五路对付诸侯的进攻,吕不韦自为大将,亲自督军。他听取了王翦关于先攻击其薄弱的计谋,派精锐队伍先攻楚国,楚人得知消息,仓皇撤走,其余四国见楚国失信,也悄然撤军。诸侯的合纵遂宣告失败,再也没有力量合纵击秦……
 
  想起这些,秦王政对他的"仲父"不胜钦佩。但是,秦王政也不免有些遗憾:自己既为国君为什么不能有所作为,只是一味地依赖他人?如果说在即位之初,他年纪尚小,难以担此重担,那么他今天却应该独理国政了。他已经十九岁,年龄不算小了,况且,这几年他一直没有庸庸碌碌地虚度年华。他潜心学习了经国之道,对兵书上所讲的将兵攻战之术多有涉猎。他还像秦国著名力士任鄙、乌获、孟说那样苦练举鼎,以增强自己的力气;请魏国的善射者教授射法,已经能够采用"支左屈右"的射法于百步之外射中五寸之的;他还向赵国的剑师学习剑道,对《剑道 》三十八篇已烂熟于心,对佩挂的鹿卢剑击刺自如……         
       
  秦王政立志当一名名副其实的真正能够统御天下的国君。他尝试着独立处理国政,并期盼着迅速走向成熟。   
  这一切,都被善于窥人心事的郎官李斯发现了。他感到,秦王政不像庄襄王那样平庸,浑身上下透着一种非同寻常的王者之风。而他的雄健、英武、果决更非一般人所具备。李斯断定,秦王政定能干一番大事业,说不定会成为威震诸侯的雄主。这样想着,李斯对吕不韦的敬仰和崇拜渐渐转移到秦王政身上,他决计尽一切努力向秦王政靠近,让秦王政尽早地发现他、重视他。
 
  李斯谨小慎微且殷勤备至地履行着他的职责。守卫殿门时,他始终保持着良好的仪表和姿态,每当秦王政出入,他总要把身子挺得溜直,用敬仰的目光向秦王政行注目礼并目送着秦王政远去,直至在视野中消逝。有一次,一只黄蜂落在他持戟的手上,狠狠地蜇了他一下,此时正赶上秦王政经过,他强忍住疼痛,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用力将手中的戟握住。秦王政偶然一侧脸时发现了他,见他额头上渗出豆粒大的汗珠,赞许似的微微一笑。李斯受宠若惊,顿觉一股热流涌遍全身,手上的疼痛也抛到九霄云外,待秦王政走远,他才低头看了看已经红肿的手背。他不感到疼痛,心中反而充满了幸福。他甚至感激那只黄蜂,因为有了它的这一蜇,才招来秦王政那永难忘怀的微笑。
 
  李斯侍候秦王政的车骑也十分尽心。这天,秦王政要乘车出宫郊游,李斯和其他郎官、侍卫老早就将车马准备好了。使李斯倍感荣幸的是,应有司的安排,他也作为随行者之一,陪同秦王政郊游。车子到了郊外,秦王政要下车步行,观赏郊外景色,李斯便紧跟在他的身后,寻找机会和他说话。他想了好多话题,却始终无法开口。他的地位太卑微了,怎能主动和堂堂的国君说话?
 
  李斯正在犯愁,忽听秦王政面对一望无际的旷野有感而发:"天地悠悠,何其大也!"   
  李斯马上用《 诗经 》中的一句话应和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秦王政一怔,回过头问:"你是何人?"   
  李斯努力地镇定着自己的情绪,说:"郎官李斯,专门侍奉大王的。"   
  "你方才说什么?"   
  "小人是说,这天下是大王一个人的,大王的权力是上天所授,天下的百姓都是大王的臣民。"   
  秦王政素好虚荣,好大喜功,听到李斯的赞美,脸上挂满了笑容。   
  "你任郎官多久了?"   
  "一年。"   
  "一年了?寡人怎么没见过你?"   
  李斯一听这话,有点泄气。原来,秦王一直没注意过自己!那次挨蜂蜇,秦王那微笑的一顾原来是在无意之中的!可是,李斯又是极会见风转舵、见机生情的,他赶忙回答道:  
 
  "小人整日在大王左右,大王日理万机,胸怀国事,无暇他顾。况且,大王的臣仆成千上万,怎会都记得?"   
  秦王政觉得这个郎官很精明,便打听他的来历,李斯便将他从师荀卿、在吕相国门下当舍人的经历简而明之地作了禀报。   
  秦王政一听李斯曾从师于荀卿,问道:"看来,你也是名师之徒了。听说荀卿颇知帝王之术,你既然曾经入其门下,有何见地?"   
  李斯巴不得秦王政这样发问,成竹在胸地说:"帝王之术不过是一个"一"字。"   
  "此话怎讲?"   
  "军必有将,国必有君,天下必有天子,皆因要统一军令、统一政令。一则治,异则乱;一则安,异则危。当今诸侯分立,战祸连年,民不聊生,是为乱世。久乱必治,久分必合,天下归一,势在必然。秦国有兵革之强,物产之富,理应统一天下,结束分裂。诸侯合而归一,天下方能大治。就像大王所乘的驷马车,如果让四个驭者人操一策,恐怕连王宫的大门也出不去。只有一人驭驷马,才会使驭马统一步调,顺利前行,是所谓"执一而万物治"……"
 
  秦王政听罢,大喜道:"我秦国真个是人才济济,连小小的郎官也能出语不凡!"   
  秦王政这句夸奖的话使李斯觉得像是被针刺了一下:自己的官职确实太小了。人微而言轻,秦王是不大会看得起他这个"小小的郎官"的。但他也感到欣慰:今天,他这个"小小的郎官"毕竟在秦王面前表现了一番,而且多少在秦王心目中留下了一点印记。这,难道不是他渴盼久已的吗?
        
  李斯并不气馁,他决心让秦王心中的这个印象进一步深化,让自己的名字和才学得到秦王的赏识。郊游归来后,李斯连夜写了一道奏疏,并于第二天上午亲自交到秦王手上。   

  这道奏疏是关于并吞六国、统一天下的建议,内中写道:   
  "小人之过是不知时局之微妙,成大功者则善于捕捉时机。昔日秦穆公虽然称霸诸侯,却无法实现东向并吞六国的宏图,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当时诸侯尚多,周天子的德望还未完全衰落,所以尽管齐桓公、晋文公、秦穆公、宋襄公、楚庄王这五个霸主一个接一个地兴起,相继推尊东周王室,但从秦孝公以后,周朝衰微,诸侯兼并,关东广大地区只剩下六国。秦国商鞅变法,国势强大,逐渐征服六国,迄今已有六世。现在诸侯都被秦国征服,好像直接隶属于秦国的郡县一样。以秦国国势的强盛,加上大王的贤明,消灭诸侯就像炊妇扫除灶上的尘垢一样轻而易举。建立帝王的业绩,完成天下统一,这是万世难逢的唯一时机!现在如果疏忽怠惰不赶快抓紧行动,诸侯的实力必然渐次得到恢复,到那时,大王纵然贤如黄帝,也将无能为力。"
 
  秦王政读罢这道上书,十分震惊。又联想到李斯在郊游时那番惊人之谈,越发感到李斯决非寻常之辈。更重要的是,李斯所谈正是秦王政和大臣们久议不决的问题,其见解也和秦王政的见解相吻合。秦王政如获知音,如得良才,当即下达诏令:任命李斯为长史,参与基本国策的讨论。
 
  李斯成功了。直到现在,李斯才觉得稍稍挺起了腰身。当然,他决不满足于此,他期待着更高的升迁。   
  三   
  自打赵、韩、魏、卫、楚五国合纵攻秦之后,吕不韦一直对那次合纵的发起国赵国耿耿于怀。他要进行报复,给赵国点颜色看看。秦王政八年(公元前239年),吕不韦派将军蒙骜与张唐率兵五万攻打赵国。三天后,又让秦王弟弟长安君成?同将军桓?率兵继之。李斯得知这一消息,向吕不韦进言道:"长安君年仅十七岁,阅历甚浅,难为大将,相国如此安排恐有不当吧!"
 
  吕不韦不以为然地一笑:"成?虽然年少,但并非不知兵事,我自有算计,不必多虑!"   
  吕不韦说这番话时语气十分肯定。李斯暗想:吕不韦素来办事稳妥,用人谨慎,难道他是想让长安君建立功业?但疆场上刀枪如林,险象环生,倘有不测,岂不是事与愿违吗?况且,桓?的领兵作战能力远在老将蒙骜之下,为何不让长安君作蒙骜的副将?
 
  李斯越想越疑惑,但又不敢深问。因为吕不韦权高势大,且颇有心计,他可以把你举到天上,也可以将你踩到地下,万万得罪不得。这样想着,李斯不再劝阻,听之任之。   
  李斯的适可而止可谓能识时务。这件事确实不便多问,因为这属于吕不韦心底的秘密,而城府很深的吕不韦一向是秘藏心中事,他人很难窥知底细。   
  长安君率兵出发了。看到咸阳百姓站立在街道两旁围观,他十分得意,神气十足,仿佛攻赵的胜利唾手可得,不日即可凯旋回都。   
  吕不韦也步出舍门为成?送行,并反复叮嘱他小心行事,力争万无一失。成?很是感激,表示决不辜负仲父的厚望。   
  然而,吕不韦哪里是希望成?建立功业?他是想让这位不知兵事的少年皇子战死疆场,用赵国人的手将怨敌剪除。这是因为,成?是庄襄王子楚的血脉,而秦王政才是他吕不韦的骨血。吕不韦将秦国的强盛和秦王政的王位看得至关重要,他不能容许成?这一潜在的威胁存在下去,他需要的是一个由吕氏子孙当政的强大的秦国。
 
  对吕不韦的心计,长安君成?一无所知。他对吕不韦只有信任和感激。但当兵至赵国的屯留,听到主将桓?的一席秘谈之后,他对吕不韦其人的看法却发生了前后迥异的变化。  
 
  这是在到达屯留的那天晚上,桓?在营帐中与成?聚饮。席间,桓?诡秘地向成?讲述了赵太后先与吕不韦交合怀上秦王政之后,嫁给庄襄王的往事,挑唆说:"今王并非先王骨血,而是吕氏之子。殿下乃先王嫡亲的儿子,怎可眼睁睁地看着自家的江山祖业拱手送与他人?吕不韦此次令殿下带兵伐赵,分明是别有用心。他们夫妻父子俱是一家,独将殿下排挤在外,莫如趁着兵权在握,传檄天下,将事实真相公布于众,号召国人共同讨伐吕氏父子,夺回嬴氏天下,继承先王大位!"
      
  桓?对宫中秘事不过是道听途说,只因他看不起吕不韦的为人,且为成?不平,才向他说了这么一番话。成?年少气盛,对此深信不疑,勃然大怒道:"我身为先王嫡子,怎能屈居贾人子之下?我誓死也要夺回嬴氏江山,请将军助我!"
 
  桓?道:"既然殿下主意已定,?自当效力,万死不辞!"   
  当即,他们草拟了檄文,将吕不韦的罪状张布天下。   
  秦王政见到檄文,怒不可遏,急令王翦率兵前往讨伐。成、?的军队哪里能抵挡住王翦的劲旅?交战不久就一败涂地,桓?逃匿,不知去向,长安君被俘押解到咸阳。太后得知自己的儿子反叛获罪,惊骇万状,亲自拔下头上的簪子代长安君请罪,哀求秦王免其一死,并请吕不韦为成?说情。吕不韦早就想除掉成?,如今成?发布檄文揭露他的隐秘,吕不韦岂能让他活命?但碍着太后的情面,加之又有旧情,便在口头上答应下来。但当他见到秦王政时,却怂恿秦王政赶紧除掉成?,以绝后患。秦王政遂命令王翦将成?斩首,成?闻讯,自缢身死。
 
  秦王政平息了成?之乱,标志着他已经走向成熟。至于檄文中关于母后与吕不韦私通之事,秦王政虽不敢全信,但心里却是疙疙瘩瘩的,并对"仲父"吕不韦开始产生憎恶,往昔那个辅国权相的形象越来越模糊了。
 
  成?之乱及其平息也给李斯带来了不小的震动。在李斯的心目中,宽容、大度、纳谏、任贤的吕不韦消失了,取而代之是一个诡计多谋、狭窄残忍的吕不韦,一个野心勃勃、贪得无厌的吕不韦。同时他也预感到,随着秦王政的一天天长大和吕不韦与赵太后秘事的暴露,吕不韦与秦王政的矛盾已在所难免,而且极有可能演化为你死我活的争斗,吕不韦辅国权相的宝座迟早要像冰山那样在春日的阳光下消融、崩塌。
 
  这是一种极大的危险!因为李斯一直供职于吕不韦门下,受到他的器重和举荐。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想到这一层,李斯决心尽快淡漠与吕不韦的关系,避免可能招致的灾祸。同时,为了梦中的那帧美丽的风景,他必须在秦王政心目中建立起牢固的信任。
 
  李斯知道,走向成熟的秦王正将统一天下放在心上,并矢志完成这一前无古人的事业,若想取悦于秦王,莫过于向他进献统一大计,帮助他进行平灭六国的谋划。于是,他觐见秦王,问道:"当今六国衰微,秦国独强,大王难道不想兼并诸侯、建成帝业吗?"
 
  秦王政不假思索地说:"李长史难道又有什么高见?"   
  李斯道:"并灭六国,时不我待。小臣以为,可暗中派遣谋士,各带金玉宝物去游说诸侯,贿赂收买各诸侯国的权臣显贵,乘势而攻之。"   
  秦王政想了想,说道:"谋士游说,金玉收买,似乎可奏效,但各国也不乏忠良之臣,未必可用金玉打动。"   
  李斯道:"大王多虑了。趋利避害乃人之天性,谁不喜欢钱财呢?况且,当今天下,各国强弱显而易见,利害祸福一目了然。古往今来虽不乏忠心效主之臣,但见利而动者也大有人在,只要贿以重金,就是铁打的江山也能让他变个样!退一步讲,如果此计不成,可派刺客潜入,暗杀其权臣,摧毁其栋梁!"
 
  秦王很赞同李斯的计谋,却故意问道:"难道金玉宝物能比得上我十万大军吗?"   
  李斯道:"兵马之威固然可以摧枯拉朽,但金玉之力也决不可低估。当年夫差攻越,勾践被吴军围困。大夫文种建议用宝器美女买通吴国太宰伯嚭,勾践从其计,伯嚭果然倾向越国,极力劝说吴王接受了越国的讲和请求,使勾践得以休养生息,终于灭掉吴国。像伯嚭这样的嗜利之徒,在六国中不难找到,一旦他们接受了我们的金玉,就会为我效力,自毁长城,无须大动干戈。如此看来,金玉之利不是也可与兵马之威相比吗?"
 
  秦王政微笑着点了点头,决定依照李斯之计,立即行动。   
  三天后,两名秦国使者带着大量金玉宝物前往齐国。   
  齐国原为东方大国,齐威王时曾强盛一时,但王位传至齐王建时已大不如前。多年来,齐国无贤臣良将,军队无奋进之志,经济发展也十分缓慢,处于歌舞升平、独立自保的境地。齐国的相国叫后胜,这是个贪恋财物、见利忘义之徒。秦使者到齐后,秘以金玉宝物相赠,后胜眉开眼笑,满口应承。此后后胜又向秦国派出不少宾客,以申友好之意。秦国又以金玉相赠,结果宾客们回到齐国后都成了秦国的间谍,他们劝谏齐王放弃合纵政策向秦国入朝,不要帮助其他五国抵抗秦国。齐王建从其言,并放松了对本国的作战装备的整饬,使齐国面对强秦时处于无备状态,陷入坐以待毙的境地。
       
  在赵国、在魏国、在韩国,到处都有秦国间谍的身影,这支特殊的部队活跃在看不见的战线上,发挥着强兵劲卒不可取代的作用。   
  事实表明,李斯的计策颇具威力且卓有成效。对此,秦王政很满意。他感到李斯确实是个难得的人才,有了他的辅佐,天下事无不可为。   
  于是,秦王政下达命令,任命李斯为客卿。这是一种专门授予求仕于异国的贤士的爵号。在任用异国人为官成风的年代,秦国任用客卿最多,文武都有。像作为全权使臣出使他国的客卿张仪、统帅军队攻城略地的客卿造、客卿胡伤便是他们之中的佼佼者。秦相范睢、蔡泽也曾当过客卿。客卿虽非正式官员,但他们享受该国的官爵奉禄,实际上与官员无异。并非一切为其所用的异国人都能得到这一爵号,只有才能出众者方能获得。秦国实行客卿制是为了大量引进人才,增强对外兼并竞争的能力。
 
  不上大富大贵,但与过去相比已不可同日而语。   
  回想起自己走过的路,李斯油然记起了孔夫子说过的话:"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那么,李斯为争得富贵凭借的"道"是什么呢?他感到,并不是这位儒学先师所讲的"仁",而是用自己的力量百折不回地奋斗和争取,是选定目标之后锲而不舍、不畏艰难的挺进。
 
  李斯充满了自信。他认定,既能走出贫贱,也一定能走向富贵。此刻,功名利禄正如日之初升,那红光四射的一轮红日已喷薄跃出在朝霞灿烂的东方。   
  第五章 逐客风波   
  一   
  在秦国紧锣密鼓地筹划统一战争的时候,一项规模巨大的水利工程也在轰轰烈烈地进行着。   
  这是一条水渠。渠首在礼泉东北的谷口,这里是泾河冲出群山进入平原的一个峡口,峡口的东面和西面都是山。一道石堰大坝在这里修筑,借以抬高水位,拦截泾河入渠。干渠自西向东,横穿冶峪水、清峪水,尔后汇纳浊峪水,其下并利用了一段浊峪水的河道。干渠再东去横穿漆沮水,此后即循沮水分支河道,往东北注入洛水。
 
  干渠东西长三百里,测量施工、布置和运用渠系、选择渠线都十分复杂。干渠在穿过几道天然河流时需要建造"飞渠",即在所穿过的天然河流上架设渡槽,以接通干渠的上下段,工程量非常之大。
 
  这条渠是秦王政即位那年(公元前246年)开始修建的。近十年来,数以十万计的民工紧张劳作在这条长长的施工线上。他们采石筑坝,挖土掘渠,忙忙碌碌地度过了一个个春夏秋冬。民工们是被征发到这里服役的关中百姓,凡是十五足岁已入户籍的男子都在被征之列,时间少则半年,多则一年。每年春天和秋后,乡、里的官吏便依照户籍簿上登记的户口到乡间去征发。官府规定,如果隐匿壮年不报,或报告病态不实,乡官都要受罚;如果百姓作伪欺诈,乡官知情不报也要受罚。服徭役中如若逃亡,则处以在脸上刺字的黥刑,罚作苦役。#p#分页标题#e#
 
  旷日持久的挖掘使渠道沿线成了一个大工地,被征发的农民离开了田园,离开了家乡,不少农田因疏于管理而歉收。除耗费人力之外,国家还投入了很多物力、财力,给秦国国家财政造成了不小的负担。
 
  然而,这项工程却一直没有中断。这是因为,秦王政和吕不韦及官员们都有这样一个共识:开挖此渠富国益农,利在当今,功在后世。   
  他们这种认识在很大程度上是受到了水工郑国的影响。   
  那年,名传天下的韩国水工郑国来到咸阳。刚刚即位的秦王政在咸阳宫中接见了他。郑国对秦王政说:"小臣受我王之命拜见大王。我王景仰贵国的强盛,愿申友好之意。金玉宝器,大王的府库中并不缺少;文物特产,贵国也颇丰富。我王别无所赠,只希望帮助贵国开挖一道水渠,利用泾、洛水源,灌溉关中大地,为增产粟谷,使贵国更加富足,贡献绵薄之力。"
 
  年幼的秦王政征询于辅政的相国吕不韦。吕不韦久闻郑国大名,多年来又曾为关中大地的干旱薄收而忧虑,因而建议秦王政接受韩国国君桓惠王的好意,并让水工郑国进行实地勘察,尽快付诸实施。
       
  既蒙应准,郑国便与秦国的几个水工一起来到谷口,了解水源情况,走遍关中大地,确定了干渠流向,然后返回秦廷,向秦王政作了详细禀报。泾河流经关中平原,平原东西数百里,南北数十里,北面有山,地形西北略高,东南略低。充分利用这一地形,使干渠沿着北面山脚向东伸展,可以很自然地把干渠布置在灌溉区的最高地带。由于干渠开在高处,不仅可以最大限度地控制灌溉面积,而且可以形成自流灌溉体系。此渠若成,关中大地将成千里沃野,再无凶年之忧。
 
  秦王政听罢禀报,十分振奋,下令立即开挖,并按照郑国的建议,大规模征发徭役,各种物资也源源不断地运往水渠工地。秦王政还派出专门官员往来于水渠工地和咸阳之间,每月向他禀报一次。秦王政欣喜于水渠的每一分进展,并打算在渠成放水之日,亲至谷口,观看盛景。
 
  然而,就在水渠即将告成的时候,一位叫冉礼的韩国宾客来到咸阳向秦王政告密:郑国是韩国派来的奸细!   
  冉礼说,郑国来秦国根本不是为了帮助秦国,而是执行韩王的"疲秦之计"。韩王非常惧怕秦国的强大,但又无可奈何,便决定派水工郑国劝秦国挖掘大型水渠,进而耗费秦国的人力物力,疲惫秦国,使之无力东伐。
 
  秦王政听罢,大惊道:"此事当真?"   
  冉礼道:"小人所言俱是事实,郑国来秦之前,韩王曾将郑国召至宫中,秘授机宜。水渠开挖以后,郑国还多次暗中派人向韩王传递消息,韩王因郑国疲秦有功,赏赐他良田美宅、金玉宝物,如今已成韩国一富!"
 
  秦王政被激怒了。他万万没有想到,十年来,郑国一直是在做着损害秦国的事情!他毫不迟疑地下令将郑国押来咸阳,听候处置。   
  水工原来是奸细的消息不胫而走,迅速传遍秦廷上下。有人感到惊讶,有人幸灾乐祸,也有人借机制造事端。宗室大臣向秦王政煽动说,各诸侯国来秦的客籍官吏,多是效忠其主,充当说客、奸细,蓄意进行破坏,秦国收留他们,好比养虎遗患,应该一概逐出,水渠也应停修。
 
  秦王政平日最恨奸细,加之郑国的事使他深感意外,气恼万分,所以,未经认真考虑便听从了这些人的煽动,下令各国来的宾客必须马上离开秦国,五日为期,逾期不走者,尽行捉捕,充为刑徒。
 
  客卿们顿时惶恐万状,李斯更是如坐针毡,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   
  李斯来自楚国,现为秦国客卿,但平心而论,他对楚国并无好感。楚国究竟给了他什么呢?是贫穷,是微贱,是怀才不遇!他忘不了在上蔡郡当小吏的屈辱的日子,忘不了染在上蔡郡衙门槛上的指血,忘不了熊缺的骄横,忘不了见到仓中硕鼠时的伤感。他恨楚国,他决不愿效命于楚国,尽管楚国的土地上生活着他的父老亲人,留存着他少年的足印!
 
  李斯钟情于秦国。他早已把自己当成秦国人了。他觉得只有在秦国才能大有作为,大展宏图。他已经走过了一段艰难的求仕之路,正值春风得意,怎可忍心离开秦国?   
  他自以为无愧于秦国,他每天都在忠诚地为秦国效力。他想不通,秦王为什么如此糊涂,轻信谗言,盲目地下达逐客之令?   
  他有心面见秦王,或者请相国吕不韦代为说情。但是,他又怯于举步。他知道,秦王刚愎自用,绝少怜悯,如果拿不出足以说服他的理由,是很难使他收回成命的。   
  李斯一筹莫展,惶惶然不可终日。   
  这当儿,开挖了近十年、即将大功告成的水渠已经停工,工地上已不见了往日的繁忙景象,民工们或在工地上闲坐,或打点行囊准备返归乡里。他们还胆战心惊地悄悄议论:朝廷正准备将民工编入军队,发兵讨韩!而组织、指挥这一工程的水工郑国则被捆绑押解到京师咸阳。
 
  大殿之上,秦王政脸色铁青,怒目圆睁。然而,面对秦王的喝问,郑国表现得十分镇定,并毫不掩饰地承认:他来秦时确实领受了韩王的密令。   
  秦王政被郑国的坦率惊住了,他忽然觉得为开挖水渠奔波了十年的郑国有些冤枉,但是,对奸细的痛恨又很快使他抛弃了犹豫。他提高了声音命令左右:"将这个坏我大业的韩国奸细腰斩于市!"
        
  话音刚落,两个强壮的兵士虎狼般地快速上前,郑国毫无惧色,挣扎着回过头来,对秦王说:"大王英明一世,志得天下,难道要枉杀功臣吗?"   
  秦王政冷笑道:"你是什么功臣?你耗我财务、坏我大业,何功之有?"   
  郑国从容道:"开挖水渠,耗费财力,此是事实,但并非坏秦大业。大王不妨想想,水渠既成,获利者还不是秦国吗?泾水携带大量泥沙入渠而下,自然流灌,可使四万顷卤泽之地得到浇灌,不消三、五年可尽成良田,亩收可至一钟,这样的高产,关中从未有过。微臣以十年之功使关中贫瘠之地成为一个富饶的大粮仓,难道是害秦吗?"
 
  郑国的这一番话,说得秦王政哑口无言。他挥手让兵士退下,疑惑地望着郑国。   
  郑国上前一步,继续说道:"不错,臣来秦之前,确实受命于韩王。韩王的本意是疲惫秦国,延缓和迟滞秦国对韩国的进攻,但修挖此渠只为韩国延长了数年寿命,却为秦国建立了万世之功,这也许是韩王始料未及的,也是上天对秦国的偏爱。当初,为不辱使命,臣曾念念不忘韩王的叮嘱,但后来,臣却被如此浩大的工程所吸引,只想修渠,无意疲秦。十年来,臣走遍了三百里渠道沿岸,勤于所事,不敢懈怠,并为干渠直穿诸水耗费了大量精力。臣想到,渠道输水时,遇河水高于渠水,则河水必然入渠;河水低于渠水,则渠水倒灌河中;渠道无法供水、而当渠道停灌时,河水又冲入渠中,造成滥灌。为此,臣冥思苦想,多方筹划,决定建造"飞渠",横绝河水,确保渠水畅通。请问,天底下难道有这样尽心尽力的奸细吗?如果不是为了秦国强大,我岂会在此抛掷十载年华?人生在世,能有几个十年?"
 
  秦王政虽然强暴凶狠,但却是个易动感情之人。他见郑国说得如此诚恳,竟大受感动,冉礼的告密全抛到九霄云外。他情不自禁地走下御座,亲自为郑国松绑,安慰道:"寡人委屈你了,望万勿见怪!"
 
  郑国屈身拜道:"谢大王不杀之恩!"   
  这时秦王政忽然想起那个告密的韩国宾客冉礼。他怒不可遏地命令:"速将冉礼捉来!"   
  于是,告密者被砍下了脑袋,"奸细"却成了座上宾。当天,秦王政设宴款待郑国,赏赐他许多宝物,并将此渠以他的名字命名为郑国渠。   
  郑国渠继续开挖下去,准备编入军队的民工又开始了紧张的施工。渠成放水那天,秦王政携百官来到渠首谷口。望着滚滚而下流入渠中的泾水,秦王政欣喜万分,大声赞道:"秦有此渠,大业可成矣!"
 
  客卿李斯也随同前来,秦王政闭口未谈逐客之事,但脸上的表情分明带有一丝歉意。   
  直到这时,李斯的心情才真正平静下来。然而,当他回想起近期以来甚嚣尘上的"逐客"风潮时,却不免心有余悸。   
  二   
  秦王政二十二岁了。他已成长为健壮英俊的青年。他不再是前些年那个徒有其名的国君,而是浑身上下都透着干练和成熟。他雄心勃勃而富有朝气,决心亲自掌管军国要政,真正像先王们那样号令八方,统御天下。
 
  按照宫廷礼仪,天子十五岁至二十岁要举行冠礼,标志其开始亲政,以显示天子的至高无上和唯我独尊。秦王政的冠礼之所以推迟至今,主要因为有"仲父"吕不韦辅政。这些年里,秦王政将军国大事都委之于吕不韦,吕不韦实际上是代理国君,秦王政则居于次要地位。想起这些,秦王政不免有些难堪,觉得有愧于国君的名号。今天,他终于即将开始一个国君的亲政生涯,这对他来说,自然是重大的人生转折。
 
  隆重而肃穆的加冠仪式在旧都雍城举行。在此之前,卜筮官已用蓍草占卜了黄道吉日,选定了充当宾赞的官员。奉常拟定了礼仪程序,太仆准备好了车马,少府制作了冕服,郎中令和卫尉则做好了严密护送国君车驾及加冠仪式的保卫准备。吉日前一天,遣使祭告太庙,并将举行仪式的殿堂布置停当。
 
  吉日这天,秦王政身穿绛纱袍,头戴空顶双帻,乘御车出警骅道,两旁仪仗奏乐,由太祝引导来到太庙。升御座后停止奏乐,卷起玉帘,仪式正式开始。         
        
  天子的冠冕放在东阶上,百官各就各位,依次在乐声中跪拜完毕,奏乐止。奉常向御座跪奏:"请加冠服。"于是,内使走到秦王身边,手执冕冠和衮服立于奉常左边。奉常致贺词:"吉月吉日,始加元服,寿考维祺,以介景福。"接着秦王换下空顶双帻、绛纱袍,戴上冠冕,穿上衮服。此间,始终伴随着钟鼓音乐之声,群臣则立于殿前,鞠躬三次,高诵万岁,气氛热烈而隆重。
 
  客卿李斯也站立在群臣的行列中。看到这一切,他既喜且忧。喜的是他所敬仰的秦王今天终于荣登御座,正式执政;忧的是以秦王之雄心,恐怕难以容许权相吕不韦继续左右朝政。而且,自打平定长安君成?之乱后,秦王政已隐约得知了吕不韦与他的特殊关系,且心存嫌恶,这样,一旦秦王独揽大权,吕不韦岂不要置于危险的处境吗?尽管李斯早已有意淡漠了与吕不韦的关系,但他仍为吕门舍人。就是在前几天,当吕不韦引以为荣的《
吕览
》成书后,李斯还和其他舍人一道将此书在咸阳街头陈列展出,招来众多士人围观。吕不韦兑现了他的诺言:能改动一字者重赏千金,但书简展示数日,竟无一人能够获得赏金……  
 
  想起这些,李斯有些心慌。古往今来,官场风云变幻,仕途险象环生,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一人获罪,九族连坐。历史的规律从来都是成者王侯败者寇,今日座上宾,明天就可能成为阶下囚。宫廷之中,皇族之间,更是你争我夺、尔虞我诈。在你死我活的斗争中从来都没有父子之情、兄弟之谊、血缘之亲;在权与利的角逐场上,一切亲情都被排除在外,剩下的只有冷酷和残忍。不管怎么说,他是无论如何也摆脱不掉与吕不韦的关系的,吕不韦是他过去依靠过、今天仍在依靠的大树,万一发生不测,后果实难预料……
 
  李斯不敢再想了。他觉得身子有些发抖,衣衫已经汗湿,他默默地祈祷上天,保佑他平平安安、逢凶化吉。   
  然而天不遂人愿,李斯最不愿看到的事情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就在秦王政到旧都雍城举行加冠仪式的时候,兵变突然发生,叛军气焰嚣张地向秦王政所在的祈年宫攻杀而来!
 
  作乱的是长信侯嫪毐。他原是咸阳城中一个无赖,生得伟岸孔武,好色善淫。那年,他因淫罪被抓,当死。吕不韦为其说情,赦免了他的死罪,并留在府中当舍人。吕不韦之所以收留了这样一个无赖,事出有因。原来,吕不韦自从庄襄王死后,又与王后赵姬重叙旧情,经常幽会。当时,秦王政尚小,不谙世事,两人宣淫宫帏,无所顾忌。后来,吕不韦看到秦王政一天天长大,又精明过人,便有些害怕,常托病不去宫中。无奈太后寂寞难耐,淫心愈炽,仍不时宣吕不韦进宫,使吕不韦陷入两难的境地。为了脱身免灾,吕不韦决定为太后选一伟男来替代他。当他得知嫪毐其人其事之后,感到此人实属难得,便收为舍人,此后又对嫪毐进行了假阉割,让他混入宫中当了太监,侍奉太后。
 
  赵太后得了嫪毐,满心欢喜,二人白日同游,夜间同寝,形同夫妇。不到一年,太后竟怀上身孕,为避嫌疑,嫪毐买通占卜官,谎称宫中的祟气冲犯太后,需避居西方二百里外。于是,太后迁居雍州,嫪毐也混在太监之中随同前往。太后到了雍州,便将宫殿装修一新,名曰大郑宫,二人终日混在一起,形影不离。不出两年,太后连生二子,养于宫中,此时,太后则向秦王奏称嫪毐伴养母后有功,应加官晋爵。秦王不知底细,遂封嫪毐为长信侯,又赐山阳和河西、太原两郡作为封地。嫪毐得志,更加有恃无恐,以至于事无大小,皆决于嫪毐。在嫪毐的封地,则有僮仆数千人,宾客四千余人,贵盛至极。
 
  且说秦王政在太庙冠礼举行完毕,便下令赐宴文武百官大宴五日,太后则将秦王政留在大郑宫中,共叙母子之情。   
  第四天中午,嫪毐因与中大夫颜泄饮酒赌博失利,气急败坏将颜泄痛打了一顿,颜泄一怒之下将嫪毐与太后淫乱并私生二子的事密告秦王政,秦王大怒,急派心腹携兵符赴岐山,召将军樊於期火速来雍州。嫪毐得知消息,抢先下手,盗取御玺和太后玺,制造了假诏,谎称祈年宫闯进强盗,欲加害秦王,然后,以应召救驾为名发动宫中禁军及当地县卒及自己的门客数千人围攻祈年宫。
        
  秦王政沉着冷静地应付了这一意外变故。他先是向围攻者揭破嫪毐的谎言,之后又以重赏号召这些兵卒擒杀嫪毐。于是,嫪毐临时拼凑的乌合之众迅速瓦解,分裂为二,混战成一团。正在这时,樊於期率兵赶到,远在咸阳城内的昌平君、昌文君也闻讯赶来救驾,斩首数百,尽获嫪毐等人。秦王政亲至太后宫中搜出二子,乱棍打死。随后车裂嫪毐,夷灭三族,其党羽重者枭首,轻者罚徒役三年,夺爵迁蜀者四千余家,太后则被幽禁于雍都。
 
  这场叛乱,从发生到平息不过几天时间。面对突然袭来的政治风暴,李斯太缺少思想准备。他惊恐万分,手足无措,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上。他在为吕不韦担心,因为吕不韦的命运也关连着他的命运。
 
  吕不韦的处境果然不妙。秦王政平定了嫪毐之乱后,便想一并杀掉吕不韦,后因大臣力谏,秦王政又考虑到吕不韦扶立了秦国两代君主,有功于秦,没有杀他,但还是免去了他的相国职位。不久又将他迁出都城,让他到食邑洛阳去居住。吕不韦到了洛阳,门客数千人仍与他往来,吕家仍门庭若市。秦王政得知后很不安,派人送信给吕不韦,信中说:"你何功于秦,封地河南,食十万户?你何亲于秦,号称"仲父"?"并下令,将吕不韦及其家属迁往蜀地。
 
  吕不韦读罢信,万念俱灰,服毒自杀。   
  吕不韦的死,在李斯的心理上造成极大的震动。他又一次领略到政治的险恶。权相昨日何显赫,不期今朝伴鬼哭!而这种天翻地覆的事变,仿佛只发生在一夜之间,这是多么可怕的现实!兔死狐悲,李斯为吕不韦而悲,也为自己而悲,他不知道灾祸会不会降临到他的头上!
 
  古来门客多重义,吕不韦的三千门客中也不乏仁人义士。他们念及吕不韦的好处,私下聚集起来偷偷地为吕不韦办了丧事,并将吕不韦的尸体偷运出城,埋在洛阳北邙山下,与其妻合葬一墓。
 
  此事发起之初,吕门舍人淳于越曾找过李斯,对李斯说:"我等久在吕相国门下,多受恩泽,如今相国既死,我等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相国暴尸荒野,望能力助相国后事,以为滴水之报!"
 
  李斯没有拒绝淳于越的相约,说:"君子生世间,当以义为先,李斯岂会做忘恩负义之人?相国的后事,李斯理应尽力!"   
  然而,淳于越走后,李斯没有加入到办丧事的行列之中,他称病躲避起来,好几天没有露面。李斯有他的考虑:吕不韦是获罪而死的,为罪人办丧事,不是自找麻烦吗?与其引火烧身,莫如避而远之。
 
  李斯在作出这样的决定时,他的心里曾略微有些内疚,感到对不住曾经有大恩于他的吕相国。可又一想,义与利从来都是难以兼顾的。义固可贵,利更不应忽视,如果只重义气而不考虑自身利益和安全,甚至为义而死,这未免太愚蠢、太可悲了。我不能做这样愚蠢的义士,不能盲目地以身殉义,我还有我的事业、还有我的前途!
 
  李斯也预料到,舍人们的"义举"凶多吉少,说不定会带来灾祸。果然,秦王很快得知了此事,他十分恼怒,以此为由将吕不韦全家老小都籍没为奴,并宣布:凡吕门舍人临丧吊哀的,如是晋人,一律驱逐出秦国;如是秦人,俸禄在六百石以上者一律削去爵位,并迁居他乡;如果是俸禄在五百石以下而又没去吊丧的,迁居他乡后仍可保留爵位。一时间,受牵连者不计其数,被遣逐者哭声载道。
 
  李斯的心里捏了一把汗。多亏他有先见之明,如果一时激动参加这一"义举",他费尽千辛万苦得来的官位也将化为乌有!   
  然而,李斯的庆幸未免太早了。此事还未处理完毕,秦廷中又掀起了逐客风波。   
  提出逐客之议的仍是那些一向守旧、排他的宗室大臣。他们从自身利益出发,唯恐客居秦国的各方名士会影响自己的仕途,又借吕、嫪事件大作文章,推波助澜。他们结伴入廷力奏:客卿身在秦国,心在本国,表面上为秦国效力,实际上另有所图。为了秦国的安全,应全部驱逐之。他们还以吕、嫪之乱和吕门舍人为吕不韦办丧事为例,指出,他国入仕秦国的官吏是祸乱之源,若姑息养奸,他们迟早会作出不轨之事。
        
  在风波再起的喧嚣声中,秦王政对客卿的成见又死灰复燃,再次下达了逐客之令。   
  狂风骤起,雪上加霜,客卿李斯重又面临着被驱逐的厄运。   
  三   
  秦王政十年(公元前237年)的冬天似乎格外冷。天空灰蒙蒙的,整天飞着清雪。光秃秃的大地上覆满了白霜,干燥而坚硬。凛冽的北风呼呼地吼叫个不停,人们的心似乎也和水蒸气一样在严寒中变成了冰雪。
 
  这样的严冬李斯仿佛第一次经历过。在他的记忆中,咸阳城始终是温暖的。这温暖不仅来自于宜人的气候,而且来自咸阳宫中和煦的阳光。他忘不了在相国吕不韦门下的日子,忘不了春风得意、驰骛咸阳的岁月,忘不了他跻身客卿后所受到的优厚礼遇。但万万想不到的是,政治风云的变幻竟如此急骤,酷寒取代阳春竟如此突兀。似乎就在昨天,吕相国府前还车水马龙、贤者云集,而今却门可罗雀、舍人尽散,仅剩下一座空荡荡的大宅。至夜晚,更不见了通明的灯火,不闻悦耳的弦歌,只有一片瘆人的漆黑,如同一个鬼蜮的世界。
 
  没有人敢于接近这座大宅,生怕受到牵连。李斯更是避而远之,他怯于触摸往日的创痛,更不愿给今天的处境再增加一分危险。   
  逐客的风声却越来越紧了。已有消息说,咸阳城已经开始了大逐捕,客卿们纷纷仓皇出逃,对违令不肯离开者朝廷将捉捕入狱,或处以刑罚,或强行押送出境。   
  面对这冷酷的现实,李斯痛苦万分。这些年来,他苦心钻营,挣扎奋斗,勇闯宦海,究竟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改变自己卑贱的地位,挣脱贫寒的命运,获取名利、出人头地?而今,好不容易谋得官职,进入秦廷,却突遭严霜,数年追求将毁于一旦,他怎能忍心?
 
  李斯在为自己伤悲的同时也为秦国忧虑。秦国是他寄予厚望的强国,他觉得,以秦国之实力完全可以吞并诸侯,一匡天下,完成前无古人的伟业。而光明的前程在很大程度上得助于对人才的重视。这些年来,秦国已经在这方面作出了努力,众多客卿聚集秦国便是其纳贤政策的结果。不幸的是,秦王却被目光短浅的守旧的宗室大臣左右了自己的行动,因一时激怒而失去了理智,如此轻率的举动岂不要使秦国的大业功败垂成、功亏一篑?
 
  由于对个人命运的忧伤和对秦国大业的惋惜,李斯的心灵深处经受着双重痛苦和煎熬。但李斯决不是一击即溃的弱者,他觉得,身临困境而一蹶不振,是不足挂齿的懦夫;不进行最后的努力便轻易放弃进取,自甘毁灭,是人生最大的遗憾。
 
  这样想着,李斯决心上书秦王,力陈逐客之弊,劝秦王回心转意,收回成命。   
  李斯展开简册,握笔在手,写道:   
  "臣闻大王将纳官吏之言,驱逐客卿,窃以为是莫大的过错。有秦以来,先王们都是广揽贤才,以成大业,而来自他国的贤士大都为秦国建树了不朽功业。从前穆公矢志自强,从西戎争取了由余,从东边楚国宛地赎得了百里奚,又派人到宋国迎接了蹇叔,从晋国聘来了丕豹、公孙支。这五位贤人并不是秦国人,但穆公却任用了他们,结果,称霸西戎,崛起于西方……"
 
  李斯在谏书中提到的这位秦穆公名任好,在他统治期间曾胜利地消灭了边境和境外的戎狄势力,而由余等"五贤人"则是他"霸西戎"的功臣。由余原出生于中原的晋国,后投奔西戎。秦穆公得知由余贤能,便向戎王赠送女乐,使戎王沉湎声色,疏远由余。由余力劝戎王无效,终于对戎王丧失信心,归顺秦国。
 
  百里奚原为虞国大夫,被晋国俘虏后做为秦穆公夫人的陪嫁由晋国来到秦国。后来,百里奚逃离秦国,在楚国的宛地被抓住。秦穆公得知百里奚才能出众,使用五张羊皮换回百里奚,与他倾心相谈了三天,尔后授以大夫之职。百里奚入秦后,又向秦穆公推荐了自己的朋友蹇叔,秦穆公便从宋国接回了蹇叔。丕豹是从晋国前来的,公孙支也由晋国投秦。有了这五位贤人的力助,秦国得到了很大发展,先是夺取了晋国在黄河以西的河西之地,把国境线东移到黄河岸边,接着又按照由余的谋略,出兵伐戎,吞灭二十余国,扩地千里。
        
  李斯在谏书中追溯了堪称辉煌的穆公时代,接着又说到秦孝公,述写了孝公任用商鞅变法、富国强兵的往事。   
  秦孝公,名渠梁,公元前361至前338年在位。其即位之初,秦国国力薄弱,被中原各国视为夷狄之邦。此时穆公时代的霸主地位已不复存在,河西之地再度丢失。面对"诸侯卑秦、丑莫大焉"的现状,孝公决心复兴秦国。他布告天下称:宾客君臣有能出奇计强秦者,将尊为高官,授以要职,与他共执国政。
 
  布告既出,很多人相继来秦,其中有个叫商鞅的,来自魏国。他在孝公宠臣景监的引荐下和孝公会面三次,大谈王道和帝道,孝公以为王道和帝道都不能使秦国尽快富强,便不感兴趣。于是,商鞅又第四次会见孝公,进献强国之术。孝公大喜,派商鞅顺应时代和国情进行改革,通过严苛的法令推行富国强兵之策,使秦国建立起兵农合一的军事体制,一跃而成为军事强国,很快地收复了河西之地。
 
  李斯在谏书中写道:"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风易俗,民以殷盛,国以富强,百姓乐用,诸侯亲服,先后击败楚国和魏国,获地千里,至今政治修明,国力富强。设使孝公排斥商鞅,怎会有今天的局面?"
 
  李斯从心里敬重商鞅,景仰他的才能和魄力,与此同时,他也为商鞅惨遭车裂的结局而痛惜,暗忖:我一生的追求不外乎"名利"二字,若能争到商鞅这样的地位,恐怕也是登峰造极了。但即便如此,又能怎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商鞅不是在一夜之间成为东躲西藏的"叛逆",最后连个囫囵尸首也没保住吗?
 
  然而,当这种想法进入脑海之后,李斯又想到那屈辱、卑贱的过去,想到他遭受到的种种冷遇和磨难,又振作起来,继续写下去:   
  "惠王采用了魏人张仪之计,攻下三川之地,西并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汉中,包围东夷各部,控制鄢、郢一带,东据城皋之险,割取肥沃之壤,遂拆散六国合纵,使其争相西事秦国,功施至今。昭王起用了同样出生在魏国、能言善辩的范睢为丞相,罢免拥有财富却没有才能的太后之弟穰侯和华阳君,巩固了王室的地位,杜塞了权贵的私门,如蚕食桑叶般地逐渐征伐诸侯土地,终于使秦国完成帝业之基。以上四位君王都是依靠客卿的功劳,由此观之,客卿有何对不起秦国的呢?假使这四位君王驱逐客卿而不加采纳,疏远贤才而不加任用,那么国家就谈不到富足厚利,秦国也就不会有强大的威名了。"
 
  李斯写到这一段时,情绪十分激动,提笔一气呵成,特别是后几句,更是激愤难抑,流于笔端。他此时的心情颇有些破釜沉舟的意味,他感到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他要把心里的话痛痛快快、无所顾忌地说出去,若能感动秦王,使他回心转意,那是上天相助,绝处逢生;如若于事无补、空耗笔墨,充其量也不过是离开秦国,再经历一次人生的飘泊。
 
  天色渐渐黑下来了。他的夫人冯氏蹑手蹑脚地来到他的身后,小声说:"外面风声正紧,还是快想法子躲避一下吧,大王已为妖言所惑,决心逐客,上书又有何益呢?"   
  这冯氏是咸阳富豪之女,文静贤慧,与李斯相敬如宾。自打逐客风起,冯氏也和李斯一样焦虑万分、茶饭不思,但她不过一个妇人,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李斯一筹莫展而唉声叹气。此刻,她似乎感到暴风雨即将来临,更是惶惶然不知所措。
 
  李斯望了一眼他的夫人,安慰说:"你且歇息去吧,待我将奏疏写毕,了却了这桩心事,是福是祸,再听天由命吧!"   
  "那也总该吃点东西呀!"   
  李斯摆了摆手,道:"稍等无妨,我还不饿呢!"于是又伏案疾书道:   
  "如今陛下得到了昆山所产的玉石,有了随、和的明珠和卞和的宝玉,挂着明月珠,佩着太阿剑,驾着纤离马,竖着翠凤旗,摆着灵鼍鼓。这些宝物,都不是秦国出产,陛下却喜欢备至,这是为什么呢?如果一定要秦国所产方可,那么朝廷上就没有夜里放光的珠宝陈设,犀牛角、象牙的器物就不能当珍玩,郑、卫等外国的美女就不会侍奉后宫,??等好马也不该被养在外厩,同时江南所产的黄金白锡也不该使用,西蜀产的丹砂也无法作颜料了……"
        
  行文至此,只听家僮慌张来报:"启禀大人,大事不好,朝廷来人了!"   
  李斯猛抬头,只见一个小吏带着两个随从已紧跟进来,那小吏腰挂佩剑,一脸怒气,见了李斯,也不施礼,大声喝道:"大王有令,所有客卿即刻离秦,若有迟误,捕杀勿论!"
 
  冯氏和李斯的儿子李由及家人等闻迅赶来,齐刷刷地跪倒在小吏面前,乞求道:"大人万勿动怒,我等不敢违命!"冯氏又战战兢兢地回过头来,向李斯递了个眼色,那意思是说:还不快跪下求情?
 
  李斯却毫无惊慌之色,他缓缓地站起身来,从容道:"大王严令逐客,李斯早已知晓,只因有要事上奏大王,且待我将奏疏写毕,自当离秦。"   
  小吏面露不屑之色,冷冷地说:"被逐之人,有何要事启奏,你该不是故意拖延时间吧?"   
  李斯道:"此言差矣。当今被逐客卿,逃亡犹恐落后,谁还愿意耽搁时日,遭人捕杀?我之所奏,确为朝廷要事,若是将这奏疏耽搁了,误了大事,说不定足下也无法交待呢!大王勤于朝政,对臣下奏疏从来都要及时过目,最恨拖延报奏之人,这一点,足下也是知道的吧!"
 
  李斯的这番话,竟把张狂一时的小吏镇唬住了。他望了一眼案上的奏疏,改用和缓的口气说:"那……那你就快些写完吧!"   
  李斯又坐到案前,继续驰骋着他的文思。待他完成这份奏疏,又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再将奏简卷起,捆好,这才起身向小吏说:"此奏疏还得烦请足下代呈,有劳足下了。"   

  小吏不愿意接,又不敢不接,他摇了摇头,心中暗自叫苦,悻悻地离开了李斯的宅第,临行时甩过一句:"明日全城大逐捕,请好自为之!"   
  李斯见小吏带走了奏疏,心里轻松了许多,但一想到渺茫的未来,心头上却又增加了几分沉重。   
  四   
  李斯是在第二天清晨离开咸阳的。他穿着一件褐色的棉袍,提着一个不大的包裹,满面凄凉地闯进了肆虐的风雪中。   
  昨晚,李斯一家如同生离死别。夫人冯氏哭得像个泪人,死活也要跟着李斯一起逃亡,儿子李由也扯着父亲的衣服不让他走,诸家人、僮仆更是像热锅上的蚂蚁,焦躁不安,乱成一团。
 
  李斯是用了很大的气力才将妻子和家人说服的。他反复向他们说明,秦王下令逐客,只不过是一时被人蒙蔽,很快就会醒悟过来,收回成命。乌云终究难蔽日,云开雾散之后,仍会是一片蓝天。
 
  李斯讲这番话时充满了信心,他坚信他的奏疏会打动秦王。这道奏疏李斯写得十分动情,论述透辟,比喻深刻,行文也流畅优美,颇具文采。李斯很欣赏这篇文字,他相信一定能够引起秦王的注意。
 
  为了表示不久即可返回,李斯动身时只带了一点随身用的东西。他让冯氏带着李由先去娘家避避风声,家僮奴婢愿跟随的可前往,不愿走的可自行散去。李斯为官日浅,家中并无多少积蓄。全家人简单收拾了一下,冯氏、李由便被冯氏的娘家人接走了。李斯将宅院交给
一个老仆看管,也于黎明时离开了家。   
  此时,天正下着雪,遍地银装素裹。李斯虽然穿着棉袍,仍然冻得直发抖,更主要的是他的心里发冷。虽说他一再安慰夫人冯氏,说他很快就会回来,可此一去谁知何时是归期?他又胡思乱想到,他的那份奏疏秦王根本没有理睬,看也没看一眼便弃之一旁,而他那个并不富裕的家也被官兵们抄掠一空……
 
  他不敢往下想了,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着,在寂静的城中,犹如一个幽灵。因为天色尚早,他没有遇见行人,只远远看到一队巡逻的兵士。他像贼似的躲避一旁,直到那皮靴踩在雪地上的吱吱嘎嘎的声音远去。
 
  李斯是天亮时混在百姓群中出城的。到了郊外路上,他不由得停住了脚步:天地茫茫,到哪里去呢?在秦国,他除了家眷外别无亲友,何处投奔?他不知道这条路伸向何方,他是糊里糊涂地向前走的,毫无目的,姑且走到哪里算哪里吧。
 
  时至中午,李斯来到一个小村落。这小村不过几十户人家,正街旁一个小小的酒肆十分惹眼。李斯疲乏已极,饥肠辘辘,便走进肆中,向店主要了些酒莱,独斟独饮起来。    
        
  三盏下肚,李斯觉得身上暖和些了。这时,只见街上走来一位衣衫褴褛的艺人,一边敲击着叫做"相"的乐器,一边唱道:   
  请成相,世之殃,愚暗愚暗堕贤良。人主无贤,如瞽无相何伥伥!   
  请布基,慎圣人,愚而自专事不治,主忌苟胜,君臣莫诛必逢灾。   
  ……   
  李斯听着这声音好熟悉,仔细一看,这不是十多年前在楚国见到过的那个落泊的稷下学士公孙鸿么?他怎么来到这里?   
  李斯放下酒盏,走出门去,向那人打招呼道:"公孙先生,还认得我么?"   
  艺人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将李斯上下端详了一番,摇头道:"草民昏聩,不记时事,不记生人。世人不识我,我也不识世人。"   
  李斯近前一步道:"公孙先生,你会记得的,十多年前,一个布衣青年,浪迹城父,幸遇先生,曾闻先生阔谈稷下盛事,并指点前往兰陵拜访荀师。那布衣青年就是我李斯啊!"
 
  "李斯?"艺人一愣,似有所思,旋即又摇头道:"不记得了,不记得了。"   
  李斯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好转换话题道:"先生今欲何往?"   
  艺人道:"草民平生无所求,普天之下是我家。信步漫游,独来独往,虽云清苦,却也自在,哪似那般谋官逐利之人,心思费尽,患得患失,狗苟蝇营?这些人实在是想不通,放着自由自在的人生不去享受,却自己往自己颈上套枷锁,这不是自寻烦恼么?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做官好比在刀尖上舞蹈,稍有不慎便官去财空,甚至丢了身家性命。可悲呀,可悲!"
 
  从艺人这番见解非凡的话语中,李斯断定此人就是公孙鸿。他的这番话分明就是对他说的。他深受触动,感触颇多,施礼道:"公孙先生,可赏光陪我喝杯酒么?"   
  艺人笑道:"我不是什么公孙先生,一个卖唱的行乞草民而已。官人既肯赏酒,不能不喝,酒在哪里?"   
  李斯见公孙鸿执意不肯相认,惨然一笑,遂将他延入屋内,为他斟满了酒。公孙鸿也不推辞,持盏便饮,案上的菜肴也被他狼吞虎咽地吃了个精光。吃饱喝足之后,他只是拱了拱手,向李斯道:"多谢官人的酒莱!"说罢,扬长而去。
 
  稍顷,又传出他嘶哑的歌唱声:   
  论臣过,反其施,尊王安国尚贤义。拒谏饰非,愚而上同国必祸……   
  请牧基,贤者思,尧在万世如见之。谗人罔极,险陂倾侧此之疑……   
  成相声随着公孙鸿的身影远去。那歌词虽有些含混不清,但却深深地触动着李斯的心。遥想几年的仕途生活,念及如今的处境,他对公孙鸿的独来独往,无遮无碍,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羡慕,猛然觉得,这样浪迹天涯、超脱一切的生活,倒也不错,省去了人世间多少烦恼?
 
  "追呀,追呀,快,快!"   
  恍惚间,李斯的耳边又飘来似曾熟悉的逐兔声,当年上蔡东门外晏丙、宫强、东野淳等几个乡友的形象又浮现在眼前,东门逐兔的快乐不禁在心中泛起。   
  那是何等淳朴、坦诚、尽兴的人间之乐呀!全然不必为彼此间的利益得失耗费心思,肝胆相照似无纤毫之隔,这才是真正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这才是世间的真情!但不知这几位乡友今在何方,逐兔之乐是否一如往昔。此时,李斯深深地想念起这几位乡友,想念起那个远离官场纷争的尚贤乡……
 
  李斯也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一次也未想到过东野淳等几位乡友?一次也未记起过与公孙鸿的路遇和那警策世人的成相曲?难道是一心追求富贵名利而无暇他顾?或许是东野淳、公孙鸿他们那样的生活与他的追求已格格不入?那么,如今又为何如此迅速地和他们拉近了距离呢?人哪,真是无法琢磨,忽而恨不得直上青云,忽而又希望立足于实实在在的土地上。究竟哪一种生活更有意义,哪一种追求更有魅力呢?面对这个难题,李斯也有点不得其解了。
 
  李斯在酒肆中稍事歇息了一下,又继续赶路了。傍晚时分,李斯来到咸阳东边的骊邑。   
  这是一座人口不多的小城,北临渭水,南靠骊山,以景色宜人著称。但此时的骊邑却是大地冰封,满目衰草,一片荒凉,只有一株株傲立在冰雪中的青松给冬日的小城增添了几分生气。
       
  李斯经过一整日的奔波,至骊邑时已疲惫不堪,举足艰难。他就近找了一间客栈,早早地便睡下了。他无意继续东行,一则前程渺茫,不知所之,二则他也心存一线希望,盼着秦王回心转意,下令召还客卿。
 
  大约在夜半时分,李斯恍惚听到有人开门,接着便传来说话声,李斯睁开睡眼,见店主端着灯盏领进一个人来,将那人安置在屋内另一张床上之后,便把灯盏放在案上,转身出去了。临行嘱咐说,有什么事尽管唤他,不必客气。
 
  室内又恢复了平静。那人轻手轻脚地脱了衣服,悄无声息地躺下,他十分注意自己的动静,唯恐吵醒了李斯。   
  其实,李斯已经醒了。借着微弱的灯光,他看到此人很面熟,仔细一看,这不是淳于越吗?他一骨碌坐了起来,兴冲冲地喊道:"淳于兄!"   
  几乎在同时,淳于越也认出了李斯,惊喜道:"李兄,真想不到在这里遇见你!"   
  李斯问:"兄何以来此?"   
  淳于越叹了口气,道:"偌大个咸阳已经容不下一个他国贤士了,客卿无辜被逐,惶惶然如丧家之犬,照此下去,秦国还能成就什么事业?"   
  李斯道:"看来,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只是不知兄为何深夜至此?"   
  淳于越道:"秦王下令逐客,初不以为然,感到宗室官吏的恶意挑唆不过是浮云蔽日,秦王终究会翻然醒悟,故未匆匆离京。谁知,今天秦王竟派出兵马,在全城进行大搜捕,很多未及逃走的他国人士都被抓去了。多亏我改换了装束,又得到了友人的救助,这才得以逃脱。唉,秦国没有希望了!"
 
  李斯听罢,不禁暗自庆幸,自己若是再晚些时候出城,说不定会被捉捕入狱,丢了身家性命也未可知!   
  二人叹了一回气,便议起了今后的打算。淳于越经此突变,已经心灰意冷,说:"秦国虽强,但秦王不知用人,偏听、偏信,足见他不是有为之君,难成大业,屈居秦国,只能虚度年华。有道是,君子择地而处,此地不留我,自有留我处!"
 
  李斯道:"秦王此举,是有失妥当。他冷落了贤良,也失掉了民心,但列国之中哪有什么贤君圣主,事秦不成前往何国呢?"   
  淳于越道:"我准备回韩国去,那里是我的家乡,那里有我的亲朋。叶落归根,故土难离,既然大志难申,那就老守田园吧。我家在伊水之滨,祖上留有一份产业,足够我后半生之用,闲居草庐,读书灌园,却也悠闲自在。李兄意欲何往?"
 
  李斯听罢,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回故国楚国吗?他毫无此意,楚国虽为故土,但他对楚国早已失去信心,他甚至不把自己当成一个楚国人。因为故国给予他的只是贫寒和不幸,一想起在楚国的日子他就心中作痛。他是下了决心不再回楚国的。甚至多次暗中祈请列祖列宗原谅他这个不肖子孙。但是,他又不想在淳于越面前表现出自己对故国的冷漠,他怕淳于越讥笑他,看不起他。于是违心地说:"我也打算回楚国去,回上蔡家乡,老父老母或许还巴望着我回去呢!"
 
  淳于越与李斯同为吕门舍人期间,关系甚密,他们都得到过吕不韦的重用和举荐。所以,交谈中又提到了吕不韦。淳于越道:"吕相国不愧为一代名相,他喜纳人才,学识广博,胸有韬略。设使吕相国在,秦国决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只可惜良相未能克终,三千门客作鸟兽散,可惜呀,可惜!"
 
  在淳于越谈话的过程中,李斯很少插言,只是小声附和着。李斯虽然也感激和怀念吕不韦,但他更知道应该保护自己。所以,当淳于越嗓音渐高时,李斯胆怯地摆手阻止了他,说:"淳于兄,小声点,隔墙有耳!"
 
  淳于越笑了笑,放低了声音。不觉间,天已破晓,东方既白。   
  五   
  坐落在渭水北岸的咸阳宫是秦国的政治活动中心,它规模宏大,建筑豪华,气派非凡,显示出秦国的强大国力和雄姿。   
  这组宫殿群的前身是"冀阙宫廷",公元前350年秦孝公迁都咸阳前由商鞅监修。"阙"原指建立于宫廷建筑前大道两旁的一对多层建筑。君王经常在此出列教令,臣下在这里待诏记事。"冀阙"则是一组可居可登、可凭栏远眺的宫殿。商鞅筑冀阙一是为秦孝公徙都后居住和理政,二是象征秦国将虎视东方,决心与六国进行较量。"冀阙宫廷"的筑成,使咸阳初具都城雏形。秦惠王时,对咸阳进行扩建,并新作宫室,主要朝宫--章台宫便是这时修建的。此后,经悼武王、昭襄王、孝文王、庄襄王不断经营,咸阳宫更加宏伟,多新筑宫殿,如长安宫、兴乐宫、六英宫等宫殿也矗立在渭河南岸,通过渭桥与渭北的咸阳宫连接,使咸阳城更具帝都风光。此外,在故都雍城又筑有祈年宫、长扬宫、高泉宫等宫室,号称离宫三百。
        
  咸阳宫是秦王政与大臣居住及理政之所,一些大的政治活动则在章台宫举行。咸阳宫建筑群的宫殿多为高台建筑,地面建筑分为三层,犹如楼阁。上层为大殿,殿外三面为回廊,中层和下层为便殿、仓房、杂所。殿宇依地势起伏,布局参差有致,富丽堂皇。
 
  平日,秦王政多在咸阳宫理政。他很勤奋,每天都要翻阅很多奏章,以至于御案上始终是简册成堆。有时,秦王政也喜欢去蓝田县灞水旁的藏阳宫住几日。这藏阳宫原称霸宫,是先王秦穆公所建,穆公以此名之是为了纪念他"益国十二、开地千里、遂霸西戎"的功绩,秦王政每次来此都要油然追忆起穆公的伟业,立志师法先王,重建霸业,再展雄风。
 
  这天,秦王政正欲前往藏阳宫小憩,有宗室官员向他报说,逐客令下达后,经过全城逐捕,所有异国在秦为官的人都被驱逐,官吏队伍得到整肃,客卿乱政的根基得到清除,土生土长的秦国官员们再也不用担心受到异国官员的排挤了。
 
  秦王政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他想,如果早些制止异国客卿干政,秦国或许不会经受动乱之害,他也暗自欣赏自己的果决和高明,以为与先王秦穆公相比并不逊色。   
  然而,谒者将李斯的奏疏呈给他之后,他愣住了。秦王政很惊讶李斯的大胆,开篇便敢于直刺君过,提出"吏议逐客,窃以为过"。在他的印象中,还没有人这样冒犯他,因此,当这几行字进入他眼帘时,他的自尊心被刺痛了,盛怒之下,将奏疏掷于案上,去蓝田小憩的想法也被冲谈了。但是,当他复又读起、仔细咀嚼之后,却被奏疏精辟的论述、鲜明的见解和行云流水般的华美文采吸引住了。他不再恼怒于李斯的冒犯,先前的自豪和欣悦也渐渐被惭愧和内疚所取代。
 
  "……大王今之任人,不问可否,不论曲直,若非秦人,一概不用;为客卿者一概驱逐,此实非统一天下、控制诸侯之良策!"   
  读到这里,秦王政的心灵受到强烈的震撼,并不由地对李斯的观点产生认同:秦国之所以日益强盛,是因为接纳了天下的贤士;秦国之所以日益富强,是因为搜罗了四方的珍宝,若不能跨越地域的界限,跳出秦国的小圈子,秦国不仅不会有今天,也不会有未来。
 
  秦王政又继续读到:   
  "臣闻地广者粟多,国大者人众,兵强则士勇,所以泰山不排斥土壤,才能成就其高大;河海不拣择细流,才能成就其深广;王天下者不抛弃小民,才能显扬盛德。所以地不分四方,民不分异国,四时追求充实美好,鬼神就会降福,这正是三皇五帝无人能够凌驾其上的原因。如今大王却要抛弃百姓帮助敌国,排斥宾客让其侍奉诸侯,致使天下贤士退而不敢向西,裹足不敢入秦,此所谓借兵器以助敌,送粮食给盗贼也!"#p#分页标题#e#
 
  秦王政的脸上有些发烧。他暗暗问自己:虽有一匡天下之雄心,却无容纳天下贤士之度量,如此怎能申大志、展宏图?宾客中即便有心口不一之辈,但不可以偏概全,一概否定,这样做不是有如沙中淘金,为求其纯粹连金子也扔掉吗?
 
  秦王政的目光又在最后一段文字上停留下来:   
  "不是出于秦国的物产,可宝贵的尚有许多;不是来自秦国的人才,愿意忠心事秦者大有人在。今大王驱逐客卿以资助敌国,减损百姓以增强仇敌,使国内人才空虚,并怨于诸侯,如此而求国家不遭致危险,实在是不可能啊!"
 
  秦王读罢,不禁打了个冷颤。李斯的话句句如重锤敲击在他的心头,他意识到,孤家寡人的狭隘做法,不仅会使大量贤才流失,而且也会使国家由强而弱,伟业难成。逐客不是清除了危险,而是孕育着更大的危险。联想到方才与先王秦穆公相比的情景,秦王政不禁大为羞愧,遂下令取消了蓝田之行。与此同时,秦王政又如梦初醒地写下这样一道诏书:
 
  "前令逐客,失之仓促,极欠深虑,寡人深悔之。被逐之客卿可速返宫中,寡人当复其官职,任用不疑。诚待四方贤士,归之如流水,此秦之福也,亦寡人之幸甚。"      
       
  写罢,秦王政急令传布国中,并派出多路人马探听客卿们的去向,前往召还。   
  秦王政这一急转弯式的做法使力主逐客的宗室官吏大为惊慌,但他们又不便谏阻,因为从秦王政那果决行动中他们已经看到,秦王是不会改变其决策的,识时务者宜当顺乎潮流,明哲保身。
 
  秦王政派出的召还使是在三日后的黄昏时分到达骊邑的,此前,他们已从骊邑令的奏报中得知消息:客卿李斯正避居在骊邑一家小客馆中。这消息是确实的。那天,李斯与淳于越相遇畅谈达旦,颇为投机。尽管他们对一些事情的看法还不尽一致,但也取得了某些共识。其中一点便是:士之生世间,当有所作为,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莫让光阴空付东流。
 
  李斯还说服淳于越,暂不要回韩国,那份微薄的祖业不值得留恋。况且,以韩国之贫弱,断无发展壮大之可能,将来很难逃脱被吞并的命运,到那时,必将无地可居、无业可守。
 
  淳于越觉得李斯的话有道理,但不回韩国又觉得无处安身,前程渺茫。李斯告诉他,可暂在骊邑小住,先避避风声,听听消息,然后再定夺。淳于越感到除此之外也别无他计,便这样住下来。
 
  李斯、淳于越没有透露他们的姓名和身份,他们身着布衣出入客栈,谨慎着自己的言行,小心地探听着消息。然而,那天在街上,还是被一个邑中小吏认出他们。这小吏曾在吕不韦的相国府中做过事,因犯有过错被吕不韦遣逐骊邑,想不到这样一来却因祸得福。在吕不韦获罪后没有受到牵连。当初在吕相国府上,他曾与李斯、淳于越相识,今见二人逃匿骊邑,感到是报功邀赏的良机,于是便暗中跟随李斯,打探到他们的住处,并及时向骊邑令告了密。骊邑令闻之大喜,正想奏报秦王,朝廷忽然下令召还客卿,骊邑令于是见风转舵,向朝廷报奏了李斯在骊邑的消息。但这一次,骊邑令却不是举报逃犯,而是荐举贤才了。
 
  因为有骊邑令提供了准确线索,召还使很顺利地找到了李斯和淳于越。召还使喜气洋洋地对二人说:"满天乌云已经散去,二客卿快随我回咸阳吧,大王一定会大礼相迎!"   

  李斯心存疑惑地问道:"既云大王下令召还客卿,可有凭据?"   
  召还使道:"此事已布告天下,难道还有假吗?"说着,从袖中取出诏书,郑重地向二人宣读,同时向淳于越透露,秦王回心转意,是李斯书谏逐客的结果,秦王还以此疏遍示臣下,以为忠君爱国之楷模。
 
  至此,李斯才释去狐疑,喜出望外。次日清晨,当朝暾初上时,他便和淳于越披着一身霞光,告别了小城骊邑,前往国都咸阳。当咸阳城遥遥在望时,他不禁脱口而出:嗟呼咸阳!离之何久归之何速也!
 
  秦王政没有食言。他亲至咸阳宫外迎接了李斯等客卿的到来。   
  这天,雪霁天开,晴空万里。呼啸的北风止息了,地上的白雪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芒。雪地上有一座用松枝搭起的门阙,那浓重的墨绿与遍地的银白交相辉映,使冰封的大地展现出动人的生机。
 
  松门两侧陈着鼓乐,竖着各色旗帜,俨然如迎接胜利者的凯旋。当客卿们缓缓走来时,鼓乐齐奏,欢声动地,迎宾的气氛霎时被渲染得热烈异常。面对如此盛大而隆重的仪式,李斯颇觉局促不安,感到愧于领受。他极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激动,以免过于外露,因为他心里清楚,就在这欢迎的行列中就不知有多少双愤怒的眼睛在看着他,那些力主逐客的宗室大臣们一定会气愤异常。他感到不能趾高气扬,给那些官吏们太多的刺激。他现在还没有稳操重权,还不足以与宗室官吏抗衡,当此之时,宜当尽量缓解矛盾,作尺蠖之屈,至于回手还击那是以后的事。
 
  李斯这样做也是给秦王政看的。他知道,秦王政解除逐客令不过是因时局需要,急待人才,并不能说明其多疑暴戾的性格有所改变。君王的脸是忽阴忽晴、变幻莫测的,今日待之如上宾,他日就可能斥之为逆贼。在主宰着生杀大权的君王面前必须永远小心谨慎,得意时不喜形于色,失意时不迁怒于君,这样,才能平平安安地立身君侧,永保富贵。
 
  秦王政用平静的微笑迎接了李斯的到来。他闭口未提李斯的奏疏,也没有当着李斯的面承认自己的过错,只是说了一些问候和勉励的话。秦王政素来看重一国之君的尊严和威仪,他是不会轻易向人认错的。
 
  第二天,李斯被恢复了客卿的官职,避匿于娘家的夫人冯氏、儿子李由及其他人也被接了回来。风波平息之后,李斯没有忘记去拜会那些曾力主逐客的宗室官吏,他委婉地向他们表明:他重返宫廷后决无报复之心,他愿意与所有的朝臣同舟共济、相安无事;往事已经过去,旧的一页无须再翻开,应同心致力于秦国的强盛,着眼于秦国的未来。
 
  宗室官吏们被李斯的宽容大度感动了,李斯也觉得轻松了许多,仿佛乌云散尽,冬去春来。           
        
  第六章攻赵灭韩   
  一   
  一个令贤士们大为振奋的消息迅速传播开来:秦王矢志强国,卑身求士,不拘一格,广选贤良。这消息不仅在咸阳、在秦国广为传播,几乎尽人皆知,就是在其他诸侯国也颇有影响。于是,秦王之贤明豁达和从谏如流也被描画得流光溢彩,使很多国君自惭形秽,并不同程度地感受到了紧迫和威胁。
 
  当然,在这种众口一词的舆论宣传中,李斯的形象也变得高大而美好。他被夸赞为直言敢谏的骨鲠诤臣,被盛誉为见解非凡的有识之士,而李斯那行云流水般的文笔,遒劲有力的书法也为更多人所熟知。在人们的心目中,李斯不仅胸有韬略,腹有良谋,善于伴君从政,而且写得一手好字,善为美文华章。这篇《
谏逐客书 》传出宫廷后,被人广为传抄,一时间成为文章典范。此文传之于后世,成为历史名作,竟至不朽。当然,这是后话。   
  《 谏逐客书
》的轰动效应当然不只发生在文坛。其重要意义还在于:它改变了秦国的施政方针,开阔了秦王的视野,使秦王的用人路线冲破了地域观念的束缚,由偏狭走向拓展,由墨守成规变为不拘一格。这一改变给秦国带来了希望,使其一统天下的雄心大志有了实现的可能。
 
  在那些日子里,咸阳宫显得热闹非凡且极富生机,几乎每天都有被驱逐的客卿风尘仆仆地从逃亡地返回,他们无一例外地被官复原职并给予优厚的待遇。更有一些各诸侯国的贤士良才也慕名前来投奔,秦王政也给予热情的接待,并根据每人的才能授以适当的官职,使之皆大欢喜。他们簇拥在秦王政的周围,迅速形成了一个卓越不凡的人才群体。
 
  在慕名投奔者中,有一个叫做缭的魏国人,他熟读兵书,极富谋略。那日,秦王政在咸阳宫亲自接待了这位貌不惊人的投奔者,先是询问了他的一般情况,接着便和他进行了一番考察性的对话。
 
  秦王政首先问他如何看待兵事。他说,兵者,凶器也,不得已而用之。用兵当以诛乱禁暴为主旨,不攻无过之人,不杀无罪之人。杀人之父兄、利人之财货、臣妾人之子女的乱杀乱抢,与盗贼无异。
 
  秦王又问他用兵如何取胜。他回答,应以道胜,即以道义取胜。战争的胜负取决于人事,不取决于天。他说,传说中的黄帝"百胜"并不是什么神秘的力量,不过人事而已,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战争所依靠的是民,民富方能兵强。他还强调士气的作用,以为将帅要把士卒的士气高低看得十分重要,欲使士卒死战必须恩威并用,软硬兼施。
 
  秦王政还和缭谈到了一些战略战术方面的问题,缭皆应对自如。秦王政大喜,待之为上宾。   
  缭后来被任命为廷尉,故而人们称他为尉缭。尉缭有兵书《 尉缭子
》行世,计二十四篇,流传至今。尉缭入秦之初便与李斯结识,相同的见解使他们成为好友。这天,李斯和尉缭一起来见秦王,李斯问:"大王意欲灭诸侯,成帝业,为天下一统乎?"
 
  秦王政道:"寡人朝思暮想,正为此也。爱卿有何良策?"   
  李斯道:"六国虽弱,但强弩之末犹可穿鲁缟,秦灭六国并非指日可待,一举并吞,须逐个攻之。为保旗开得胜,再及其余,当细审六国之强弱态势和山川地理形势,先弱后强,先易后难。"
        
  秦王政道:"此言得之。但不知应先攻何国?"   
  尉缭看了看李斯,说:"我二人以为宜先攻赵。"   
  秦王政道:"赵国拥有诸多强将,且常与魏、韩、楚等国联合,为秦之劲敌,何谓弱也?"   
  尉缭道:"赵国虽多良将,但长期不合。先前名将廉颇因受赵王猜疑而奔魏,剧辛降燕后被庞煖杀死,足见赵国将领间矛盾重重,很难合力统兵。此外,赵与燕也以邻为壑,常相攻伐,北方匈奴也不断入侵,赵国不仅要筑长城以防,而且还分重兵在北边防守。如此看来,赵国虽有强兵劲卒,却正处于弱势,我可乘机而攻之。"
 
  李斯道:"尉缭所言极是。赵国势虚宜攻,此天助我也。秦国不仅得天时,尚有地利。我挥师东向必经此三条要道:一是成皋要道,此通道由成皋至函谷关,中原各国每次合纵攻秦或秦东出中原均多经此道;二是夏路要道,此道经伏牛山、南阳隘口,向东南可达下蔡、居巢;三是井陉、孟门要道,此道为通燕、赵、齐之要道。这三条要道都已被我控制,有此优势,大兵可动矣!"
 
  秦王政道:"二卿之见,甚合寡人之意。有二卿相助,一统大业断无不成之理!"   
  接着,秦王政又与二人商议起如何进攻赵国。李斯、尉缭献计说:"当今燕、赵两国不和,莫如派间谍携重金前往进行离间,待燕、赵战起,再借口援燕抗赵,进攻赵国。"   

  秦王政以为此计甚好,便从臣僚中物色人选,离间燕赵。很快,便有一个叫姚贾的客卿主动请战,要求前往。秦王政很高兴,让他穿上王衣,佩以王剑,即刻赴赵。姚贾出使后,用重金买通了燕、赵权臣,制造并挑起了两国的矛盾,促使两国以兵戎相见。待燕赵交兵之时,秦王政则依照李斯、尉缭之计,开始了对赵国的进攻。
 
  此时正是秦王政执政的第十一年(公元前236年)冬天,秦王政派大将王翦、樊於期、杨瑞和分率三路兵马,从西面、西北面、南面三路攻赵。王翦所率的一路秦军顺利地取得了赵国的河间六城,接着又占领了邺、安阳。这时,赵国的军队正在庞煖率领下向燕进军,先后取得了狸、阳城,可是在它的后面,上党郡和河间地区却全被秦军占领。
 
  捷报传到咸阳宫,秦王政大喜,传令前方将士勿骄勿躁,乘胜进击。因为秦王政认定秦军势在必胜,赵国灭亡有日,所以,他并不把攻赵之事放在心上。这日,他闲来无事,随手从书阁中取下两册书简,读了起来。
 
  这是一篇题为《 孤愤
》的文章。文中说,群臣之中有智术之士和能法之士:智术之士,目光远大,明察事物,故能识破阴谋;能法之士坚决果断,刚劲正直,故能打击奸邪,遵循法令办事,按法令履行职务,这是那些窃居要职的贵臣远不及的。贵臣无视法令专断独行,破坏法制牟取私利,损耗国家便利私家,其力足以控制君主。智术能法之士被国君信用后能识破贵臣之奸行,使贵臣受到制裁,智法之士与贵臣是不可两存的仇敌……
 
  此文语言铿锵有力,论理精辟深刻,文气挥洒自如,以强烈的愤懑揭露了被称作"当涂之人"的不法权贵的恶行,表现了与其势不两立的决心。秦王政读着读着,不禁想到前些时候吕不韦和嫪毐之徒独揽朝政、横行不法的往事,引起了强烈的共鸣,拜读恨晚。他想,要是早些读过此文,决不能让秦廷的"当涂之人"如此长久地擅权乱政!
 
  接着,秦王政又读到另一篇叫做《 五蠹
》的文章。此文对儒家仁政、礼治思想进行了深刻的批判,揭露和批判了破坏法制、危害国家的社会势力,把儒者、游侠、纵横家、患御者(逃避服兵役的人)和工商之民称为"五蠹",主张坚决予以清除。文章还分析了古今社会的变迁,论证了"世异则事异"、"事异则备变"的道理,提出了社会的一切政治措施都要适应当时的情况。文章写道:
 
  "故明主之国,无书简之文,以法为教;无先王之语,以吏为师;无私剑之捍,以斩首为勇。是境内之民,其言谈者必执于法,动作者归之于功,为勇者尽之于军。是故无事则国富,有事则兵强,此谓之王资……"
        
  "以法为教"、"以吏为师"这是何等高明的见解!这一主张不正是自商鞅变法以来秦国为之奋斗的目标吗?秦王政觉得此文写得句句在理,不禁拍案叫绝,赞叹不已:"妙!妙!真乃天下妙文也!"
 
  话音刚落,谒者小声入报:"启禀大王,李客卿求见。"   
  秦王政放下书简,兴奋地说:"请!"   
  李斯是来向秦王问安的,他一眼看见案上的书简,问:"大王日夜操劳国事,还有闲暇读书么?"   
  秦王政道:"读书与治国皆不可偏废。读书能明理,读书可益智,卿不以为然否?"说着指着案上的书简说:"这两篇妙文更使寡人茅塞顿开,获益非浅!此为文之人堪称奇才,若得见此人,与其朝夕相处,死无憾矣!"
 
  李斯道:"是何好文章令大王如此倾倒,赐微臣一阅如何?"   
  秦王政遂将书简递给李斯,李斯草草地看过,笑道:"我道是何妙文,原来是我同窗好友的韩非所作!"   
  "韩非?"   
  "正是。此人现在韩国,怀才不遇,闭门著书。此文便是因力谏韩王而不得信用,痛心疾首,悲愤而作。"   
  "原来如此,你怎不早说?快为寡人召此贤士前来,寡人重重有赏!"   
  李斯笑道:"韩非世代在韩,对故国一往情深,他是不会轻易离韩来秦的。不过,若要得韩非,臣倒是有一妙计……"   
  "何计?"   
  李斯走近秦王政,如此这般地低语起来……   
  二   
  韩非是在他的老师荀卿死后离开楚国兰陵回到韩国的。在此之前,他一直在荀卿门下,一边敬聆教诲,一边侍奉尊师。荀卿以八十多岁的高龄离开人世后,韩非悲痛万分,以为荀师既死,天下无人可师,因此再不愿久留兰陵,以免睹物思人,更添惆怅。他生命的下一个停留地选择了故国韩国。他立志报效国家,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以不负所学,不负荀师。
 
  五年前的一个秋日,韩非回到韩国都城新郑。初回故国,他感到一切都是那么可亲,但是,都城中的萧条冷清、贫穷落后,以及百姓们那菜色的脸上表现出来的哀怨情绪,却使韩非忧心忡忡。出自强烈的报国愿望,他贸然前往王宫,拜见了韩王安。
 
  韩王安是一个平庸无能的国君,他既无治国之才,也无奋发图强之志。面对咄咄逼人、虎视眈眈的秦国,他得过且过,安而忘危,对于本国地狭人少、物产贫乏的现状也不思改革进取。当韩非怀着一腔热望为复兴韩国出谋划策之时,韩王安竟不以为然,甚至心不在焉。他不相信韩非能有什么回天之力、治世良方,他也看不起韩非其人,觉得他不过是个舞文弄墨的读书人,相貌平平,一副凡夫俗子的模样,说话还有些口吃,这样的人能有什么本事?因此,他对韩非很冷淡,使韩非扫兴而去。
 
  此后,韩非又接连上书进谏,痛切地指出韩国江河日下的现实,力主兴利除弊,自立自强。然而,每一道上书都如泥牛入海,韩王安根本不予理睬。几次碰壁之后,韩非失望了。他既愤怒于韩王的昏庸,又恼怒于奸邪的当道,深觉明珠暗投,痛心疾首。于是闭门谢客,愤而作书,接连写出《
孤愤 》、《 五蠹 》、《 内储 》、《 外储 》、《 说林
》等五十篇,凡十万余言,用手中的笔抨击了邪恶、抒发了愤懑,表明了自己的政治理想和治国见解。这些文篇久经传抄,流传广远。   
  这些情况,李斯大都是从淳于越口中得知的,淳于越也是韩国人,他在韩国有很多亲朋故旧,时或有人前来,韩非是韩国名士,自然是交谈的话题。淳于越很同情韩非的遭遇,更景仰韩非的学识,因此,对韩非的处境十分关注,并多次向李斯讲过。李斯既为韩非的同窗,自然也愿闻其事,他还让人辗转捎信给韩非,请他不要过分抑郁,多多保重。如有意,可来秦,他愿为之力荐。但韩非却情系他的贵族世家,深恋着他的故国热土,不肯前来。对此,
李斯与淳于越曾大惑不解,并深深为之惋惜。   
  如今,秦王政对韩非的赞赏和求才若渴又使李斯萌生了力助韩非来秦的热望。但这一次,李斯的主张却不是放手招贤,而是用武力夺贤。他鼓动秦王政发兵进攻韩国,将这个难得的人才夺到手。
       
  李斯的这一主张还有其军事上的考虑。他指出:韩国是一个易于攻打的小国,它处于魏、秦、楚三国之间,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先攻下韩国,可以对魏、楚及其他诸国形成威胁,有利于对别国实施打击。
 
  秦王政听罢李斯之言,连连点头。在他看来,秦与六国实力悬殊,秦国完全可以进攻六国中的任何一国,谁先谁后只是一个时间问题。至于用兵的借口大可随心所欲,为求得一个人才而兴兵讨伐也无不可,因为这个主动权已稳操在秦国手中!
 
  秦王政决定在秦军攻赵的同时分出一部分兵力,进攻韩国。   
  消息传来,韩王安如惊弓之鸟,惶恐万状。以韩国之兵力,根本无法抵御秦军的进攻,韩国甚至于缺少领兵作战的将领,更没有支付这场战争的物力和财力。   
  这时,有一近臣提醒他:"秦军此次攻韩,未必意在灭韩,因其主力正由王翦、樊於期等率领与赵军交战。我若卑身厚币请和,秦军便有可能罢兵。"   
  韩王安问:"若如此,当如何行动?"   
  近臣道:"韩非乃国中饱学之士,善为文,若请他修书一封,上呈秦王,再以厚礼相赠,或许可行。"   
  韩王安以为然。但一听说要请韩非出面,却又踌躇起来。因为他对韩非多有怠慢,恐韩非不肯效力。   
  近臣看出韩王安很为难,便进言道:"韩非世代在韩,其人颇有爱国之心,若诚恳相待,讲明利害,韩非未必会见国之将危而不救。"   
  韩王安点了点头。当即派人去请韩非进宫,韩王安还让人捎话给韩非,对此前之事深表歉意。韩非得知秦军将攻韩,果然触动了爱国之心,表示愿意前往,韩王安大礼相迎于宫外,热诚而谦卑。韩非被感动了,挥笔上书秦王,写道:
 
  "韩事秦三十余年,为秦之屏障藩属,与贵国郡县无异。今既无负于秦,却闻贵国将举兵伐韩,实不解也。韩忠心事秦,尚且被灭,天下诸侯将个个自危。贵国释赵而攻韩,实非良策,不可取也。
 
  "韩国虽为小国,但面对四方攻击,将会上下同心,修守备、筑城池、御强敌,如此则韩国未必能够轻易攻灭。贵国若一年内不能灭韩,只夺一城而退,天下必轻视贵国之力,合纵而摧贵国之兵。韩叛秦,魏必响应。韩、魏叛秦而助赵,则赵之福、秦之祸也。贵国攻赵而不能取,攻韩而不能拔,则会使兵卒陷于疲惫,永无统一天下之日。
 
  "臣有一计:使人厚赂楚国,使楚不援赵;再以子为人质于魏,言将率韩而伐赵,如此,赵与齐虽合纵为一,不足为患也。伐齐、赵既成,则韩魏必自服,无须攻伐。由此观之,攻韩实非良策,攻赵方为大计,愿大王深思之。"
 
  韩非此书不过是缓兵之计,他劝秦王缓攻韩而急攻赵,是想为韩国求得一时之安宁。韩非自知秦必攻韩,很难使秦国改变主意,他这样做是不得已而为之。韩王安看罢此书,心里也没有底。但觉舍此别无他计,只好派人带着黄金宝物连同这道上书一起,送往秦国。
 
  秦王政看罢上书,知是韩非所写,感到韩非的爱国之心难能可贵,却又为其效忠昏主而惋惜。他一时难以决定是否发兵,便召李斯前来,共议此事。   
  秦王政将韩非的上书给李斯看过,道:"韩非上书言韩不可图,卿以为如何?"   
  李斯不以为然地说:"韩国乃秦之心腹之患,韩虽称臣于秦,但未尝不为秦病,此书不可信也。臣以为,韩国不会顺服于秦之大义,只能屈服于秦之强盛。如我缓攻韩而急攻赵、齐,则韩国这块腹心之疾定会发作,不好收拾。"
 
  "如此说来,仍应伐韩么?"   
  "正是。"李斯道,"事不宜迟,如使韩国得到喘息之机,韩国很可能与楚国密谋合纵攻秦,倘若诸侯云集响应,则秦国必将重蹈当年惨败崤山之覆辙。"   
  崤山之战发生在鲁僖公三十二年(公元前628年),时值晋文公刚刚死去,秦穆公不听老臣蹇叔的劝阻,骄纵轻敌,出师袭郑,结果在崤山遭晋军伏击,几乎全军覆没。此战乃秦国历史上的一大耻辱,秦王政当然记得,李斯今又提起,秦王政不免也有些忧虑。这时,只听李斯又道:"韩非力主秦、韩罢战而和,实际上是自安之计,他担心的是如果韩国被灭,他将无立足之地。看来,韩非的心思还在韩国,大王想得到韩非必须以武力攻伐。放弃攻韩,与之交亲,韩非必不会来秦!"
        
  秦王政道:"如卿之言,何时举兵?"   
  李斯道:"勿急。臣请先去韩国拜见韩王,传达大王旨意,请韩王派人入见,届时扣留来使而不放还,以此召韩非前来;与此同时,令将军蒙武率兵列阵于秦韩边境,对韩进行威慑,韩王定会迫于形势遣韩非入见,并臣服于秦。赵国听说我以强兵使韩国臣服,必闻之丧胆,我可乘机攻而胜之。"
 
  秦王道:"好主意,卿可即日去韩!"   
  李斯遵旨,当即准备车马,前往韩国。   
  三   
  韩国的开国君主是韩景侯,名虔,原为晋国大夫韩武子的后代。公元前403年,韩虔被周威烈王正式册命为侯,定都在阳翟。公元前375年,韩哀侯灭郑,迁都新郑。公元前362年,韩昭侯即位。当时,韩国对外战争连连失利,内政也相当混乱,于是韩昭侯起用申不害为相,在韩国实行社会改革,取得了重大成果,时人称韩昭侯为一世之明君,申不害为一国之贤士。
 
  韩昭侯是在公元前333年死去的,此后韩国的情况如江河日下。他的儿子韩宣惠王腐败无能,丢城丧地,使韩国走向衰落。继宣惠王之后,韩国又经历了襄王、昭王、?王、桓惠王几代国君,这五十多年中,韩国的国家政权一直把持在宗室贵族手中,其结果是贤能之士被排斥,改革成果丧失殆尽。韩王安是公元前238年继位的,此时的韩国已是七国中最弱小的国家。他在位共九年,是韩国的末代国君。
 
  韩王安对秦国既怕又恨,怕的是秦国的强大,恨的是秦国的骄横。秦军发兵攻赵后,韩王安是以这样的心情关注着秦、赵战事的:既希望秦军战败,又担心赵军难敌秦军。   
  公元前234年,秦将樊於期攻占了赵国的平阳、武城两城,赵军被斩首十万人,赵将扈辄死于战阵。此次战役成为多年来死人最多的一次战役。消息传来,韩王安吓得非同小可,暗忖:赵国的兵力远胜于韩,竟遭此惨败,若秦军攻韩,岂不轻而易举?正是由于赵军之败,韩王安才急令韩非上书,请求秦国不要发兵韩国。
 
  韩非的上书呈送秦国以后,韩王安的心绪才稍稍平静了一些。他坚信,以韩非之文才,定会使秦国缓攻韩而急攻赵,进而把烧到国门的战火引开,以求一时之苟安。   
  韩王安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根本没有深谋远虑,只想眼前,不念长远。他深知自己无法掌握韩国的命运,只能是过一天少一天,因为韩国介于魏、秦、楚三国之间,是兵家必争之地,说不定哪一天战争就会降临到韩国头上。因而,还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为好,当一天国君就好好享乐一天。
 
  韩王安这样想着,便不再把秦国攻韩的事放在心上。   
  公元前233年,韩非的上书呈送秦国不久,秦赵战场又传来新的消息:秦军在樊於期率领下继续攻赵,从上党直袭赤丽、宜安,造成了对赵国都城邯郸的包围。因情况危急,赵王迁从北方边防调回了率兵防御匈奴的大将李牧。这位曾经歼灭匈奴十万入侵军的赵国名将回赵后,立即同樊於期交战于宜安、肥下地区,几乎使秦军全军覆灭,只有樊於期率领少数护卫兵士突出重围。樊於期唯恐获罪,不敢回秦,逃往燕国。
 
  韩王安得知此事,大为振奋。他看到,秦军并非百战百胜之师,诸侯中也有与秦抗衡的力量。更重要的是,此次秦军大败,必然调动兵力,对赵国进行报复,这样,秦国将无暇攻韩,韩国可以再得到一段时间的安宁。就在李牧大胜秦军后的第二天,赵王迁派使者来韩,向韩王安传达了这一胜利的喜讯,并表示愿与韩王安保持友好关系,赵国愿为韩国后盾,共同抗击秦国,只要韩国肯与赵国结为盟友,赵国可保障韩国的安全。
 
  赵国使臣的这一通蛊惑人心的游说使韩王安如沐春风。这位昏懦的国君见赵国势盛,便不再顾忌秦国的威胁,不加考虑地倒向赵国一边。他信誓旦旦地向赵国使臣表示,韩与赵同为晋地,理应联合为一,共同对付强秦。只要二国同心协力,定会使秦军再次遭到像当年崤山那样的惨败,不敢再贸然东进。
       
  就在韩王安得到赵国力助忘乎所以的时候,李斯来到了韩国王宫。   
  当侍者入宫禀报时,韩王安正拥着一美姬边饮酒边亲昵,听此禀报,他大为扫兴。他不愿中断自己的兴致,不耐烦地说:"寡人不见!快给我退下!"   
  李斯吃了闭门羹,既惊且怒。暗想:韩国比之于秦国如小丘仰望高山;韩王比之于秦王,犹家奴面对雄主,怎敢如此狂傲无礼?于是,他再次请侍者禀报,并让他给韩王安捎话说:此事至关韩国存亡,请韩王务必接见。
 
  侍者重返宫中,如实以报。韩王安恼羞成怒道:"什么要事,难道比寡人之事还重要吗?"   
  侍者不便再禀,只好劝李斯回客馆安歇,明日再来拜见。   
  李斯遭此冷遇,大为不解。他想不通,韩王为什么如此对待秦国来使,难道他吃了虎心豹胆?当天,李斯上书韩王安,讲明利害,请韩王深思。他写道:"数世以来,秦与韩戮力同心,互不相侵,天下莫敢进犯。前些时候,五国曾相约共同讨伐韩国,秦国发兵相救,使韩国解除了危险,秦之有恩于韩,足见一斑。
 
  "韩国地居中原,疆域不满千里,贫弱难比他国,之所以能与列国班位于天下,君臣得以相保,皆因世代奉事秦国,有秦国充当力助。韩国曾因听信奸臣之言,背离秦国,其结果是国削地侵,兵弱至今,后来虽将奸臣杀死,仍未使韩国复强。听说新近有赵国使者来韩,谈及与韩结盟,将伐秦国,这实际上是欺人之谈,望大王勿信之。赵之本意是先韩而后秦,大王受其蒙蔽,必致危境。如今秦王派臣入见,意在使贵国勿受赵国迷惑,速派使臣赴秦,共申友好。然大王却避而不见,恐中奸人之计,使贵国复有失地之患,实堪忧虑!
 
  "臣人微言轻,不足道也。然归报秦王,秦王必怒于大王,秦、韩之友必绝矣。臣斯愿得一见大王,进献愚计,愿大王有意焉。如大王系臣于韩,则大王不足以强;若不听臣之计,则韩国灭亡之日也便为期不远了。韩国兵力之羸弱,天下尽知,如今又背离强秦,其势必将不救,愿大王深思之。
 
  "以上所言,俱是事实,愿大王能召臣入见,细陈原委。当此之时,秦王饮食不甘、游观不乐,意专在图赵,并无攻韩之意。今遣臣前来,正为此事,臣急于见到大王也正为此耳。今大王避而不见,使臣不通,臣担心秦王必放弃攻赵而移兵于韩,愿大王万勿执迷不悟,以为千古之恨。"
 
  李斯的这道上书,明确地表白了他的来意,讲清了利害得失,恳切地请韩王不要听信赵国使臣和身边奸人的话,不要轻易冷淡与秦国的关系,如若一意孤行,必将招致国破身亡之祸。
 
  李斯在上书中使用了比较强硬的措辞,其意是促使韩王猛醒,速派使者赴秦。但韩王安看过上书后,仍不以为然,无意召见李斯。他不相信事情会像李斯讲的那么严重,顽固地以为,有了赵国这个靠山,大可高枕无忧,不必再为秦军攻韩之事担惊受怕。
 
  李斯又一次被拒之于韩王宫外。韩王安还下了逐客令,限李斯三日内离开韩国,否则将强行驱逐!   
  李斯绝望了。他看到,对于韩王安这样的昏君,苦口婆心地说服已无济于事,只有归报秦王,发兵攻韩。李斯不再对韩王安抱任何希望,愤然离开韩国。   
  李斯回到咸阳,便准备前往咸阳宫,向秦王进行详细禀报。正待入宫,忽听不远处哭声动地,举目望去,只见一大群男女被捆绑而来,经打听得知,这些人原来是樊於期的父老亲族,即将被处死。秦王怒于樊於期战败逃燕,下令诛灭其九族,并悬赏天下,若得樊於期头,赏金千斤,封邑万家。
 
  李斯听罢,不由得倒吸了口凉气。暗想:秦王政虽励精图治,招贤纳谏,不失为开明君主,但其为人也未免太残忍冷酷了,长伴其侧,是福是祸,未可知也。   
  李斯又油然想起一桩往事:有一次尉缭对李斯说,秦王蜂准长目,胸似鹰鹫,声如豺狼,无情无义,虎狼之心。他有难处时,可以卑躬屈节以待下;一旦得志,就会过河拆桥,毫不在意地将人杀掉。尉缭还透露,他准备离开秦国,另谋出路。
       
  尉缭的意图后来被秦王发觉了,秦王没有怪罪他,反而再三诚恳地挽留他,让他享受和自己一样的饮食,并任命他为掌管全国军队的廷尉,这样,尉缭才安下心来,不再提离秦之事。但是,尉缭的一番话,李斯却深记心中。
 
  此刻,李斯触景生情,旧事重忆,感慨良多。他奇怪地想到:樊於期有功于秦,却因逃燕事遭此惨祸,自己一心事秦,谁知将会落个什么样的结局呢?   
  李斯这样想着,浑身没有了力气,情绪颓然低落下来,一种未卜吉凶的预感使他顿觉前途渺茫。他似乎听到了樊於期家人被戮的刀声,见到了那殷红的血光。   
  然而,李斯又很快地从这晦气的心绪中解脱出来,他觉得自己很可笑:樊於期是何许人也,自己怎么胡乱地与他相比?摆在自己面前的难道不是无比灿烂的前程吗?当务之急是努力争取,何必自寻烦恼?
 
  李斯不再苦闷,迈开大步向咸阳宫走去。   
  第七章同室操戈   
  一   
  咸阳宫笼罩在一片压抑愁惨的气氛中。听不到琴瑟之声,看不到美姬慢舞,来来往往的人们甚至不敢大声说话,见面低头而过。秦王政更是满面阴云地呆坐在寝宫之中一言不发。
 
  他是在为宜安战事伤神,心头上弥漫着驱除不尽的耻辱。他怎么也想不到,堂堂秦军竟遭此惨败!从平阳大捷到宜安失利相隔并不太久,形势逆转何其速也!   
  秦王政将这一切都归罪于樊於期。他发誓不惜一切代价捉到他,更期待着有朝一日将樊於期的首级悬挂在咸阳城门,以警世人。   
  当秦王政的思绪久久地停留在宜安之役时,李牧的形象也清晰地进入了他的脑际。作为赵国名将的李牧,秦王政久已闻之。他知道,李牧曾受赵孝成王之命戍守赵国北部边防,驻兵代郡和雁门。李牧带兵有方,宽严相济,训练士卒,一丝不苟。士卒们个个练得一身骑射和击杀的本领,并对李牧心悦诚服,甘愿为他效死,故此,李牧的队伍具有很强的战斗力。李牧在驻守赵国北疆期间,因其采取了以逸待劳、以和为主的方针,故使边疆长期安宁无事。但是,李牧并未放松对匈奴的戒备,高度警惕地等待着一举歼灭入侵匈奴骑兵的良机。十年前,匈奴单于率众二十三万大举攻赵,李牧亲率二十万大军进行反击。他率领步、骑两个兵种组成的战斗部队以主力反攻、两翼包抄的战术对匈奴进行围歼,致使匈奴损失惨重,死伤十余万人。李牧又乘胜追击,开拓了赵国的疆土。此战之后,匈奴再不敢袭击赵国,赵国边防又恢复了安宁。
 
  宜安一战可说是李牧的又一杰作。他的出现改写了秦赵大战的历史,使赵国的战旗迎风飘扬在曾是由秦军主宰的战场上。   
  回思宜安战事,秦王政对李牧其人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敬佩。他爱惜人才,包括敌国的人才。但是,他又不能容忍这样的人才,因为他使秦国的军队蒙受了全军覆没的奇耻大辱。
 
  秦王政烦躁到了极点。臣僚及侍者不敢接近他,唯恐遭到无端斥责。他们知道秦王政的脾气:时而温暖如春,时而冷酷如冬。   
  李斯是迈着轻缓的步子来见秦王的。他细心地注视着秦王的神情,谨慎地思索着自己的禀报,唯恐稍有差池引发秦王愤怒的雷霆。   
  李斯尽可能地使自己的禀报简洁明了,他说,韩国之行未能如愿,韩王拒而不见,行前定好的意图没有面告韩王,只留下一封未知回音的上书。   
  秦王政沉着脸问:"怎么,区区韩国也敢小视我?"   
  李斯道:"臣三次求见皆被拒之门外,臣是百般无奈之下才离开韩国的,因韩王下了逐客令,若不离开,他将强行驱逐。此行韩国,未能完成使命,有负大王重托,还望大王赐谅。"
 
  秦王政站起身来,若有所思地踱着步子,用较为和缓的语气说道:"这事怨不得你,你是不会辜负寡人的,韩王安此举必有缘由……"   
  李斯感激地说:"多谢大王不罪之恩,知我者莫如大王!"又道:"大王所言极是,臣去韩国之前,赵国已派使臣去韩,想来必有勾结……"        
  秦王政猛地停住脚步,转过身来:"真不出寡人所料,赵国暗中图我!"   
  李斯道:"大王万勿动怒,此事宜徐图之。"   
  秦王政却按捺不住了,宜安之役的积愤终于找到了爆发的契机,他大声吼道:"我将发兵攻赵,兼及韩国,看他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李斯道:"攻赵伐韩势在必行。但宜当细细筹划,以保旗开得胜。"   
  秦王政闻听李斯言之有理,这才略微平息了怒气,默默地点了点头。   
  当即,秦王政急召尉缭、王翦、蒙武、内史腾等人前来,商议攻赵伐韩之事。   
  王翦,秦频阳人,自幼好兵,长大后为秦王政侍从,后为秦王之师,秦王曾向他学习兵法。王翦是秦国著名战将,其子王贲也以勇武著称。   
  蒙武,祖上为齐人,父蒙骜,自齐入秦,为秦昭王上卿。秦王政即位后曾为秦国力将,多次率兵攻打赵、魏、韩等国,攻城略地,战无不胜,为秦置两郡。蒙骜死于秦王政七年(公元前240年),蒙武继承父业,为秦大将。
 
  内史腾,名腾,内史是其官名,掌租税钱谷盐铁和国家财政支出,他才兼文武,也为秦国大将。   
  秦王政和这些能臣大将们筹划了好久,最后的决策是:鉴于宜安失利,先暂缓攻赵国,收拢队伍,以赵国为假想敌有计划地进行进攻演练。与此同时,责令王翦具体部署对赵国的第三次进攻,发起攻赵的日期定在明年。蒙武仍陈兵秦韩边境,继续对韩进行威慑,内史腾则具体组织兵马,准备攻韩,力争一举而攻灭之。
 
  秦王政发誓报复赵国,以雪宜安之耻。对韩国,则准备尽快将其剪灭,以作为对其依附赵国的惩罚。他还用严厉的语气嘱吩诸臣僚,万勿轻敌懈怠,务必克尽职守。   
  韩国的局势又一次紧张起来。这个中原小国多年来一直处于羸弱挨打的境地,几乎每战必败,败则割地,仅在秦王政三年(公元前244年)便被蒙骜秦军攻取十三城。日渐缩小的国土和日渐衰弱的国力使韩国朝不保夕。前些时候,韩王安因赵国使臣蛊惑,如重危的病人看到了一线生机,但是,当秦军将大举攻韩的消息再度传来的时候,毫无主见的韩王安又陷入惶恐不安之中。
 
  由韩王安召集的朝臣议事是一个毫无生气的集会。臣僚们个个愁眉不展,坐立不安。有人虽有心救亡图存,但朝无大将,国无健卒,即便有千条妙计也是纸上谈兵,无济于事,所以,他们只能唉声叹气,为天不助韩而伤感。至于那些无心国事的庸碌之臣则一心考虑自家的安危,甚至暗中筹划着出逃避难之事。
 
  经过了一阵死一般的沉默,韩王安和朝臣们只得再次作出这样的选择:派使臣前往秦国朝聘,像当年诸侯国朝聘周天子一样。同时,再割韩国南阳之地给秦国,向秦国表示愿为藩属,完全投降。
 
  这是一个无可奈何的选择。韩王安和朝臣们都有一种末日将临的预感。想起前些时候拒见秦使的往事,韩王安像是做了一场梦。他很奇怪当时何以有那样的勇气。与此同时,他也迁怒于赵国:赵国使臣口口声声地表示愿为韩国助力,此时为何无动于衷?难道前日之言竟是一个骗局?
 
  韩王安叹息悲伤了一回,又将韩非召来,请求他以国事为重,出使秦国。韩非没有拒绝,他决定为他的国家作最后一次努力。   
  韩非是在一个阴晦的日子到达秦国的。他的心情也如这天气一样沉重。他心里清楚,秦国此次攻韩,势在灭韩,无力的说劝是毫无意义的。特别是当他看到秦国上下一片兴旺景象,朝野内外洋溢着生机和活力之后,对韩国、对韩王安更是失去了信心,他不禁问自己:为这样的无能的君主效命能有什么作为?
 
  基于这样的考虑,韩非初见秦王时,未作徒劳的说劝,而是说,他受韩王之命而来,韩国愿意献上南阳之地,以表示对秦国的臣服。秦国若能大度容人,允许韩国保存社稷,韩国之地可随时割让,韩国之民愿受驱遣,韩国之君则每年向秦王朝聘一次,三年大聘一次。
 
  韩非将这些屈辱的话语和盘托出以后,心中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不管怎样,他总算完成了使命,做到了一个韩国之民应尽的责任。他暗为他的国家哀伤:一百九十多年来,韩国曾荣耀地度过了自己辉煌的时期,今天,难道就这样走向终结吗?
       
  秦王政对韩非的话似乎没有听进去。他只是用善意的目光端详着韩非,细心地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他在思忖:这位貌不惊人、说话口吃的文士难道就是他久已想见的韩非吗?《
说难 》、《 五蠹 》等美文佳作难道就出自他之手吗?难怪说不可以貌取人,真想不到这个看似平凡之人却有惊世骇俗的非凡之才!   
  秦王政这样想着,渐对韩非产生深深的爱慕之情。他不在乎韩非说些什么,对韩非的献地求和也不感兴趣,在他看来,得到一个韩非胜于得到一个韩国!   
  秦王政没有对韩非的请求作出任何表态,他只是郑重地吩咐有司:一定要好好接待韩非,给予他国君的饮食,允许他和朝中重臣一样出入咸阳宫廷。   
  在来秦国之前,韩非并未见过秦王政。今见秦王,气宇轩昂,神采奕奕,谈吐不凡,且有礼贤下士的明君之风,深为折服,相见恨晚。他不再为他的国家忧心忡忡,决计不再回韩,留在秦国效力,在这块新的天地里一展才华。
 
  这天,韩非连夜给秦王写了一封信,说:"当今秦国,地方千里,雄师百万,号令赏罚,天下无双,故臣冒昧上疏,愿一见大王,陈破六国之计。如按臣之计行事,一举可灭六国。若赵、韩不灭,楚、魏不臣,齐、燕不破,可杀臣以戒不忠……"
 
  写罢,韩非掷笔于地,向着韩国的方向深施一礼,喃喃道:"生我养我的韩国父老,请恕非之不忠吧!当今天下,六国羸弱,秦国独强,并列国而定一尊,非秦莫属,贤士来归,此其势也!"
 
  二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秦王政养成了"面东"而睡的习惯,即头朝西脚朝东。他在咸阳宫及离宫中的床榻都是东西摆着的,他说,这样睡舒服,做梦也会梦见那充满诱惑、充满魅力的东方。
 
  应该说,秦人望东方、梦东方已经很久了,秦人的祖先原为黄帝的苗裔,在遥远的西陲为周人养马,后因养马有功,被周孝王封为"附庸",并准许他们在秦这个地方营建城邑,从此结束游牧,定居下来。周平王东迁洛邑后,秦襄公受封岐西,从此,秦人开始有了自己的国家。
 
  秦人似乎有史以来便是雄心勃勃的,从早期国君秦文公开始便迅速向东扩展。至第九代国君秦穆公时已向西开地千里,向东竟至黄河。他们不满足据守西方,一心想要饮马黄河,问鼎中原。因此,他们的国都经六次迁徙都是一路向东,最终定都在咸阳。向东发展成为秦人很久以来的渴盼,向东挺进成为秦人矢志不渝的追求。他们执著地认定,东方连结着他们的前程,东方孕育着他们的辉煌。
 
  秦人的"东方梦"做到秦王政这一代应该说已经接近实现了。此时的秦国已远非那个古老而落后的戎狄之邦,它骄傲地具备了远胜于列国的雄厚国力,拥有了向东发展的有利契机。雄霸东方、统一天下,不再是一种渺茫的梦想,即将化作光辉灿烂的现实。
 
  在秦王政看来,韩非的来归对于"东方梦"的实现是一个良好的征兆。这不仅仅是一个人的归附,而是表明了人心所向和人才流向。人才乃立国之本,能人贤士咸集秦廷,六国何愁不破?此外,韩非的来归标志着韩国已是众叛亲离,分崩离析,攻灭韩国指日可待。以灭韩为开端,再依次攻灭各国,统一天下的美梦不是即可成真吗?
 
  秦王政一边驰骋着他的遐想,一边思索着韩非写给他的信,宜安之役的烦恼渐渐淡漠了。   #p#分页标题#e#
  秦王政决定召韩非前来,和他作一次长谈,仔细了解一下他究竟有何妙计可灭六国。   
  韩非是穿着一身崭新的服装精神抖擞地来见秦王的。这服装是秦王政所赐,韩非穿在身上有一种"已为秦臣"的感觉,平添了几分荣耀,几分自豪。   
  秦王政问:"先生上书言及,若听你计,一举可灭六国,请述其详!"   
  韩非伸出了三个手指,道:"臣之计只三个字:法、术、势。此三字乃人君南面之术,帝王不可不具也。"   
  "何为"法"?"   
  韩非道:"法即国家法令。法者,臣之所师也。臣无法则乱于下,吏不必贤,能守法而已。当年,申不害在韩国推行改革之所以没有成功,关健在于法令不严。设使申不害以法治国,韩国决不致于贫弱至此。"        
  秦王政道:"请再言"术"!"   
  韩非道:"术者乃君主御臣之权谋,君主无术则不能驾驭臣下。商君变法即只知法而不知术,结果,国家虽富,君主却不能驭下,以致数十年不能成帝王之业。前事之师,不可忘也!"
 
  秦王政赞道:"讲得好!快请言"势"!"   
  韩非道:"势即君主之权威。威势可以禁暴,德厚不足以止乱,唯有权势方能使法令推行。君主之于权势,譬若飞龙乘云,腾蛇游雾,云罢雾霁,则失其所乘也。"   
  "法、术、势,何重,何轻?"   
  韩非道:"三者不可偏废,缺一不可。抱法处势则治,背法去势则乱。"   
  秦王深以为然。他想到,在此之前,我独重法,却看不到"术"与"势"的重要,实在是一大失策。从今以后,"法"、"术"、"势"当兼而用之也。秦王政又问韩非当如何挥师东进,剪灭六国。韩非笑道:"大王雄才大略,何须探幽问微?法、术、势乃南面称君之良策,一统天下之妙方,大王且行之矣!"
 
  秦王大喜道:"难怪李斯多次向寡人举荐先生,先生饱学多才,寡人钦佩之至!"   
  韩非拜谢道:"大王过奖了。韩非不才,还望大王多多指教。若蒙不弃,愿为大王驱使,万死不辞!"   
  通过这次交谈,秦王政对韩非又多了一些了解,越发感到韩非是个难得的人才,决定像李斯那样给予重用,引为重臣。   
  韩非拜见秦王以后很快又去拜访了李斯。当他走进李斯家门的时候,他浑身似乎涌动着一股暖流,心情也兴奋难抑,因为这不是官场上那种礼节性的拜访,而是好友相见,同窗相聚,是友谊和真情使然!
 
  当这一对阔别多年的同窗好友重又相逢之际,他们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他们久久地相互端详着,欣喜若狂。   
  他们关切地问起了彼此这么多年的情况。李斯首先讲述了他自楚入秦的经历,讲述了他被逐而又复归的往事,讲述了秦王政的为人及秦国的朝野现状;韩非则将他离楚入韩、既而投秦的事告诉了李斯。韩非深情地说:"自弟离开兰陵,为兄常在念念之中。其间,或有一些消息传来,深为贤弟喜得明主、一展才华而高兴。今闻弟在秦已初展宏图,深感欣慰。这些年来,为兄有志难申,无所作为,实在惭愧!"
 
  李斯道:"兄长这是说的哪里话来?兄之才华远在我之上,兄今仕秦,定会大有作为!"   
  韩非道:"听大王说,弟曾多次在大王面前为我美言,真是感激不尽。难怪说同窗之情胜手足,此言不为过也!"   
  李斯道:"兄长这样讲就见外了。弟何尝不愿我兄弟共佐秦王,成就一统大业?"   
  李斯说着,唤夫人冯氏及儿子李由前来拜见,韩非见冯夫人温柔贤慧,儿子李由精明英俊,十分高兴,连连夸赞李斯事业有成,治家有方。   
  当即,李斯令冯夫人置酒,李由在一旁彬彬有礼地为韩非和李斯斟酒,二人边谈边饮,十分投机。   
  席间,李斯还谈起了他的韩国之行。他说,原本想在韩见韩非一面,想不到被韩王所逐,实属遗憾。   
  韩非道:"往事不必提了吧,免得扫我二人酒兴。韩王者,昏王也。其临危不图强,人才不知用,何以言治?前些时候上书秦王,劝其暂缓攻韩实乃不得已而为之。"   
  李斯道:"既为人臣,必为其主,不足怪也。如今我等皆在秦廷,还须同心协力,共创大业。"   
  韩非点头称是。二人又连饮数爵,不觉已至深夜,冯氏见二人已有几分醉意,便请他们进房歇息,李斯遂令撤去酒宴,铺设被衾。当晚,韩非便宿于李斯宅中。   
  这一夜,韩非睡得很沉。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他梦见,他和李斯都在兰陵那座背山临溪的小屋里,一起倾听荀卿讲学传道,共同切磋学术文章。在研讨中,他们对以倡"法"为主要内容的"帝王之术"尤为关注,而对儒家的仁义道德却兴趣索然。他们向荀师提出异议,荀师面露不悦,李斯见状,马上改口逢迎,荀师释去了对李斯的不满,却独迁怒于韩非……
 
  他还梦见,他们一同拾阶而上,登上了荀师经常登高吟咏的高台,他与李斯纵情谈笑,其乐融融。忽然一阵大风骤起,李斯随风飘然而升高空,他却因一失足而跌入谷底。韩非骇然大呼:"斯弟救我!"李斯只是毫无表情地一笑,自顾升高而去……        
  恍惚间,韩非觉得自己已经死了,粉身碎骨,鲜血流淌,但灵魂却在,灵魂未死,驾雾腾云离开谷底,轻扬而至重霄。云雾迷蒙中,忽见前方有一人,似是李斯,便大声道:"前方可是斯弟么?"李斯停住脚步,回过头来,但仍一言不发,只是冷冷地笑。韩非道:"斯弟何其绝情,难道不记得我二人同窗之好,不记得临别的赠物吗?"说着,他从怀中解下写着一"永"字的青石片,向李斯示意,李斯似乎早已忘却了此事,摇着头,冷冷地笑。韩非又向他叙述当年的情景,李斯似乎稍有记忆,在身上摸了摸,旋即摸出一块佩玉,面带不屑之色,说:"此物何用,还你也!"说罢,将那佩玉抛了过来,一下子打在韩非的心上,韩非觉得他的心被打穿了,透过脊背,他觉得这一次是确确实实地死了,浑身冰冷彻骨,仿佛是在一个深不见底的冰窟……
 
  韩非惊恐万状地睁开了眼睛,发现被衾已经蹬开,全身裸露无遗。待惊魂始定,梦影消逝,他不觉好笑:李斯待我亲如兄弟,怎会做这样的梦?真是荒唐!又一想:荀师有言"不以梦剧乱知,谓之静"。想必是离韩入秦面临重大转折,处心不静,因有此梦。梦境混乱虚幻,与现实毫不相干,大可不必在意。于是,他又盖好被衾,静静地睡去。
 
  韩非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早膳已准备停当,李斯和冯氏已静待多时了。   
  三   
  韩非入秦后数日,秦王政便任命他为客卿,这标志着,他已取得了和李斯相同的地位,具有了进位相国的资格。秦国设立客卿制旨在招徕策士贤人,入秦为客卿者极有可能擢升为相。这种情况在秦国的历史上已经多见,秦惠王以张仪为客卿,后至相位,秦昭王以向寿为客卿,继而为相。范睢、蔡泽也都是先任客卿,后为相国的。
 
  韩非的迅速被重用在秦国朝臣中引起了截然相反的两种议论,有人说,秦王礼贤下士,重视人才,用人不疑,大有明君之风。韩非也确属旷世奇才,用得其所。另一部分人则说,韩非来自敌国,其离韩入秦系韩王指派,是韩国派来的奸细。有事为证:在此之前,他曾代韩王上书,为救韩效犬马之劳。此外,李斯出使韩国时,韩王拒而不见,这一方面是因赵国使臣的挑唆,一方面便是韩非在背后出谋划策。韩非虽与李斯为同窗好友,但却是各事其主,故而他抛却了同窗友情,蓄意破坏之。
 
  这些议论自然会传到李斯的耳中,他表面上未置一辞,内心中却是疙疙瘩瘩的,猜疑和嫉妒也悄悄地潜进了他的思维。   
  李斯把出使韩国而未完成使命看作是自己仕途上的一次失败,或者说是耻辱。这不仅是对他的国家的轻视,也是对他个人的轻视,此事若是韩非从中作祟,岂不是玷污了同窗之情?
 
  李斯也担心韩非会超过自己,妨碍了自己的仕进。因为他发现秦王很看重韩非的才学,时常单独召见他共议国事。那天,李斯还亲眼目睹了这样一幕:韩非乘着秦王赐给他的车马威风凛凛地朝咸阳宫而来,至宫门前,韩非下了车,谒者躬身相迎,引他入宫。而秦王则远远地站立在大殿之前,等待着韩非的到来!
 
  此情此景像一阵凉风吹进了李斯的心中。他不由地想,韩非初入秦国便被待为上宾,日后前程定不可限量,跻身相位也未可知。若真如此,自己的升迁之路岂不要被堵塞?   
  李斯正自胡思乱想,家人入报:姚贾前来拜访!   
  姚贾是新近才回到咸阳的。这一段时间来,他带着资车百乘、金千斤出使了燕、赵、魏、楚四国,进行了广泛的游说活动。他先是用重金贿赂燕、赵权臣,极力挑拨燕、赵关系,进而给秦国创造了攻赵的良机,既而又去魏、楚,同样用此手段收买了两国权臣,争取和培植了内应,从这两个国家内部打开了缺口。
 
  姚贾满面春风地向李斯讲起了四国之行的情况,得意之情,溢于言表。接着又不无恭维地说:"先生首倡重金游说之策,真可谓功高莫名;此计既行,为吞并六国开辟了又一战场。既有强兵良将攻战于外,又有使臣说客瓦解于内,互相配合,相辅相成,先生此计真是胜过十万大军啊!"       
  李斯道:"先生言过了。重金游说列国不过是在下偶有所思。贸然进献,权衡定夺,全赖大王果断决策,在下安敢贪功以为己有?先生既受圣命,毅然出使,历尽千辛万苦,不辞奔波之劳,功莫大焉,可敬可敬!"
 
  姚贾听罢,心里美滋滋地,他此番前来拜访李斯,一个很重要的目的便是来向李斯表功,请李斯在秦王面前代为美言,今听李斯如此赞赏,哪能不乐?他故作谦逊道:"出使四国,苦则苦矣,然能为我统一大业贡献绵薄之力,乃为臣之本分,不足挂齿。我素敬重先生之德,还望先生多多提携!"
 
  李斯笑道:"我等同为客卿,何谈提携?先生既有功于国,定将擢升,今后还得请先生多多关照呢!"   
  姚贾听到擢升二字,心中一动,试探着问:"先生难道听到了什么风声?可以相告否?"   
  李斯猜得出姚贾的心思,故意说:"听人说,大王很满意足下的出使,将重重有赏。待荣升之日可要赏杯酒喝啊!"   
  姚贾喜不能禁,道:"果真如此,我请先生光临寒舍,我二人一醉方休!"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李斯见姚贾那副得意的样子,暗想:此人真是利欲熏心,方有微功,便急盼封赏,一句恭维话竞使他如醉如痴,忘乎所以,何其浅薄乃耳?可又一想,只说姚贾名利心重,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利之所在,人之所趋,此千古不变之定则,世上万人所遵循,姚贾重利,不足怪也。他还想到,姚贾还有些才能,在大王心中也有些位置,倘若姚贾此次真被封赏,还是个用得着的人。于是,他一改略带讥讽的口吻,又热诚地和他谈了好一阵子,两人越谈越亲密,心灵似乎一下子贴近了许多。
 
  李斯向姚贾说秦王将重重有赏不过是信口说来,哄骗姚贾,想不到这话果真应验了。就在这次会谈后的第三天,秦王政下了一道诏令,称:姚贾出使四国有功,封千户,拜为上卿!
 
  卿是一级爵位,在大夫之上,有上卿、亚卿之分。姚贾既被拜为上卿,可谓直步青云,名利双收,连李斯也不禁觉得眼热,但他并不嫉妒姚贾,因姚贾到处这样宣扬:重金游说的成功应归功于李斯,李客卿是这一良策的首倡者!
 
  姚贾的受封在朝臣中反映较为平静,但却有一个人觉得赏赐不当,并为之愤愤不平,这个人便是新近入秦的韩非。   
  这天,韩非向秦王上书称:"姚贾携珍珠重宝出使四国,凡三年,宝尽而归,妄称建功于秦,其言不符实甚矣。姚贾以大王之权,车载宝物,交结诸侯,以谋私利,请大王明察。况姚贾乃魏国大梁监门卒之子,曾行盗于魏,后又被赵所逐。如此监门之子,魏之大盗,赵之逐臣,却受此封赏,恐难服人心、励群臣,望大王收回成命,免贻后患。"
 
  韩非的这道上书对正在春风得意的姚贾可谓当头一击。更为不利的是,秦王政接到韩非上书后对自己的决定产生了动摇,拟召姚贾前来,细究此事,如果属实,则考虑取消成命。
 
  姚贾在被宣召之前已经听到了一些风声,他对韩非恨得咬牙切齿,暗骂,韩非贼,你好狠毒!我何负于你,你落井下石,坏我前程?这不是要把我置于死地么?   
  姚贾意识到,事情已到了十分严重的地步。他知道李斯与韩非是同窗,便去找李斯商量,请李斯去求韩非,撤回上书,相安无事。或者让韩非再向秦王面奏,将上书所言作一更正。李斯感到很为难,说:"韩非生性耿直,言之既出断然不会更正。他此次上书定是经过深思熟虑,若出尔反尔,将会失信于王,他岂能做这等傻事?"
 
  姚贾听罢,苦涩地点了点头,暗道:"难道我姚贾三年奔波之功就要断送在韩非之手吗?"   
  李斯道:"依我看来,足下也不要过于惊慌,待大王有召,足下可如实禀报,大王最恨说假话,最喜坦荡直言。足下若如实以对,力陈忠诚,或许会化险为夷。兵法云,置之死地而后生,足下不妨一试。"
 
  事既如此,姚贾确实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可想了,只得表示就照李斯的话去办。          
  李斯给姚贾出这个主意,主要是为了回报姚贾的友好之情。但也怀有坐山观虎斗的阴暗心理:他二人针锋相对,或必有一伤,或两败俱伤。不管是何结果,对自己都有利无弊,因为他们都已成为自己的竞争对手,所以,姑且来个釜底添薪,观二虎相斗,坐收渔人之利。
 
  姚贾是在拜访李斯的当天下午被宣召的。秦王政见到姚贾,开口便问:   
  "听说你以寡人之财,交结诸侯,可有此事?"   
  姚贾努力镇定着自己的情绪,平静地倾听着秦王的发问。他深知,这是一次至关自身命运的召见,若罪名成立,不仅到手的爵位将被剥夺,还会有性命的危险。于是,他答道:  
 
  "确有此事。"   
  秦王面有愠色:"你有何面目复见寡人?"   
  姚贾道:"曾参孝敬其亲,天下愿以为子;伍子胥忠于其君,天下愿以为臣;贞洁贤淑之女,天下愿以为妃。今臣忠于王而王不知,实令臣寒心。设使臣不忠于王岂会历尽艰险奔波游说,为王效命?桀纣听谗言而杀良将,至使身死国亡。如今大王听信谗言,恐朝中将无忠臣矣!"
 
  秦王怒气稍缓,道:"如此说来,你交结诸侯未谋私利?"   
  姚贾道:"臣只知为国谋利,从未敢损国而肥私。臣以珍珠宝物交结诸侯,意在买通敌国重臣,寻找内应,以成就统一大业,难道大王夙夜操劳不正是为此么?臣若谋私,出使时所带资车百乘、金千斤,足可富贵终生,安会赠予外人?"
 
  秦王政觉得有道理,沉思有顷。问:   
  "听说你是监门卒之子,魏之大盗,赵之逐臣,此事当真?"   
  姚贾坦率地说:"当真。臣出身微贱,确有过一些不光彩的经历。但大王难道就不信任臣吗?姜太公吕尚望在齐国时曾被老妇赶出,在朝歌卖过臭肉,又曾被子良赶走,钓鱼鱼不得食饵,卖庸作又不能自售;管仲也出身贫贱,曾在鲁国被囚,百里奚曾以五张羊皮被卖,咎犯则曾在中山为盗。但这四人都被明主所用,且皆立有大功。明主不究其过,不计其非,用其所长,放手让他们效劳立功,他们也果然未负明主之望。大王既有并吞天下之心,效法明君之志,怎可以出身尊卑定高下,以一时一事论是非呢?臣虽微贱,但愿竭诚报王,大王岂可拒而弃之?"
 
  听了姚贾这番话,秦王政很受感动。心想:大凡徇私者皆掩其私,为非者讳言其非,姚贾如此坦白诚恳,足见其心底无私,看来是误会了他,于是说道:"卿襟怀坦荡,直言不讳,忠心为国,大可嘉奖,误信人言,忠奸不辩,寡人之过也!"
 
  姚贾"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热泪盈眶地说道:"大王不疑臣?"   
  "寡人历来主张: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姚贾再也止不住激动的泪水,涕泗交流地说:"既蒙大王信任,臣披肝沥胆,誓报大王!"   
  秦王政道:"爱卿快快请起,寡人不疑卿,卿也勿负寡人!"   
  姚贾再拜稽首:"谨遵圣命!"   
  姚贾走出咸阳宫的时候,像获得了一次新生,感受前所未有的畅快,他恨恨地说:韩非贼,看你如何收场!   
  四   
  姚贾的胜利对李斯来说并不感到意外。因为他知道,秦王喜欢性格率直的人,再说,重金游说是秦王亲自决定的,姚贾又是他亲自派出的使臣,若是否定了姚贾,岂不也否定了他自己?
 
  李斯暂时也不希望韩非一败涂地,因为韩非既与姚贾结怨,必然会不断地产生争斗和牵制,这无疑将消耗他们的力量,自己则可乘机增强实力,将他们压倒。   
  这样想着,李斯既无姚贾胜利之喜,也无韩非失败之悲。他平静得很,坦然得很,他愿置身于局外,当个旁观者。当姚贾再次前来李斯府上时,李斯的这一初衷却彻底改变了。  
 
  这天,姚贾居心叵测地对李斯说:"先生可知大王在冷落你吗?"   
  李斯晃了晃头,说:"不知。"   
  姚贾道:"先生真是身处危境不知危啊!前日大王召臣入宫,又谈及重金游说之事,大王很欣赏这一计策,认为是并吞六国的又一条不可忽视的战线,并将奉命出使的使臣视为统一大业的又一支重要力量,声称可与王翦、蒙武的强兵劲卒相比。但是,大王对先生出使韩国而未完成使命则耿耿于怀,认为先生未能尽力,辜负了他的重托,愧对了他的期待!"       
  李斯惊问:"确有此事?"   
  姚贾道:"在下安敢乱说?"   
  李斯沉思有顷,问:"大王还说了些什么?"   
  姚贾道:"大王认为先生才学远在韩非之下,他说,早得韩非,岂用李斯?"   
  "你在诳我!"李斯怒视姚贾,"我知道,你与韩非结怨,故意挑拨我二人关系,休想!"   
  姚贾却一点怒色也没有,微笑着说:"在下与先生相识已非日浅,先生难道还不知我?我岂是那般挑拨离间、制造是非的小人?况且,大王之言难道我也敢编造吗?伪造君命是要以身家性命为代价的!我以为与先生交情不薄,特来相告,想不到先生却误以我为恶人,真是冤煞我也。既然先生不愿听,我也到此为止,在下告辞!"说着,姚贾一拱手转身就要走。
 
  李斯怒气稍息,上前拉住姚贾道:"何必急着要走?有话慢慢道来!"   
  姚贾笑了笑,复又坐下,煞有介事地说:"知人知面难知心,先生且莫小视了你这个同窗,仅以善意待之,以善待恶,非善也,终将为恶所害。先生重义轻利,令人景仰,然环视天下,重义轻利者却属寥寥。君不知孙膑、庞涓之事乎?"
 
  孙膑乃古之兵家,与庞涓同拜鬼谷子为师,系同窗好友。庞涓下山早于孙膑,为魏惠王赏识,拜为将军。后孙膑经人举荐来魏,魏惠王欲拜其为副将,与庞涓共掌军权,庞涓恐孙膑超过自己,力请魏惠王拜孙膑为客卿。不久,庞涓又假造孙膑家书,陷害其暗通齐国,魏惠王大怒,责令送军府审问。庞涓奏请魏惠王先将孙膑处以刖刑,待将他的兵法弄到手再杀掉。同时又假装对孙膑表示同情。孙膑既斫去膑骨,脸上刺字,已成废人,但他却误以庞涓为救命恩人,立志刻写祖传兵书赠送庞涓。后侍者告知真相,孙膑如梦初醒,遂装疯自救,幸免于难。齐威王得知,派人秘将孙膑救回,马陵道一战,方报庞涓之仇。
 
  讲起这一古事,姚贾感慨万端,道:"《 诗 》云:"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先生博古通今,怎可不深戒之?难道先生不惧黥刖之刑吗?"   
  李斯沉默有顷,对姚贾说:"韩非不义,既陷足下于死地,又构我以罪名,将准备如何动作?"   
  姚贾道:"他既不义,我亦不仁。我二人可一同面见秦王,参奏韩非,为国除奸!"   
  李斯见姚贾如此坚定,先前即埋于心底的猜疑和嫉恨一下子上升到顶点,韩非的形象在他的眼前越来越变得狰狞可怖。在此之前,他曾试图在姚、韩相斗中扮演旁观者角色,准备坐收渔利,但现在,他却下决心参与其间,与姚贾站到一起了。因为姚贾已成乌眼鸡,恨不得将韩非吃掉,如果和他携手,定可将韩非搞垮。这样的结果对自己也不是什么坏事,减少了一个敌手就清除了一个障碍,何乐而不为?至于与韩非的关系大可不必在意,先师早有明论:只讲利害,不叙友情!古来能臣皆残忍,为人不残忍,岂能成大事?
 
  想到这里,李斯打定主意:借姚贾之手,除掉韩非!   
  当即,二人议定,先由姚贾出面,劾奏韩非不忠,尔后,李斯再面见秦王,力证确有其事,一唱一和,置韩非于死地。李斯说:"大王素来多疑,若我二人一同面奏,恐大王疑我为朋党,合谋构陷他人,这样,事情反会搞坏。如此相继入奏,既可解除大王疑心,又可增强劾奏的分量,造成一种接续进攻之势。"
 
  姚贾以为然,当天,姚贾便去觐见秦王政,参奏说:"韩非乃韩国公子,韩王使臣,素爱其国,忠其君。今人虽入秦,未必真心归顺。大王难道不记得其救韩图存之上书么?其措辞何其急切,对韩何其忠诚?如今其离韩归秦,顿改初衷,不过是数日之事,大王难道真的相信他会有如此迅速的改变?自古以来,两国交兵,不厌其诈,频频用间,屡见不鲜。当今大王正锐意图强,志在扫平诸侯,兼并天下,怎可收留一个敌国奸细,坏我大事?"
 
  秦王政对姚贾这番话,既相信,又不全信,但是,他头脑中的韩非的形象却不知不觉地蒙上了一层阴影。       
  秦王政正狐疑不决,李斯又来到了咸阳宫。他见秦王政双眉紧锁,知道正为韩非事犯疑,便故作不知地问:"大王因何事烦恼?"   
  秦王政便把姚贾的劾奏向李斯说了一遍,并用探询的口吻说:"卿与韩非为同窗,你以为此人如何?"   
  李斯道:"我知韩非,韩非也知我。若论韩非其文,堪称上乘,其《 五蠹 》、《 孤愤 》大王早已读过,勿庸赘述,若论韩非其人,臣却不敢妄说,恐有不义之嫌。"   

  "但说无妨!"   
  李斯仍面有难色。他见秦王正以咄咄逼人的目光注视着他,故意低头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说:"韩非其人,不足道也!他性情狭隘,嫉贤害能,对人也是以邻为壑。昔时臣与他从师于荀卿,臣视他为知己,他却暗怀心腹事,不肯吐真言。由此观之,他此番来秦,也未必出以真心,对大王未必真心依附。其身在秦而心在韩也未可知!"
 
  "你是说他为人奸诈,表里不一,口是心非?"   
  "臣以为如此。"李斯点了点头。   
  此时,秦王政的眉宇间已拧成了个疙瘩,愤然道:"如此说来,寡人看错了人?"   
  李斯没有应声,他只是注视着秦王政的神情,倾听着秦王政的决断。   
  忽然,秦王政雷霆大作:"来人,将韩非下狱拘问!"   
  听到这一决定,李斯暗自得意。他庆幸自己的高明,神采飞扬地离开了咸阳宫。   
  秦王政的一道诏令将座上宾的韩非打成阶下囚。这一骤然变故,使韩非猝不及防,他甚至没闹清是怎么回事,便被押入狱中。   
  惊魂始定之后,韩非想到了他的怨敌姚贾。他想,一定是姚贾进行报复,在秦王面前进行诬陷,他很后悔自己前些时候谏阻封赏姚贾的上书。自己刚刚来秦,立足未稳,何必多言多语,这不是自找麻烦吗?俗话云,除恶务尽。我既未能参倒姚贾,今日被其所害,也就不足为怪了。
 
  然而,韩非却不甘如此。他的宏图大志还未实现,他还想在秦国干一番事业!他也认为秦王是一时听信了谗言,草率地作出了决定,只要讲明真情,秦王会回心转意的。于是,他向狱卒要来笔墨,撕下一块锦袍,写道:"臣自入秦,备受恩遇,多有封赏,臣铭记于心,没齿难忘,誓效死以报。今有小人诬构,使臣身陷囹圄,冤哉痛哉!大王独不念臣恭献混一之策乎?独不记法、术、势之论乎?此皆臣肺腑之言,一片忠心,苍天可鉴,望大王明察,勿为妖言所惑……"
 
  韩非写罢,将身上所带的一些"半两"铜钱送给狱卒,托他将此信带出狱外,设法交给李斯,请李斯代为呈上。同时,又解下腰间系着的写有"永"字的青石片,也托狱卒转交。他让狱卒捎话给李斯,请他念及同窗之好,速速前来解救。
 
  韩非身在异乡,举目无亲,所知者唯有李斯,他相信李斯其人,相信他们的友情。   
  韩非的上书捎出以后,心里踏实了。眼前似乎出现了希望之光。然而使韩非大为失望且惊愕不已的是:他没有等来解救之人,却等来了一壶毒酒!   
  这是李斯派人送来的。原来,李斯见到狱卒辗转捎来的上书之后,唯恐秦王反悔,所以没有上呈秦王,而是再次请求秦王当机立断,斩草除根。秦王政听信了李斯的话,下令将韩非处死,李斯于是马上令人准备了毒酒,送到狱中!
 
  韩非见到御赐毒酒,顿时天旋地转,思维一片混乱。他问自己:难道就这样了却此生吗?早知如此,何必来秦!   
  然而,他已经没有了别的选择,只能饮下这壶毒酒。   
  他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仰天长叹:苍天啊,何以摧折贤良!公理啊,何以颠倒至此!李斯学弟,何不前来救我?……他呼喊着,踉跄着,不多时便仆倒在地,殷红的鲜血从嘴角上溢出……
 
  韩非服毒自杀后,秦王政忽觉韩非之罪尚无证据,将其下狱有失草率,便下诏赦免韩非,但可惜的是,诏书传至狱中,一代才子却含着奇冤草草结束了生命。这一年,他四十二岁。
 
  韩非的死讯传来之时,李斯正在自家的厅堂里悠然闲坐。他拿出当年韩非送给他的佩玉,与自己赠给韩非的那片写着"永"字的青石片一起,端详良久,他冷冷一笑,喃喃自语道:"世上哪有永不改变之事、永不改变之情?因时而更,因利而变也!"
 
  说罢,李斯将那佩玉和青石片掷于石阶之上,这两件友谊的信物顿时被摔得粉碎!              
  第八章横扫六合   
  一   
  秦王政十五年(公元前232年),秦军又大举进攻赵国。这是第三次攻赵。其兵力部署是:   
  南路军推进邺邑平阳,从南面威胁赵国首都邯郸,北路军推进太原,经太行山进攻番吾要地。王翦任秦军统帅。   
  面对秦军的来势汹汹,赵王迁并不怎么慌乱,因为他身边尚有将军李牧在,宜安之战中,就是这位能征善战名扬于时的大将为赵国建树了奇功。   
  但是,赵王迁也有些忧虑。因为这一年赵国发生了旱灾,农田受灾面甚大,有的地方庄稼枯死,颗粒难收。此外,国内形势也不够稳定,人心惶惶。鉴于这种情况,赵王迁要求李牧尽量实施强有力的反攻,争取首战即胜,不要把战事拖得太久。
 
  赵王迁本是个平庸无能的君王。他要李牧速战速决,是怕战事拖久了粮草难以接济,聚粮太急则有可能诱发动乱,影响君位的巩固。   
  李牧对赵王的意图心领神会,他决定先集中兵力打击北面来犯的秦军,取胜后再攻南面之敌。   
  激战在赵国境内一片开阔的地上开始了。李牧临阵不惊,指挥若定,先给番吾秦军以沉重的打击,接着跟踪追击,驱逐秦军退出赵境,尔后,立即回师南进,锐不可当。漳河沿岸的秦军闻讯,不战而走,上党等地的秦军也纷纷撤退,不敢应战,秦军第三次进攻宣告失败。
 
  消息传来,秦王政大吃一惊,他万万没有想到赵军竟有如此强大的战斗力,李牧竟有如此高明的指挥之才。为扭转败局,秦王政召文武近臣聚集咸阳宫,商议对策。   
  此时,大将王翦已应召回咸阳,所率秦军已退回秦国境内,陈兵以待。王翦并不把此次失败看得过于严重,对最终战胜赵军仍充满信心。他向秦王政禀报说,秦军退回秦国境内是因赵军来势凶猛,为避其锋芒,保存实力,才停止进攻的,并不能看作是一次失败,而是一次战略上退却。因双方尚未进行大规模交战,秦军损失很小。
 
  他不赞同有的大臣的悲观论调,认为可一战而定胜负。李牧确非寻常之将,但其部卒却远不是个个骁勇。特别是,赵国全国大饥,国力不强,民心不稳,赵军缺乏充足的粮草储备,损失的兵力也难以得到补充。赵军久暴于外,必定将乏兵疲,难以持久。而秦军则后备充实,补给及时,完全可以通过战略相持拖垮赵军,待赵军疲惫,可击其惰归,一举而战胜之。
 
  听罢王翦这一番分析,秦王政的沮丧情绪为之一扫。他觉得王翦的话也很有道理:此战未毕,何以言败?   
  接着,秦王政又征询如何破赵。尉缭道:"大凡取胜策略,不外乎道胜、威胜、力胜三种。讲武料敌,使敌之气失而师散为道胜;审法制,明赏罚,使民有必战之心为威胜;破军杀将,溃众夺地,成功而返为力胜。如今赵军正当锐势,又有良将统帅,不可力胜,道胜可也。"
 
  秦王问:"何以道胜?"   
  尉缭道:"赵军暴师日久,难以支持,易人心涣散,必将寻求外援,我可派人阻止其与他国联盟形成合力,同时再从赵军内部瓦解之,使其士气丧失,即可战而胜之。"   
  秦王道:"好主意!卿料敌如神,知彼知己,真兵家也!"   
  李斯接着说道:"方才尉缭所言极是,臣以为,赵国寻求外援之国,定是齐国。"   
  秦王政道:"何以言之?"   
  李斯道:"当今天下,魏、楚已弱,燕、赵又结怨,韩国自身难保,赵舍齐无以为援。齐王建继位三十多年来,我与三晋、楚、燕交战连绵,齐因远在东方,与秦没有共同边界,故独能保存实力,由是观之,赵欲联齐,势在必然。"
 
  秦王政道:"当年我与赵战于长平,曾向齐请求援助军粮,齐之谋臣周子曾向齐王进谏说,赵与齐、楚,犹齿之有唇,唇亡齿寒,力主积极援赵。齐王未能应允。此后诸侯多次联合图我,齐国也未参与其中,如此看来赵国岂会再度联齐?"
 
  李斯道:"当年齐国不肯与赵联合,是为了讨好秦国,保存自己,而今,我并吞六国之志已昭然于世,齐国自知难以幸免,必急于寻求盟友,以求苟延残喘,这样,赵欲联齐,齐必应允。"        
  秦王政以为然。又问:"既如此,当为之奈何?"   
  李斯道:"仍可采取我既定策略:重金贿赂权臣,离间赵、齐关系!"   
  秦王政道:"好!"   
  王翦因深感军事打击一时难以取胜,对此计策也极为赞同。他又提出,李牧乃赵军统帅,李牧不除,赵军仍难战胜,可使用离间之计,假赵王之手除掉李牧,这样,赵军将不战自溃,赵国唾手可得。
 
  秦王政认为此计甚好,便与群臣商定,派使臣携重金同时前往赵、齐二国,进行游说和间谍活动。这样,与军事进攻相伴随,在一条听不见刀枪之声、看不到血肉厮杀的无形战线上,秦国又发起了猛烈的攻势。
 
  按照秦王政的部署,姚贾出使齐国,游说齐国拒绝与赵联合;李斯和淳于越前往赵国,瓦解和削弱赵国的军事力量。   
  自打韩非被迫自杀以后,淳于越对李斯很有些看法。因为他听人说,韩非之死与李斯有关,是李斯害死了韩非。淳于越尽管无法证实这消息是否可靠,但心中仍然气愤难平。他觉得李斯太无情义,全然不顾及同窗好友的情面。因此,当他得知秦王派他和李斯同往赵国时,满心不快,不肯与其同行。
 
  对于淳于越的这种心态,李斯是看得很清楚的,为了打消淳于越与自己的隔阂,李斯将淳于越请到家中,一边置酒相待,一边和他进行交谈。   
  李斯没有直接解释此事,而是问道:"淳于兄以为大王何如也?"   
  淳于越道:"雄才大略,堪称一代明主。"   
  "大王知人善任如何?"   
  淳于越想了想,说:"大王尚能知人,只是易听信奸邪之言,疑心亦重。"   
  李斯马上道:"兄言之有理。前些时候韩非冤死狱中不就是因奸人暗中作祟么?"   
  一听李斯故意装好人,淳于越气不打一处来,鄙夷地说:"李客卿不必说了。谁忠谁奸,自有公论,我虽愚钝不才,尚能识不义、辩不忠!"   
  李斯并不生气,长叹一声说:"我知道,兄因韩非之死而怨我,以我为不义,其实,朝臣之中怪我、罪我、怨我者何止兄一人?每当我听到这种种非议和责难,实在是委屈得很。其实,这不过是天大的误会!我与韩非乃同窗好友,无仇无怨,岂忍杀之?我不过是受大王之命,不得已而为之!"说到这里,李斯露出为难之色,眼睛也有些湿润了,"只怪我恪守人臣本份,唯大王之命是从,不敢为韩非学兄鸣冤辩诬,韩非学兄死得好惨啊……"李斯说着,竟泣不成声,泪如雨下。
 
  淳于越一时难辨真伪,劝道:"弟何必如此?若是兄误会了你,甘愿赔罪。"   
  李斯摆摆手,说:"大可不必!大可不必!我兄弟肝胆相照,亲密无间,何必如此?只是兄请代我进行解释,否则,我李斯就是浑身是嘴也难说清!"   
  淳于越点头应诺,又问:"弟方才说韩非之死是奸佞作祟,系指何人?"   
  李斯作出一副神秘的样子,小声说道:"兄可知姚贾为人乎?其新近大得恩宠,封千户,官至上卿。如此飞黄腾达,皆因"告奸"有功,大王一时为其蒙蔽。此人面善而心险,不可不妨!"
 
  淳于越似有所悟,问:"姚贾真是奸邪小人?"   
  李斯道:"兄可自品之,弟不便多言。"   
  经过一番交谈,李斯巧妙地解除了淳于越对自己的怨怒,将不义之过统统推到他新的对手姚贾身上。于是,淳于越与李斯言归于好,三天后,便携带金宝前往赵国去了。   
  秦王政的特殊纵队--由李斯、姚贾和淳于越等人组成的间谍队伍开赴齐、赵等国后不久,秦王政十七年(公元前230年),秦王政派内史腾攻克了韩国都城新郑,俘虏韩王安,以所得韩地为颖川郡。
 
  韩国自从和赵、魏消灭智伯,三家分晋,建韩国始称侯,经过一百九十四年,到韩王安九年,亡于秦国,成为当时六国最先被灭亡的国家。   
  二   
  地处中原的赵国曾有过其辉煌时期。一代明君赵武灵王(公元前325年至前299年在位)迫于四周强敌环绕,林胡、楼烦不断侵扰及军事上的接连失利,以惊人的胆略和不与俗流的精神,冲破了传统观念的束缚,进行了胡服骑射的改革,建立起一支以骑兵为主的军事力量,四战而灭中山国,取得了排除外患、开拓疆土的巨大成功。赵武灵王还提出了从云中、九原向南袭击秦国的战略设想,诈称赵国使臣到秦都咸阳面见秦昭王,探听秦国虚实,显示出这位军事改革家的惊人的胆略和为兴盛赵国的献身精神。
        
  然而,他的攻秦战略没有得以实施。正当年富力强之年、奋发有为之时,他退出了政治舞台,将王位传给了少子赵何,自称主父,因而导致了一个悲剧性的结局:他的另一个儿子公子章在沙丘行宫发动叛变,大臣公子成和李兑以平叛为名发兵包围了沙丘宫,公子章被杀,赵主父也被活活饿死。
 
  此后,赵国每况愈下。及至赵孝成王时,因赵惠文王之弟、平原君赵胜的专权和长平之役的惨败,赵国更是日渐衰落,无法恢复它的元气。   
  当今国君赵王迁是赵悼襄王喜爱的一位女娼所生,幼时甚得悼襄王喜爱,故废嫡子嘉而立庶子迁为太子,并以宠臣郭开为其太傅。这郭开乃是奸邪无行的卑鄙小人,专以取悦君王、陷害忠良为事,其人又贪得无厌、见利忘义,曾因遭老将廉颇斥责而怀恨在心,在赵悼襄王面前无中生有地毁谤廉颇,使赵王免去了廉颇的职位,廉颇最后在楚国抑郁而死。郭开这样一个奸臣当上了太子迁的太傅,后果可想而知。
 
  郭开奉太子迁当上了国君以后,被任命为丞相,把握了朝廷大权。因他早年便已被秦国所收买,如今赵国在秦军的屡次进攻面前又大有不支之势,郭开更是与赵王迁貌合神离,一心打着自己的算盘。
 
  鉴于郭开与秦国的"老关系",李斯和淳于越到达赵国后自然又找到了这个"内线"。二人先将黄金千斤秘赠郭开,然后说:"我负命至邯郸,听有童谣云:"秦人笑,赵人号,以为不信,视稼禾枯槁。"如今赵国大旱,看来童谣确有征兆。丞相身处危地,难道不以赵亡为忧吗?"
 
  郭开不以为然地说:"万一赵亡,我将在齐、楚间选一国以托身,断无后顾之忧矣。"   
  李斯道:"丞相以为齐、楚可以自保么?"   
  郭开反问道:"难道秦国亦欲图齐、楚?"   
  李斯笑道:"丞相为一国重臣怎不知天下大势?齐、楚虽远离秦国,但与赵、魏无异,赵、魏既灭,齐、楚也难幸免。为丞相计,莫如托身秦国,长保富贵。"   
  郭开摇头道:"秦国虽强,然秦王不能容人,韩非入秦而被杀,足可使人望而却步。"   
  李斯听罢,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儿。正欲向郭开进行解释,淳于越抢先道:"我王恢宏大度,屈己下贤,于人无所不容。韩非之死并非我王有意加害,而是因为有人告其为韩国奸细,我王将其暂拘狱中,拟查明真相,然韩非性情狭隘,自杀身死,待我王传令赦免,为时已晚,我王深为惋惜!"
 
  李斯一听淳于越为其代言,心中暗喜,又对郭开说道:"丞相有大功于秦,我王一直深记于心,丞相待赵亡来秦,必被授予上卿,赵之美女田宅可任丞相随意挑选,今我王以千金相赠,足见诚意,望丞相勿疑。"
 
  郭开闻听,满心欢喜,说:"开既受秦王厚赠,安敢不尽心图报?有何见教,敬请示下。"   
  李斯、淳于越于是对郭开说:"如今秦赵交兵,秦之所虑者唯有李牧,丞相若能除去李牧,则功莫大焉。待赵国灭亡之日,丞相将为座上宾,封侯赐爵,富贵莫名。望丞相大力相助!"
 
  郭开闻听要他除掉李牧,心中不禁一惊。李牧乃当今赵国唯一能够领兵御敌的将领,在朝中威望甚高,赵国之民皆敬之如神,若想除掉李牧,不仅难度甚大,也会遭到万夫所指!但又一想,秦赵交兵,秦国势必灭赵,既然如此,自己还何必顾及在赵国的名声?只要照着秦王说的去做,秦王日后一定不会亏待我。与其为将亡之国殉难,莫如铁心依靠新主,以求再展宏图!
 
  想到这里,郭开打定主意:一不做,二不休,除掉李牧,为赵国大厦之倾颓再助一臂之力!   
  李斯、淳于越见郭开满口应承,心中暗喜,很快地便回秦国复命去了。   
  再说郭开既受秦王的厚赠,便绞尽脑汁地进行谋划,设计加害李牧。这天,他诡秘地来到赵王迁王宫,觐见赵王迁,煞有介事地说:"大王可知李牧欲反乎?"   
  赵王迁大惊道:"有这等事?李将军何以至此?"   
  郭开道:"大王有所不知,李牧此次与秦军交战,秦军不战而退,概因李牧与秦将王翦有秘约,李牧是故意放虎归山。王翦还暗地里派人告知李牧,若李牧弃赵归秦,封邑万户!"
         
  自打李牧两败秦军后,赵王迁对李牧敬重有加,把赵国的命运寄托在李牧身上,今闻李牧欲叛赵归秦,精神上顿时失去了支撑。他惊恐万状,神不守舍,连呼:"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郭开凑上前去说:"臣有一计可救危局。"   
  "快讲!"赵王迁如遇救星。   
  郭开道:"三军之强,莫如一将得力,今李牧暗通秦军,赵军必危。当此之时,莫如及早撤回李牧,另择良将取而代之。"   
  赵王迁为难地说:"当今赵国,哪有良将?"   
  郭开道:"能臣良将,就在大王周围,只是大王未知也。"接着,他向赵王迁举荐赵?#91;、颜聚,将二人的才能大加夸张地吹嘘了一番,赵王迁不知底细,只好赞同。郭开又出主意说,为避免李牧犯疑,可说是将任命李牧为相国,让他把将军印绶交给赵?#91;、颜聚,速回京师赴任。赵王迁也点头应允,遂下令召还李牧。李牧接到召还命令,心存疑惑,他的部下司马尚对他说,大王言欲拜相,分明是欺骗将军,将军万勿轻易回京,以免遭到不测。李牧也意识到定有奸人从中陷害,凶多吉少,于是在赵?#91;、颜聚二人到来之前便只身逃走;赵?#91;、颜聚到前线后,闻李牧已逃,便派骑兵追杀之,可叹一代名将就这样死于奸佞之手!
 
  李牧的被杀是秦国实施反间计的重大胜利。与这一胜利相呼应,姚贾在齐国的游说、离间也获得了成功。他用重金买通了齐国的权臣后胜,使齐王建拒绝了与赵国的联合。这样,赵军既失去了得力的主帅,又失去了齐国的外援,而新更换的将领又无领兵之才,一经交战便被王翦率领的秦军击败,赵?#91;被杀,颜聚收拾残兵退保邯郸。赵王迁此时已丧失斗志,郭开力主投降,打开了城门,于是秦军浩浩荡荡地开入城中,赵王迁也作为俘虏被安置在房陵,至此,延续了二百多年的赵国宣告灭亡。
 
  赵国灭亡后,奸侯郭开携大量黄金珠宝逃往秦国,半路上被人杀死,黄金珠宝尽被抢去,这个无耻的资敌卖国之徒得到了应有的下场。   
  秦王政灭赵后,亲自前往邯郸受降。秦王政九岁离开邯郸,如今已三十二岁,尽管时过二十多年,童年的往事仍记忆犹新,他下令将外婆家的仇人都抓来杀死,尔后才返回咸阳。他本想以此告慰他的母亲赵太后,但赵太后已身染沉疴,不久便去世了。#p#分页标题#e#
 
  秦王政灭赵后紧接着又开始了对燕国的进攻。此时的燕国国君名喜,燕太子丹在赵国为人质时,曾与少年秦王政有过亲密交往。后来秦王政即位,太子丹又为人质于秦,秦王政对他很无礼,太子丹从秦逃归,并与秦王政结怨,一直想报复。但因国小势衰,力不如秦,未能实现。当秦军大兵压境时,燕国君臣皆惶恐失措。太子丹决计派人暗杀秦王,以挽救燕国的灭亡。
 
  太子丹物色的刺客叫荆轲,其人好读书击剑,侠肝义胆,太子丹访求得之,待为上宾,派他赴秦执行暗杀任务。荆轲表示愿意效力,但提出要燕国督亢地方的地图一份和樊於期的头为见面礼,以解除秦王的疑虑,趁势杀之。
 
  樊於期自从在宜安之战被赵军败后便避罪逃到燕国,他得知其家小已被戮尽,秦王以千金万户之赏索求他的首级,对秦王政恨得咬牙切齿。当荆轲前来拜访,讲明来意之后,樊於期说,若能报秦王之仇,自己的性命并不足惜。他当场举剑自刎,割下首级。荆轲遂用盒子将樊於期的头装好,带上督亢地方的地图,准备入秦。太子丹选派燕国勇士秦舞阳为其副手,陪同入秦。太子丹及宾客等送至易水之滨,高渐离击筑,荆轲慷慨悲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表示义无反顾,甘愿赴死。
 
  秦王政二十年(公元前227年)荆轲到达咸阳,向秦王政的亲信大臣蒙嘉说明来意,蒙嘉遂通报秦王政,秦王政听说燕国甘愿献出最富饶的督亢之地,并送来秦叛将樊於期的头颅,十分高兴,在咸阳举行了盛大的欢迎仪式。
 
  荆轲和秦舞阳捧着这一份厚礼登上了咸阳宫的台阶。秦舞阳毕竟太年轻了,他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当他看到威严不可犯的秦王政时更是禁不住心惊肉跳。荆轲见众臣面带疑惑,赶忙抢先解释,并请秦王饶恕。当秦王政催促荆轲赶快将秦舞阳手中的督亢图献上时,荆轲不慌不忙地展开了地图,并在图将展尽的一刹那,猛地用一只手抓住秦王的袖子,一手抽出卷在图中的匕首向秦王刺去。秦王政奋力挣脱,衣袖被扯断,他想抽出剑来,但因剑太长,慌忙中剑不能出鞘。秦王政惊骇万分,绕着殿柱奔逃,荆轲则跟紧其后追杀不舍,此时,群臣都在阶下,但他们也无法相助,因秦王有令,朝臣不得带刀上殿,阶下的兵士不经召唤也不能上殿,在此关键时刻,侍医夏无且急中生智,用手中的药囊向荆轲猛扔过去,李斯和群臣也高喊起来,提醒秦王把剑推到背上。秦王政恍然大悟,终于将剑抽出,砍断了荆轲的左腿,接着又上前击刺荆轲,将荆轲杀死。         
  咸阳宫荆轲刺秦王这一幕,悲则悲矣,壮则壮矣,但终于没有成功,只留下千古遗恨。   
  荆轲刺秦王的失败加速了燕国的灭亡。公元前226年,秦王政大举进攻燕国,攻破了燕都蓟城,燕王喜与太子丹逃往辽东郡。公元前222年,秦将王贲进攻辽东郡,俘虏燕王喜,燕国遂告灭亡。
 
  秦王政灭赵亡燕使其并吞六国之大业进行至半,当他置酒咸阳宫庆贺胜利时,一面对王翦等武将大加奖赏,同时也对出谋划策、身体力行的李斯等文臣大为感激。他欣喜地对李斯说:"爱卿功不可没!寡人之有卿,乃天助我也!"
 
  李斯没有忘乎所以,他和秦王政一样,将目光投向了下个目标。   
  三   
  赵国被秦灭亡后,秦国即想南下灭楚,但中间尚隔着一个魏国,所以,秦国决定先灭魏,再伐楚。   
  魏国是列国中实行变法革新最早的国家。当年魏文侯的改革曾使国家政权中贤臣良将人才济济,国家也因此富强。但后来因信陵君无忌的专权和频繁的战争,魏国的实力却受到大大削弱。多年来,魏国在强秦的进攻下节节败退,不断割地求和,至秦王政二十二年(公元前225年)秦国大将王贲率兵攻魏之时,魏国只剩下国都大梁及附近一些城邑。王贲包围大梁后,掘开了黄河堤,水淹大梁。三个月后,大梁城垣崩塌,秦军攻进城去,魏王假出降,被王贲所杀,魏国灭亡。秦以其地为东郡,紧接着,秦国便大举进攻楚国。
 
  当时,楚国仍为南方大国,尚有对秦作战的实力。当秦王政派兵选将时,曾以为少年壮勇的将军李信可当此重任,便问他派兵攻楚,需要多少兵马。李信答:"不过二十万人。"秦王政又问老将王翦,王翦则说:"非六十万人不可。"秦王政以为王翦怯懦,就派李信为将,率二十万人攻楚。
 
  秦王政二十三年(公元前224年)李信率兵攻入楚国境内,由于轻敌,惨遭失败,七都尉被杀,秦军只好退出楚境。李信败归后,秦王政方感轻信了李信,误会了王翦,便亲至王翦的家乡频阳,邀请他出任秦军统帅,对他说:"寡人因不用将军之计,使秦军蒙受了战败的耻辱。卿独忍心弃寡人乎?"
 
  王翦先是推说身体有病,后因秦王一再恳求,只好答应。但他仍坚持原来的意见,说:"大王必不得已用臣,非六十万人不可。"   
  这一次,秦王政没有拒绝,他答应可以给他六十万人。王翦统领这样多的兵马,怕秦王政疑心,出征前又数次向秦王政请求园池田宅,表示自己贪于产业并无叛心,秦王政也答应了。
 
  楚国听说秦军六十万前来攻楚,出动了全部兵力进行抵御。王翦令秦军养精蓄锐,暂不与敌交锋,待士气高昂,斗志旺盛之时再下令出击,结果,一鼓作气将楚军打败,楚国大将项燕战死。秦军乘胜攻入楚国都城寿春,楚王负刍被俘。接着,秦军又向江南广大楚地以及降服于楚的越地进攻。不久,越君降秦,楚国被灭。
 
  在秦国统一战争开始之时,秦王政曾与大臣商定:每破一国便仿照该国宫室的样式在咸阳北原上建造一处宫室,以所得诸侯美人、钟、鼓充入之。在秦王政看来,这既是胜利的纪念,又是自豪的象征。同时还可以引发一些往昔的回忆,享受一下异国的情调和乐趣。
 
  如今,在咸阳北原自雍门以东至泾、渭的一片开阔的地上,已建起了韩、燕、赵、魏四国宫室,殿屋复道相连,琴瑟笙歌不绝,置身其间,秦王政十分得意,感受到胜利者的愉悦和满足。
 
  现在,楚国既灭,秦王政又醉心于楚国宫室的建造上。一想到那颇具特色的建筑,那气势非凡的编钟乐舞,那美若天仙的细腰舞女,秦王政就激动不已,他巴不得楚国宫室立刻就出现在渭水北岸,巴不得今天就欣赏那洋溢着楚地风情的折腰舞。
 
  秦王政决定立即派人入楚,模仿楚国宫室的样式,搜寻楚国的美女。李斯得知,主动向秦王政请命,秦王政应允。于是,李斯很快便带工匠、随员数人离开秦国,踏上了战事方息的楚国之地。         
  此时号称南方赫赫强国的楚国已改为楚郡,江南百越为会稽郡。看到这个幅员广大、已有八百年历史的楚国已归入秦国版图,成为秦国的一郡,身为楚国人的李斯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不知是什么滋味儿。若从他出生地而论,他是亡国之民;若从现在他做官效命的国家而言,他却是战胜者。这种截然不同的身份,使李斯的心绪很乱,但又一想,人生在世不就是不断地扮演各种角色吗?这角色更换往往都是因利、因时而异的,只要是对自己有利,可尽管扮演下去,且不必考虑以后将如何。
 
  李斯一行首先到了寿春。这里曾是一个车毂击、民肩摩、市路相排突,被称作"朝衣鲜而暮衣弊"的城市。即是说,城内异常繁华,车辆行人拥挤,早上穿新衣进城,晚上归来时便磨旧了。李斯少年时曾对都城有过深深的景仰,可惜,他因远在上蔡,家庭贫贱,一次都没去过。他万万没有想到,在他离开楚国二十多年后却以战胜者的身份踏进了这个曾经倾心向往的城市!
 
  寿春城内的楚军已经解体,昔日威风凛凛的王宫侍卫也没有了踪影。至于楚国宫廷的官员们则有的逃亡,有的被杀,大量的则被关押起来,准备解往秦国,去做苦役。王宫中的妃嫔、宫女很少有逃走的,一是她们身体柔弱,无力逃走;二来她们大都来自楚国乡间,入宫后多年未与家乡人联系,不知是死是活,无处投奔。她们只是惶恐无措地等待着命运的安排,以泪洗面地苦熬着光阴。
 
  寿春城中到处是秦军,王宫四周及宫内都有秦军官兵把守。兵士们初入宫中不时发生奸淫和抢掠之事,后来秦军统帅王翦严令制止,并处死了一些兵卒和校尉,这才使败坏的军纪得到整肃。进驻寿春的秦兵还接到命令,他们将负责把王宫中的金玉宝物和美女送回秦国,以充实咸阳秦宫。李斯到来时,兵土们正在进行紧张的准备:查点府库,登记和装载宝物,查点宫中美女,进行分组编队,忙得不亦乐乎。
 
  李斯并未介入这些繁杂的事务,他有他的使命。他带领工匠和随员们对楚国宫室进行了详细的察看,然后按照楚国的建筑样式绘图。工匠们描画极为认真,一丝不苟,连楚宫的建筑规格、样式、尺寸、用料都一一记录在案,以便力争不走样地把楚王宫"搬"到渭水北岸。
 
  大约过了十多天时间,当这些事情已见眉目时,李斯忽然想到他的家乡上蔡去看一看。于是,他将寿春的事务作了妥善安置,便带上两个随员,乘上一辆驷马车,前往上蔡。   

  上蔡城仍是老样子,二十多年来几乎没有什么新的建筑,甚至还显得有些残破。这里也已被秦军占领,占领军中的最高长官是一小校,所率不过百十人。但这百十人此时成了上蔡城的主宰,他们掌管着这个郡的一切大权,而原有的郡县官员们一概成了阶下囚,被关押在上蔡狱中,听候处置。
 
  李斯到达上蔡后的第一个愿望便是乘驷马车在上蔡的中心街道驰骋一回,像当年郡守熊缺一样。   
  李斯上路了。他威风八面地坐在车上,令驭者挽辔催马。马车行驶得飞快,如入无人之境。尘土飞扬,行人惊避,一双双惶恐、敬畏、羡慕的目光一齐投向了李斯,李斯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他高昂着头,目不旁视,神气活现,仿佛那个破碎的少年之梦已经实现,积郁已久的闷气已经得到宣泄。他心里在说:上蔡,我回来了,我终于有了今天!
 
  李斯乘车在上蔡街上示威了一回,便前往上蔡狱,他要看一看曾使他蒙受过奇耻大辱的上蔡郡守熊缺如今是何等模样。   
  熊缺被关押在一间狭小的囚室里。他蓬首垢面,面色憔悴,衣衫破损,龟缩在囚室一隅。他身下是一堆草,上面放着一只肮脏的破陶碗,像是刚刚不饥不饱地吃过饭,正昏然欲睡。
 
  李斯隔着囚室的窗子看着这个囚徒,竟有些不认得了。他在问自己:这难道就是那趾高气扬的郡守吗?这难道是少年时所仰慕、所敬畏、所嫉恨的熊缺吗?真是地覆天翻,此一时彼一时也!

  "熊缺!"突然,李斯看着那囚徒大声喝道。   
  那囚徒猛地一惊,抬起头来,一脸惶惑。   
  "郡守大人,还认得我吗?"   
  熊缺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摇了摇头。   
  "熊缺!你可记得二十多年前,在你手下被你欺凌、毒打过的那个叫李斯的小吏么?你可曾想到我们冤家路窄,会在这里会面?"李斯怒目而视熊缺,目光中蓄满了复仇的烈火。
 
  熊缺被震骇了。他仿佛记起了什么,但又摇摇头,否定了,只是不住地在地上叩头。   
  见此情景,李斯哈哈大笑,他笑得是那么得意,那么畅快!   
  这次"会见"之后带给熊缺的是一顿毒打,险些要了他的性命。接着,李斯又前往熊缺宅中。他得知,当年他陪熊缺去凤山仓路上见到过的那个少女莹女已为熊缺小妾。当年,李斯曾被莹女的美貌所倾慕,并发誓日后若能得官定娶莹女为妻。今闻莹女早已为熊缺所占,心中更是既嫉又恨。
 
  岁月催人老,如今的莹女已不见了往日的娇嫩。虽风韵尚存,但毕竟已褪了一层颜色,从李斯今日的地位来说,他完全可以另选美色,但李斯仍决定要把莹女带到他的府上。他感到唯其如此方能使他受伤的心得到抚慰。他今天的心境同二十多年前一样:不仅仅是为了爱,更是为了恨!
 
  这天晚上,上蔡郡衙和熊缺的宅第起了火,火烧得很旺,无人扑救。大火中,人们听到一个男子放浪的笑声。   
  第九章 "天下为一"   
  一   
  咸阳城北阪上又建起了一座新宫。这是一座高台建筑,飞檐斗拱,雕梁画栋,气势雄伟,大有楚地之风。此宫名为楚宫,是秦国灭楚的纪念,为秦都咸阳又增加了一处值得骄傲的风景。
 
  紧随楚国之后,齐国在秦军的强大攻势下也宣告灭亡。秦军的进攻几乎没有遇到任何抵抗,长驱而入齐都临淄。这些年来,齐国因长期处于和平环境,不备兵革,不修武备,已无御敌之兵,无领兵之将,朝野上下,毫无斗志。齐王建是个昏庸无能的君主,他居安忘危,根本不以国事为重。相国后胜则是一个贪得无厌之徒,多年来接受了秦国的大量贿赂,不久前,姚贾携重金来齐,又和他缔结了最后的约定。秦军打来时,他极力劝说齐王建投降,使齐国之地轻而易举地落入了秦国之手。
 
  当秦国的大旗迎风飘扬在临淄城头时,齐国人曾怀着满腔悲愤唱起了这样一首歌谣:"松耶柏耶?住建共者客耶?""建",指齐王建;"共"是指齐王建亡国后被关押之地;而种植松柏的地方指的是墓地;"客"指的是孟尝君专权后养的大量食客。这些食客多暴桀子弟和游侠奸人,孟尝君的专权给齐国带来了由盛而衰的转折。此歌谣的大意是:松树啊,柏树啊,让齐王建被关押在共地的,难道不是这些食客吗?
 
  齐国的灭亡圆了秦王政的兼并梦。当他看到又一座雄伟的纪念碑--齐宫在楚宫之侧动工修建的时候,心中充满了自豪和激动。九年了,他朝思暮想,苦心经营,频频征战,终于获得了满意的结果。这期间,他虽有过损兵折将的烦恼,但更多的则是捷报飞传的喜悦。他把这九年的经历看作是前无古人的奋斗史,他把自己的三十九岁看作平生最光彩的年华,他将永远珍记这三十九岁的辉煌!
 
  为了庆贺这惊天地、泣鬼神的胜利,他在咸阳宫举行了盛大的庆祝活动。在整整三天时间里,歌舞不绝,饮宴无歇,欢歌笑语,盛况空前。整个歌舞演出几乎是列国艺术的大荟萃。有击瓮叩缶、弹筝搏髀、歌呼呜呜的"秦声";有流行于齐国的吹竽;有产生于中原民间、被魏国人听而忘倦的"新声";也有慷慨豪壮的燕声。赵国的歌女善于表演鼓瑟,韩国的丽姬则擅长即兴歌舞。伴奏的乐器种类空前,除了琴、瑟、竹、排箫、钟磬以外,还有竽、筝、筑等民间流行的乐器,各种风格、各种音色的乐声交织在一起,融汇成欢快热烈的胜利大交响。
 
  最引人注目的当是带有浓郁楚地情调的编钟乐舞。编钟的奏者穿着楚人的服装,以各种动作进行击打,乐声雄壮浑厚,音域宽广,曲调刚健,气氛极为热烈。在编钟乐曲中翩翩起舞的是从楚国来的细腰舞女,她们轻舞长袖,折腰弄姿,轻盈潇洒,飘然欲飞,使观者凝神注目,陶醉其中。
    
  为了调节气氛,使庆典更具精彩,秦王政还命令有司组织了斗鸡、六博、投壶等民间娱乐活动。斗鸡是促使两只公鸡相斗的娱乐,六博是一种掷采下棋的比赛,投壶则是以箭矢从远处投入壶口,由"司射"统计投中次数,分别胜负,不胜者要罚饮酒。
 
  在民间广泛流行、为平民喜闻乐见的民间曲艺"成相"也在这里演出。对于这样一种艺术形式,李斯是比较熟悉的。他曾不止一次地听过那位神秘的落泊文士公孙鸿的演唱,尊师荀卿的《 成相 》辞更是深记于心。不过,今天在咸阳宫的《 成相》演唱却是别具特色。它不是一个人单独演唱,而是十多人进行合唱。演唱者也不是像公孙鸿那样的衣着邋遢、举止散漫、演唱随意,而是一群穿戴整齐、训练有素的宫廷演唱家。他们人手一件用皮革制作的、里面装着糠的叫做"相"的小鼓,随着手掌有节奏的打击,传出韵味独特的音响,演唱也随之进行。歌词是重新编制的,它借用了荀卿《 成相 》曲形式,填入了新的内容:   
  请成相,世之兴,雄主挥剑决浮云,敲日喝月,乾坤顿改古今平。   
  扫六合,何雄哉,一匡诸侯尽西来,主宰天地,威振八方驾群才。   
  ……   
  用这种民间常见的文艺形式歌颂秦王政统一天下的丰功伟绩在咸阳宫还是第一次。它为隆重热烈的宫廷庆典注入了一缕清新,在这种充满了贵族气息的盛会中渗进了平民的情调。秦王政感到很惬意,更为经过精心编写的歌词激动不已。他为威服天下的昨天而自豪,更期待着辉煌灿烂的明天。
 
  秦王政没有在一片颂扬声中唯我独尊。他没有忘记辅佐他终成大业的谋臣良将,他明智地认为,所有这一切都是运筹帷幄和统兵征战的珠联璧合,是战略策略的协调运用,是文臣与武将同心协力的结果。王翦、王贲父子忠心事主,浴血征战,立下了汗马功劳。九年来,除内史腾灭韩以外,其余五国都是王翦、王贲父子攻灭的。蒙氏则三代为秦将,蒙骜之子蒙武一直为王翦副将,蒙武的两个儿子蒙恬、蒙毅也都效命军中。所以,秦王政对王、蒙两家报以深深的感激之情,以开国功臣敬之。文臣李斯、尉缭、姚贾则善于出谋划策,在瓦解敌国中发挥了不可低估的作用。特别是李斯,既长于以法治国,也长于谋划战争,秦王政统一六国的战略都是由李斯帮助制定的。就是在他的筹划下,秦王政才开始了奋六世之余烈的伟业,成功地进行了统一六国的战争。
 
  秦王政十分欣赏李斯的远见卓识,以为得天下要靠王、蒙两家,安天下则需李斯力助,所以在这次庆典之上,秦王政发布命令,赐封李斯为廷尉,为全国最高司法官员。   
  庆典过后,秦王政以为最急切的问题是更定国君名号。因为他此时已不单单是秦国的一国之王,而是统治天下的君主,必须有一个名副其实的称号。   
  这天,秦王政召集丞相王绾、御史冯劫、廷尉李斯及几个通晓古今的博士集会,共议帝号。   
  秦王政首先回顾了这几年的统一战争:"昔时韩王献上土地,奉上国玺,请为藩臣,不久又背弃约言,与赵、魏联合反叛,我兴兵征讨,虏获其君,尽得其地。此后,赵、魏背叛盟约,燕、齐敌视我国,我皆一一平定之。寡人以区区不足道之身兴兵诛讨暴乱,使六国君王称臣认罪,此皆仰赖祖先宗庙之威灵,更靠众卿之忠心辅佐,寡人不胜感激!"
 
  众臣齐呼:"大王英明,大王万岁!"   
  秦王政道:"今天下大定,若不更改名号,无以称扬我之功业,传之后世,请众卿共议帝号,以定一尊。"   
  丞相王绾道:"古者周天子称王,王者,德高望重,百姓拥戴,倾心归顺之意也。至周王室衰微,诸侯君主皆称王号,王遂为各国君王之通称。再其后,有一二君主改王称帝。帝者,天号,得天之道者为帝。先帝秦昭王曾称西帝,齐湣王称东帝,然齐湣王称帝号仅三日便因实力不足而取消帝号,先帝秦昭王也唯恐失望于天下去帝号复称王。如今大王既为天下之主,请称帝号。"
     
  秦王政听罢,未置可否,又问:"诸卿以为如何?"   
  御史大夫冯劫道:"丞相所言极是,臣请大王即称帝号。"   
  李斯道:"古之五帝,充其量不过统辖千里之地,各诸侯或来拜访或不予理睬,天子也奈何不得。如今大王兴义兵,诛残贼,平定天下,法令归一,海内为郡县,此乃千古未有之伟业,五帝何能比也?"
 
  李斯说的五帝是指黄帝、颛顼、帝喾、尧、舜、禹古时五个圣明天子,秦王政曾以五帝自比,幻想成为这样垂范后世的帝王。今听李斯所言,心里美滋滋的。但在五帝之上该以何等称号名之呢?
 
  王绾因见秦王政对自己的建议并不很感兴趣,似有不满足之意,便与冯劫耳语了一回,道:   
  "臣以为,古有天皇、地皇、泰皇三皇,其中尤以泰皇为尊,臣敢奉尊号,改王号为’泰皇’。"   
  李斯忽有所悟,道:"三皇在五帝之上,泰皇乃三皇之至尊,若取泰皇中的’皇’字,再取五帝中’帝’字,合称’皇帝’,如何?"   
  秦王政听罢,面露喜色,但他没有立即表态,而是用征询的口吻问众臣道:"卿等以为然否?"   
  王绾、冯劫及博士等人低语了一回,纷纷表示赞同。但因这件取宠于秦王的好事被李斯抢了先,未免有些失落之感。为了改变被动局面,他们马上见风使舵,恭维说:"大王功过三皇,德超五帝,改尊号为皇帝,合三皇五帝之德,正合天意人望!"
 
  李斯又道:"大王乃古往今来称皇帝者第一人,称始皇帝当之无愧!"   
  秦王政听罢,喜不能禁,道:"如卿之言!"   
  当即,秦王政下诏曰:自今以后除谥法,朕为始皇帝,后世以计数,称为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又云:去泰著皇,采上古帝位号,号曰皇帝。   
  这样,天子的帝号问题便定下来,秦王政正式以"始皇帝"称之。   
  接着,皇权以及维护皇权的一系列规章也在王绾、李斯等人的运筹规划下逐步形成。这些规章规定:皇帝是帝国的最高首领,其地位和权力至高无上,朝廷和地方的主要官吏都要由皇帝任免。皇帝自称"朕",命称"制",令称"诏"。文字中不准提及皇帝名字,文件上逢"皇帝"、"始皇帝"等字均要另行抬头,顶格书写。行施权力的凭证是玉玺,玉玺分为两种,一种叫"传国玺",玺方四寸,上部勾交五龙,由稀世珍宝和氏璧雕琢而成,文曰:"受天之命皇帝寿昌",玺文为李斯所书;另一种叫"乘御六玺",共六方,分别为"皇帝行玺"、"乘御六玺"、"皇帝之玺"、"皇帝信玺"、"天子信玺",都是用上等玉料制成。只有皇帝的印才能称为玺,只有玺才能使用玉料,玉玺与朕、制、诏一样,都是皇帝的专擅之物,不许臣民使用。
 
  皇帝名号和权位确定之后,皇帝的至亲也随之各建名号:皇帝的父亲曰"太上皇",秦始皇定号的当年就追尊其父庄襄王为太上皇。母亲曰"皇太后",正妻曰"皇后"。秦始皇还令李斯和博士官参照六国礼仪,制定了一套尊君抑臣的朝仪,皇帝高高在上,群臣听传令官之令趋步入殿拜见皇帝;群臣上书奏事,一律要采用"臣某昧死言"的格式。
 
  秦始皇很相信阴阳五行家邹衍运用火、水、土、木、金"五德终始"说解释社会历史变化。该学说认为,每一朝代各占一"德",五德相克,循环不已,导致朝代更迭。虞舜为土德,夏朝为木德,商为金德,周为火德,虞、夏、商、周各占一德,皆为正统朝代,那么,秦朝应占哪一德呢?
 
  秦始皇又征询于诸大臣,李斯道:"过去秦文公打猎时,曾获一条黑龙,按五行之说,水德具有北方、冬天、黑色之表征,北方寒冷,冬天严酷,黑色无情,这黑龙正是水德之征兆!"
 
  秦始皇道:"此言得之。周为火德,水克火,秦代周,由此看来秦正应水德!"   
  于是,秦始皇宣布:当今正是水德的开始,并宣布新的"正朔"以十月初一为一年的开始,表示新的朝代诞生,并把黄河改名为"德水";以黑色为上,衣服旗帜皆为黑色,百姓也改为"黔首";记数以六为纲,冠为六寸,舆为六尺,六尺为步,六马驾车。水德的明确,表明秦朝已列入正统,一个新的王朝诞生了。
   
  在新王朝的第一次排班中,身为廷尉的李斯站在了朝廷重臣的位置上。他深为今日之成功而欣慰,同时也意识到肩上担子的沉重。   
  二   
  始皇帝嬴政正襟危坐在咸阳宫。他已不是当年那个靠"仲父"吕不韦辅政的弱小君王,而是统一的大秦帝国的皇帝。为了这一天的到来,他实施了增强国力的一系列行之有效的措施,进行了历时十年的兼并战争。十年来,他指挥劲旅,一路东进,攻城略地,杀人盈野,终于在殷红的血光中建造起强大一统的辉煌,成为自古以来第一个以皇帝为号的人。
 
  当秦始皇目睹着六国宫室一座座地拔地而起的时候,他仿佛看到了一顶顶王冠的落地,一方方臣民的拜服,耳畔响起了震天动地的万岁之声。   
  但是,秦始皇并未因此固步自封。他在冥思苦想着如何巩固这来之不易的成果,采取何种行政体制统治这面积辽阔的国土,以便稳居帝位,世代相传,永无穷尽。今天,他召集重臣集会咸阳宫,便是要就这一重大问题进行慎重而深入的商讨。
 
  众人入殿之后,秦始皇首先用略带沙哑的声音征询道:"六国既灭,天下一统,朕欲长保江山铁固,请诸卿各言治道!"   
  身为百官之长的丞相王绾似乎早已深思熟虑。他胸有成竹地说:"立国之要,贵在以史为鉴,师法先王,顺承天意。当初周人偏居周原后不过是商朝的一个小小属国’小邦国’。周文王在位五十年,矢志灭商,终至三分天下有其二。武王继位后,经牧野之战,一举灭亡殷商。此后,武王也曾对如何控制辽阔疆土,处置殷商旧贵族的事忧心忡忡,与我今日之形势有惊人的相似之处。由此看来,陛下欲安天下,当以周朝为师!"
 
  秦始皇道:"卿言以周为师即所谓迁殷顽民吗?"   
  王绾道:"正是。武王初灭殷商,曾登高阜鸟瞰山川形势,慨然浩叹:殷商不善承天意,失去天命,当引以为戒!其弟周公进言,宜建立新都,迁殷人于新都近畿。武王然其言,迁殷顽民于成周,振八师兵力驻守监督,同时又封商纣王之子武庚为诸侯,安置于商旧都,调蔡叔度、霍叔处、管叔鲜布于商旧都四周,监督武庚,号称’三监’。殷顽民遂渐臣服于周,不敢反抗。武王处置殷民之策,堪称良策,垂范于后世。"
 
  秦始皇点了点头,道:"卿言是也!朕迁六国豪富于咸阳正是效周王而行之矣!"   
  秦始皇提及的这件事正在进行中。秦始皇拟将六国故地的富豪之家全部迁到咸阳,约二十万户。还将迁三万家于骊邑,迁五万家于云阳。在此之前,他已经强迫个别豪富、贵族进行迁徙。灭赵后,将赵王迁流徙于房陵,将当地豪富迁于临邛;破魏后将魏之豪富也迁之于南阳。他这样做是出自以下考虑:这些豪富、贵族被迫离开原地,迁往陌生之处,人地两生,不易作乱。此外,由于远途迁徙,这些豪富不得不抛弃财产,这样便可削弱其经济力量,而将大部分财产留给秦国。秦始皇还拟迁徙平民在边疆戍守,用以巩固边疆。秦始皇闻听自己的做法可比之于周公,不禁心中窃喜。
 
  王绾见秦始皇正以赞赏的目光注视着他,精神大振,又道:"以周为师还有良策可为借鉴!"   
  秦始皇道:"请速速道来!"   
  王绾道:"分封诸侯,以为屏障。此为周朝立国又一重大决策。周武王曾将同姓贵族、异姓亲戚、元老重臣封往各地,建立侯国,统治占取之地,充当周之屏障。继武王、成王之后,周王朝继续分封,渐成制度,周王以亲疏远近、封地大小定等级爵位,周王本人稳操赏罚予夺大权,封国承担保卫王室和贡纳、朝贡义务。分封建国,使封国与王室如群星拱月,内部联系纵横交错,坚如磐石,大周王朝因此取得了数百年安定。如此安国之策,实当趋步而效仿也!"
 
  王绾在进行这样一番陈述时,情绪激动,声调也十分高昂,大臣们屏息静听,啧啧有声。   
  秦始皇却不像他们这样兴奋。他一边听着,一边凝神思索,待王绾话音刚落,便急切地问:"丞相之意,似当分封建国,当今天下,如何分封呢?"   
    
  王绾道:"韩、赵、魏三晋之地,离我较近,可直接管辖;燕、齐、楚地处边远,若不分封设王,恐难镇抚。臣请陛下将这三国故地分封给几位皇子,以保长治久安。"   
  秦始皇有皇子扶苏、胡亥、无忌、子哀等共二十余人,若封诸皇子于燕、齐、楚故地,自然可以建立起一个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的统治网,但是,秦始皇似乎不赞同这样做。他沉思有顷,环顾群臣道:"众卿以为如何?"
 
  丞相隗状、中车府令赵高、太史令胡毋等人异口同声地说:"王丞相之见甚好,望陛下勿疑!"   
  群臣的一致赞同使这次议事成一面倒之势,王绾目视着追随者,报以感激的一笑。   
  这时,廷尉李斯忽然站出排班,说道:"臣请进言!"   
  秦始皇眉锋一扬,道:"请讲!"   
  李斯道:"事必师古,未必良策,臣以为当今天下,不宜分封!"   
  大殿上顿时议论纷纷。大臣们用惊疑不解的目光看着他,有的则对他鄙夷地撇撇嘴,大有不屑之意。   
  秦始皇示意众人不要喧哗,对李斯说:"卿请直言!"   
  李斯并不顾及大臣们的议论和鄙视,说道:"文王、武王创立周朝,实行分封,天子为天下共主,其兄弟、子侄、近臣皆为臣属,各据一方,由周天子发号施令,进行控制,此做法确实带来了周王朝的数百年安宁。臣以为,此皆血缘亲情所至也。及至后世,关系渐疏,各诸侯国便不再将这种血缘亲情放在心上,彼此间为了各自利益而视若仇敌,互相攻打,征战无休,周天子奈何不得,至使当年号称盘根错节、固若金汤的周王朝分崩离析,各诸侯纷纷称王一方,如此看来,分封不过是权宜之计,非久安之策也!"
 
  秦始皇理着胡须,陷入沉思。王绾及众臣跃跃欲试,准备驳斥李斯,重申分封之议。秦始皇却摆手制止了他们,说:"请李廷尉细陈高见!"   
  李斯接着说道:"分封之策不可行在于易生祸乱,易起纷争。到那时,非但会使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兄弟阋墙,亲戚相斗,而且将使陛下来之不易的一统江山四分五裂,陛下的惨淡经营将付诸东流,实堪忧也。如今赖陛下神威,天下已建郡县,当再行规划,以至完善,形成固定体制,如此陛下无忧,国家无虑矣!"
 
  王绾插上来说:"皇子乃陛下血缘,勋臣乃国家股肱。如此皇戚近臣久蒙陛下隆恩,分封断然不会与陛下离心。李廷尉多虑了吧!"   
  李斯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当初周王分封诸侯也皆亲戚近臣,而背弃周天子者正是他们的后人!丞相可担保一世,岂可担保万世?"   
  王绾一下子噤了声,不知所言。李斯则谈锋愈健,道:"皇子与功臣,要他们坐食赋税并加以重赏,足矣,何必分封?分封泥古不化,危及后世,实不可取!"   
  李斯的意见从大秦王朝的千秋大业出发,句句中肯,字字在理,使秦始皇深表赞同。他对李斯心底无私、力排众议的精神也颇欣赏,兴奋地说:"昔者天下之所以陷入战争泥淖,苦斗不休,皆因诸侯和诸王之故,今托先祖庇佑,天下始得安宁,若再分封立国,岂不是自寻战乱吗?李廷尉所言甚合朕意!"
 
  秦始皇的这番话给这场争论作了最具权威的结论。王绾等大臣们虽心里一时想不通,但不敢再坚持己见。因为始皇帝的权威刚刚重申,臣下只有服从,不得冒犯!   
  李斯胜利了,他在秦始皇心目中地位大大上升。就在这次议事之后,秦始皇与李斯等人进行了认真筹划,在全国设立了三十六个郡。其中,在原秦国境地设巴郡等四郡;在原韩国境地设三川等三郡;在原赵国境地设太原等六郡;在原燕国境地设上谷等五郡;在原魏国境地设上郡等五郡;在原楚国境地设汉中等九郡;在原齐国境地设齐郡等三郡;在越族地区设闽中郡。三十六这个数字是圣数"六"的自乘数,如此分法,可谓苦心孤诣。
 
  郡下设县,县下设乡、亭、里、什、伍。郡设郡守,郡守之下有郡尉、监察御史。万户以上设县令,不足万户设县长,县令、县长下有县尉,县内分若干乡,乡有啬夫,交通要道设亭。里是民间居住区,有里正。居民十家为什,什有什长,五家为伍,有伍长,什伍互相监督,有罪连坐。这一决定以皇帝诏令的形式颁布于天下,并很快付诸实行。
      
  郡县制的设立使秦王朝从朝廷到地方、从郡县到乡里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统治网,国家层层控制、权力向上集中,对国家统一、中央集权和君主专制起到了重大作用。   
  紧接着,秦始皇与李斯等人又着手秦王朝中央政权的建设,建立起一套严密的统治机构和官僚制度:   
  高居于整个统治机构之上的是皇帝。皇帝高于一切,总揽军政大权,中央实行三公九卿制。三公中,丞相是中央机构中最高行政长官,协助皇帝处理全国事务;太尉是中央机构中最高行政长官,协助皇帝掌管全国军事事务;御史大夫相当于副丞相,掌管监察臣下。三公之下设卿,即奉常,掌管宗庙礼仪;郎中令,掌管皇帝政令和警卫;卫尉,掌管皇宫警卫军队;太仆,掌管皇室车马;廷尉,掌管全国刑罚司法;典客,掌管外交和少数民族事务;宗正,掌管皇帝宗族亲属事务;治粟内史,掌管全国租税和财政;少府,掌管皇室财务。丞相、太尉和御史大夫分掌政、军、监察大权,互不统属,决断归皇帝一人,进而避免了大权旁落,保障了皇权的至高无上。
 
  在这一系列的政权建设中,李斯忠心辅佐,精心设计,为统一的中央集权的国家机构的建立贡献出一个朝廷重臣的赤诚。   
  此后不久,李斯被任命为丞相,占据了百官之长的要职。   
  三   
  这一阵子,李斯特别忙。他经常应召出入咸阳宫,与秦始皇商议安邦之计,回到家中也是翻阅书籍,冥思苦想,不得休息。他觉得身上有使不完的劲儿,胸中奔涌着澎湃的激情,似乎生命的黄金季节已经来临,事业的峰巅仰首可望。他不能辜负这宝贵的时光,决心为秦王朝描绘一幅最新最美的图画。
 
  每当看到他伏案无歇,夫人冯氏便不由得紧皱眉头,他担心李斯累坏了身体,因为他毕竟是快五十岁的人了。   
  莹女也已成了这个家庭的成员。起初,李斯将她从上蔡携来咸阳原本出于对曾经害过他的熊缺的报复,但自莹女来到家里,李斯却觉得她楚楚可怜,颇有几分动人之处。特别是回想起当年去凤山仓途中莹女给他的最初印象,更有好感。于是李斯收她为妾,感情渐深。冯夫人是个贤慧的妇人,她得知了事情的原委之后,理解了丈夫,容纳了莹女。那莹女又是极明世故的,对冯夫人以姐姐相称,恭敬有加。或许因为新与李斯结缘之故,莹女对李斯的关照更是细致入微,柔情绵绵。她虽不知道李斯在忙什么,却也和冯氏一样关心照顾着李斯,奉献着一片挚情。
 
  对冯氏和莹女的好意李斯是深深领会的。他感激她们,但他却不能听从她们。如今王朝新建,百业待兴,千头万绪,岂可有一丝一毫的懈怠?况且,他又是新任丞相,皇帝重托在肩,怎不应加倍努力?他好像是在开辟一片荒原,他要尽快耕耘、播种,以便在春风春雨之后获得第一个好收成。
 
  此刻,李斯正在给始皇帝起草一份奏疏,主要是想谈一下在全国规模的军事行动结束以后,如何进一步统一边疆。李斯在奏疏中说,百越中的于越已随着楚国的灭亡归入秦王朝的版图,但尚有东越、闽越、南越和西瓯等部族据守在东南和南方,应派兵平定之。东北和北方,是胡人和匈奴聚居、游牧之地,他们骠悍善骑,经常袭扰边境,甚至有"亡秦者胡也"之说,万不可视若等闲,应兴兵讨伐平定。为了永除北方边患,从根本上阻止匈奴人的进攻,还应修筑新的长城,以作为秦王朝的北方屏障。
 
  李斯这些建议是经过周密思索和多方论证后提出的。特别是修长城之议,他作了慎重的考虑,对耗费民力之弊和防御外患之利作了衡量和比较,最后才决定上奏皇帝。此疏上呈以后,秦始皇御批曰"可",很快付诸施行。
 
  统一东南和南方的使命交给了尉屠睢,由他率领五十万大军向这些地区进攻。进攻中,秦军因河道纵横遇到了军粮运输不便和途中受阻等问题,为此,秦始皇又派御史禄负责凿渠以通粮道,开出了一条连接湘水和漓水、沟通长江水系和珠江水系的一条长约六十里的灵渠,为沟通南北交通运输起到了重要作用,保证了对南越进军的顺利进行。
        
  攻伐匈奴的重任由大将军蒙恬承担。他率领的三十万大军先是夺回了河套以南的地区,接着又夺回了河套以北阴山一带地区,不久又迁内地三万户到北河、榆中屯垦,阻止了匈奴的侵扰。
 
  秦国以前曾修筑过长城,那是防御魏国的,后来又筑上郡塞以防赵,此次新修长城准备在原秦、赵、燕长城基础上进行修葺、增补、新筑,将北方的长城连接起来。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大批民工刑徒被胁迫到工地,开始了异常繁重且旷日持久的劳作。
 
  李斯把上述建议称作"固边之策"。他同时又上"安内之策",进行了更为宏伟的构想。   
  那天,李斯前往咸阳宫,向秦始皇面陈此策时,秦王政先让他概言其要,李斯想了想,伸出手掌,在掌心写了个"一"字。   
  秦始皇有些纳闷:"此是何意?"   
  李斯神秘地笑了笑,说:"一者,万物之所从始也。若云其小,微不足道,若论其大,宏阔无极。无一则无以至万亿,彻悟一道可贯万机。人主者,天下一力以共戴之,则安;一人有庆,天下赖之。一德一心,立定厥功;一粟一粒,可积万钟。一失足能贻千古恨;一气俱可并万物生。一苇杭之,可绝江河;一篑亏之,功败垂成。如此看来,这’一’字岂可小视?"
 
  秦始皇道:"丞相博学多才,听你之言,这’一’字可做一篇大文章!"   
  李斯道:"做大文章者并非小臣,而是陛下。陛下振耀威武,一统寰宇,一主天下,贵为国中第一人,成就了一个亘古未有的大事业,这岂不是一篇大文章吗?"   
  秦始皇笑道:"卿言过矣。若无卿等相助,朕这篇大文章还不知从何做起呢?"   
  李斯道:"陛下是否还要做下去呢?"   
  秦始皇道:"那当然。如今吞灭六国,天下归一,不过是万里远航,刚刚扬帆;千里之行,刚刚起步。若以为大功告成,高枕无忧,不思进取,岂不可笑?朕自君临天下,似觉诸事更加繁杂,百业尚待振兴,定天下之难远胜于打天下也!"
 
  李斯道:"陛下所言极是。臣以为,若大定天下,还需从’一’做起。"   
  "此话怎讲?"   
  "陛下统一了疆土,但田畴异亩,律令异法,衣冠异制,文字异形,极需统一法制,统一币制,统一量制、衡制,书同文,车同轨,使普天之下,整齐划一,如此方可万众一心,万方归一,一切大权都集中到陛下一人手中。"
 
  "说得好!朕多日来正为此事为难,卿知朕心意啊!"   
  李斯的这一建议确实说到了秦始皇的心坎上。自打六国破灭,秦始皇便面临着一系列棘手的问题。   
  首先是法令不一致,各国各有其法,各不相同。就秦国而言,商鞅变法时,基本上采用了魏国李悝撰写的《 法经
》,只是增加了"什"、"伍"连坐法,后来又逐渐有所扩大。   
  其次是货币不一致。各国货币的形状、大小、轻重各不相同,计算单位也不一致。大致有币钱、刀货、圆钱和郢爰四大系统,而在这四大系统下,在不同时期和不同地区又分别流行着不同种类的货币。仅就圆钱而言,便有方孔圆钱和圆孔方钱。不同形制的货币也采用不同的计算单位,有的用斤,有的用镒,各行其是。
 
  量制更为混乱,秦以升、斗、桶为单位,一般为十进位;齐国则以升、豆、区、釜、钟为单位;魏以斗为单位;赵国有斗、升、分、镒等计算单位。不仅计量的单位不同,实际大小也不一样。
 
  衡制:有的地方以镒、?为单位,有的地方以铢、两、斤、钧、石为计算单位,换算也不方便。   
  文字的差异就更大了。同样一个字,往往会有多种不同写法,甚至一国之内也会有多种不同写法。如"马"字,齐国有三种写法,楚国有两种写法,燕、赵、魏、韩也各有两种写法。六国文字千变万化,无一定体系,秦国使用的文字为"小篆",与六国文字也不太相同。
 
  这些情况,若在统一六国之前并不足怪,因为那是六个不同的国度,但现在不同了,现在是大一统的秦王朝,这样各循其制怎么得了?且不说皇帝的政令无法下达,就是各地的交流也有极大不便!
      
  今天,李斯谈起此事可谓急皇帝之所急。所以,秦始皇忙问有何良策结束这种混乱状态。   
  李斯道:"当此之时,唯一以定之,舍此别无出路。臣请先定文字。"   
  秦始皇知道,李斯颇善书,大臣无不推服。他曾对人说:"吾死后五百三十年间方有一人替吾迹也。"秦始皇还熟知李斯的用笔法:"先急回,后疾下,鹰望鹏逝,信之自然,不得重改,如游鱼得水,景山与云,或卷或舒,乍轻乍重。"此法曾广传宫中,群臣争相效仿,秦始皇也时而习之,颇得其精妙。秦始皇极欣赏李斯书写的小篆,皇帝传国玺上那八个大字"受天之命皇帝寿昌",秦始皇赞不绝口,以为这八个字使玉玺增辉,同为国宝。
 
  想到这些,秦始皇感到由李斯进行书同文之事可谓得人。便问:"卿拟以何种文字一以定之?"   
  李斯道:"周朝以来的大篆难写难认,六国通行的’古文’及异体文字更难识别,唯有小篆可以为本,只是尚须简化,使偏旁组合、上下左右更有规律。臣请书写一篇,请陛下阅示。"
 
  秦始皇应允。李斯于是以小篆写体编写了《 仓颉篇 》一篇,秦始皇阅过,以为此种文字甚好。又令赵高编写《 爰历篇 》,令胡毋敬编写《 博学篇
》,对字体结构进行了加工整理,使之规范化。这三篇文字共三千三百字,秦始皇将其颁布全国,并下诏废除各国的异体字,以简化的秦文小篆作为标准文字。同时,还统一了偏旁部首,固定了偏旁的位置,规定了字体的书写笔数和笔顺。这样,字形固定,笔画简便,书写较为方便的小篆便成为全国通行的书体。后来,人们又创造出比小篆更为简便的新书体。
 
  "隶书",即所谓"秦隶",成为官方的标准化文字。文字的统一保证了国家的政令通达,便利了文化的传播和人们的思想交流,对多民族国家的形成和历史文化的发展产生了重要作用。
 
  其他方面的统一措施也在进行着:   
  以原来秦国的法律为基础颁行了统一的法律,博采损益六国礼仪,制定了一套尊君抑臣的封建礼仪。   
  整顿秦国的旧有货币,废除秦以外通行的六国货币,把货币分为二等:黄金为上币,以镒为单位;方孔圆钱为下币,以半两为单位。统一后的方孔圆钱克服了商品交换的困难,促进了商业发展,成为以后各封建王朝铜钱的主要形式,通行了两千多年。#p#分页标题#e#
 
  废除六国的度量衡,以原秦国的度量衡制度为基础,向全国颁行新的统一的度量衡制度及标准器。统一后的度量衡,度和量是十进位的,度的单位是分、寸、尺、丈、引等;量的单位是合、升、斗、斛等;衡的单位是铢、两、斤、钧、石,二十四铢为一两,十六两为一斤,三十斤为一钧,四钧为一石。发至全国的度量衡标准器具及诏版上刻着皇帝的诏文:
 
  二十六年,皇帝尽并天下诸侯,黔首大安,立号为皇帝。乃诏丞相状、绾,法度量,则不一,歉疑者皆明一之。   
  与这些统一措施颁行的同时,秦始皇又收缴了民间兵器,铸成钟座和十二金人,以杜反抗之源;拆毁原六国的都城城廓和阻碍交通的堡垒、关塞,破坏其分裂帝国的割据凭借;颁行私田和赋役制度,结束授田制、私有制并存的不平衡状态,"使黔首自实田",即令土地占有者如实呈报占有额数,国家承认其私有权,根据数额改租赋,等等。
 
  一个统一的秦王朝在秦始皇君臣的多方运筹下渐渐走向正规。它像一乘装备精良的六马车,载着帝国的希望,奔驰向前!      
  第十章刻石颂德   
  一   
  三十九岁,人生的盛年。秦始皇的三十九岁是他事业最兴盛、功绩最卓著、作为最突出的一年。这一年,他尽灭东方六国,结束了长期战乱,建立了统一的封建国家,颁布了一系列加强中央集权的措施,被时人称为"明天子"。曾有歌谣唱道:"元元黎民兮,得免于战国;逢明天子兮,人人自以为更生。"
 
  听到这样的歌谣,秦始皇深以为荣。他觉得自己的功劳无人能够相比,整个国家是他自己的私有财产,他要以终身皇帝的身份将这私产传之子孙后世。他崇信以权治国,认为自己的意志就是法律,可以随心所欲,为所欲为;他把巩固万世一系的家天下看作是自己的终极目标,把骄奢淫逸作为自己的最大追求。于是,他很快地由贤明而昏庸,从英雄转变为暴君……
    
  在秦始皇的这一可悲的转变中,李斯堪称是历史的见证人。他出谋划策帮助秦始皇成就了统一大业,建立了新的王朝,也目睹了秦始皇贻害天下的种种恶行。统一六国之前,李斯的所思所行是为了争名逐利,而当秦始皇急剧走向反面之后,李斯则是一心想保住自己的既得利益。利禄成了他的负担,他背上了太多的沉重。他始终遵循的指导思想是唯利是图,因此,他毫不奇怪地把自己绑在了秦始皇的战车上,或为其前驱,留下了一道道罪恶的辙印……
 
  李斯是极善揣摩人主心理迎合君意的人。也许正因为如此,他才一路顺风地登上了左丞相的高位。现在,李斯又开始对他奉若神明的"始皇帝"寻幽探密了。他从皇帝的语言、神色举止中发现,秦始皇已经恃功而骄,一心想炫耀武功,奴役天下,于是,这位精明的谋臣马上调整自己的思路,以最快的速度并入秦始皇的轨道。
 
  "陛下,如今天下大定,黔首大安,陛下难道不想巡游国中,扬威天下,饱览我朝大好河山吗?"这天,李斯这样对秦始皇说。   
  李斯知道,秦始皇喜欢实地巡察。前些年,每逢重要战役或攻下重要都城后,他都要亲往巡视。那年秦军攻入邯郸,秦始皇就亲至赵都,接受了赵王迁的投降,捕杀了其外婆家的仇人。近期以来,秦始皇也流露过这样一些想法:六国虽灭,但六国旧贵族尚在,他们不甘灭亡,很可能会掀起复国恶浪;皇权虽尊,但在六国故地还没有建立起足以震慑人心的威望;政令虽好,但在六国臣民中还未深入人心。所以,他总是放心不下,总想出去走走,用巡游的方式进行一次示威和宣传……
 
  李斯这个建议正合秦始皇的心意。秦始皇微笑着对这位善解人意的丞相说:"朕早有此意。卿欲与朕同行否?"   
  "若能幸伴君侧,当然是求之不得的。"李斯说,"只是道路不畅,狭小崎岖,怎容得下陛下大驾?若有奸人藏于路旁,可怎奈何?"   
  "你是说先将路整治好?"   
  "臣正是此意。臣拟以咸阳为中心修建两条车马大道:一条向东直通齐、燕故地;一条向南直达吴楚。此道若成,将大大方便天子巡行,也有利于调兵遣将,驻扎兵力,一旦发生变乱,可以迅速调兵前往需要之地。"
 
  "嗯。"秦始皇抬起右手,伸出中间的两个手指,点了一下,那意思是说此事可行--秦始皇自从以皇帝为号,便不再像当秦王时那样喜欢与朝臣议论国事,交谈看法。他变得越来越高高在上,目空一切,不可冒犯,脸色总是阴沉沉的,威严冰冷,使臣僚们渐渐对他敬而远之,更无人敢于轻易和他说些什么。
 
  李斯当然会察觉到秦始皇的这种变化,更清楚秦始皇这个高傲的动作意味着什么。他不再多言,应诺而退,并开始主持修建这条联系全国的交通干线。   
  这条大道也叫"驰道",即天子车马所行之道。驰道是这样设计的。道宽五十步,路面要高出地面,用铁锤夯实,路肩培土,砌筑砖石,使之平坦坚实,这样,既利于排水,又收到整体坚实的效果。中间三丈是皇帝专用的道路,皇帝专用道路用青松隔开。由于规格统一,平坦坚实,有利于车马的高速行驶。
 
  "驰道"的修筑是分段摊派的,同时动工。皇帝诏令"驰道"所经郡县,全力以赴,限期完工。随即,便有大批百姓被征发去服劳役,他们填沟壑,平高阜,连续奋战,以惊人的速度完成了这个具有重要意义的工程。
 
  秦始皇的车马奔驰在驰道上了。他的身后是一班随行官员:列侯武城侯王离、列侯通武侯王贲、伦侯建成侯赵亥,伦侯昌武侯成,伦侯武信侯冯毋择、丞相隗状、丞相王绾、丞相李斯、卿王戊、五大夫赵婴、五大夫杨樛等。跟随他的还有隆重的仪仗和庞大的车队,大驾属车竟达八十一乘!可谓威风凛凛,气势非凡。
 
  这一年是秦始皇统一中国的第三年,秦始皇二十八年(公元前219年)。这是他的第二次巡游。去年秋天,他在李斯主持修"驰道"的时候曾在原秦国境内巡游了一次,路线是从咸阳出发,经陇西郡、鸡头山,然后回到咸阳。那次巡游远不及这一次。这是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远途巡游,他将走出原来秦国的疆界,前往六国故地,在那些陌生的土地上展示秦王朝的皇威。
        
  车驾浩浩荡荡地由咸阳出发后,沿渭水南岸的所谓"华阴平舒道"前行,出函谷关,经洛阳县,至荥阳。在荥阳小憩二日,又向北进发。   
  时间正是春季。春风送暖,大地复苏,杨柳吐绿,嫩草青青,一派明媚景色。刚刚筑毕的驰道平坦坚实,省去了颠簸之苦,两旁栽植的青松方经春风春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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